剑道

崂山派的大厅内,甄必铎和凌子逸在比武争掌门。

甄必铎运剑如风,招招不离凌子逸的死穴,这种打法,显然已不是同门切磋,而是要置凌子逸于死地了。

观战的众崂山派弟子也看得分明:二师兄凌子逸招招都留有余地,而大师兄甄必铎却招招狠毒,丝毫不给凌子逸喘息的机会。众师弟都替二师兄捏了一把汗,但师父公冶志却始终稳坐在他的掌门宝座上,二目微瞌,不动声色,所以弟子们也不好有所动作。

今天是崂山派比武选掌门的日子。武林各大门派的掌门人都应邀前来捧场。本来,崂山派历代掌门人都由大弟子接任。但数百年来,由于一代代的掌门大弟子并非个个都是师兄弟中的佼佼者,所以,致使崂山派在江湖上的地位每况愈下。所以,十一代掌门人公冶志决定打破陈规,让弟子们比武夺掌门。但崂山派虽然弟子众多,却良莠不齐,除大弟子、二弟子武功较强之外,其余弟子比两人相差很远,所以,这比武夺掌门,实际上就是甄必铎和凌子逸二人之争。

二人从早晨一直斗到黄昏,已斗了一千余招,仍不分上下。公治志缓缓睁开了双眼,他想喝令两名弟子停手,明天冉战。但就在这时,甄必铎求胜心切,忽走险招,剑走偏锋,直取凌子逸的咽喉,将前胸露出一个破绽。他原想仗着剑快,即使一击不中,也可回手自救,不料,凌子逸身形一变,逼上一步,既避开了对方刺向咽喉的一剑,左手也戳向甄必铎胸口的“膻中”穴。由于凌子逸已逼上一步,两人已近在咫尺,甄必铎想抽回剑已来不及,只好就势下压,削向凌子逸的左肩,这已是两败俱伤的打法。这时,如果双方都不撤招,凌子逸的左臂固然难保,但他戳向甄必铎胸口“膻中”穴的一指,轻则重伤,重则可致甄必铎死地;但双方如有一方撤招,则撤招的一方必输无疑;只有双方同时撤招,才可免除一难。

这一切变故只在电光火石之间,众人还未来得及惊呼,只听一声惨叫,凌子逸的左臂滚落在尘埃中,而甄必铎安好无恙,一脸得意地站在那里。

早有几个师弟围上去抢着给凌子逸包扎,其余的也都拥到凌子逸的身边。

公冶志长长地“嗯”了一声。弟子们迅速各就各位,站立两厢。

公治志面无表情,但声音极为柔和:“下面,我向在坐的各位武林同道宣布,崂山派第十二代掌门人将由二弟子凌子逸接任。”

短暂的沉默之后,顿时暴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欢呼声。

“师父!弟子不服!”甄必铎声嘶力竭的声音盖住了所有的欢呼声。

大厅里又恢复了寂静。

公治志微微一笑:“必铎,你有何不服?”

甄必铎忿忿地道:“这场比武,明显是我赢了,师父为何把掌门之位传给二师弟?”

公治志依然面带微笑:“你是赢了吗?”

甄必铎脸一红,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公治志不紧不慢地说:“你和子逸的武功,本在伯仲之间。但作为一代掌门人,仅仅有一身超绝的武功是不够的,掌门人执掌一个门派的兴衰,必须有一个宽大的胸襟和高贵的品质。子逸在生死攸关的危急时刻,能够舍生取义,让你一招,他对待同门的这份情义,不是每一个人能做到的,让他来执掌本派,本派才有望发扬光大。”

甄必铎急道:“师父,可他已是个废人了。”

公治志脸色一凛,厉声道:“胡说!子逸虽然只有一只手臂,但他人格的力量强过十只手臂,像你这般好勇斗狠之徒,对待同门师弟尚且如此狠毒,若被你执掌了本派,岂不毁了本派数百年的声誉!”

甄必铎急怒攻心,一时间气血翻滚,竟口出鲜血,昏倒在地。

公冶志叹了口气道:“作为一代掌门,必须心如止水,有触变不惊的定力,似这等利欲熏心之徒,一旦达不到目的,即心火上旺,岂可委以大任。”

在座的各派掌门人,都微微颔首,齐赞公冶志的决策非常高明。

十年后的一天。

大雪纷飞,北风厉叫,天地间一片苍茫。

一行四人,在雪中缓缓而行。

行至一空旷平坦处,四个人都站住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双目如电、太阳穴高高鼓起的青瘦汉子。他斜了另外三人一眼,探手拔出负在背后的长剑,冷冷地说:“凌大侠,我们就在这里作个了断吧!”

被称作“凌大侠”的中年人左臂袖筒空空,只有一只右臂。他从腰间的剑鞘里缓缓抽出一把金黄色的短剑,喟叹了一声说:“大师兄,我知道这十年来,你一直想要和我见个高低,我请来少林派掌门人慧梦大师和武当派掌门人玄空道长来作个见证,旨在只分高低,不伤性命,至于胜负,我并不想分毫必争。”

甄必铎冷笑道:“凌子逸,你就不要惺惺作态了。十年前被你夺得了掌门后,我就立志一定赢你,现在我已打败了天下所有的高手,再赢了你,这崂山派掌门和‘天下第一’的称号就要非我莫属了。”

甄必铎一言未毕,忽然闪电般飘到凌子逸身前,同时,一道寒光直袭凌子逸咽喉!

这一剑事先毫无征兆,而且甄必铎的身法、剑法快捷无比,配合得更是天衣无缝。他不是飞身跃到凌子逸身边的,而是像一股轻烟般飘过去的,无声无息,如同鬼魂,地上积雪数尺,竞连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没有。

他快,凌子逸比他更快!在场的三个人(包括甄必铎本人)未见凌子逸如何出手,只听“当”的一声脆响,甄必铎的长剑已被一股凌厉的剑气荡开,同时,凌子逸的短剑取捷径抵在了甄必铎的咽喉

这一荡一抵,一气呵成,巧得精妙绝伦,快得如同电光火石。

甄必铎呆了。没想到十年的苦练,不仅没能赢了凌子逸,而且连一招也未过完,就一败涂地了。

凌子逸收回短剑,放回鞘中,淡淡地说:“承让了。

慧梦大师和玄空道长也走过来,准备打个圆场,就此结束这场比斗。

谁都没有想到,就在这时,甄必铎忽然长叹一声,长剑闪电般向自己的脖颈刎去!

在慧梦、玄空的大叫声中,凌子逸出手如风,二指夹向甄必铎的剑刃,眼见就要夹住……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甄必铎的长剑忽然逆转,“刷”的一剑削下了凌子逸的右腕。

一缕鲜血溅在雪地上,红白相映,异常凄美。

凌子逸平静地从衣衫上扯下一块布,草草包扎了一下右腕,又点了腕间的数处穴道,止住了血。

甄必铎“哈哈”大笑道:“凌大侠,十年前,你因一念之仁,左臂被甄某齐根剁去,今日又失右手,从此之后,这崂山派掌门和‘天下第一’的称号,恐怕真要易主了。”

凌子逸淡然笑道:“你这是用诡计窃取‘天F第一’的称号,并非打败了我而夺得,你觉得这有什么意义呢?”

甄必铎狂叫道:“现在你们三人联手,也接不下我百招,我杀了你们三人之后,今日之事,又有谁会知晓?还不是凭我甄某人怎么说吗?”

凌子逸不怒反笑:“甄必铎,你这样即使骗得了天下所有的人,又能骗得了你自己吗?更何况,长江后浪推前浪,武林之中英才辈出,等到有优秀的后辈打败了你,你这个‘天下第一’可就彻底穿帮了!”

一句话击中甄必铎的要害,他一挥剑喝道:“凌子逸,我不管你说什么,今日须先取了你的性命!”寒光一闪,长剑指向凌子逸的咽喉!

这一剑实在太快,慧梦和玄空想要援手,却哪里来得及。

一声惨叫!甄必铎手中的长剑和整条右臂同时滚落在雪地上!

凌子逸左边的空袖筒兀自颤动不止。

甄必铎顿时面如死灰,他喃喃地道:“你……你……”

凌子逸笑道:“你以为砍下我持剑的手,就能赢了我吗?你错了。剑术之道,讲求的是品艺双修,人剑合一,一旦抵达化境,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剑。手中所持之剑,仅仅是一个道具。人是灵魂,而剑只是躯壳。一般的武林高手,随便折一截树枝,即可成为无坚不摧的利刃。而抵达化境的顶尖高手,有剑无剑,则毫无分别。大师兄于剑术上已苦苦修为了三十年,但你修炼的仅仅是剑,照此下去,恐怕此生难达化境。”

言毕,踏雪而去。

背后,传来甄必铎自绝经脉而毙的惨叫声。

死镖

“飞天”镖局在傍晚时分接了一趟大镖。

托镖之人是一位年逾六旬的老人,已经病得弱不禁风了。这是总镖头褚子奇有生以来接的最奇怪的一次镖。它既不是贵重的货物,也不是金银珠宝,它只是一只锦盒,只有拳头大小,却密封着,没有一丝一毫的缝隙。褚子奇本不想接,但老人出价奇高,愿以万两白银作为酬劳。褚子奇虽是中原一带最有名的镖师,一生之中从未失过镖,但这么多年过着刀尖上行走的日子,也未积累下这么多银子,所以,他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了下来。

锦盒要送到山西五台山惠圣庵,交给一位法号“慧心”的尼姑,然后再捎回一封书信。褚子奇明白,这锦盒虽小,但人家以万两白银的高价相托,可见肯定是无价之宝。为了保险起见,他连夜用稻草伪装成药材,装满了三辆镖车。那只无比珍贵的锦盒,他放在了自己的怀内。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镖车就出发了,总共带了十二个镖师,一个趟子手,三个驾驭镖车的下人。

一路上,褚子奇率领手下人晓行夜宿,日夜严加戒备,七天的时间已经走出山东,进入到山西地界儿。路上一直风平浪静,一点儿危险也没有出。褚子奇已经行走江湖大半生,名气很响,绿林中人给面子,也本是预料之中的。进了山西境内后,褚子奇松了一口气,觉得这次镖已经十拿九稳了。

这日傍晚,褚子奇一行经过一个叫三里坡的山中小镇,看看天色已晚,又打听到前面数十里没有人炯,就决定在这里过夜。

在客栈里吃过晚饭,褚子奇安排好守夜的人手,就在客房的床上和衣躺下了。睡至三更天,褚子奇忽然被房顶上细微的声响惊醒,他屏住呼吸,无声地下了床,然后拿了剑,轻手轻脚地来到门后。这时,房顶上的声音消失了,而院子内似有动静。他猛地拉开门,一个箭步跃出屋子!

月凉似水,一轮满月照得整个院子如同白昼。四具尸体,横卧在院内。这正是褚子奇安排守夜的四位镖师。褚子奇心下大惊:什么人?竟然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无声无息地杀了四个高手?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房顶上站着一个人,虽然月朗星稀,但那人蒙着面,看不清相貌和年龄。褚子奇纵身跃上房顶,和那蒙面人相距不过数尺。他还未出手,蒙面人忽然像一片树叶般飘然而去,刹时离开了他几十丈远。褚子奇心下一凛:好俊的轻功!他提气追了上去。

蒙面人在房顶上、树梢上忽左忽右地飘飞,褚子奇紧迫不舍。眨眼间,两人出了镇子,深入到山野之中。前面是一个陡峭的山峰,蒙面人毫不迟疑地爬了上去。褚子奇紧紧地跟了上去,蒙面人却忽然停下了,褚子奇一个起落停在了他的面前,发现前面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已经无路可走了。

褚子奇厉声发问:“尊驾是哪个道上的?为何出手杀人?”

对方没有回答,而是又像一片树叶般飘了起来,竟然向深不可测崖下坠去!

因山崖的对面是一座更高的山峰,挡住了月光,褚子奇看不清崖下到底有多深,所以不敢冒然跟下去,以免受了暗算。

褚子奇回到客栈,想把人全部喊起来严加防范,但他喊了多声,不但他们镖局住的房间里没有人回音,就连其他客房和掌柜的、伙计住的房间也没有人搭腔。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他的心头,他以最快的速度将整个客栈的房间检查了一遍,结果正如他所料,整个客栈几十口人,都在他离开后死于非命了,现在整个客栈还能喘气的,就仅存他一个人了。饶是褚子奇武功超绝、见多识广,也不禁心惊胆寒。三辆镖车上的东西一动未动,足见对方要夺的就是那个锦盒。

褚子奇知道这个地方万万不能呆了,他在明处,对方在暗处,防不胜防。他简单地收拾了一下,然后出了屋,纵身跃上房顶,四下观望、倾听了片刻,确信近处无人后,便施展出上乘轻功,踏着小镇的各个屋顶飞奔而出!

褚子奇知道,此去五台山还有三天的路程,但如果他一刻也不停地赶过去,一天半的时间就能赶到,那样,对方即使轻功再好,也难以超越过去提前布局暗算自己。打定主意后,褚子奇花大价钱在一个大镇上买了一匹黑马,然后昼夜兼程,穿山越岭,直奔五台山!

一路果然无事。第二天午后,褚子奇来到了五台山下。

褚子奇将马拴在一棵树上,仰望五台山,只见古木参天,遮天蔽日,山林之间雾气缭绕,阵阵鸟鸣依稀传出,不觉心旷神怡。他知道,五台山上寺届很多,想找惠圣庵,必须找个当地人领路,否则,一家一家地找,要平添很多麻烦。

褚子奇举目四望,周围尽是树木山石,没有一个人影儿。他拿出水壶,正想喝水,忽觉眼前一花,一个蒙面的黑衣人站在了面前。凭直觉,褚子奇知道,这就是在三里坡血洗客栈的那个人。

褚子奇缓缓抽出长剑,横在胸前,声音低沉地问道:“尊驾是哪个道上的朋友,为何出手如此歹毒?”

蒙面人身材瘦小,手持一把短剑,一声不响地盯着褚子奇。

褚子奇知道对方意在自己的怀中之物,此战不可避免,也就不再客气,说了声“接招”,剑走中锋,直取对方咽喉!蒙面人身法奇快,身形未动,人已飘出数丈。褚子奇毫不放松,如影随形,长剑仍然直取对方的咽喉。蒙面人见避不过,用手中短剑一格,“铛”地一声脆响,褚子奇的长剑已断为两截!褚子奇这才明白,对方使的竟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他知道自己使什么兵器都是枉然,干脆使出空手入白刃的上乘掌法,刹时就将蒙面人罩在了雄厚的掌风之中!

两人瞬间就拆了百余招,显是势均力敌。双方都明白,这样的对手,不到千招以上,难分胜负。蒙面人的功力显然不如褚子奇深厚,褚子奇就发挥己长,催动掌力,如排山倒海般压向对方!对方顺着掌风往后飘出一丈多远,忽然探手将自己脸上的黑布扯了下来!褚子奇不由一震:对方竟是一个貌美如花的绝色女子!

那女子嫣然一笑,向褚子奇款款走来,和刚才剑出如风的蒙面人已经判若两人。尽管褚子奇知道面前这个绝色美人心如蛇蝎,但仍然心中一荡!以至于女子已经走到他眼前了,他还未设防。那女子不知何时已经将短剑还人腰间的鞘内,走到褚子奇身前不到半尺的地方,忽然玉腕一翻,褚子奇以为她要偷袭,双掌一错,正待发功,不料那女子却一扬手把上衫脱了下来,顿时,一个白嫩鲜亮的身子便呈现在褚子奇面前,那姣好的皮肤、丰满的酥胸,令褚子奇瞬间感到嗓子发干、头晕目眩。褚子奇忽觉胸前一空,那女子已经离他数丈了,手中所持的,正是那个锦盒。褚子奇知道上当了,大喝一声:“拿来!”那女子冷笑了一声道:“世上的男子,真正坐怀不乱的,只有我的师弟厉彦才,其余的都是饭桶。”言毕,一声长啸,消失在丛林之中。

厉彦才?难道她说的是当年名满江湖的刀客厉大侠?那个因不明原因武功尽失才退隐江湖的一代绝顶高手?不对呀,以她的年龄,当厉彦才的女儿都嫌小,怎么会是厉彦才的师姐呢?也许是同名同姓吧!带着这些疑问,褚子奇解开马的缰绳,飞身上马,向女子逃走的相反方向奔去!

褚子奇是老江湖了,那女子所抢走的锦盒,不过是他早就备好的一个赝品而已。

褚子奇辗转找到慧圣庵时,已是傍晚时分了。慧圣庵极小,只有几间房子。他推开虚掩的门,一边小心戒备着,一边迈进了一只脚。屋里光线昏暗,他乍一进屋,眼前一片模糊。

“这位大侠,可是来找贫尼吗?”一个柔和的女声发问。随即他觉得有一阵柔柔的轻风在室内环绕,屋里刹那间亮了,周围的墙上燃起了数十支火烛。

褚子奇这才发现,就在他眼前的蒲团上,盘膝坐着一个尼姑,他抱了抱拳道:“在下山东飞天镖局褚子奇,请问师父可是慧心法师?”

那个尼姑抬起了头,微微一笑说:“他终于派人来了,我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到的。”

褚子奇又吃了一惊,面前的尼姑,竟也是国色天香,柔美可人,其美比之下午所见的蒙面女子还胜一筹,更罕见的是,她神情恬淡,眉宇之间弥漫着一股天真的气质,使她的美更加令人怦然心动。褚子奇稳住心神,从腰间取下锦盒,双手呈上道:“这是托镖之人委托在下送来的,请法师验收。”良久,却听不到回音。褚子奇抬头一看,慧心的头已经缓缓垂下,嘴角溢出一缕鲜血。褚子奇忽地明白了:那劫镖的女子发现上了他的当,就先他一步到了这里,杀害了慧心。他转到慧心的后面一看,果然,在她的后心上有一个深深的掌印,衣服已经被震碎,露出了一片羊脂般白晰的皮肤,可见下手之人手段之狠。

褚子奇见庵中已无别人,就在后院挖了个坑,将慧心掩埋了。

按照镖行的规矩,这趟镖没有送到,要送还托镖之人。褚子奇唯恐事情有变,当下马不停蹄地赶回了飞天镖局。

第二天,按照托镖人留下的地址,褚子奇找到他的住处——一个依山傍水的幽静之地,绿茵茵的草地上伫立着三间茅屋。

门开着,褚子奇朗声问道:“屋里有人吗?”无人应声,褚子奇连问了三声,屋里仍死一般的沉静。

褚子奇缓缓地走进屋内。屋内陈设极为简单,一床、一桌、一椅,床上躺着一位老人,正是那托镖的老者。褚子奇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已经断气了。但从老者的神色看,他已经死去好几天了,而且不是被人杀死的,是病死的。褚子奇长叹一声道:“老前辈,你可让在下为难了,在下已经收了你的银子,可收镖之人已死,退又退不掉,在下只好将此盒与您同葬了。”说着,他把锦盒拿出来,双手放在了老者的床头上。他刚直起腰,忽然狂风大作,地上的尘土杂物瞬间暴起,屋内顿时伸手不见五指了。褚子奇知道不好,一个“细胸巧翻云”飞出屋子,同时,他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从窗子中飞了出来,直奔山中而去!

褚子奇往屋内一看,床头的锦盒已经不见了。他大喝一声:“把东西留下!”随后紧追不舍。

两人一前一后,闪电般在山川、溪流、树梢上掠过。褚子奇知道,对方的轻功绝不在自己之下,如此追下去,三天三夜也追不上。于是,他探手入怀,取出三支飞针,扬手打了出去。对方头也未回,回身一掌,想用凌厉的掌风将飞针击落。不料,褚子奇发飞针的手法天下一绝,虽然三支飞针是同时打出去的,但却前后有序,对方的一掌,只打下了最前面的一支,第二支、第三支初衷不改,直插她的后心。那女子也非等闲之辈,一觉有异,顿时提气上纵,身子陡地飞起数丈之高,飞针从她脚下擦过!但她这么一纵,就为褚子奇赢得了时间,褚子奇从她的身下掠过,挡住了她的去路。那女子竟然从半空一拧身形,落在了一棵大树的树冠上。褚子奇正想飞身而上,那女子忽然把手中的短剑一扬,短剑旋转着,带着尖利的风声,向他飞过来。褚子奇不敢用长剑去挡,只能侧身避过。那短剑打了个旋儿,又回到了那女子的手中,复又向褚子奇飞来,如此闪电般周而复始,将褚子奇罩在了剑光之中。那女子一只手弄剑,一只手得闲,竟将那锦盒拆开了。褚子奇大喝一声:“拿来!”那女子喊一声“给你吧”,竞真的将锦盒扔了过来,锦盒裹挟着劲风从褚子奇的身边掠过时,褚子奇一把接住,随手就扔了出去!因为,他在瞬间看见锦盒内已经空空如也了。

此刻,那女子站在树梢上,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从锦盒内取出的一张纸条。褚子奇心想:难道那老者用万两白银托我护送的,竟是这样的一张纸条吗?他正想出招,忽见那女子将纸条随手一抛,仰天大笑道:“哈哈哈!厉彦才!我的好师弟.你至死都没有忘了她呀,枉费了我一生一世的心机,我白白地守了你一辈子……可是,你也是枉费心机呀,你的这份表白,慧心那死尼她没有看到呀!哈哈……”

褚子奇飞身上了树梢,拱了拱手道:“前辈可是当年名动江湖的‘色剑双绝’林傲雪?”

那女子抬起头时,脸上已经布满了皱纹,那张纸条,令她这个绝色美女一瞬间苍老了,还原了她这个年龄应有的相貌。她凄冷地看了褚子奇一眼:“你也知道本姑娘的大名?”

褚子奇接着问:“那你杀死的那位慧心法师就是你的师妹闵心慧了?”

林傲雪一脸寒霜,她咬牙切齿地道:“她毁了我一辈子,我本来和师弟情投意合,她的出现,才让师弟移情别恋的,哼哼,幸亏本姑娘发现得早,把他们分开了,又设法废了师弟的武功。她至死都不敢确定师弟是否喜欢她,有本姑娘在,师弟他不敢说,哈哈哈……”

褚子奇平静地说:“前辈,你错了,我亲眼看见慧心法师是微笑着走的,她知道厉大侠对她的感情,她一直到走的时候仍然很美,比你要美一千倍。”

林傲雪忽然脸色大变:“你胡说!你胡说!她不知道的,她不知道……”说着,狂叫着飞下树梢,一路狂喊而去!

褚子奇飞身下了树,从地上找到了林傲雪丢下的纸条,仔细地读了一遍:

闵师妹:

我知道你等了我一生,也恨了我一世,我已经身患重疾,将不久于人世了,本想把这份难言之隐带进九泉,但又觉对不起师妹等我的一生一世。其实,我一直不敢对你示爱、不敢去找你的理由很简单,就是因为我们的师姐曾对天发誓,如果我敢说一句喜欢你的话,她就会把你杀了,然后血洗五台山。我已经武功尽失,不能保护你了,所以,我只能忍受着彻骨的思念之苦,寻找着向你表白机会。这些年来,你肯定在盼着我,在猜疑着我,甚至以为我早就变心了。但我苦苦煎熬了一生,也未逃脱师姐的手掌。我唯一对得起你的是,这些年来,无论师姐怎样折磨我,威胁我,怎样的恩威并施,我也没有说过一句喜欢她的话,更没有碰过她一根头发。

师妹,我要去了,我要抓住这最后的机会,把这一生一世想说而未敢说的话告诉你:师妹,自从你投进师门的那一天起,我就喜欢你,只喜欢你一个人,喜欢了一生一世。

师兄:厉彦才绝笔

褚子奇将纸条一扬,任由它随风而去。这趟镖,褚子奇损失惨重,死了十七个手下。但他却获知了在江湖上悬了二十多年的一个大秘密。当年,林傲雪、厉彦才、闵心慧是中原一带着名的刀客,三人形影不离,纵横中原,无人匹敌。但后来,厉彦才奠名其妙地武功尽失,三人就如人间蒸发般从江湖上消失了。从那时,江湖上就有了种种传说,但谁也不会想到,事情的真相竟是三个人之间的男女私情,竟是残暴自私的师姐林傲雪毁了他们三人的一生。

褚子奇回到厉彦才住的地方,发现林傲雪趴在厉彦才的身上,已经自断经脉而亡了。褚子奇不由心生感叹:想当年,厉彦才是何等的英雄人物呀!这样的一代武学大师,竟然毁在了深爱他的两个女人手里,真不知是值?还是不值呀!

褚子奇把厉彦才和林傲雪分葬在了河边,他没有理由让林傲雪如愿。葬完二人后,褚子奇暗暗发誓,有生之年,一定把女侠闵心慧的遗骨迁到这里,与厉彦才合葬,也不枉厉大侠临终的重托。

柴刀客

杰子二十岁上,就是中原一带所向披靡的着名刀客了。

刀客都是独来独往的独角大侠,所以,想成为一名刀客,没有八年以上的造诣是难以立足的。而一名出类拔萃的刀客,至少需要十五年以上的功夫。因此,在刀客这个特殊的行业圈里,多少有点儿名气的,大约都在三十岁以上,再出色点儿的,在四十岁左右。三十岁以前能引起注意的可谓凤毛麟角。而二十岁的杰子,之所以年纪轻轻就成为中原第一刀客,除了他具备一般刀客所必须具备的先天素质之外,还源于他和刀之间那种与生俱来的渊源。

杰子的父辈以打柴为生。

杰子在五、六岁的时候,就经常拿着一把父亲废弃的柴刀帮助父亲肢解运回家的大柴。七、八岁的时候,父亲给了他一把柴刀,他就能像猴子一样爬到树上砍柴了。他十分喜爱、甚至是酷爱打柴这个职业。因为他喜欢柴刀,除了吃饭、睡觉,他的右手里时刻都握着一把柴刀。久之,他的右手骨骼奇大,整只右手也比左手大了一圈、厚了三分。走在砍柴的路上,他往往是肩上背着绳子,手里就把玩着那把柴刀,时而朝虚空里猛砍几下,时而让刀在自已的手掌里滴溜溜地打转。渐渐地,他与刀结下了不解之缘,他甚至觉得自已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这把柴刀。刀好呵!它有一尺多长,前刃像个鼻子一样向外突着,但突得恰到好处;刀背有半寸厚,这使刀在抡起来后特别有力度;刀把是枣木的,原本十分坚硬,还有点儿硌手,但已经被长年累月的汗水反复浸透后变得润而不湿,滑而不溜。他只要握住这把柴刀,心中就升腾起一种无以名状的自信。无论多么粗的树干,一刀挥去,刀至木断,极其利落,一点儿拖泥带水的迹象也没有。

杰子是在十二岁那年被老刀客穆青云收为弟子的。穆青云是大刀王五的师弟,原在京城的“威远镖局”当镖师。“戊戌变法”失败后,王五因参与过维新活动,受到牵连,被清政府捕杀。穆青云又受到王五的牵连,被作为王五的同党通缉。无奈之下,穆青云便远离京城,更名换姓,做了一名刀客。穆青云一生罕逢敌手,但因长年漂泊居无定所,一直没有收过弟子。穆青云是在杰子砍柴时发现了这个刀客奇才的。他见那把在普通孩子手中还显沉重的柴刀,在杰子手中却如玩物般随心所欲,收发自如,一瞬间竞激动得浑身颤抖起来,这是一个天下难寻的传人呵!

穆青云就在杰子的家里住了下来。

穆青云使的是一把鬼头刀,他给杰子也打了一把一模一样的鬼头刀,就开始传授杰子刀法。

一晃八年过去了。穆青云已将自已的刀法悉数传授给了杰子,杰子也由一个十二岁的儿童长成了二十岁的青年。

准确点说,穆青云是被杰子气死的。

穆青云做梦也没有想到,他认准了天资甚高的杰子,在刀术上竟是个弱智。他已经将穆青云的刀法全部学到手,但却只具其形,难有其神。对于心法口诀,也背得滚瓜烂熟,但就是悟性太差,用一句现代的话说,就是不能理论联系实际。杰子是穆青云一生唯一的一名弟子,也是关门弟子。穆青云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没想到到头来却是一个庸才。年事已高的穆青云就在悲观失望的消沉情绪中染上了重疾,自此一病不起,数月后就不治而亡。临终前,他老泪纵横,对跪在炕前的杰子再三嘱咐,让他今后仍承祖业,打柴为生,千万别做刀客,他不是吃这碗饭的材料,弄不好一出道便会死于非命。杰子含泪点了点头,然后倾其所有,在山上寻一树木茂盛之地厚葬了恩师。

杰子为恩师守灵三日后,准备第四天一早就上山砍柴。

就在这天夜里,十几个杀手找上门来。

无疑,来的都是穆青云的仇家。穆青云在世时,他们就打听到了他的下落,只是不敢来送死。现在穆青云已经驾鹤西去,他们才找上门来,要杰子领他们去山上找穆青云的坟墓,他们要鞭尸泄愤。

杰子看了看在面前一字排开的十几个汉子,从墙上摘下了师父为他打造的那把鬼头大刀。

“当”的一声脆响!杰子还没看清来人的模样,刀就脱手而飞!

杰子木然呆在了那儿。

哈哈哈!狂妄的嘲笑声惊飞了树上的夜鸟,夭空中响起一片翅膀扇动空气的慌乱声。

夜刹时冷了几分,黑了几分。

一把比夜更寒冷的刀横在了杰子的脖子上。随后有一只脚跟过来,踹在了他的胸口上。杰子仰面朝天从院子里摔到屋内,脑袋磕在了一件凉冰冰的物件上。杰子眨了眨眼,随手一摸,竟是那把久违了的柴刀。顿时,杰子的心热了起来,全身的血也热了起来,一种奇妙的感觉从杰子握刀的手上传遍了全身。杰子“忽”地站了起来!他试着挥了挥手中的柴刀,竟说不出的得心应手。一瞬间,杰子感觉自已和手中的这把柴刀已经血脉相通了,就像一脉相承的父子般亲切、熨贴,他的整个身子也变得轻盈起来。

杰子迈出屋门,看了看院内十几条黑影和十几把寒光闪闪的钢刀,冷笑了一声,右臂一挥,整个身子跟随着手中的柴刀旋转起来,像一股风,不!更像一个幽灵,快捷无比又无声无息地砍了上去

杰子睁开紧闭的双眼,扫视了一遍院中的十几具尸体,将血淋淋的柴刀紧紧地、紧紧地抱在了怀中。

天空中忽然出现了无数只飞翔的翅膀,扑扑啦啦,把夜搅得浑浊了。

一夜之间,杰子就成了一名刀客。在那个不同寻常的夜晚,他无意中将师父传授他的刀法用柴刀施展起来,竞收到了奇特的功效。杰子便开始有意识地将师父的刀法融到柴刀中,从而获得了一种与柴刀息息相通的奇妙感觉,刀,已经成为了杰子躯体的一部分。

杰子就用这把柴刀,做了一名刀客。但他从不滥杀无辜。在很多时候,杰子更像一名侠客,他不但杀富济贫,还解决了很多武林人士没有解决的问题。连一贯横行江湖、无人能降服的采花大盗“刀煞”白如云也丧生在他的刀下。至于什么“江北四恶”、“中原七雄”之类的江湖祸害死在他刀下的更是不计其数。

杰子的名声就像长了翅膀的鸟,越飞越远。

闲瑕时,杰子仍然打柴,只是打下的柴不再用来卖钱,而是随便舍弃在树下,任其他打柴人捡走。其实,杰子打柴并不是为了柴,只是为了那把柴刀,他怕把他的刀饿坏了。

杰子很快用自已的这把柴刀奠定了“中原第一刀”的地位。他纵横中原二十年了,仍然没有遇到过对手。四十岁的杰子名声和体魄都如日中天,而他那把柴刀却老成了一弯月牙。但二十年的相依为命,这把柴刀更加深入到杰子的骨髓里,杰子只要握住这把柴刀,心里就会有一种踏踏实实的感觉,无论面对多么强大的敌人,杰子都充满了必胜的信心。有这把柴刀在,再多的敌人也只是一丛丛的草芥。

江湖上出现了一种叫作“枪”的武器。它的发射速度、距离和杀伤力是任何暗器都不能与之相比的。远远地,只要对准敌人扣动扳机,对方就会应声栽倒。多么神奇的武器呀!

刀客们纷纷想尽办法搞枪,然后日以继夜地练习枪法。在不算太长的一段时间里,很多刀客都摇身一变成了枪手(也叫炮手)。

杰子也拥有了一支“枪”,它有二斤多重,通体湛蓝,可以连发二十发。后来杰子才知道,这支枪名叫“驳壳枪”,俗称“二十响”,是当时较为先进的一种短枪,在短枪里,它还是射程最远、连发最多的一种。

但杰子却从不用这支驳壳枪。杰子有柴刀在手,就足够了,甚至面对这种“枪”,他也自信能用柴刀取胜。杰子的这种自信决不是狂妄自大,他得到这支枪的过程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见证。

那是一个大雪弥漫的冬天。

杰子去取侯八的脑袋。侯八早年也是一名刀客,使一把弯刀,刀法很刁钻古怪,一般的高手还真奈何不了他。刀客中的高手,有部分是做杀手的,侯八就是。做杀手的刀客最忌讳的就是颠倒雇主,而侯八偏偏就常常犯忌:他拿了张三的钱去杀李四,如李四肯出同等的价钱,他杀了李四后,再反过头来帮李四报仇杀了张三。如果李四肯出双倍以上的价钱,他便放过李四,反过来只杀张三。如是再三,再也无人敢用他杀人。侯八也不留恋刀客生涯,很快就转了行,干上了人贩子这个勾当,专门收购被骗子骗来的未成年少女,稍加驯化后卖到窑子里。很多人要买侯八的脑袋。此后的许多年里,很多人雇了杀手来取他的脑袋,但来者不是被他游说得反过去再杀雇主,就是被他所杀。这种事发生了几次之后,就没人敢打他的主意了。不过,被侯八反过来杀雇主的那几名刀客,再也没在江湖上露过脸儿。因为他们违背了行规,即使不被仇家所杀,也会被同行清除出行。再说了,一个杀手,只要有一次“反水”的经历,那是任何人万万都不敢再用的了。

杰子要杀侯八的心,已蓄了十几年了。但侯八对杰子一直很警惕,杰子多次精心设计的计划都最终落空。这一次,杰子又听到确切消息,知道侯八从关外拐来十几名姑娘,不顾天寒地冷,大雪弥漫,马不停蹄地运回中原。

杰子是在丁家镇的“风来酒楼”堵住侯八的。那时,侯八已连续跋涉了数百里,在酒店里打尖。杰子透过窗子确认侯八就在这家酒店后,就在离酒店不远的一棵银杏树下站着,耐心地听着侯八和手下人喝五吆六行酒令的声音。他知道,这是侯八活在世上的最后一天了,应该让他乐一乐。这时,风雪正紧,北风狼嗥般在镇街上打着旋子,搅得些许枯叶随风飘荡。一搂多粗的银杏树也被吹得“瑟瑟”抖动,偶尔有一、二枯枝脆响着落入尘埃。

天擦黑时,侯八等人才酒足饭饱,相拥着出了酒楼,看样子是要找客栈在这里休息。这时,杰子已在风雪中站了两个多时辰了,身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像一个雪人了。但杰子的脸上没有一片雪花,所以当杰子呼喊侯八时,侯八一眼就认出了杰子,侯八的酒立即就醒了。

侯八一挥手,十几个汉子就围在了杰子周围。

杰子说,你们不要白白送死,我只找侯八一个。

侯八惨然一笑,说,弟兄们,你们都各自逃命吧,你们救不了我的。

杰子抽出了那把柴刀,高高地举在了手中。柴刀已经很窄了,但通体银亮,没有一点儿锈迹。杰子握紧了刀,就握住了必胜的信心,这是二十多年来已经形成的心理优势,只要手中握紧了柴刀,杰子就积聚了无穷的力量,就有了一股傲视天下的豪气,就觉得整个身子轻盈、灵便起来。无论什么样的高手,也无论多少人,在杰子眼里只是一丛丛草、一棵棵树、一根根的树枝。

人们都静了下来,看着传说中的这把所向披靡的刀。真正见过杰子这把刀的,在见后没多久就死于刀下了,所以,活着的人还没有见过这把刀的。此刻,这把刀就在风雪中高高昂扬着,寒风夹带着雪粒子击打在刀刃上,发出“叮叮”的锐响,像死神的请帖,在对着众人冷森森地笑。所有的人都感觉到天忽然冷了许多,也暗了许多,他们的身子在一瞬间好像僵硬了,手脚也不听使唤了。那刀就随着风雪呼啸而至,一片“叮铛”声之后,十几把弯刀都散落在雪地上,或平躺或斜插,或折断或卷刃,姿态各异。那十几个汉子呆愣了片刻,发一声喊,四散逃奔而去!

侯八说,谢谢您放过了我的弟兄,我会给你一个全尸的。侯八慢慢抬起右臂,举起了驳壳枪。

“砰”!枪响了,但不是在侯八的手里,而是在漫天飞雪的空中。

一只寒鸦,惨叫了一声,从那棵高大的银杏树上飞起,冲进风雪中,黑色的羽毛伴随着雪花一同飘落下来。

血,一只手,和那只枪一起落在雪地上,白雪红血,相映之下,十分醒目。

杰子的刀又回到了手中,谁也没看见他是如何将刀抛出去,刀又是如何将侯八的手切下来后又回到杰子手中的。

这时候,如果不是那个女人出现,侯八就必死无疑了。那女人只有十七、八岁的年纪,穿一件大红的斗篷,忽然出现在杰子的面前。

杰子呆了,那女人实在是太过清丽了,那两只眼睛亮得如黑夜中的星子,明亮,纯净,她一出现天就亮了许多,杰子的心像被什么重重地撞击了一下,疼痛而温暖。

女人说,放了俺爹,俺跟你。

杰子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冷冷地说,你滚开!

女人听话地躲到了一边,而这时,侯八已经不见了。

杰子有了女人和枪。但杰子仍用那把柴刀,枪别在腰里,只是一种摆设和装饰。闲瑕时,杰子就把玩那把枪,也和女人做夫妻之间的那种事,但杰子不贪,总是适可而止。

女人是个好女人,她常在杰子高兴时,劝说杰子退出刀客行当,至少该扔了那把柴刀,用驳壳枪,省力又快捷。杰子只是笑,他不愿说出让女人难堪的话,他想说:你爹用的是枪,还不照样输给了我。

杰子最终使用了驳壳枪,是三年以后的事了。那时,女人已给杰子生了个儿子,取名天天。

天天三岁生日这天,杰子将那把柴刀用油纸包了,深埋在了院内的一棵葡萄树下。杰子下定了决心,结束这种刀头上舔血的生活,守着女人和儿子过平民的日子。

但就在这一天,却有一群刀客找上门来。他们十多人有备而来,直接把杰子一家人堵在了屋里。杰子觉得奇怪,自已刚把刀埋起来,仇家就上了门,这里面是否有文章?但杰子顾不得考虑这些了,他探手从床头上抓起了驳壳枪,然后纵身跃到院子里,同时将屋门关闭了。

杰子万万没有想到,驳壳枪在他的手中简直就成了刀的化身!虽是第一次使用,但他和枪就像有着一种相濡以沫的血源关系,刚一接触,就紧紧地融为一体。等院子里的硝烟散尽,他发现十多个人无一幸免地躺倒在院子里,有的人刀才抽出半截,一脸遗憾地大睁着眼睛。杰子松了一口气,一时间竟说不出的神清气爽。以前用刀时,杰子也能在瞬间将十几人放倒,但事后,他至少要三天才能恢复原气。虽然拼杀只是瞬间的事,但在那个瞬间,他要调动起所有的精、气、神,才能一击成功,出奇制胜,所以,每次拼杀结束后,他的精力都有很大的损耗。而用枪,却是举重若轻,轻描淡写地就结束了一切,丝毫没有劳心费神的感觉。杰子对枪忽然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爱不释手地左看右看。

这时,女人在背后幽幽地说,从此之后,“中原第一刀”该叫作“中原第一枪”了吧?

杰子回过头,见女人像一棵小白杨般挺拔地站在门口,一脸得瑟。杰子心里一动,忽然想清楚了刚才的疑问,他扔下枪,将女人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杰子又与驳壳枪结下了不解之缘。

杰子原先对枪不屑一顾,至今才觉得枪非常神秘。他每次把玩那支驳壳枪,总把枪大卸八块,然后再慢慢地装起来。久之,对这把枪熟悉得像熟悉自已女人身上的气味,他能在一眨眼的工夫就将看似一堆废铁的零件装成一支完整的枪,而且毫无差错。杰子把那把伴随了自已半生的柴刀也挖了出来。他知道,一旦陷入江湖,就永远没有退出的可能了。既然他不能退出,那把刀,也应该和他一同面对江湖上的血雨腥风。

有时,杰子也将柴刀与枪放在一起比较,和拥有很多部件、造型精致的驳壳枪相比,柴刀确实太过简单甚至丑陋了。但杰子不敢怠慢这把刀,毕竟,它曾经承载了自已的光荣和梦想。有时杰子想,自已从未在枪法上下过功夫,枪法之所以百发百中,当得益于刀法上的心得和眼力,枪,对于他来说,只是刀的演变和延续。杰子将柴刀打磨得比以前更加明亮和锋利,用布包好,放在自已出门时携带的包袱里,以备不时之需。

杰子渐渐地感到了寂寞和苦闷。不知不觉间,杰子已经用了十多年的驳壳枪,枪上油漆都已经剥落了,逢阴天时,能闻得到铁锈的味道了。时光和四季的风在杰子的身畔掠过时,将他的名字也带向了远方,杰子在江湖上的名头更加响亮了。但是,江湖上再也无人敢与杰子交锋。无论何时何地,无论身处何种险境,只要杰子一报名,对方就会闻风丧胆,不战而退。杰子渐渐没有了用武之地,刀与驳壳枪都成了他的摆设和道具。

杰子在四十岁那年的冬天,再次萌生了归隐山林的念头。

杰子决定离开家乡,找一个无人认识他的安静地界儿过平稳的日子。

杰子一家来到丁家镇时,侯八的人好像已经等了多时了。

为首的侯八虽然将胡子刮得如收割后的原野,老气横秋地站在街道的正中,但他那已经苍老的迹象却无法遮掩。侯八握的是一把江湖上十分罕见的弯刀,显得刁钻古怪。分列两边的数十名杀手均黑衣黑裤,手握双枪。

这时候正是三九天气,地冻天寒,杰子的额头上却渗出了一层细汗。看得出,侯八是有备而来。

北风正厉,打着呼哨,刀子般在人们的脸上割过来割过去。侯八的笑声也像刀子一般冷,北风一样硬。侯八说,十五年前,我就是在这里失去了女儿和右手。

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侯八的杀手都将子弹推上了膛。

杰子拍了拍女人垂下来的手,示意她领孩子站到一边。女人将孩子拉到路旁的一棵银杏树后隐藏起来。

杰子从怀里缓缓抽出驳壳枪。这时,他看到侯八的弯刀做了一个砍杀的姿势,杀手们的枪同时举了起来。杰子吸一口气,纵身跃起丈余高,手中的驳壳枪顺势一甩!

杰子的这一招屡试不爽。枪战,人们一般都尽量将身体伏低以减小目标,需要时可以趴在地上。很少有人会将身子暴露在毫无遮拦的空中。所以,杀手们有些措手不及,这就给杰子赢得了时间。他在空中的这一甩,一梭子弹可以将前排的杀手尽数放倒,其他人反应过来时就已经太晚了。

但这一次绝对是个意外。杰子的驳壳枪在这关键时刻背叛了他,子弹卡壳了。

杰子的枪没有响,但面前的杀手却倒下了一片。他们是被杰子突如其来的腾空动作震憾了,不约而同地都趴在了地上以期逃过劫难。杰子的身子落地后,就丢了枪,从后背的包袱里抽出了柴刀。他知道,造型简陋的柴刀绝不会有什么意外,绝不会背叛他。但当他真正将刀握在手里的时候,心里无比恐慌起来。

杰子忽然找不到握刀的感觉了。

他看了看手里的这把柴刀,发觉它竟是这么渺小和丑陋,握着它,他再也找不到以前的那种自信了。他有些茫然的看着面前的对手们,呆了。

不要开枪!侯八制止住了想开枪的杀手,提着弯刀逼近了杰子。

侯八出手了,比闪电还快!“铛”地一声,杰子的柴刀脱手而飞!

侯八仰天“哈哈哈”一阵狂笑!笑罢,侯八拍了拍杰子的肩膀说,小子,你是让枪给毁了,老子的仇也不报了,你带着我那苦命的女儿找地方苟且偷生去吧!

侯八的人走得一个不剩。

下雪了。杰子仍失魂落魄般立在那儿,一会儿就成了一个雪人。

女人过来拉他,咱走吧。杰子未动。

儿子天天把柴刀给他捡了回来,递到他手里说,爹,咱走吧。

杰子接过柴刀,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怎么也不明白以前充满神奇的一件兵器,忽然之间竟成了一件废品。杰子将柴刀再次擎在手里,手腕一转,柴刀在他的手里飞快地转动了一下,刀和手同时落在了雪地上。

然后,杰子看也不看地上的刀与断手,领着女人和儿子消失在风雪弥漫中。

天下第一刀客

冷血是中原一带顶尖的杀手。冷血极讲信誉,凡是他答应杀的人,历尽千难万险也要将人头送到雇主的手中。他自出道以来,从来没有失过手,人称“天下第一刀客”。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江湖上很多人都想除掉冷血。但冷血的一把“冷血剑”独步天下,纵横江湖几十年了,没人能接到十招以上。江洋大盗“黑旋风”曾想用西洋火枪对付他,但他刚拔出枪,胳膊还未抬起来,就被一股凌厉的剑气从头顶到胯下劈成了两片。有好事的人事后拿天秤估了估,两片人体竟毫两不差,剑法之精确,确已达到了炉火纯青、登峰造极的境界,要杀他,比登天还难。

在一个姹紫嫣红的春天,年届不惑的冷血独自在京杭大运河畔踏青。京杭大运河肇始于春秋时期,形成于隋代,发展于唐宋,最终在元代成为沟通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水系、纵贯南北的水上交通要道。此时是清嘉庆年间,大运河的漕运正值鼎盛时期,河道上百舸争流,千帆竞渡,十分的繁荣。冷血面对这繁华的世相,在心底深深地叹了口气。在江湖之上,他是一个绝顶高手,在武学上,他堪称一代宗师,他走到哪里,都是一片掌声和赞誉声,他风光无限地度过了这么多年,被无数的人羡慕着,崇拜着。只有他自己明白,这种高处不胜寒的生活是多么的落寞和孤独。

一只燕子,从一条路过的帆船上飞了过来,那种飞翔的姿势轻盈而娇美。冷血起初没有在意,但这只燕子快要飞到他的身上了,还没有停下来的趋势。拔剑已经来不及了,冷血闪电般击出一掌,然后借助掌力的反作用力,身形向后飘出十余丈远。那只燕子被掌风一震,“轰”地一声爆炸了,一团黄雾迅速扩散,周围的花草一瞬间全部枯萎了,足见这只“燕子”奇毒无比。冷血纵身而起,踏着碧波荡漾的水面,像一股风,刹那间飘上了帆船!

甲板上站着一个长须老者,冲着冷血哈哈大笑!

冷血阴着脸说,展鹏老儿,你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儿大了吧?

老者道,不这样,怎么能把冷大侠请上船呢?

那老者是人称“江北第一刀”的刀客展鹏,其八卦刀法为天下一绝。但展鹏这人信誉度很差,谁开的价高就倾向于谁,经常出尔反尔,再加上他好色成性,在江湖上声名狼藉。

早有人将一把坐椅放到冷血身后。冷血却不坐,面无表情地说,有什么事,快说!

展鹏嘻笑道,冷大侠这个脾气,还是喜欢直来直去呀!

冷血不语。

展鹏不敢再说废话,他挥手示意闲杂人等到舱内回避,才压低嗓子说,有一笔买卖,冷大侠做不做?

冷血冷笑道,你我本是同道,有买卖你如何不自己做了?

展鹏道,这个买卖展某自己做不了,所以想请冷大侠来做。

冷血顿时来了兴致,问,多少酬金?

展鹏伸出一个手指:黄金万两。

冷血一愣,他还没有听说过杀一个人有这么多的酬金。

展鹏说,这人武功甚高,一般人杀不了他,所以,展某才会倾其所有,重金相请。

冷血果断地说,好!这笔生意我接了!

展鹏说,好!不愧是天下第一刀客,痛快!不过,你怎么不问问我让你杀的是什么人?

冷血傲慢地说,天下还有我冷某杀不了的人吗?

展鹏“哈哈”大笑,笑毕,才正色道,冷大侠这份笑傲江湖的气派,令在下万分佩服,今天在下一定敬您三酒!

下人在甲板上摆了酒菜,两人一边饮酒,一边立下了契约。按照行规,展鹏将5000两黄金的金票先付给了冷血,其余一半,事成后再付。

酒饭过后,冷血告辞,临下船时,才很随意地问,我要杀的那个人,他叫什么名字?

展鹏“哈哈”大笑,冷大侠,你还真的杀不了这个人。

冷血皱皱眉头说,说吧,杀谁?

展鹏说,这个人纵横江湖几十年了,一直没遇到过对手,人称“天下第一刀客”,天下没有他杀不了的人!

冷血一刹时脸色大变,什么?你要我杀的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展鹏诡秘地笑了一下说,冷大侠不是刚刚说过,天下没有你杀不了的人吗?现在你明白了吧?你惟一杀不了的人,就是你自己!

冷血明白自己上了展鹏的大当,展鹏一直想除一自己,因武功不及,难以如愿。现在他想出这条毒计,冷血如不自杀,他肯定会在江湖之上到处散步流言,败坏他不守诺言,那他这“天下第一刀客”的名号就要拱手让人了。但如果自杀,正中了他的毒计。

冷血苦想了整整一夜,也没有想出逃脱这一灾难的良策,他的胡子、头发在一夜之间全白了。

江湖豪侠,大都重名轻生。冷血找了个山青水秀的地方,盘膝而坐,将那把“冷血剑”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下面。

忽然,一阵清脆的歌声传来,冷血只觉耳目一新:

人生本来无烦恼/烦恼皆为名利扰/只要抛开名和利/天空海阔任逍遥……

一个小沙弥挑着水桶边唱边往这边走来。

冷血一震:是谁把自己逼上了自杀的绝路?是展鹏吗?其实不是。是自己的名利观念逼自己横刀自刎。如果不是这样,天下有谁杀得了我冷血呢?

冷血退出了江湖,并公告天下,自己不守承诺,不配再称“天下第一刀客”了。展鹏成了第二个“天下第一刀客”。但他仅仅当了一个月的“天下第一刀客”,就被垂涎这个宝座的几个高手联手杀死了。

江湖豪杰们这才明白:只有冷血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刀客”,武功不及的人挂上这个名号,只能招来杀身之祸。

从此,江湖上再也没有了“天下第一刀客”这个称号。直到许多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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