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新月如钩,枯木萧索的官道之上,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声响起处,乃一队金甲长枪的官兵,各持着火把弓弩,跨着马匹迤逦而来,马鞍之上挂满了獐子、野兔、雉鸡鸟兽各色野味。火把映下,一驾珠玉金镶的马车正在官兵的簇拥之下,颠簸不已。遥遥地望见前方有一座破败的凉亭,那领头的校尉一挥手,众官兵加紧脚步,不多时便赶到了那凉亭的前面。

森冷的月光洒下,不知何时,原本空无一人的凉亭,却猛地现出了一道人影来。那是一个一身红衣的老妪,身段玲珑曼妙,半边脸上勾勒出了一面精致粉嫩的妆容,另半边脸上却满是昏黄的褶皱,她此刻正捧着一匹白绢,手捻着一根滴血的丝线银针,在那白绢之上绣着一个眉目英挺的男子,那男子傲然而立,不但反手挖出了自己的眼珠,还持着一把寒光匹练的长剑,将自己的面目划成了一堆肉泥。

那领军的校尉见状,出了一身冷汗,一把拔出了手里的腰刀,大声喝道:“你是何人,王驾千岁在此,速速回避!”

那老妪见了,一声长啸,笑声如夜莺啼血,刺耳的呕哑。

那校尉当下一声大喝:“与我拿下!”

话音未落,一道细碎的红线已经绕上了那校尉的脖子,那老妪一声冷笑,一阵皮肉撕裂的声音伴着一声惨叫冲天而起,一个圆滚滚的人头已被那道红线齐整整地切了下来,一道血箭猛地喷了出来,洒落在那白绢之上。那老妪见了也毫不在乎,将那匹白绢一抖,霎时间劲气纵横,绕体而飞,将射来的乱箭尽数挡开。她足尖一点,裹着那匹白绢飘出数丈,一道剑光暴起,直透白绢,立毙官兵十数人,热血飞溅,洒在那白绢之上,分外的刺目,映得那白绢之上的男子好似活了一般。伴随着声声尖啸,那老妪一步杀一人,直奔那马车杀去!

那赶车的军士眼看形势不好,大喝了一声:“王爷当心了!”话一出口,手腕一抖,“啪”的一声挽了一个脆响的鞭花,一鞭抽在了拉车的烈马身上!马匹吃痛,发力狂奔,霎时间便跑出了几十丈远。

耳听得喊杀声渐渐地远了,此起彼伏的惨叫之声也渐渐地消失不见,马车里一个十岁上下的锦袍小童长出了一口气,慢慢定下神来。他觉得马车稳稳地停了下来,于是抬手掀开了门帘,正看到那赶车的军士拄着马鞭斜靠在一边,不闻声息。那锦袍小童连忙说道:“怎么不走了?”说话间,抬腿踢了那军士一脚,劲道还未用实,那军士的头便咕噜噜地滚了下去,溅了那小童一身的鲜血。

那小童顿时吃了一惊,脸色变得一片惨白,手脚一阵冰凉。

与此同时,一条红线滴着氤氲的热血,从那军士颈上一闪而没。那小童浑身颤抖着缓缓回过身去,正看到一个红衣窈窕的老妪正斜斜地半卧在马车的棚顶,捻着一根银针,在一匹鲜血淋漓的白绢之上穿针引线。见到那小童回过头来,老妪的半面红妆下,一抹诡笑隐隐爬了上来,一声厉啸,单手提起那锦衣小童的脖颈,纵身一跃,便闪入了苍茫的夜色之中,很快便没了形迹……

一、绣像

漫洒秋雨的官道上,方鸣鹿顺手脱下了身上的蓑衣,望见前面陈州城门之外人头攒动,嘈杂鼎沸之声远远传来,立时勒住了胯下的马匹,拴在一旁,挤进人群之中,抬眼看去,原来在这城门之外正贴着一纸榜文,下面盖着的是淮阳郡王的大印!

细细一读,方鸣鹿不由得惊了一头的冷汗。原来半月之前,淮阳郡王赵顼外出游猎,却不知遭遇了江湖上哪方的妖人,将护卫官兵尽数屠戮殆尽,更于无声无息之间将淮阳郡王劫走,至今毫无音信。朝廷多日来调兵遣将,遍查陈州上下,也不曾寻到线索。无奈之下,淮阳王府只得贴出榜文,招贤纳士,遍招江湖人物,如能寻回淮阳郡王者,赏黄金十万两,赐千户侯。

此令一出,数日之内,倒是有无数的江湖好手前来看这热闹,却无人敢来揭榜,因为榜文之后立着揭榜的规矩,那便是如若揭榜后不能寻回淮阳郡王者,以谋逆之罪论处,杀无赦!此举原本乃是为了防范江湖小人浑水摸鱼。然而这案子毫无头绪,堪称无头公案,纵然不少江湖才俊闻讯而来,却无一人敢冒死一搏,揭下榜文。是故放榜七日以来,虽是群雄毕至,却无人敢为。

方鸣鹿瞧得真切,暗中叹道:“这荆南王好快的动作(详情请见《啸月惊鸿》一文)!”

眼看城头之上,立着一面青黑的华盖,下面端坐着一个长眉细髯的中年汉子,凤眼威仪,一手支着下巴闭目沉思,另一手提着一杆黑铁的烟杆,吞云吐雾。看那汉子服色,应是这里管事之人。低头沉思了一阵,方鸣鹿反手从身后抽出了酒囊,猛地灌了一口老酒,一个箭步,越众而出,大袖一挥,一把撕下城墙上的榜文,卷了起来插在了腰间。

那看守榜文的士卒见了,顿时抽出鼓槌,拎起一面响锣,“咚咚咚”连敲了三声。城头那中年汉子听见锣声响起,双目陡然张开,向城下扫了一眼,看着方鸣鹿拱手说道:“请朋友上来一叙。”话一出口,偌大的城门忽地敞了开来,拥出一队军士,站成两边,充作引路之仪仗。

方鸣鹿见了,一声轻笑,朗声说道:“何须如此排场,方某来也!”

话音未落,众人只觉一道人影快若奔雷,冲天而起,脚尖踏在城墙之上,连点数下,一袭黑衫无风自动,宛若一羽鸿毛被狂风吹起,不带一丝重量,飘飘洒洒,扶摇而上。

正错愕之际,方鸣鹿衣带潇洒,已经落在了城墙之上。

那中年汉子吃了一惊,眉头一皱,不禁上上下下地将方鸣鹿打量了一遍,无意之间,目光从方鸣鹿眉间的那道血痕之上划过,一愣之下,不禁失口惊道:“方鸣鹿!”

方鸣鹿闻言,拱手一揖,言道:“正是方某!”

那中年汉子闻言,喜上眉梢,连忙施了一礼,说道:“在下李圭年,现任淮阳王府总管。”

方鸣鹿听见“李圭年”三个字,点了点头,接口说道:“时间紧迫,敢问那凶手可曾留下什么线索吗?”

李圭年闻言一怔,连忙从身后捧过一个朱红的木箱,打开来,里面装的乃是一匹白绢,白绢之上,以精巧的红线绣着一幅画,那是一个眉目英挺的男子反手挖出了自己的眼珠,正持着一把寒光匹练的长剑将自己的面目划成一堆肉泥。绣像的末端尚有点点血迹,宛若血泪斑斑。

信手将那匹白绢抓在手里,对着日光,仔细地观察了一阵,方鸣鹿瘦眉一挑,将那白绢折好,揣在怀中,向着李圭年拱了拱手,翻身一跃,下了城头!耳畔只听得那李圭年在身后高声喊道:“方捕头若有差遣,尽管张口,王府上下,万死不辞!”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荒村渡口,一座破落的酒家突兀地立在寒风中,满堂的油灯逐一暗去,半醉半醒的酒客各自结了银钱,步履踉跄地散了去。一个银须皓首的老者,穿着一袭浆洗得发白的长衫,缓缓地从桌上摸过一块醒木、几文铜钱,收起了一本绣像的话本,揣在怀里。身旁一个十三四岁、黄衫翠袖的少女,取过一支探路的竹杖,递给那老者。酒店的柜台后转出了一个矮胖富态的掌柜,手里握着几块散碎的银子,递给了那女孩,笑道:“老人家,权当是定钱,你明儿个再来说书,我不收你酒钱,咱们三七分账!”那老者闻言,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眼见这两人正要出门。

突然,那老者一声惊呼,周身衣袖无风自动,手腕一抖,将那支竹杖提在手中,劲力外吐,虚画了一个剑招,就要动手。那矮胖的掌柜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两腿一软,连滚带爬地闪到后堂去了。

这时,只听一声朗笑远远传来,清越贯耳。那老者闻声一怔,轻轻抽动了几下鼻翼,顿时也是一声大笑,弃了竹杖,推开了木门,高声说道:“方捕头,莫不是又带了什么好酒吗?”

一道黑衫磊落的身影宛若一道青烟,飘飘然地落在了酒家门前,见了那老者也不寒暄,眉头一紧,徐徐说道:“好酒倒是有,只不过没有喝的心情!”

“这话怎么说?”那老者问道。

“我遇到了难事,来找你帮忙!”方鸣鹿接口说道。

“什么忙?”那老者闻言,放下了肩头的包袱,坐了下来,招呼那战战兢兢的掌柜,上了几道小菜、一壶热酒。

“废话我就不说了,我这里有一块锦帕,上面绣了些东西,应当是要紧的线索,我却看不出出处,老头子你见多识广,想找你给掌掌眼!”说完,便从怀里掏出了那方锦帕,递给了那老者。那老者接了过去,铺在腿上,开始用手指细细地摸着上面的线条纹路。过了半晌,那老者徐徐吐了口气,一脸笃定地说道:“易——水——阁!”

“易水阁?”方鸣鹿面上露出一丝疑色。

“易水阁!绝不会有错,只不过这个组织十年前便已经绝迹江湖了,方捕头你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那老者徐徐说道。

“这组织是做什么的?”方鸣鹿问道。

那老者闻言一笑,缓缓说道:“据老夫所知方捕头出身鬼谷一门,乃是自春秋诸子之后传下来的千年宗派。殊不知,当今世上流传千年的,却并不只你鬼谷一门,易水阁也是其中之一。你鬼谷一门,传有天地玄黄四部神通,而易水阁中只传下了一门绝学——刺杀!”

“刺杀?”

“不错,就是刺杀,自易水阁开宗立派以来,没有人知道易水阁的阁主是谁,只知道易水阁共有七大宗主——荆轲、专诸、要离、聂氏、曹沫、豫让。千年来,这七人的名号从未变过,只是也很少有人见过他们的真面目。十年前,易水阁纵横江湖,也曾声名显赫,只不过,不知是何原因,突然隐没了形迹,不知所终!倒叫你大师兄柳不归那小子做了天下第一刺客。说来也是造化弄人,你师父顾惊鸿号称一代鬼王,教出的徒弟一个做了天下第一的刺客,一个却做了天下第一的捕快,生了个女儿成了活死人,医术传给了女婿……”

那老者身旁的女子眼看方鸣鹿的脸色越来越差,连忙伸出手,使劲地拉了拉那老者的衣袖。那老者登时会意,咳了咳嗓子,话锋一转,接着说道:“你这锦帕上绣着的乃是一段典故,说的是战国的侠客聂政替韩大夫严仲子刺杀韩相侠累,孤身一人仗剑入韩都,以白虹贯日之势,刺杀侠累于阶前,连杀侍卫数十人,因怕连累与自己面貌相似的姐姐聂荣,遂以剑自毁其面,挖眼剖腹。其姐在街市之上寻认弟尸,双目泣下血泪,自刎而亡!”

“这么说,这凶手便是易水阁中的聂氏了!?”方鸣鹿说道。

那老者闻言,一捋长须,点头说道:“错不了,据说这聂氏善使剑器,杀人之后,便以这锦帕绣像为记。”

沉思了一阵,方鸣鹿说道:“你可知道在哪里能找到聂氏?”

那老者略一沉吟,脸上骤然变色,半晌无语,而后猛地抬起头来,肃然说道:“方捕头,老头子一生眼界甚高,不过三两知己,而今又故人寥落,唯有与你堪称莫逆,此去易水阁,我有一言相劝——前途凶险,望你好生保重。”

方鸣鹿闻言,豪声笑道:“公羊叟慕容司空何时变得这般拖沓,待我走后,你尽管煮上一壶好酒,方某去去就回!”

话一出口,那慕容司空一声大笑,朗声说道:“你且看,这白绢的料子乃是上好的湖绸,针脚之处摸上去细密扎实,可见工艺之精良,且刚刚织完不久,在这陈州方圆,只有百年老号——青蚨来才能买到。”

“青蚨来?”方鸣鹿接过了锦帕,喃喃说道。

定了定神,方鸣鹿振衣而起,向着慕容司空一拱手,出门而去。行不出数里路,一股极为不祥的预感,蒙上了方鸣鹿的心头,模模糊糊之中,方鸣鹿总觉得哪里不对头。突然,方鸣鹿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过身来,向着来路一阵狂奔,风驰电掣,不过半炷香的工夫便奔回了那家破落的酒家,行至门前,扬手一掌将那扇木门击得粉碎,一个箭步抢进了屋里,正看到一脸笑意的慕容司空正襟危坐于正堂之上,额头上的青筋根根凸起,七窍之内鲜血滴出,分明是被人以极高的内力震断了心脉。方鸣鹿连忙伸出手指,搭在他腕上,发现慕容司空已然没有了脉搏!而那个十三四岁的少女也不知去向,唯有一支枯瘦的竹杖死死地钉在了酒店的房梁之上,将那楠木的房梁一击而穿,竹杖的尾端还挂着一块翠绿的衣衫。

这竹杖乃是疏松平常之物,一击之下,贯穿房梁,非是有极高内力修为者不能为。想到这里,方鸣鹿站起身来,奔到后堂,方一举步,便踏了一脚的鲜血,低头一看,一个矮胖身材的中年男子正横尸于堂下,正是方才的掌柜。方鸣鹿连忙俯下身来,伸出手指蘸了少许鲜血,只觉得触手滑腻冰冷,想是已经死了许久了,那么刚才的掌柜定是他人伪装的了,想不到竟瞒过了方鸣鹿的双眼,再看这掌柜的伤势,简洁明快,并无其他伤痕,唯有在颈下,有一道由浅入深的刀口直贯咽喉,看样子应是匕首一类的兵刃!

方鸣鹿见状不禁想起了适才公羊叟慕容司空所说的易水阁,既然是以古往今来的大刺客为号,那么这凶手也一定是其中之一,杀人的动机显而易见,那便是阻止慕容司空将易水阁的底细透露给方鸣鹿,所以才杀人灭口。

“说到底,还是方某连累了朋友。”幽幽一叹,方鸣鹿缓缓站起身来,斟了一杯冷酒,洒在了慕容司空的身前,徐徐叹道,“老头子,枉你学究天人、儒门正宗,怎料受我连累,丢了性命。你放心,你孙女我自会寻回,易水阁的人留下那翠袖为记,就是为了要挟我,所以暂时不会伤她性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且安心上路吧!”

二、青蚨来

陈州府北门,一座三层高的门坊之下立着一个金漆雕花的匾额,上书着七个鎏金的大字——百年老店青蚨来。

灌了一口呛人的老酒,方鸣鹿迈步走进了客店之中,正看到一个须眉赛雪的老翁在柜台之后拨着算盘,当下眉头一展,走了过去,微微笑道:“老丈叨扰了!”

那老翁闻言,连忙抬起头来,招呼伙计递上茶水,笑道:“客官挑些什么?”

方鸣鹿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掏出了那方锦帕,递给那老翁,徐徐说道:“我是乡下来的,前些日子贱内进城,从你家买了些料子,觉得不错,这次让我多买一些回去,给家母裁件衣衫,就要这种料子!”

那老翁闻言,接过那方白绢,放在日下照看了一下,欠身说道:“客官您来得不巧,这布匹前一阵子被人包了,全都买了去。现如今春蚕吐的初丝已过了季节,你要是想要,怕是得明年再来了!”

“在这陈州,可有别家卖这料子吗?”

那老翁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之色,微微笑道:“这位客官,不瞒您说,我这青蚨来可是百年老号,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这缂丝之法更是祖上单传的绝活,别说这陈州地界,就是这大宋朝,您也买不到这等布料了。”

方鸣鹿眉头一皱,连忙说道:“那你可还记得,是什么人到你这里买的布吗?”

那老翁听言,沉思了一阵,摇了摇头,叹道:“不记得了……”

话音未落,那老翁抬起头来,不经意地一瞥,猛地说道:“哎哟,赶得巧,就是那位爷!”

方鸣鹿闻言,猛地回过身去,正看到一个消瘦清绝的男子,背着一个黑铁的匣子,从门外一闪而没!眉眼之间,分明有冷光流动,死死地盯着方鸣鹿的眸子!

未及多想,方鸣鹿足尖一点,飘身而出,直奔那身形闪没之处追去。

方鸣鹿号称天下第一名捕,轻功高绝,天下少有匹敌,追踪之术更是冠绝当代,不过盏茶的光景,便遥遥地锁住了那人的气息。那人眼见无法甩脱方鸣鹿的追踪,身法一转,飘然落在了一片竹林之中。

方鸣鹿正要跟上,只觉一道气劲破空而来,夹杂着呼啸的风声,自竹林之内拔地而起,逼得方鸣鹿气息一滞,无奈之下,只得一挥衣袖,飘身而退,立在了一竿竹枝之上。抬眼一看,适才那消瘦清绝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经将背后那个黑铁的匣子打了开来,丢在一边,此刻正左腿后坐,右脚横担于左膝之上,上横一物,似琴非琴,似筝非筝,有十三弦,弦下有柱,那男子右手持一竹尺,左手横置于琴弦之上,手指一动,一股无匹的气势迸发而出,随着那男子左右手击筑控弦,原本蓬勃而起的内劲忽然随着乐声收束到一处,四围的竹子被内力一拉一扯,纷纷炸裂。那男子手指一动,乐声陡急,倚歌啸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其声慷慨悲壮,大有豪气,那内劲随着乐声一变,顿时抖动不止,化为道道剑光,电射而来。方鸣鹿吃了一惊,足尖一点,身形拔地而起,一道剑气擦着方鸣鹿的鬓角呼啸而过,削下方鸣鹿发丝一缕。方鸣鹿只觉那剑气阴寒无比,寒气直透脊骨,当下不敢大意,收摄心神,将身法施展到极致,快愈雷电,化为八道人影,暗合八卦方位,在竹林之中上下穿行。男子见了,一声冷笑,抬眼说道:“清风八变,鬼谷神通,不过尔尔!”

话音未落,一声长啸从西北方向远远传来,一个激越轻扬的男声朗声喝道:“谁说鬼谷神通不过尔尔?”

啸声高亢雄浑,竟将满林的琴音压了下去,满场的剑气顿时一滞。

一喝之威尚且如此,那操琴的男子惊恐之余,眉头一挑,咬破舌尖,蓦地喷出一口血来,滴在右手的竹尺之上,那竹尺饱吸人血,泛出妖异的红光,漫天的琴音又起,潮水般的剑气铺天盖地,一时间汹涌澎湃。

那操琴的男子一时得意,高声叫道:“谁能当我?”

“柳不归!”

声犹在耳,一个宽袍大袖的男子已然立在了场中,一头黑发里银丝隐现,身后背负着一张古琴的匣子,衣摆之上勾勒着些许线条,晦涩幽深,有若星河古卦。

那操琴的男子眉宇间陡然现出了一丝惊恐,右手一抖,十三根琴弦应手而断,眸子里灵光一闪,颈上的人头蓦地冲天而起!一腔颈血,将半空中萧萧的落叶染得血红。

“大……大师兄!”方鸣鹿长叹一声。

柳不归闻言并不回身,依旧负手而立,冷声说道:“方捕头,我早已被师父逐出鬼谷门墙,再也不是鬼谷弟子,也不是你的师兄。此人名号荆轲,乃是易水阁头号杀手,今日被你击毙在这竹林之内,我只是碰巧路过,并无干系。”

言罢,大袖一拂,身形已遁出十几丈远,看见方鸣鹿身法一动,就要跟上,当下一摆手,沉声说道:“方捕头,你我原属同门,这轻功之法不相上下,此刻你我相距十几丈远,就是追到天边,你也赶不上我的。”话一出口,足尖一顿,身形早已飘然而逝。

幽幽一叹,方鸣鹿的大脑已然乱成了一片,追查了许久,头绪全无,淮阳郡王到底去了哪里,还是一个谜。柳不归素来心高气傲,又为何肯委身于荆南王?易水阁的阁主究竟是谁?和荆南王到底是什么关系?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荆南王一代枭雄,断然不会轻信于人,他必有过人的御下之术,能驱动如此多的江湖好手为他出生入死。

想到这里,方鸣鹿不禁想起了杜康和尚临死前曾告诉自己,通天浮屠塔的刺杀计划是在正月十五的元宵节(详情请见《将军令》一文),幸亏自己提前得知了皇帝的行程,才在重阳之前赶到了报国寺。由此可见,杜康和尚也不过是荆南王的棋子,临死之前最后的效用便是误导方鸣鹿,那么何谈圣、楚淮月又何尝不是荆南王调虎离山的诱饵,到底什么才是荆南王必杀的一击?怔怔地看着荆轲高挂在竹枝上的人头,方鸣鹿不禁有些失神。

灌了一口老酒,方鸣鹿盘膝坐在了地上,缓缓闭上了双眼,自从步入陈州城后的每一幕都开始在方鸣鹿的心头浮现。不知过了多久,清冷的圆月已经爬上了中天,方鸣鹿的眉间也渐渐地凝上了一层露水,终于,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缓缓地爬上了方鸣鹿的嘴角……

清晨,阳光遍洒街巷,青蚨来的店门外,一个矮小敦实的伙计,围着一条棉布的围巾,揉着惺忪的睡眼,推开了朱红雕花的店门。店内一个须眉赛雪的老翁,正在查点账目,远远地看见一个身着黑色长衫的人,背着一个黑布缠裹的包裹,缓缓步入了店中,顿时放下了手里的账目笑脸迎了过去,那矮小敦实的伙计也连忙倒了一杯热茶。

只听那掌柜笑道:“这位客官,昨天不是跟您说了吗,我这儿没有您要的货了,要不你再看看别的!”

那黑衣长衫的人,正是从竹林归来的方鸣鹿,看那掌柜一脸笑容,站起身来,四下打量了一阵,朗声笑道:“恕方某眼拙,认不得布料,不过,我这里倒有一件东西,请老掌柜给掌掌眼,价钱么,好商量!”

听了这话,那老掌柜颇为得意,口中说道:“好说,好说,老头子别的不敢说,只布料这一行,天南地北,还没服过谁。”

一边说着,那老掌柜一边伸出手去接下了方鸣鹿后背上背着的包裹,打开来一看,那里边是一个黑木的匣子。那老翁不禁有些困惑,看了看方鸣鹿的神情,又瞧不出什么,于是也不再多想,抬手掀开了木匣?ahref=/s/muqin/target=_blankclass=infotextkey>母亲樱?

突然,一声惊呼,那老掌柜一下子栽倒在了地上,背靠着柜台神色慌张不已,那个木匣也从老掌柜的手中掉在了地上,从那匣子中竟滚落出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来,正是在竹林中击筑啸歌的那个瘦削男子,易水阁的头号杀手——荆轲!

那老掌柜背靠着柜台,喘息了一阵,手脚颤抖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自柜台后取出了一只钱袋,交给了那个矮小敦实的伙计,哀声说道:“钱都在这儿了,求大爷留条性命!”那伙计两腿发软,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将钱袋递给了方鸣鹿。方鸣鹿一声冷笑,抬手接过了钱袋,掂了一掂,朗声笑道:“易水阁诺大家业,出手也忒小家子气!”

那掌柜显然有些茫然,问道:“什……什意思?”

方鸣鹿闻言,负手而立,转过身去,朗声说道:“莫要再做戏了,其实我们见过面的,老掌柜你便是那日在荒村酒肆里的那位酒家老板,而伙计你便是慕容司空身旁那个黄衫翠袖的少女!史书记载,专诸者,藏匕首于鱼腹之内,一击毙敌,这完全符合我在酒家后堂里发现的那具尸体上的伤口,短小轻快,刃口短小,应属匕首一类。当今武林,使用匕首做武器的人凤毛麟角,火候如此独到者更是寥寥无几。更何况,我在伤口的皮下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刃口下行之处,有一抹纹路犹若鱼肠。这不禁让我想起幼时学艺时,家师曾经说过有一柄鱼肠剑,也号鱼藏剑,乃是欧治子为越王所制,薛烛相此剑时,说这鱼肠剑逆理不顺,不可服也,臣以杀君,子以杀父。所以我断定,杀那酒肆掌柜之人就是手握鱼藏剑的专诸!你戏演得虽好,却忘了一个细节,那便是你这拨算盘的手法实在生疏,丝毫不像个掌柜,反倒是随着手指摆动,腕关节一起一伏,说明你常年习练短小兵刃。而这伙计,矮小敦实,那少女却单薄高挑,看似难以理解,却十分简单,那便是他一定身怀缩骨之法,凭借骨骼拉伸改变体态,可是你却忽略了一点——你没有换一双与你身高相匹配的鞋子!”

话一出口,那伙计的目光下意识地向自己的脚尖瞟了一眼,被方鸣鹿瞧在眼中,微微一笑,朗声说道:“你这围巾裹得太严,想来此时不过是深秋时节,为何你要戴一条隆冬腊月才会系的棉布麻巾呢,很简单,你是为了遮住你的脖子,因为你的脖子上没有喉结,你是一个女子!你就是聂氏!”

话音未落,只听一阵骨骼交错噼噼啪啪的爆响声,那个矮小敦实的伙计猛地拔起,身法一转,眨眼之间便变成了一个高挑的女子身形,信手一挥,自袖底猛地钻出了两匹白绫,向方鸣鹿裹去。方鸣鹿听得脑后风声,也不慌张,施施然地取过桌上的茶盏,一口气饮了半壶的茶水,算好时机,就在那两匹白绫将要搭上肩头之时,猛地回过身来,沉声一喝,张口吐出一道水箭来,劲气十足,柔中带刚,“哗啦”一声,将那两匹白绫击穿,去势不减,将一处梁柱击得碎屑横飞。聂氏手中猛然失了白绫,不敢硬拼,小臂一晃,双手交错,不知什么时候,已将一把寒光四射的短剑握在手中,剑上冷气隐现,犹若秋水涟漪。

这一番变化,迅猛异常,原本一击必杀的杀招,被方鸣鹿已一道水箭破去。现如今,方鸣鹿立于屋门之下,背对着日光,进可攻,退可守,一来占据了有利的地势;二来这聂氏一击不中,气势上已先弱了三分,因而,适才这一场争斗,无形之中,却是方鸣鹿占了上风。然而,那号做专诸的掌柜却始终没有出手,只是将双手牢牢地笼在袖中,肃立不动,犹若老僧入定,让人看不出深浅。

方鸣鹿见了,眉头一皱,右手在腰间一按,一道青黑色的铁索宛若一条出海的苍龙,蜿蜒飞腾,直奔聂氏的咽喉射去。聂氏见了连忙挥剑相抵,剑光闪烁,渐渐与那青光分庭抗礼,斗在一处。方鸣鹿施展身法,将那根铁索使得上下翻飞,却唯独不将劲力吐实,每每有转胜之机,也不敢冒进,沾衣便走,一边与聂氏过招,一边以眼角的余光,死死地盯着默立不动的专诸!

十几招后,方鸣鹿脚下一动,距离正门微微偏出了半步,方鸣鹿暗道了一声不好!这时,只听一声脆响,正是那专诸抬手一掌,将方鸣鹿面对的窗棂震得粉碎,一道日光闪烁,晃得方鸣鹿眼前一花,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专诸出手了!

原本被他笼在袖中的双手猛地抽了出来,一道盈绿的光华,在他的肘底鸣啸,剑气森然!方鸣鹿此刻失了先机,不敢冒进,横移了半步,足尖一挑,将滚在地下的那颗人头一脚踢起,直奔那专诸的面部飞去。专诸猝不及防,连忙刀光一转,虚步上挑,兵刃过处,那颗人头应手而分,切面光滑如新,无一丝鲜血飞溅!方鸣鹿暗赞了一声:“好剑!”就在专诸变招的刹那之间,方鸣鹿反手从腰后拔出一把铁尺,横削聂氏面门,右手铁索一荡,变出一式虚招,直击专诸咽喉,被专诸手中的鱼藏剑迎面一击,将铁索削掉一节!与此同时,聂氏手中的短剑挥刀而起,挡住了方鸣鹿的铁尺。却不料方鸣鹿突然将身一晃,晃出八道身影,宛若道道青烟,绕着屋子上下飞奔,好似紫电雷霆,快不可挡。一时间竟分不清楚哪个才是真身,就在这一怔的工夫,头顶的瓦片一声脆响,乃是一道身影拔地,将屋顶的瓦片撞得粉碎!声响去处,满屋身形霎时间消弭无踪。聂氏与专诸连忙追出门去,只见不远处的杨柳枝上,方鸣鹿长衫磊落,正微微含笑,足尖一点,飘然后退,转眼便是十几丈远近。

那聂氏见了,丹田提气,正要追赶,却被专诸一把拉住衣袖,沉声说道:“方鸣鹿的轻功冠绝天下,他若想走,没人追得上的!当务之急,是赶紧向阁主禀报!”

那聂氏闻言,收了手里的袖剑,反手关上了店门。

那老道听了,沉声答道:“王爷,现如今赵顼已在陈州称王,号令诸州勤王,下一步棋便是步步为营,将王爷困死在西蜀,引兵合围!我们现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

“发!自然要发!只不过本王这支支箭不是为了夺位而发,如今外敌当前,本王这支箭,是要为耶律博文而发!传我将令,二十万西蜀军,取青海道北上雁门关,抗击大辽铁骑,看他耶律博文可敢小觑我大宋无人!”荆南王双目陡张,神光爆射。

“王爷……”那老道正要再言,荆南王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沉声问道:“道长你看,这黄河里流的是什么?”

那老道思索了一阵,答道:“是满河的黄沙浊浪。”

荆南王长吁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着头上的湛湛青天,扬声说道:“非也,非也,这河里淌的是流不尽的英雄血,泣不干的山河泪!”话音起处,字字铿锵。大浪淘沙之间,荆南王仿佛看到了一个须眉朗朗的先生,领着一个十余岁的孩童,站在一处山巅之上,朗声颂道:“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也!”

“慕容师父……”荆南王闭上双眼,喃喃自语。

过了半晌,荆南王大袖一挥,逆着黄河古道,大步而去。那老道快行几步,遥遥问道:“王爷!三思!”

听了这话,荆南王也不回头,仰头啸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转眼之间,黄河古渡之上,只剩那枯瘦的老道,宛若一杆萧瑟的大旗,入土三分,牢牢地插在黄沙岸边。惊涛拍岸,激得他衣发飒飒作响,涛声之中,隐隐透着一曲嘶吼豪壮的船夫号子……

那老道垂手而立,静静地听了一阵,蓦地长身而起,身法过处,岸边乱石,碎屑横飞,那老道道袍一鼓,几个虚晃,奔着荆南王的去路疾奔而逝。

那枯怪的乱石堆上只剩下十一个孤绝苍冷的大字——浊浪滔滔,谁人来英雄泪!

三、聆心

夜半,淮阳郡王府的塔楼之上,正倚着一个目若鹰隼的黑衣男子,正是方鸣鹿到了。耳听得梆子声响,大半的房间都已经熄了灯火,方鸣鹿见了,微微一笑,纵身一跳,下了塔楼,一路奔行,脚不点地,沿着院落细细查找,时不时停下脚步,借着灯幢的火光,查看手里的一幅地图。地图上一个画着圆圈的地方,便是那王府管家李圭年的房间。

转了许久,隐隐看见前方一间卧房尚还亮着灯火,明灭不定的烛光,将一个女子的身形投射在了窗棂之上!令人奇怪的是,那间卧房乃是修建在一方湖泊的中央,四周既无拱桥,也无渡船。

思索了一阵,方鸣鹿抬手自一棵树上折下了一根枯枝,大袖一挥,宛若御风而行,眨眼间便在湖面上飘出了十几丈。眼看湖面宽阔,再无借力之处,怎料方鸣鹿也不慌张,抬手折下了一截枯枝抛在水中,足尖一点,正点在那枯枝之上,身形又起,又向前飘出了十几丈,如此反复施为,手中枯枝未曾折下大半,方鸣鹿已然飘飘然立在了屋下。

那屋内的女子仿佛感觉到了方鸣鹿的身形,低低地“咦”了一声,待到方鸣鹿双脚方一落地,刚刚站稳,两道寒光猛地从那窗棂内电射而出,方鸣鹿连忙闪身避开,就在这时,那木屋的窗户一声暴响,木屑横飞,无数暗器,宛若落雨一般,从那屋内射出,被方鸣鹿掌风一挥,丁丁当当地落了一地。

耳听得又一拨暗器破空之声远远传来,方鸣鹿将心一横,掌指齐发,三枚子午镇魂钉脱手而出,直透木门,一声惊呼骤然传来,很快便再一次恢复了宁静。

方鸣鹿正要张口,只听“吱呀”一声门响,自那木屋之内,走出了一个粗布麻裙的妇人,虽是不施粉黛,却不失绝代容光,发髻高高盘起,发丝间隐隐掺杂些许酒红,更显清雅!右臂低垂,柔弱无骨的一只玉手之上,齐齐地捻着三根遍布螺纹的长钉!此刻正直直地看着方鸣鹿,默立半晌,开口说道:“子午镇魂钉!你可是鬼谷门下?”

方鸣鹿闻言,眉头一挑,拱手答道:“不才方鸣鹿见过夫人。”

“方鸣鹿?你是方鸣鹿?”那妇人的脸上竟露出一丝喜色。

方鸣鹿不由得一愣,扬声问道:“怎么,夫人见过我?”

那妇人听了,一声轻笑,徐徐说道:“我上次在岐山见你,你还是一个未及弱冠的毛头小子,想不到十年时间,竟成了天下第一名捕!”

听了这话,方鸣鹿开始努力地回忆十年前在岐山的事,再一想这女子神乎其技的暗器手法,突然,一个人名浮现在了方鸣鹿的脑海里,不假思索,方鸣鹿猛地脱口而出,惊呼道:“你是燕聆心!赤发灵鳌燕不二的女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错。”那女子黛眉一展,转身将方鸣鹿让进了木屋内,斟了一杯热茶,递给了方鸣鹿。她缓缓坐到了方鸣鹿的对面,徐徐说道:“若问我为什么会坐在这里,说起来话可就长了。若是从头论起,怕是还得从你师父说起!”

“我师父?”

“不错,你师父顾惊鸿一代鬼王,学究天人,目空天下,却唯独与我父亲针锋相对,争斗半生。若论起武功术数、排兵布阵,医药星卜、河图八卦,我父亲与令师相比,着实略逊一筹。然而,并非只有你鬼谷是千年道派,我燕家也是墨家嫡传,只这机关铸剑之法,千年来却也独步天下。令师顾先生心高气傲,家父也是一样的少年心性,都不肯低头认输,为了这天下第一的名头,苦苦争斗了二十多年,结下了不少的冤仇。记得那年,我爹研制出了一具能使出七十二路绝学的机关傀儡——铁摩勒,带着我上岐山,找顾先生寻仇比斗,却不料在山脚下遇到了一个弹剑作歌的青衣少年……”

方鸣鹿闻言一怔,喃喃自语道:“青衣的少年,莫不是……”

抬眼一看,那女子长长的睫毛下似乎还隐然流动着盈盈的泪光,听见了方鸣鹿的低语,她柔声答道:“猜得不错,就是你的大师兄,柳不归!也许这便是缘分吧!顾先生与家父势同水火,我却与顾先生的掌门大弟子倾心相爱!那次比斗的结果,谁输谁赢,我早已经忘了。只记得那天柳不归向我爹提亲,被我爹打成了重伤,吐血不止。家父盛怒之下,不知所终。顾先生也大发雷霆,一怒之下,将不归逐出了门庭。后来我才得知,顾先生妻子早亡,只余一女,随母姓,名叫喻雪樵,与不归一同长大,不归又是顾先生最中意的弟子,顾先生原本有意撮合二人,怎料在这个时候,不归提出要与我成亲之事。可不归自幼便是由顾先生抚养长大,与顾先生一样的桀骜,一样的不肯低头……”

言罢幽幽一叹,看着方鸣鹿久久不语。

“那你为什么又会来到这淮阳王府呢?”方鸣鹿探声问道。

燕聆心听此一问,眼角流露出一抹痛色,缓缓说道:“当时不归刚刚被逐出鬼谷,与我在一起浪迹江湖,也过了一些逍遥日子。但不久后,在洞庭湖畔,我们遇到了我爹。眼见我与不归在一起,我爹一怒之下,与不归大打出手,不归不敌,险些丧命。我被我爹强行带走,远走关外。那时,我已经怀了三个月的身孕。后来,我们在雁门关外遇到了正与大宋交战的辽兵,我和我爹被辽人的铁骑冲散了,是荆南王赵云卿救了我,将我带回了王府养伤。不久,圣上驾临荆南王府,看中了我,要纳我为妃。那时我伤重未愈,又怀有身孕,无力反抗,只得嫁入宫中,每夜皇帝驾临,我便以我墨家嫡传的照烛乱神之术营造幻象,控制皇帝的身心。可怜堂堂皇帝,九五之尊,夜夜睡在冰冷的地下,却还美哉不已。六个月后,我诞下一子,正是不归的亲生骨肉,却被当朝皇帝封作了皇长子,作了淮阳郡王。我向皇帝恳求,念我儿年幼,准我在身边教导于他,皇帝欣然应允,便将我也送到了陈州。谁知这陈州早已被荆南王控制,我一回来,便将我锁在了这湖心岛上。并以我为质,要挟柳不归听他号令……”

方鸣鹿听到这里,长身而起,急忙问道:“适才我与夫人交手,发现夫人的武功丝毫不在方某之下,为何还被囚禁于此呢?”

那女子闻言一声苦笑:“我中了蛊术,克制体内蛊毒的药物,就融在这湖水之中,一旦离开这片湖面,体内的毒虫便会失去控制,到时我便免不了受这万毒嗜心之苦。更何况这淮阳郡王府上上下下全是荆南王的人,王府总管李圭年更是绝顶的高手。我困在这木屋已然十年,每日三餐均有一哑仆伺候。十年来,我从未见过我儿一面,顼儿也从不知道自己的生母就关在王府的后园湖心。再说,我体内的蛊虫乃是十年前由巫门的霍秋生亲手所种,素手神医韩灵素早已身死十万大山。放眼天下,只有你鬼谷一门传下的黄部神通可以救我。适才,我见你的武功、神情、气度,我便知你承了玄字一脉的神通,擅长见微知着、查来验往,虽有通神之算,却不同于活死人、肉白骨的黄部神通,怕是也救不得我的。不归以武功剑法见长,乃是天部神通的传人,久闻喻女侠擅长排兵布阵,运筹帷幄,堪称女中诸葛,专修地部神通。唯有黄字一脉,没有传承,顾先生虽然集四部神通于一身,奈何与我爹积怨太深,怕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救我的!”

一口饮进了杯中的热茶,方鸣鹿眉头一挑,朗声说道:“谁道我鬼谷黄部没有传承?五年前,济壶公子易何求与喻师妹喜结良缘,入赘我鬼谷,家师传以黄部神通。三年前,易师弟废了霍秋生的蛊术,逼他立下重誓,终生不得踏出酆都一步!夫人尽管放心,我这便知会易师弟,让他赶来陈州,不过区区蛊术,何足道哉!”

话音未落,也不理会燕聆心的反应,转身出门,取过一扇破碎的门窗,丢在水中,正要离开,却忽地停住脚步,也不回头,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这十年来,你可有见过我大师兄?”

那女子闻言,柔柔一笑,轻声说道:“每逢月圆,他总会出现,弹琴给我,十年来,从未有过差错。”

方鸣鹿一声苦笑,一顿足尖,飘然而去,立在那半边窗扇之上,劲灌衣袖,内力吞吐,激起一股清风,推着他渡水而去。

将行上岸,方鸣鹿自怀中掏出了一支线香,凑着烛火点燃,缕缕青烟顺风而散,不多时,一只灰白的信鸽便穿过浓浓的夜色,自远处飞来。方鸣鹿施展轻功,自窗棂处飞身而入,落在了一座书房之内,取过纸笔,写下了一行字,塞进了那信鸽脚下的竹筒里,走到窗边,将信鸽放了出去。

过不多时,方鸣鹿转身上了屋脊,几个起纵便出了王府,来到陈州城墙之上,纵身一跃下了城头,沿着一条破败的山道漫步而行。突然!一声嘹亮的鹰鸣自半空中响起,方鸣鹿抬头看去,只见一只黑金色的大鹰在月下盘旋数圈后,猛地俯身下冲,立在了一个高瘦挺拔的身影的肩上。月光洒下,那身影缓缓回过身来,露出一张清奇桀骜的面孔,一头花白的头发,不盘不束,映着长眉白须迎风飘动,一身灰黑色的道袍虽然破败,却掩不住出尘的锐气,身后背着一把云纹古篆的长剑,看着方鸣鹿,面上不动丝毫声色。

方鸣鹿见了这老者,连忙快行几步,俯身拜倒,口中说道:“弟子方鸣鹿,见过师父!”原来这负剑的老者便是鬼谷门主,号称天下一人的一代鬼王——顾惊鸿。

说话时分,方鸣鹿不经意地一瞥,正看到顾惊鸿肩头的那只黑金猎鹰,月光影下,那猎鹰的爪上正挂着几根灰白的鸽毛,在晚风下轻轻拂动。一层细密的冷汗渗满了方鸣鹿的额头,不知不觉中,后背已然湿透。

未及顾惊鸿开口,方鸣鹿信手从地下捡起两片树叶,捏在掌中,随手一掷,飘飘落地,成了一个卦象。顾惊鸿睨了一眼,冷声说道:“好徒弟,可是卜吉凶吗?”

方鸣鹿一声长叹,也不答话。

只听顾惊鸿开口问道:“老二,燕聆心在哪儿?”

方鸣鹿强忍心中的惊恐,暗中思量,若是被师父找到,燕聆心怕是难逃一死,当下将心一横,涩声说道:“徒儿……徒儿不知。”

听了这话,顾惊鸿的脸上逝过一抹痛色,从袖中抽出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速来陈州,大师兄有难,救燕姑娘。”正是方鸣鹿的笔迹。

“老二,你自小诚实,想不到,连你也骗我。”

方鸣鹿闻言,俯下身去,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长身而起,朗声答道:“徒儿请问师傅,为何要寻燕姑娘?”

“为何?要不是她,我岂会与你大师兄反目成仇;若不是她,又岂会被燕不二那老乌龟诟骂,丢尽颜面!”言罢,一声冷哼,死死地看着方鸣鹿,眼神一懔,神光爆射,一股无匹的气势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卷起一地的落叶烟尘!

方鸣鹿只觉胸口一股真气压抑不住,头顶上方有若千斤巨石从天而落,逼得方鸣鹿脚下一顿,双足入土三寸,脚下纷纷开裂下陷,一抹血色渐渐浮上了方鸣鹿的额头。

“还不肯说吗?”顾惊鸿扬声问道。

此刻方鸣鹿正运极浑身的内力相抗,根本无法张口说话,唯有微微地摇了摇头,眸子里生生不息的依然是笃定的神光。约有盏茶的工夫,方鸣鹿眼中的神光已然开始涣散,喉头一动,喷出一口血来。顾惊鸿见了,眼角泛起了一丝不忍,须眉一动,收了神通,哀声叹道:“罢了,罢了……”

声犹在耳,人已飘然而逝。

方鸣鹿见状,松了一口气,身子一软,站立不住,一个跟头栽在了地上。模模糊糊中,方鸣鹿仿佛看到一双黑布描金的薄底快靴站在了自己的身前。然而此时,方鸣鹿已然没有了力气,被那人足尖一挑,封了穴道,单手提了起来,蒙住双眼,扛在了肩头。颠颠簸簸地也不知走了多久,方鸣鹿只觉腰间一痛,乃是被人抓住后腰拎了起来,奋力一掷,将自己丢在了地上。方鸣鹿挣扎了一阵,缓缓坐了起来,感觉手脚尚能活动,只是丹田之处酸麻不已,想来是被人以强横的指法封住了气脉内力。

甩了甩手腕,方鸣鹿揭下了眼前系着的黑布,试着睁开了眼睛,四围看了一看,发现自己现在正倒在一处监牢的铁笼之中,右手边一个略小些的牢笼之中,正躺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孩童,衣衫褴褛,蓬头垢面。

一个蒙面的大汉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正立在方鸣鹿的面前,看着方鸣鹿冷笑连连,幽幽说道:“什么天下第一名捕,还不是浪得虚名!”

听了这话,方鸣鹿也不生气,只是伸出手来,在腰间摸了一摸,铁尺和锁链都已经不在了,唯有那装酒的皮囊还挂在腰间。闭目沉思了一阵,方鸣鹿豪声一笑,朗声说道:“李管家,裹着棉袍,不觉得热吗?”

那大汉闻言,一声惊呼,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很简单,我适才重伤倒地,看到了你的靴子,描金锦布非常考究,乃是官宦人家才有的穿戴。靴底平滑,底浅帮薄,说明这不是一双经常走山路的鞋,说明此人必定久居内府。再看你的鞋面,虽然光洁如新,却不免沾上了一点紫红色的烟灰,尚还混合着未燃尽的烟丝,这气味我熟悉得很,咱们第一次见面我就闻到过的,你抽的就是那种烟丝!适才你虽然蒙住了我的双眼,但我能清楚地闻到了一抹酒香,那是陈州城北门街口的老店——杏花乡才独有的酒香,而后我听到了丁丁当当的打铁声,说明你来到了陈州西北角的韩家老店,只有那里的铁炉昼夜不息,而后我又闻到了脂粉的香气,浓而不腻,百味糅杂,应该是陈州府衙后门的水袖斋,又走出了不到三里远近,你的脚步开始上下颠簸,这说明你出了城,迈步之时,你身子明显前倾,说明你在向上爬坡,又走了一会儿,我恍恍惚惚地又嗅到了杏花乡的酒气,这说明你又兜了一个圈子,回到了陈州北门。再看你现在,黑袍衣摆上挂满了赤焰海棠花的败叶,这种海棠,花期长,入秋不败,乃是西域传来的异种,寻常的人家是断然栽种不起的,何况是这么多。而且我清楚地记得,在王府后园的假山背后,是有这样一方海棠花田的。所以,我知道我现在身在淮阳郡王府,而那边关着的孩子应当就是淮阳郡王了。”言罢,方鸣鹿缓缓闭上了双眼,一脸笑意。

那蒙面的大汉沉默了半晌,幽幽说道:“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全部的事了。”

“也不是,有三件事,我尚且不知!”方鸣鹿伸出三根手指,徐徐说道。

“哦?是哪三件?”

“其一,你为何这身打扮,遮住脸孔;其二,你为何要蒙上我的双眼;这其三么……”

听到方鸣鹿这番口气,那蒙面的大汉一把抓住肩头的斗篷,用力一扯,撕得粉碎,指着方鸣鹿的鼻子大声喝道:“方鸣鹿,被你识破,我虽无话可说,却也容不得你这般羞辱人!”

这时,地牢的转角里一阵机关响动,一面铜铸的墙壁缓缓上升,自台阶之上走下来了两个提灯的身影,一人是聂氏,另一个乃是专诸。看到关在牢中的方鸣鹿,专诸沉声说道:“李管家,这人心智卓绝,乃是王爷的强仇大敌,尽早除去为妙。”

李圭年听了这话,沉思了一阵,沉声说道:“说得有理,不过在杀他之前,我想知道,他第三件不解之事是什么?”

方鸣鹿闻言,挣扎着站起身来,朗声笑道:“这第三件事嘛,我就是想知道这易水阁的阁主究竟是何方神圣,方某人便是死了也好做个明白鬼!”

聂氏闻言,一声冷笑,手肘一动,袖剑已然握在掌中,步法移动,就要出手。突然,一道身影快若惊雷,蓦地出现在了场中,背对着方鸣鹿负手而立,挡在了聂氏的身前。聂氏与专诸见了连忙俯身跪倒,恭恭敬敬道:“拜见阁主!”

四、证道

那身影叹了口气,映着满室的烛火回过身来,摘下了头顶的斗笠,露出一张意兴湍飞的脸来,须发洁白,颇有几分仙风道骨,腰间挂着一支翠绿的竹杖,正是那日死在荒村酒肆的公羊叟慕容司空!

一丝讶色漫过了方鸣鹿的眼角,转瞬便恢复了平静,灌了一口老酒,方鸣鹿涩声说道:”老头子,果然是你!”

“你怀疑过我吗?”慕容司空朗声问道。

方鸣鹿微微颔首,接口说道:“我在确认了聂氏和专诸的身份后,便感到怀疑,老头子你学究天人、儒门正宗,又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孙女是刺客,奈何老头子你装死的本事实在太高,我也信了七分。”

慕容司空闻言,脸上也泛起了一丝不忍,低声说道:“你我相交一场,你还有什么问的,尽管问吧!下辈子老夫一定提上一坛好酒,给你赔罪!”言罢一声长叹,引燃了一支檀香,掐在手里,徐徐说道:“就以这檀香为限……”

方鸣鹿见了,不怒反笑,一声长啸,朗声答道:“老头子这话,足见豪气,当浮一大白!只是我不知道,你与荆南王是什么关系,为何替他卖命?”

“赵云卿是我的徒弟,随我学艺十年,乃是我儒门的传人,当今天子愚鲁昏弱,治国无道,百姓多遭困苦,四境之外,更有强敌环伺。我儒门以入世济民为旨,天下兴亡为己任,自当辅佐明主,改朝换代,还天下一个太平。”

方鸣鹿叹了口气,徐徐说道:“十年前,也就是那个时候你自称患了眼疾,退隐江湖,做了闲云野鹤,而易水阁也是在十年前神秘地消失于江湖之上的,想不到个中情由,竟然是这样。只是,你易水阁七大刺客,荆轲死于我师兄柳不归之手,除此之外,我只见过聂氏和专诸,怎么不见其余众人?”

不等慕容司空答话,那专诸早已上前一步,狠声说道:“你见过他们,而且你熟识得很!”

方鸣鹿脸上不禁现出一抹迷惑,定定地看向慕容司空,只听慕容司空张口答道:“不错的,你是见过的,何谈圣位居高位,把持半壁朝政,便是曹沫,峨眉山上已然败在了你的手里;杜康和尚忍辱负重,毁了容貌嗓音,乃是豫让,死在了霍将军府上;至于要离,你也见过……”

“诸葛藏锋!”方鸣鹿猛地一句,打断了慕容司空的话。

“要离断臂刺庆忌,乃是国仇家恨,那诸葛藏锋却是为何?”方鸣鹿朗声问道。

“他本是铁骨尚书诸葛铮的幼子,诸葛铮受奸佞陷害,满门抄斩,只有他逃了出来,被鱼龙道人收养,传了他三招剑术,然而这三招剑术却有一个致命的死穴,这死穴就位于诸葛藏锋左臂的寸关穴上。为报家仇,诸葛藏锋挥剑斩了自己的手臂,加入了易水阁,代名为要离!通天浮图塔上,诸葛藏锋便是一道冷箭,若是柳不归没有成功,进,可以刺杀皇帝;退,可以杀人灭口。”说到这里,慕容司空看了一眼手上的檀香,已然几近燃尽,当下背过身去,冷声叹道:“就说到这里吧,你也该上路了!”

“哈哈哈,哈哈哈,老头子,我敢打赌,我肯定死不了,你信是不信?”方鸣鹿朗声一笑,一脸戏谑。

慕容司空见了也不生气,白眉一挑,沉声说道:“丹田真气被我的春秋指力封住,你已形同废人,杀你易如反掌,这胡吹大气的本事难不成也是顾惊鸿教你的吗?”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墙土爆裂之声轰然鸣响,一个沉浑激越的声音朗声喝道:“老夫怎么教的徒弟,与你何干?”电光石火之间,数道气劲迎风而至,精准无比地点在了方鸣鹿的数道大穴之上,方鸣鹿丹田一松,真气鼓荡,一声大笑,抬掌劈开了铁笼,抢到淮阳郡王的身前,将那一脸惊恐的孩童伏在了背上。

聂氏与专诸见了正要出手,突然眼前一花,一个清奇高瘦的老者,银须白发,背负着一把古篆长剑,衣带飘飘,不知何时,已然立在了身前。

专诸见了,毫不停留,腕里寒光一闪,快若惊雷,鱼藏剑已经出手。那老者见了,一脸不屑,伸出两根手指,迎风一晃,直直地戳进了一片刀光剑气之中,满场气劲顿时消弭于无形。那专诸的脸上,豆大的汗珠层层滴下,一脸惊恐地看着手里,原本握在掌中的鱼藏剑已然不知所终,抬眼一看,那老者的两手之间正夹着一柄古色古香的青铜短剑,细细把玩……

“顼儿,你真的很想做皇帝吗?”柳不归涩声问道。

“那是自然,本王现在经十岁了,书也读了不少,治国平天下,是我平生大志!”虽是奶声奶气,字句之间却有一股一往无前的铿锵。

“好好好。”

柳不归见了,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走到方鸣鹿身前,以传音入密之法涩声说道:“方师弟,我这一生,负她们母子实在太多,顼儿有志若此,我便是粉身碎骨也要助他成事的!我知道,先皇帝是我所杀,待顼儿心愿达成,我便随你归案,绝不让你为难!”

方鸣鹿闻言,幽幽一叹,朗声说道:“也罢,现如今,荆南王手握雄兵二十余万,号令西南半壁,手下奇人异士无数,虎视中原。此时,若是北上东京即位,沿途一定凶险异常,安危倒是其次,错失良机才是大事。不如就在陈州即位,诏令天下,顺应宗嗣之理,光明正大地继承帝位,号令北方诸府,调兵勤王,徐图南下,步步为营,将荆南王困死于西南一隅!”

言罢,朗声一喝,手中剑光闪动,柳不归见了,微微一笑,闭上了双眼,只觉耳畔一冷,那剑气瞬间消弭于无踪,睁眼一看,一缕长发正握在方鸣鹿的掌中,逆风飞扬。柳不归正要开口,却见方鸣鹿将手一摆,回过身去,大步流星地向远处走去,扬声说道:“削发代首,此事就此作罢,保重!”

燕聆心拍了拍一脸迷惑的赵顼,抬起衣袖,遮住了一片斜阳,一声轻叹,迈步去了。赵顼见了,连忙牵住了燕聆心的衣摆,蹦蹦跳跳地走进了一处花木掩映的阁楼。偌大的湖边,只剩柳不归的身影,被斜阳拉得越来越长,宛若一只中箭的孤鸿……

黄河古渡,一个儒衫挺拔的儒生,一手摇着一柄松木的折扇,另一手正握着一面血迹斑斑的棉布,呆呆地立了半晌。那儒生回过头来,对身后一个躬身而立的老道沉声叹道:“雷虎臣死了!”

“瓦罐终归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雷虎臣卧底大辽十年,最后只有这件血衣能重归故土……”那老道的脸上也逝出一抹哀伤。

“据雷虎臣这血衣上的情报,辽主耶律博文统领铁骑八十万正往雁门关进发。他这是欺我大宋无主啊!”荆南王幽幽一叹。

“这有何妨,不如趁此联络辽国、西夏,南北呼应,眼下大宋已无将才,到时战乱四起,便是英雄用武之时!”那老道说道。

荆南王闻言,纸扇一摇,朗声说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乱世用武乃是术,枭雄之术,本王要的不是术,而是道,堂堂正正的帝王之道!道长你看,这黄河上的竹排,破浪行空,所仗者无非是这滔天的水势,若是这黄河的河水干了,要这竹排还有何用呢?我夺天下,原本便是为了这大宋的百姓少受苦难,九五帝位,不论谁人夺去,都是我宋人的事,还轮不到辽人放肆!”

话音刚落,只听湖外一声长啸,朗声喝道:“哪个要你小子多嘴!哈哈,老乌龟,生个小乌龟,解气,解气!快哉!快哉!”声音渐行渐远,消逝无踪。

柳不归将毛巾蘸湿,递给了燕聆心,柔声问道:“聆心,你见过我师父了?”

“没有,原本我还以为是送饭的哑仆,打开门来,只觉一阵清风绕到了身后,一根银针刺进了我的后颈,然后我便晕了过去,待我醒来,脸上就变成这个样子了!”说到这里,又是一阵气苦。

方鸣鹿一声朗笑,施展轻功,到了对岸,寻了一叶小舟,站在船头掌舵,将柳不归与燕聆心渡了过去。对岸,赵顼正在焦急地等待,见到燕聆心,几个箭步冲了过来,扑到燕聆心的怀中,哭泣不已。燕聆心一时情动,也是潸然泪下。眼见一家团聚,燕聆心挥了挥手,正要招呼柳不归过来,只见柳不归抬起头来,幽幽一叹,上前一步,倒身拜倒,口中颂道:“草民柳不归,拜见郡王殿下。”

燕聆心身子一震,流下两道泪来。赵顼见了,并不惊奇,极为平常地一摆手,淡淡说道:“柳先生平身。”

柳不归站起身来,两眼紧闭,一脸沉痛。过了半晌,燕聆心一把拉住赵顼,走到柳不归的身边,冷声说道:“顼儿,跪下!”

赵顼看了看燕聆心,虽是一脸不解,却不敢忤逆,膝盖一弯跪了下去。

只听燕聆心冷声说道:“顼儿,你记住,这两位先生都是你我母子的大恩人,也是我大宋朝的恩人!你替我拜他们一拜!”

赵顼闻言,微微一笑,说道:“这位方叔叔我是认得的。”言罢,低下头去,重重地给方鸣鹿磕了三个响头。方鸣鹿见了,脸上也看不出悲喜,只是负手而立,受了这三个响头。

燕聆心见了,微微点了点头,她知道,方鸣鹿这样的人物,既然受了赵顼的三个响头,从今以后便不会对赵顼袖手旁观。顿了一会儿,燕聆心接着说道:“顼儿,这位柳先生日后就是你的恩师,我要你侍之如父。”

赵顼听言,朝着柳不归连磕了九个响头,被柳不归一把扶起,两眼之间,已有泪光隐现。

方鸣鹿见了,也是动情不已,唯有两眼看天,不停地喝着烈酒。

沉默了半晌,燕聆心徐徐说道:“方捕头,眼下我与顼儿孤儿寡母,还有劳方捕头为我二人谋上一条出路。”

赵顼听了这话,一步上前,拱手一揖,扬声说道:“柳师父,方叔叔,二位若能相助本王登上九五之位,他日大权在手,顼儿一定不忘二位大恩。”

方鸣鹿背上的淮阳郡王稚嫩的脸上写满了震惊,眼看方鸣鹿抬腿要走,连忙一拉方鸣鹿的衣袖,高声说道:“叔叔莫走,帮帮这位老爷爷吧!”

方鸣鹿听了,心头一喜,暗中寻思,这赵顼心地善良,若好生教导,将来定是一位仁君,也不枉我九死一生救他出来。眼见赵顼心忧不已,连忙笑道:“郡王不须担心,家师打架,向来不要帮手的。”

顾惊鸿听了这话,面露一丝得意,显然是十分受用。略略失神之际,李圭年猛地一挥衣袖,一蓬烟灰夹杂着内劲,直逼顾惊鸿的双眼袭来。顾惊鸿的脸上露出一丝愠怒,衣袖一拂,那蓬烟灰倒飞而出,李圭年连忙挥掌抵御,还没出手,顾惊鸿已然立在了身前,一掌拍下,竟将李圭年的人头自上而下拍进了胸腔之中。

慕容司空眼见顾惊鸿出手,神色霎时间慌张不已,看了一眼方鸣鹿,扬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还不简单,我从王府出来的时候,便知道有人跟上了我,却不料没跑多久,便撞上了我师父。李管家自以为是,以为屏住呼吸,便能瞒过我师父的双眼,于是我将计就计,在地下摆了一个卦象——两阴爻在外,阳爻在位。《易经》谓之曰,豹隐南山之卦,守道远恶之象。有逃走、退避、隐遁之意,意指有小人欲制君子,而君子不得不退隐山上之象。家师会意,与我定下了这苦肉之计,钓这位李管家上钩!果然,易水阁的真相现已水落石出,淮阳王我也找到了!慕容阁主,咱们后会有期,告辞免送!”言罢一笑,身形陡急,化作一道青烟,负着赵顼,从容而去。

聂氏与专诸见了,正要追赶,忽觉一股大力从后面压来,沛然莫能相御。二人正要运功抵挡,后颈一麻,丹田一痛,竟是被顾惊鸿一手一个,抓住了后颈,还没出手,一阵骨骼碎裂的声音已经传入了二人的耳中,睁眼一看,眼前正站着一脸不屑的顾惊鸿,向下一瞟,眼里看到的却是自己的脚跟。原来聂氏与专诸的头颅已被顾惊鸿在电光石火之间拧了过去,手法之快,就连他二人自己也反应不及。

呆呆地看着聂氏与专诸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慕容司空幽幽一叹,摘下了腰间的竹杖,涩声说道:“一代鬼王,果然名不虚传。”

“你是自己了断,还是我来动手?”顾惊鸿白眉一挑,周身衣袖无风自动,猎猎飞扬。

慕容司空长出了一口浊气,左脚退了半步,掌中竹杖之上,青光吞吐,左手后引,并作剑指,朗声说道:“请!”话一出口,慕容司空招法一变,一指点向顾惊鸿面门,划出三道叠影,指力张扬,怒发陡张,肩背挺得笔直,步法方正,举手投足之间,正气凛然,犹若手握刀笔,褒贬春秋。真是春秋指法的起手式——韦编三绝!顾惊鸿不敢贸然御其锋芒,袍袖一卷,将指力化去,飘然而退。慕容司空眼见抢得了先机,劲力吞吐,手中竹杖斜点而出,招式精妙绝伦,攻则飘逸汹涌,守则不动如渊,攻守兼备,法度森然,每每于败象之中,死中觅活,浩浩荡荡,生生不息。顾惊鸿一连劈出数掌,又退了一步,朗声说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原来是儒门孟轲的手段。”

慕容司空听了这话,知道自己这一路武功已然被窥出了根底,不敢再用,借着先机未失,摇身一晃,又变出一套神通来,一连数掌排出,掌力层叠不休,犹若星河运转,日月当空,无不暗合轨迹,各有所指,进退之间,自然有度,招式虽然拙劣,却隐含天机。顾惊鸿见了,掌指齐发,也化出一套武功连削带打,拼斗之际,又退了一步,足印入土三分,脚下青砖寸寸龟裂。过了半晌,顾惊鸿渐渐看出了门道,扬声说道:“列星随旋,日月递火召,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无形,夫是之谓天。荀况的神髓,你至少已得了三成。”

顾惊鸿言罢,不再退步,右手手指相互弹击,竟隐隐发出金铁交击之声,铿锵可闻。正逢慕容司空的掌力奔袭而来,满室的掌影,层层叠叠,仿佛钱塘海潮,汹涌澎湃。而顾惊鸿只是不断弹指,宛若一叶汪洋里的孤舟,颠簸不止,唯有他手指间的声响越发鸣啸,剑光涌动,隐然有风雷之象。

突然,顾惊鸿双目猛地一张,神光泠然,将那弹击的右手猛地插进了漫天的掌影之中。呼吸之间,剑光暴涨,漫天掌印顿时消散于无踪!

慕容司空手里那支竹杖一声爆响,化为一地齑粉。慕容司空抬起左手,一捋长须,朗声说道:“好神通!”

顾惊鸿闻言,面上露出一丝疑色,扬声问道:“刚刚比过三招,怎就罢手?”

“非也非也,顾先生,老头子只会这三招而已!”慕容司空一声朗笑。

看着顾惊鸿一脸不解,慕容司空摆了摆手,扬声说道:“我儒门之中,学识经策为上,武学为末。这春秋指法、浩然剑意、天行掌法三路绝学本就是法效我儒门先圣创立的武功,怎奈千百年来,儒门学子大都困于功名二字,自此三者之后,儒门早已无圣。本心都已经没有了,还要武功作什么?”

顾惊鸿听得此言,眉头一展,似有所思,沉默了一会儿,正要开口,突然一丝警兆漫上了心头,抬头一看,慕容司空的七窍之内正汩汩地流着鲜血,分明是自断心脉之状!

“你这是为何?”顾惊鸿张口问道。

“为了我的道!”慕容司空微微一笑。

“什么道?”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谓我儒门正道……”言罢,一声长啸,溘然而逝,神态傲然出神,立而不倒。

“你的道找到了,我的道又在哪里呢?”顾惊鸿一声低语,拂袖而去,一身飞扬的道袍宛若一羽飞鸿,渐渐地隐没在了浓浓的夜色之中,没了形迹。

五、走单骑

黄昏映下,半天斜阳。淮阳王府的后园之内,碧绿的湖水已被镀上了一层金色,涟漪荡漾的湖面上此刻正漂着无数的金色鲤鱼,模样怪异,鱼头处有一角凸起,嗔目硕口,有若人面,周身赤红,暗合星文。

方鸣鹿上前捞起一尾鲤鱼,思索了一阵,突然甩手抛了出去,踩着湖中死去的鲤鱼,向那木屋飘去。还未登岸,便看到一个负琴的男子在木屋门前徘徊不止,正是前日里斩了荆轲的柳不归。方鸣鹿将身一提,上了岸,正听到柳不归站在门前,急声说道:“聆心,聆心,你怎么了,你让我进去啊!”

耳听得木屋里一阵翻箱倒柜,燕聆心急急忙忙地答道:“你不要进来,不要进来!”语气慌张不已。

柳不归见到方鸣鹿,连忙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方鸣鹿语气一顿,沉声说道:“怕是燕姑娘遇到了什么麻烦,许是受人挟持了吧?”

柳不归闻言,转过身去,抬手一掌将木门击了个粉碎。木门一破,燕聆心猛地一声惨叫,闪身躲在了一扇屏风之后,大喊道:“不要过来!”

此刻,柳不归正在心焦之时,记挂着燕聆心的安危,哪里肯听,一把掀开屏风。屏风一倒,燕聆心顿时愣在当场。见到燕聆心的面孔,柳不归和方鸣鹿也愣住了。

只见燕聆心原本秀美出尘的脸上,不知被何人蘸着浓墨画上了一只花脸的乌龟,栩栩如生,诙谐异常。柳不归与方鸣鹿一口气憋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燕聆心见了,一跺脚,竟哭了起来。柳不归连忙取过水盆,给她洗脸,怎料端过水盆,低头一看,那盆中正卧着一只通体翠绿的蜘蛛,背上条条斑纹,交织层叠,构成一张诡笑的人面,此刻正被一支遍体螺纹的长钉钉在盆底,颤抖不止。

柳不归见了,一时失神,竟将铜盆掉在了地上,丁丁当当的一阵乱响。方鸣鹿闻声凑过头来,被柳不归一把抓住肩膀,急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还不简单吗?燕姑娘身上的蛊术被人破了!”方鸣鹿微微一笑。

“是谁破的?是易师弟吗?”柳不归问道。

“怎么可能,易师弟现在远在千里之外,可谓是鞭长莫及,除了易师弟,这鬼谷黄部的神通还有谁会?再看这子午镇魂钉,你说还能有谁?其实你早就知道,只是不敢相信,不愿承认罢了!”方鸣鹿整了整衣领。

“师父……”柳不归身子微微发颤,喃喃自语。

方鸣鹿见了,朗声说道:“大师兄你看,这只蜘蛛还没完全死透,外面的火鲤却已经死了大半,说明师父是从外面来的,现在应该还没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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