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向北当然知道徐向璧在勾引他老婆。都是他自己怂恿的么。他要再狂些,很可以说是他自己设计的。事实上,一切都发生在他眼前。

他到底决定让徐向璧走进自己家门,来来回回考虑过不知多少趟。他一心一意想让老婆过好日子,那回胆囊炎开刀,半夜里从麻醉中苏醒过来,看到她支着下巴坐在床边,使劲睁着眼皮,一面孔疲惫。那句话当时就脱口而出:

“我一定要让你过上最开心的日子。”

可开心日子哪能说来就来。关键是手头紧。他一个中学总务处职工,能有多少闲钱闲心拿来逗老婆开心?他跟美术组老范有交情。老范那儿有一套《金瓶梅》,十本,装在木盒里,他一本本借来看。王婆那套五字诀,潘驴邓小闲,他能占到哪一项?

徐向北觉得,他有他的问题,可他老婆也有她自己的问题。从她那头说,也许都怪那名字。孟悠。真不知道她爹是怎么想的。巧不巧起这么个名字,纯粹是不着调,纯粹是个马马虎虎的定义,存心是在匆匆给她的整个人生下结论。难道真想让她一辈子梦游去?

她就是那种——好好走在平地上会摔个大跟斗的女人。她至少有一半人(肯定不是较小的那一半)生活在另一个宇宙。她整个人,好比说,就是努力想从她置身其中的那个狭窄时空跳出去,不管是那个一米六稍多点、苗条、乖巧、器官精致的身体,还是她从小到大住的石库门底楼厢房。那些缺乏想像空间的弄堂,小学语文教师办公室里的上午八点到下午五点,还有她和徐向北婚后栖身其中的那间火柴盒,那些单调的、按部就班的夜晚。

就好像,她身体里最轻盈的那部分的确已跳出去,可比较沉重的那部分却只能认命。

芸芸众生,这种状态其实于人无害。顶多是她独自发愣时,别人要把一句话翻过来倒过去说好几遍,她才能听明白。可跟她身边的人,尤其是跟她最亲密的人,问题就会很大。很大很大。

它会逼得人家跟她一起往外跳,跳不出去也得跳。或者假装跳出去。徐向北过好久才有点明白过来,泯然众人,他独得青睐,自己这个异乡人身份是占便宜的。滚滚而出的儿化音啦,国字大白脸啦,一米八的大高个啦,在她最初的潜意识里,这些东西可能暗示着生活的另外一种可能性。还有她一直以为他想必会有的爽朗脾气。他确实有,本来有。可后来——

后来不知怎么搞的,他觉得自己越长越奇怪,越长越干瘪。肩膀在往里缩,腰背渐渐佝偻,脸越来越黑,皮越来越松,法令纹扯在脸颊上,那张大脸变得像是放隔夜的白面馒头,水泡过,风吹过,如今干裂着,变形变得认不出算是哪种江南点心。口音也变得南不南,北不北,北京话往南凑,上海话往北凑,两下一汇合,有点像是在本地吃不大开的江北口音。

他自己心里很明白,那都是因为他的精气神,都跟着老婆跳啊跳啊往外跳,那么多年跳下来,还能剩下点什么?夫妻二人,也就剩下看电影的时候有商有量,争抢大部头小说第一卷时吵吵闹闹,除此之外都懒得对话。

徐向璧的事,他记得三五年前就告诉过孟悠。虽然当时向北自己都弄不清他在哪,他在干什么。当时两人才刚认识——幸亏他一眼就看上她,早早拽她脱离那小圈子。不是洁身自好,也不是脑子好,有预见。纯粹是先下手为强。他俩迅速发展到议婚论嫁时,消息传来说那帮人全给公安抓去,因为开黑灯舞会。他们1983年结的婚。别人进班房,他们进新房。

那阵子“国泰”在放《黑郁金香》。孟悠对阿兰·德龙的面孔顿时着迷。童自荣那嗓音她也很迷。她对身世之谜啊,失散的双胞胎啊,这种离奇的事儿特别感兴趣。

“比《铁面人》好看。”她下结论。

那晚在襄阳公园长条椅上,他说他有个孪生弟弟。

“不见啦?怎么可能?讲给我听——”

确实说来话长。何况那时候,他能讲清楚的事实不多。有多少是记忆?有多少是幻觉?想像?你们知道,这就是话赶话——你说到一件事,就拉出另外一件事。一个小小的细节,又会蔓延开来,变成另一个复杂的故事。故事——是的,日久天长,他这个孪生弟弟的故事渐渐变成他们夫妻俩之间的一档固定节目。有时候,报纸第四版社会新闻栏的一则小故事会重新勾起他的记忆,有时候是一封来信……

偶尔,他会有那么一种感觉……好像说,这个在他头脑中模模糊糊的孪生弟弟的形象,由于他的叙述,变得越来越清晰。某种意义上,这个弟弟变成他的理想,他的寄托,变得好像是他自己——他身上最好的那部分,他身上最轻盈的那部分,他那尚未被人发现、尚未被他自己的老婆发现的那部分。

这会儿——他的弟弟,那个比他晚二十多分钟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弟弟,他从少年起就再未见到过的孪生弟弟,这个在他二十岁那年突然神奇消失的人——这个陌生人,又一次神奇地出现在他的世界里。现在,他叫徐向璧。

他刚一说下周要出差,那封信就到。真会挑时候。信封落款是徐向璧,他不认识这名字,那封信搁在饭桌上,吃晚饭时,又转移到缝纫机面板上。饭后他才拆开它,哇哇大叫,自己都觉得激动得跟唱戏一样,有点不好意思。

“是谁啊?这么大惊小怪的?”

他再次读信,琢磨着。觉得信里说话的语气跟他自己挺像。那还能怎样?怎么说都是双胞胎弟弟。

“到底谁啊?”

“我弟弟——”

“你弟弟?”

“我跟你说起过的,我是双胞胎里大的那个。”

“啊!他蹦出来啦?”

谁都不知道徐向璧是从哪蹦出来的。有时候他都觉得,压根就是从孟悠那好胡思乱想的脑袋里蹦出来的。你说说,她整天就盼着日子过着过着就蹦出点奇迹,这不,奇迹来啦。

信上说,都是他一手制造的假象。二十岁生日那天,他让人把自己灌醉,农场那帮哥们。半夜醒过来,他忽然换掉个人似的,觉得自己再不能这样过下去。整个下半夜,他睁着眼睛盘算。凌晨跟着上山伐木的小队出工——这回本来轮不到他。要往山里走半天,扛着吃的喝的,连续干上两三天,全累趴下才下山。第二天上午九点,在林场深处某个背阴陡坡上,他布设出完美现场:陡坡边沿刨出的滑痕,碎土。陡峭山坡外,大林海郁郁葱葱,树顶遮蔽下深不见底,一个天坑。他拣出一件破旧衣服,裹牢大块土石疙瘩,崆隆隆往坡下扔,伸出脑袋望望,折断数根树枝。

嗯,一封信说不到那般详细,这种种细节徐向璧后来才有机会亲口补述。

简单说,徐向璧伪造事故现场,让人误以为他落下峡谷,就此消失,无影无踪。他计算一夜,确信这做法一举两得。生产现场发生伤亡事故,家里可以拿笔抚恤金。钱会送到他妈那儿。那一年,爹妈离婚,他和徐向北小哥俩像别的财产那样一分为二,向北跟着爸爸,他就跟着妈过。从小到大,他还从未给他妈挣过一笔像样的钱。

最重要的是,他就此可以自由自在,想干啥就干啥,没人管得着他,想去哪去哪,不用晚回农场报到一天就扣掉工分,取消下次休假资格。他准备充分,所欠的仅仅是决心。食物衣服早就藏进山上那间茅棚。钱,那数年积蓄,他一向统统随身带。

农场在西南边陲——信中他语焉不详告诉向北,后来那几年,他混在东南亚某个小国,混得不错。他反复警告徐向北,所有事情都要保密。要保密!向北正念着,水池上涮碗的孟悠说:

“要保密要保密。跟个孩子似的。”

徐向璧在信里说,绝对绝对不能让人家知道。从法律角度说徐向璧已是死人,因公牺牲,抚恤金都发过。他没有户口,人人都有一个身份,他没有。

信上虽不说,向北能懂。这事的要害在于,他弟弟想必不止一次偷渡国境线!

“你看,他不肯说,不过他一个失踪人口,怎么可能想出国就出国,想回国就回国呢?”

孟悠乍碰上这种事,心里怦怦乱跳。自打她生下来,这得算是头一回。涉及其中的神秘人事,竟然是她小叔子。

“他怎么不问问你过得好不好,不打听打听你有没孩子?你这弟弟,跟你一点都不亲热——”

向北心里头掠过一丝懊恼。不过他什么话都没说。

星期天下午,向北不在家。多半是跟楼下那班狐朋狗友一块,躲哪个阴凉地打牌玩。或者下军棋,徐向北最喜欢四国大战,所谓五村第一高手。那是势弱时敢骗敢蒙,转强时心狠手辣,精神智慧在棋盘上发挥至极限。往小板凳上一坐,两条手臂小方桌上那么一撑,遗传天生那份燕赵豪气,全耗这上头。

孟悠在阳台上,把被褥往晾衣竿挂开。十月好太阳,晒得人发愣。李老头在楼下拿着喇叭直叫:徐向北电话徐向北电话。半天她才回过神。

“他不在——”

没多久,向北就钻进家门。

孟悠看电视,没理他。美国老片。《金玉盟》。正高潮,男的起身要走,女的双腿盖着毯子躺在沙发上。孟悠鼻子又开始发酸。

“我有电话?”

没听见。

大声:“我有电话?”

“你怎么知道?”

“我——我在楼下打牌,听见的。我去看看。”

向北又蹿出门。

屏幕信号再次变花时,向北回到家里。

“又花啦。”孟悠冲着他说。向北跑到电视机跟前一阵拍打,图像渐渐显露。

“等啥辰光给你换台松下廿?。”向北咕哝一声,鬼鬼祟祟到衣柜里翻东西。奇怪——接个电话就跟变个人似的,换彩电,气壮如牛的话就这么脱口而出。孟悠瞪着他。

向北背着身,挠挠头,想想不对,又转过头对她说:“等有闲钱。”

“嘁,哪会?”

“我出去一趟,见我弟弟。徐向璧到上海来。住在锦江饭店,让我去见他。”

孟悠忽然兴奋:“他怎么说来就来——”

又一想:“你是他哥哥,他该来见你。”

“他不便到处抛头露面。你知道。”

走到门口,徐向北又回头说:

“我这弟弟,也不知在哪儿长大,简直不像我们家家教出来。他该请你的。”

“我才不去。得他来登门见我呢。”

“行行,我让他来朝拜您,太后。”

“你们家啥家教?”

老天!徐向北带回来五千块钱,五十张簇簇新的百元大钞。还有一堆包装美丽的外国食品。本市大概只有“七重天”那种地方,才会见到这么漂亮的东西。一件金色的女式风衣,V字大翻领,束腰,过膝。最让孟悠瞪大眼睛的是那只黄澄澄的金戒指。绝无可能是本地金店银楼土产。

“这是香港的?周大福?”孟悠听说过。

徐向北决定说实话:“不是。来之前,他不知道有你。临时决定送见面礼。在茂名路锦江饭店楼下买的。”

白炽灯泡下,戒指上微光荡漾,像金色的鱼鳞闪烁。

“这么多钱——看起来像假的……”

“胡说。”徐向北笑着骂她。

“他怎么能赚那么多钱?”

“我没问。他胆大妄为——我猜想,一定不是什么好来路。”

“什么?”

“我是说这钱,一定不是什么合法生意赚的。”

“啊?”

“走私。多半是走私。”徐向北咧着嘴一脸坏笑。

“这种钱我们能拿?”

“你管他,”向北几乎有些兴高采烈,“他干他的,咱又不参与。他给哥哥嫂子送钱,拿着花就是。钱上还能看出好坏来?你能看出这钱是黑的白的?我反正看不出来。”

窗子开着。一阵风掠过,掀开密盖在徐向北脑门上的头发。灯光照耀下,油光光,喜洋洋,像是有一股以前从未光顾过他的春风笼罩眉宇之间,像是从那些电车路般的抬头纹里,一大拨好运气正止不住往外冒。

平素孟悠问他一句,他能回一个半个字就不错。今天他轻轻巧巧就说出这么一大串,好像早就深思熟虑过一般,好像这叠钱竟然能让他转性变个人似的。

“他长得什么样?”孟悠寻思着。

“这话说的——跟我一样!”

徐向北自己觉得没底气。跟着说:“比我看起来年轻点。你说他那么多苦头吃下来,又是插队,又是逃亡,又是动那么多脑筋使坏心眼赚钱,居然看起来比我年轻!”

“你是自家把自家过老的。人哪,活的就是那股劲头。”

“也是,人一穷,越过越憋当天最后一个八卦,抬眼看到马路对面停着那辆车。徐向璧站在人行道上,大半个身子遮掩在汽车背后,正在朝她招手。

戚老师瞪大眼睛,说话都有些结巴:“那,那是谁?那不是——”

“向北的双胞胎弟弟。一直在国外——”

“啊。噢。”

披着那件黑色羊绒大衣,在风中飘飘如黑衣王子。

戚老师诡秘一笑,孟悠搞不懂这笑容的含意。

徐向璧也在朝她微笑。风卷起枯黄的梧桐树叶,在地上旋转,铺散,如同铺出一条金色的地毯,横在马路的中央。

她踩着树叶走过去,脚下沙沙,像是小心翼翼走向又一个新梦境。

“想不想看电影?”

“电影?”

“我知道你喜欢这个。”

“你知道?”

“猜的。”

说真话的药丸——那天夜里,他到底问过她多少问题?到底她说过些什么?真的是药物的作用?还是她本来就想把真相告诉他?说真话的药丸……一个不错的理由,一个可以让人说出事实的理由……

不是电影院。是西郊宾馆。树影重重,一幢小洋楼。

二楼小宴会厅已重新布置,一面墙上挂着白色帆布银幕,两侧的墙都有窗,窗子已被厚厚的丝绒覆盖。服务生把他俩引到宴会厅中央的两张巨大沙发上。茶几上放着奶茶,巧克力和酒。

徐向璧拍拍手,所有灯光突然关闭。

在黑暗里,孟悠转头问那个埋在沙发深处的身影:“什么电影?”

“《不道德的交易》。”

直升机把黛米摩尔送上游艇时,孟悠已完全入戏。她紧张,不知这一夜会发生什么……

黛米摩尔身上依稀有她自己的影子,做梦般严厉的大眼,浓眉,茂密的头发,修长圆润的身体,白皙的腿。黛米摩尔一败涂地。不是败在金钱上,而是败在一个梦境里。

她在掉眼泪,一只手伸过来,握住她的手。

十一

在黑暗里,徐向北的鼻子也有些发酸。一滴眼泪滑落。

一切都在按计划实施。这不能怪徐向璧,是他自己设计的。连看电影这一出,也是他设计的,只有他晓得孟悠真的会把自己丢失在剧情里。

实际操作起来,只要乐意大把大把撒钱,一切都很容易。西郊宾馆是高级领导休息的地方。租下整幢别墅,租下宾馆的电影放映机,租下拷贝,只要找到路子,一切都好办。他的司机从前是军人,有个战友在西郊宾馆,此人的日常工作就是管理这些设备。

其实,这事情最难为的部分是他自己。谁乐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老婆让人家拐走?比较说得过去的理由是,他想让自己的妻子平静地迈入金子般的梦乡,踏踏实实地花钱。人不能从贫穷的火柴盒房子里一步跳进奢侈的宫殿。她会慌张,失态,她会承受不起,尤其是因为她正派,她胆小。只有置于她自己的幻想世界里,她才会勇敢无比。

如果对自己更诚实些,他还有别的理由……

没有人像他自己那样知道自己,没人知道他脑子有多好使。他没有得到过什么机会表现。从前,只有下棋时,别人才有可能看出些微,才可能对他优秀的智商稍稍估摸出一些来。智商,他们管这个叫智商。四国大战,他喜欢下这种军棋。他善于布局,进程中灵活调整。他下手果断,稳准狠,最得意的一局,他只花七步就消灭一家对手。面对绝境他从不气馁,摆明要输的残局,他仅靠一只工兵就能扛掉对手的军旗。最要紧他擅长察言观色,人都有基本行为模式,记住那些特征,你就能对照甄别,猜到别人的心思,预敌于机先。他猜得很准,尤其是那些常常跟他一起下棋的对手。

十二

孟悠有点醉意。这类事情她从前都想过,甚至把她自己代入角色。那是她最秘密的精神游戏。既让自己参与冒险,又让自己置身事外。在心理和现实两个层面,她有足够的安全距离。

这些幻想,她从未告诉徐向北。即使在他俩最亲密的时候,她也从不告诉他。幻想本身就是自足的,不需要别的东西掺杂进来。拿性幻想来说,她可以在大脑里上演一出疯狂的床戏,如痴如醉,实际上她只是闭着那双眼睛(她瞪大的眼睛常常叫徐向北气馁),让向北用最传统最笨拙的姿势趴在她身上——足够啦。

有时幻想强烈到如此程度,以至于想像力本身就试图消除那条隔离线。有时候会失控,幻想变成真正的行动,那往往会闹笑话。有些行为,在幻想时显得那样真实可信,一旦实际去做,真实感突然会烟消云散,连自己也觉得虚假做作。

有一次,她内心的亢奋达到如此高度,突然翻过身来,赤条条跪在床上,背对着他,差点把屁股拱到他鼻子尖上。那一刻她疯狂地想让他从背后跟她做,这从未尝试过。向北刚一用力,她整个人翻到床底下。丝绸被面太滑,她也太激动。徐向北一把抓住她的髋骨,把她打捞上来。

看吧,这就是试图让幻想变成真实行动要付出的代价。

这会儿她有点醉意。桌上那只蓝色长颈玻璃瓶内,调制的甜酒已喝掉一半。身体像妖异的白色昙花,在夜晚的窗台下鼓胀,盛开。

那张巨大的沙发,安置在窗台下。

她埋在沙发深处,身体顺着靠背和坐垫弯曲铺展。觉得自己像一整条青白的鱿鱼,光滑,柔软,鼓鼓囊囊,空心,一腔液体,仍在渴望吸吮。

徐向璧,跪在她的脚边,望着她。

“后来我怎么对你说的?那天夜里,你给我吃药以后,我到底对你说过什么?”

她想起那些小药片……第二天早上,她从沙发底下捡起两粒,偷偷藏在口袋里。

“你说你脑子里有一只蝴蝶在飘来飘去——”

“还说过什么?”

“你问我还有什么问题想问你。”

“那你怎样问我呢?”

“我问你想让我问你什么……”

“我怎样回答你的呢?”

……

月光下,身体在挪动,绕卷到一起,手臂和腿在寻找合适位置。

他找不到,把脑袋埋到她怀里,可怜巴巴。

“帮我一下——”

她陡然一惊。不是哪句说法,哪个动作——是这个片段本身似曾相识。是这种局面,这突如其来的感觉……

难道真像他们说的,在骨子里,在展露人性本质的行为里,在最基本的、全然条件反射的一些举动里,这些双胞胎们会表现出奇异的相似性?

十三

在黑暗的房间的某个更加黑暗的角落里,徐向北也陡然心惊。他记得自己总是找不到地方,总是怯怯地求她帮一下手。他觉得徐向璧有些失控,他的双胞胎弟弟此刻正任由自己的本能驱策。

根本的情况是,他自己有点失控,他恍惚而忧伤。有些事,你可以驾驭两个人齐心合力做好,有些事你只能驾驭你自己,无法驾驭别人。有些事,你甚至连你自己都无法驾驭。

他要寻找机会,提醒一下双胞胎弟弟。徐向璧,你必须压制本能,时刻不忘自己是在表演。不然需要你干么?你跟我有啥不一样?咱俩是双胞胎。

十四

徐向璧也已醒悟。几乎同时……

在月光下,他察觉到孟悠有一丝惶惑,察觉到她那短暂顿挫。激动渐渐缓和,心气儿好像突然泄掉一大半。

他捧过她的面孔,发疯般亲吻起来。手指头在她身上又掐又摸。身体滚烫——

他猛然推开她的脸,望着她。

他使劲扳她的腰,她的眼睛在黑夜里特别明亮,像从窗外庭院里层层叠叠的树影里透射过来的路灯。他用力拍打她的屁股,把她翻转过来,抓住她的膝弯,向沙发深处压去。她背对着他,臀部高耸,像满月,像无云之夜满月上的一片阴影。最后的一瞬间,他停止表演。

十五

有些事情,你假定自己可以掌控,所以你放手任其发展。可事情一旦进入到它自己的轨道,你立刻发现并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被你忽略掉的、你以为最无关紧要的部分突然会蔓延开来,席卷着人和事向前猛冲,让你痛苦万分。

徐向北此刻就感受到这种痛楚。

亲眼看到自己的老婆在别人的身体下喘息,呻吟,尖叫。

每一次他都在现场。这是他与徐向璧之间的约定,是双胞胎之间的不成文法律。弟弟不能忽略哥哥的存在,不能脱离哥哥的指挥,不能瞒着他自行其是。

即便亲眼看到所有的情形,他还是发现徐向璧和孟悠的幽会正在朝着他无法理解的方向迅速脱轨。

徐向北制定计划,徐向璧必须不折不扣执行。是的,徐向璧干得不错。不久他就发现,诱惑可以控制,欲望可以控制,但人的感情却无法控制,男女之间那种突如其来的互相渴望无法,无法控制……爱。

他忽然发现,这个虽然刚建立联系,却已感到十分熟悉的弟弟,他并没有真的很熟悉。

简直是彻头彻尾的背信弃义。有些人,一开始他不过是要个身份。好吧,你帮他虚构一个合法身份,然后他就想从你这抢走更多东西。完全在你预计之外。你措手不及,让你觉得自己纯粹自讨苦吃。

还有孟悠。他想让你过上好日子,天晓得要动多少脑筋,承受多大压力。可你才短短两个星期就忘乎所以,就一心一意喜欢上他的弟弟。他不怨恨孟悠跟徐向璧上床,那是他的双胞胎弟弟,假如按照冥冥天意必须如此选择(他觉得天意已昭然若揭),双胞胎岂不是由同一颗卵细胞分裂而来?就好像说,徐向璧与孟悠上床,就同他自己跟孟悠上床一样,是同一具身体在不同时空所为。但她爱上徐向璧,事情就有所不同。

最最让他心如刀割,是他终于发现徐向璧爱上的孟悠,并不是他熟悉的孟悠,这个更好,更快乐,更健康,更完美,更新鲜(并且一天比一天更新鲜)。这个新的孟悠,绝不是从外面什么地方突然跳进她的躯壳的,而是从来就深深藏在她的躯体深处。从未被他徐向北发现过,从未由他徐向北亲手挖掘出来过。

他不能任由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他觉得属于他的孟悠在逃离他,他得想想办法。再说,他也不能以出差为名老是躲在外头,他得回家。

十六

谁都能发现,孟悠变成另外一个人。她与戚老师最亲厚。小戚最早发现她身上的变化。容光焕发。

戚老师来找孟悠,约她下班后一块洗澡。浴室在学校对面。浴票是发给教师的福利。刚入冬票子就发下来。天冷,哪家也烧不出那么多开水,本市又不供暖——据说建国初年,华东局领导发扬风格向中央提出这建议。供煤很紧张,长江以南可以不用燃煤供暖。

孟悠这些天住在宾馆,不必去挤公共浴室。

“哟,搭上阔小叔子,就不带穷人一起玩啦?”

“你胡说什么。”

“说得不对啊?你看看你,衣服贵得我们看都看不懂。”

“谁说贵?”

“嘁,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嗯,你整天陪猪猡散步。”

“嗯,陪你这头猪散步。你看看你,心宽体胖的。”戚疾速伸手,在孟悠的奶上捏一记。

“我胖啦?”孟悠有点担心。

“陪我洗澡吧,我检查检查。”

孟悠真的陪戚老师去洗澡。群众关系必须搞好,已有些风言风语,有人在议论她。

在更衣室脱衣服,戚老师嘴里不停啧啧。孟悠连内衣都是手工制作的日本高档货,丝绸要缝得那样挺括,那得有多难,多花工夫。

要好姊妹总归是要好姊妹。戚老师对孟悠没坏意。洗完澡,照老习惯穿上内衣躺在沙发上喝茶。几句一说,话题渐渐隐私。

“徐向北还在出差?”

“嗯。”

“那你肯定有问题啦。”

“啥?”

“他那个双胞胎,天天来接你。有人说看到你们坐在车里,挤在一块,那叫一个亲热。”

“是谁在嚼舌头?”

“我们要好姊妹,我劝你要当心。徐向北不成器是不成器,是个好人呢。我看他那个弟弟,不像好人。”

晚上,她想把这些话告诉徐向璧,问问他,你到底是不是好人?可她没能说出口,梦幻一般美好的夜晚,怎能用这种恼人的话题来打扰?

她觉得她的思想和行为前所未有地融为一体。她的身体和她的精神从来都没有这样合二为一过。她可以在高潮来临前一瞬间,哑着嗓子叫喊出“我爱你”,像电影里那样,而丝毫不觉得虚假,丝毫不觉得说这句话像在演戏。她只要侧过头去端详他,感受到内心的柔情蜜意,立即就会觉得那里再次变得湿润。

再度平静。她觉得有句话一定要问他。有些让人难堪的事,毕竟要放到桌面上来商量。

她的手在他小腹上抚摸。徐向北的毛发是竖直的,像刺猬。向璧的则卷曲如一蓬野菊花。

“你说——拿向北怎么办?”

他沉默。他甚至在床上不抽烟,他很少抽烟,身上没烟味。徐向北却喜欢在床上抽烟。

“我跟他离婚。好不好?”

“不行!”向璧一惊。

“我们俩——这样好……”

他的眼神变得迷离,捉摸不定。孟悠有些担心,他的瞳仁里似乎有一丝愤怒。

她怯怯地说:“你可以给他钱——多给点。”

“可是钱怎能买断你们那么多年的生活?钱真的能买到感情?”他冷冷地说。

她害怕。

她抚摸他,想再次爬到他身上。他愤然挺身,她跌倒在他的膝盖上。

他下床,给自己倒上一杯酒。转过头来,他变出另外一副模样。微笑,声音像是《黑郁金香》里的更轻佻的那一个,像那个轻佻的童自荣。

“你就是想得太多。千万千万别认错我这个人……我们这样挺好的,对不对?”

她掉眼泪,猜他在演戏。猜他只是不想毁掉哥哥,不想夺走哥哥的老婆,他是好人。

“我哥哥人不错。”他搂着她的肩膀,摸她的耳垂。

“他不错。可你比他更好,更好……”

十七

徐向北无法容忍这种公然背叛。他相信早晚有一天,徐向璧也敢背叛他。现在不敢,是因为他躲在角落里盯着他。他一刻不敢放松地盯着他,躲在衣柜里,躲在床底下,躲在沙发背后,躲在客厅,躲在卫生间。

他决定迅速下手解决难题。就像在下棋,棋盘上他杀性从来都很重。

十八

孟悠觉得这个人千变万化。跟他的工作有关么?他真的干过特工?干特工的人是不是都这样?说他伪装作假,有时你会觉得他比谁都真。比日日在你跟前吧唧嘴吃饭,睡觉打呼,不关卫生间的门就呼啦啦小便的徐向北真切一千倍。可你伸手去触摸他,他飘忽得像鬼魅。

她弄不懂徐向璧。一分钟前他像个正派人,一分钟以后,他疯狂地扑到她身上,一边用力,一边还问她:“到底谁好到底谁好?是他好还是我好?”

他拿出一张合影照片,照片上是他和向北,肩并肩,一个嬉皮笑脸,一个面色严厉。定睛看,区别又不太大。

他不相信。他要到她家里,到她自己的床上,到向北的床上。好像那样就可以证明他更好。

在她自己凌乱、破旧、散发着陈旧油烟味和马桶管道气味的家里,徐向璧显得温顺而惊恐,好像一头猛兽进入不属于他自己的环境,好像超能的天外来客坠入一个他无法理解的落后星球。

卸下昂贵衣装,他看上去跟徐向北别无二致。在日光灯下,他的身体和向北一样白胖。

“果然是双胞胎。”

“什么?”

她没回答。搂住那具刚钻进被窝的冰冷肉体。卫生间窗缝寒气逼人,她刚把水烧得有点温热,他就匆匆冲洗一番。

一进门,她就吊在他脖子上,把头埋在他怀里。她腻着声音,要拽他上床。他要洗澡。他这会觉得自己的古龙水有些浓重,太刺鼻,他担心自己的气味会残存在这个房间里,这是他哥哥的房间。而且,他更喜欢房间里只有孟悠的气味,他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一瓶五号,左手揉搓她,右手对着她喷香水。现在她香喷喷,还有一丝她自己的身体味道,这他早已熟悉。

黑暗温暖的被窝里,有一种可怜的安全感。狭窄的,容易惊散的安全感。动作迟疑,寒意在被缝间窥测,随时会钻进来。

有人在敲门。

“向北?”他恐慌地低声叫喊。

他猛然掀开被子,跳下床。那张照片飘落在孟悠的肚子上。她坐起身,照片滑到她的腿缝间。

他疯子般在房间里转两圈,突然开始穿衣服。衬衫敞着,领带和袜子塞进风衣兜里,他踩着皮鞋,试图钻进大衣柜,钻到床底下。

孟悠急惶惶扫视一圈。

她把他推到窗口。轻轻打开窗——

“跳下去。”

窗外是底楼人家沿围墙搭建的棚子,围墙外是一条夹弄。

十九

这一次徐向北没有藏身在通奸现场。他内心充满怨毒。信心完全崩溃。他以为自己不会嫉妒徐向璧,他有求于他,他依赖他。某种意义上说,他正在为徐向璧创造真正的生活。不是他从前那种虚幻的、让人难以捉摸的生活。他正在给予他一个能让他安然行走大街、结交朋友恋人、像正常人那样生活的身份。而徐向璧却在背叛他。还有他的老婆。

他藏身在门外,在楼道里,在楼梯夹角。他计算时间,不要等太久。但要让心中怒火逐渐积蓄,让它足以爆发成一座火山。在他想像中,有一对无耻男女在他自己的床上抽搐、呻吟。天知道她有多难看,天知道她那副淫荡的模样有多难看。

这会儿,他真的准备去敲门。不要惊动邻居。楼道里有脚步声,有人在开门,关门。

他一直等到廊梯安静下来,等到整幢房子都安静下来。

他敲门,只敲两次,一次三下。

……

他在等待。他不想看到赤裸裸的身体。等她收拾好自己吧。给她一点时间。也给自己一点时间,平复一下激动情绪,调整呼吸。大口大口抽香烟,烟头上的火光在楼道里闪烁。

二十

他柔情顿起。她真好看。即便惊魂未定,仍然那样妩媚好看。在寒风里等待那么久,他依然能闻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骚味……

“可那枪?”

“仿真玩具。”他突然从怀里掏出那把枪,摆到桌上。他把弹夹退出,拨出一粒子弹——

“看。塑胶子弹。”

“那张照片呢?”

“随便哪家照相馆,都可以印出这样的照片。他们把这个叫做艺术照。有些人喜欢把自己打扮成女人,让这个女人跟自己合影。摆一个姿势,拍一张,再摆个姿势,拍另一张。他们就能把这两张照片拼到一起。”

“那天晚上你敲开门,你闯进来——”

“十点钟左右,总是有人在敲门。”

她仍旧疑虑丛生。她抬头望着他,像是望着一个阴险的陌生人。

“那些衣服呢?那衣服上的洞呢?”

他望着她。连枪都是假的,哪里来的枪洞?

他摸出烟盒,掏出一根来,又把烟塞回盒里。

他把所有的事情,按照日期告诉她。他怎样安排所有的细节,安排室内的灯光,散步的路线。他如何设计,让自己一步步接近她。他要想像她是他从未见过的女人,想像自己从一个全新的角度观察她。他像是在对她解说一部电影的情节,可他说话的样子,怎么看都像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家。

“为什么你要让我……为什么你要把我……?”

她没能说出口。他懂她的意思。他望着她,眼神里充满无奈。像是想要告诉她,他对此无能为力,他也无可奈何。那不是计划的一部分,那完全超出他原先的想像。

她觉得羞愧难当。像是被人从一场戏里拽出来,从一场她狂热投身其中的表演情境一把推出来。好像是突然之间,她就冷静下来,察觉自己先前的表现那样夸张,那样傻乎乎,那样不得要领,她既觉得尴尬,又感到愤怒。

那个她近来一直扮演的角色,那个她一向以为是她的本质、是另一个真正的她的女人,她敢于在徐向璧面前呈现的女人,此刻孟悠却无法忍受让她暴露在徐向北面前,就好像,一旦透过徐向北的眼睛,透过他瞳仁的反射,那个形象是如此虚假,如此做作。

那些她以为自己感受到过的巨大快乐,那些梦一般的身体快感,如今变得确实像梦一样虚幻,甚至像是在一场梦里做过的另外一场梦。

她觉得虚弱。勉强站起身,她想去睡觉。好像她觉得只要再睡一觉,就可以从这一连串的梦里真的醒过来。

三十二

他小心翼翼地审视她。他想,是时候啦,该行动啦。这是唯一的机会,他有可能完全失去她,既失去从前的那个孟悠,也失去他刚发现的这个让他惊心动魄的新孟悠。但他也可能全都能得到,不仅重新夺回那个旧的,也得到这个新的。他一度觉得自己不在乎那个旧的……

在黑暗里,他向这两个女人冲过去。上一次,是徐向璧趴在她身上,他自己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这一次,他要夺回他的权利,让徐向璧滚到那个角落里去吧,这两个女人,都是他的。

三十三

像是有两个男人在同时强暴她。她的身体好像在被左右攻击,应接不暇。她睁开眼睛,看到这一个,闭上眼睛,又看到另一个,她的心好像被撕裂成两半。

现在,两个男人又合二为一。而孟悠,与那个从前只存在于想像中的孟悠,也从未如此相容,如此安宁地共存一体。

她在黑夜里叹息。

如同所有最美好的时刻一样,两分钟内一切都烟消云散。她伸手去摸他,沿着他的小腹——她摸到一把脆硬的毛发。不是那蓬柔软卷曲的野菊花瓣,也不像挂在墙上的那把鬃刷——很久以前她偷偷这样想过,那时她还刚跟徐向北结婚。她甚至觉得有一丝烧焦过的味道,残存在那束毛发上,粘在她的手指上。

你到底是谁?疑虑再一次涌上孟悠的心头。

三十四

一个月后,孟悠在待洗的夹克口袋里看到一张照相馆发票。她一直都不敢去看看那家照相馆。

直到第二年春天。

春天,人不会那样紧张。春天时,人会懒洋洋,会做出一些你在冬天不敢做的事情。

她一头撞进那家照相馆。选中一个和气的老师傅。她拿出那张偷偷藏起来的照片。

“师傅。我想跟你打听打听——”

“你记不记得这个人,”她把照片转个方向,“他来拍过这张照片?”

“是啥时候的事?”老师傅在端详照片。

“去年秋天,国庆节后——”

“不记得。挺眼熟的——上这儿来拍照片的双胞胎实在太多啦。”

“不是双胞胎。这是一个人啊。是拍两次,把两张照片合在一起的。”

老师傅再次仔细看那张照片。

“我们这从来不做这种照片。没这个项目。这种照片你要到福州路上海摄影图片社去做。”

“再说——”老师傅把放大镜对着两个人当中的那部分,“不像——这不像是做出来的。哪能做得那样好,天衣无缝。这明明就是一对双胞胎么。”

三十五

孟悠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这些事。她把所有的疑问都压在心底。

怀疑,是人类所有的念头里最虚妄的东西,最容易消散。不用多久,她就会忘记所有这一切的。

他们俩现在过得很好。很富有。股票市场指数跌至287点时,他把一大笔钱存入证券公司。一年以后,股指就回到700点以上。他现在很快乐(只是很少再有时间去下棋)。人变得很沉着,不太喜欢说话。他一直对她很温顺,甚至比从前更温顺。她想要什么,没等她说出口,他就会给她买回来。

也许三十年后——不,也许等到七十岁时,她才会再次想起这些事情。

“真的是你?”

他狐疑地望着她。

“你在干什么?这么久才开门?”

“睡觉。”

“睡觉还喷那么多香水?”

她惊慌地扫一眼窗户。居然没有察觉窗子的问题。徐向璧跳出去时,忘记带上窗子。寒风不断灌进来,席卷着窗帘。

他用吓人的眼神盯着她看,疑虑,诡异,又有一丝忧心忡忡。他看看她,再看看窗子。他走进窗口,向外张望。

被子热腾腾掀开,床单皱成一团,有点湿。

徐向北走过去,摸摸被子,又摸摸床单。他转身走进卫生间,浴缸是湿的,缸沿上粘着根毛发,卷得像条虫子。

他走近她,用手背试试她的脸颊,滚烫。

突然伸手插到她的腿间(她慌里慌张穿上向璧送她的那条丝绸睡裤),温暖——但隔着薄薄的裤裆,他摸到一股黏湿。

他疾步跑到床边,掀开被子,风吹起一张照片,飘落在地。

他捡起照片,双肩一挫,愣在那里——

孟悠在他的背后,望着他。

是他?

是他。事到如今,她反而泰然。

“你不在家。我没钥匙。给小戚打电话。我以为你跟她在一起。她告诉我你被我弟弟接走。”

“她说他天天都来接你。”

你不知道么?真真叫双胞胎,那么像(这毫无意义的说法算是在安慰他?)。几乎每天都来,开着轿车。

小戚小戚,她恨恨地想。可该来的总归要来。事到临头,女人总比男人多嘴,女人也会比男人更加镇定。

“这样也好,我们离婚吧。”

他抽烟。一根抽到一半,就接上另一根。

你吃点东西吧。他们面对面坐在饭桌上。就像平时。

“他怎么会来找你——怎样开头?”

“有个箱子要我帮他藏起来。很危险,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不让我告诉你。”

徐向北不让她帮忙。自己钻到小阁楼上,找到箱子。

密码箱放在桌上。

“你别打开它吧?人家的东西——”孟悠还是有些担心。她还害怕什么呢?难道箱子里会是一颗炸弹?就算是炸弹,这会应该也没什么好怕的啦。

他尝试几个数字。打不开。

他想想,点上一根烟。再次转动密码锁,试试看519。

啪,箱锁跳开。

她奇异地瞪大眼睛。

“他的生日。也是我的生日。”

箱子里有很多钱。现金。钱上遮盖着一叠文件。文件的上面——

赫然是一把手枪。

二十一

孟悠越想越害怕。像是有双金属爪子攫住她的心脏,越捏越紧。

整整一夜,徐向北坐在桌边,在黑暗里不停抽烟。烟雾在月光里盘旋,像是银白色大理石表面的暗色花纹,转动上升,让人头晕目眩。一星火光在烟雾后面闪烁,他的脸忽暗忽明。猛吸一口时,红光洒在桌上。他的手垂在桌面,紧紧抓着那把枪,在月光下像一头孤狼的下巴。

是周末。连着两天都不用上班。徐向北仍旧保持沉默,偶尔出去一趟。回来后又坐在那里,抽烟,玩弄着那把手枪。她知道徐向北会摆弄枪,他参加过民兵集训……

一把枪——就他的感觉而言(在他记忆的最深处,在他大脑皮层无意识的直接反应上)——首先是一件玩具,其次才很可能是一件可以用来杀人的武器。他爸爸刚来上海时,常常把枪带回家,拆下弹夹让儿子抱在怀里。徐向北打小就会玩枪,喜欢玩枪(哪怕是一支玩具枪)。他把枪抓在手里,那个神气劲儿,就跟姜文那样。

她坠入恐惧的深渊。周而复始进入同一个梦境,有时破碎,有时完整,场景是同一个密闭的空间。就好像这多面体的梦境在每一面都开着门,有无数扇门,每次她都从不同的门进入。又好像她在观看由无数台摄影机从不同角度反复拍摄的场景……巨大的水晶灯突然从吊杆上断裂,砸向她和徐向北。徐向北向后仰倒,四肢伸展倒在她面前的地上。倒在地上的徐向北突然变成赤身裸体的徐向璧,阴毛像一蓬野菊花瓣,卷曲,绽放。黑色的液体从花瓣里往外冒,过好久她才发现,那是汩汩喷出的血。奇怪的是,有一次她忽然发现那吊灯不是从头顶上,而是从侧面向他俩撞过来的。

她再也无法忍受。明天是上班的日子,她要想办法联系徐向璧。

二十二

徐向璧给过她三个电话号码。第五次拨打第二行数字——

“别害怕——你晚上来。我来想办法。”

“哈哈哈——”他在电话那头大笑,“别担心。我哥是个老实人。”

最让人害怕的就是老实人,突然发疯起来,后果谁都无法预测。

“我不怕他。我解决他。”电话那头传来冷冰冰的声音。她越发惊恐,惶惶不可终日。

西郊别墅区。占地广阔的围墙内树林茂密。徐向璧知道孟悠认得这个地方。有一天,深夜。他突发奇想,叫醒孟悠,把她从滚烫的床单下拽出来。让她穿上丝睡袍,披上羊绒大衣。他自己则裸着上身套进羊绒大衣里。

他要与她在月光下野合。

四周是幽深林子,草坪被树林包围。几只秋虫顽强地鸣叫,似乎那样能抵御寒风。漆黑的草,露珠在草丛顶部银光闪闪。暴露的身体白得刺眼。她不觉得冷,粗糙的树皮透过羊绒、透过丝绸擦破她背上的皮肤,她也不觉得疼痛。

但今晚她觉得冷。冷得刺骨。她害怕——

整整一天,她都觉得背后有双眼睛在盯着她。她没有责怪戚老师,但她不想跟小戚说话。这样一来,她越发孤单。

向璧背靠着树干,抱着她。

“为什么不去房间里?我害怕——”

“要真按你说,向北跟踪你。你不懂。在房间里——他在暗我们在明。空旷的地方更好些。”

她听不懂他的话。但他在抚摸她,让她安心。

“况且,”他在给她讲道理,“万一闹起来。这里更好些。别墅有服务生,有保安。两兄弟闹家务,可别弄成犯罪案件——”他呵呵笑,像是在解嘲。

闹家务,他说得多轻松。

其实他是不想闹出太大动静来吧?他是个缺少合法身份保护的人呢,他是个“黑户口”呢。孟悠静静地想。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他,离不开他,也对他越来越宽容。他会杀掉徐向北么?她陡然翻过来想这件事情。

“你可别——杀掉他。”她低低的声音在风中回荡。

“别瞎说。再说,枪在他手里。”

“他搞不过你的。你是特工。你受过训练。你会夺过枪来,把他杀掉——”她越说越轻,泪水泫然。连她自己也说不清,这话里有几分是担惊受怕?有几分是为这对双胞胎兄弟惋惜?甚至——有几分是暗暗希望?希望这一切有个结局,终究要有个结局。

他突然问她:“如果这一切终究要有一个结局——你希望是谁?”

“谁?”

他的嘴角紧绷,在月光下像是一种诡秘的笑。

“这样说吧,如果你必须选一个,你希望由谁来杀掉谁?”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她被这问题逼得有点疯。她是在发疯,努力挣扎,想要逃出这个惊悚的梦境。她一把向下掏去,抓住徐向璧的裤裆,用力拽他的拉链——

沙沙声。像是脚步声。像是皮鞋踩在树叶上的声音。枯枝断裂。月色晃动,像是有黑影在小树林里奔跑,转着圈奔跑。她的手一紧——

徐向璧大叫:“是谁?”

没人回答。沙沙声暂停。万籁寂静,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是向北哥么?”徐向璧再次高声喊叫。

孟悠的心脏快要停止跳动,又像是要从嘴里跳出来。她捂住嘴巴——

“向北哥,你出来。我们好好谈谈。”

孟悠失去控制,冰冷的泪水滑过脸颊,滴落在徐向璧的手上。她从未感受过如此的惊恐,连身体都无法自控的惊恐——她觉得连小便都快要失禁。

咚!树林里一声巨响。火光闪动——

徐向璧一声大叫,跳开身体伏倒在地。孟悠双腿一软,跪落草丛。良久,她才发现裤裆里又热又湿,她怀疑自己已尿在裤子上。

“别跑!你别跑!”

徐向璧一边大叫,一边弯着腰向前奔跑,他在树林里奔跑,绕着树干迅速移动。孟悠隐约看到他身前的黑色人影,旋即消失在树林里。

好久好久——好像相隔一万米以外,又是两声巨响。

咚——

咚——

二十三

五个小时以后。

接近凌晨时分,孟悠站在家门口。门缝里有灯光,冰冷的钥匙攥在手心里,她不敢插入匙孔。

门后有人走动,挡住光线。

良久,他说话:“是谁?孟悠?”

是谁?隔着门,她疲惫万分,仍旧惊慌错乱,她分不清。是徐向璧还是徐向北?她到底希望站在门背后的是谁?是向北?是向璧?

门开,日光灯刺眼,她分不清站在面前的到底是哪个。披着黑色的羊绒大衣。她这才想起来,徐向北不知从何时起,也剪成一个平头——

面对面,一个站在门内,一个站在门外。目光疑虑,互相审视。街上传来板箱和牛奶瓶的碰撞声,孟悠打个寒战。

“进来吧。”里头的人让开身。

他用力推,门撞到墙上。她暗想,这笨拙的动作是徐向北的。

他像是知道她的心思:

“你希望我是哪一个?”

她不敢说话,盯着他看。

“我是向北。”

她心里一沉。好像突然发现失落什么宝贝,再也无法找回。

“失望?”他冷笑。

她软软地坐到椅子上。猛然站起身,冲到衣柜前拉开抽屉,翻出几件衣服,又匆匆奔进卫生间。

她走出卫生间,像个女战士。冰冷的声音像在指责——

“为什么你穿着他的衣服?”

她盯着他看,发现他耳边的擦伤。他的手——指甲上有大片污渍,像是被什么颜色染过,又氧化变黑。

她嘶哑着嗓子喊叫,声音出来却发现近乎耳语:

“向璧他人呢?”

“我怎么知道?他不是跟你在一起么?”

她一阵心痛。可还是希望自己别这么快就相信——

二十四

日子过得意外宁静。她上班,下班。他在忙碌。

今天,他搬回家一台电视机,明天,他又搬回来一只冰箱。他跟她商量:“东芝好不好?我喜欢东芝。”

“Toshiba—Toshiba,新系代滴东机。”他学电视广告里的唱法。

浓密的阴影只笼罩在她一个人的心上。

三天后的一个深夜,她起床上厕所,看到一只钱包掉落在椅子旁边,是从徐向北的衣服里掉出来的。她悄悄捡起,在卫生间里翻开。

钱包里有几张定期存单,分存好几家银行。数字超乎她的想像,最大的一张上写着“170000元整”。

一星期后,她独自在家打扫房间,从床底下翻出一只破旧的旅行袋,赫然发现里面装的全是徐向璧的衣服。她熟悉这些衣服,她曾亲手从一具活生生的肉体上剥下它们。

衣服染上大片奇怪的颜色,像酱油(应该说像老抽),散发着一股奇怪的铁锈气味。她翻开衬衫,在腰胁部位,在最底下那颗纽扣旁(徐向璧会把衣服的这部分塞进裤腰,因此它是整件衬衫唯一显得皱巴巴的地方),有两个洞眼,洞眼四周有烧焦的痕迹。

她往包底下翻,手指一痛。拿出手,手指上已被划破,一滴鲜艳的血染到那件衬衫的领子上。她小心地伸进手去,赫然拿出一把锋利的宽刀,刀背有一公分厚,很少有人买回来家用,是肉店里用来切大块骨肉的砍刀。

她心慌得快要昏过去。但她勇敢地把包完全打开,在最底下,看到一柄雪亮的钢斧。

当啷,斧头掉落到地板上。她自己则掉落到冰窟里。她恍惚觉得自己在冻得人心脏发麻的冰水里下沉,下沉。

二十五

她的脸色苍白,她六神无主的样子让戚老师担心。

“你这两天怎么啦?没精打采——”

“我哪有怎样啊?”她打断小戚。

“失恋吧?‘若得叔叔这般雄壮’——”戚老师教语文课。

她猜想这不是什么好话。心里发冷。她一直与小戚最亲密。

“你烦不烦啊你?”她低头,抱着暖水杯,蒸汽顺着她的鼻子向上升,润湿她的眼角。

“我劝你省省,”小戚有点生气,“要在以前,你这就是资产阶级腐化堕落的生活方式,立即调离教师岗位。决不能让你带坏孩子。也就是现在——”

“你说现在这是个啥世道啊?”小戚忽然又转怒为喜,“你说说看这是啥世道——”

她忽然咯咯咯笑起来。前仰后倒的。无论何时何地,小戚总想扮演成一个开心果。

“今天中午,我不是去做头发么?人不是很多么?我不是坐在那儿等么?老陈在跟一个客人吹牛,说现在啥妖孽都有啊。有个男的对老陈说,他出十倍的价钱,要老陈……要老陈……”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要老陈帮他烫……帮他烫……他要老陈把下面的毛拉直……”

“老陈说,”咯咯咯——“大头本来就比小头大十倍,再加十倍……那是多大的赚头啊?你说说,他多会算……”

“那人问老陈,那他原来是个啥式样?”

“现在小年轻不都喜欢烫个爆炸头?”

咯咯咯——

孟悠笑不起来,她哪有心情听笑话。

二十六

孟悠都快要崩溃。

他看在眼里,有些心酸。照片在窗台上,面朝下,灰扑扑。

她想干什么?今天下班时,她不走平常的路,绕一大圈是想干什么?她在风中低着头,脚步踟蹰,若有所思,她在想什么?

她路过公安分局,停下脚步——

他大惊失色,但她疾步走过大门。

他要阻止她。他从哈尔滨食品店买来花生排,他知道她喜欢吃这个。他去华山路那条窄巷,在弄堂深处找一间小店。有人跑去东京,不肯打工挣钱。有人在上海开一家专卖日本高级衣饰的小店,铺子里陈设的全是赃物。

他挑一双鲜红的皮鞋(怎么可能给羊皮染上如此艳丽的红色?),金色的扣眼,金色的鞋带。孟悠老想要一双红皮鞋,这是他不知道的。但她告诉过徐向璧。

任何微小的细节都会惊动她,她一触即发。

她用奇怪的眼神望着他:“你怎么会买这个?”

你怎么知道我想要一双红皮鞋?他告诉你?他把一切都告诉你?你们这对混帐双胞胎,到底在背后说过我什么?你是谁?你到底是哪一个?

她理不清头绪。她觉得自己掉落在一条阴险的谜语里,所有谜底都会变成新的陷阱。

“你去自首吧……”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想法是从哪儿蹦出来的。

“你胡说什么?”他厉声呵斥。他一口喝干水杯,觉得水里有股发酵般的怪味。

二十七

他自己也迹近崩溃。他决不能让孟悠发疯,决不能让她毁掉他。毁掉这一切,毁掉他的好运气,毁掉这精心设计的假象,毁掉他几乎要触摸到的、几乎要成真的美好生活。他不能让她毁掉这个家,还有——他的钱,那一大堆钱。

他设想过,告诉她故事的另一个版本。人究竟会喜欢哪个版本,这一点最难测度。一出由性格多多少少有些怪异的主人公出演的喜剧?还是一部惊悚电影?人会在多大程度上相信生活的严酷性?或者,索性一个弥天大谎会更加让人家满意?

最难以判断的是人心。在孟悠心里,更希望故事朝哪个方向发展?她想要个怎样的结局?

在她的内心深处,究竟哪一个是她真正想要的?一个传奇般的情人么?或者,她终究想要回到日常,回到她久已熟悉的生活中?

那些气喘吁吁的、如呻吟般吟唱出来的剧烈情感到底有多少真实性可言?在那架不可捉摸的天平上,日积月累的习惯会比电光火石间爆发的快乐更沉重?

他不得不赌一把。翻开她内心的底牌。用他所有最美好的东西来下注,赌的是她那颗已被撕成两半的心。

二十八

“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

“你看到的每一件事,你就当是一场梦幻……”

“都是假的。假的……”他片刻停顿,他持续,就像在吟诵一首传奇诗。

“我就是徐向璧。我是徐向北,但我也是徐向璧……”

二十九

她知道他一定会说出真相。她藏着说真话的小药丸。她从沙发下捡出来,偷偷藏起两粒……她把两粒全都放到他的水杯里,亲眼看到他一饮而尽。

她当真想弄清真相么?

三十

国庆节。那是两个月前。(国庆节,你记得他在单位值班的那天晚上么?)

“你多半是不记得——你一向不关心我……我在家,我不在家,对你来说都一样。你总在看电影,看小说。你不记得那天我还特地把学校的放像机借回来,好让你晚上有消遣的节目?”

(你说的都是实话么?真相就是这样么?)

那样一来。他一个人值班,可就没什么好干的啦。一个人,只能喝酒。酒喝完……(她记得他喝醉的样子,把楼梯转角当成沙发,坐着坐着就躺倒,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

他决定再弄一瓶酒去。

那天夜里,街上特别亮。国庆节放灯,还放焰火。行人如虫蝇拥聚在光亮处。烟杂店却都关着门。

“从门房边小铁门走出来,我挑一条无人小巷。我可能有点醉。那条巷子我从未去过。好像有点迷路。上海这些里弄……哪儿哪儿都是通的,哪儿哪儿都走不出去。”

(她望着他,觉得他此刻也似醉酒一般,语无伦次。)

他好像走入一个迷宫。像是在一个地方绕。棚户区,没有路灯。有些路,连自行车都过不去,人要侧着身才能走过去。

路越走越黑。

“……我记得先前就到过这里。一大块空地。两边是围墙。围墙下堆着黄沙,堆得好高,连围墙都被遮住。我记得清清楚楚,另外两边,有好多小巷,我就是从这些小巷里走进来的,可我每次出去,绕着绕着又绕回来。”

(你一向如此,从前在公园里你不知要带我走多少冤枉路。)

第三次,他忽然发现地方有点变样。他记得清清楚楚,沙堆,柏油纸盖的大棚……还有好大一棵桑树。

“我认得那树叶。但这会儿地方有些变样。过一会儿我才发现,这地方比先前亮一些。先前这里一片漆黑。”

他走过去才发现,在两堆沙子之间,停着一辆小卡车,白铁皮钉的车厢。驾驶室的灯开着,可没有人。

“鬼使神差,我想坐到驾驶室休息一会。很困,酒意有点上来。坐在那里我腰酸背痛,驾驶室很小……”

又是见鬼一样,他想到后车厢去躺一会。

堆着好多纸箱……

他躺在纸箱上,其实是靠着。半个身体压在箱子上。一个翻身,箱子被他压扁。打开箱子……

“天啊!我看到好多钱。好多好多钱,数都数不过来……”

(你读过《基督山伯爵》么?)

“说实话(当然,你说的都是实话。)……我当时连想都没想。我想搬走箱子。我不想干坏事,可一下子看到那么多钱……”

他又累又心慌。他本可以抓一把走人的。

“其实我可以抓一大把就走人的。可我连个纸袋都没有。我在衣服兜里塞上两把。可我还是想把它们全带走……”

急中生智。人有时就会这样。一急就急出个办法来。他望着那几大堆沙子,忽然计上心来。他把装着钱的箱子全都搬下车,把它们全埋到沙子里。手指很痛,可他找不到工具。

“天知道我挖多久。挖得很深……”

他害怕。

“不知这些钱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这是谁的车?那么多钱……”

“我怕找不到回来的路。幸亏口袋里有个粉笔头。不知从哪里捡起来,塞进口袋的。我一路在墙上画十字,碰到每个转角都画一个。我想下一次来,我会找到这地方的。”

第二天,他果然找到这地方。迷宫般让人晕眩的小巷,天一亮就变得简约。这会他完全知道该怎么走,粉笔记号纯属多余。

警车刚走……围着好多人,议论纷纷,有人告诉大家,警车刚走。昨天半夜这里像打仗一样,两帮人在这里打架。真的像打仗一样,不光动刀子,听说还有枪。

他担心箱子不在沙堆里。警察来过,搜索现场一定很仔细。他有点失望,也有点庆幸,前一天晚上他喝得太多。胆大包天,谁知道这些钱从哪儿来?

他们说,其中一批是从黄浦江运虾船下来的。沿着巷子往南,的确能走到江边,王家码头。

“可我想想不甘心……”

夜里他决定回去。

“你记不记得,国庆节第二天,我告诉你老何有事,跟我商量,要我再代他值一晚。”

箱子竟然还在那儿。整个夜里他都在搬运这些钱。

“我该把那些箱子一块运走的。该把那些箱子扔到苏州河去。他们说,你一碰到什么东西,那上头就会有你的痕迹。指纹啦,气味啦,他们说警犬很灵的。可我来不及搬走它们啦。”

他只能一点一点运钱。背着大旅行包,骑着自行车。那是国庆节,街上有很多警察,还有联防队。幸好那天是国庆节,大家都很高兴,连警察都很高兴,懒得找事儿。

他把钱都埋到楼下花园,用铁锨挖很深的坑。

“提前一天我就开始挖,你记不记得我说想从学校里弄棵枇杷树苗?”

他把家里的马夹袋全用完。

“把你那些藏着的旧马夹袋全拿出来。你后来问过这些袋子的去向。”

他把钱一袋袋分开,没数,数不过来。他把钱全埋到坑里。

他整天都在担惊受怕。不敢去打听。各种各样的念头钻到脑子里。警察会不会正在追查这些钱呢?沙子里的空纸箱早晚会被人发现的。

“我祈求发现得越晚越好,等气味都跑光,就不怕那些狗啦。”

“我猜想这些钱的主人,一定都是干坏事的。不然哪会有那么多钱,还都是现金。我猜想那是些大毒贩,或者大走私犯。天知道要走私什么货才用得上那么多钱。这些人连警察都抓不住,可见本事也不比警察差多少,要是连这些家伙都在找这些钱——天哪,谁要丢这么多钱,都会想办法去找回来啊。”

他不敢拿着钱去存银行。听说人家可以从银行查丢失的钱,钱都是有编号的么。香港电影里不是说有种办法,拿荧光粉撒在钱上,这钱只要一拿出去就会让人发现么?他一张张翻那些钱,好像没看到什么特别的地方。钱也不连号。

隔好几个星期,他才敢取出一点钱。

“很少——我是说,在那堆钱里,这就算是很少一部分。我试着存银行,先存一千。没有异常动静。要是银行有人拿住我,我会说这钱是街上捡的。哪里捡的我也早就想好啦。”

又隔一个星期。他觉得这钱大概没啥要紧啦。报纸上也没说什么,公安局大门口也没贴什么布告。真逗,那几天里街上连寻人启事都不大看到。后来才听说是整顿市容。

“可我不敢把这事告诉你。你那胆子,实在是太小。我觉得我要是告诉你,你一定会去公安局报案。我得给你找个理由……”

“有那么一大笔钱,我一定要让咱俩过好日子。可我就是不敢告诉你。得有个说法……要不然,把这些钱搁在你跟前,怕是你连觉都睡不着。”

三十一

她凝视着他熟睡的面孔,无法置信。她盯着他不时跳动的眼皮,直到他醒来。已是半夜——

“这都是你编的!”

“这些都是假的?”她盯着他看。

日光灯闪烁几下,“嗒”一声,熄灭。徐向北爬上桌子摸索一阵,灯又亮起。

“挣到大钱的弟弟,要送点钱给哥哥嫂子用。你心里会踏实些。”

“徐向璧是你自己扮演的?”她像是有些想明白,又像是更加糊涂。她狐疑地望着他。她隐隐觉得其中有一个悖论。一个无法绕出的逻辑:如果根本就没有徐向璧这个人,那两粒药丸还有效果么?如果连药丸都是假的?那她如何能相信他在说真话?

“我一出差,他就可以来看你。”

“你给我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一个双胞胎弟弟?难道你那么多年一直在给我编故事?”

“我倒是有个哥哥。很久很久以前就跟着我妈回到北方老家。”

“那药是哪里来的?”

“安眠药。我把它溶在酒里。你喝下去不到半小时就睡着。”她恨恨地想,要是有多一粒,她一定会找人去化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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