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京城午门,午时二刻。

低低的云层压下来,闪电打得让人眼花,一阵阵闷雷不让人喘息地自天上滚过。监斩官坐立不安地看看头顶,又看看路的拐角,等着那辆早就该到达午门的囚车。

在一串闷雷之后紧跟着一个响雷,那雷声仿佛是自人心底炸开般地令人不适,监斩官不禁瑟缩了下,而早已围在午门前的百姓则起了一阵骚动……

“来了!来了!”有人在高呼。

人群随着呼声挪动着、喧哗着,盖过了驶出拐角的囚车吱吱呀呀碾过石板路的动静。囚车里的人披头散发,满身血污,显是被用过大刑之人。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这个卖国贼!”

百姓们群情激愤,无数的石块、砖瓦朝囚车中人飞去。四周黑压压的八群像乌云一般让人窒息。押送的官差自顾不暇,径自躲到前面,催促着囚车快快前行。

因隔着木栅栏,十之七八的石块、砖瓦都落了空,却仍有击在囚车中人身上的,只是那人虽然满身是伤,却不哼不吭,像是全无感觉一般。

百姓中不乏能人,拾得尖锐石块,照准了那人露在囚车顶的头部掷去,正中额角,鲜红的血“唰”一下流出来,顿时有旁人大声欢呼叫好。

血直淌下来,漫过那人的唇边,带着淡淡的腥气。

那人此时方才动了动,原本低垂的头慢慢抬了起来。血污散发之后,双目尚闭,那张脸仍是俊逸异常,散发着摄人心魄的美,围观之人无不愣住。

他缓缓睁开双目,仰望着天空,眼神淡然恬静,如午后小睡初醒,周遭的喧哗恍若未闻。

“孟逸,你还我儿子命来!”一妇人扑上囚车,手中竟然持了把尖刀,直刺向他。可惜木栅栏阻隔,刀只能刺到他的腿,刺不到要害,妇人只觉得不解恨,又拔出来,一刀一刀地狠命戳刺,血流如注,直淌到地上。

随着疼痛,眼角微微抽搐了下,他方才低头看了眼那妇人,目中并无恨意,倒有几分听天由命的无可奈何。

“大婶,你戳的那条腿已经断了。”他说道,声音柔和得简直让人疑心他是在好意提醒。

妇人呆滞片刻,随即挥刀捅向他的另一条腿。

那一瞬,他的唇角微微抽搐了下,叫人分辨不清他究竟是在微笑,还是因为腿上的疼痛而抽搐。

前面的官差生怕行刑前就弄出人命,不得已上来拉扯妇人,不耐烦地劝解她:“呆会儿就腰斩了,比您这刀子解恨,您就安分地等着看吧。”

“我要他碎尸万段!”妇人凄绝道。

“成、成……腰斩完了,您想怎么着都成,现在您赶紧先下来,别误了行刑的时辰。”

官差连拉带拽地把妇人自囚车上扯了下来,尖刀却未拔下,仍旧插在囚车中那人的腿上。

他低头,看着那柄刀,似笑非笑,似嘲非嘲。

头顶苍穹,被如雪的电光划得四分五裂!

雷声阵阵,仿若一把无形的鼓槌在天地中狂怒地击打着!

第一章

“师父,为什么我没有爹娘,只有师父?”稚气的三岁小娃娃仰头问。

“因为我们家离儿是天上的大鸟送来的。”

“大鸟?”

“是啊,大鸟飞啊飞啊,飞到师父头上的时候就嘎嘎叫了两声,下了个蛋落到师父怀里。师父剥开蛋一看,你就坐在蛋里头笑。”

五岁的小男孩在掏了无数鸟蛋之后回来了:“师父。蛋里面只有黄,没有小娃娃。师父你骗人。”

“……是师父记错了,其实是师父路过昆仑山时,山顶的树上结了个大果子,果子正好掉到师父怀里,师父剥开来一看,你就在坐在果子里头笑。”

“昆仑山?很远吗?”

“很远很远。”

七岁时,男孩的眼睛因为中毒而疼得火烧火燎,睡不着觉,师父背着他整夜来来回回地走。

“师父,我爹娘是不是不要我了?”他伏在师父背上,低低地问。

“当然不是。”

“那我这么难受,他们为什么都不来看我?”

“……他们很想来,可他们和师父约好,一定要等到离儿弱冠之年。”

“弱冠之年?”男孩算了一下,“还要十三年。”

“是啊,十三年很快就会过去了。”尾音带着微不可闻的叹息。

十三年后,青山隐隐,绿水迢迢。

带着淡淡水汽的夜风自身旁掠过,撩起青衫一角,几许翩然。孟离靠在竹栏旁,流水在他脚下淙淙作响。

尽管双目失明,可他仍“看”着夜空。大火、苍龙七宿之一的心宿白中天缓缓西降。

今日,是他二十岁的生辰。

自他们都大了之后,师父闲云野鹤的本性愈发按捺不住,三个月前出门云游,至今未归。孟离没指望师父还会记得自己生辰,就算他记得,也不指望他会赶回来。

等了十三年,今时今日的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渴盼着父母的孩子。他早已明白,他的父母大概与其他师兄妹的一样,早就亡故了。

可他的父母究竟是谁?他们的坟又在何处?

径自出神,忽听见屋内煮茶的小风炉“扑扑”作响……

他微皱起眉,刚想唤“小七”,随即想起七师妹叶诺已去了开封,而此时家中无人,一切琐碎事情都得他自己打理。

他只得转身朝屋内走去……为了迁就他,大到桌椅,小到油灯,都是在固定的位置上,绝对不会有任何挪动。家中各种事物的方位他自小就熟记于心,自自然然抬脚就走,离六千五,停下脚步的地方身侧便是小风炉。

他将煮好的茶倒了一杯,端在手上,轻轻吹了吹,茶香扑鼻而来,在这初秋的夜里,这香气沁人心脾,愈发显得温暖非常。

欲饮之际,突然听见外间传来鸟儿拍打翅膀的声音,说来也奇,那鸟竟然毫不怕人,扑棱棱地就直冲进屋子里,在他手边的茶几落下来,“咕噜咕噜”直叫。

“说了多少次,让你停在外面的栏杆上就好,每次都飞到屋子里,弄得一屋子臭味。”孟离口中叱着,手还是探到茶几下面的小隔层里,抓了把小米出来。

还未等他放下小米,那鸽子已经迫不及待地探头过来,在他手心上一啄一啄地吃了起来。

尽管被鸽子身上的味道熏得直皱眉,孟离还是耐着性子等鸽子吃完手中小米,这才把鸽子抱起来,解下它脚上系着的小竹简,从竹简中抽出两张卷起的信笺。

舒展开来,手在信纸上抚过,墨迹微凸,第一张信笺上只有寥寥几语:“二哥,小七出门了吗?我在京城等了半个月,怎么还没见着她?”

落款是五师弟李栩。

第二张信笺略要长些:“离儿吾徒,见字如面。”

——是师父,孟离怔了一下,师父可从未有过写信的习惯,手忙顺着笔迹往下抚去。

“你已到弱冠之年,我便可将你的身世告知于你。你并非是我捡来的,而是你母亲在临终之前将你托付给我……”

——是关于自己的身世。不知怎么的,孟离的手微微发着抖,下面的字怎么也摸不出来。十三年终于过去了,这件事沉甸甸地放在他心中十三年,这十三年间,他再也未曾问过。终于等到师父愿意告诉他的时候了,他深吸了好几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才又将手放回信笺上。

“……你父亲孟逸。本是镇守顺德的都督,二十年前因通敌叛国罪问斩。你母亲当时身怀六甲,连夜被送出顺德,路上又遇到追兵,被我救下。可惜当时你母亲身受重伤,只撑到在黎明时产下你后便断了气,事出仓促,为师至今不知她姓名。

“如今你已到弱冠之年,为师才能和盘托出,其中缘由,我想你自会明白。”

师父说他会明白。

是的,他当然明白,因为他也曾经听说过孟逸。

关于此人,孟离几乎没有听过一句让人称道的话,除了他不得不被人承认的出色姿容。可即使是这样,却还是因此给他冠上了妖媚朝堂的名号。

一个拥有绝色容貌的男人,却有着最差的名声。妖媚朝堂,纵情声色,通敌卖国,而后被当市腰斩——一想起以前听说过的那些话,孟离有些茫然,缓缓将信纸折起,静静地在椅子上坐了许久许久。

吃完小米的鸽子甚渴,遂就着他手边的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啄饮着,不时偏头瞧瞧他,“咕哝咕哝”地叫着。

以前他也曾想过自己的父母会是什么样子,也许是逃荒路上的穷苦人,因为太穷,因为实在养不起,又或者因为不小心,把自己丢弃在了路边。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身世竟是会是这样——

孟逸,这是他一直以来所不齿之人。

而这个人,竟然就是他的爹爹。

恶名昭着,又因通敌卖国被腰斩的父亲。

因逃走而难产至死的母亲,连姓名都不知晓。

这晚躺在床上,从前曾经听闻的片段反反复复出现在孟离脑中,思绪繁杂,一夜无眠。

姑苏,夜凉如水。

织造府里的绣楼之中,一位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姑娘还在绣架前埋头刺绣。

旁边的丫环生怕打扰到她,悄无声息地修剪烛花,让灯火更加明亮些,然后又悄无声息地退到了一旁候着。

远远地听见外面打了二更天的梆子,刺绣的姑娘直起腰来,望着绣架上已完成大半的百鸟朝凤,悠悠地长舒一口气。

丫环此时方才上前微笑着劝道:“小姐,该歇息了。距离成亲之日还有些时候,肯定来得及,您不必这般着急地绣,当心身子才是。”

她眼前这位小姐便是姑苏织造白宝震的女儿白盈玉,年初与洛阳司马家的司马岱公子定了亲,腊月过门,眼下她正是在绣自己的嫁妆。

白盈玉轻轻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也觉得双目酸涩,含笑道:“我是想着早点绣好,安心些……爹爹去了京城,也不知何时才回来。”

“老爷说要在京城置办些东西作为小姐的陪嫁,大概还得耽搁些时日。”

白盈玉微叹口气,心下却隐隐有些不安。

丫环正想问她饿不饿,要不要吃些点心,却乍然听见外间有人疾步过来,两人顿时都吃了一惊。

来者是府内的管事,面色惨白得有些吓人,盯着白盈玉,嘴唇喃喃欲语,却没说出话来。

“出什么事了么?”白盈玉手握着帕子,紧紧擒住心口,轻声问道。

“小姐,老爷、老爷他……”

“怎么了?快说!”

“方才京城里有人送来急信,说p自家老爷他、他被人杀了!”

白盈玉一个踉跄,仓皇中扶在绣架上,绣架倾倒,烛泪滴落其上,点点滴滴,殷红如血。

次日清晨,孟离收拾了几件常穿的衣袍,走过小桥,往下山的路走去。

身后竹林深处,一人立在竹梢上,风过,身形随竹摆动,目光却紧紧地系在孟离身上。

一声轻叹,随风而散。

孟离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他只是不想呆在家里,需要出去走一走。

李栩说叶诺还未到京城。虽然知道叶诺聪明伶俐,但她毕竟是姑娘家,他还是有些担心,遂决定朝京城方向去,全当是去找叶诺。

孟离到了山下镇上,雇了马车,便一路往北而行,沿途询问。说来也巧,他在一家客栈打尖时遇到了陷空岛五鼠之一的彻地鼠韩彰,韩彰亦是想找小七,两人便一路同行。行至江宁时,总算遇见了小七叶诺,却又得知小五李栩被官府诬陷,深陷牢中,而小七竟然入了公门,随展昭一同办理此案。

此案说来甚是复杂:包拯正在调查江南贪墨案,查出姑苏织造白宝震贪污巨额银两,并且与朝廷重臣三司使张尧佐有所勾结。正在此时,白宝震被人杀死在京城之中,身旁财宝却在孟离的五师弟李栩房中发现。包拯虽将李栩关入牢中,但怀疑他是被人栽赃诬陷,真正的凶手应是受张尧佐指使,杀人灭口,故而派小七叶诺与展昭同往江南,找出白宝震与张尧佐勾结的证据。

孟离本就对官府中人十分厌恶,加上刚知自己身世,更是深恶痛绝,此时听说叶诺当了捕快,不由心中不快。

“小七,明日和我回开封去。”回客栈房间休息前,也不管展昭和韩彰皆在场,他朝叶诺道。

“二哥哥?”叶诺咬咬嘴唇,“……我还得去姑苏。”

闻言,他有些恼怒,叶诺打小就听他的话,不想才出门几日就变了:“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叶诺忙道:“不是,只是姑苏不能不去。”

“他们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你和这些官府中人何时变得这么亲近了?”他愈加不耐烦起来,加重了语气,“回开封后就把那块破牌子还给开封府。我们对那些人避而远之都唯恐不及,你还往里掺和。”

“二哥哥!”叶诺也很是为难,顿了半晌,道,“我……待五哥哥的事情解决后,自然会辞了这份差事。”

“李栩的事我们可以自己再想办法。官官相护的事情我们看得还少了么,你现下帮着他们,难道就不怕是被人利用,为虎作伥?”孟离怒道。

“二哥哥……”

旁边的展昭见叶诺一脸为难的模样,上前温和道:“孟大侠,此事恐怕您有所误会……”

“展大人,这是我们师兄妹之间的事情,请你不要插手!”

孟离还未开口,叶诺已抢先打断展昭的话,一面推着盂离进房间,“砰”的一声关上房门,讨好地拉着孟离在椅子上坐下。

“二哥哥,刚才的菜你肯定嫌油腻吧,我倒杯茶给你……”

“你坐下。”他冷着声音。

叶诺立时乖乖坐下。

“明天和我回开封去。”他复道。

“二哥哥,不是我不想和你回去,可五哥哥的案子,确实得去姑苏才能办妥。”

“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是开封府的包大人说的。”

“他说你就信!”

孟离可不管包拯有何青天之誉,在他眼中,会给李栩安上杀人罪名而将他下狱,那包拯实在也算不上是什么青天了。自古便是官官相护,只可叹这包拯竟也不能免俗。

“……我……我信。”叶诺结结巴巴地说,眼看着孟离眉头拢紧,连忙补充道,“因为包大人和我谈过此案,说得有理有据。”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她相信他们。孟离寒着脸,心中郁郁。因双目不便,他本身性格便极为孤僻,加上心中有事,但此时却不便对叶诺尽说,干脆不说话,弄得叶诺直看他脸色。

良久,他才漠然道:“既然你相信他们,那就随你了。”

“二哥哥。”叶诺小心翼翼道,“那你随我们一起去姑苏好不好?”

孟离冷冷哼了一声,没回答,简短道:“我要休息,你出去。”

“哦。”

叶诺误以为他答应了,便轻手轻脚地自外头替他关好门,心中欢喜地离去。而屋内的孟离打开包袱,换下行了一日的衣袍,取了干净的换上,才躺到床上歇了歇。

夜里梆子刚过三声,他便起身取了包袱,凭着记忆转到后院牵了马匹,自行往开封而去。小七毕竟涉世未深,听这些当官的人扯几句就信了,小五此事关系生死,他还是得上京去。

至于小七,就让她跟着展昭,若当真拿到账册,也能防着那展昭在其中做手脚。

第二章

一路进了开封,毕竟是繁华京城,耳边充斥着各种繁杂琐碎的声音,弄得他不堪其扰,问了几次路,好容易才寻到了开封衙门,正门紧闭,唯有两名衙役守着。

看见孟离神情冷凝地迈步上台阶,原本都拄着刑杖打盹的衙役们立时打起精神,目光有些戒备地盯着他。

“你……”

上前问话的衙役话未说完,孟离如已淡淡开口:“鼓在哪里?”

“这么大的鼓在跟前,你看不见啊!”衙役奇怪地嚷嚷道。

孟离面无表情,不愠不怒,声音死水般宁静:“我是瞎子。”

衙役细瞅了下他的眼睛,顿了一会才讪讪道:“来来来,在这边。”衙役本想拉着他过去,手刚碰到他衣袖,孟离便侧身微闪:“是右边么?”

衙役一番好意,没想到他毫不领情,没好气地道:“嗯。”

孟离自己往右走了几步,伸手向前,正好摸到鼓面,再往旁边一探,摸到鼓槌,当下毫不迟疑,抡槌就击。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鼓声震天,街面上的人纷纷拢过来,直引了一堆人围在衙门口看热闹。

守门的另一名衙役见他击鼓,已飞身进去通报,不消一会儿,开封衙役的大门被打开,孟离这才停了手。

“你,可是有冤要诉?”出来的人声音憨厚洪亮,正是马汉。

“不错。”

“是何冤情?”

“我师弟李栩被人诬陷,现就关在你开封大牢之中,这便是天大的冤情。”

马汉愣了一下:“你是李栩的什么人?”

“我是他二师哥。”

“那有位叶诺叶姑娘你可认得?”

“她是我师妹。”

刚走了个叶诺,现在又来一个,居然还当街击鼓鸣冤,这窝子还真都不是省油的灯。马汉心中想着,朝孟离无奈道:“你先随我进来吧。”

此时,方才的衙役附到他耳边低低说了句什么,马汉略有些吃惊地看了看孟离双目,添了句:“这边有门槛,你当心啊。”

马汉引着孟离进了开封府衙,先挥手让一帮急匆匆赶来以为要升堂的衙役们散了,然后带着孟离往后面去,路上每处台阶他都很好心地停下来提醒孟离,一直带到小侧厅让孟离先歇着,他才去通报包拯。

等了半晌,孟离才又听见马汉过来,唤他道:“包大人要见你,你随我来吧。”

孟离随着马汉曲折而行,脚下踩的从青石板变成了鹅卵石铺成的凹凸小路,一进府便闻到的桂花香也渐渐浓郁起来,隐隐还混杂着墨香……

马汉脚步停住,用恭敬的声音道:“大人,人带来了。”

“让他进来吧。”那声音低沉浑厚,还略带些许疲惫。

孟离举步入内,朝着声音的方向拱手施礼:“草民孟离,见过包大人。”

包拯也打量了下他,方才已听马汉说过他双目失明,眼下见到他,只觉清瘦俊逸,眉宇间神态冷然自若,并无丝毫盲人固有的局促。

“孟公子坐。”包拯道,又补上一句,“椅子在你左边两步。”

“多谢。”孟离也不客套,更不推辞,转身落座,直截了当道,“此番,草民是为了师弟李栩一事而来。”

包拯微笑道:“看来,你们师兄妹之间的感情真的很好。”

“李栩是冤枉的。”孟离不接茬,显然不愿把时间浪费在废话上。

“这需要拿到证据来证明他的清白。”包拯道,“他身边有赃物,且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眼下的情形对他很不利。”

这些事情,孟离之前便已经听叶诺说过,此时淡淡道:“眼下人就关在开封大牢之中,包大人不妨直说,如何才能放人?我等便是去筹集银两,也需要时日。”

包拯一怔,不由失笑,摇头叹道:“难道你把老夫当成是图财之人?可笑可叹,本府为官行事循的不过是‘本心’二字,只求俯仰无愧于天地,又岂会为钱财所动。”

“包大人,你素有青天之誉,难道就看不出李栩是被诬陷的?”孟离冷然反问他,“死者死于胸口致命一剑,可我师弟从不用剑,大人又怎能仅凭一堆赃物而定他的罪?”

包拯暗叹,幸而先见识过叶诺,对于孟离的态度也不算太出乎意料:“此案牵扯甚大,绝非一件简单的杀人案,你师弟现在在牢里反而安全,否则他若再被人灭口,岂非更糟?你不必太过担心,一切等展护卫和叶姑娘自姑苏回来之后再说。我能答应你的只有,在展护卫回来之前,绝对不会过堂。”

堂堂开封府尹能对他说出这话,作此保证,饶是孟离,也已信了七成。他目盲多年,早就学会自声音中觉察各人的性格情绪。包拯的声音沉稳有力,应是个有信之人。

“多谢。”他沉声道。

“不必,本府行事不为其他,更不为你一个‘谢’字。”包拯淡淡笑道,似乎意有所指。

孟离明白他是指自己之前所说“筹集银两”之言,即道:“之前是草民失言,还请大人见谅。”

包拯叹口气:“无事的话,你就回去等消息吧。你双目不便,成者就在府中后厢房住下,等叶姑娘回来如何?”

孟离本欲回绝,转念一想,如此也好,起码如果有消息传来,自己都能知晓,便点点头:“多谢大人。”

他刚起身,便听门外脚步声响,一人踏进门来。

“大人,这位是?”来人声音清朗低柔,看见孟离时低低倒抽了口气,像是有几分讶异。

“这位是叶姑娘的师兄孟离,也是为了李栩之案而来。”包拯笑道,高声唤了马汉进来,“带孟公子去后厢房住下,他双目不便,你吩咐下,饭菜要送到他房中。”

马汉应了,引着孟离往外走。

孟离迈出门去,才走了几步,便听见方才那个声音道:“孟离,他长得、长得……实在是像……”

然后是包拯的声音,不甚在意地笑问道:“像谁?先生在何处见过?”

“对了,当时大人还在庐州,并未见过那人。”公孙策略带怅然地叹了口气,“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前!

公孙策说的那人是爹爹?

孟离猛然停住脚步。走在他旁边的马汉心眼实诚,压根没听见书房里的对话,见孟离停步,还以为是没留神什么东西绊住了他,低着头往地上看。

公孙策见过爹爹!他见过爹爹!

胸中气血激荡,再也无法忍耐,孟离猛然转身,复朝包拯书房走去,留下一头雾水的马汉尚在原地。

“公孙先生,我有一事冒昧相询。”

见孟离去而复返,包拯也有些奇怪,道:“还有何事,孟公子但说无妨。”

孟离深吸一口气,似乎是怕自己失却勇气,问得飞快:“先生方才所说二十年前的那人,所指可是孟逸?”

孟逸!原来是他!

包拯微微一惊,转头望向公孙策。

公孙策怔了怔,缓缓点头:“不错,正是孟逸。”

“如此说来,先生是识得他?”

“不错,也算是识得吧。”

孟离再深吸口气:“在下冒昧,曾听闻江湖传言,孟逸媚惑朝堂、声色犬马,为人放荡形骸、昼夜荒淫,这些……可都是真的?”说出这些不堪入耳之词时,他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包拯、公孙策阅人无数,又怎么会听不出来。

“公子为何如此相问?”包拯尚记得公孙策之前所说相貌之事,“不知孟逸与公子有何渊源?”

孟逸当年所判是抄家灭门的罪,此时问话的人又是开封府尹,孟离明明知道不应该说实话,却不知为何,硬是梗着脖子直接说道:“他,正是家父。”

此言一出,包拯与公孙策面面相觑,皆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难怪难怪……我一见你就觉得……”公孙策连连叹道,“你相貌与孟逸甚是相像,虽无十分,却也有七分,皆是过人之姿。”

孟逸以容姿出众而闻名,又因此而臭名昭着,一时不知该把公孙策的话当成是称赞还是讥讽,孟离默不作声。

包拯因不曾见过孟逸,况且他本就不是以貌取人之人,故而对孟离容貌并不在意。此时他眉头深皱,盯了孟离片刻,才问道:“令尊当年是判的满门抄斩,你可知道?”

孟离点头。

“那你……”

“包大人可是要拿我去问罪?”孟离冷淡道。

包拯不语,半晌方道:“事情已过去二十年,我不会为难于你。何况,当年令尊的案子,在我看来,本就疑点甚多。”

此言一出,孟离脑子顿时“嗡”了一下!

“大人是说……家父,有可能是被冤枉的?”他不可置信地问道。

“不!我并未说他有冤情。”包拯当即否定,他为人严谨,自然不可能下此定论。

“那大人所说的疑点是?”孟离迫切追问道,他对当年之案的详细情形并不知晓,但既然包拯能说出这等话,那么就决不会是无中生有来安慰他的,必定是当真有蹊跷之处。

包拯摇头不语。

公孙策替他解释道:“大人的意思是,他觉得此案尚有疑点,因令尊的动机始终不曾查明,远未到可结案之时。可惜当时京城内民愤滔天,为平息民怒,匆匆结案,将令尊当街处死,不能不说是草率了些。不过此案确是铁证如山,应是未曾冤枉令尊。”

“是何证据?”孟离又问。

“是一封令尊通敌卖国的信。”

“信中……”孟离追问。

包拯轻咳几声,以目光示意公孙策。

公孙策会意,暗悔自己说得太多,便朝孟离笑道:“事隔多年,我也记不清了。”

这等敷衍之词,孟离自然听得出来,但他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加上面前二人与爹爹毫无交情,今日初见,公孙策能对他说这么多,待他已是不薄。当下他也不愿强人所难,想到自己还要在开封府中住些时日,再慢慢想法子打听不迟,便起身谢过,告辞离去。

书房中,唯剩包拯与公孙策二人。

“大人,学生失言,惭愧。”公孙策自知说得有点多愧道。

包拯轻轻拍了拍他,安慰道:“我明白你的心情,当年孟逸何等风骨傲然,你虽然口中不说,但心里对他甚是推崇。此番见到故人有后,自然心中欢喜。当年那段公案,我也觉得疑点甚多,可惜无力查明,对孟逸总觉有几分歉疚。”

“大人也觉得当年孟逸是被人诬陷的?”

包拯眉头深锁,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对了,这孩子双目不便,但看得出性格甚是倔强,我不想他陷在前尘往事中,故而不愿你再说下去。”

公孙策点点头:“学生明白。”

“下次他再问起,你便与他说些关于他父亲的闲暇之事,案子的事就莫再提了。”

“学生明白。”

包拯未再说话,望着窗外喟然长叹。

窗户半敞着,桂香浅浅,与屋内的茶香和在一起,宁静而温和。

孟离倚靠在床上,看似在休息,实则是在细细回忆着包拯和公孙策说的每一句话……

他本以为提起孟逸之名,包拯与公孙策语气间定会难掩鄙夷嫌恶之意,他也早就做好了承受这种嫌恶的准备。他只是想从这些见过爹爹的人身上,多知道一点关于爹爹的事情,无论好坏,都要比那些捕风捉影的江湖传言强。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敏感如他,却并未听出任何轻蔑的语气,反而听到了他们言语间沉重的惋惜遗憾之意。

也许,爹爹并没有那么坏?

能让包拯和公孙策感到遗憾的人,除了容貌之外,应该还有别的出众之处吧?

公孙策说过,当年并未查明爹爹的动机,那么这个动机究竟会是什么?

那封信,那封信……他须得知道那封信中到底写了什么才行。

仿佛在一团混沌中看见了微弱的烛光,孟离慢慢整理着自己的思路,然后合目睡去。

第三章

接下来几日,倒也过得平静,孟离到牢中探过小五李栩,得知小五一切尚好。而几次碰见公孙策,几番闲聊下来,公孙策的口风却紧了许多,关于当年案子只字不提,只扯些闲事来聊,或岔开话题,问他双目为何失明,可有用药等等。

便是如此,孟离还是敏锐地从中得知了一些有用的消息。例如,他知道了当年爹爹的副将叫司马扬,爹爹还有一名自小跟着的书童等等。

这日,他自公孙策口中得知,朝廷三司使张大人催了好几次,让包大人尽快将李栩过堂,都被包大人找借口回绝。这次张大人竟然又找了皇上,让皇上来催促包大人,弄得包大人极为难办。

而展昭与叶诺久久未回,包拯十分担心他们能否顺利拿到证据。

小师妹的安危,孟离亦是放心不下,想了想,还是决定南下去寻他们。因料想包拯会因他目盲而阻拦,遂他并未告知包拯,而是自行离去。

也合该孟离运气好,行到扬州之时,他在一家客栈打尖,正吃着,突然有一人扑过来,亲亲热热地扯他的袖子,差点让他夹的菜都飞了出去。

“二哥哥!”那声音脆生生的,透着甜意。

是叶诺,孟离唇角微微上扬,这丫头没事就好。

“你不是去京城了么?怎么又会在这里?”叶诺奇道。

孟离却不答,反问她道:“你没和展昭在一起?”跟在叶诺身后过来的两个人脚步声滞重,显然不是习武之人,他略一留心就能听出来。

“嗯,他有事先走。”叶诺拉过身边的宁晋和白盈玉,“这是六斤,那是阿碧,眼下我和他们一起上京……这是我二哥孟离。”

她所说的六斤、阿碧,是宁晋和白盈玉为了方便在路上起的别名。

在她身旁那位穿着寻常百姓的粗布衣衫却仍掩不住一身贵气的便是宁晋,他出身皇室,是仁宗之弟,很早便被封为宁王;而那位纤弱清丽的少女白盈玉,就是在京城被杀的姑苏织造白宝震之女。自父亲被杀之后,江南白家被官府查抄,白盈玉的未婚夫家亦传来退婚消息。她一介弱质女流,孤身上京,一探父亲被杀之案的究竟,正好遇到了前来查案的展昭与叶诺。在两人的劝慰下,白盈玉答允了待父亲之案开审时,出堂作证。

而当下展昭因身上另有要事赶回京城,所以便托小七先护送准备回京的宁王与白盈玉随后上路。

孟离自然不管他们是什么人,只冷冷朝叶诺道:“你又和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混在—起了?”

“乱七八糟”——正欲上前见礼的白盈玉僵立在当地,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白宝震出事之前,她一直是个大家闺秀,深居简出,何尝听过人这样出言不逊。

叶诺是见惯孟离这般模样的,赔笑道:“他们不是乱七八糟的人……我一时也说不清楚,等会儿再和你说。”

孟离冷了张脸,不说话了。

叶诺冲宁晋和白盈玉招招手,示意他们在桌边坐下来。白盈玉倒也罢了,宁晋颇为不情愿,犹豫了半晌,方才侧身坐下。

“你的手怎么了?”

叶诺托着手慢慢坐下,孟离虽然看不见,但也觉出不对。

“脱臼了。”她无奈道。

脱臼了居然也不吭声。孟离本已冷若冰霜的脸又冻了一层,起身到叶诺身边,扶上她的伤臂,用手托了一下,骨头已经复位。

“痛就叫。”他淡淡道。

“……不算很痛。”叶诺龇牙咧嘴地忍着疼,随口道,“可惜展昭不在,上次他替阿碧接脚踝,一点都不痛。”

孟离打断她道:“胡说八道,好端端的姑娘家岂是随便让人碰得的……”

他的话听得旁边的白盈玉脸色微微发白,低垂下头。

“……你出来这些日子,越发被人带坏了。”孟离寒着脸,握着叶诺的胳膊轻轻转动几下,看无碍了,才复坐下。

宁晋二人见叶诺就这么乖乖地听着,非但没有回嘴,便是连半分解释的意图都没有,心下不由奇怪。却不知叶诺自小就被孟离训斥惯了,从来不敢回嘴。

“二哥哥,你同我们一起上京,好不好?”叶诺活动几下胳膊,朝孟离笑道。

孟离本就是南下找她,不想却在此处碰见,暗自庆幸没有错过,此时听叶诺如此说,心中早已应允,口中只道:“你同我上京去。”言下之意,他不愿与宁晋、白盈玉二人同行。

“那他们怎么办?”叶诺怔了怔。

孟离淡道:“难道他们没长脚么?”

叶诺为难地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青砖,迟疑道:“不成,二哥哥。我答应了展大人要护着他们平安到开封府。”

闻言,孟离脸色又寒了几分,语气带上了恼意:“怎么,你领了块破牌子。倒和展昭成了一家人,不把我当回事了?”

“不是不是……”叶诺忙道,“这都是为了五哥哥的事。”随即她附到他耳边,轻声告诉他缘由,孟离才脸色尚缓,但仍道:“如此同行便是,只是既然我在,就不必再找官府。与官府的人在一起,反而显眼,容易招来杀手。”

不愧是师兄妹,一窝子出来的,都这么自大。宁晋暗自摇头,随即道:“我以为还是请官府相助更为妥当。”

即便方才叶诺已经在耳边告知宁晋宁王的身份,孟离的口吻仍旧没有丝毫变化,冷漠如斯:“阁下既然认为孟某无能,还请自便。”

宁晋差点被这话戗一大跟头,正欲发火,抬头却看见叶诺冲他猛摇头,目中难得有抱歉之意,示意他莫与孟离较真,他只好暂按下怒气。

“我二哥哥的功夫好得很,一点都不比你家吴大奶妈差。”叶诺打圆场,“有他在,我们……”

孟离冷冷打断她:“我功夫好不好,与他们何干。你又多什么嘴,难道我还求着他们不成?”

“都是为了五哥哥的事情,二哥哥,你就将就一回,好不好?”

孟离与叶诺多时未见,甚是牵挂,此刻又听她好言相求,心中一软,方不再说什么。宁晋虽心中不愉,但总算没有当孟离的面发作。

众人要了饭菜,草草用过,又添上茶水,正用着,叶诺借口去给马匹加草料,朝宁晋使个眼色,遂溜出门去。

待到马厩旁,不多时,宁晋慢条斯理地踱过来,没好气地瞪着她:“你师兄好大的脾气,比我架子还大。”

叶诺笑嘻嘻地说道:“扬州知府眼下又不在,若是要三四天才转回,岂不是耽误事嘛。眼下能碰上我二哥哥,实在是再好不过了。我就是想提醒你,这路上可千万莫和我二哥哥起争执,他可不像我这般好性子。”

你也算好性子?宁晋暗自摇头。

“我二哥哥的功夫真的很好。”叶诺在心中比较,犹豫道,“我估计应该和展昭差不离,有他一同上京,就不需要再找官差了。”

“你师兄有那么好身手?”

“那当然,你别瞧他目盲,可一点都不……”

宁晋闻言吃了一惊:“目盲!”自己与他面对面吃了顿饭,怎么没发觉孟离居然双目已盲。

此时的桌旁只剩下孟离和白盈玉两人。

由于之前听了孟离所讲的话,与他独处白盈玉只觉得尴尬万分,一小口一小口地轻抿茶水,偶尔偷眼看一下孟离,见他静静而坐,不仅面前茶水纹丝未动,连眼珠都不转,如何冰塑石雕一般。

也不知叶诺和宁晋去了何处,半晌也不见他们转回,想到要和这个人一路同行,她此刻就开始忐忑不安起来。

孟离突然皱了皱眉,开腔道:“你去把小七叫回来。”

“嗯?”白盈玉愣了愣,“我?”

似乎对她的呆滞十分厌恶,孟离连话都懒得再说,只微不可见地点下头。

她疑惑问道:“哦,那……她在哪里?”

孟离眉头皱起来,已经是明显地不耐烦:“你没听见她说要去加草料吗?”

他的语气刻薄非常,白盈玉毕竟是大户人家小姐,如何受得了这等无名闲气,微恼道:“既然你知道,何不自己去找?”

短暂的静默……

“因为我是个瞎子。”孟离淡淡道,脸缓缓转向她。

白盈玉呆住,不可置信地盯住他的双目,眼珠漆黑如墨,与常人无异,只是少了几分灵动与光华。

他怎么会是瞎子?也难怪他会脾气不好。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艰难启唇,欲向他赔礼,忽见叶诺和宁晋已回来坐下。

浑然不知他们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叶诺笑眯眯地朝孟离道:“二哥哥,我来赶车,你在马车里头歇歇好不好?”

“你会赶车么?”

“当然会,你可记得在家的时候,我还替镇上的刘叔赶过几日马车送酒呢。”

似乎回想起那时情形,孟离总算露出了点笑意:“自然记得。”

看着他的脸寒冰消融,白盈玉有些发怔,赔礼的话不知怎的就说不出口,只微垂了头听他们说话。

“二哥哥,出门左五。”叶诺取了自己的包袱,又替他拿了行装,告知孟离马车所在,遂出门先将东西放上车。

孟离起身,白盈玉赶忙也站起身来,以为他会需要有人来扶着走路,立在当地犹豫着是否上前。愣神之间,孟离已越过她身侧,独自走出客栈,左转五步,正停在马车旁边。

“这个家伙哪里像个瞎子?”

忽听见身边宁晋摇头感叹,她慌忙收回视线,怕他看出自己的异状,微垂了头,忙取了包袱出门去。

宁晋慢吞吞地跟上。

当掀开车帘,发觉马车正往城外驶去的时候,白盈玉才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我们不是要等扬州知府回来么?怎么……”

孟离听见也当没听见,压根就不理会她。宁晋斜瞥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有这位孟大侠在,功夫了得,想必是前路无忧。”

孟离向来敏感,虽目不能视,仍听出宁晋话中酸意,冷淡道:“江湖难测,孟某可不敢打包票,两位不妨权衡思量,此刻下马车也不迟。”

“你让我下马车?”宁晋嗓门提高,这辆马车可是自己使银子买下来的,若是有人要下去,也不应该是他。

叶诺的声音适时出现:“六斤,你出来驾车,我觉得自己的胳膊还得多歇歇才好。”说话间,她已勒住缰绳,探人马车中,连拉带拽地把宁晋扯出去,不让他再有说话的机会。

待宁晋回过神来,缰绳已经塞入他手中,叶诺低声在他耳边恼道:“我不是叫你莫惹我师兄吗?”

“到底是谁惹谁!”宁晋一肚子气,“你没听见他……”

“算了,算了。”叶诺拍拍他肩膀,把他后半截话拍掉,息事宁人,“总之这一路上你莫再和他说话,大概就能相安无事了。”说罢,不等宁晋?嗦,她便钻入车中。

宁晋气得猛拽缰绳,瘦马被他扯得一惊,扬起前蹄,嘶嘶长鸣,随即往前蹿去,倒比方才跑得快多了。

马车内自然颠得更厉害,连叶诺都不得不一手扶着车窗,方能稳住身体。白盈玉更是被颠得东倒西歪,几次都差点撞到孟离,幸而被叶诺拉住。

随着马车行进,孟离的眉头愈皱愈紧,忍了良久,终于沉声道:“可否挪开尊足?”

叶诺一怔,往底下瞧去……

“啊!”白盈玉轻呼出声,慌忙挪开自己的右脚,见孟离的黑色靴面上已然脏污不堪,忙迭声赔礼。

“不如到了下个镇子,重新买一双?”白盈玉细声问道。

她说话带着姑苏口音,软软侬侬的,糯米般黏软。孟离只觉厌烦,颦眉冷哼:“不必费心。”

面对如此难以相处的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白盈玉停口,求助地看向叶诺。

此时的叶诺正饶有兴趣地盯着孟离的靴子,丝毫没留意他们俩说了些什么,自然也没看见白盈玉的一脸尴尬。

“二哥哥,这靴子是在京城买的吧?我瞧见开封府里马汉就穿着这么双靴子。”她笑道,“不过他脚底功夫不好,靴底跟处磨得起毛,不像二哥哥你的,还是平平整整。”

孟离淡淡一笑。习武之人,提气而行,脚下忌滞拖,越是功夫好的人靴跟处越难有磨损。

“展大人若不是受伤,他的靴跟也是平平整整的,我之前还以为那‘御猫’二字就是个虚名号,没想到他的轻功着实不错,那晚去寒山寺,若不是他拉着我,我还真是追不上。”

孟离听到此处,面色一沉。白盈玉瞧在眼底,心中暗想:这人好像对官府中人很是不以为然,也不知是怎么个缘故?

“也不知道你和展大人的轻功哪个好?”叶诺一径叽叽喳喳,兴致盎然地笑嘻嘻道,“回头到了京城,找个由头,你们比试比试才好。”她原是小孩心性,说起武功,自然只想到高下之别,至于此二人愿不愿比试,分出了高下各自心中又当如何,她却是半分都未思及。

孟离淡淡道:“他功夫好不好,与我们有何相干。这些官府中人,还是离远些的好。五师弟的事情了结后,你就同我回去。”

“哦。”

叶诺随口应了,压根没往心里去。

孟离听她答得飞快,便知道她没当回事,原想再说她几句,却未说出口,只在心中默默地想:自相遇以来,展昭在师妹口中被提及多次,想来这短短数十日,两人应是共同经历了不少事情。

“……你方才说展昭受了伤?”他问道。

“嗯。”叶诺点点头,想到一路行来所遇到的事情,索性挨着孟离坐下,方才在店中多有不便,不能详详细细地将经过告诉师兄,此时正好向他慢慢道来。

“如此说来,账册已经拿到?”孟离问道。

“嗯。”叶诺点点头,紧接着长舒口气,“当时真是危险,幸好我会水,不然白小姐和展大人就都活不成了。”

想到此层,白盈玉不无担忧道:“展大人腿伤未愈,也不知是否安好?”

“应该不要紧吧……”叶诺回答的语气也有些不确定。

“他‘南侠’的名号想来不会是浪得虚名,一点腿伤又有什么要紧的。”听叶诺讲述了这一路的事情,看得出展昭对叶诺甚是照顾,也并未为难她,孟离亦难得地说了句中听的话。

叶诺闻言,嘻嘻一笑:“二哥哥说得对,肯定是不要紧的。”她顿了顿,似乎想起一事,转向白盈玉,“关于上堂作证之事,你可想好了?”

白盈玉缓缓抬眼看了叶诺一眼,沉默半晌,才道:“我知道,在你们心里面,我爹爹勾结朝廷重臣,贪污巨额银两,又……又残害百姓,你们定然将他看成十恶不赦之人。”

叶诺心中倒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不吭气。

“可他在我心中,却不是你们所想的那样。他待我,待我娘,甚至我几个姨娘,都是极好极好的。我还记得,我娘身患重病时,他只要没有公务,日日都陪着,亲自给我娘喂汤喂药。”

叶诺中肯地点头:“老实说,你爹能做到这样也不算是太坏。”

“后来我娘虽然死了,可祠堂里供着我娘的牌位,我爹爹有时还会偷偷地去牌位前同我娘说话……”白盈玉低低道,“要是我娘还在世,说不定能劝劝他。”

听她说了这么多,尽是想着白宝震的好处,看来要上堂做供,她心中极是不愿。叶诺虽然也同情理解她,可心中却不免着急。

孟离听她说着,脑中想到的却是自己的身世:爹爹孟逸虽然被判通敌叛国,为世人所不齿,可他若还在世,待自己也应该会是极好极好的吧。

“我知道你爹爹待你好,可他还是做了许多坏事……”叶诺笨口拙舌地试图说服白盈玉。

“小七!”她话未说完,便被孟离喝住,“你要她上堂去指证自己的爹爹,未免过分了些,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冷口冷心的?”

此言一出,不仅叶诺愣住,连白盈玉也愣住了。孟离不出言讥讽,她便觉得算是宽容了,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会替自己说话。

“二哥哥,我……我也是为了……”叶诺被孟离骂得有点傻。

孟离打断她:“我且问你,若今日是有人逼你上堂说师父的不是,你可愿意?”

“那当然不行了。”叶诺立时头摇得像拨浪鼓。

“师父之于你,便如同她爹爹之于她一般。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小就教你的道理这么快就忘了!”孟离说罢,还伸手在叶诺头上弹了一记。

叶诺闷哼,自不敢叫唤。

白盈玉心中感动莫名,一路行来,身边的人如叶诺、展昭、宁晋,他们虽都是好人,说的话也在情在理,可却无一人能真正设身处地地想过她的感受。而唯一一个站在她的处境说话的人,竟是孟离。

“多谢你。”她轻轻道,因为他的看不见,倒使她有了直视他双目的勇气。

听见她道谢,孟离只是淡淡道:“不必,我并非为你说话,只不过理当如此而已……小七,你入了公门才几日,怎的就学了他们那套铁面无私的嘴脸?”他转过头,接着重责叶诺。

叶诺缩着脑袋,小声道:“我是想,如果她能指认出京城里与她爹爹有联系的人,那对五哥哥也是一件好事啊。”

“此事须得让白姑娘自行决定,你莫再劝她。”

“哦。”

他说话的时候,眉头微微皱着,双目黑得望不见底。白盈玉看着他,心中甚是感激,感谢的话却也不愿再说。

他的心里也是关心着尚在牢中的师弟吧?可他却未冷嘲热讽,或是出言逼迫于她。她想,也许那副冰雕石铸的外表之下,实则是个谦谦君子。

如此行了五六日,这日到日?时分,众人到了张家店,距离开封已经不远。虽然有宁晋在,可以叩开城门,但因怕夜里赶路平白再生出意外来,众人便决定在张家店先住上一晚,等明日一早再进城不迟。

张家店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小镇,全镇上也只有一家客栈,孟离等人别无选择,只得进了客栈,随意点了几个菜。

孟离在家便甚是讲究,此番出门在外,虽然已经事事将就,比在家时好了许多,但还是催促着叶诺将店小二摆放好的碗筷拿去再洗一遍。

“顺便连我这份也洗了吧。”宁晋把自己面前的碗筷朝叶诺方向一推,笑道。

叶诺撇撇嘴,倒也没说什么。

白盈玉起身道:“我同你一起去。”

店小二听见她一口吴侬软语甚是温柔,转身奇道:“姑娘可是从姑苏来的?”

叶诺还未来得及阻止她,白盈玉不疑有他,已点了点头道:“是啊。”

“这可就巧了,有人在此地等了姑娘两日呢,说是姑娘的亲戚。”

“我亲戚?”自盈玉不解。

“姑娘等着啊,我把人给你叫来。”店小二说罢便往楼上去。

白盈玉莫明其妙地转头望向叶诺,叶诺皱眉道:“难道是展昭已到了开封府,然后特地派人来此地接我们?”

宁晋道:“还是防着些好。”

众人心中都是疑虑重重,正在这时,果然有三人自楼上下来,看见白盈玉等人,朗声笑道:“包大人都问了好几次,总算把你们等来了!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你们是开封府派来的?”白盈玉终是涉世未深,听他们如此说,便喜道。

宁晋上前一步,打量了下三人,故意装着听不懂:“我们不过是过路的商客,又没有犯什么法,开封府找我们做什么?”

“在我们面前,几位就不必再装了。这案子包大人压了那么多日,已经有些压不住,就怕你们在路上出什么意外,几位还是快快随我们进京吧。”

白盈玉迟疑地看向叶诺,叶诺不动弹,狐疑地打量着面前三人。

“既然是包大人派人来接我们,那自然再好不过。”孟离起身淡淡道,“有人护送,终归还安全些。”他看来人已然识破他们的身份,瞒自然是瞒不下去,索性不再遮遮掩掩,“两位是哪位大人手下,王朝王兄或者赵虎赵兄?”

“王朝王捕头手下。”两人答道。

孟离让叶诺拿包袱,边点头边不在意道:“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对了,上月王兄脸上起疹子,可好些了?”他闲闲而说,神态非常放松,仿佛不过是闲话家常一样。

“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我还给他自姑苏带了些抹脸的药膏,看来是派不上用场了。”他转向叶诺,“马车还在后院拴着呢,晚上也不住了,你和阿碧把包袱搬上车,再把马车牵到前面来。”

叶诺垂头应了,也看不见她表情,不小心包袱掉下一个,她又唤白盈玉:“你替我拿着吧,这包袱沉。”

“哦。”白盈玉拾起包袱,跟着叶诺往后走。

那三人看她二人施施然就这么走过去,急道:“慢着,你们不能走!”

这一叫不打紧,一叫之下,叶诺索性包袱也不要了,拉起白盈玉就跑。而孟离则拿起手边的筷子,朝那三人出声的方向疾射出去,同时抽出怀中竹笛,推开宁晋:“快走!”

趁那三人被孟离拦住,宁晋也追着叶诺她们到了后院。

“怎么回事?”白盈玉尚未明白过来。

“前面那两个人根本不是开封府派来的。”

“你怎么知道?”

“我本来就有些疑心,二哥哥方才又试过他们,问什么王朝脸上疹子好了没有,他们便说好多了。可我在开封时见过王朝,他脸上根本就没起过疹子……”叶诺手脚麻利地套好车,“你们快走!我去帮二哥哥。”

宁晋有话欲说,刚想唤住她,她却已经又冲了回去。

前堂处,孟离正与三人缠斗不休。只是那三人皆是高手,出手又甚是狠辣。而孟离功夫虽不弱,可常年居于山中,平素只是与师兄弟切磋,临敌经验尚浅。此时他同时对付三人,牢牢拦住通往后院的去路,空间狭小,不免有些吃力,时间一长怕是要落下风。

“二哥哥,我来帮你!”叶诺出现在他身后,抽出腰间银剑,飞花一般接连刺出二十多剑,银芒暴绽,将那几人又逼回了大堂之中。

那几人心中惦记走掉的白盈玉,不欲与他们纠缠,可一时又脱不开身,相互间交换了眼神,连下杀招。

李栩急道:“你连老家还有没有亲人都不知道,回去做什么呢?”

“我是个犯臣之女,我不能拖累……李大侠、孟大侠,多谢你们的好意,我……”白盈玉轻声道。

“别叫我孟大侠了,小五管我叫二哥,你与他年纪相仿,就跟着他叫吧。”孟离平平静静道。

“呃?”白盈玉压根没听懂,呆呆地望着他。

“以后,我就是你二哥,小五就是你五哥。”孟离说得极自然,“走吧,马车就在巷口等着,带你去天工山庄,也见见大哥。”

白盈玉呆了半晌,迟疑道:“可是我什么都不会,我根本是个累赘,你们难道不嫌弃我么?”

“我还是个瞎子呢,他们也没敢嫌弃我。”孟离浑不在意道,“现下天黑得早,早点走就能多赶些路。”

李栩喜得在旁直附和:“走走走,阿猫,走啊。”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二哥都开口了,咱们现在就是一家人,我们可不能把你丢在这里。”李栩是个急性子,“东西也别收拾了,我刚才都看过,这屋子里压根也没剩下什么。”

白盈玉望望李栩,又望望孟离,极轻道:“孟二哥……”

孟离“嗯”了一声。

见他应了,白盈玉轻咬嘴唇,不知为何,心里明明暖流滚滚,可就是很想哭,张了张口,又唤道:“……李五哥。”

“哎!”李栩笑眯眯地应道,“其实可以把李字去掉。”

她随之也微微一笑,问道:“我能把这只猫也带上吗?”

“行!”李栩未加思索就答应了,嫌弃地看着脏兮兮的猫,“回头得想法子给它洗个澡。”

孟离则皱眉:“你还养了猫?”

“嗯,我捡来的……不能丢。”

“……那就带着吧。”孟离语气透着无奈。

(未完待续)

孟离自保并不难,却还心挂着叶诺,腾出手助她,便让他们循了空隙,有一人瞅准机会,避开孟离,抽身往后院飞掠而去。

不过片刻,他又回来,怒道:“跑了!快追!”

就在此时,客栈外马蹄声响,正是宁晋驾着马车经过……倒不是他故意驾着马车来显摆,而是这个小镇实在太小,小得只有一条路,他驾着马车从后院出去,结果还得绕到前面来。

叶诺瞥见马车,急得要命,车上宁晋和自盈玉都不会功夫,被一个杀手追上就得出事。趁着孟离牵制住那几人,她飞身掠上马车,抢过宁晋手上的缰绳,用力打马臀,马匹吃疼,“嘶”的一声发足往前狂奔。

客栈里,孟离所处位置在内,不便守住客栈门口,有两名杀手脱身而出,追着马车去了,而仅仅留下一人与孟离缠斗。

仅余一人,又岂会是孟离的对手。

孟离打了一阵子,愈加顺手不说,对周围物件也都有了印象,不会在出手之际撞到桌椅。

于是,不过短短二十多招,杀手即被孟离竹笛点中穴道,动弹不得。

孟离正待出门,追着马车的方向而去,却听见后面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孟大侠,我在这里。”

脚步骤然停住,他回首朝向声音的方向:“你不在马车上?”

“嗯,”白盈玉快步走过来,“宁王殿下将我藏在草料堆里,说他驾着马车去引开那些杀手。”

孟离已然明白,这确实是个好主意。

“后院可还有马?”他问。

“有。”

“走。”他牵了后院的马匹,自己上马后,再将白盈玉也拉上马。马儿长啸一声,冲出镇子,朝开封奔去,走的正是与叶诺马车相反的方向。

“叶姑娘他们怎么办?杀手追着他们去了!”白盈玉急问道。

“他们要杀的人是你,看见你不在马车上,自然不会有兴趣在他们身上耽搁工夫。”这点孟离从刚才的打斗中便可感觉出,故而并不太担心。

一路行来,白盈玉不知不觉间已将叶诺视为极好的伙伴,她实在不愿因为自己而害叶诺出事。听他如此说,白盈玉悄然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马背颠簸,几乎每一下,她的后背都要碰到身后那个人的胸膛。与一个男人如此亲近,对她而言还是平生头一遭。而孟离的手因要握缰绳,故而不得不从她腰际上圈着,便如同抱着她一般,虽说是情况特殊,可她还是觉得极不自在。

自马蹄离开石板路起,孟离便无法分辨方向,他把缰绳交到了白盈玉的手里:“我看不见路,你来!”

“可是……我从来没有骑过马。”她战战兢兢地握着缰绳,却不知道该怎么用。

“往左拐就扯左边,往右拐就扯右边。”

此时的马还在快速奔跑当中,她试了一下,力气太小,马儿根本没反应,遂用力扯了下,却又用力过猛,马匹停下脚步,几乎立了起来,差点把他们两人都摔下去。

“你……”

孟离气得说不出话来,把她的手打掉,自己复握回缰绳:“行了行了,我自己来,到要转弯的地方,你说一声。”

“哦。”白盈玉盯着路小声道,“往左一点……一点点就行……”

真是个麻烦。孟离微颦起眉,胯下马儿蹄足翻飞,一路驰入夜色之中。

到了开封时,城门自然已经关了。

白盈玉想问怎么办,但看了看孟离的脸色,硬是没敢问出口。

“城墙有多高?”孟离问。

白盈玉仰头望去,犹豫道:“挺高的,应该有三丈多吧……”

“我带着你上不去……这样,我先上去,然后再找条绳子把你拉上去。”孟离当机立断道。

他先沿着城墙寻了处僻静地方,杂草丛生,时不时还传来各种虫子的叫声。

“你在下面蹲着等,别乱动,别出声。”他简单嘱咐道。

“嗯。”饶是白盈玉心里害怕,可还是点了点头。

孟离腾空跃起,足尖踢向城墙,借力向上腾挪,几下轻点,她便已看见他消失在城墙顶端。

头顶处,层层叠叠的云把月亮遮来掩去,偶尔透出来的光也是暗淡至极,星子则是完全看不见。夜风一阵又一阵,打着旋地从身遭卷过,虽还是秋日,却是透骨的寒。

缩缩双肩,她尽可能地蜷着身子蹲着,听着不知名的虫子在近处的草丛中鸣叫。

草丛里也许有蛇,她后知后觉地想。如此一想,就恨不得立刻拔腿逃跑。

而杀手说不定此时就在到处找她,所以她不能动。咬咬嘴唇,望着厚厚的冰冷的城墙,她突然就很想哭。

爹爹的遗体就在这座城墙的后面。

害死爹爹的人,也在这座城墙的后面。

而她却被夹在这里,不能进去,也不能离开。

孟离,孟离……他怎么还不来?

他双目失明,到哪里去找那么长的绳子?

若是他找错了城墙的位置怎么办?

她胡思乱想着,只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很慢。似乎足足过了有一年那么久,头顶才传来一声轻响——由布匹结成的长布条朝她垂下来。

“抓紧!”上面传来孟离的声音,对于此时的她来说,无疑是这世上最好听的声音。

他来了!

顾不得惊喜,她双手紧紧抓住布条,随即便觉得身子如同腾云驾雾一般,直往上飞去。待落下来时,孟离正好接住她。

“没事吧?”孟离不自然地问了句,老实说,把她一个人丢在下面还真是有些冒险,若是遇上杀手可就麻烦了。只不过眼下不知小七他们状况如何,当务之急还是得先赶到开封府才行。

白盈玉摇了摇头,突然想起他看不见,连忙结结巴巴道:“没……没事。”

孟离略点下头:“走吧,去开封府。”

到了开封府,知道叶诺与宁晋都还未回来,孟离与展昭当即率人出城寻找,白盈玉则被妥善安排到厢房休息。

白盈玉梳洗过后。略吃了几口送来的汤面,因为还担心着叶诺和宁晋,虽已是深夜,却怎么也无法安寝。

一直等到了天快亮,展昭等人都回来了,她才得知叶诺为了让杀手以为她也在车上,竟然将马车驾到河边,冲入水中……叶诺回来时是昏迷的,肩部受了重伤。听说幸好展大人早一步找到她,否则她的胳膊就废了。

知道自己着实无用,白盈玉也不想给旁人添乱,默默地回到自己房中,暗自下了个决定。

第四章

半月之后,江南贪墨案终于审理结束,一切尘埃落定。

因为有了账册,加上白盈玉的供词,江南以白宝震为首的九名官员皆被革职抄家,京内不少官员也在此案中纷纷落马,便是三司使张尧佐也被仁宗降职。李栩无罪释放。

而白盈玉自己,按律法规定,她是犯官之女,原应充作官妓,但念她肯当堂作供,方才罪减一等,从轻发落,改为发配边塞。

在她发配边塞之前,包拯法外开恩,允许她葬父之后再上路。

这日,京城郊外野地,风过,火舌吞吐,纸钱灰烬漫天飞舞。

白盈玉跪在墓前,麻衣素裹,衬得脸色愈发苍白,便是这身孝服,也是叶诺一早送去牢中给她换上的。

她不言不语,眼中无泪,静静地烧着纸钱,在墓前跪了许久。展昭叶诺等人立在她身后,静默无语,虽然同情她孤苦无依,却全因白宝震作孽,也不知该如何劝解。

纸钱烧毕,她方盈盈起身,朝展昭等人躬身,叶诺忙上前扶住她。

“我还有些话想和我爹爹说。”她低低道。

众人明白,大概她不愿他们听到她的言语,皆知趣转身退开。

叶诺轻抚她的后背,笨拙地劝道:“你莫太伤心了。”

白盈玉点点头,朝她勉强笑笑,一直看到她转身离开,目光凄楚而决绝:婚事被退,爹爹惨死,亲朋避恐不及,无依无靠地流落他乡。她本就是个无用之人,而今供词已呈上,爹爹也已入土为安,在世上亦再无牵绊,还不如追随爹爹于九泉之下,也落个干净。

缓缓转过身子,她猛然发力一头朝墓碑撞去——

这一突变,是众人万万没料到的。

展昭等人已经走远,回身抢救已然来不及,叶诺虽然离得近,无奈身法太慢,仅仅拉到一小方衣角。眼见白盈玉即将撞上墓碑,千钧一发之时,忽有一人抢至她身前,生生将她拦下,正是孟离。

孟离本是与叶诺同行,他双目不便,耳朵却比常人灵敏,听到脚步声不对,不必回头,人便已飞掠而出,险险救下白盈玉。

“你没事吧?”见她身子软软瘫下,叶诺冲上前,焦急道,“干吗要寻死?就算要死,你也应该去投水,怎么会想到去撞石头呢?”

闻言,展昭暗叹一口气,隐约也有去撞石头的冲动,连忙将叶诺拉开,免得她再胡说八道下去,毕竟旁边尚有王朝马汉在场。

叶诺又看到孟离按着腰,奇道:“二哥哥,你怎么了?”

方才被白盈玉一撞,孟离的后腰正顶到石碑边缘,一阵酸麻痛楚,他触手摸去,温热腻滑。

叶诺探头望去:“啊!流血了。”

白盈玉闻言,抬头见孟离手上血迹赫然,顿时大为歉疚,慌忙道:“你……你伤得要紧么?都是我的错,我……”

“知道错就好。”孟离仍旧冷冷淡淡,“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残其身,不孝之至。”

说罢,他便自顾自地走了。生怕师兄走路不便,李栩赶忙追上。

一只寒鸦立在高枝,零零落落地叫了几声,白盈玉坐在原地,望着渐渐模糊的青衫背影,恍在梦中。

“二哥哥!”

孟离刚回房中换下沾染了血迹的衣袍,便听见房门外头叶诺在叫他。光是听着她声音中的谄媚,便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

他取过干净衣袍披上,不耐烦道:“进来吧。”

听见他答应,叶诺笑眯眯地推门进来,看见床上换下的衣袍,忙道:“脏了是不是,我拿去洗。”

“你伤才好,别来添乱,”孟离自己把衣袍拿过去,先放在了一旁,“有事说事!”

“哦……二哥哥,你觉不觉得白小姐很可怜?”叶肖式探问道。

孟离淡淡道:“比她更可怜的人,这世上还有很多。”

“可她帮了我们很大的忙,是不是?”叶诺指的是白盈玉自愿上堂作供一事。

这点孟离倒没有否认,点头道:“她能有此举,确实不易。”

“就是嘛,结果她自己还落得被发配边塞的下场,实在是可怜,你说是不是?”叶诺循循善诱。

孟离没什么耐心:“别绕弯子了,说正题。”

“我要救她!”叶诺只好直截了当。

“你连法子都想好了吧?”

“是啊是啊,还是二哥哥你最聪明。”叶诺欢喜道,凑到他耳边,“我都打听好了,发配的路线要经过汾水、洛水,而且听说以前便有性子烈的犯人投了水,水流湍急,尸首找都找不到……”

这下,孟离明白为何在白宝震墓前,叶诺会说出“就算要死,你也应该去投水,怎么会想到去撞石头呢?”这话来。当时他听着就奇怪,现在才明白原来这丫头早就想好替白盈玉脱身的法子了。

叶诺犹在兴致勃勃地说着:“她往水里一跳,到时候只要我从水底把她捞上来……”

“等一下,”孟离微微挑眉,“以前有犯人投过水这事是谁告诉你的?”

“是宁王殿下,当时展大人也在场,他也承认确实有过这种事。”

“平白无故的,他们说这个做什么?”

“说起押解路线的时候,顺口提到的。怎么,二哥哥,你怕他们怀疑?不会的,放心吧。加上白小姐今天这么一撞,那么多人都看见了,到时她投水的消息传来,不会有人疑心的。”

孟离自然没有叶诺那么天真,但知道这消息竟然是宁晋和展昭故意透露给叶诺的,想来他们也是有心想帮白盈玉,只是碍于法理,故而假手叶诺罢了。

“二哥哥,你觉得如何?”叶诺问道。

“如此也好,我原想劫囚,但她日后难免受通缉,还得躲躲藏藏过日子,倒不如假死一场来得干净利落。”孟离点头赞同。

叶诺惊喜道:“二哥哥,这么说,你原本也是打算救她的?”

“一来,这大宋律法实在有不通之处,她爹爹之罪,与她有何相干;二来,她也算是帮小五开脱了,于我们飞龙门有恩。于情于理,我们都不应袖手旁观。”

“就是。”叶诺笑嘻嘻地附和,“还是二哥哥你明白,我看你要是当官,准比包大人还强。”

孟离冷哼:“胡说!什么官不官的,我何时稀罕过。”

叶诺忙闭了嘴,转念又想到一事:“明日白小姐就要被押解往边塞了,我们也准备准备,跟在她后面—起走吧。”

“急什么,再缓个两三日不迟。”

“可是……”

她话未说完,就被孟离敲了下脑袋,“你这毛躁性子何时才改得了?晚些走才不会被疑心,何况押送她的人都是走路,咱们骑马,一日便能赶上。”

叶诺挠挠耳根:“说的也是……那我得去找押解的差役,让他们路上千万不可欺负了白小姐。”她想到这点,又急急往外走。

“回来!”孟离喝道。

叶诺乖乖又转回来,探头:“二哥哥,你还有事?”

“你去说不顶用,得让展昭去,吓吓他们才行。”他嘱咐道。

“哦!”叶诺快活地应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外面的日头明晃晃的,阳光穿过小小的铁栅栏落到牢房的地上,转瞬就变得毫无温度。

白盈玉倦倦地缩在一角,头靠在墙上合目假寐。她知道明日便要启程往边塞而去,得走很长很长的路,生怕到时候走不动被差役打骂,现在不得不逼着自己多休息。

爹爹终于入土为安了,也算放下她心中一件大事。至于尚在姑苏家中的姨娘们,也不知她们是否已经得知消息,四散逃去,这实在也不是她所能担心得了的。

一只老鼠从她脚边“吱吱”蹿过,她缩了缩脚,唇边浮起一丝涩然苦笑……

一月前,自己尚住在绣楼之上,锦衣玉食,样样事情自有丫环服侍得妥妥当当,那时又如何想得到今日的自己竟然会在这阴气沉沉的牢房之中,当真是世事多变。

正想着,突听见有脚步声,转头望去,原来是叶诺拎着食盒,还挟着个包袱进来了。

衙役拦住她,尽职地检查了食盒与包袱,见不过是些吃食和衣服鞋袜,便取了钥匙,开了白盈玉的牢房,让叶诺进去。

“多谢你,又给我送东西来。”白盈玉感激地道。牢饭虽然不至于是馊饭,但自然比不上叶诺带来的丰盛。

叶诺席地坐下,揭开食盒,一样一样端出来放到地上,笑道:“我带了两个大鸡腿,还有一大碗黄豆焖猪蹄,你明日要赶路,不吃饱可不行。你快吃!”

“嗯。”

深知她说的有理,绝非客套话,白盈玉也不迟疑,用手撕下鸡腿肉,夹在馒头中,大口大口吃起来。

她边吃着,叶诺边把包袱解开:“这是路上换洗的衣服,还有鞋袜,我都多备了一套。”

白盈玉方想谢她,却看见叶诺指着鞋内冲她眨眨眼,疑惑道:“嗯?”

见她不明白,叶诺干脆把她的手拉过来,摁到鞋内,白盈玉立时感觉到鞋垫下有件东西微微凸出……

叶诺朝她打了个噤声的手势,才道:“这鞋子你收好了,路上肯定用得着。”

白盈玉明白鞋中定有玄机,点了点头。

“快吃吧,这猪蹄子还热着呢。”叶诺朝她一笑,故意大声催促道,“凉了就不好吃了。”

“嗯。”

直到她费劲吃完,叶诺收拾碗筷离去,她才复缩回衙役看不见的角落,取出方才的那只鞋来。

手指拨开鞋垫,下面藏着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她展开来~看,顿时又是欢喜又是紧张。

纸上写道,要她行至汾水时,佯作投河自尽,叶诺自会在水中救她。这样一则免除流放之苦,二则此案牵扯甚大,她毕竟曾上堂作供,假死之后,也免得有人来寻仇。

字迹瘦劲挺拔,甚有风骨,没想到叶诺人小小的,却习得一手这样的好字。总听别人说字如其人,她复看了一遍,怎么看都觉得不像是叶诺的性格,看来字如其人也未必。她正自胡思乱想着,外间衙役突然咳嗽了几声,似乎是站起身来……

她心中惊慌,以为他要走过来,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把纸条藏在何处才妥当,索性塞进口中,三下两下咽了下去。

那衙役踱到墙角,咳了口痰吐在墙上,又踱回原位坐下。

她这才松了口气,暗骂了自己一句,只是纸条却已经咽下,不由得苦笑一番。

临走之前,孟离还有一事未了。

他一直想从公孙策口中套出当年那封密信的内容,可每次遇见公孙策,对方或是闪烁其词,或是岔开话题,总之就是不愿告诉他。

这夜,孟离再也按捺不住,决心专程去一趟公孙策所住之处。

李栩一直陪着他到了门口,叩开门,见有人出来迎孟离入内,这才离去。他并不知道二哥找公孙先生做什么,他只是明白二哥不想说的事情,他便是再问也无用。

“孟公子,坐!”

公孙策将他引进自己的书房,又吩咐人去煮茶。

孟离有礼拱手:“在下冒昧前来,还请先生见谅。只因明日在下便要启程回蜀中去,故而特地来向先生辞行。”

“说起来,这次的案子多亏了你们师兄妹的帮忙。叶姑娘此番要走,包大人还真有些惋惜。”公孙策笑道。

“小师妹毕竟年纪尚幼,还不适合做公门中人。”孟离话题一转,“我此番来,其实是有事相求,只是不知先生能否成全?”他本就是不耐客套之人,此时更不愿再听公孙策东拉西扯。

公孙策自然知道他所指何事,却不愿接话。

孟离直切正题:“关于当年家父之事,那封密信究竟写了什么,难道当真是在通敌叛国么?”

公孙策沉默不语,正巧下人端茶上来,他接过茶碗随即吩咐下去:任何人没有听见他召唤,皆不可靠近书房。

下人躬身退出。

公孙策转头凝视孟离良久……

似乎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孟离神情间波澜不惊,静若磐石。公孙策能清晰地感受到面前这个年轻人的坚毅决心,即便他今日不说,想来孟离定会想方设法用另外的途径来弄清那封信的内容。

公孙策长叹了口气,道:“相信我,即便你知道了那封信的内容,也无法替令尊翻案。”

孟离摇头:“我从未想过替家父翻案,我只是想…一多了解他一点。你和包大人曾说当年定案草率,并未查出家父动机何在。故而我想知道,家父究竟为何而死?你们说他通敌,那么他为何要通敌?信中总该有写他得了什么好处吧?”

公孙策端起茶碗,举到唇边,久久未饮,又复放下,沉声道:“我再说一遍,那封信从笔迹到口吻,再到都督大印,毫无疑问是出自令尊手笔。铁证如山。无论令尊是为何种缘由,都逃不过叛国之罪。”

“就算是,我也想知道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求先生将当年所知之事,尽数告之。”孟离的声音并不高,却透着坚持,“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心甘情愿。”

这话听在公孙策耳中,声音不高,却令他悚然而惊,骇然望向孟离……那一瞬,仿佛时光倒流回二十年前,他又看见了那个身加重镣却仍旧姿容明媚的人,神态自若,勾唇轻笑道:“随便你们怎么判吧,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心甘情愿。”

公孙策知道,一直都知道,孟逸的心里一定藏着某个秘密,一个让他可以笑对生死的秘密。

可他却一直无法知道这个秘密究竟是什么。

二十年过去了,也许眼前这个拥有他血缘的年轻人能找出这个秘密。

“好,我告诉你。”

公孙策终于点了点头,深颦起眉头,任自己回到苍苍莽莽的回忆中去……

——二十年前,京城。

公孙策在刑部任职一名小吏。那日三堂会审,他为书记吏,那是他进刑部以来所遇见的最大的案子。

堂上坐着谁,他已记不太清楚。

堂下跪着的那个人,他却记得甚是清晰。

顺德府都督孟逸,人如其名,纵然重镣加身,囚衣褴褛,却仍是俊逸悠然,安之若素。无论堂上之人如何质问,他始终一言不发,目光淡然地应对一切。

公孙策见过许多囚徒,或急切申冤,或不屑多言,又或万念俱灰,却从未见过那样怡然自得的人。

整堂审判,喧闹的是他周围,他却静若磐石。

到了最后,主审大人拍案而起,怒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样的罪行足以让你凌迟处死,只要你供出幕后主使之人,尚有回旋余地。”

孟逸望着主审,微微笑道:“此事乃孟某一人所为,随你们怎么判吧,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心甘情愿。”

问不出来,只得严刑逼供,拖下去打几十棍,再拖上来,下半身囚衣便已被血染透,人却还清醒着。他再也不看堂上之人,只侧头望着堂外的天空出神,目光柔和……引得公孙策也循着他目光望去,看见两只燕子飞进飞出,口衔着树枝,正在梁上筑巢。

孟逸,再来开口吐过一字。

主审无法,只能接着再打,打完还是审不出来,最后主审们只得放弃,把已打得体无完肤的孟逸丢回了牢房。

案卷上呈皇上,朱笔过处,罪名也定了下来:通敌叛国,引西夏人入境抢粮,致使守疆将士折损过半,午门腰斩示众,以平民愤。

腰斩这等惨绝人寰的酷刑,公孙策本不想去看。但偏偏当时的监斩官是他的顶头上司,命他做记录,百般无奈,只得跟去。

当日大雨倾盆,围观百姓却无人散去。

在他所不知道的时候,孟逸显然又被用过刑,能看出左腿和左臂都已经断了,被半拖着出了囚车,又被半拖着上了刑台。

围观的百姓用最恶毒的话咒骂着孟选。好不容易与辽国签订澶渊之盟,能过些安生日子,此时的百姓无比痛恨兴起兵祸的人,那是会使他们丧失亲人的灾难,而在眼前这群百姓中,不少便是边疆将士的至亲。

孟逸,无疑是他们的杀亲仇人。

石块、砖瓦落雨般飞向刑台,夹杂在其中的居然还有一把斧头,准头不错,正砍在孟逸背脊上,鲜血“哗”地一下溅出来……肩胛骨开裂的声响并不大,却足以令公孙策毛骨悚然。他别开头,没敢再看,光听见行刑的刽子手大声嚷嚷着叫台下的百姓住手,生怕人在行刑前就死了。

台上台下吵闹了一会,随着监斩官掷出的令牌落地,终于恢复了安静。

公孙策仍是低垂着头,不想去看惨烈的那刻,只听见一声不大的“咔嚓”,似是骨头折断的动静,然后随着台下百姓的倒抽气声,“砰”一下,某个沉重的物件重重摔下。

公孙策仍旧不敢抬头,等了一会,没有再听见任何声音——难道孟逸已经死了?他缓缓抬起头,将目光移到刑台之上,眼前的情形是他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

孟选已然被齐腰斩断,猩红浓稠的血淌了一地。

而他正艰难地用手撑起自己的上半截身子,试着让自己坐起来,或者不能用“坐”字,只能说他试着让自己的半截身子直立起来。

风呼呼地吹着,四周鸦雀无声,一片死寂。每个人都死死地盯着他,看着他用仅存的一只手在血泊中挣扎着起身。

从来不曾见过这样残缺肢体的挣扎,公孙策不自觉地死死攥住笔,汗透重衫。他想挪开目光,但却似乎有着千斤重的东西坠在心里,让他不能稍离。

仿佛过了有千年之久,孟选终于让自己“坐”起来了,“坐”得并不稳,半靠着他自己的下半截身子。

此时公孙策方才能看清他的脸,穿过血污,他的脸俊逸依旧,从容依旧,双目柔和悠然,望着天际云层,径自出神……

没有惨叫,甚至没有呻吟,连雷声都奇迹般地停了下来,安静得只有风的声音。

孟逸断气之时。大雨“唰”地一下,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没头没脑地打在一切物件上,不计成本般疯狂。

——听到此处,饶是孟离紧咬牙关,身体紧绷到极致,却怎么也挡不住灼热的泪水滚滚而下,他不由自主地哆嗦着。

“那时我就想,他这样一个人,究竟是何原因要通敌叛国?”公孙策仍陷在回忆之中,无法自拔。

孟离哽咽难言,几次开口都说不出话来,原本抚在红木桌面上的手已变为紧紧抠住,胸中悲愤难当,气血上涌。只听见“啪”的一身,红木桌子迸裂,碎屑落了一地,而他既未出掌,亦未出拳,仅凭体内激荡难耐的真气震裂了这张桌子。

公孙策回过神来,看孟离情难自禁,连忙安慰道:“大概是由于之前就流了不少血,所以令尊并未受太久的罪,一炷香的光景,就闭目而逝了。”

重重点头,孟离深吸几口气,强制平复下心情,哽咽道:“家父的尸骨……”

“令尊的尸骨似乎是被家仆收殓了,至于葬于何处,我就实在不知了。”

所幸还有家仆收殓,孟离不敢想象,若再听见爹爹尸骨被随意抛丢荒野郊外或是江河湖涧,他身为人子,还能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

“先生可否告诉我,那封信究竟写了什么?”

“那信是令尊写给西夏将军李腾冲的,让他出兵大宋,掠夺粮草。令尊则在信中答应与他里应外合。”

孟离紧皱眉头:“那这位李腾冲可有出兵?”

公孙策深点下头:“有,按信中日期来看,他正好在你父亲写完信半月后出兵攻宋。所以,为何说是铁证如山,正是因为事实惊人的巧合,由不得人不信。当年的左相欧阳坚是令尊的老师,此事若有余地,他应会出手搭救。”

“家父当真与他里应外合?”

“当时战局甚是混乱,据后来咸王所说……

“成王?”

“咸王是先帝的弟弟,因喜骑射,常居顺德一带,手底下也养了不少亲兵陪他射猎。据他说,当时西夏入侵,而你爹爹却一直按兵不动,是他率领亲兵拼死抵抗西夏人。”

孟离疑惑:“按兵不动……如此说来,应该不能算是里应外合。”

“当时,顺德经略使易尚文已送来八百里加急文书,请求朝廷出兵。先帝派了二十万大军,向顺德府方向集结。有人说,也许令尊就是后来又觉得没有胜算,故而犹豫,一直未出兵。”

“后来呢?”

“二十万大军到的时候,听说已经打得差不多了,便追在西夏人后头又打了一阵子,后来经过易尚文提议,先帝留下十万大军驻扎下来,从此边境太平,再无兵祸。这事之后没多久,令尊就被告发了。”

“那么现在咸王可还在?还有那位经略使易尚文,现在何处?”

“成王前两年刚刚去世,至于易尚文……”公孙策摇摇头,“他后来又当了两年的经略使便告病回乡去了,到现在也未再听过他的消息。”

“他是哪里人?”

公孙策想了想:“我没记错的话,他是福建泉州人。”

孟离点头,看来想要了解真相,他还须要走一趟福建:“多谢先生!”

公孙策摇头:“不必谢我。”

孟离静静坐了许久,再无话要问,遂起身,朝公孙策的方向翻身拜倒,公孙策连忙要去扶他,用了几次力,孟离却是纹丝不动……

“先生请受我一拜。”

“我如何受得起!”公孙策急道。

“先生待我,并不以罪臣之子相视,当年之事,和盘托出,助我查明真相。如此大恩,焉能不谢?”

公孙策无奈,拗不过他,只得受了他一拜,赶忙扶起他来。

孟离这才辞别公孙策,只身凭着记忆中的路回到居处。

月上中天,若有似无的桂香脉脉地浮动在夜色之中。

包拯尚在书房批阅卷宗,张龙、赵虎守在门外。展昭在自己房中,刚吹熄了灯,却不上床休息,只站在半开的窗前出神。叶诺与李栩都在各自房中睡得正香甜。

孟离躺在床上,虽然知道明日一早启程,应早些休息,可翻来覆去,却还是睡不着。公孙策所说的话在他脑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试着从中间找出不对之处,但发觉由于自己对二十年前顺德府的状况一无所知,根本无从着手。

当年西夏兵祸之事,公孙策所知都是别人上报朝廷的,历来地方状况上报朝廷都会有所差别,甚至战败报成大捷也是有的。看来还是得先去趟顺德,找些地方上的老人打听打听才行。

一夜虽无事,他却直到鸡鸣之后才小睡了一会。

第五章

次日辞过包拯,孟离便与叶诺、李栩一同离开了开封府,往押解白盈玉的方向追赶过去。天还未黑,便已看见了她与差役一行。

因为不便露面,故而他们只是远远地偷偷跟着。孟离虽然看不见白盈玉,却不时能听见叶诺的“哎呀”之声。

“哎呀!又跌了一跤!”叶诺远远地望着,摇头叹息。

白盈玉身上戴着木枷,沉重不说,看路的话,目光所及实在有限。加上路上崎岖不平,她走不惯,绊到石头树根,很是容易跌跤。纵然两位官差并未为难她,可她走了这两三日路下来,肩膀、脖颈,还有手腕都被木枷磨破渗出血,脚腕亦被脚镣磨破,脚底也起了几个大血泡,膝盖上亦是跌得血迹斑斑,着实狼狈不堪。

连李栩都看不下去了,摇头道:“我看得想个法子,要不然她这模样,能不能到汾水还难说得很。”

孟离道:“不至于吧,走路而已。”

“她本来就生得娇弱,平日又不动弹,现在突然架个死沉的木头框子在脖子上走那么老远的路,肯定吃不消啊。”叶诺赞同李栩的说法。

孟离冷漠道:“这些官家小姐,手不能抬,肩不能挑,真不知道除了嫁人生孩子,究竟还有何用。”

闻言,叶诺与李栩对视一眼,深以为然。

“不过,她对我们有恩,还是想个法子,替她把枷锁去了吧。”孟离又道。

叶诺脑子动得最快:“这有何难,晚上趁着他们睡着,把木枷偷出来扔掉,不就结了。”

“不行,这肯定让官差疑心,哪家贼偷那玩意儿,说出去都丢人!”李栩自从吃过亏后,谨慎了许多。

孟离略想了想:“每晚休息的时候,应该都会把木枷卸下来,你们找个机会把锁眼捣了,让他们只当是坏了。”

“这个主意好!”叶诺拍手笑道,“索性给那两差役下些蒙汗药,我们行事起来也方便。”

李栩白她一眼:“你别把药下多了就成。”

这晚,叶诺在他们的茶水中下了些蒙汗药,等那两名差役昏睡后才偷偷溜了进去。木枷就放在墙角,她自怀中取出银簪,探入锁眼内,三捣两捣,便把锁给弄坏了。这时她才起身进了内室。

“小七!”白盈玉抬眼看见叶诺,惊喜低唤道。她在内室,未饮茶水,所以并未昏睡,脖子上的木枷虽然已经卸了下来,可脚上还戴着铁镣铐,一动便会有声响。

叶诺笑吟吟地走到她旁边,低声关切问道:“这路上他们可有为难你?”

“还好,并未打骂我。”

“看来展大哥说话还有点用。”叶诺撇撇嘴,低头细看她,不由连连摇头,“你这脖子全都出血了,他们也不买药给你抹么?”

白盈玉苦笑。

“我身上倒是有药,可给你抹了,到时候怕让他们生出疑心来。”叶诺为难地挠挠耳根。

“我不要紧。”白盈玉微微笑道,拉叶诺在身边坐下。也不知怎的,能在此时此地看见叶诺,白盈玉竟觉得分外亲切,比在开封府大牢中看见她时还要觉得欢喜。

“你且先忍忍,到了汾水便好了。”

“嗯。”白盈玉想起有重要事情得问她,“对了,你信上说,过河时让我故意投水,可是我不会水怎么办?”

“有我呢!”叶诺自信满满,“虽然水流会很急,但我就在水里等着你,不会有事的。”

“那我应该何时投水呢?”

“这个……”叶诺眼珠转了转,笑道,“这样,到时我让二哥哥吹笛子,一曲将尽的时候投水最好不过。”

白盈玉微怔了下:“孟大侠也来了?”

“是啊,二哥哥说你救了五哥哥,对我们有恩。这次他和五哥哥也都一起来了。”叶诺指了指隔壁,“现在他们就住在你隔壁,一墙之隔而已。所以你不用害怕,这路上其实我们一直都陪着你。”

“你们……对我这样一个犯臣之女……”

白盈玉眼眶已经红了,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掉。这路上如何吃苦头,她都知道自己必须咬紧牙关忍耐,却在此时听了叶诺的话后,情不自禁就落下泪来。

“你别哭,别哭……”叶诺手忙脚乱地替她擦眼泪,“什么犯臣之女,我们是江湖中人,怎么会介意这个呢。而且我二哥哥本来就最讨厌当官的人,你现在……”

她挠挠耳根,觉得这话说起来有点怪,正不知该怎么圆这话,白盈玉已经用衣袖抹去泪痕,眼带笑意望着她:“替我谢谢孟大侠与李大侠。”

“好。”叶诺点点头,“我蒙汗药下得不多,不能呆太久,你好好休息。”

白盈玉含笑点头,目送叶诺离开。

这夜,虽然脚上还戴着镣铐,身上的伤口也火辣辣地疼着,可却是这阵子以来白盈玉睡得最为安心放松的一夜。

接下来的路途中,由于没有木枷,白盈玉脖子和手腕上的伤都渐渐结了痂,总算是不疼了。只是脚镣尚在,每日都要走出几十里地,脚腕处被磨得血肉模糊,白盈玉硬是忍了下来,一直撑到了汾水岸边。

在等候渡船之时,白盈玉凝目细看汾水,果然如叶诺所说,甚是湍急,波浪一下又一下拍打着岸边的礁石,激起水花点点。从河面上卷过来的劲风里都夹带着水,刮得人站也站不稳。

“船来了,船来了!”

等了小半个时辰,才好不容易来了条破破烂烂的渡船,聚在岸边等候的大群^都急着往上挤,差役忙催着白盈玉上船。

为了坐到最外边,方便投水,白盈玉佯作被脚镣绊倒,重重地摔了一跤。待她爬起来,人潮已经自身边拥过,她们一行成了最后上船的,果然如愿坐到了船舱靠外边的地方。只是她坐在两个差役的中间,要突然纵身跃出投水,似乎还是有些困难。‘船缓缓驶向江心,白盈玉心中愈发紧张起来,距离她不到二尺之处,便是波浪翻滚的江水。她不会水,见了自然有些犯怵,想到还得跳入水中,更是紧张得心怦怦直跳。

“不是,我是想进京赶考。自小义父便请人教我诗书,取解试我也早就通过,只是义父身子不好,他在时,我不便远行,故而一直未进京去。”

李栩很不以为然:“你也想当官,当官有什么好?”

孟离轻喝住他:“小五!不得对卫兄无礼。”他转向卫朴,沉声道,“卫兄志向,孟某原不该多言,但官场凶险,明争暗斗,实在非上佳之选。”虽然只是寥寥几句,但话中的沉重,便是连李栩也听得出来。

那夜卫近贤临终之言犹在耳畔,卫朴何尝会不明白孟离的意思,他看尽了义父半生郁郁,对此自然是再清楚不过。

见卫朴半晌不语,孟离沉默片刻,又道:“家父之事,我至今尚不明缘由,但细思量卫伯父之言,想来也脱不出官场的尔虞我诈,被人陷害。”

“我明白,可是……”

虽卫朴只是顿了顿,孟离便知是劝不动他了,暗叹口气。

果然接下来卫朴接着道:“我知道义父这辈子在官场中郁郁不得志,可不管怎样,他毕竟曾经是顺德都监,也曾为这方水土的百姓做过些事。官场上有再多的不公平,我还是能做事的,总比什么事都做不了要好些,对不对?”

孟离涩然苦笑:“也对,那我在此预祝卫兄金榜题名。”

卫朴微笑:“多谢。”

“想来卫兄进京前尚有诸多事宜要料理,我们也不打扰了,就此告辞!”

“孟兄!”卫朴唤住他,迟疑片刻,仍是问道,“你可是还要去别处追查令尊当年之事?”

孟离缓缓摇头:“此番若不是我,卫伯父他……我不想再查下去了。”

闻言,卫朴似如释重负,吐口气道:“如此便好,义父临终前也是这意思,你肯听他的话,自然再好不过……只是我,还有一事相求。”

“卫兄但说无妨。”

“他日再见,卫朴便已不是卫朴,还请两位权当不认识在下。”

孟离尚未回答,李栩已经奇道:“这是为何?”

卫朴不答,只道:“两位可否应承此事?”

孟离点头:“自然应承。小五……”

李栩只得随他点头道:“我也答应不认你便是了。”

“就此别过,再见无期,卫兄保重。”盂离拱手。

“两位保重。”卫朴拱手相送。

“二哥、二哥……这是为何,他为何要我们装着不认得他呢?”才出了卫府,李栩就迫不及待地问。

虽然已过了好几日,但因为都是阴天,地上的雪尚未融尽,听着靴子踩在雪水中的声响,孟离不自觉地皱眉。

“二哥?”

似乎压根没听见他的话,孟离想起什么,问道:“马车是不是还在客栈?”

李栩呆了下,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拍拍脑袋道:“是啊,这几日忙着卫老伯的丧礼,连客栈的账都还没结呢,他们大概以为我们溜了,八成是直接拿马车抵了房钱……这可不成,太便宜他们了。”

“走吧,拿了马车,我们也好启程往天工山庄去。”

“嗯。”

想到要去找大哥,李栩也欢喜得很,将之前的问题抛诸脑后,脑子里盘算着到了天工山庄得好好挑一件称手的兵器。

一路而行,他径自想着,脑中刀剑无数,近旁却有股清甜的香味钻入鼻中。

“二哥!等等,我买几块白糖糕。”

经不起小食的诱惑,李栩乐颠颠地走了过去。

“替我也买两块。”孟离在他身后道,难得的,受甜香所诱,他竟也想尝尝。

李栩忙应了,依言买了回来,又想起一人,道:“这几日都顾不上阿猫,咱们再多买些,说不定她也爱吃。”

这话他也只是一说,倒不指望孟离会回应,殊不料孟离却平静地点了点头。

“嗯。”他道。

李栩见状,笑道:“二哥,反正阿猫在老家有没有亲人也不一定,我看还是别让她回去了。我们可以先带她一起去天工山庄,然后再一块儿回山上去,如何?”

“再说吧。”孟离淡淡道,手中的白糖糕散发着甜香,吴侬软语般的柔软和暖。

他反省着自己曾经的那些固有偏见:他一直都厌恶为官者,可正是包拯的清正廉明救了小五;他本能地厌恶太监,可他平生第一次心怀悲痛地披麻戴孝,便是为了一个太监;还有某个宫家小姐,她不慎烫坏了他的衣袍,却又把它缝补得天衣无缝,甚至于更加出色。

也许,错的是自己,他想。

回到客栈,他们在后院廊下寻到白盈玉时,她正在喂一头又脏又瘦的小猫喝水。

“阿猫!我和二哥说好了,你就跟我们一块儿回山上去,不过之前我们还得去趟天工山庄。”李栩喜滋滋地和她说道。

白盈玉踌躇片刻道:“不,我还是回老家去较为妥当。”

似乎想起当年之事,卫近贤脸上有暖暖的欢喜之意:“初见云卿的时候,我也把他当成了那样的人,直拿话勾他,后来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孟离不解。

“他把我灌醉了,然后把我打了一顿。”卫近贤忍不住要笑出声来,身子虚弱地直晃,“我之前怎么也想不到,大家同朝为官,官阶相当,他居然敢打一个都监。可他真打,结结实实地把我打了一顿,打得我在床上养了半个月。他居然还拎着补品来探望我,没少拿话噎我。”

“您就不恨他?”李栩试探地问。

卫近贤摇摇头:“不恨,他和我一样,我们都是有气没处使的人,到头来只能拿自己撒气。”

这话李栩没听懂,挠着头,见孟离与卫朴皆若有所思。

“听上去,你和我二爹都活得挺累。”为表示自己也听懂了一点,李栩总结道。

卫近贤笑得无奈:“还行吧……后来,也不知怎的,我们竟然成了好友,当真是世事难料。你还在你娘肚子里的时候,你爹就说,让我收你做义子,可惜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是我太笨,若是早些察觉,拦着云卿就好了。”

“爹爹他……当真通敌叛国?”孟离忍不住问道。

“云卿做这件事是有他的苦衷,他也是万不得已而为之。”

孟离的心重重往下一沉,茫然不解:“可爹爹他究竟为何要如此呢?”

说了这许多话,卫近贤有些累,无力地半靠着,目光暖暖地注视着孟离,慈爱非常:“当年的事你无须再查,我亦已经替你报了仇。看见你还活着,虽然瞎了,可总算平平安安的,这比什么都强。”

“您替我报了仇?此事是和咸王有关么?”

卫近贤虚弱一笑,伸手过来摸到孟离的手,覆在其上,孟离忙握住。

“听我说……当年的事不用你操心,害你爹的人,我没有放过他。你只有好好活着,才对得起你爹。”说到最后一字,卫近贤再也忍不住胸中按捺已久的气血,腾地呕出一大口血来,只觉得眼前昏黑,直栽倒下去。

卫朴抢上前,扶起卫近贤,迭声地唤他。孟离虽然看不见。却也闻见浓重的血腥气,又听卫近贤呼吸极弱……

“卫大人!卫大人!”

躺在卫朴臂弯中,卫近贤用尽力气强撑开眼睛,欣慰一笑……

孟离看不见他的笑容,只觉得握着的手骤然一软,暖意一分一毫地从中抽离而去。

“爹。”卫朴极轻地唤了一句。

永远再没有人会回答他。

窗外,雪花,飘成漫天的讣闻。

卫府大堂已经布置成灵堂,黑布白幡,在寒风中微微摆动。

“二哥,吃点东西吧,你已经一天都没吃过东西了。”

孟离沉默地摇摇头,把李栩递到跟前的吃食推开。

于是,李栩再去劝卫朴:“卫公子,你也吃点东西吧。”

卫朴亦是摇摇头。

“人死不能复生,还是得节哀顺变。”李栩干巴巴地说着老套至极的说辞,是因为此时此地,他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名家丁进来,朝卫朴道:“公子,素服都赶制出来了。”

卫朴点点头:“让大家都穿上,把我那件拿到这里来。”

家丁应了,正待离去,却听见孟离道:“请且等等……”

盂离转向卫朴,撩开前襟,单膝落地,竟就半跪在他面前,道:“卫伯父生前曾说,家父有意要我认他为义父。孟离别无他求,只恳请公子,许我为卫伯父披麻戴孝。”

“二哥……”李栩在旁忍不住轻声唤道。自小到大,他还从未见过孟离如此低声下气地与人说话,所求又是这般事。

卫朴直愣愣地看着他,盂离默默跪着,静若磐石……

良久,卫朴转头朝黑沉沉的棺木深深望了一眼,终于伸手扶起孟离。

“你起来吧,他若知道你此举,应该也会欢喜。”

“多谢!”

卫朴转头吩咐家丁:“再多拿一件孝服过来。”

家丁依言而去。

这身孝服一穿,便是守灵三天,又扶灵柩出殡,一直到第四日才算把丧礼的事宜都办妥。在顺德城内,以卫近贤的身份地位,这已算是极简极简的了。

“爹爹生前挚交好友甚少,自病了之后,更是门可罗雀。那些人,便是来祭奠,也未见得当真有哀悼之意,不来也罢。”

孟离自然知道,想到之前自己尚不认得卫近贤,已因他是太监而看轻三分,推己及人,便可知他人对卫近贤的看法必不会是上佳。

丧礼之后,卫朴便遣散了府中仆人。望着家丁领了银两各自散去,李栩不由问道:“不知卫兄来日有何打算?是不打算在顺德住下去了?”

卫朴点了点头:“我要去京城。”

“进京?你京城里有亲戚?”

旁边差役似有所感,转头盯了她一眼:“没坐过船?”

“有些晕船。”她顿了一顿,紧接着又道,“想吐……

差役还未说话,船家已经听见并赶忙开口嚷道:“想吐到船边上来,别把船弄脏了!”

白盈玉捂住嘴,迟疑地望向差役。

差役不耐地点点头:“去吧,当心点,抓稳了。”

得到差役的许可,白盈玉才慢慢地起身,挪到外面船舷边。船晃得很厉害,她不得不用手紧紧地抠住船舷,才能保持住自己的平衡。

带着腥气的河水就在鼻尖下翻滚,看着眼晕,而且这么近地盯着看确实让她有些想吐。她迟疑地、慢慢地把头往外探……

几个笛音突然自江风中蹿出,清亮圆润,动听得不可思议,顿时满船的人都支起了耳朵,疑惑地相互对望。

连船家都有点发怔,四下张望着,终于隔着水雾看见了另一条船,挠挠头自言自语:“闲得没事跑江上来吹笛子。”

笛声越发清晰起来,悠扬委婉,是一首白盈玉从未听过的曲子。又或者并不是曲子,只是某个人随性而吹,并不在意,并不上心,也不怎么认真地吹着,偏偏听呆了一船的人。

靠船舱外边的差役抬头问船家:“这是什么人啊?”

船家摇摇头:“不晓得,以前也没听过。”他手搭凉篷,眯着眼细看水雾中的那条船,却是越想看清越是看不清。

这笛声仍在继续,随意、闲散,剔透的玉珠般悦人,听得众人脸上不自觉地露出淡淡的笑意,原本只扑在赶路上的心慢慢松弛了下来,而唯独白盈玉却是越发紧张……

笛音毫无预兆地停了,船上众人还诧异了一下,越发支起耳朵去寻找,想着笛声肯定还会传过来。

然而,仿佛是吹笛的人懒得再理他们,笛音固执地消失了。

随着笛音—起消失的,还有白盈玉。

“她应该不要紧吧?”

“倒是还有气……”

“那就好。”

“……我就知道你这丫头办事不牢靠,中间也不让她透口气,要是她脑子进了水,醒来变成傻子怎么办?”

“我没耽搁多久啊,再说我有向她渡气。”

“你……”

白盈玉缓缓睁开双目,看向在她跟前叽叽喳喳的两人。

几乎在她睁眼的同时,叶诺朝她扑了过来,喜道:“你醒了!还认得我吗?你说说我是谁?还有还有,这是多少?一还是二?”有一根手指头在她眼前剧烈地摇晃着,几乎晃成了三根。

在那根手指晃成四根之前,叶诺被人踢到旁边,取而代之的是李栩,表情很认真,近乎严肃地盯着她:“你还记得你自己是谁吗?”

“……小七……李大侠……你们这是怎么了?”白盈玉诧异又虚弱地问道。

李栩迅速被叶诺挤开,她同时嚷嚷道:“你看她都认得我们,脑子肯定没事。”她把白盈玉扶了坐起来,又摸脸又摸脑袋地问,“你没事,对吧?”

“我没事。”白盈玉勉力一笑,“真是多谢你,那么急的水,救我一定不容易。这已经是你第二次救我了。”她还记得自己只是将手轻轻一撑,就翻入了水中,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漫天漫地的水声在她耳边“嗡嗡”作响。脚上的铁链很沉,直带着她往下坠去,似乎有人在往上扯着她,又或者是水流,她根本看不见,不多时便昏了过去。

“小事,其实也不难。”叶诺“嘿嘿”地笑,李栩白了她好几眼。

见白盈玉神情有些恍惚,似是大惊未定,叶诺安慰道:“我们现在在客栈里,你好好休息几日,咱们再上路回家去。你脚上起了好几个血泡,我刚才已经替你挑破了,敷了药。脚腕上的伤也敷了金创药,过两天就能好。”

白盈玉略动了动腿,没有听见铁链的嘎吱声:“铁镣……”

“脚上的铁镣铐替你解开,我就顺手丢江里头了。怎么,你还想要?”叶诺好奇道。

“不是不是。”

白盈玉连连摆手,其实本来想问叶诺又没有钥匙,怎么能打开脚镣,后来又一想,叶诺他们是江湖中人,想来定有许多自己不懂的门道,问了多半也是听不懂,索性还是不问了。

叶诺折回桌边,张罗着拿汤水给她喝。

门被轻叩了两声,白盈玉骤然紧张起来,疑心是官差追来,面色发白地盯着门看。

“小七,开门。”是孟离的声音。

“来了!”叶诺口中应着,扭头朝李栩喊道,“五哥哥,你快去啊!我手里端着汤呢。”

其实不用她喊,李栩也已经往门口走了,只不过抽空还笑骂了句:“懒丫头,能少走一步是一步。”

门闩被拉开,白盈玉侧头望去,见孟离迈步进来,神情淡然,仍旧是一袭半旧青衫。

“她醒了?”孟离问道,用的是肯定的语气。他已听见叶诺盛汤的声音,自然是盛给白盈玉喝的。

“嗯,除了脚上的伤,没什么大碍,脑袋也清楚得很。”叶诺加重后半句话,之前她还确实担心在水中时候过长,会把白盈玉脑袋泡坏。

李栩忙拉了椅子给他,孟离坐下点头:“如此就好。”听见床上轻柔的呼吸声,他转向白盈玉的方向,“白小姐,不知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白盈玉语塞,她还未来得及想接下来的事。

叶诺插话道:“二哥哥,她可以和我们—起回家。”

孟离没有理会她,仍是朝着白盈玉的方向,平平淡淡地问:“你要和我们一起回家?”

桌上的汤碗冒起团团雾气,他的脸半隐在这热气之后,偏偏听得人心底冰凉。这不是问句,而是一个拒绝,显然他并不希望她这个外人同行。白盈玉长在官府之家,与那些姨娘相处多年,这话如何会听不懂,她呆了呆,不知该如何作答……

不忍心看她的窘状,叶诺轻轻扯了扯孟离的衣袖,想替她说话,却被孟离把手打掉。

“白小姐,此番你落水而逃出生天,官府中入定然以为你已身亡,不会再行追捕。你可以说是再世为人,今后有什么打算,不妨说来听听。你家中可还有其他亲人?”孟离说得很慢,这下连叶诺和李栩也都听出他的意思来了。

饶是在这般境地之下,白盈玉还是有自己的小小的傲气,她不愿摇头,可事实却又逼得她没法点下头来——除了那些不知所终的姨娘,她确是再没有一个亲人了。

她就这么怔着,茫茫然地看着孟离,想着自己该何去何从。被叶诺已经上过药的伤处,此时才清晰地疼痛了起来,手上的、脚上的,然后沿着脉络涌上来,最后是心口处突突地发疼。

“二哥哥,”叶诺插口道,“她可以和我住一屋……

话未说完,即被人打断,打断她的人却不是孟离,而是白盈玉:“小七,多谢你的好意。我想,我老家也许还有人在,我还是回老家去的好。”

“你老家在何处?”

“我曾听我爹爹说过,老家是在庐山边上的一处小镇。”那是白宝震以前出生的地方,白盈玉自己并未去过,因为白宝震曾经说过,老家已经没人了,连他自己也未再回去过。

“如此甚好,我们可以送姑娘回去。”孟离即道。

“二哥哥……”叶诺有些急了。

白盈玉微垂着头,低声道:“不麻烦大家了,我可以自己回去。”

“二哥哥!”叶诺急得直跺脚,“她一个弱女子,一点功夫都没有,让人欺负了怎么办?”

李栩也有些发急:“二哥,这样不太妥当吧?”

孟离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似是再懒得搭理他们,起身淡淡道:“就这样吧,休息两日,我们送你回庐山。”说罢,他便自顾自地出了门,李栩忙跟着出去。

叶诺把手上的汤碗往白盈玉手中一放:“你先把鸭汤喝了,一定得全喝了,我嘱咐厨房炖了两个时辰呢。”

白盈玉接过汤碗,勉强自己朝她笑了笑。

“你先吃着,我马上就回来!”

叶诺快步追着孟离出去,没忘记把门再关好。

刚进房间,孟离听着紧随自己进来的脚步声,微皱了下眉头。

“二哥哥,她一个弱女子,举目无亲,很可怜的。”叶诺脚刚迈进门来,就急急替自盈玉说情道,“你不是说她对咱们有恩吗?”

“正因为有恩才会出手救她。”

“可是救人救到底嘛,总不能就这么丢下不管啊。”

孟离冷淡道:“所谓救急不救穷,难道救了她,就让她赖上我们不成?”

“她也没说要赖上我们啊!”叶诺搜肠刮肚地想理由,“……那以前师父不是也一样收养我们么……”

话未说完,就被孟离敲了一记:“师父收养我们的时候,我们都还是孩子,需要人照顾教导,能一样吗?不动脑子!”

这记爆栗子着实生疼,叶诺捂着头,自知说不过孟离,求助地望向李栩。

李栩舔舔嘴唇,道:“二哥,我看她那模样,老家指定是没人了,她一个人回去怎么活?若是到头来,弄得要自卖其身,那我们不就自救她了吗。”

孟离没立刻敲他脑袋,看来是在思量,叶诺立时对李栩抛去一个赞许的眼色,对此后者显然不屑一顾。

片刻后,孟离开口了:“若她老家当真没人了,那就在我们山脚下的小镇找个屋子让她住下吧。”

叶诺与李栩对望一眼,倒也觉得此法可行。现在他们渐渐都大了,多数时候都在江湖上游荡,孟离因为双目失明,则甚少离家。他本就性情孤僻,何况对官家小姐更无好感,想来要他与白盈玉同住一个屋檐下,定然是不快之至。

“……然后再物色个人,把她嫁了,此事也就完结了。”孟离说完下半截话。

“什么……”

叶诺与李栩瞠目,面面相觑。半晌,叶诺才慢吞吞道:“那也得找个她喜欢的人啊,咱们不能因为嫌麻烦就把她草率嫁了呀。二哥哥,那样……可不太厚道!”

孟离不耐烦道:“我自然有数。”

“二哥,此事……”李栩也想说话。

“出去,我要休息!”

孟离不耐烦起来,下了逐客令。

深知他的脾气,叶诺与李栩都没敢再说话,灰溜溜地出去,替他掩好门。

看白盈玉手中的碗已经空了,叶诺又热心地给她盛了一碗,然后坐在她旁边看着她喝。

“这汤很好喝,你也喝点吧。”白盈玉朝她微微笑道,极力想让自己自然一点。

眼前的^对她已是极好,他们救了她,免除了她下半生在边塞服晒谷、椿米等等苦役,而且官府也不会再追捕她,这对于决心要活下去的她来说已经是再好不过。她实在不能再去拖累他们。

叶诺笑眯眯地看着她:“你多喝点才是,快些把伤养好。二哥哥说了,要是你老家没人了,就住到我们镇上去,也好有个照应。”

“我……”

“你被我二哥哥吓着了吧?”

“我……”

“你不用怕他,他虽然说话挺凶,可心地再好不过了。”

“我……”

叶诺自顾自地说话,压根不给她说话的空隙:“二哥哥还说,等安定下来了,再慢慢给你物色一户好人家。”

“啊……”这下,白盈玉已是说不出话来了,尽管鸭汤热气升腾,可她的脸却是愈发苍白。

叶诺看她表情不对,忙补了一句:“你别想岔了,我们可不是要把你卖到哪户人家里去,这事……终究还是要你自己做主的。我们镇子上有不少年轻后生呢,肯定会有你中意的。”

孟离,他一定是很讨厌自己这样的人吧?从第一次见面,她就能感觉到。

他双目虽盲,却仍习得一身功夫,一日常起居亦能做到与旁人相差无几。而自己呢,白盈玉苦笑着想,是个一无是处、连养活自己都成问题的官家小姐。

所以他才会不愿将她这种人收留在家中,才会觉得她除了嫁人,再无路可走。

“多谢你们,想得这么周全。”她只能涩然笑道。

听她如此说,面上又是带着笑意,叶诺总算是放下心来。

如此安心住了两日,在叶诺的照料下,白盈玉脚上的伤都结了痂,众人遂决定再住一晚,明日一早便启程。

这两日白盈玉不便出门,孟离与李栩虽然就住在她隔壁,但唯有李栩还偶尔过来问下伤况,孟离则未再露面。叶诺这日上街去,不仅雇好了明日要用的马车,还给白盈玉买了几套可供换洗的衣裳。

“这桂花可真香……”叶诺开了窗户,清凉的夜风涌进来,带着浓郁的桂花香味。

客栈的窗前便栽种着两棵开得正盛的桂花树,细细小小的嫩黄掩在夜色之中,娇羞无限。

不是叶诺的提醒,白盈玉恐怕到离开这家客栈也不会留意到这桂香,对于摆在面前不可知的路途,她无论如何也没法让自己安之若素。如何才能靠自己活下来,她想过太多太多,可想来想去发觉孟离说得实在没有错,找个人嫁了,大概才是她最好的路。

“小七,你回家后想做什么?”她问叶诺。

叶诺偏偏头,想了想才道:“练武、背书、做饭……也就这些事了。”

“以后呢?”

“当然是闯荡江湖,扬名立万了。”叶诺扬扬头,答得很快。

白盈玉微微一笑,有些羡慕地看着她,一且不说她究竟能否扬名江湖,就光有这盼头便比自己强了百倍不止。

“那你为何不当捕快了?”

“我五哥哥都出来了,我还当捕快做什么?”叶诺道。

“你辞了?”

“嗯,不过说起来,当捕快倒也还有些意思。”说到这里,叶诺挠挠耳根。她背靠着窗口,鼻端闻着桂香,骤然间仿佛听见什么一般,左右张望了下。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

“怎么了?”轮到白盈玉奇道。

“没事……我困了!我要睡觉。”

叶诺说睡就睡,和衣往旁边榻上一倒,薄被卷在身上,面冲着墙,果真是睡起觉来了。

知她向来古怪,白盈玉不以为忤,无奈一笑,吹熄了灯,也上床睡去。

次日清晨,天初亮,她再一睁眼,叶诺榻上空空如也,人已不见了。

“她什么时候走的,你难道一点动静都没听见?”孟离寒着脸问白盈玉。他平日虽冷,却甚少动怒,此时这般责问她这么个一点功夫都不会的人,显然是恼得不轻。

白盈玉先是摇摇头,马上意识到他看不见,忙道:“没有,我今早醒了才发觉她不见了,桌上就只留了这封信。”

所谓的信,实际上简单至极,仅仅有九个字而已——“开封尚有事未了,我去也。”那字潦草至极,像是习的怀素狂草,与之前叶诺在牢中递给她那字条上的字有天壤之别。

李栩把信颠来倒去看了几遍,耸肩奇道:“她一小丫头能有什么事?连说都不敢和我们说就溜了。”

盂离冷道:“她不敢说,自然是跑回开封府当捕快去了。”

听他这么一说,白盈玉顿时想起叶诺昨夜所说的话:“对了,昨夜她确实说了句,当捕快倒也有些意思。”

“什么……”李栩一愣,转而失笑,“这小丫头,一小捕快她倒也能当上瘾。二哥,那怎么办?我们回头再找她去?”

孟离静默了一瞬,眉宇间的不耐之色显而易见,随即淡淡道:“随她去吧。”

“她这么巴巴地赶去吃衙门饭,”李栩摇头,“她还是我师妹吗?”

“要不是为了你,她也不会去当捕快。”孟离“哼”了—声。

听见二哥语气不善,显然是比自己更恼,而且有迁怒于人的势头,李栩忙乖巧地转了个话题:“马车还在外头等着,我去拿行李。”

“等等。”孟离唤住他,“你陪着白姑娘去庐山吧,顺德府离这里不远,我要去趟顺德府。”

李栩又呆住了:“二哥,你去顺德府干什么?”

“有事。”孟离简短地说道。

李栩被他弄得有点蒙,狐疑道:“你不会是想自己回开封去把小七抓回来吧?”

孟离没回答,只冷冷地“哼”了一声。

李栩立马识趣地道:“二哥你要去顺德府,我陪你去吧,办起事来也方便些。”

说起来,孟离原也是这样打算的,让李栩陪着自己去顺德,叶诺陪着白盈玉去庐山,可没想到叶诺一声不吭自己溜了,弄成这般局面。他的心里明白,到了顺德府,若没有人帮忙,要想了解二十年前的事对他来说着实不易。可若李栩陪他去,那么白盈玉又该怎么办?

白盈玉在旁边呆了好一会儿,见孟离没作声,顿时明白了自己的多余。

“我……我可以自己去,孟大侠有事要办,不必顾虑我。”她细声道。

孟离仍旧没吭声。

白盈玉只得又道:“我已经麻烦你们太多,现下伤也已痊愈,我可以自己回去。”

李栩瞧她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很想劝她不要逞强,刚想开口,便听见了孟离不带温度的声音:“你知道买一斤糖炒栗子要多少银子么?”

如此没头没脑的问题,令白盈玉哑然。要不是孟离的脸准确无误地对着她,她几乎认为这话并非是在问自己。

“大概是一两……”她支支吾吾道,瞬时看见孟离眉头皱起;忙改口,“二两?”

孟离的眉头皱得更紧,她只好再改口:“那是三两?”

这下,连李栩也皱眉摇头,孟离的脸则寒若冰霜。

不知道这究竟犯了他们什么忌讳,白盈玉只得语无伦次地道:“我……我不爱吃糖炒栗子。”

还好,孟离没有为难她太久,只静默片刻,便道:“白姑娘,委屈你先随我们去趟顺德,然后我们再送你南下往庐山。”

他的语气颇有些无可奈何,但并非是与人相商的口吻,虽然声音甚轻,却是不容反驳。

李栩接口道:“如此也好。白姑娘,你不会怪我们耽误行程吧?”

“怎么会……”白盈玉忙道。

“那就收拾东西吧,早点启程。”

孟离说罢即出门而去,李栩朝白盈玉笑了笑:“你收拾好了就下楼来,我们在大堂等你。”

“好。”白盈玉点点头,又唤住正迈脚出门的李栩,“李大侠,那个……一斤糖炒栗子要多少银子?”

“十文。”李栩回首,笑得无奈,随即替她关门而去。

白盈玉低垂下头,无力地对着空屋,暗恼自己的百无一用。难怪孟离会用那般无可奈何的语气要自己同行。在他们眼中,这样的自己,恐怕是连京兆府都出不去。

马车外间,李栩执鞭策马;马车内间,坐着孟离与白盈玉。

为了避免发生以前的事,饶得马车内空间有限,白盈玉还是小心翼翼地尽可能坐在距离孟离最远的地方,生怕马车颠簸,自己一不小心又踩到他的靴子。

若不是马车颠簸,她恐怕还会拿出针线活计来打发时间。

听着外间李栩荒腔走板地哼着不知什么地方的小曲,孟离静静不语,想着自己的心事,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本就不是多话的人,加上尚有自知之明,她绝对没有要去和孟离搭讪的意图。马车行了许久,白盈玉就一直这么安安静静地坐着。

二十年的生死茫茫,而今的顺德府,究竟还有多少人能记得当年的都督,能记得当年之事?

连坟头都不知在何处,或者,是连坟都没有。

叛国通敌,何等大罪,那坟头上可有立碑呢?

马车似乎碰到块石头,重重地颠了一下,车内的某人似乎不慎撞到头,尽管强忍着,还是能听见她闷哼的声音。

孟离回过神来,此时才想起马车内还有另外一个人。

“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爹爹对你很好。”他的声音很轻,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在自言自语。

白盈玉微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不能确定他是在和自己说话。

“在你心里,你爹爹算是个好人么?”他又问,声音轻柔得近似于叹息。

“……嗯。”白盈玉试探地应了一声,以便确定他是在与自己说话。

孟离微叹口气:“他一定,待你很好吧?”

也不管他看得见看不见,她重重地点了点头,低声道:“在我心里,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最好的爹爹。我五岁那年出疹子,发高烧,他就整夜整夜地抱着我,哼歌给我听……”她的眼底有了泪光。

孟离听着,涩然笑道:“我七岁的时候也发高烧,难受得厉害,是我师父整夜整夜地背着我。

“你也是出疹子?”

“不是。”他轻摇下头,“眼睛被毒蚀了,解药也不管用。”

“原来你……”她轻掩住口,未再说下去,却压抑不住心中的吃惊,她一直以为他是先天目盲,却未料到是被毒瞎了,忍不住叹道,“怎么会有人这么坏,居然对一个七岁的孩子下毒!”

孟离苦笑,不欲谈起旧日之事,此时心神皆被拉回眼前,又想起另外一件事:“眼下官府皆以为你已死,你这姓名也不宜再用,你自己须得另外想个名姓。”

白盈玉点头:“自姑苏往开封时,为了躲杀手,我就换了名字,叫做阿碧,以后也不妨都用这名字。孟大侠,你觉得可用么?”教养所至,她最后礼节性地问了一句。

“你自己的名字,又何必问我意见。”孟离淡淡道,他向来是不愿管别人闲事的,只觉得白盈玉连这种事情都问他意见:实在多余。

而见他语气冷漠,白盈玉以为他有何不满,不由解释道:“阿碧本是我的婢女,算是因我而死,我……”

孟离打断她,替她说完:“你是想说,你用她的名字,亦是纪念之意。”

“嗯。”

盂离冷冷一哼,道:“你自爱唤什么,与我无关。不过那婢女当真可怜,生前卖身于你家,现下死了,连自己名字都保不住。”

“我、我、我与她感情甚好……”

“那我问你,倘若将来有^提起白盈玉三个字,想到的却是另一位女子,而不是你这个正主:你可会欢喜?”

孟离素来口舌锋利,几乎是永远占着个“理”字,白盈玉又怎会是他的对手,结巴了半晌,也想不出理由来为自己开脱,只好低低道:“那我换个名字就是了。”

“我说过,你自爱唤什么,与我无关。”孟离复淡道,别开脸,不欲再与她说话。

白盈玉低垂着头,绞着衣袖一角,苦苦思索着,想找出一个不会招惹到他的新名字。

之前同他、叶诺、宁晋一起前往开封时,她便知道孟离性格阴晴不定,难以相处。但当时因有叶诺在旁插科打诨,也未感觉如此难受。而到了此时此刻,她方才觉得难受万分,觉得对于面前这个人来说,只怕自己是做什么错什么,永远都一无是处。

到客栈打尖时,趁着李栩到后院给马喂草料,白盈玉找了个当口也跟过去。

“李大侠,我有事想请教你。”她站在李栩背后,细声道。

李栩刚给马搂完草,转身差点撞上她,忙道:“怎么了?有事尽管说。”

“为了日后方便,我起了个新名字,你先听听,看是否可用。”

看她郑重其事的模样,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是这等小事。李栩松口气,边拍打着衣裳,抖掉方才粘到衣服上的草屑,笑道:“是什么名字?”

“林月半。”

“月半?”李栩觉得有点怪。

“嗯,我是月半时出生,林是我娘本来的姓氏。你觉得这名字可还好?”起这名字,白盈玉当真是煞费了苦心。她记得叶诺给宁晋起化名叫六斤,是因为宁晋落地时六斤四两。她是女儿家,自然不能起那么粗的名字,便用了月半。

担心发丝上也沾上草屑,李栩已经开始用手梳理头发,笑眯眯地点着头:“挺好,我觉得这名字挺好。”

“真的?”

“嗯……你帮我看看头发上还有草屑么?”,

白盈玉探头看了看,摇摇头:“没有了。”

李栩再次整理下衣袍,然后笑道:“走吧,我二哥还在大堂等着呢。”

“等等……我还有一事相求。”

“你说。”

“呆会儿,你就说这名字是你替我起的,可好?”

李栩不解:“这是为何?”

白盈玉为难地咬了下嘴唇,才道:“你师兄对我好像有些成见……”

“哦……你别多想,我二哥自来如此,并非是对你有成见。”今日马车内的对话,李栩也略听到一点,顿时明白,“……也成,我就说是我替你取的名字。”

“多谢李大侠。”

两人遂往前堂而来,正好店小二端上饭菜。李栩低声告诉孟离菜的位置摆放,他举筷尝了几口,微皱了眉,便端了碗只吃白饭,再不去碰那些菜。

见状,李栩也吃了几口菜,皱眉叫店小二:“你家买盐不要钱啊,你自己尝尝,这菜里头的盐都够腌一整头猪的了。”

刚说完,他就被孟离敲了一记:“又夸大其词,别难为人家。”

白盈玉也挑了几筷子尝了尝,确是偏咸,不过也不至于难以入口。

店小二一溜烟过来,尝了尝,赔着笑道:“客官,您是从南边过来的吧,我们这里口重,要不我给三位再上碗清汤,少搁盐。”

“不必了,上一壶清茶即可。”孟离淡淡道。

“好嘞!”店小二见他们并不存心找碴,爽快答应。

“二哥,你要是吃不惯,咱们换一家。”李栩方才的话虽是有些夸大其词,但全是因为他知道孟离对吃食甚是挑剔。

“不用。”孟离摇头,“快点吃吧,吃完早点休息。”

李栩想起什么似的,笑道:“二哥,我给白姑娘起了个新名字,林月半,你看可好?”

孟离转向他,表情很显然并不满意:“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事了。”

“别的暂且不说,”李栩嬉皮笑脸,“你就说这名字如何?”

“不好。”孟离简单道。

李栩解释给他听:“白姑娘的姥爷家是姓林,她又是月半出生,这名字我看挺合适的。”

“这种不动脑子的法子也就小七才想得出来。”孟离没好气地摇头,“好的不学,你倒学她这些懒法子!”

白盈玉低着头,心中暗想:师弟要骂,不在跟前的师妹也要骂,这世上怕是没有他看得顺眼的人和事了。

自小被他骂惯了,对于李栩来说,这话连蚊子叮都称不上,他仍是朝孟离笑道:“二哥,要不你给她取一个。”

孟离皱眉摇头,然后他的脸转向了白盈玉。明知他看不见,可她还是急急想把口中的饭菜咽下去,差点呛到自己。

“你难道连自己起个名字都不会?要么用丫环的名字,要么就让别人替你取名字。”他并不掩饰他的厌恶,“这般没有主见,随便阿猫阿狗都可叫得,何必费脑筋起名字。”

哽在喉咙的菜咸得让人嗓子发痒,又有点发苦,白盈玉半天说不出话来。

折腾半日,绕了那么大个弯子,结果还是逃不开被他骂,她很想让自己能像叶诺和李栩那般面不改色,只可惜这功夫实在不是短短时日能够练出来的,更何况是对于她这个十六年来都在呵护中长大的大小姐。

目光落到店外,一头黄狗趴着,头就搁在门槛上,眼睛微闭,百无聊赖地打着盹。食盆就在它身侧,店家倒进去的残羹剩汤,尚还有剩余。

阿猫阿狗,自己原来就是如此而已。

脸红一阵,又白一阵,半晌,她才极力平静地开口:“既然如此,我就叫阿猫便是了。”

“阿猫?”李栩愣了愣。

孟离也愣了下,未想到她竟然会赌气给自己起这个名字,不过只是一瞬,他便冷笑点头:“随你的便。”

“其实……这名字不错,真的。”李栩只得打圆场,眼睛瞥见白盈玉微垂的双目隐隐有水光浮动,忙安慰道,“吃菜吃菜,这鱼做得不错,你现下叫阿猫,多吃点鱼才对。”

白盈玉本就是满心委屈,被他这么一逗,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线珠子般地往下滚。她忙用衣袖抹了抹,哽咽道:“你们慢用,我先上楼休息。”说罢便急急离桌,用袖子半掩着面上楼而去。

桌旁,孟离执筷的手只顿了一下,便接着吃饭,神情间波澜不惊。

倒是李栩有些不忍:“二哥,她一个人孤苦伶仃怪可怜的,你就别难为她了。”

“我何曾难为过她。”孟离淡淡道,“倒是你们,一味帮着她,难道就是对她好?难道你还能这么帮着她过一辈子不成?这个世道,你什么时候见过矫娇弱弱的平头百姓能活下来的。明天开始,你就教她赶马车。”

“她,成吗?”李栩怀疑白盈玉连鞭子都没拿过。

“有什么成不成的,学了自然就会。”

“哦。”李栩只得应了,虽然孟离说得都没错,可他还是暗自为白盈玉叹了口气。

赶马车,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何况不必同孟离枯坐马车之中,自盈玉实在有种逃出生天的感觉。

“来,你握着缰绳。”赶了一上午的马车,李栩看她学的差不多了,便松开手,把缰绳全然交给她,“我正好歇一会。”他靠在一旁梳理着被风吹乱的头发。

“嗯,行。”白盈玉点点头,马车外阳光灿烂,空气清新,比起与孟离一起呆在马车里要舒服许多。便是握缰的手被磨得有些生疼,但在她看来,也算不上什么。

行至一处分岔口,左右两条路,旁边石碑示意一条通往扶离,另一条通往呼延口。

“等等,我得去找个茶寮问问路。”李栩还未去过顺德,不曾走过此路。

白盈玉迟疑一下,指着右边的路道:“应该是走这里,我记得扶离就挨着顺德。”

李栩奇怪地望了她一眼:“你去过顺德?”

“不是,以前曾经听我娘提过,她是顺德人。”

“这么巧!”

“是啊,可惜我娘从未带我回来过。”

“那你姥爷应该也在顺德吧?”

白盈玉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娘没说过。其实我对顺德几乎没有任何印象,我连我姥爷叫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

李栩体谅地停下手中梳子,安慰她道:“没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连我爹娘是谁都不知道,你已经比我强多了。”

白盈玉以前曾听叶诺提过,他们都是师父打小收养回来的孤儿:“我知道,不过你们师父对你们很好,是吧?”

“那是,”李栩爽朗笑遭,“要不我现在怎么这么快活!”

白盈玉羡慕地看着他们,叹道:“难怪常言道,祸兮福所依,看你们便知当真是如此。”

此时马车内传来清冷的声音:“常言还道,祸不单行,阿猫姑娘是不是也能看出来?”

白盈玉顿时没敢再作声,头习惯性地低垂下去。李栩捅捅她,无声地冲她笑嘻嘻扮了个鬼脸,示意她莫要介意。

第六章

如此又过了几日,白盈玉是铁了心决不回马车内,连下雨都坚持披着蓑衣在外赶马车,反而让李栩到马车内避雨。

“她要是被雨淋出病来怎么办?”李栩小声问孟离,“要不还是我去替她吧。”

“她不是有蓑衣挡雨么。”

“可她……”李栩想说她毕竟还是个大小姐。

孟离冷冷打断他道:“你要明白,她的娇贵,对她半分好处也没有。”

于是李栩不敢再提,而白盈玉也实在出人意料,连着几天在外头风吹日晒也未生病。就是手掌长了水泡,水泡破了,她用布扎一扎,接着赶车。

她这般硬气,李栩都有些吃惊,忍不住在孟离面前赞了她几句,孟离却是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顺德府,在她一路坚持下,终于到了。

按孟离的吩咐,李栩特地打听着找了家老字号的客栈,要了三间房,安顿下来。白盈玉自在房中歇息,李栩梳洗一番后便去了孟离房中。

“二哥,咱们到底来顺德做什么?”他终于忍不住要问,因为直到今日,孟离也未告诉他来顺德的缘故。

“我要查一件事情,一件发生在二十年前的事情。”孟离终于不再瞒他,如实道。

李栩听得一头雾水:“二十年前的事情?是什么事?”

“二十年前,顺德府都督孟逸因通敌叛国罪被斩立决,我要查的便是此事。”

“这和咱们有什么关系,难道那个都督还偷偷藏了什么旷世奇珍起来?二哥,你是来找宝贝的?”

听他这般胡乱猜测,孟离难得地没有着恼,只是静静地摇摇头,道:“不,我只是想知道,当年的都督,究竟是怎么想的。师父说,被斩的都督,是我爹爹。”后面这句话,孟离说得格外重。

虽知孟逸声名狼藉,师弟知道真相只怕也要看不起自己,孟离却更是要说个清清楚楚。

只愣了一瞬,李栩立马拍拍胸脯:“既然是我二爹的事情,那就说什么也得查清楚,包在我身上了。”

在这些师兄妹心中,原是不分彼此,形同一家的。孟离明明胸中暖意涌动,却还是板着脸道:“你这乱拍胸脯瞎保证的毛病究竟何时才能改掉!”

李栩“嘿嘿”一笑,转而道:“难怪二哥你要挑老字号的客栈,要不咱们现在就让店小二唤客栈老板来问问。”

孟离点点头,又道:“不过你得记着,咱们只说以前有亲戚在都督府里做事,二十年前出事后就没了消息,特来寻亲的。”

李栩连连点头,他是个急性子,蹿出门去就去让店小二将客栈老板寻来。

客栈老板见他们问的是都督府中的事情,倒也不怎么为难,爽快地告诉他们附近便住着一位以前在都督府中做事的,并让店小二领着他们找去。

店小二领着他们二人绕到客栈后的小巷之中,边走边提醒他们:“这个人是个滥赌鬼,天天夜里都出去赌,这会子天还亮着,才找得到他。”

“多谢,马车就在下面候着。”卫朴重重点头,不再多言,转身率先下楼去。孟离与李栩各自回房穿好衣袍,随即也下楼。

在马车上,见卫朴一言不发,李栩忍不住问道:“老爷子究竟怎么了?要紧么?”

“……不太好。”

“出了什么事?上午不是还好好地喝酒么?”

卫朴沉默片刻,掀帘朝车夫厉声道:“快点,再快点!”

外问立时连着响起几下空鞭,蹄踏飞雪,马车快得几乎要飞起来。李栩见状,深知卫朴心情甚差,亦不敢再问。

“就是喝酒,喝出事来了。”卫朴此时方道,“你们走后,义父失魂落魄的,竟一个人把剩下的酒全都喝了,怎么劝也没用。后来、后来……吐了一大口血,人就厥过去了……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拆穿你们,不然他也不会……”

李栩骇然道:“那酒当真有毒!”他想想又觉不对,“不对啊,我和二哥都喝过,也没事。”

“我也不明白,大概是他久未喝酒,一下子又喝了这么多。这些年下来,他身子早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如何经得起……”

“现在卫大人怎样?”孟离问道。

“醒来之后又断断续续吐了好几次血,请来的大夫都说……”饶得马车内黑暗一片,可任谁都知道卫朴在哭,“……都说不中用了。刚刚他精神好了些,就催着我来找你们,说一定要见你!”

孟离闻言,自责甚深:若是卫近贤因此而逝,自己便是罪魁祸首。正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你还是要我们继续骗他?”

“不,我义父现下清醒得很,我想,他知道你是谁。”

三人以所能达到的最快脚程回到卫府,随着卫朴直接到了卫近贤的卧房之中。

不大的地方升了两个火盆,烘得室内一片燥热,卫近贤就置身在这热气之中,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似乎随时都会消失一般。

“爹,他们来了!”卫朴几乎是扑过去,紧张地望着他,直到卫近贤眼皮徽微一挑,方才放下心来,复低低重复了遍,“爹,他们来了。”

卫近贤抬眼望去,一下便看见了孟离,朝他招手急唤道:“你过来。”

孟离尚未来得及反应,卫朴已经赶忙把他拉了过去,让他坐在床榻边的圆凳上,就在卫近贤的眼前。

“告诉我,你的真实姓名是什么?”卫近贤问道。

他的话音虽然低,却清晰无比,孟离一下就能听出他此时神志清明。

“我姓孟,单名一个离字,孟逸就是家父。”他如实道,对卫近贤的愧疚使他无法再欺骗下去。

听见他的话,卫近贤苍凉而欣慰地一笑:“你果然姓孟。是的,我就知道,能与他这般相像的,除了他的儿子还能有谁?”

“请恕我之前失礼,因家父身份特殊,故而不便相告。”

“不要紧,你做得很对。”卫近贤望着他,眼中泪光滚动,“当日我知道霍姑娘逃了出去,偷偷派人四处打探她的消息,却始终未能找到她。现下看见你,知道云卿有后,我已再无遗憾。”卫近贤的胸脯起伏甚烈,喘息不止。

卫朴慌忙用帕子替他抹去嘴角血迹,见他情绪激动,欲上前相劝,却又怕这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不忍打断。

孟离却已替卫朴劝道:“卫大人,您先歇着,咱们明日……”

“不,我不能睡……”卫近贤虚弱地打断他,“我知道自己快不中用了。你能找到这里来,可见是想查云卿的事,趁着我还有口气,我好好和你说一会话。”

孟离沉默一瞬,仍是道:“没有,您安心歇着吧。”

卫近贤望着他,摇头笑道:“你这孩子……我知道,外间把云卿传得很不堪,说他什么妖媚朝堂,纵情声色,这些话都是恨你爹爹的人故意散布出去的,你莫要信,你爹爹他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嗯……”

爹爹不是那样的人——头一道有人用如此肯定如此温暖的口吻告诉他。孟离重重点头,强自按捺下胸口涌上的酸楚之意。

“我是个阉人,也曾经混得一官半职,所以比谁都明白这朝堂上的事。那里没有公平可言,只有利用、被利用。你爹爹生得一副好皮囊,却也害了他。你道他为何会到如此偏远的顺德来当都督,那是因为朝堂上有人看中他的美色,想将他招为入幕之宾。”

孟离未语,倒是旁边李栩倒吸口气,惊问道:“谁啊?”

卫近贤叹口气:“这就不必问了,反正也不止一个。”

李栩直咂舌:“没想到我二爹的魅力这么大!”

孟离却是脸色沉郁——朝堂昏暗,求报无门,他完全能明白爹爹当时的心情。

李栩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当时二爹问这话,是在问他想一起造反,还是想忠于朝廷。二爹也真是的,造反找一太监能顶什么用……”

“我觉得,爹爹问这话,是因为想造反的另有其人。”孟离不自觉地颦起眉头,“我所不解的是,他一再地说成王要害爹爹,可咸王究竟是为何要害爹爹呢?”

“不急不急,咱们回去慢慢想,我帮着你一块想……”李栩劝道,“二哥你别想得太用力,当心脑仁又疼起来。”

孟离似根本未听见他的话:“他说‘这仇我已经替你报了!虽然迟是迟了些,可总算没让那老家伙好过。’这话中的老家伙,会不会就是成王?小五,你这几日替我打听下,咸王是怎么死的?”

李栩先应下来才疑惑道:“这老太监看上去可不像会动刀子的人呀!再说,要真是他杀了咸王,怎么可能还在这里活得好端端的?”

“杀人不见得要动刀子,不动刀子的法子往往更厉害。”孟离淡淡道。

李栩挠挠头:“这倒也是。”

盂离停了半晌,道:“我们明日就离开顺德吧。

“我们要走了?”李栩诧异道,“二哥,老太监那边,咱们可还没弄明白呢。”

孟离摇头:“不问了。”

虽然只与卫近贤见过两次,但从他的言谈之中,孟离都能感觉到他与爹爹孟逸的情义非同一般。若他是平常人,孟离倒可以坦率相问,可他偏偏是个半疯之人……孟离不忍相欺,更怕因自己的缘故,而让卫近贤陷入更加不可收拾的疯癫之中。

“二哥?”李栩不解。

“我不能为了一己私欲,硬是要他去回忆当年之事。”

“可这关系到二爹的事情……”

“那也不行。”孟离语气有些恼怒,却是在恼怒自己。

李栩不敢再说,陪着他往客栈走。

刚用完午饭便起了风,带着隐约的啸声,在长空四处肆虐,卷得街面上也没多少人。这风直到夜里方才见缓,随之而来的便是“沙沙沙”的动静,打在窗上……

李栩特地从隔壁跑了过来,替他关好窗子。

“下雪粒子了?”孟离半卧在床上,淡淡问道。

“嗯,这里今年的第一场雪,看样子来势不小。”李栩呼出口气,“马车我已经让店小二雇好了,只怕明日路上不好走啊。”

孟离未语。

“二哥,要不咱们再留两日?”

“怎么,你有事要办?”

“那倒不是,二爹的事情,咱们还没弄明白。现下就这么走了,我怕你日后后悔。”李栩劝道。

孟离仍旧不语,静默半晌,翻身朝里,闷声道:“明日早些起身。”

知二哥性子甚倔,再劝亦是无用,李栩无法,只得应了。

听见师弟拉门出去的声响,孟离才复翻过身来,窗外“沙沙”声渐小,想是雪粒子转为雪片。又听见桌上的烛火发出噼啪之声,他暗叹口气,师弟师妹似乎总忘记他是瞎子,总是替他把灯点着。

他摸索着下了床,走到桌旁,循着微热之源,将烛火吹熄,顺便在桌旁坐了下来。

李栩所劝的话,他并非没有听进去。明明知道二十年前的真相就在距离自己一步之遥的地方,自己却要抽身离去……

是的,日后,他一定会后晦。

可日后的事,还是日后再说吧。

子夜时分,雪越下越急,顺德城的街道上已经积起半尺余厚的积雪。有辆马车急匆匆地在路上飞驰,车轮碾过处,雪水四溅……

客栈,李栩搂抱着被衾,睡得正香甜。

白盈玉缩在被子里浅浅而眠,时而翻身,睡得并不安稳。

孟离半卧榻上,听着窗外的落雪,了无睡意。

那辆马车在客栈前急急停住,有人自马车上一跃而下,堪称粗暴地拍打着客栈大门。

紧接着,是“砰砰砰”的上楼声,孟离似有所感,直觉地坐起身来——几乎是同时。来人急促地叩响了他的房门。

“我义父要见你!请快随我来!”

在拉开门的瞬间,孟离便听见了卫朴带着喘息的话语,声音中的焦虑和担忧显露无疑。

“出什么事了么?”他问。

卫朴强自按捺着哽咽道:“他、他不太好……他说一定要见你!能现在就随我去么?”

“我根本不是什么大夫,我一直在骗你们。”孟离如实道,“现在我不想再骗下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上午我就知道了。可现在你非去不可,时候久了,我怕……”

他未再说下去,孟离却已经明白,只呆了一瞬便道:“好,我们这就走。”

此时,李栩也被声音惊醒,披衣出来瞧,见状忙道:“二哥,我随你去。”

孟离目不能视,但能闻见巷中弥漫着各种腐烂的气味,腐烂的树叶、腐烂的吃食,还有散发着腐烂气味的积水……他直觉地明白这是一处极破旧的小巷,而当店小二领着他们停在一扇门前时,他闻见了自门内传来的恶臭酒味。

孟离知道,门内不仅是一个滥赌鬼,还是个酒鬼。

“满贯!满贯!”店小二“砰砰”地敲门,以其说是敲,不如说是用拳头砸比较恰当,“快开门,有^想找你问点事。不是追债的,你快开门!”

里头有了点动静,过了一会儿,门开了,随之而来的是比方才浓上数倍的宿夜酒臭,然后一个看上去五六十岁的邋遢老头出现在门口,睁着通红混浊的眼睛,看着他们。

“谁找我?”常年被劣酒侵蚀的嘶哑嗓音响起。

店小二一手扇着风,一手捏着鼻子,厌恶道:“就是他了,他以前在都督府做过事,你们有事尽管问他。店里头忙,我先走了。”

“劳烦小哥了。”孟离点头称谢。

店小二脚不沾地地走了。

“两位找我有事?”老满贯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们一遍,似觉得有财运从天而降,原本混浊不堪的眼睛顿时比之前亮了几分。

李栩很明白这眼神中的意思,目光往屋里一溜,脏乱不堪,恶臭连连,他清清嗓子:“咳咳,还是另找个地方说话吧。”

“行行行,我知道这附近有家酒楼,做的烤乳猪远近闻名。”老满贯连忙道。

还真能顺竿爬。李栩摇摇头,孟离却点点头:“行,走吧。”

到了酒楼,要了雅间,三人坐定。老满贯已经是急不可耐地想点菜,而孟离偏偏只点了一壶清茶,便让店小二走了。

“既然坐在了这里,吃什么就不必着急了,何况还没到饭口。我也还不饿。”孟离接过李栩替他斟好的茶,慢条斯理地道。他并非心疼一顿饭钱,只是不想让面前这老头觉得他们好欺好骗,说起话来反而有所欺瞒。

李栩自然心领神会,接着他的话开始唱红脸,笑道:“老伯,您放心,呆会儿咱们聊得饿起来,你爱吃什么就点什么,绝对少不了您的。”

“哦哦哦,那两位尽管问就是了。”老满贯只得点头。

“听说二十年前,你是在都督府当差?”

“嗯。”

“当时的都督是谁,你可还记得?”孟离想试试他是否撒谎。

“当然记得,孟逸孟都督,后来犯了事被朝廷捉了走,听说被当街腰斩,死得很惨……”老满贯连连咂舌,特别压低声音,做出一副骇人听闻的模样。只是说完这话,他再看向孟离,呆了一瞬,这才惊道,“这位公子,长得、长得……与孟都督真像!”

“咳咳,因为……他是我远房表叔。”孟离道。

“难怪难怪,你们这家子生得可真是俊,个个好相貌。”老满贯看着他感慨道,倒不疑有他。

生怕孟离听着不舒服,李栩打断他的话,问道:“你可知道孟逸犯的是什么事?”

“我倒是听说了一点,说是孟都督与西夏什么人勾搭上了,以美色诱之……”话未说完,已被李栩厉声喝住,吓得他不知何故,呆在当地。

孟离面色苍白;隐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几乎要攥出血来,语气平静得有些异常道:“小五,你别插话,让他说下去。”

然后,他转向老满贯,缓缓问道:“你是说,孟都督他有断袖之癖?而且是和西夏人?”

老满贯看二人反应如此大,暗想是不能说什么孟逸的坏话,结结巴巴道:“这个……其实……我也不知道,都是听人乱说的,作不得数。”

“你是府里的人,难道连孟都督有什么嗜好都不知道?”

“我……我只是个看门的人,哪里知道那么多。我们做下人的,和都督总共没说过几句话。他对我们下人还算是宽厚,顶多就是随口骂骂,也不用私刑,也不克扣月俸,别的我们就不知道了,真的不知道。”

“府里头的事,你总该知道的吧?孟都督可有夫人?”后半截话,孟离问得特别慢。

“没有。”

孟离的心直往下沉,如此说来,自己的娘,爹爹并没有给她任何名分。而自己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知晓。

“孟都督又不是山里的和尚,难道就不碰女人么?”李栩奇道。

“这个……是内院里头的事情,我也不是太清楚。不过听说是有个伺候他的丫环怀上身孕,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种。”

孟离急切问道:“那丫环叫什么?”

老满贯认真想了半晌,终还是摇摇头:“想不起来了,内院的丫环我几乎碰不着面,大多都没见过。”

孟离难掩心中失望,低首不语。

李栩见状,便替他问老满贯道:“你是看门的,那常与都督府往来的人,你想必是知道的了?”

老满贯吸吸酒糟鼻,笑得有些谄媚:“年头太久,这哪里还想得起来啊。”

“小二,上茶点。”李栩在江湖上行走也有些时日,见惯了这种人,倒也不着恼,笑吟吟地看着老满贯,“你先吃点东西,好好想想。”他顺手自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只要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咱们不但好酒好菜,这锭银子也是你的。”

银子,一整锭,圆润饱满,映得老满贯眼睛直发亮。

他没想到这两位衣着简朴的年轻人出手竟然如此大方。他探出手去,李栩也不拦他,就看着他把银子攥入手中。

“拿着银子,你是不是踏实点?想起什么来了么?”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老满贯满脸堆着笑,忙连声道,“公子对我老头子这么好,我哪里敢想不起来。”

“想起来就快说吧。”

老满贯把银子小心揣入怀中,也不急着说,眯着眼睛认真沉吟片刻,似在回忆当时情形:“最常来的是孟都督的副将司马扬,常来汇报军务。他脾气不好,几乎回回来都是怒气冲冲地走。还有都监卫大人,也常来,不过后来……”他皱眉想了想,“到了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没看见卫大人来过。”

“卫大人是谁?”

“是当时的都监卫近贤大人。”

“都监?那不是太监吗?”李栩怪叫。

老满贯似乎被他吓了一跳,连忙让他小声点:“嘘、嘘……可不能这么大声,这卫大人虽然不当官了,可在顺德城里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可不能乱说啊。”

“后来?”孟离听得专注,不理李栩打岔,急问道,“你方才说什么后来?”

“就是后来啊。”老满贯茫然道。

“我是说,卫大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到都督府来?”

老满贯用手抓了抓脖子:“这个,我就记不太清楚了……”他努力回想着,“那年腊月,卫大人就没来,倒是易大人来过,从那时候算起来,大概有小半年了。”

“易大人又是谁?”

“就是当时的顺德经略使。”

“你说,这位卫都监还在顺德城里头?那其他那些人呢,司马副将易经略他们现下在何处?”

“这我老头子哪里知道,这么多年了,他们当官的去哪里又不会告诉我们小老百姓。”老满贯这下是真不知道,’理直气壮道。

早就该明白老满贯不会知道,孟离轻叹口气,他也是太焦急了才会问他。

“成王你可认得?此人可来过都督府。”他又问道。

老满贯摇头:“他没来过都督府……不过,孟都督倒是常去他那里。”

孟离直觉地追问:“常去?有多经常?”

“十天半月的……”老满贯挠着头想了想,“反正我就记得,孟都督常陪着成王一块打猎。”

“孟都督身边还有什么亲近的人么?”他放缓口气,问道。

“亲近的人?”老满贯往嘴里塞了几个干果子,边嚼边道,“好像也没什么亲近的人,只有二宝替他打理些日常琐事。”

“二宝?”

“就是他的书童。”

书童,那么显然是孟逸日常最亲近之人,孟离迫切追问道:“你可知道他现下在何处?”

“不知道,早就不知道了,孟都督被抓走后,他也就不见了。”老满贯想叹气,偏偏满口的吃食,叹不出气来,“那时候,都督被抓走,抄家的官兵紧跟着就来了,整个都督府都乱了套,谁还管得谁啊。”

李栩皱眉:“那原先府里头的人,你还有往来么?”

“二十来年,死的死、散的散,都没了,谁还会记得我啊。”老满贯想起什么,又难过起来,果子也不吃了,“连我妹子都跟别人跑了,再也不回来了,我们家就剩了我一个,就剩了我一个了……”他叨叨地,反复重复着最后一句话,倒弄得李栩有些愧意。

“就剩了我一个”——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孟离轻叹口气,如他所料,这个老头半辈子都浸在赌桌和酒坛子里,不能期望太多:“小五,叫些酒菜吃吧。”

李栩看老头一把年纪伤心起来,心有不忍,也正有此意,便唤来店小二点菜。不多时,热气腾腾的菜端上来,当中便是一头金黄油亮的烤乳猪。老满贯吸溜着鼻子,左手持杯,右手举筷,方才的伤心之意早已抛诸九霄云外,大吃大嚼,满嘴流油,啧啧之声不歇。

“小五,还有酒么?”孟离问道,不知道为什么,他此时竟也想喝一杯。

“有。”

二哥甚少饮酒,李栩有些犹豫是否该给他斟上。孟离的手却已经朝他伸了过来,他只得把酒壶递上。

孟离自斟了一杯,微抿小口,随即一饮而尽,叹息般道:“说说孟都督吧,说什么都行,你记得什么就说什么。”

压根没听见他说什么,老满贯全部心思都在那头烤乳猪上,见孟离、李栩都不怎么动筷子,他便老实不客气地将整头烤乳猪抱在怀中,正寻思着先从猪头啃起,还是先从猪臀啃起。

“喂!我师兄和你说话呢!”李栩直皱眉,提醒他。

“嗯嗯……嗯。”老满贯从猪臀上抬起油乎乎的嘴,“啊,说什么?”

李栩庆幸孟离看不见,若是让他看见老满贯这副模样在说话,肯定拔腿就走。

“说说孟都督,说什么都行,好的、坏的,记得什么就说什么……”孟离又淡淡地重复了一遍。他本就不善饮酒,方才满饮下一杯,酒劲微徽上头,醉意浅浅,倒是比寻常温和了许多。

老满贯抱着烤乳猪点头,努力地进入他被酒渗透的回忆之中……

——二十多年前,顺德都督府。

满贯是和妹妹一起进的府,府里头的总管让他们先在厨房打了几个月的杂,见他妹妹手脚干净利落,便调了她去打扫房间。而漓贯,因为人还算机灵,便安排他去看大门。

进进出出,满贯有时一天能看见孟逸好几次,但也仅仅限于在大门口而已。不管是对于那时的满贯,还是现在的老满贯,对于他而言,孟逸都是如天神一般的人物。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孟逸,那是他头一遭在门口当差。

正是黄昏时分,晚霞漫天,他正惦记着晚饭何时送来,便见几名轻骑由远及近,朝都督府而来。为首那人不过二十来岁,骑着一匹黑马,玄袍银弓,俊美异于凡人,直叫满贯看呆了眼去。

至都督府前,那人翻身下马,瞧见满贯的呆相,马鞭随手一指。

“新来的?”

满贯本能地点头。

“那还不开门!”语气有些不耐。

满贯那时并不知他是谁,却慑于他满身挟带的绝代风华,便要去开门。正好总管自内开门迎了出来:“都督,您回来了!”

原来他就是都督!满贯惊诧,之前虽然听说过孟都督姿容出众,却怎么也没想到……他的脑中只能怔怔地想着:神仙下凡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发什么呆,还不快去牵马!”总管压低声音训斥他。

大概是见惯旁人如此反应,孟逸“哼”了一声,双目似笑非笑,似嘲非嘲,马鞭扔给总管,径自入内去了。

时日长了,见惯了孟都督进进出出,满贯也未再失礼。不知为什么,虽对都督容貌已是见怪不怪,可看见都督时,他还是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他身为男人尚且如此,更别提府中的丫环们了。

一日无事,妹妹来寻他闲话,两人在门房中说起都督,妹妹无不羡慕他。

“你在门口,还能时常见着都督,不像我们,只能趁着都督不在的时候去打扫,一个月都见不着他几次。”

满贯嘲讽她:“别痴心妄想了,都督这样的人,就是见着你,也跟没看见一样。”

“哥,你怎么这么说自家妹子!”妹妹有些恼。

“我哪有说错,你不就想给人家当妾么。我劝你早点打消这念头!”

话有些重,妹妹当真气恼,起身就要走,他也懒得去拦她。本来妹妹就是个乡下丫头,姿色平平,心眼还实,哪里是个给人做妾的料。

只听见身后妹妹轻轻“啊”了一声,然后“扑通”跪下:“都督。”

都督!

满贯吓了一跳,赶忙回身,果然是孟逸带着书童正站在距离门房两尺外的树阴下,他的目光仍旧是似笑非笑、似嘲非嘲。微低了头瞅妹妹。

“你,想给我做妾?”他轻声问,让人听不出是在嘲弄还是在询问。

妹妹慌忙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没有,都是我哥他乱说。”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真的!真的!”

见她慌乱的模样,孟逸身后的书童轻笑出声。

孟逸直起身来,无不遗憾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他们呆呆立在原地,尚能听见孟逸与书童在说话。

“二宝,连个丫环都看不上我,我这辈子怕是讨不到媳妇了。”

“……都督,您多虑了。”书童回答。

满贯与妹妹面面相觑,都不明白孟逸究竟在想什么。

孟离手边的一壶酒已经是半滴不剩,老满贯仍在断断续续地说着,只是思绪像断了网的蜘蛛丝一般,七零八落,早已不知搭到哪里去了……

“二哥,菜都凉了,咱们回去吧。”李栩轻声问孟离,后者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出神。他不由要疑心孟离究竟是在出神,还是根本就已经喝醉了。

老满贯已经啃完了烤乳猪,整坛酒也进了肚子,半醉半醒,正沉浸在某场他引以为豪的赌博之中,双目充血拍着桌子得意地叫嚷,桌上的菜倒有一大半都被他的口水喷洒到:“……他拍着桌子冲着我叫:‘姓林的!别以为老子怕了你!咱们三把赌生死!’我说好!就赌豹子……”

李栩瞪了他一眼,懒得搭理,暗自摇头,轻拍了拍孟离:“二哥……咱们回去吧。”

大概是酒喝多了的关系,孟离只觉得脑子胀得有些疼,扶着额角站起来,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李栩忙伸手扶住他。

“二哥,怎么了?不舒服?”

孟离摆摆手,低低道:“这酒有点上头。”

老满贯见他二人皆起身,也赶忙起身来,又被凳子绊倒,摔了一大马趴。待李栩要伸手去扶时,他自己又已爬了起来……

他抬头时正看见盂离的脸,愣了一瞬,立马又趴到地上,只是这回还揪着孟离的衣角:“都督,都督……我是偷了个府里的花瓶出去卖,您别跟我计较,我也实在是没办法……”

袍子被油腻腻的手抓着,臭烘烘的酒气直冲鼻端。“小五……”孟离无力道,他是习武之人,虽然一抬腿就能把老满贯蹬开,可他不想,也不能。

李栩忙把老满贯拉扯开,扶他到椅子上坐好,结果他揪得太紧,把孟离衣袍也给扯破了一角。接着又唤来店小二,结了帐,额外打赏了不菲的小费,吩咐他将老满贯送回家去,如此安排妥当,他才扶着孟离回去。

第七章

夜已有些深了,似乎在吃饭间下过一场雨,青石板路油光水滑,能听见往来过路的靴子踩在上面溅出的细小水花声。

孟离深吸口气,雨后所特有的清凉甜香不易察觉地渗人心脾,脑子也清明了些。

这家酒楼与他们所住客栈距离甚近,李栩扶着他往客栈走去,老远便看见客栈外头白盈玉在焦急地张望着。

看见他们出现,她忙快步迎了上来。

“你们……他……”看见李栩扶着孟离,她还道是出了什么事,慌忙关切问道。

听见她的声音,孟离颦眉:“这么晚了,你不在客栈里呆着,出来做什么?”

“我以为你们……”

“以为我们丢下你,自己走了?”孟离冷淡道。

“不是……没事。”白盈玉本想解释,可立时闻见了淡淡的酒味,见孟离脸色微微发白,眉头皱得愈发紧,也不知是因为厌恶,还是因为身体不适。她知趣地把话咽了回去,微垂下头,此时解释并不重要。

李栩忙打圆场道:“走吧走吧,早点回去歇着。”边说边冲白盈玉挤挤眼睛,示意她孟离身体不适。

白盈玉会意,让在一旁,转而跟在他们身后同回客栈。垂下眼眸的一瞬,她看见了孟离的衣袍在夜风中翻飞,被撕裂的地方很明显。

也许可以替他补起来,针线活她还是做得来的……念头自她脑中一闪而过,她立时飞快否定,光是要她鼓起勇气对孟离提此建议,她就已然做不到了。

还是算了,算了,她暗自告诫自己,自己已经够惹人烦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素日就不善饮酒;孟离回了客栈房间,简单梳洗后,还是觉得不适,神情倦倦。李栩知他饮酒时并没有吃什么菜,几乎算得上是空腹喝了壶酒,便又下楼让厨房下碗热汤面端上来。

不多时,热气腾腾的大碗汤面端了进来,店小二朝他们笑道:“二位爷可算是回来了,方才下大雨,隔壁那位姑娘可急坏了,借了伞便让我告诉她地方,要给你们送伞去。结果她去了一趟也没找着你们,只好又回来。”

听罢,孟离一征。

李栩愣了下,问道:“那她就_直在门口等着?”

“可不是么,她又不知道二位爷上哪里去了,幸好后来雨停了。二位爷也没淋着雨。”店小二点点头,笑道,“没别的事,小的就先出去了。”

“麻烦你了。”

店小二关门而出。屋内,李栩打着哈哈,想说什么,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终是没说出口,只把碗往孟离面前挪了挪:“二哥,你若不想吃面,喝点热热的面汤,胃里也会舒服点的。”

孟离没动,静默了半晌才道:“你去问问她想吃什么,只怕她还没吃过东西。”

“不会吧,这么晚了。”李栩奇道。

“她身上没银子。”孟离不耐烦道,却也不知是对谁不耐烦。

李栩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这才想起一路行来,压根没让她身上带过银子,实在有些不妥。

“那她可以记账啊。”李栩还是想不通,他自己就是绝对不会让自己饿着的人。

“你看她脸皮那么薄,像能开口要求记账的人么。”孟离摇头。

“那我赶紧去问问……”李栩跳起来就往外走。

孟离在他身后补充道:“别忘了放点银子在她身上,没吃饭还是小事,要是哪天走失了,岂不麻烦。”

“嗯嗯。”李栩连连点头。

隔壁,白盈玉正抖开被衾,给自己铺床。

赶紧睡觉,睡着了就不觉得饿,她如是所想,动作却有些发软,腹中亦传来叽叽咕咕的声响。

外间有人敲门:“阿猫姑娘,是我。”

听出是李栩,还道是有什么事,白盈玉忙开了门,问道:“李大侠有事?”

“我二哥让我来问问你,你可用过饭了?”李栩笑问道。

“我……”

若是说没吃过;会不会让他觉得自己更麻烦;可若是说吃过,今夜着实难熬。白盈玉还拿不定主意应该点头还是摇头的时候,腹中不合时宜地“叽咕”了一声。

李栩显然是听见了,笑道:“还真让我二哥说对了,你还真是没吃。你想吃什么?要不我让厨房下碗面送上来。”

白盈玉歉疚地道:“我总给你们添麻烦。”

“怎么会。”李栩安慰她道,“你还想着给我们送伞,我们还没谢过你呢。”

没想到让他们知道了,白盈玉更不好意思:“是我太笨了,连地方都没找到,还好你们没有淋到雨。”

李栩笑道:“是我们去了酒楼,难怪你找不到。我二哥说那些话是无心的,你别往心里去。对了……”他掏出了银两放到桌上,“他让我给你些银两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既然是孟离的意思,那还是不要拒绝的好。白盈玉似乎已经能隔着墙看见他不耐烦的神情,只得点头收下:“替我谢谢孟大侠。”见李栩欲走,她迟疑了一下,“那个……”

“嗯?什么?”

“我……看见孟大侠的衣衫好像有处地方破了,我勉强会些针线活,他若不嫌弃的话,我可以替他补补。”她鼓足勇气道。

李栩倒是一点也不见外,喜道:“你会针线活,太好了。那我呆会儿就拿过来。对了,我有两件衣衫,也有处地方开了线,你能补么?”他与孟离部不擅长这等缝缝补补之事,若再满大街找裁缝店也着实是个麻烦事。眼下白盈玉会针线,自然再好不过。

“当然。”李栩的不客气,让白盈玉放松了许多,她点头笑道。

待白盈玉吃过汤面,李栩果然抱了一堆衣衫过来,看上去决不是只有他之前所说的两件衣衫而已。

“这个……我仔细翻了下衣衫,又发现好几件都有破损。”李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会不会嫌太多了?”

“怎么会。”白盈玉笑道,她倒是很喜欢李栩不见外的举动,和叶诺很相似,无形间便给人暖意,似乎也亲近了许多。

李栩把衣衫一件一件挑出来给她看:“这两件是我二哥的,除了下摆,袖口的线也有些松了,另外……”他大略地把需要修补的地方指出来。

自盈玉看了下,都是些小处,几针便能缝好,只是这些衣衫颜色各有不同。孟离衣衫仅有青灰二色,而李栩的衣衫则鲜艳得多,宝蓝、葱黄、豆绿,甚至还有他身上穿的海棠红。

“补起来都不难,只是线还得到街上配去。你们急着穿么?”

“不急不急……你慢慢补便是,反正我们还得在顺德呆上几日。”

“那便好,我明日便去买些线来,日后路上也方便些。”白盈玉顿了下,终还是不放心地问道,“他……这衣衫……他知道么?会不会生气?”

“当然不会,他感激你还来不及呢。”李栩打着哈哈,没敢说自己是趁着孟离睡着后才把衣袍拿出来的,孟离压根就不知道。他笑嘻嘻地挥下手以示无碍,便往门外退去:“你早点歇着,我就不打扰了。”

“哦……”看来孟离果然不知道,白盈玉忐忑地应了,看着桌上的那堆衣袍咬咬嘴唇。

罢了,想那么多做什么,自己是好意替他缝补衣衫,又不是做什么坏事,何必这般不安。她取过桌上的一件半旧青衫,很普通的料子,手肘处被磨得微微有些发白,自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了。

可说来也怪,为何这袭青衫穿在他身上,无端地愣是让人有种飘逸出尘、不敢近前的感觉。她拿着衣衫,脑子里仿佛看见盂离穿它时的模样,怔怔地盯了—会儿,半晌才回过神来,发觉脸红得烫手。

未敢再深想下去,她放下衣衫,跳起来吹熄了灯,自上床歇息去了。

次日清早,李栩来叩门喊白盈玉下楼用早食。

白盈玉梳洗后赶忙下楼来,却见桌边只有李栩一人,并不见孟离,奇道:“孟大侠呢?他不吃么?”

“我二哥头疼,怕人多吵,就不下来了。”

“他不舒服?”白盈玉立时想到他昨夜面色微微发白的模样,关切道,“病了?”

“应该是昨夜里酒喝多了,我二哥酒量不好。”李栩笑道,“你不用担心,不打紧的。我已经让厨房煮了醒酒汤,呆会儿就端上去给他。”

白盈玉方放下心来,取了个馍馍,垂头吃粥。

“呆会我陪你去买针线,方才问过小二哥,附近不远便有绣坊和裁缝店。”李栩三口两口啃完一个馍馍。

“其实,我可以自己去。”白盈玉不想被^看成是什么事都做不了的人。

李栩端起碗把粥喝尽,才道:“没事,我正好也要去替我二哥买几件衣衫。”

买衣衫?白盈玉一呆,直觉的反应便是孟离得知自己替他补了衣衫后,干脆连衣衫都不要了,所以要买新的。如此想虽然有失厚道,可他性情实在太过古怪,她着实捉摸不透,只觉得此种可能甚大。当下她也没好意思问,默然埋头啃馍馍,心里不免有些难过。

李栩给孟离送过醒酒汤后再下楼来,白盈玉也正好吃完,两人遂出了客栈,往街这边过来。在绣坊挑了几色丝线,又买了针线包,她再随着李栩到衣袍铺挑选衣衫。

“要最好的,最好的!”李栩一进铺子就朝店家朗声道,“不是最好的,就别拿出来给小爷我碍眼了。”

“客官,您是要……给这位小姐买衣衫?”光听见他说要最好的,却不说要什么衣衫,店家一时摸不着头脑,“还是您自己穿?”

“都不是,我给我二哥买,他比我略高些,也略瘦些。”,

“行行行……”店家忙不迭地绕到里面,不一会便拿了好几款衣袍出来,“这些都是上等的料子,特地从江南运过来的货,您瞧瞧。”

李栩买起自己的衣衫来,素来只挑色彩中意的。他对古玩甚是精通,可对面料却是一窍不通,随手挑挑拣拣,有些拿不定主意。

白盈玉在旁,伸手摸了摸料子,轻轻摇摇头,如实道:“这料子有点绡,在江南可不算是上品,老板,还有别的么?”

“你还懂这些?”李栩正发着愁,听她如此道,顿时惊喜。

白盈玉涩然一笑:“你莫忘了我以前住在什么地方,别的都不会,衣料还是略懂一二。”李栩这才想起白盈玉她爹爹原是姑苏织造,这面料的事情,她耳濡目染,自然是懂得比他多。

那店家听出白盈玉的江南口音,知是遇上行家了,不敢再打马虎眼,便领着他们进了里间去挑选。

李栩反正不懂,有白盈玉在,乐得双手抱胸闲在一旁。

“这件,你觉得孟大侠会中意么?”白盈玉挑选半晌,最后从含烟罗中挑出了一件玉色的,“虽不算极好的,但也称得上是上品了。”

李栩尚未开口,那店家已挑起大拇指,称赞道:“姑娘真是好眼力,这确是小店里最好的货了。不敢说顺德城里面再没有,但绝对找不到比它更好的。”

李栩拿过衣衫,摸了摸,他没有孟离那般敏锐的触感,也摸不出究竟好在何处。但既然白盈玉和店家都说好,那应该就错不了了。拿在身上一比划,这衣衫显然是大了一圈,他扭头问道:“可有小一些的?这件可有些大。”

“哎呀!不巧了,这次就做了这么一件。不过也无妨,料子倒还多着,要不您再做一件便是了。”

“再做一件?那得等多久?”

“快的话,三四天光景也就好了。”

“这么久。”李栩连连摇头,孟离定然不耐烦等那么久,他挠头想了想,望向白盈玉,“你会针线,要不你替二哥把衣衫改一改?”在他的认知中,改衣衫也是针线活,对于白盈玉来说,应该不难。

女红之中,白盈玉当然也学过裁剪,只是用之甚少,此时只得点了点头:“我可以试试。”

“行!那我们就买这件,改改就或了!包起来吧。”

李栩拎着衣衫和店家到外间讨价还价,唇枪舌剑地吵了一通,店家败下阵来。李栩这才付了银子,同白盈玉—起回客栈。

这一整日,孟离都在想着那几个人与爹爹的关系。

司马扬司马副将,他是爹爹的副将,常在府中出入,并不掩饰情绪,显然是与爹爹关系不错才会这般。

卫近贤卫都监,听起来爹爹与他常来常往,应该是与爹爹关系很近的人。

咸王,爹爹常与他一起打猎,关系应该也木错,只可惜此人已经故去。

易尚文易经略,几乎没有往来。

在二十年前的那场风波里,他们各自又究竟是唱的什么戏呢?

对了,还有书童二宝;他对爹爹的事情一定知之甚详,只可惜人海茫茫,当年的书童却又到哪里去找?

孟离太阳穴突突跳了几下,原本一片黑暗的眼前进出几点金星,这是头疼将起的预兆。

他颦眉起身开窗,让风吹进,等待着让人痛苦不堪的疼痛袭来。

自七岁那年中毒,双目失明之后,他便落下了这病根子,头疼说来就来,毫无缘由,也没有任何良方可解,唯一的办法就是强制忍耐,硬撑过去。

“咚咚咚。”有人在叩房门,声音很轻,带着拘谨,显然不会是李栩。

双手手指正在额上太阳穴按捏,孟离紧抿着唇,他知道外面站着的是谁,可他不想理,此时此刻也实在没有精神去理会。

那人又敲了几声,“咚咚”的声音仿佛一把钝斧直接叩在孟离脑中,孟离紧咬住牙根,忍受着由这声音所带来的痛苦。

“孟大侠,你在么?”在数次叩门,得不到回音之后,白盈玉鼓足勇气开口问道。

几乎就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门自内被拉开,孟离脸色青白,丝毫没有打算掩饰他的怒意,直接冲她吼道:“你究竟有何事!”

“我、我……”白盈玉被他骇到,惊得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快说!”孟离对她的厌恶之情溢于言表,他的头已经疼得恨不能直接往墙上撞,可眼前这个女人还不知道在磨蹭什么,连句话都说不清楚。

“我……”白盈玉抬眼看见他的样子,眉头紧锁,面白如纸,惊道,“你是不是不舒服?生病了么?”

孟离一再忍耐着:“有事快说!”又一波头疼袭来,他忍不住呻吟出声,伸手按住额角,大拇指几乎深嵌入内。

“头疼?”白盈玉这才看了出来,她自幼见惯母亲头疼的模样,知道这种痛苦甚是磨人,而现下看孟离的模样,他似比母亲当年还要难受上万分。身子站也站不稳。

顾不得许多,她扶着他就往床边走去,低声道:“你且忍忍,我知道头疼难受得很,我马上去叫李大侠过来。”

“你……”孟离话未说完,就被她扶着躺倒,陷入错愕之中。

而白盈玉慌乱之际,压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举止有何不妥,她尚记得母亲那时的一些举措。瓷忱太硬,头疼时候不能枕,得换上丝绸软枕,现下又哪里去找丝绸软枕呢?她飞快地四处张望了下,仅有被衾面是缎子,顾不上多想,她拉过被衾一角来,仅仅叠了两叠,先让孟离枕上去。

缎面丝凉的触感,触着额头,把孟离弄得发怔,听着身旁尚在奔忙的脚步声,等等,还有水花声……

她想做什么?他想问的时候,脚步声已经奔了回来,一方浸湿的方巾敷上额头,冰冷冻人,他本能地偏了下头,却马上被她扶正,复把湿巾整理好。

“我没发烧。”他很快反应过来,伸手就要把湿巾拿下来。

“我知道你没发烧,头疼的时候冰一下会觉得舒服一点。以前我娘头疼的时候,都是用冰块来敷,现下没有冰块,只好用冷水。你且将就着,好好躺着歇息,我去叫李大侠过来,很快就会好的。”她说得很轻很快,似乎明白声音带给他的痛楚有多大,只是语气却像是在哄小孩儿。

孟离自然不吃这套,没听她的劝阻,湿巾已经被拿下来,他咬着牙根道:“我不是你娘。”

白盈玉轻咬下嘴唇,知道争辩只会让他头更疼,故而没有再说话,先奔出门去找李栩。客栈里里外外找了一大圈,偏偏都找不到李栩的人影,原来李栩见这目无事,便溜到对面茶楼去听说书。近虽然是近得很,可她哪里想得到,急得在客栈里团团转。

房间里,孟离独自躺着,头痛欲裂之余,还要盼她千万别再进来烦人。方才被他自额上拿下来的湿巾尚在手里,正嘀嘀嗒嗒地渗着水,床前地上积起一小摊水迹。

官家小姐就是官家小姐,连个帕子都拧不干!现下他连气都叹不出来,又一波疼痛袭来,手一紧,将帕子拧干,复敷到额上。

冰凉确实能让头痛纾缓些,他并不是不知道,只是这效果实在短暂得可怜。

这样的清净没有过多久,门被推开,不止一个人的脚步进来,然后他听见了此刻最不想听见的声音。

“我……我找不到李大侠,所以只能请大夫来……”

“出去!”没等白盈玉说完,他就怒喝道,“我不需要大夫,出去出去!通通都出去!”以如此大的嗓音说话,最痛苦的是他自己,疼得如被几把利锥直捣入脑中一般。

“这样不行,你得让大夫看看!开方子吃药,才能好得快。”面对他的怒气,白盈玉迸发出少见的勇气,不仅不听他的话,竟然还在招呼大夫,“大夫,他难受得很,你快想法子。”

似乎是药箱砰然落地的声音,疼得他整个头都缩了一圈。更可气的是,大夫居然听她的,而不听他的。

“出去!通通都出去!”他继续恨恨道,因为实在疼得厉害,声音都微弱了许多。

没人理会他。

“你把手伸出来,让大夫把个脉。”为免让他难受,白盈玉尽量轻声道。

孟离压根不理会:“出去!”

“孟大侠,你不能这样。”白盈玉见他就像个孩子那样耍脾气,实在替他着急,连男女之别都顾不得,硬是扳住他的右手,想给大夫把脉。

一只手自然是扳不动。两只手一起用上,还是扳不动。

白盈玉额头冒汗,却不肯放手……

这个女人到底在干什么!孟离双手紧握成拳,只要他一发力,或是顺手一推,白盈玉就会飞出去,至于会撞到桌椅板凳或是花瓶盆景,那就不是他要操心的事了。

“我求求你,把手……伸出来。”即使在劝他的时候,她也还在用力扳着他的手,“让大夫看了,你马上就会好的。”

“……难怪背后都叫你老乌龟,伸头缩头都由着你。”孟逸似笑非笑。淡淡嘲弄的口气。

历来是被他奚落惯的,知他并无恶意,卫近贤倒不恼,只道:“乌龟有什么不好,千年王八万年龟。我劝你啊,学学我,混一混也就过去,且由着他们闹腾。”

“这次只怕我想混,也混不过去……再说了,当真就这么混到死么?那还真不如别活了。”

卫近贤斜睇他一眼:“你倒是有一腔热血,有用么?在京城里头吃的亏还不够多啊!”

风打着旋卷过,将落花卷起些许,在空中轻轻飘扬,正有一瓣落入孟逸杯中,浮在酒面上。他凝视片刻,袍袖一挥,将整杯酒都泼出去。酒水落地,瞬间渗入泥土之中,唯有花辩上尚有残酒,晶莹剔透,在日头下反射着光芒……

见他异于往常,卫近贤似有所感,乍然想起一事来:“那个易书呆子也去找你了?”

孟逸笑得若有似无,没作声。

见状便已知道答案,卫近贤直摇头:“前几日他也来找过我,都让我躲了,我正想着让你也躲着他,没想到他动作倒快……眼下这种局势,我可不想被他害死了。哼,这书呆子,还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以他的为人,只怕是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孟逸半是叹息道。

听出他语气有异,卫近贤半眯起眼睛,狐疑地盯着他:“你可别告诉我,你打算听他的。”

“没有,”孟逸耸耸肩,“我直接把他骂走了。”

“你?把他骂走了?”

“嗯,那书呆子……实在太呆!”孟逸想找个词出来,却发觉想来想去还是“呆”字最适合易从文。他皱眉片刻,想起一事:“对了,告诉你一件喜事!”

卫近贤甚是惊诧,挑眉问道:“你还会有喜事?”

“真是喜事,真的。”他略顿了下,唇边泛起笑意,难得的没有嘲弄之意,“那丫头怀上了我的孩子,再过阵子,我就要当爹了。”

卫近贤抚掌大笑,连忙执壶斟酒:“果真是喜事,来来来,咱们先干一杯!”说着给孟逸和自己的杯子都满上,举杯敬他。

孟逸亦大笑,仰头一饮而尽,饮罢才叹道:“可惜,她还是不愿嫁给我。”

卫近贤愕然片刻,转而爆出更响亮的笑声:“想不到你也有今日!”

“笑什么,怎么也比你强。”

这话正戳中卫近贤的痛处,笑声乍停,来不及收住的笑意僵在脸上,显得有些古怪。

见他如此,孟逸倒无半点悔意,不耐烦道:“别拿这副脸对着我啊,烦!你也别单着,想要孩子,就去抱一个来,当亲生的养不就成了,何苦在这里自寻烦恼。”

“算了吧,就我这样的,谁肯认我当爹,便是认了,只怕也不是真心实意的。与其养个狼崽子在身旁,还不如不养。”卫近贤闷闷道。

孟逸也不劝他,只顾叹道:“说的也是,这样吧,我吃点亏,将来我儿子生下来,就让他认你做义父,如何?”

卫近贤一怔,转而苦笑:“罢了,我一个阉人,哪里有这福气。”

孟逸没搭理他,立起身来:“我说行就行,将来那小子敢不听,我打断他的腿。走了!”

未想到他竟说走就走,卫近贤一时没反应过来,奇道:“云卿?”

孟逸已走在亭外落花之中,停步回头,笑道:“你要是嫌弃我儿子,就自己抱个娃娃回来,老乌龟也得有人养着啊!”说罢,不待卫近贤接话,便转身离去。

卫近贤哭笑不得地立在原地,望着那清瘦背影,曼声吟诵的声音远远传过来:

此去十万八千里……

春风一笑,飞红满天。

二十年后。

寒风萧瑟,已近花甲的卫近贤依然立在这个亭中,望着前方的背影,低低喃喃道:“云卿,要是那时候我能再聪明些,拦着你就好了。”

第十章

一路出了卫府,孟离都不说话。

李栩看他脸色不善,在旁想开解他:“二哥,好歹咱们也知道二爹的字了,又知道了二娘的姓,这趟也算没自来。”

“别说了。”孟离叹口气,“咱们这是下三滥的手段,得想法子给人好好赔个不是才对。”

想起卫近贤之前的模样,李栩也有些郁闷:“二哥,你觉不觉得,听上去,老太监好像真跟二爹关系不错,简直就是熟得很。对了,他们说的那个什么伊吕、伯夷,是什么人?”

孟离不耐道:“连伊吕与伯夷你都不记得了,终是不读书之过,等回了家就默书去。”

“哦……”

“汤武反夏,伊吕是他手下的得力干将;而伯夷则是商末时期孤竹国君的长子,不仅禅让王位,而且在周灭商后,以身殉道,活活饿死了。”

见义父这般,知道自己定是拗不过他,卫朴无奈,暗叹口气,抬眼正看见李栩朝自己做了个同情的鬼脸,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似乎想起什么,卫近贤竟又扭过头,招手叫他过来,卫朴一起忙上前。

卫近贤拉着他,献宝一般朝孟离道:“云卿,你瞧,这就是我儿子!哦……你看不见,那你摸摸他,摸摸他!”

他热情地把卫朴朝孟离的方向推搡去,同时催促着卫朴:“头低下来,快把脸给都督摸摸。”

此举不仅令卫朴尴尬,连孟离也不太自在,唯李栩甚是热心,干脆上前捧了卫朴的头往孟离跟前凑:“二哥,这、就这,你摸摸。”

不忍拂义父之意,卫朴并不反抗,认命地一闭眼……

孟离却不伸手,淡淡笑道:“我听小五说过,他长得与我有几分相似,是么?”

“对!”卫近贤击掌而乐,笑道,“你说你就快有孩子了,让我也别单着。那日,我在街上走,就看见这孩子,眉眼怎么看怎么像你,我干脆就把他领回家来。”

只听见前半截子话,‘孟离身子便微微有些发抖,复问道:“我,快有孩子了?”

“怎么,不是你说那丫头怀上了么,你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了……是哪个丫头?”

“就是你府里头那个,原先是猎户家的姑娘,后来你把她接到了府里,你还说她长得挺顺眼的。”

“她叫什么?”

“姓霍,叫什么我可就不知道了。”

孟离的胸膛起伏不定,难以掩饰心情的激荡:这个霍姓女子极有可能便是自己的母亲。

只是他这般热切且直截了当地询问,却也让卫朴看出了端倪。

眼前的这两人恐怕根本不是什么大夫,他们进府来只怕是别有用心。卫朴如此一想,再细看孟离李栩,便带上了三分戒心,他越看他们越觉得不像大夫,心中暗悔不已,恼怒自己初时怎的如此不小心,竟将他们引进府中。

“爹,李大夫是来给您瞧病的,你身上有哪里不舒服就跟他说说。”卫朴弯腰朝卫近贤笑道。

孟离一凛,已明白卫朴用意,但是自己欺瞒在先,所骗又是个已近疯癫的人,于情于理都愧对于人,故而只是心下黯然,却并无丝毫相阻之意。

见卫朴在旁打岔,卫近贤恼道:“你这孩子,什么李大夫,这是云卿,你该唤他孟叔叔才是!”

卫朴急道:“爹,他不是孟逸!您看清楚,他顶多和我一般大,怎么会是孟逸呢!”

被他这么一说,卫近贤顿时也有些糊涂,呆愣地看了会孟离,又扭头看了会卫朴。那一双老眼中原本被点燃的火星,一点一点地熄灭,取而代之的是让人不忍目睹的茫然与失落。

“可他……明明是云卿啊……”声音里因为带着空洞而显得愈发苍老,仿佛他骤然又老了二十年。

“爹……”深知自己打破了他二十年来少有的美梦,卫朴一面自责着自己的残忍,另一面又不得不保护他。

孟离长叹口气,起身道:“小五,我们却巴。”

见他这起身要走,卫近贤一手慌乱地在旁摸索拐杖,可拐杖早被李栩收到旁边,几下摸索不到,便连拐杖也不用了,猛地起身往前走来,顷刻间便重重摔在地上。

“爹!”卫朴惊呼,扑上前扶起他,与此同时,孟离也因听到声响,而快步近前搀起他。李栩深知闯了祸,飞快拿了拐杖,塞到卫近贤手中。

待卫近贤站稳,孟离的脸转向卫朴,低低道:“是我错了,我们这就走……”

卫朴怔了一下,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说罢,孟离转身便走,李栩忙跟上。

卫近贤立在原地,呆望着孟离的背影,清瘦如竹,孤傲似松,衣袂翩然中有着说不出的寂寞萧条——刹那间,与他记忆中的那个背影重合在了一起!

那是他最后一次与孟逸喝酒。

也是在这个园中,也是在这个亭中,唯一的不同是,那时并非冬日,而是个连风都带着暖意的春日。

孟逸懒洋洋地靠在栏杆处,微眯着眼看满地落花,手中的酒杯还是满满当当,并不曾饮过。

石桌旁,卫近贤自斟自饮,知道他一贯是懒洋洋的,也并不去搭理他。

“我说,你这满园的落花也该扫扫了。”半天,孟逸乍然冒出这么一句。

卫近贤不置可否:“你说你一个都督,管我园里的花干什么,闲的啊?”

孟逸竟然赞同地点了点头:“是闲得有点久,该找点事做做……”

闻言,卫近贤一脸警觉地转向他:“成王又来找过你?”

孟逸也不应,转头问道:“我且问你,伊吕与伯夷,若是你,你会效仿何人?”

“效仿何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识时务,识时务者为俊杰嘛。”卫近贤慢吞吞道,“我能混到顺德都监,靠的也就是这几个字。”

孟离压根不为所动,想狠狠心把她摔出去,自己还能落个清净,手上绷了劲,正待发力,突然感到内关穴被人点中,随即便是酸软无力。

“离儿,对女娃娃可不能这样!”一个温厚和暖的声音响起,虽是在责备他,却带着七分笑意三分宠溺。

孟离吃了一惊:“师父!您怎么会在这里?”

眼前这老头儿乱须蓬杂,目光温暖明亮,却又带着些与年纪不相称的顽皮。白盈玉怔怔地呆看他们师徒二人,不明白自己匆忙中从客栈门口拉来的江湖郎中怎么会是孟离的师父。

“……您不是郎中啊?”

孟离的师父杨渐低头瞧了下自己的邋遢衣着,那是他陷被发现而特别置办的郎中装扮,这话自然不能说,他只是“嘿嘿”笑道:“我虽不是郎中,可专会治他这病!女娃娃,你找我算是找对了。”

不过这么一打岔的工夫,孟离已经有点明白,用左手撑起身子,不满道:“师父,您是不是自蜀中就一路跟着我?”

“没有!”杨渐飞快道,又怕因为答得太快而引人怀疑,补充道,“真的没有,我是从昆仑山过来的。”

孟离“哼”了一声,显然不信。

“行了,你不是头疼么?别想太多!起来,坐好!”

杨渐怕他纠缠这个问题,自怀中掏出几枚金针,夹在双手指缝之间,运劲往孟离面门送去……

瞬间,白盈玉忙闭上眼睛,连口也掩上,生怕自己叫出声来。

等了一会,并没有听见预料中孟离的痛呼,白盈玉小心翼翼地睁开双眼,看见孟离额上发际插着金针,随着他呼吸而轻微地颤动着。

他好像好多了。她细瞅孟离的脸色,见他眉宇间的痛苦之色稍缓,不复之前的烦躁焦怒,心口稍松,不知不觉间自己也长舒一口气。

“我要睡觉,师父您莫要偷偷溜走。”他低低嘀咕了声,倒像孩子在撒娇,说完便复躺了下去。

金针刺穴,稍缓疼痛,他已是疲惫至极,再无过多话语。

“嗯,睡吧,等醒了再与我说话。”替他整理好被衾,杨渐朝白盈玉笑着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一同出去。

两人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间,又替他把房门关好。

“他,真的不要紧了么?”

正是午后,大堂中也没什么人,寻了不起眼的一角坐下,白盈玉有些担心地回望楼上。

杨渐微笑道:“离儿这是老毛病了,每年都得发个两三次,不打紧的……女娃娃,你是谁?”

“我……”白盈玉犹豫片刻,“我叫阿猫。”

“阿猫,真是个好名字。”杨渐想都不想就啧啧称赞,接下来又道,“你对离儿很照顾,我该谢谢你。”

白盈玉脸“唰”地就红了,支支吾吾道:“没有,是孟大侠和李大侠对我一直很照顾。我……我其实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了。”

杨渐招手唤了店小二上茶,对她说的话似乎浑不在意:“离儿我还不知道么?一句话让你跳,两句话让你恼,三句话就能把你噎个大跟头。他要是想照顾谁,那谁可就真是倒了霉。”

因为拿不定主意该表示赞同,还是应该替孟离说几句好话,白盈玉只能抿着嘴垂目微笑。

“怎么,你也被他唬傻了?”杨渐把她的不语当成呆滞。

“没有。”白盈玉忙抬头解释,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便问道,“前辈,您方才说这是孟大侠的老毛病了,他是怎么得的这病?”

杨渐长叹口气:“此事说来话长。”

正好店小二送了茶上来,杨渐便先倒了一杯,又给白盈玉也倒上。毕竟是前辈,见他给自己倒茶,她忙起身用双手接过。

见状,杨渐连连摆手:“坐下坐下,我们山里粗人不讲究这些。”

白盈玉谢过他,捧杯坐下。

杨渐先喝了口茶润润嗓子,才道:“是离儿七岁那年的事了,他不小心中了毒,废了一对招子……”

“招子?”白盈玉对于江湖上的话听得不甚明白。

“就是眼睛,眼睛被毒瞎了。”

“哦……”

杨渐接着往下讲:“他眼睛瞎了之后就落下了这病,大概是想事情想得多了,脑袋就会疼。他每年总得发个两三次,这孩子性子又倔,疼起来就把自己闷声不响地关起来。”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作为收尾。

白盈玉还等着他说下去,半晌才发觉所谓的“说来话长”原来是如此之简洁,只得讪讪问道:“是何人这般狠毒,要害一个七岁的孩童?”

闻言,杨渐又叹口气,摇头道:“此事……”他顿了片刻,弄得白盈玉以为他又要说什么说来话长,不想他却接着道,“只能说是天意弄人。”

天意弄人……她所不明白,但想杨渐不愿细说大概另有缘由,碍于礼貌便没有再追问下去。孟离双目失明,比起常人已是极为不便,却还得忍受头疼之苦,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轻叹了口气。

“唉,这话要让他听见,准又得恼。离儿这娃娃脾气不好,你多包涵点。”杨渐又替孟离说起好话来。

“他挺好……不会……”

白盈玉正在烦恼该点头还是该摇头的时候,便听见大堂门口有个人惊喜交加地唤了一声:“师父!”

杨渐还未来得及抬头望去,李栩就已经飞身扑了过来,自身后亲热地搂住他脖颈,力度之大,让旁人都替他觉得憋气。

“好了好了,你这小猴子,快下来!”杨渐笑骂道,用手把李栩拉下来。

李栩松开手,绕到他跟前,没脸没皮地一头栽进他怀里,要不是身形太大,只怕还想在师父怀中打几个滚。

“师父您都不知道,我在开封可受了大罪,差点就死了,见不着您了!”李栩“哇哇”地诉说着,“幸好后来没事,不然我可就死定了,连狗头铡我都瞧清楚什么模样了……这次回了家,我再也不出门了。”

这么大个人,平日里也是人模人样的,见了师父便跟小娃娃一般无异。想起之前,孟离那样冷若冰霜的,在杨渐面前也难免露出孩子样来,白盈玉不由心中好笑,忙低下头抿茶掩饰唇边笑纹。

杨渐轻轻拍打着李栩的背,安慰道:“没事就好了,每回出了事都说这话,你倒是说说,你在家里头能正经呆上几天?哪怕多呆个一年半载,把功夫老老实实练练也是好的,这三脚猫的功夫不闯祸才怪。”

“师父!我这次是真的差点死了,您怎么也不心疼我……”李栩打不起滚来,便开始扭,扭得柜台上打盹的掌柜都看不下去,鄙夷地别开脸去。

“你再折腾下去,我这把老骨头就要被你拆散了。”杨渐告饶,“好了好了,知道你这次是真吃了苦头,快起来,让别人见了笑话。”

“谁爱笑话由他笑话去!”李栩才不理会别人怎么想。

“我告诉你,你二哥在楼上头正疼着呢,你可别让他听见动静。”

听了这话,李栩才直起身子,压低了声音惊道:“二哥又头疼了?我看看去。”

“扎了几针,已经睡下了,你别去打扰他。”

“哦。”李栩就着师父的杯子喝了口茶,初见的欢喜劲总算是消退了些,这才想起来问,“师父,您怎么会来这里?”

“这话我倒想问你,离儿和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是二哥想查些事情……”李栩犹豫了下,望了眼白盈玉。

白盈玉是见惯眼色的,知道自己毕竟是外人,他们定然有事是不愿让她知道的。不愿惹人厌烦,她遂起身道:“前辈,我房中尚有针线活未做,不能相陪,还请原谅。”

杨渐白了李栩一眼,倒也不勉强她:“我这老头子哪还用得着陪,你有事就忙去吧。”

白盈玉微微一笑,行礼后离去。

朝着她的背影,杨渐努努嘴,问李栩:“她,打哪里来的?”

“此事,说来话长……师父,您还没告诉我,您怎么会在这里?”

“你先说。”

“不行,您先说!”刚说完,李栩头上顿时吃了记爆栗子。

“小猴子还和我争,快说!”

就着一壶茶水,杨渐听着李栩絮絮叨叨地讲了来龙去脉,方才明白了白盈玉的身份,点头道:“这事做得对,这女娃娃着实可怜,又可以说是咱们的恩人,应该好好照顾她。”

李栩压低嗓音凑近:“二哥说了,要是她老家没人,就在咱们镇上找个人把她嫁了。”

“……离儿说的?”杨渐直颦眉,可白盈玉是个活生生的大姑娘,他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安置,半晌才道,“那也得寻一户好人家,莫坑了人家。”

“反正这事我可不在行,还是师父您老出马说个媒吧。”

“我哪里成!这事既然是离儿说的,就让他自己办去,咱们都别掺和。”

“对对对。”

两人各自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然后才心安理得地继续品茶。

第八章

一直到黄昏时分,孟离才算是缓过劲来,撑起身子,再拔掉额头上的金针,找了块布包起来。

“咚咚”,他敲了两下右边的墙,如果李栩在屋内的话,应该会过来。

不过一会儿,李栩果然探头进来:“二哥,你好些了?”

“师父呢?”他不答反问。

“在我房里歇着呢,还给你剥了些核桃,他说要是你好些了就过去。”

听见师父没有走,孟离这才松了口气,披上外袍,便随着李栩一同往隔壁的房间走去。

看见他进来,杨渐笑道:“醒得还真是时候,呆会儿正好一起用晚饭。头还疼么?”

孟离循声摸到桌椅,在他身旁坐下,倦倦地摇了摇头,轻声道:“好多了。”又从怀中掏出小布包递过去,简单道,“金针。”

“吃吧,听说这核桃补脑子,多吃点。”

收了金针,把桌上剥好的一碟子核桃仁推到孟离跟前,杨渐伸手摸了摸他脑门,汗津津的,头发也是散着,看上去着实憔悴得很。他半是怜潜半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娃娃,又在想什么事情,把脑仁都疼成那样?”

“老毛病了,我想不想事情,它都得疼。”

孟离偏了偏头,拒绝他再摸自己脑门,自取了核桃仁往嘴里送,问正题道:“师父,您什么时候来的顺德?”

“我来了有些日子,我就知道你这娃娃肯定要往这里来,所以就先来等着你。”

孟离皱了皱眉头:“您是不是知道当年的什么事,没告诉我?”

“都是官府里头的事情,你师父我就是个跑江湖的,哪里会知道。”

“那您来这里等我是为何事?”

杨渐干笑两声,没有回答。

盂离却已经猜了出来,核桃也不吃了,恼道:“原来您是来防着我的?您就这般信不过我?”

“我没有……”杨渐为难道。

“您不就是怕我和大哥一样,去找人报仇么。”孟离冷哼一声。

见被他看穿,杨渐打了个哈哈,尴尬笑道:“我也是担心你,你来顺德不就是想查明当年的事情么?”

“那您倒是说说,我为何要查明当年之事?”

闻言,杨渐朝李栩使了好几个眼色,怎奈李栩也是一脸茫然,压根帮不上他什么忙。他无奈,只好如实道:“你是想查出当年揭发孟逸的人吧?”

“然后呢?”孟离不依不饶。

“然后杀了他?”杨渐试探性地问,一见盂离脸色不对,立马改口,“当然了,你是好娃娃,不会这么做。”

“您觉得不会?”孟离半分也不放过杨渐,显然是恼得不轻,“那您还特地等在这里盯着我?”

杨渐烦恼地抓抓头:对这徒儿,自己还真是没法子占上风,若是端出师父的架子来,又恐怕他会干脆拂袖而去,连话都不再多说一句。

听师父不语,孟离愈发气恼:“您就那么信不过我?”

“我……我这不是年纪大了,喜欢瞎操心嘛。你知道的,人老了,难免胡思乱想,而且这个……近来,我觉得腿脚也有些吃劲,小猴子,还不快过来给我捶捶。”杨渐在桌底下暗踢了李栩一脚,示意他快点过来捶腿。

李栩龇牙咧嘴,瘸着腿绕过桌子,认命地给杨渐捶腿。

看孟离仍旧面有寒意,杨渐只好又道:“也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小猴崽子,你轻点,这腿我还要呢……这把老骨头还能撑多久……”

李栩无可奈何地白了他一眼,放轻手劲。

“我来吧。”

孟离不喜听这种话,在他另一侧蹲下,修长的手指在杨渐腿上拿捏按摩,轻重适度。李栩乐得退回去,暗中朝杨渐挑起大拇指,称赞他这苦肉计用得好。

“就是你们这几个娃娃,让为师放心不下……”杨渐乘胜追击。

孟离打断他的话,静静道:“您放心吧,我不是为了报仇。我只是想多了解他一些。他好也罢,坏也罢,我都要知道真正的他究竟是怎么个模样。我不愿只听江湖传言,就认定他是那样的人。”

杨渐微微一笑,点头赞许道:“对。”

“所以您老犯不上有事没事扮苦肉计给我看。”孟离淡淡道,手却仍在替他按捏着。

杨渐苦笑:“可是你这么查下去,多半会查到当年告发你爹的人身上,到时候你又当如何?”

孟离静默片刻,方道:“我还没想过。”

“离儿,”杨渐叹口气,摸摸他的头,“你的眼睛已经瞎了,为师不希望你为了陈年旧事再有任何损伤。不管是身上,还是心里头,我都盼你能好端端的。你想去了解那些过去,我不拦着你,可你还得过自己该过的日子,而不是为了那些陈年旧事过日子,你明白么?”

“我知道,我没那么傻……”孟离嘀咕了下。

杨渐笑了笑,扒拉下他的头发,笑着催促道:“去梳洗下吧……对了,呆会儿记得给阿猫赔个不是,人家好心好意给你请大夫,你倒好,恶形恶状也就罢了,还差点把人给扔出去。”

孟离起身,不情愿道:“我头还有些疼着呢,此事明日再说。”

虽知道他所说未必是真,但杨渐终归是心疼徒儿,便道:“明日就明日吧,你记着就是了。此番我去昆仑,顺道求了个头疼的方子,不过得在头疼初发的时候吃才有用,待疼得厉害时,效验便要差许多。”他自怀里掏出个方子来,孟离自行收入袖中。

“对了,二哥,我刚在对面茶楼听见个消息,说是那位卫大人近来时常头疼,城里几个大夫看了都不顶事,正往外求良医呢。”李栩猛然想起一事。

“头疼?求医?”孟离略颦起眉头,“对了,我让你打听他的口碑喜好,你可打听出来了?”

“口碑平平,没听说他有过什么善举,不过平日里也没惹什么事,深居简出的,喜好就没打听出来了。哦,他有个义子,就和他住在一块,卫府里头就是这个义子当家。我方才听说,就是这个义子张罗着替他找大夫,还挺孝顺的,是吧?”

“义子?是哪里人?”

“不知道,听说是打小收养的孤儿。”李栩抠着下巴,“二哥,照这么看来,这卫太监应该不坏。”

“他是好是坏,我们说了可不算。”孟离沉吟片刻才说道。

杨渐摇头:“跟你们说了多少遍,人不能用好坏来分。”

李栩挠头不解:“您是说了很多遍,可我到现在也没弄清楚,好人不就是善人么?坏人不就是恶人么?”

说罢,李栩头上先挨了一记,杨渐摇头叹气:“没慧根,没慧根。”

“您自己说不清楚,还怪我?”李栩不满地顶嘴,转瞬脑袋又挨了一记。

“自己悟去!”

此时的白盈玉闷头在屋中,对于他们的对话自是浑然不觉。

她已将那件丝袍拆开,在床上铺好,手在其上细细丈量了几次,才下定决心,拿起剪子……

想到这一剪子下去,若是剪错了可就没法再改,她不由得有些踌躇。本来午时她觉得腰部有些差错,故而想找孟离再重新量一遍,可没想到正好碰上孟离头疼。眼下他大概还睡着,她也不敢再去打扰他。

犹豫再三,时辰已然不早,她咬咬银牙,剪子朝着布料“吱嘎吱嘎”地剪了下去。

腰部、肩部几处地方都需要修改,她擅刺绣,但对于剪裁成衣,却不甚熟练。丝袍的缝制也是件磨人的功夫,稍有不慎,便会抽出丝来。她低着头,一针一线,专心致志地缝制着……

屋内越来越暗,看得吃力,她只得点起灯,把丝袍拿到桌边来。

漏壶静静地滴着水,时辰在针线中慢慢地流逝,待听见外间传来鸡鸣的时候,白盈玉才放下手中的活计,长吐口气。

总算把他的衣衫改好了。

将衣衫摊在手上细看,还好,针脚应该都没有问题,至于大小是否合适,还需等他穿到身上才能知道。

因为熬夜,又因坐得太久,身子酸痛不已,她揉揉眼睛站起来,想到孟离不知会不会满意,不由有些忐忑。

回想起昨日,孟离问衣衫今日是否可成,想必是他今日便要穿。一直以来看他穿得素洁,但衣料都平常得很,可见他并非讲究穿戴之人。昨日特地嘱咐李栩要买上好的衣料,想必是有要紧的用处,白盈玉见丝袍虽已经改好,但衣衫上还有几处大的折痕,小小褶皱也甚多,眉头微微皱起……

客栈里的店小二睡眼惺忪地被一脸歉意的白盈玉唤醒,方知道她是讨要用于熨烫衣衫的火斗。

火斗中装满烧得火红的木炭,平滑的底部立时滚烫起来。自盈玉以前曾经看过丫环熨烫,现下自己动手,才知这看起来简单的熨烫,原来竟是如此不易。

火斗本是铜制,加上火炭,拿在手中已是沉甸甸的。丝袍质地娇贵,不能将火斗直接靠上,中间还需再垫上一层布,半悬着火斗轻轻熨烫。同时还须当心着火炭进出的火星,若是落到丝袍上可就是一个洞,回天乏术。

仅小心翼翼地熨好一只袖子,白盈玉的手便酸得几乎抬不动,她硬是咬着牙,坚持着慢慢熨烫完整件衣袍。直到最后一方袍角熨好,她已经被升腾的炭气弄得满头是汗,双目也被熏得通红。

大功告成!

她举袖抹抹鬓角的汗水,满足地呼了口气,摆在面前的丝袍光滑如水,微处针脚细密,想来应该是穿得出去了。

她起身欲先将火斗收起,不料因为久坐床畔,双腿早已发麻,刚刚迈步,腿便麻软,身子不由自主地歪倒,忙用手在床沿撑住……

火斗倾斜,火炭纷纷落在床上,而那件丝袍就平铺在床上!

白盈玉骇然而惊,下意识地就用手去扒拉,被烫得缩回来,赶忙用火斗去拨打,好不容易才七手八脚地扫落火炭,将丝袍抢救出来,

顾不得手上的烫伤,她先展开丝袍,紧张地搜索着——几处明显的破洞和焦痕赫然就在眼前,凭她再怎么试图用手去抚平,却怎么也无法让它们消失。

她呆立着,豆大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今日是打算去见卫近贤,尽管昨日头疼,需要多休息,可孟离还是尽量早些起身。卫近贤虽已不为官,但在顺德城中却仍是颇有权势之人,他家的门槛定然是低不了。故而孟离昨日特地让李栩去买件上好的衣袍,他不想连卫家的大门都进不去。

师父昨夜与李栩喝酒甚晚,想必今日须得多睡,故而他也不去打扰,梳洗过后,自行下楼用早食。此后,日头渐高,他料想白盈玉应该已经起身,方才去敲她的门。

才敲了一下,门立时就开了,倒像是白盈玉一直候在门后头般。

“孟大侠……你是来拿衣衫么?”白盈玉微垂着头,怯怯问道。

孟离嗅觉敏锐,一下子就闻见屋子里头有股淡淡的焦味,颦眉问道:“你在房内烧过什么东西?”

“没有。”

虽然可以肯定她在撒谎,可那声音细细软软的,让他有种她似乎随时都会哭出来的错觉。孟离勉强自己不要皱眉,又想起昨日师父的吩咐。

“哦……对了,昨日我在病中,失礼之处,请姑娘见谅。”他道。

“不……是我太笨了,我……”声音中有明显的哽咽,就算他看不见,也知道不是错觉——她当真是哭了!

“出什么事了么?”

“孟大侠,真对不住!我……我……”他愈是平静,白盈玉就愈是不安,咬着嘴唇,把哭声堵在嗓子眼里,“那衣衫……被我不小心,弄破了。”

“破了?”他眉头皱起,“是烧焦了?”

“嗯……”她哽咽着,“我不当心,把火炭弄到了衣衫上。”

“如此说来,是不能穿了?”

她咬着嘴唇摇摇头,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到地上。

孟离看不见她摇头,也听不见声音,只当她是默认了。

白盈玉垂着头,屏声敛息地等着他的下文。可孟离只立了片刻,什么都未说,便转身离开。

怔了怔,她举步追上赔礼,万分歉疚道:“孟大侠,我……”

“你既然做不到,就不该应承。”孟离脚步略住,背对着她,声音冷硬。

“可是我真的把衣衫改好了,真的,就是熨烫之时,出了意外……”

“罢了,此事是我所托非人……”孟离顿了顿,似乎后面还有什么话,停了片刻方不耐道,“别哭了,若让我师父看见,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你。”

白盈玉手忙脚乱地擦眼泪:“哦。”

孟离长叹口气,径自回了自己房间,未再理她。

脸上泪痕未干,白盈玉记着他的话,忙回了自己房中,用湿帕净面,而后才坐在桌旁,红肿烫伤的双手因为沾了水,加倍地疼起来。她呆呆地看着,心中柔肠百折,只觉得自己着实无用,累人累己。

第九章

到了将近日中时,杨渐与李栩才起,倒也正好吃中饭。

“阿猫呢?怎么不叫她来吃?”杨渐奇道。

孟离沉着脸不作声,李栩见他脸色不对,犹豫了下,朝杨渐使了个眼色。

“小猴子,去去,你叫去!天大的事也没有吃饭要紧。”

李栩只得应了,一溜烟上楼去,过了会儿便见白盈玉跟在他身后下来。两人落座,她紧张不安地看了眼孟离的脸色,见后者面无表情,便微垂下头去。

“……你的手?”杨渐眼尖,瞅见她红肿烫伤的手,惊讶道。

她往袖子里缩了缩,连忙道:“是我不小心烫着了,不要紧的。”

“你可别不在意,烫伤这种事可大可小,严重起来整条胳膊都会烂掉的。”杨渐吓唬她,“来,伸出来给我瞧瞧。”

他是前辈,白盈玉只得依从,缓缓将双手自袖中伸出……

大大小小将近十个水泡布在素手上,惨不忍睹,杨渐看得直摇头:“你这娃娃,都伤成这样了还不吭声,还真是倔。”他当即从怀中抽出金针,替她挑开水泡。

李栩头早已凑过去,口中“啧啧”倒抽气之声不断,让人听了浑身起鸡皮疙瘩。

孟离虽在原地未动弹,但犹豫了一瞬,终是不自在地问道:“很严重么?”

“嗯嗯……你好端端的怎么把自己烫成这样?”李栩不知道是在回答孟离还是在问白盈玉。

“……不小心……”白盈玉忍着疼,眼角随着金针起落而微微抽搐着。

“被什么东西烫的?”偏偏李栩还要刨根问底,一边还不忘提醒杨渐,“师父,那儿还有个小的,您别漏了。”

“哪里来那么多话,一边去,挡着光了你!”杨渐撵他,“去去去……”

孟离在旁沉默半晌,这才道:“小五,呆会儿把你那瓶百花精露匀些给她用,姑娘家的留了疤不好。”

“嗯嗯。”

水泡已经挑完,杨渐正在涂金创药,一脸欣喜状:“乖徒儿,你什么时候变得对姑娘家这么细心起来?”

孟离神色不惊,淡淡答道:“您昨日不是说要我给她找个婆家么,姑娘家的留了疤,找起婆家来怕是麻烦些。”

万没想到竟然是这个理由,可对于素来厌恶麻烦的孟离来说,还真是再合理不过。杨渐无可奈何地瞪他,又瞥了眼白盈玉。

麻烦,还是麻烦。对于他们,自己只是一个麻烦。白盈玉微垂着头,极力告诫自己要忍住泪水,一声不吭。

似乎不愿多提此事,孟离岔开话题问道:“师父,您准备在顺德呆几天?”

“看你们两个娃娃都挺好的,我也就不多留了。”杨渐本来是因担心孟离而来,知道他不是为了复仇,便已放下心来。

“要不,您带着阿猫姑娘一块走吧,我还有许多事要办,一时还无法回去。”

杨渐忙不迭地推辞:“不行,为师要去蜀山,也不回去。”

“可是……”李栩也觉得终是不太方便,“她毕竟是姑娘家,我和二哥两个大男人……”

“有什么关系,都是江湖儿女,三个娃娃一块上路,彼此间也有个照应,好得很,好得很。”杨渐转向微垂了头的白盈玉,笑道,“我家这两个娃娃不懂事的地方,你多照应着。”

这话听起来完全像是反着说,白盈玉尴尬地不知道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看孟离和李栩都闭了嘴,杨渐这才满意一笑,忽又想起一事,朝孟离认真道:“对了,乖徒儿,你的事我昨晚仔细想过。你想查的事,大半都要和朝堂中人打交道,可咱们是乡下人,和当官的也没什么交情,只怕你查起来不容易。”

“徒儿知道。”

“所以,我寻思着……要不你去找找……大……”杨渐后半截话说得含含糊糊。

李栩没听清:“师父,你说什么大,还是大什么?”

“师父说的是大哥。”孟离倒听得分明。

李栩大喜:“师父,你终于原谅大哥了?”

“我可没说啊!”杨渐忙道,“我只是说你们可以去找他帮忙。”

孟离微微一笑,问道:“我也是这么想。不知师父你可有话要我代传?”

闻言,杨渐不自在地转了下脖子,瞪了自己这个聪明绝顶的徒儿一眼,又遗憾后者压根接收不到。

说不清是拉不下脸来,还是果真在认真思考,他踌躇了半天,才道:“你们去看看那傻小子好不好就成了。他呆在人家家里,又傻里傻气的,别让人欺负了去。”

“哪能啊……”李栩大摇其头,话未说完却被孟离制止。

“我知道,师父。”孟离点头,“那您就没什么话要我带给他?大哥肯定也挺想您的。”

“就说我挺好,让他不用记挂。”杨渐用手挡了下双目,“怎么迷了灰……对了,你告诉他,以后年底别再送什么稀奇兵器过来,还不如送些吃的实在。”

“徒儿知道。”

听出师父的话音异于寻常,孟离并不去拆穿他,李栩也装着没看见老头子衣袖上的一点湿意。

次日清晨,众人起身后,才发觉杨渐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了。

早食时,李栩咬着肉包抱怨道:“师父也真是的,明明心里头惦记着大哥,那就去瞧瞧他嘛,大哥肯定会高兴坏了。”

“慢慢来,急什么。”孟离淡淡道。

“咱们当真要去找大哥?”

“嗯。”孟离点头。

“那阿猫怎么办?咱们不是还得送她去庐山么?”李栩问道。

正在下楼朝他们而来的白盈玉正好听见,脚步一滞。

孟离答道:“待见过大哥,再去庐山,反正也是顺路……阿猫,你不过来用饭么?”他微侧头,面朝向楼梯这边,显然是听出了白盈玉的脚步声。

白盈玉微窘,忙快步上前,自在桌边坐下,不愿装着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一般,遂找话问道:“你们方才说的大哥,他住在何处?”

李栩笑道:“阿猫,你听说过天工山庄么?”

白盈玉点头:“以前曾听爹爹说过,那是个专门制造兵器的地方,据说朝廷每年都要向他们订制不少兵器,银子都是上千万两地往里头运。”

“何止是朝廷,这天工山庄在江湖上可是赫赫有名,兵器谱排行上。十之七八都出自于天工山庄。”李栩探头过来,“你还记得小七用的银剑么?那把剑叫天河弱水,便是出自天工山庄。”

“那把剑也在兵器谱上?”白盈玉有些吃惊。

“……那倒没有,不过这只能怪小七自己不争气,她那三脚猫功夫,用天河弱水是有些糟蹋了。”

孟离在旁冷哼一声:“你自己的功夫就很好么?你与小七,半斤八两而已。”

李栩笑眯眯地吐吐舌头,可没敢再往下说。

“如此说来,你们的大师哥便是在天工山庄里头?”白盈玉扳回正题。也算是为李栩解围。

“天工山庄里面,坐头号交椅的打铁匠,”李栩故意顿了顿,“就是我大师哥。”

白盈玉微微怔住,有些难以理解:“打铁匠?”

“你可别小看打铁匠,正所谓行行出状元,打铁要打得好,可不太容易,特别是在天工山庄那种地方,人才济济,高手如云,我是说打铁高手如云……”

“行了,整日净逞这些口舌之利。”孟离淡淡打断他,“用完早食,你陪我去裁缝店一趟,然后再去替我打听下卫近贤在此地的口碑如何,有什么喜扞。”

“这倒是小事,往茶楼里头一坐,就能打听到。”李栩不解,“可是二哥,咱们要去问他从前的事情,还管他的口碑喜好做什么?”

“反正也要衣衫做好才能去卫府,左右也是要等,多打听点没坏处。”孟离淡淡道。

李栩耸肩:“这倒也是。”

想来他还在为自己耽误他事情而气恼。白盈玉心中内疚,习惯性地垂下头去。

卫府,高墙深院,门口清冷无人。

立在黑漆铜钉的大门前,李栩有些犹豫:“二哥,咱们真要进去给一太监看病啊?”

孟离没理会他,抬手就叩门。

“我来我来,让您孟大神医亲自敲门有失身份。”李栩忙上前,让孟离先避在一旁,自己来叩门。

等了一会,才有家丁来开门,见孟离俊逸出尘,又穿着不凡,听说是来给老爷看病的,忙不迭地迎进来,又唤人赶紧去通报。

不过片刻,有位瘦长的年轻人快步自后堂转出来,见孟离李栩两位立在厅前,怔了一瞬,随即上前笑迎,请他们在内堂落座,命家丁奉茶伺候。

“我是府里的管事,请问二位如何称呼?”

“昆仑李栩,这位是我的药童小五。”孟离答道。

二哥还真省事,连名字都懒得想,直接用了自己的名字,还把家从蜀中搬到了昆仑。李栩委屈地心道:其实李栩、小五是一个人。

孟离继续朝那年轻管事道:“听说贵府中有人得了头风病,可是当真?”

“是我们老爷。”

“哦……”孟离点头,“他这病大概有多长时间了?”

年轻管事打量了下孟离,不答反笑问道:“李大夫看起来年纪不大,不知师承何处?”在他看来,作为大夫,孟离着实太过年轻。

闻言,孟离微微一笑,抚袖道:“我师父生性淡泊,只教诲行医救人是我等分内之事,不可图虚名,也不可贪钱财,故而从不让我们这些弟子说出他的名号,还请见谅!”

“原来如此。”年轻管事只得点头。

“想来,您是觉得我年纪尚轻,怕我学艺不精?”

“这个……”

李栩在旁适时地“哼”了一句:“多少人求着我家公子看病还求不来呢,公子,依我说咱们还是走吧,咱们又不缺钱,看他们脸色做什么。”

“小五,休得胡说。”孟离喝住他,起身不恼不愠地朝年轻管事道,“既然如此,我不便勉强,这就告辞。”

年轻管事见他当真要走,迟疑片刻,连忙拦住道:“误会误会,我绝非此意,公子快请坐,我这就去通报我们老爷。”

果然,他说罢便出了大堂,快步往侧院方向而去。李栩盯着他背影半晌,朝孟离道:“二哥,这管事的……”他顿了很久都没说出下半截话。

孟离追问道:“他怎么了?”

“他,长得和你有几分相像。”

孟离闻言一怔,随即问道:“何处相像?”

“这个……我也说不太上来,就是猛地一看,会觉眉目间有些像,可若是仔细看,又觉得不一样。”

之前那年轻管事在看到他们时,孟离能听见脚步声一滞,现在想来,大概也是因为看见自己相貌的原因吧。

难道,他也和爹爹有着血缘关系?可他怎么会在卫府?

孟离脑中急速转着,却苦无任何能指引他找到答案的线索。正想着,自堂外远处传来拐杖声,每一下都很重;待近前来,孟离还能听见稍重的呼吸声,像被风箱压出来般吃力,可听出拄拐之人不仅腿脚不便,身体似乎也不是太好。

拐杖一路拄到大堂前停住,只剩下浊重的呼吸声。

没有人说话。

李栩本想提醒孟离,可见到那位拄着拐杖的无须老人定定地盯住二哥,眼珠子凸得快要掉出来一般……

良久,老人才出声:“你,是谁?”

“在下昆仑李栩。”孟离不卑不亢,答道。

“李栩!”老人怪笑两声,“这是什么烂名字,太难听了。”

李栩闻言,在旁横眉立马,好不容易才忍住当场撸袖子拎领子问个明白的冲动。

老人接着道:“你应该姓孟,只有姓孟,才配得上你这模样。”

“在下不解。”面对这莫明其妙的老头,孟离的语气仍旧很冷静,“这是为何?”

见老人失态,年轻管事扶他坐下,轻声劝解道:“爹,这二位是来给您看病的大夫。”

“你是大夫?”卫近贤又怪笑了一声,“你哪里像个大夫……”他顿了一下,骤然惊道,“你、你的眼睛怎么了?”

“老东西,你说什么呢!”见他这般幸灾乐祸,李栩不干了,别说他只是半疯,就是全疯了也不能骂二哥。

“小五!”孟离喝住他,“闭嘴!”

李栩只得收声。

“云卿啊云卿,我就说过,你把世事看得太通透,这样不好……”卫近贤仍在轻笑。“你看,遭报应了吧。”

“是啊。”孟离淡淡一笑,顺着他的话说。

这边卫朴急匆匆地过来,果然捧着一小坛子酒,酒坛上尚可见新鲜泥土,显然是刚从地下刨出来的。他探身到卫近贤面前:“爹,是这坛子没错吧?”

与义父相处多年,卫朴深知他的呆症古怪,有的事他永远是浑浑噩噩,而有的事却记得比什么都清楚。故而,他是半点都不敢糊弄义父,老老实实到花根底下把这坛快被人遗忘的陈年老酒刨了出来。

“对对对,就是这坛酒。”

卫近贤也不知从何处生出股力气,竟然把整坛酒自卫朴手中抢了过来,径自用手启了封泥,又拨开木塞,顿时一股酒香蹿出,萦绕在众人周身,又自亭中溢了出去。

“这真是坛好酒。”李栩附耳孟离悄声道,他打小就偷喝师父床下的酒,对酒倒还有些见识。

“杯子呢?”卫近贤抱着酒坛到处找杯子,可桌上只有茶杯,却没有酒杯。

卫朴忙命人速速取来酒杯,可卫近贤却已等不及了。他直接把茶碗里的茶都泼掉,端起酒坛就倒,因酒坛子太重,手拿不稳,大半的酒都洒在了外边……

卫朴忙接过酒替他倒,李栩手脚勤快地把其他茶碗中的茶依葫芦画瓢地都泼了,等着他倒酒。

“二哥,这杯子可有点大,你要是喝不完我替你喝。”李栩低声笑道。

孟离不言语,手往桌上探去,卫朴忙把杯子递到他手中,他含笑颔首,以示谢意。

“没想到咱们俩还能有坐在一起喝酒的时候。”卫近贤笑得心无挂碍,“喝的还是赵祁的酒,这个老家伙要是知道,肯定连棺材都睡不住。”

“哦,这是为何?”孟离执杯而问。

笑声乍停,卫近贤豁地沉下脸来,朝他道:“怎么,你还想瞒我?”

孟离不解何意,只得不语。

旁人又皆插不上话,亭中一片静默,仅有风卷起火盆中的些许灰烬,扑到各人脚旁……

“你还是那样,”良久之后,卫近贤缓缓收回目光,垂目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还是信不过我,也罢……我以前一直不明白,我想了三年,整整三年,我才把这事想明白。

“那日,你问伊吕和伯夷,我会效仿何人?我说,自然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虽不想成人杰,但也不想做刀下鬼……”

伊吕与伯夷,孟离未料到竟然会听到这几个人名,心中一凛,暗道:莫非爹爹背后是有人指使?

李栩只觉得这些人名似曾听过,至于其中典故,自小也许曾经看过,但也早就被他抛诸脑后。

“……你点头称是。你一直都比我聪明,世事也看得通透。可我就是不明白,是我把你想得太聪明,还是你突然变傻了,你这么聪明的人居然也会去做那种蠢事!你图什么呢?”

说到此处,卫近贤眼中隐有泪光浮动,持杯的手抖得厉害,酒在杯中发颤,他凑到嘴边,饮了一大口,咽下后又道:“孟兄,你且先等等,这酒终究是赵祁给的东西,也不知道有毒没毒,要是过会儿我没事,你再喝!”

“爹!”卫朴闻言悚然一惊,慌忙先夺下卫近贤的杯子,“这酒有毒?你怎么不早说?”

卫近贤慢条斯理地从他手中再把杯子拿回来:“我也没说一定有毒啊,你嚷嚷什么……”

他正说着,便看见孟离亦饮了一口,顿时怔了一下:“你不怕有毒?”

“我像是怕死的人么?”孟离淡淡回道。

“哈哈哈……”闻言,卫近贤大笑起来,“是、是,是我忘了,你孟云卿连腰斩都不怕,又怎么会怕区区一杯毒酒?”说罢,他一仰脖竟然一气把酒全都喝了,然后接着笑道,“你放心,这仇我已经替你报了!虽然迟是迟了些,可总算没让那老家伙好过。”

“报仇?”孟离越来越听不懂。

卫近贤正欲说话,在旁的卫朴却插口道:“爹爹,光喝酒只怕伤胃,不如再吃点下酒菜如何?再说此间风冷……”

他这??唆唆的话未说完,便被卫近贤打断:“没规矩,我在与都督说话,你插什么话。”又朝孟离笑道,“这是犬子,管教无方,见笑了。”

孟离心知卫朴是怕卫近贤说出些不该说的话来,故而只是淡淡一笑:“无妨。”

卫朴张口欲言,卫近贤则不耐烦地挥着手,把卫朴硬是赶到一旁去,又多白了他两眼,方才转过脸来,不再理会他。

李栩饶有兴趣地看着卫朴的左右为难状,并且适时地追问:“昨日我就觉得有些怪,到底是谁?”

“是我家老爷的一位故人。”

“这个人对他来说很要紧么?”孟离追问。

这话把卫朴推到了更深的左右为难中去,李栩幸灾乐祸地盯着他。

等了半晌,听不见卫朴的回答,倒只能听见他略有些沉重的呼吸,孟离放缓语速,温言道:“卫兄,呆会儿既然要我们做戏,那么起码要让我们知道一点,否则扮起来也不像。若是穿了帮,令卫大人情绪不稳,岂非更糟?况且,昨日我便说过,他在意的事和人便很可能是病根所在,常年纠结于心,日积月累,先发头风,后患呆症,只怕都是由此而来。”

闻言,卫朴沉默片刻,才道:“那人叫孟逸,是二十年前顺德府的都督,名声很是不好。义父与他是故交,可他二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何事,连我也不知道。”孟逸通敌叛国,在卫朴心中,着实不愿自己的义父与这等人扯上关系。

这话与孟离原来心中所想一样,只是听了,还是不由得有些失望。在他心里,倒宁可爹爹与这太监没有一丝关系才好。

“如此说来,卫大人与孟逸当年应是故交好友了?”孟离问得不情不愿。

“……应该是吧。”卫朴亦答得不情不愿。

孟离静默片刻,起身沉声道:“小五,收拾东西,我们这就随卫兄走一趟。”

李栩应了,转身装模作样地收拾了下杨渐走时丢下来的药箱,然后背在身上。

卫朴甚喜,道:“多谢二位,轿子已候在客栈门口,二位请随我来。”

一路到了卫府,这回并未让他们在大堂等候,卫朴问明下人,便径自领着他们到了侧院的后院中。

虽入了冬,但还不算冷,亭中的卫近贤却将身子探在火盆边上,头低低地勾着,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风起,火舌吞吐间,愈发显出他脸上深深浅浅的沟壑,像是浓重得化不开的往事,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爹,我把李大夫请来了。”生怕惊扰了他,卫朴放缓脚步,上前轻声道。

卫近贤慢慢地抬起头来,望向这边,目光有些微呆滞。可当他的目光移到孟离脸上时,骤然定住,长久地盯住他,一声不吭。

“……他又盯着你看了。”李栩附耳孟离。

其实就算他不说,孟离也能感觉到,浊重的呼吸声就在近处,与昨日一模一样。

“爹!”卫朴打了个岔,将卫近贤扶正,靠在软倚上,又转头招呼孟离、李栩在石桌旁落座。

李栩先扶着孟离坐下,自己方才落座。

待众人都坐好,下人又端了茶上来,卫近贤仍在直愣愣地盯着孟离。目光从初始的惊奇转为迷惑,迷惑之后又转为欢喜,猛然直起身子,大声道:“小朴,去把我那坛子埋在书房前梅树下的醉君子拿来,我要与都督喝一杯。”

卫朴无奈,知道义父又陷入了往事之中,只得应了。

他因昨日之事,知孟离容貌定然是与孟逸甚为相似,将他们再次请入府中全因拗不过卫近贤,实非他心中所愿。但见此时,卫近贤以往发呆症时大多是处于悲伤之中,或是愤怒不已,而像今日这般欢喜却是甚少见到。

或者,这位李大夫不用医术,单凭长相便能解开义父的心结——他如是所想。

“云卿,你可还记得,这坛醉君子是咸王所赠……”卫近贤笑得柔和而怅然,皱纹愈发皱得厉害,眼睛却出人意料地年轻起来,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

孟离的手微微一紧:云卿?那是爹爹的字吗?

“……那时候,你说咱们都不是君子,这酒不对景,我就把它搁了起来。”卫近贤笑着接着道,“这些年,我老在想,等哪天能碰上你,再把酒拿出来喝了。真君子,伪小人;伪君子,真小人,咱们两人也算都轮了一遍,现下喝这酒,才算对景!”

“你是君子,我是小人?”孟离想弄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试探着问道。

卫近贤闻言哈哈大笑起来:“我也能算是君子?哈哈哈,你看我这样子像么?这辈子我连个人形都活不出来,还想着当君子,若让^知道,岂不是连牙都要笑掉?”

他大笑之时,李栩甚是紧张地盯着他看,毕竟面对的是个脑子不清楚的人,万一狂性大发,无法收拾,也好赶紧唤人去。

笑声渐歇,喉底还带着未尽的尾音,卫近贤眼中并无癫狂,唇边笑纹犹在,不为人知的苦涩深藏其中,早已刻成痕。

“那我是君子?”孟离轻声问。

卫近贤不答,撑起拐杖,朝孟离探过身子来,细究着他的眼睛,半晌才叹息般道:“原来你真的瞎了。”

“是。”孟离静静道。

拐杖歪了下,卫近贤踉跄欲倒,目光却从未稍离孟离。

李栩忙扶住他,将他重新架回软椅上坐好,顺便把拐杖偷偷收到一旁,免得他突然站起来吓人。

对于李栩的举动,卫近贤浑然不觉,只是盯着孟离,忽地又是一笑:“瞎了好,瞎得好……”

“在下目盲。”孟离淡道,同时心中也微有些诧异。初见他的人,若非事先告之,甚少有人能看出他双目失明,而这位卫大人竟然能在自己未有丝毫举止的情况下看出来。

“瞎了,怎么会瞎了,是谁害的你?是不是赵祁害的你!”

卫近贤激动地连连用拐杖柱地,紧接着又起身过来。年轻管事忙边扶边拉住他,低声劝慰道:“爹,您认错人了,他是大夫,他是我请来给您看病的大夫。”

见他面露狂态,李栩凑近孟离,声音压得低低的:“二哥,这老头不太对,好像脑子有问题。”

孟离从卫近贤言语中的癫狂也听出来了,只是他脑中想的是:赵祁,是成王的名字。卫近贤为何说是咸王害了他?

可老满贯曾说,爹爹与咸王常在一处狩猎,应该是关系不错,他又为何要害爹爹呢?

卫近贤被年轻管事拉着,那波激动情绪也已经过去,颓然坐到椅子上,自言自语地喃喃道:“你瞎了,瞎了,我早就该瞎了,他们都该瞎了……”

“爹、爹……要不我扶您回去休息吧。”

见他情绪如此不稳定,眼瞅着是无法正常看病,年轻管事连哄带劝地又把他扶回去休息。这一去,孟离和李栩足足被惊了小半个时辰,才又见着这位年轻管事回到大堂。

“真是对不住二位,我们家老爷久不见生人,所以……”他自是不便说出卫近贤癫狂失常,言语间藏藏掖掖。

孟离倒不以为仵,微笑道:“方才看卫大人的模样,似乎是将我认做故人。年纪大的人乍想起从前的人、事,难免会有些情难自禁,也在常理之中。”

“是、是,正是这样……”年轻管事见孟离反倒替他解围,心头并未稍宽,也不再隐瞒,叹口气道,“实不相瞒,我家老爷近几年来,这呆症发得越来越厉害,时好时坏,最糟糕的时候,口中称呼的都是以前的那些人,倒好像是活在几十年前一样。”

“哦?那头风病是何时开始的呢?”

“比这呆症还早两年,那时疼得也没那么厉害。”

孟离微微点头,貌似在思索病因,半晌才沉声问道:“呆症我也曾经见过一些,不过像你们老爷这样的,并不多见。我想,是不是几十年前发生过什么事情,令他念念不忘,故而总是记着呢?”

年轻管事谨慎地摇头:“以前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老爷他也从来没有和我说过。”

“那么,他是不是对以前的什么人记得特别清楚?或者他常常提起的是什么人?”

“这个……”年轻管事在沉吟,孟离听得出他并不情愿说出来,遂又道:“也许我问得有些冒昧,但此人也许就是他的病因,只有对症下药,方能有效。”

“我知道,但此事……”他犹豫再三,还是道,“不如两位今日暂且回去,待我们老爷好些,我再请两位过来,也许到时候,我家老爷会愿意告诉你们。”

见他这般遮遮掩掩,李栩有些不耐,“哼”了声道:“公子,看来人家还是信不过我们,我早就说该走了。”

“在下绝无此意,两位千万不要误会。”年轻管事忙道,“只是此事……我一个下人,不敢擅自做主,还请两位体谅。”

孟离微一颔首,亦不去勉强:“既然如此,那我们先行告辞。”

“两位现下住在?”

“运来客栈。”李栩没好气道,“我们只留几日而已,若是错过了,那便是你们没福,可怨不得谁。”

年轻管事尴尬一笑,仍是有礼地将他们送出门去。

“二哥,我们真就这么走了?”出了卫府,李栩悻悻道,“这趟可真不顺,碰上了老疯子,什么用都没有。”

孟离闻言,淡淡回道:“带着你,还真不如带着小七管用。”

“二哥!”李栩被打击了,“小七哪有我机灵?”

孟离冷哼,停了一瞬,才问道:“那你倒说说,这趟在卫府里头,你都看出了些什么?”

“那老太监的脑子不太清楚。”李栩飞快地答道。

“除此以外呢?”

“嗯……没了。”

“你不是还说,那位管事长得和我有几分相像么?”

“对对对,不过这点大概是碰巧了吧?二哥,你觉得这也有问题?”

孟离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隐隐觉得这卫近贤对我爹爹……”下面的话有些难堪,他没再说下去。

偏偏李栩没听明白,追问道:“他对二爹怎么了?”

孟离不语,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有些乱……

李栩说年轻管事与他有几分相似的时候,他心里就“咔嗒”一声:会不会这年轻管事也像爹爹?

如果是,那么他与爹爹会是什么关系?与自己呢?

卫近贤又为何要收养一个酷似孟逸的人?

见了自己之后,卫近贤便狂态大发,自己虽然看不见他的模样,但从呼吸起伏之中却可听出他心情激荡,特别是听到目盲之事,言辞间早已是把自己当成孟逸来看待,关切悲愤之意在旁人听来再明显不过。

正自想着,乍然听见李栩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惊道:“二哥,你是想说这老太监也垂涎我二爹的美色,对他有那种意思?”

“……”他说得过于直白,孟离也不想接话。

李栩自顾自皱眉道:“仔细一想吧,这倒真有可能,我看那管事就长得唇红齿白,老太监养着他估计也没留什么好心眼。”

闻言,孟离轻轻摇头道:“据我听来,那管事对卫近贤说话时,语出挚诚,对他颇为尊敬爱护,说不定比亲儿子还亲些,并不像是卫近贤养在府里的男宠。”他失明后,对声音极其敏感,表情举止或许还可作假,但真实情绪却能从声音中流露出来,故而不见样貌,只闻其音,往往更可听出人心来。

李栩挠挠头:“这事……要不我回头再打听打听去?”

“也好。”

次日,孟离不欲下楼,李栩便让店小二将早食端到屋内,自己溜到外头专门给孟离买了猪胰胡饼回来。

“油腻腻的……”孟离闻见荤油的腥味,微皱起眉来,“难道老满贯早起又来过了?又来要银子?”

“没有。”李栩掰了块饼放他手中,“这饼是我一大早出去买的,你上次不是说这饼好吃么?”

“我何时说过这话!”

“哦……你没说它难吃,我就以为你觉得它好吃。”李栩把饼往嘴里一叼。替孟离盛了碗白粥放到他跟前。

孟离无奈,也未再说话,轻轻吹着粥的热气。

“二哥,你说要是那姓卫的不来找我们了,那怎么办?”

昨日见到卫近贤的癫狂之态,孟离心里着实是有些失望,这么一个半疯的人,想从他口中问出什么来,只怕不易。

见孟离不答,只顺低头搅着粥,李栩只道他心烦,亦不敢再问,自盛了一碗,也吃起来。

两人刚吃罢,便听见店小二在外边叩门:“李公子,在吗?楼下有人找。”

“是谁啊?”李栩喊回去,盘算着要又是老满贯的话,便让人打发了他;免得二哥心烦。

“是卫府上的管事。”

李栩面露喜色,低声朝孟离道:“二哥,他们果然来请咱们了。”

“先请人上来吧。”孟离淡淡道,面上倒不见什么喜色。

李栩随即朝店小二嚷道:“请他上来。”又转头朝孟离低声坏笑道,“既然现下是他来请咱们,咱们也得端端架子。二哥,昨天我们在他们府里等了那么老久,今儿咱们也让他在门外等等如何?”

“……小五,你过来。”

李栩忙探身过去,随即脑袋上挨了一记爆栗子,痛呼出声。

“你何时变得这般小心眼,连女儿家都不如。”孟离责备他。

“知道了,二哥。哎哟……实在疼得很。”

“那你过来,我替你揉揉如何?”

李栩躲得八丈远,“嘿嘿”笑道:“算了,这点小事还是不麻烦……”话未说完,便看见孟离朝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忙收了笑意,侧耳细听,果然听见一前一后两人上楼梯的动静,想是店小二正领着那位管事上楼来。

片刻后,脚步声停在门外,为免回头再挨骂,也为表示自己的宽宏大量,在叩门声刚落下的时候,李栩便拉开了门。

“这位便是……”

店小二话说一半,就被李栩给打发了:“知道知道,我们认得,多谢小哥,你且忙去吧。”话才说完,他朝卫府管事拱手笑道,“说起来,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呢?”

年轻管事微笑道:“我随我家老爷,也姓卫,单名一个朴字。”

“卫兄请坐。”

“不了,实不相瞒,我一早冒昧打扰便是想请两位过府,不知两位是否方便?”

李栩暗喜,孟离波澜不惊。

“可是卫大人病情有变?”孟离并不急着起身,而是先询问。

“这个……”卫朴面露为难之色,似乎难以解释,“这倒没有,我家老爷已比昨日清醒许多。”

“如此便好。”

“是他提出要见二位的……”卫朴有些支支吾吾,犹豫片刻,终还是道,“我家老爷说不定会把你当成另外一个人,若然这般,还请体谅,尽量顺着他老人家。”

“另外一个人?是谁?”孟离偏偏要明知故问。

“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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