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张长宏和杨翠萍邀请我参加他们第二次婚礼的来信时,我高兴得彻夜不能入眠。我穿起衣服,打开箱子,从箱底找出一个珍藏十一年的纸包,剥开一层层包装纸,最后找出一把明亮的、长约八寸的匕首,坐在沙发上,对着台灯,翻来覆去地看着,总算盼到这一天了。

“你在干啥?”爱人忽然从床上跳下地,一把夺过我手中的刀,睁大双眼,吃惊地问:“你为啥要寻短见?”

我把她扶坐在身边的沙发上,把她一双手按在我的胸口上,说:“你摸摸,我高兴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怎么能想到不活了呢?”

“那你拿着刀——”她闪动着动人的双眸,疑惑不解地望着我。

我一手紧紧握着她微微发抖的双手,一手拿过那把匕首,深深望了它几眼,摇摇头,叹口气说道:“唉!这把刀是一对情人纯真爱情的见证,也是血淋淋的唯成分论的罪证。”

爱人从斗柜的暖水瓶里给我冲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把台灯的罩子往下压了压,避开强烈光线的刺激说:“是怎么回事,能讲给我听听吗?”

我呷了一口茶,忆起这把匕首的由来——

一九六九年春天,我被当做有海外关系的臭老九送到中条山里双泉大队监督改造,这村子坐落在林密水清的沁河旁。虽说离城山高路远,交通不便,却也风景秀丽。我这个在城里待惯了的“臭老九”背着行李,手提网兜,步行了两天,才来到这个村南的圪梁上。翻过圪梁,进入河谷,就算离村不远了,我放下背包,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喘了两口气,想下河去洗洗脸,忽听到一阵“???”的锣声,由远而近。这锣声不紧不慢、有气无力地响三下,就有一个沙哑而疲劳的声音传了过来。以那几年的经验,我敏锐地感到这是一种不祥的兆头。我本能地回到石头旁,朝前望去,从山坳转过来小小一队人。走在前头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她长着一张秀气的圆脸庞,黑黑的眉毛,圆圆的大眼。虽说正值年华,却没有丝毫如春的光彩,眼色忧郁,头吊在胸前,一件洗得发了白的卡叽布学生装,补了不少补丁,裤腿挽在膝盖上,赤着一双黑脚,一拐一拐地走着,仔细一看,脚被石子磨破了。她左手提着一面破铜锣,右手拿着一根短木棍,走一截路,用颤抖的手慢腾腾地敲三下。身后,紧跟着她的是一位六十开外的老汉,蓬头垢面,骨瘦如柴,满脸的皱纹像蜘蛛网似的,身上穿着一件又破又脏的粗布上衣,下身穿着一件破黑棉布裤子,两只又黑又瘦的脚,在地上缓缓移动,脖子上挂着一个大纸板牌子,上面写“走资派杨畔顺”。等姑娘敲完三下锣,老汉便有气无力地喊一句“我是走资派杨畔顺”。一看就知道这是游街示众。旁边还跟着一个看押走资派的人,这人三十五六岁,歪戴着鸭舌帽,眼睛上架着副墨镜,嘴上叼着根纸烟,还背着一支苏制半自动步枪,臂上挂着造反派红袖章,一手拿根树枝,一边吹着口哨,一边骂着:“她娘的,快敲锣!”“死啦!快喊,不喊老子揍死你这走资派!”看着这撕心的景象,我连忙低下头去。

“干什么的?过来。”

我以为这喊声是斥责那几个人的,没有回答。忽然,那几个戴袖章的人走了过来,拿树枝戳了戳我的脸,骂道:“王八蛋,没听见?”

“啊!什么事?”我从不认识他,他为什么要故意招惹我。我心里头辣辣的,真想骂他一句管得宽。可是我还没开口,他又歪着脸,用树枝拨拉拨拉我的头发说:“喂,老子问你是不是臭老九高学书,来这儿监督改造的?”

啊!他早就知道了,难道他是双泉大队造反派头头王酸臭?我来的时候,县革委会主任、造反司令刘久赖开的介绍信,就是叫交给他。我忍住满腔怒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是。”

他把树枝一扬,指着敲锣的姑娘和走资派,咧着嘴说:“我是这个村里造反派队长,是刘司令给我打电话说你来改造,等了两天你不来,不见你的影子,怎啦?不服改造?好,背上行李,跟在老走资派后边,欢迎你进村。听着,锣声一停,你就喊:臭老九高学书来改造啦!”又对老汉说:“老走资派先饶了你,不要喊了,叫这臭老九喊,走资派的闺女敲锣!”真想不到,我就这样被造反派“欢迎”进了双泉村。

经过双泉村中心,我不断按造反派的命令喊着:“臭老九高学书来啦!”我对这种游街示众虽已习惯,满不在乎,可是毕竟是到了一个新地方,总感觉心里憋着一股子闷气,不想喊,也没力气喊。敲锣的姑娘跟在后面,王酸臭不催她她就不敲,我也不用喊,催她时,她敲的声音又小又慢,尽量不引出太多的人来参观我这个改造对象。穿过街中心再往北一拐,到了一排破窑洞前,我抬头一看,这是羊群饲养场地,三孔破窑前酸枣刺扎成的围栏,围着一群骨瘦如柴的羊。王酸臭走到西面的一孔破窑前,一脚把门踢开,一把把老走资派搡了进去,然后又将我拖了过来,上下打量一番,威严地下着命令:“臭老九高学书听着,双泉大队革命造反战斗队命令:一,只准你老老实实接受改造,不准乱说乱动;二,不准和老走资派杨畔顺、走资派闺女杨翠萍、狗地主张仁义、地主崽子张长宏说三道四;三,有事向造反派请假,无事老老实实念红书;四,早请示晚汇报,认真改造。如不服改造,严惩不饶。听清楚了吗?”

“听清了。”我无心回答。

王酸臭从我背上拿过包,往窑角一扔,“睡到那谷草上”,然后扬长而去。

刚从亮光处进了窑洞,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我闭上眼静静神,把窗户上挡着的草帘拿开一角,才看清窑洞另一角的草堆上躺着一干瘦的小老头子,这老头大约六十开外的样子,一身衣服成了絮絮,痛苦地呻吟着,他一双无力的眼睛,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像是猜测我是什么人,为了什么事加入这个不光彩的队伍。然后他指了指身旁那个被打掉把儿只剩半截壶嘴的瓷茶壶,示意要喝水。我伸手去拿茶壶,刚要送到他嘴边,那敲锣的姑娘一步奔过来,把茶壶挡住,严厉的目光盯住我,声音坚决地说:“不要管他,他是地主,和我们不是一路人。”我说:“他也在这里……”她打断我的话:“虽然我们也关在这里,可是不一样,我爸是贫农,共产党员大队书记,如今是走资派,可和他这个地主不一样,过去他是地主,是咱们打倒的对象,我爸爸给他扛过长工,土改分了他的房屋,他能甘心!如今是造反派在整我们,把我们和这种人关在一起,咱不能和他拉拉扯扯。”我的手慢慢移开茶壶,坐回我的行李上,心中说不清是一股什么滋味!就这样,我迷迷糊糊和衣睡着了。

“同志,行行好吧,给我一口水,实在渴死啦!”半夜里我被人摇醒,透过窗户射进来的微弱的月光,我朦朦胧胧地记得,又是那个地主在摇我,请求我给他点水喝,唉!我真是造反派骂的那种需要改造的心肠太软的臭知识分子,虽然心里想着姑娘好心的警告,手却不由自主地把茶壶递了过去,老地主喝了几口,叹口气说:“唉!同志,他们不了解我的心呀!我虽是个地主成分,可我是一个改造分子的地主,我过去剥削人,我有罪,土改为我洗了罪,我又是个新人。我这样想,也这样做,土改没多久我就被摘了帽。我老老实实劳动,自食其力,可是运动一来,就饶不了我啦,人们对我的想法就像石头不会变一样,永远是个坏人,别人都不说好,不了解我的心,都情有可原,我那崽子也不原谅我,说我影响他一生。唉!我想了又想,不如早点死了算啦!”

“你儿子在哪里?”我小声问他。

“那不是,窗户底下躺着的那个。”

这时天已微微发亮,晨光透过破窗纸射进来,我就着亮光向窗纸底下望去,那里蜷缩着一个人,背朝着我,就着微弱的亮光在看什么书,我一步过去,他连忙把书藏在谷草底下,恐慌地望着我,问道:“你是谁?”

我这时才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个人,他二十四五岁的样子,剑眉大眼,宽宽的前额。我望着他笑了,说:“我是改造对象,和你一样。”

“一样?”他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问我。

“对!”我说,“有海外关系的臭老九。”

“你怎么臭了呢?”他进一步好奇地问。

“因为我有了知识,知识在造反派看来臭得和屎一样,这样我就臭了。”

“你有什么知识呢?”

“养蜂。”

“养蜂?”他惊奇地问,“你懂得养蜂。”

“知道一点。我上农业大学时,专门学养蜂。”

“那——”

就在这时,哗啦一声,房门被踢开了。王酸臭敞着个怀,站在门口喝道:“一群臭货,还不起床上工地,想不想改造了!”蓬松着头发睡在门旁的敲锣姑娘站了起来。他瞅着姑娘那双美丽动人的大眼睛,高高隆起的胸脯,一时兽性发作,滴流着口水,走过去,手拨拉着姑娘的脸蛋,流里流气地说:“来,跟造反派亲亲。”

“啪!”一记响亮的耳刮子打了上去,王酸臭连连叫着往后退:“你反了,你反了!你打造反派,好,等着!有你好看的!”

果然,姑娘杨翠萍厄运到了。我们这几个臭东西被赶到开山磐石工地,运石头到河滩造地。杨翠萍被王酸臭额外照顾,给她背上放了百十来斤重的大石头,逼她往二里开外的工地送。一个姑娘,能有多大的力气呢,这不是明着整人吗?可是杨翠萍一咬牙,辫子往后一甩,对我和她爹说“放!”我傻傻地看着她,怎忍心把这么大的一块石头,压在一个刚刚成熟的幼苗身上。

“站在那里看什么,放!”

我看看王酸臭,他扬起钢鞭,朝我一鞭打来,凶狠狠地叫“放!”钢鞭在我脸上一拉而过,随着剧烈的疼痛,鲜血从脸上滴下来。杨畔顺噙着泪水,半天才咬出一个字“放!”我们咬咬牙,把大石头放在了杨翠萍身上。

我忘记了脸上的伤痛,担心地看着杨翠萍。只见她上牙咬着下嘴唇,牙深深的嵌在了肉里,鲜血一滴一滴从嘴角流出,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渗了出来,淌过无血色的面颊,流进嘴角,又和血混在一起,滴在地上。她迈开沉重的步子,颤颤巍巍地向前走去。……一米、两米、三米……忽然,她的身子摇晃起来,一个踉跄摔倒,滚下山坡。我和她爸爸都吓呆了,杨畔顺一时失去知觉,我气得也栽倒在地上。一直在一旁怒目而视的张长宏,这时却像猛虎一样,不顾一切地往山坡下跑,树枝划破了他的脸,扯破了他的衣服,他全然不顾,跑在那奔驰的大石头前,两手奋力一推,把那正在翻滚的、朝杨翠萍脑袋砸来的巨石推开,巨石沿着山坡轰隆隆而去。然后,张长宏把杨翠萍抱住,背上了山坡。这时,站在山坡上哈哈大笑的王酸臭,收敛了笑容,阴阳怪气地说:“狗崽子爱狗崽子,张长宏,你背上杨翠萍舒服嘛,那个味道好吗?哈哈哈。”这个坏蛋,哪有一点人性,我顺手抓起一块石头,真想把这个家伙结果了。看他趔趔趄趄的朝山坡走去,我狠狠地朝他背后吐了一口唾沫,骂道:“没人性的畜生。”

把杨翠萍背回我们的牢房,张长宏偷偷地跑出去,不知从哪里弄回来一点酒精棉球,细细擦她脸上的伤,上了点药水,这样她慢慢开始睡着了。这天,张长宏给她从外边弄回来半碗稀面条,里面还有一个荷包鸡蛋,正喂她吃,她睁开了眼,一把将勺子打掉,说:“谁叫你喂我,你是……”一句话未了,张长宏的脸色陡然变得那么难看,手微微打战,碗倾斜了,将面、鸡蛋撒了一地,然后极度悲伤地退回窗角他的草铺上去。

之后,照料杨翠萍的事只好由她爸爸和我来做。这一天,我扶她到院子里去晒太阳,一只小鸟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吱吱叫着。她看着看着长叹了一声:“高对象,你说鸟儿也分好鸟坏鸟吗?小鸟它爹妈成了坏鸟,小鸟就该是狗鸟崽子吗,也要改造吗?”

这话问得多么离奇,而又多么令人心酸,我该如何回答呢?可是,看着她那天真的、期待回答的眼神,我按我了解的理论知识给她解释:“鸟儿是不分阶级的,没有好坏之分,它爹妈成了坏鸟,小鸟也不会成为狗鸟崽子。人却不一样,你爸爸犯了错误,并不能连累你,你是你自己。至于影响不影响,全看你的表现,你说对吗?”

她思索了良久,那可爱的长睫毛眨了眨,微微点头说:“对的,可是王酸臭为什么连我也当走资派的狗崽子看待呀!”

“那是王酸臭这些造反派在胡闹。”我大胆说出了我的看法。

“胡闹?”翠萍睁大双眼,吃惊地看着我,“不是在搞文化大革命吗?”

“文化大革命不是这个搞法。”

“那是怎么个搞法。”

“这以后再说吧。”我不能再和她深谈,这事万一叫王酸臭知道,可不是小事,我引开话题,说:“翠萍,你怎么不要张长宏照顾你,你要知道,那天要不是张长宏,早就没有你啦!”

她一歪头,说:“他救我,我也不谢他,他是地主的孩子,别人知道了我怎么划清界限呀,不是一辈子不能像小鸟那样自由自在飞翔了吗?”

我的心猛地一沉,“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这个毒瘤,毒害了多少社会主义新苗呀,在他们心灵上刻上了多深的痕迹。我说:“翠萍,老地主土改后表现怎么样?”

“不赖呀!”

“他孩子张长宏和他爸爸关系怎么样?”

“张长宏经常教育他爸爸,要不他爸爸能变得那么好?”

“照这么说他们不是一路人了。”

“怎么不是一路?地主和儿子还不是一路?”

我说:“翠萍,他父子是一路人还是不是一路人,我才来你村,不了解情况,没发言权。可是从你说的情况看,张长宏是个好青年,你想想,那天没有他救你,哪还有你的今天。

这时,我看她深深低下头,眼内含着泪花,手卷着衣角,像在默默思索着什么。

一天,杨翠萍的姑母托人偷偷给她捎来两棒煮熟的嫩玉米。这两穗嫩玉米,翠萍把它分成了四截,我们这五个对象,除了当然不能给老地主之外,都能摊上一份了。当杨翠萍想把张长宏那一份递给他的时候,我看她犹豫了半天,眼睛往那瞄了又瞄,嘴张了又张,但始终没有递过去。这时,她恳求的目光投向了我,我却有意地避开了她,装作没有看见,把头扭向一边,吃起我的那半截嫩玉米来。我刚咬了一口,看到老地主看了我一眼,背转身去,我又把自己的那一份一分为二,给他扔了过去。我吃了口玉米,一抬头,看见杨翠萍把半截玉米向张长宏扔了过去。张长宏他看也不看,转身给她扔了回去。杨翠萍的脸立时涨得像块红布,低下头再也不吭声了。第二天我们又去开石头,中间休息时候,我们按照王酸臭的命令,开劳动改造战地揭批检讨会。会刚开始,有人急急跑来,把王酸臭叫走了,临走时,王酸臭气势汹汹地威胁道:“老老实实待一会,不准互相串联,要不我发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回来绝不饶你们这些臭货!”我们这些人也就各自休息了。可是一转眼不见张长宏。我四下看看,不见他。我站起来装作散步的样子,向石窝背后走去,刚转过一堆石头,看见张长宏聚精会神地在看一本书。我偷偷走过去,恶作剧地一把夺过书,低声怒道:“谁叫你看这书!”张长宏猛吃一惊,不由自主地往起一站,以为是王酸臭抓住了他。我一看他吓成这样,嘿嘿笑了,按住他的肩膀坐下来,说:“不要怕,是我。”他这才定下神来说:“老高,你可吓死我了!我当是王酸臭呢,要是叫他抓住了,又得一顿批斗。”我翻开书皮一看,是一本《养蜂学》。我说:“你为什么现在还看这样的书?这书和你劳动有关系?”他从我手上揽过书,连忙塞进怀内,掖在裤腰下,说:“我总感到知识以后还是有用的。”我问:“我来那天,看见你往铺草下塞的就是这本书吗?”他点点头说:“是。”看着他那平静的、刚毅的面孔,我唤他坐下,谈起了心。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学养蜂学呢?”他半天没吱声,眼直直望着远处的山峦,像在思索什么,然后收回眼光,从地上抓起几块石头,在手里无意地玩弄着,然后慢慢地说:“老高,其实我仔细观察了你,你不臭,是个好人。可我呢,自己觉得也不是个坏人。我初中毕业那年,就下决心回山里建设双泉。你知道,我爱养蜂,我想这个山里,从春天到秋天,漫山遍野鲜花盛开,蜜蜂太多啦!农村缺钱花,为此养了蜂,能增加社员收入,这有多好,可是我们这地方太落后,没人养过蜂。文化大革命前我试养过一次,失败了,可是我决心要养成蜂。我想,总有一天,我要在双泉村看到成群的蜂,使人们吃上甜甜的蜂蜜。唉,我的美好希望,却像这沁河的流水,一去不返,不能实现。你看到了,我被当成地主崽子也进了这改造队。我常想,反正咱出身不好,人家想说什么就叫人家说什么吧,这是老天安排的,咱能有什么办法,你现在就是把心掏出来,人家也不相信。这些我不怨天,也不尤人,我能挺过去,我能挺过去,我不相信,颠倒的就不能颠倒过来。”

我被他这话感动了,他对现实的想法是正确的。我撇开这些话问他:“那你为啥不吃杨翠萍的嫩玉米呢?”

“人家是共产党员,和咱阶级界限划得清着呢,她能划清我也能划清。”

“……我想了,生产还要发展,我感到这种苦日子不会长了。”说完,把手中的石头使劲向山下的沁河扔去。那石头带着啸啸的声音,钻进沁河,激起层层涟漪,逐渐扩大,扩大……

忽然,他掉转头,问我道:“老高,你是干什么的,为啥也来这里?”

我说:“长宏,我和你背的是一个包袱,一个牌号的货,走的也是一条路。我是农学院养蜂系学生,分配到县里当技术员,还没干这一行,就被打成臭老九,来和你一起改造了。”

他一听,惊喜地抓住我的手说:“老高,那我有了老师啦。今天,你收我这个学生吧,教我养蜂的知识。”看我不做声,他又说:“不要怕挨斗,越斗越坚强,你要相信,这日子会过去的,到时你带我们养蜂,总有一天使这漫山遍野地蜜蜂成群。”说到这儿他眉飞色舞,好像对前途充满信心。我也被他感染了,说:“好,我收下你这个学生。”他紧紧握住我的双手,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我拉起他,向沁河边走去。我说:“长宏,你不吃杨翠萍的嫩玉茭是不对的。你应该理解一个贫农女儿正直的心,一个姑娘的心,你应当知道,她是同情你的家境,又不能改变你的家境呀!你说对吗?”

他不吭气,只顺手摘下一枝山菊花,说:“请你交给她。”我拿过来一看,是一朵金黄的山菊花,散发着幽香。我说:“好,希望你俩互相理解。”

就在这时,一阵乱糟糟的人声,从石窝传来,有人在高喊我俩的名字,我猛地一下想起,我俩犯了王酸臭的命令,怎么跑到河边来了,便飞快向山上爬去。我俩离窝越近,越感到山上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果然,我俩一爬上山腰,就愣住了,石窝塌方了,老地主被压在一块巨石的下边,杨畔顺和杨翠萍在搬石头,可是怎么也搬不动。王酸臭双手叉腰立在旁边,气汹汹地骂道:“妈的,用劲!”

张长宏连忙上去,用劲一推就把那巨石翻在一边,救出了他的父亲。可是已经晚了,老地主已经死了。长宏流着泪,把老人抱在怀里,傻傻地看着。王酸臭上前一把拖开他,说:“死了个阶级敌人值得你这么伤心?现在是考验你的时候,去,把他扔在山中喂狼去。”

我的头嗡嗡作响,说:“王队长你看,不管他是好人坏人,总是死了,长宏是他孩子,让他把老人埋了吧!”

“你狗逮老鼠多管闲事。”王酸臭睁大眼睛盯着我,随手给了我一钢鞭,“滚远点,再同情阶级敌人,小心回去上斗争会。”

我五脏都气炸了,顺手摸起石头,双手举起,一步一步向他走去,说:“你个王八蛋,我今天和你拼了!我活不成你也别想活!”

王酸臭连连往后退,说:“你,你,你敢造反!你敢造反!”然后撒腿跑了。就这样,我们把老地主埋在了山坡上。不用说,我回到村又遭到一场批斗,陪斗的仍然是张长宏。

当天晚上,我挨完斗,又回到破窑洞。杨翠萍在门口迎接我。我忽然想起了张长宏要我代他送给杨翠萍的那朵菊花。便从口袋里拿出来,举到她的面前说:“翠萍,看这山菊花好看吗?”她仔细端详了好一阵,又拿上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说:“又好看又清香!”“那送给你吧!”“好。”她欢喜的应道。我凑近她,微微笑着说:“可不是我送给你的呀!”“那是谁呀?”她睁大眼睛惊奇地问。我微微一笑:“长宏。”她的脸刷地红了,两条辫子一闪,一扭头进了窑洞。

这年春末夏初,张长宏一有空就不见了。他干什么去了,我摸不清。直到数月后的一天,我和翠萍在窑洞闲谈,忽然张长宏抱着一个布兜,脸笑得像一朵墨菊花,钻进窑洞,说:“老高,你转过身去,闭上眼,我叫你看一样好东西。”我说:“什么好东西值得你这么高兴?”便闭上眼。“睁呀!”他一声喊,我睁眼一看,一小碗黄亮黄亮的蜂蜜呈现在我面前。我惊喜地问:“哪来的?这山村哪有这东西。”他又拿出两个白面馒头,给我翠萍一人一个,说:“先别问哪来的,先蘸上吃吃,看美不美。”我还没吃,翠萍蘸上吃了一口,咂咂嘴直喊:“好甜!好甜!”我一尝味道确实不错,是山花蜜,但这蜜是手工出来的。我一下子怀疑是他这几个月常常外出干出来的,一定有鬼,便说:“快说,背着我们你干的什么事。”他只好向我俩谈,在我的帮助下,他从理论上懂得一些养蜂的知识。有一天,他上山劳动,看到一棵树上有一群蜂在嗡嗡乱飞,他一想,这是一群野蜂,便收下来,在山中一个土梁上挖了一个洞把蜂放进去,再堵上,留了两个进出口,每天去养蜂。今天,他拿开洞口采了这些蜜。说完,他高兴地告我:“老高,将来有条件,我一定去养蜂。”

我真佩服这小子,办事有点子,有信心,他竟能干出这么漂亮的一手。我抬头一看,翠萍那两只大眼那么温柔地看着他,直看得长宏把头深深低下去,连眼皮也不敢抬。

后来走资派杨畔顺解放了,担任大队党支部副书记,给王酸臭当助手,分管副业;杨翠萍仍任团支部副书记,张长宏回队当了社员,我也被解除了管制,在双泉插队劳动。这年大队粮食减了产,杨畔顺看社员光景过不下去,建议大队抓一下副业,以副补农。王酸臭这个啥也不懂的权力迷,也居然答应了。其中一项就是养蜂。因为杨畔顺知道张长宏这几年的秘密,也确实知道这是一本万利的事业,所以就抓养蜂,并且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张长宏,还把他女儿杨翠萍调去当领导,又派我去当了技术顾问。

我们开始的摊子没敢铺得太大,因为大队拿不出资金。我把前几年的节余资金垫出来引了四箱蜂。从这以后,我就看见张长宏整天蹲在蜂箱后,仔细观察蜜蜂的活动规律,杨翠萍却成了他的得力助手。不管风里雨里,天晴日晒,他俩形影不离。一个酷热的中午,人们吃过了午饭,拉起鼾声,睡起午觉。我正摇扇纳凉,杨畔顺老汉来了,说:“老高,翠萍还没回来吃饭,你人年轻,麻烦上山去叫一下。”

我上了村后的大山,穿过茂密的松林,远远就看到放蜂的草坪。我急忙分开齐人高的灌木丛,沿着山路往蜂场走去。到了蜂场,可看不见人。他们到哪里去了,我正要喊,忽见蜂箱旁边小松树下有两个人坐在草坪上。啊!是他俩。我轻轻走过去,看他俩在干什么。离他们五尺远时,我躲在草丛中,从缝隙看去,见他俩靠得那么近,似乎连呼吸都能互相听见。杨翠萍挨着他轻轻地说:“长宏,你还生我的气吗?”张长宏端详着她美丽的大眼,黑黑的眸儿,像是赔罪,说道:“只要你这党员能指引阶级路线,我还能怨恨你?”“你……真心话吗?”杨翠萍那丰满的、突起的胸脯起伏着,离他更近,那脸快挨着他的脸了。张长宏本能地躲闪着,嘴里却轻轻吐出那么亲密的两个字:“真的!”杨翠萍脸刷地红了,扑过去把头紧紧贴在他的胸前。

就这样,在我这个介绍人的公开安排下,他俩准备结婚了,杨畔顺老人更是满意。

这次婚礼是由我一手承办的。当天,我没有上地劳动,把张长宏的房间简单进行了布置,旧土炕上铺了一领新席,席上是一堆旧羊毛毡,毡上铺了一条半旧的褥子。我特意用我的钱为他俩买了一条“四六”床单。两条被子,虽是旧的,但也已经由翠萍拆洗得干干净净,炕四周我用白灰刷了一下,虽然不好却也白通通的。我专门买了一张毛主席像挂在墙上。结婚的衣服被褥虽然寒碜,翠萍长宏都是理解的。我从供销社买回盐、醋,又在山上下绊子,套住了一只野兔,逮住了一只山鸡,准备晚上搞一桌子尽量满意的宴席,庆祝这场难得的婚姻。我正在宰兔,猛一回头,见屋里翠萍从破箱子里——好箱子已被造反派抄家抄走了,由姓杨的变成姓王的——拿出一双新做的布鞋,一件蓝布上衣,黑布裤子,还有一双蓝花尼龙袜子,整整齐齐放在长宏面前说:“你试试合适不合适?”张长宏一把抓住她的手,激动地说:“翠萍,咱家都被抄了,你哪来钱买这么多东西?”“我做鞋卖的钱。”“你——”张长宏抓住翠萍的手,半天说不出话。“快穿吧!”杨翠萍轻轻抽出她的手说:“我要去换换衣服。”

山村的黑夜姗姗来迟,我把方桌搬到屋当中,点上一盏带罩煤油灯,把炒山鸡肉、野兔肉、粉条、豆角八个盘子端出来摆好。他俩一些相好的不怕受牵连的亲戚、王酸臭称为划不清界限、参加不了造反派组织的社员也来了。我招呼他们坐好,然后请出新郎新娘,在煤油灯光照耀下,这破旧的小屋却是喜气洋洋,充盈着一股温馨气息。张长宏穿着杨翠萍为他准备的衣服,显得更加英俊,腼腆地低下头,谁也不敢看,反倒不如翠萍。我再仔细端量杨翠萍,她今天的嫁妆别具一格,乌黑的头发梳得明亮,稀稀疏疏几根散发罩在额前,那眉毛经过一番修整,配上那双大眼,显得格外动人,春色欲滴。一件藕色花格衣既合身又耀眼,真是朴素中蕴藏着美,美中透出诱人的气质。我自告奋勇要当主持人,把新郎新娘扶着站在桌前,把杨畔顺老汉扶坐在杨翠萍一侧,我站在长宏一侧,宣布结婚仪式开始。我提高嗓子用兴奋的声音喊道:张长宏、杨翠萍结婚仪式现在开始。第一项,奏欢乐进行曲。由于没有音乐,我用嘴自己唱着我编的乐曲,一边手舞足蹈地敲着桌子边,当做鼓点,惹得新郎新娘也“哧”的一声笑了。然后宣布第二项,新郎新娘向老人鞠躬——我的喊声还没完,只听见“嘭”的一声,房门被人猛一脚踢开,王酸臭带着造反派弟兄荷枪实弹闯了进来。他把参加婚礼的人一下推开,噼里啪啦把菜盘拨拉到地上,一拳把我打翻在地,跳上桌子,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吼道:“兄弟们,看到了吧,阶级敌人钻到我们内部来啦!把我们的党员变成了地主崽子,真是阶级斗争千万不能忘记呀!现在请县造反总司令、县革委会主任刘久赖讲话。”刘久赖我在县里见过,全县人也多数见过。这人左眼因过去行凶被人打瞎,右脚因耍流氓被女人的男人追急了跳墙骨折。武斗中他领小分队,进剿山里群众,谁不认识他!刘久赖没上桌,他当了几年县革委会主任,规矩了一点。他走到杨翠萍跟前,用那一只眼,死死盯着她的脸,嘴角慢慢流下了涎水,手摸着翠萍的脸蛋说:“好美人儿……”“啪!”杨翠萍气得打了他一巴掌。“嗨嗨,打也不行,美梦做不成了……”又转身叫道,“地主崽子张长宏勾结海外关系分子臭老九高学书为他说媒,把共产党员杨翠萍拉下水跟他结婚,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是不行的。党员怎能嫁给一个地主狗崽子?我宣布:婚姻无效。杨畔顺、杨翠萍留下,其他王八蛋统统给我赶走。”一声令下,参加婚礼的人及我、长宏全被赶出了门外。杨翠萍哇地一声哭了,她不顾造反派的阻拦,疯了一样,扑出门外,死死抱住张长宏不放。王酸臭跑过来,一手抓住她的头发,拖回屋里,她又扑出来,喊道:“死,我也要和长宏结婚。”王酸臭又将她拖进屋。张长宏气得晕过去了,口吐白沫,人事不省。我把他背出大门进行抢救。一会儿,他醒了,疯一样站起来,要向小屋扑去,但是他在屋门口被造反派拦住了。他又哭又喊:“你们这群强盗,你们放人。”刘久赖正在讲话,对杨畔顺、杨翠萍说:“现在我代表造反总部宣布撤销被阶级敌人拖下水,将女儿嫁给地主崽子张长宏的杨畔顺党支部副书记职务,开除党籍;开除不知羞耻、丧失共产党员志气,将自己嫁给地主崽子张长宏的杨翠萍的党籍。”气傻了的杨畔顺喊道:“你是个非党员,能开除我?”没等他喊完,刘久赖一蹦多高,叫道:“县委书记我开除了,你算个屁!”又对杨翠萍说:“写休书,你今后再也不能和地主崽子张长宏成夫妻了!”又向王酸臭说:“他不写,你代写。”王酸臭写完了,向杨翠萍说:“按手印!”杨翠萍死也不按,没办法,刘久赖叫几个造反派拉她的手,按了手印。刘久赖然后对杨翠萍说:“今后你们不能再来往了。”王酸臭说:“把杨翠萍捆上走。”几个造反派一哄而上,把杨翠萍捆上就要拉走。张长宏发疯似的追上去,扑到杨翠萍身上说:“翠萍,我害了你。你们放了她吧,她无罪呀!”杨翠萍也拼死挣扎着,因双手被捆,她使劲坐下,让长宏抱着她的胳膊,眼泪泉水一样涌出来:“长宏,你也无罪呀!”王酸臭上来,一脚踢开张长宏,拖上杨翠萍就走,张长宏又追上去,又被踢开。

我追到大街上,想拉回张长宏,未能如愿。猛然间,我想到杨畔顺老人还在屋内,不知他如何了?我连忙向小屋奔去,一推门,门顶着,使劲一推,“哗啦啦”顶门的凳子倒了,一看屋梁上吊着杨畔顺,舌头吐得一寸多长,嘴角流着白沫。我吓呆了,脑子嗡嗡直响,眼睛一黑栽倒了。瞬息间我从地上爬起,从厨房摸出一把菜刀,上了桌子,把挂在杨畔顺脖子上的绳子一刀砍断,老汉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我用手一试鼻孔,没一丝气。我不禁爬在老汉身上失声痛哭:“苍天呀!这世界怎么这个样子!”

刘久赖把杨翠萍捆到王酸臭家进行逼婚。他把弟兄轰出去,叼着纸烟,二郎腿搁在桌沿上,坐在太师椅上,皮笑肉不笑地说:“翠萍,我久赖不是害你,是为你一生的前途。你和一个地主崽子成婚,这是不允许的,你爸爸是个走资派,你再嫁给地主崽子,想一想今后有出人头地之时吗?别说今生,世世代代也别想再翻身。你虽然开除了党籍,可是你嫁给我好办呀,一句话就恢复了。”他凑近杨翠萍,把嘴凑过去,眼死死盯着她。虽然杨翠萍满眼是泪,但那窈窕的身姿,天生的容貌,散发着的女人气,使刘久赖神魂颠倒了,那一只眼的珠子不动了,馋猫似的猛扑上去,抱住双手被捆的杨翠萍,在她脸上猛啄。双手不能动的杨翠萍,全力进行反抗,她一头朝刘久赖的脸上撞去,刘久赖冷不防一下摔倒,脸上起了一个大疙瘩,痛得他哞哞直叫:“你,你,你不想活了?你再厉害,也跳不出老子的手心。告诉你,明天晚上咱结婚,不结也要捆上你结。”然后叫来弟兄把杨翠萍押在他屋。

杨畔顺老汉死了,杨翠萍又不能见她爹,张长宏不知疯跑到哪去了,只能由我出面去找王酸臭,求他们放杨翠萍出来看上老汉一眼,然后由我去把老汉安葬。王酸臭看了我一眼爱理不理地说:“臭味相投,他死了是叛党,是叛徒,狗都不理,还要他闺女去看他!告你说,翠萍已和老汉划清界限,答应嫁给刘司令了,明夜结婚。”他嘿嘿一笑,“听清了吧!滚蛋!”我恳求说:“王队长,你行行好吧!他虽然成了叛徒,他闺女总还是他生的,父女在世一场,临下葬前,让翠萍看上她爹一眼吧!”他眼一瞪:“我说清了,她和杨畔顺成了阶级敌人了,划清界限了!”我也火了,说:“你叫不叫看?”他说:“你再闹,连你也捆起来!”我说:“捆吧!”正在吵吵嚷嚷,刘久赖来了,他瞪着眼问:“这小子来干啥?”王酸臭说:“老狗死了,他多管闲事,叫翠萍回去看看。”刘久赖想了一想,在王酸臭耳边叨叨了一会,对我瞪眼说:“你滚,一会有人帮助你送葬。”果然,我回到屋里不久,王酸臭带了十多个弟兄来了,说要把杨畔顺老汉葬到碾秋场北边,并七手八脚把杨畔顺老汉抬到一个小平车上拉走了。我连忙在老汉箱子里翻了翻,找了两件半新的衣裤,赶出去想给老汉穿上,送他入葬。老汉活了一生,想不到这样死了,连件送老衣服都没准备。等我赶到场上,已经有不少人围在那里,我拉开众人,挤了进去,说:“给杨老汉穿上件衣服吧,可怜一生,临死连个亲人都见不上。”王酸臭一把推开我说:“滚开,这个叛徒还值得穿衣服?”我又叫了几个老乡,跑回家去,把杨老汉早就准备的一口薄棺材抬了过来,对王酸臭说:“队长,衣服不叫换,入了棺吧!”王酸臭说:“他不值得装棺木。”然后跳上小平车,趾高气扬地叫道:“王八蛋听着,杨畔顺叛徒自杀,把女儿嫁给地主儿子,县里刘司令开除了他的党籍,他不想悔改,反而上吊自杀,当了叛徒,我们不能让他躺棺材,舒舒服服下葬。现在臭老九叫人抬来了棺材,这行吗?不行。杨翠萍已经和她爹一刀两断,要嫁给刘司令了,这好事决不能让叛徒给搅了。刘司令想了一个办法,他和杨翠萍这好事绝不能让丧事参和,用炸药崩了他的棺材,让杨畔顺只身葬了吧!让棺材上天,用红花祝刘司令成亲吧!”我气急了,猛扑上去拉住王酸臭叫道:“造反派们,你们讲讲良心讲讲人性吧,不能这样干呀。”围观的社员也一齐喊:“积积德吧王酸臭。”王酸臭一脚踢开我,命令道:“滚开,我可不管,炸了棺材还算便宜了他。”然后点燃了导火索,一声巨响,杨畔顺的棺材被炸得粉碎,碎片向四面八方飞去。当时我晕了过去,造反派们怎么走的我不知道,等我醒来,场上空无一人。我噙泪把炸飞的杨畔顺棺材片能拾在一起的都拾到一起,然后用力推着杨畔顺的尸体和棺木碎片,昏昏深深推向土坑埋了。

张长宏这时正被一个好心肠的牛老汉救回他家,当把他救醒,牛老汉给他喂了一碗水,并诉说了杨畔顺老汉棺材被炸的经过和我把杨畔顺老汉尸体掩埋的情况时,张长宏又一次晕了过去。牛老汉连忙弄了一碗酸辣水,又将他救了过来。劝他不要糟蹋身子,要去救救杨翠萍时,他睁大眼问:“她在哪?”牛老汉说:“我听说她现在关在王酸臭的西窑内,动员了多少人去劝说翠萍嫁给刘久赖,说死了也不行,并说一给她松绑,她就碰死。刘久赖说,不答应也要结婚,先结婚再恋爱。现在王酸臭在大队给刘久赖收拾房子,布置晚上结婚呢。长宏,现在天快黑了,他们忙着收拾家,你偷偷去王酸臭西窑,救翠萍吧!”张长宏忙坐起来,急问:“牛爷爷,怎么个救法?”牛老汉说:“孩子,你有胆量吗?”长宏说:“只要能救出她,死了也算了!对,反正不能叫刘久赖今夜糟蹋了她。”说完,牛老汉从床底下拿出一把匕首,说:“给你拿上这个,这匕首是我上山打柴防身用的,你拿上它,混进西窑,割断捆绑翠萍的绳子,逃命去吧。”张长宏接过匕首,走上前,双膝跪下,给牛老汉磕了一个头,哭着说:“牛爷爷,我这一辈子难报答你的恩情呀。”牛老汉也哭了,他用颤抖的手扶起张长宏说:“去吧,孩子。”张长宏把匕首放在腰间,匆忙出门,牛老汉叫住他,含着泪说:“长宏,你救出翠萍走时,到山坡大树前和翠萍看看你杨伯伯的坟,磕了头再走吧。”长宏应了一声:“记住了牛爷爷,你保重。”然后一下子消失在黑暗中。

在杨翠萍被捆之后,我同几个社员抬走杨畔顺老汉的尸体,来到山坡那棵树下,挖了一个大坑,把老汉埋了。我采了一把树枝,插在坟上,又找了一块青石竖立在坟前。然后躺在草丛中昏睡过去了。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把我惊醒,急忙抬起身,见满天繁星,惨淡的月光洒在山坡上,一双黑影匆匆向七棵树下奔来。谁?王酸臭又来了吗?待我站起身时,一对黑影已扑在坟前,放声痛哭,哭声是那么悲惨,那么感人。我仔细一看,是张长宏和杨翠萍。他俩怎么来啦?我想喊,可嘴又闭上了,心想让他俩哭哭吧。把心里的酸水倒倒吧。只见两人趴在杨畔顺的坟上,哭得死去活来。哭了一阵,张长宏从腰间拿出了一把匕首,就是牛老汉给他的那把,递到杨翠萍眼前,一把紧紧拉住哭着的杨翠萍说:“不要哭了,我们也没活路了,你把我杀了吧,我陪杨伯伯去阴间,为他端水送茶,孝敬他老人家吧。”翠萍紧紧依偎在他的怀里,抽泣着说:“长宏,这世间不容你,也不容我,我生不嫁你,死也随你,我们都自尽了吧。”张长宏拿起匕首,说:“不,我害了你一家,我以死报答吧。”说着就要向自己的胸脯刺去。翠萍一把夺过匕首,又哇地一声哭了,张长宏也哭了,他俩的哭声那么凄凉,哭得天也昏,地也暗。然后翠萍拿过匕首:“我先死。”说完,照自己的喉头刺去。我看到这里,一个猛子扑上去,从翠萍手中夺过匕首,说:“不能这样软弱,世界是会变的,坏人长久不下去。”他俩一惊,一见是我,又抱住我痛哭,我也哭了。我们三人就这样抱在一起,哭得死去活来,忽然,村中传来哨声、人声。我想一准是刘久赖发现丢了新娘动员兄弟搜查来了,便对他俩说:“不用哭了,哭也不顶用,刘久赖在村子里找不见,一定就会来搜山。你俩不能死,坚强留下来,勇敢地活下来。要活到重见光明的那一天。现在你俩的唯一出路就是跑,跑得远远的。”“那你呢?到哪都是造反派掌权。”张长宏无奈地说。“世上的事物不是那么绝对的,总有好人能把你们收留下来。对吧!翠萍。”翠萍点点头。他俩慢慢站起来,紧紧和我握了握手,说:“你呢?”我说:“我这个臭老九一时还不吃紧,你俩逃出去吧。”他俩又在坟前跪下给杨畔顺磕了个头,然后站起,望了望我,消失在朦朦的月光中,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身影,我才觉得我手中还握着从翠萍手中夺过来的一把匕首。这是一把锋利的长约七八寸的匕首,它,差点夺去了一对年轻人的生命。

我叙述到这里,才抬头望了望我的爱人,她已哭成了一个泪人,泪水湿透了她的衣服,眼睛也红肿了,她一把夺过我的匕首,说:“那你为啥这么久都不给我看这刀呢?”我替她擦去眼泪,说:“这事太令人悲伤了,我不愿提起,再说,我走了之后,他俩是死是活也不知道,每一想到这里,就很揪心,我只能有泪往心里流了。”爱人说:“好了,咱睡吧!你明天还要上路去看他俩呢。”

第二天一早,爱人将这把匕首用纸细细为我包好,装进皮包里,让我上了路。经过三百多公里的颠簸,下午三点,我乘坐的长途汽车来到了县草坪公社停车点,我下了汽车。这里离双泉村还有七八里路程。好几年不来了,这里面貌大变,山林没人随便开采破坏了,再加上植树造林,群山翠绿,沁河清洌,我怀着回故乡见亲人的心情,匆匆往双泉走去。

来到双泉村里,越过圪梁到了河滩,看见一男一女两个人,坐在我初到双泉村改造时坐过的石头上,当时,我没很在意,只急着向前赶路。“站住!”忽的他们一声齐喊,奔到我面前,“通报姓名。”我还没仔细看清,那女的扑哧一声笑了:“老高同志,我们知道你准来。”我一看,叫道:“你是翠萍对吧!”“对。”翠萍点点头,这时,我才仔细打量她一番:她穿着一件淡绿色上装,弹力浅色裤子,剪着短发,洒脱而端庄。我问:“你今年多大啦?”“三十啦。我们分别已经八年了。怎么,我变化大吗?”她嘿嘿笑着,“老姑娘了,才结婚呀。”

“别说这些了,高同志才来,别让他伤心。”那男的说。我转过头,指着他说:“嘿,长宏,你也变了,该……”“该三十二岁啦,青年变成壮年啦。”他成熟多了,留着平头,穿着一件蓝色的咔叽裤子。我问:“你们为啥在这里等我?”长宏笑着:“这是翠萍的主意,你问她。”翠萍不等我问,意味深长地说:“还记得十年前我在这儿敲锣把你引到双泉村吗?不过,这次来是真欢迎,真欢迎你的意思是叫你不要忘记过去。”我深深点点头,说:“对,完全对。”向他俩一摆头,“回村吧!”“不,我们想引你先上山,看看我俩的蜂场,看看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变化,听听介绍,再参加我们的婚礼。”

我们沿着新铺的、宽宽的、平坦的水泥山路,穿过茂盛的山林,跳过潺潺的流水,来到了北青岭蜂场,放眼远眺,真是重峦叠嶂,美不胜收。漫山遍野,鲜花盛开。嗡嗡的蜜蜂,忙着采蜜,各种小鸟,穿来飞去,唧唧叫着,一只小松鼠在树枝上惊慌地望着我这个生疏的来客。再看看山坡上,摆着几百个蜂箱,一群工人正在忙碌,他们戴着纱罩,打开蜂箱,把多余的蜂王取掉。张长宏告诉我:他贷了三千元,买了几百个蜂箱,组织了一批年轻人,就和翠萍在这山上办起了蜂场,去年采了三万斤蜜,赚了六千元,今年还在扩大。“现在人手八十多人,气魄可大了。”我连忙说:“好好!”张长宏说:“这可全是三中全会的结果,如果没有三中全会,哪有这场面。”杨翠萍说:“走,到场里喝口水。”我说“好。”便随着他俩来到一座三间的红砖瓦房,这是场部办公室。

我想起他俩那天黑夜以后发生的事情,忙问:“翠萍,自从那天晚上你俩逃走之后,怎么度过风风雨雨这几年?”“你想听吗?”她问。“对,想听。”我回答。“那好,我给你说吧,走,到外边找个地方。”翠萍说完,带我们来到蜂场的一个鲜花簇拥的山坡上,听翠萍叙述着:

那天黑夜,我们逃进了摩天岭,钻进了森林,正想往前走,忽听远处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刘久赖带着搜查我们的一伙人发现了我们,他们大声喊:“站住,你俩跑不了啦!”我俩没理他们,朝森林就跑,那几个人放了一枪,叭,清脆的枪声在森林中回响,那些追赶我们的造反派听见枪声,从四面八方呼喊着围上来。怎么办,我拉着张长宏的手急促地问,张长宏喘着气,沉思半晌对我说:“翠萍,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从这里往西就是南同蒲铁路,你坐上火车逃走吧。你走了我就喊着你的名字,把刘久赖他们往东引,你千万别吭气。你说这样行不行?”我一听我们要分离了,眼泪哗哗流了出来,拉住他说:“不,活着不能结婚,我们就死在一起吧!”张长宏给我擦着眼泪,说:“萍,别这样,我们一定能活下去,他们来了,你跑吧!”说完,不管我同意不同意,把我往西一推,他飞快地向东跑了,一边跑一边高喊:“翠萍,快往东跑呀,到南山坡去。”紧接着一阵人声嚷道:“快往东追,往东追。”同时响起了“叭叭”的枪声,枪声划破了宁静的黑夜。我流着眼泪,听着东去的人声,念叨着:“长宏,你怎么样了呀。叫他们逮住你,你可就活不成了呀!”然后,我擦干眼泪,穿过树林,越过灌木丛,向西跑去。黎明时,奔出山岭,走进一个小山村。刚进村,见村口的墙上贴了一张毛笔写的告示,我上去一看,是刘久赖他们发出的通缉我的通缉令,我心头一阵剧痛,这个无耻之徒,竟这样颠倒是非,说我杀了父亲出逃。我气得浑身发抖,听见村中传来一阵人声,有人叫:“杀人犯杨翠萍逃到村子里来了,快搜查。”我一想,肯定是他们把张长宏捉住了,见我逃脱,又来追我。不容思索,我转身又向深山老林跑去。就这样,我进了大森林。饿了吃山果,渴了喝山水,晚上为了防止野兽伤害,不敢住山洞,在一棵树上搭了个架子,铺上树叶,睡在上面,过起原始人的生活来了。五天过去了,身体越来越弱,衣服由于在山林中钻来钻去,被树枝挂成一个又一个洞,身上脏得都臭了。我走到山泉旁,看看四周无人,脱了衣服,钻进山泉里,想把衣服洗洗。我洗完了衣服,晾在泉水旁的草上,又钻进泉水,鱼儿般的游了游,太舒服了。就在这时,一股旋风吹了过来,裤子吹飞到二十米远的地方去了。这裤子不偏不倚,正巧刮在打猎正在休息的牛老汉身上。他大吃一惊,谁的衣服叫风卷了过来。他看了看不见人,又闭了眼休息,可刚一闭眼,听见哗哗的草动声,他回头一看,见一个光着身子的姑娘正向他走来,他赶紧躲起来,我也“啊”的一声蹲下了,手捂住下身,纹丝不动。牛老汉羞地一看,不觉惊叫一声:“翠萍!你怎在这儿?”我羞答答说:“牛爷爷,你把裤子给我。”“好,我扔过去了。”说完闭上眼把裤子扔了过去。我赶忙穿上裤子,又跑回去穿上衣服,才又走过来,对牛老汉说:“爷爷,我躲刘久赖,已在山上五天了。刘久赖走了吧?”牛爷爷说:“走是走了,还要抓你,你跑吧!”“我五天没吃东西了,啃了些野果子,怕走不动了。”牛老汉一听说,便解开带来的干粮袋子,拿出几个面饼子,递给我说:“闺女,你吃这吧,吃完了就走。”“你怎么办?”“我不吃了,回去吃。”我便狼吞虎咽地吃了。然后,给牛老汉磕了一个头,钻出森林朝西上路了。我搭了火车,一路到了西安,给一户干部家庭当保姆。那个干部也是才被解放的走资派,由于他受过迫害,十分同情我的遭遇,待我很好。

翠萍讲完这些,眼睛里又含着晶莹的泪花。半晌,我又转向张长宏:“你那天黑夜呢?”

张长宏也擦去眼泪,看着翠萍,又看看我,说:“那天黑夜,刘久赖他们顺着我的喊声,一直将我追到双泉村里,然后将我五花大绑,吊在大队部的房梁上,用皮鞭抽打拷问我,杨翠萍逃到哪里去了。我一口咬定她跳河自尽了。他们不相信,问我为什么喊翠萍的名字,我说原来她和我相跟着跑,路过沁河时跳河了。他们仍不信,又拷打我。一连三天,打得我死去活来,用凉水泼醒再打。我始终一口咬定翠萍跳沁河自尽了。他们仍不信我,在全县游街斗我,说我和杨翠萍害死杨大伯。法院没办法,既不宣判犯了什么罪,又不说我无罪,以莫须有的罪名送进了监狱。粉碎‘四人帮’后,我才出狱,三中全会后冤案得到了彻底平反。”

听完俩人的苦难经历,我心情像刀挖一样,一对恋人的爱情,竟经历了一场这样的折磨。

“走,咱边走边看边说,回村吧!”我站起来,拉着他俩的手向蜂场外走去。

我们路过蜂场,看着眼前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一排排码放整齐的蜂箱,蜂在花簇中飞舞,嗡嗡地穿梭着飞进箱口,像逛庙会的人群拥挤的景象。我正要问他养蜂情况,他却先开口了。说:“我从监狱出来后,刘久赖和王酸臭也下了台,不久就因打砸抢和人命案进了监狱,双泉村掀掉了压在社员头上的一块大石头,群众的积极性都很大。我提出再去养蜂,一定要把副业搞上去,新任支书同意了。我着手买蜂箱,引进一箱蜂,然后繁殖。几年里,就纯收入一万多元。按我俩和大队定的养蜂合同,我俩分三千多元。这之后,我们才写信给你,邀请你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我们总觉得这才对得起你。”

我听着他的生动叙述,心里像蜂蜜滋润着一样,连声称赞:“你们闯出来了。”说完,我看看远处,晚霞照红了天边的云彩,与山上的鲜花相衬映,使山峦更加美丽多姿。我跑到花丛中,采了一大把野山花,递给翠萍说:“把这鲜花献给你俩,作为向你们的庆贺礼吧!”

“谢谢你!”翠萍捧着鲜花含羞地回答我,然后嫣然一笑说,“天黑了,人们等着我们举行结婚典礼呢,咱们走吧!”

“好。”我点点头,与他俩一起向双泉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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