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柳宗元的名篇《捕蛇者说》记载:“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然得而腊之以为饵,可以已大风、挛、瘘、疠,去死肌,杀三虫。其始,太医以王命聚之,岁赋其二,募有能捕之者,当其租入。永之人争奔走焉。”

很多人读此文,以为那黑质而白章的异蛇,必是银环蛇。其实不然,银环蛇毒性虽剧,比起这种异蛇却是小巫见大巫。永州当地人,叫这种蛇为“双心无常”,说它有两颗心,是阎王派来的索命无常。便是当地人,见了此蛇,也会“急避而走”,很少“争奔走焉”。只因“争奔走焉”的祖辈大多“走五步,毙”,被这蛇咬过的,还没听说谁活了下来。光阴荏苒,捕蛇者已经绝迹,连这种异蛇,近些年也没了影子。

这一日正是初秋天气,永州之野的草地上,却来了一个捕蛇的少年。旷野中青翠已衰,长草枯黄,那少年在裸石上绑紧袖口,扎紧裤管,把捕蛇用的竹竿叉头仔细检查了一遍,小心翼翼地下了黑龙坡。他已经观察了好几天,知道自己发现了“双心无常”的踪迹。那片长草之中,仔细看,就会发现隐隐一道焦枯的线,那就是“双心无常”游走之后留下来的。

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对自己说:“它在!你去!”轻轻走入草丛中。

那道焦枯的草线蜿蜒数里,指向一株落光叶子的老树。那少年一步步轻移,脚下早包过棉布,落地没有任何声音。他怕惊动了那条“双心无常”,他知道它就在附近。那株老树不过五十步远,他却走了足足一顿饭的工夫。而平时,这个“猎鹰门”的少年高手,一顿饭工夫至少能奔出二十里之外。他忽然觉得周围一片死寂,连小虫的声都听不到。除了自己,这一片好像再没有任何生命。而他离老树只有十步远了。

他轻轻然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提起右腿,突然之间,整个人像一下子定住,一动不动——他看到了!

那条双心无常一点儿也不像传说中的那样可怕。看起来甚至比寻常的菜花蛇、青蛇都弱小,头懒懒地盘在身子上,黑色的信子时不时吐出来,仿佛跟他漫不经心地打着招呼。那少年却一点儿也不敢放松,他对蛇挤出一个笑容,小声说话:“你别害怕,我是来捉你的。”他忽然想笑,心想,若是蛇真能听懂他的话,只怕要生气:“捉我还不让害怕,是不是太不讲道理?”于是他又解释:“我捉了你,不会杀你,把你炮制成什么药酒药丸,我是让你咬我的。”

那条“双心无常”好像听懂了,头昂起来一点儿。少年赶忙细讲:“但不是这时候。我请你回去,准备好了之后,你再咬我。我爷爷对我说过,做事没准备,死了都不亏。我做了准备了,要是被你稀里糊涂咬死了,那可就亏了,对不对?”

“双心无常”两只小眼睛聚起针尖大小的光芒,仿佛在琢磨少年话中的意味。可那少年突然出手了,竹竿疾探,上面的绳套准确地勒住了蛇的七寸。小蛇的身子像是突遭沸水浇淋,猛烈翻滚,力道大得异乎寻常,竹竿竟然有些压不住它。少年拉紧绳扣,竹竿竖起,他使劲按住,左手摸出背后的铁筒,套向蛇头。小蛇奋力一挣,突然一口咬住铁筒。少年的眼睛不由地瞪直了,只见那片筒口片刻间变得一片乌黑,仿佛已经长了成年的老锈。少年惊喜莫名,连道:“好家伙,好家伙!”晃动铁筒,那小蛇松口探头,少年轻轻放松竹竿,却听“嗖”的一声,小蛇窜进铁筒之中,便在同时,“啪”的一响,少年已经合了筒盖。只听筒中扑扑啪啪,震动甚烈,少年赶紧拿绳子缚住,转了数十个圈子,铁筒内终于安静下来。少年将铁筒放入背上一个竹笼中,狂喜之下,不禁哈哈大笑,猛地翻了个空心跟头,叫道:“爷爷,我抓着了!我真抓着了!”突地疾走如飞,草丛中犹如一只蹿起的小马,奔向石堰,一阵风般向南掠去。

一试会

已是深夜,猎鹰门老门主许子涯仍然毫无倦意。

自十一年前从门主位上退下来,将儿子许思放推上门主之位后,许子涯便过着清闲的日子了。十一年间,他花白的头发慢慢变得全白,硬朗的脸孔变得恬淡,脸上的笑容变得越来越慈祥,不再像一只孤傲桀冷的鹰王,甚至脑筋也有些糊涂的前兆。对于独生孙子许钧,他一向宠着惯着,只要许思放管教稍严,便拿出拼命的架势护短。许思放埋怨过老门主,既然退位,那便应该一退到底,猎鹰门的事,不论大小,就不应该再管。只要无关许钧,许子涯会跟许多老人一样,装聋作哑,嘿嘿一笑,将所有的闲气吞了咽了,不当回事。可一涉及到孙子,那立马抖羽振翎,磨爪砺齿,眼光中杀气腾腾,大声说:“这不是猎鹰门的事,这是老许家的事!许钧,是我的孙子!你要动你儿子,我一样敢动我儿子!”许思放气得瞠目结舌,想说“许钧便是猎鹰门最大的事”,可知道说了也没有用。老人惯孙子,明明是最不讲理的时候,却偏偏会以为自己最有道理。天下所有当爷爷的大概都这样,哪怕是江湖中享有盛名的九头鹰王许子涯,也难跳脱出这一怪圈。许思放每每败下阵来,多次对属下说过自己的担忧:猎鹰门早晚要出一只呆鹅,这呆鹅便是独生儿子许钧。

许思放最担心的事还没来得及发生,他却来不及担心了。

许思放,这位已经在江湖上树起赫赫声威的猎鹰门门主,死了。

十天前,许思放的尸身被大车拉回来。当时正在后院梧桐树下捉蛐蛐儿的许子涯、许钧祖孙俩听到消息,都一屁股坐在地上。许钧觉得天一下子塌了下来,许子涯觉得地一下子陷了下去。所谓天塌地陷,其实并非一个人能够同时感受到的。许思放的死讯,对没成年的孩子来说,是塌了天,好像再也看不到出路。对于老迈的父亲而言,却是地陷,此后脚下没了根基似的,只有不停地坠入万丈深渊。

说不清是爷爷拉着孙子还是孙子搀着爷爷,或是其他人架着这祖孙两个,总之他们来到门前大车边。许子涯看到儿子的尸体,反而静下来了。他掀开儿子的遮脸布一角,脸颈上的鹤皮一瞬间紧了。他知道儿子怎么死的了。老头儿脱下自己的布袍盖在儿子身上,说:“抬进去,停在冷房里。”没有人听出老鹰王的声音有一点点儿颤抖。

当天晚上,许子涯让所有守灵的人都退下,独独留下许钧。老头儿说:“小钧,你爹死了。你怎么想?”

许钧什么也没想。除了悲伤,他什么想法儿也没有。许子涯伸手抚摸孙子的头顶:“你爹死了你哭成这样,足见是个好孩子。可你知道吗?咱们家,叫什么?”许钧当然知道:“爷爷,我们家是猎鹰门!”

许子涯笑了:“对,我们家是猎鹰门。猎鹰门的门主是谁?”

许钧自然也知道:“是我爹!……”他话出口便不知说什么好了,眼光转到面前的灵柩上。是的,猎鹰门主是他的爹爹许思放,可他爹死了,死了,还能当门主吗?“……是爷爷……”

许子涯摇头:“不,小钧,现在是你了。”他的语气很肯定,“你别害怕。门主不是那么难当。”

许钧不相信。他从小就见到爹爹多么忙碌——接待镖局、查找线索、找回镖银,打点事务,好像没个闲下来的时候。猎鹰门做的,是专门为镖局找回丢失的镖。这个行当很赚钱,可没有十分的能耐,干不了这行。他以前总觉得爹是这世上最风光的人,那些江湖豪客、镖局把头、黑道头领、山寨当家,谁见了猎鹰门许门主,不敬让三分?说三分真是太少,说是十分都不过分。而现在,许钧心中那个永远强大永远无敌的爹,静静地躺在灵柩里。许钧一直引以为傲的大山,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崩塌下来,变成碎石、泥沙、杂草、断木,压在他身上,令他不知所措。爷爷说“门主不是那么难当”,他不相信,或者是根本不敢相信。把这些碎石、泥沙、杂草、断木重新变成一座山,这还不叫难吗?

老鹰王的眼睛有些浑浊,但也分明闪着两粒小小的火焰,映出供桌上的白烛火苗。他的声音很平静:“小钧,你可以不当这个门主。咱们摘了大门上的猎鹰门匾,凭几十年攒下的老底子,够你使一辈子,这……不算丢人。”许钧抬起眼睛,看爷爷的神色。老鹰王叹了口气:“可你爹的仇不能不报。连你爹的仇都不能报,你这一辈子都别想安心。每花一次祖上留下的家当,那羞愧会让你觉得生不如死。爷爷疼了你十几年,爷爷不想让你抬不起头来。”

许钧咽了口唾沫,眼泪也同时流了下来:“爷爷,我要给我爹报仇!”

老鹰王眼光中黯淡下去的火苗猛地亮起来:“你说什么?孩子,你再说一遍!用心再说一遍!”

“我要给我爹报仇!”许钧扶着老鹰王的双膝,“爷爷,你教我!”

老鹰王看着孙子的眼睛,仔细地看着,不带任何暗示与情感。他看到了他十七岁的孙子眼睛中的渴求。老鹰王于是开口了:“小钧,你觉得你爹的武功,比你如何?”

许钧想都不用想:“孙儿的武功,连我爹的一半都不如。”

老鹰王点了点头:“那你还想报仇吗?”

许钧握紧了拳头:“想!爷爷,我不怕死!”

老鹰王有了一丝笑容,这笑容看起来既冷又狠:“说得对!你不怕死,死就怕你了。孩子,你记住,世上所有看起来没法下手的事,都很好下手。其中最要紧的,便是三个字:敢下手!”

老鹰王压低声音:“你要报仇,就要弄清三件事。一,谁是仇人?二,他强在哪里、弱在哪里?三,我怎么样避其锋芒,攻其弱处,一举制胜?”

许钧的脸色也狠起来:“一、仇人,就是毒门掌门人‘笑无常’阎催。二、他强在毒术高明,尤其是黑蜂针无声无息,见血封喉。弱处……”忽然之间,脸色又是痛苦又是悲愤,“我竟然不知道……”

“你不用难过。你爹几十年的老江湖了,居然也没发现阎催的弱处。但是爷爷知道他的弱处。”

“爷爷,你告诉我!”

老鹰王抬起头来,望着灵棚上方的纸幡,声音很平淡:“现在告诉你也没有用。你去找阎催报仇,看到他的弱点时,你或许就已经没命了。你去做一件事,做成了,爷爷再告诉你。”

而现在,许钧做成了这件事,他真的去永州捉回了一条“双心无常”!

老鹰王紧绷了十几天的脸终于平坦了一点。他坐在椅子上,喝了半夜的茶。那个装着小铁筒的竹笼,就放在他面前的小几上。“双心无常”偶尔在里面翻腾一下,小铁筒发出轻微的响声。

许钧是昼夜兼程赶回来的。这位猎鹰门的少年按爷爷的嘱咐,没有骑马,没有坐车,靠着一块干粮一只水袋补充体力,一连两天两夜足不停步,赶回家门已经疲惫不堪。然而他又很兴奋。因为老鹰王说过,只要能做成这第一件事,报仇的事,便有了一大半的把握。他一连几次想跟爷爷说捕蛇的经过,但老鹰王都抬手制止了。老鹰王就这样坐着,一直到了下半夜,居然还是毫无倦意。

许钧的兴奋却渐渐散了,撑不住眼皮,坐在小凳上打起了瞌睡。老鹰王忽然一抬手,茶杯向孙子头上直飞过去。

叮的一声,茶杯套在一把短剑上。短剑握在许钧手上。他拔剑出鞘,一气呵成,毫无停滞。这是多年练剑养成的本能。他反应过来时,茶杯已经被准确地刺中,杯底穿透,露出一截剑尖。

老鹰王说话了:“你出剑时,想到了什么?”

许钧惭愧:“孙儿什么也没想。孙儿刚才差不多睡着了。”

“很好。”老鹰王带着欣慰的微笑,“什么也没想,就已经出剑。这才是咱家猎剑的真功夫。猎剑总共有二十一招,真正能杀人的有几招?”

许钧想了想,断然道:“二十一招。猎剑二十一招,招招都能杀人,爷爷。”

老鹰王点头:“不错。你杀‘笑无常’阎催,要用哪一招?”

许钧肌肉一下子绷紧了,他在静静地想。二十一招猎剑剑法,哪一招最好?哪一招最强?想来想去,反而没了答案。

“你刚才刺茶杯时,用的是什么招数?”老鹰王换了一个问题。

许钧似乎明白了什么:“是一招‘金隼弹羽’!我要杀阎催,要用这招‘金隼弹羽’!”

二传宝

许钧找到了答案,一瞬间热血上涌,期待着爷爷的肯定。老鹰王许子涯却又不说话了,换了另一个茶杯,慢慢地啜着。

祖孙二人平时嘻嘻哈哈,没个正经时候。可眼下,许思放的死让猎鹰门的两个最轻松的人,再也轻松不起来。许钧等着爷爷的回答,等着等着,眼皮又合到一起。

突然之间,他又本能地出了一剑。“叮、叮、叮”一阵脆响之后,地上多了数片碎瓷。

老鹰王问:“这次你用的是哪一招?”

许钧答:“鹊鹞翻折。”

“为什么不用金隼弹翅了?”

许钧答:“这只茶杯打向我的下盘,鹊鹞翻折这一招最顺手、最直接、最有把握。”

老鹰王以笑示嘉:“你懂了吗?”

零星的亮光碎片在许钧脑中闪烁,他慢慢地问:“是不是哪一招最合适,就用哪一招?”老鹰王叹了口气,脸上既有温暖,又有冷戚:“你觉得你爹武功比你强很多,我却觉得他悟性差你很远。孩子,猎剑的二十一招,招招都能杀敌。可杀敌,只须一招,就已足够。这一招永远是不用想的那招!”

许钧热血再次沸腾。他握紧了剑:“爷爷,明天我就出发。我要去挑战阎催!”

老鹰王摇了摇头。

许钧不解:“为什么不能去?”

老鹰王口吻很平淡:“阎催的黑蜂针无声无息,见血封喉,你又以什么招数应对?”

许钧像是一下子跌入冰窖:“是啊……我以什么招数应对?我以什么招数应对?”

老鹰王站起来:“小钧,现在,我们各自睡觉。你不用去给你爹烧香磕头,那些都没用。若是实在睡不着,可以想一想爷爷说的话。明天上午,还是在这剑室里,我等着你。”他不再像平日那般拖拖拉拉,大步走出了剑室。

许钧没有离开。剑室里,家具极为简单,除了一几一椅,便是门角边的这只小凳。许钧还是坐在这只小凳上,他真的睡不着了。望着正北面的墙。墙上挂着六把短剑。每把短剑都曾在江湖上闯下赫赫威名。最靠右首的,便是父亲用过的。而现在,这把剑静静地挂在墙上,宣告了主人已经不在人世。

用哪一招可以对付阎催?爷爷的话他听懂了:茶杯飞来有声音,许家子弟多年练成的剑法,自然能够想都不想便出招破敌。可那黑蜂针无声无息,细小到根本看不见,他又该用什么招数应对?没有招数可以对付。如果可以对付,父亲的武功比他强了一倍不止,不会死在黑蜂针下。据回来的属下讲,父亲当时拔出了剑,可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挡住黑蜂针,父亲握着剑,却一剑也没来得及出,就中针倒地。无声无息,见血封喉,无招可破!他把墙上的那把短剑拿下来,反复抚摸,抱在怀中,忽然感觉到了父亲临死前的恐惧。

他虽然已经疲惫得要命,可是睡不着。这一夜竟是如此漫长,天快亮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已僵硬了,像一株枯死的树。就像前几天在永州见到的那一株。那株树,是死在“双心无常”毒下的。

而这条“双心无常”,此刻就在那小木桌上的铁筒里,安静得像是死去了。

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大亮,剑室的门打开了,老鹰王从容的脚步声并没有惊醒沉思中的许钧。老鹰王依旧在椅子上坐下,他看到许钧的眼睛直勾勾的,接近于痴傻。老鹰王于是轻轻叹了一声。然后,他听到许钧开口了:“爷爷,黑蜂针无招可破。我……我……孙儿……孙儿……”声音像是从山底下传上来似的,既遥远又压抑。

老鹰王看见他一夜间的变化。孙子光洁的脸蒙上一层灰暗,嘴唇干裂出几道血口子,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老鹰王反而笑了:“你已经认真想过了。想不出来,那不怪你。你过来,爷爷熬了一碗汤,你来喝。”

那碗汤出奇的苦。不是亲自尝一口,根本无法想象世上有这么苦的汤。就算是最苦的药,与这汤相比,都不值一提。他喝了一口,竟然无法咽下去。他抬眼看着爷爷。老鹰王笑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汤吗?”

许钧叹了口气:“苦汤。爷爷,真的很难喝。”

老鹰王笑出了声:“呵,是啊,这是苦汤。可这一碗汤,千金也换不来。这是老君神散汤。喝了这碗汤之后,你便会百毒不侵。”他声音低了下来,“你想不想喝?”

“百毒不侵……百毒不侵……”许钧忽然将碗端到嘴边。还是那么苦,可他咕嘟咕嘟几大口,大碗见了底。

老鹰王拿回碗来:“小钧,这么苦的东西,你怎么能喝得下去?”

许钧吸了口气,胸膛挺起来:“爷爷,我有对付阎催的法子了。我喝了这老君神散汤,已经百毒不侵,我不怕他的黑蜂针。可他,绝对挡不住我的一剑!我……”他忽然跪下,对着老鹰王磕头,“爷爷,孙儿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

老鹰王把他扶起来,淡淡地问:“你准备何时动身?”

许钧信心百倍:“吃过早饭我就出发!孙儿去毒门向阎催挑战,取回他的人头!”

老鹰王眼神中忽然闪过一丝狡黠:“你就那么相信爷爷?你想过没有,这碗老君神散汤可能不是真的?”

“这个……爷爷给的汤药怎么会是假的?”

老鹰王向他笑一笑,俯身从小桌上拿起那个铁筒:“是不是真的,你可以试一试。”他把铁筒塞给许钧,“爷爷让你捉回这条‘双心无常’,本来就是让你试一试老君神散到底有没有效。你想一想再试,要是不敢试,爷爷不会怪你。”老鹰王飘然出屋。

铁筒就抓在许钧手里。只要打开铁筒,他就知道老君神散汤是不是有效。“双心无常”,“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爷爷早就给他看过这篇文章。自古以来,见此毒物,谁都会避之犹恐不及,没有人愿意让它咬一口试试。

一阵阵冷汗冒出来,许钧这才知道,下决心是这样困难的一件事。他想了很多,万一老君神散汤没用,自己死在蛇牙之下,还不是一样无法向阎催挑战,报不了爹爹的仇?而不用试,直接去挑战呢?只会让猎鹰门再拉回一具尸体。

他并不是怕死。自从看到父亲的尸体,他的心里已经被仇恨装满,为了报仇,他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倘若他不敢报仇,这一辈子就别想再抬起头来。这还不算,江湖之上,从此就再也没了猎鹰门这一字号。那些劫镖者从此之后,必定更加猖狂,江湖的太平日子,可能一去不返。

可他要死得值。最好能与“笑无常”阎催同归于尽。那样的话,猎鹰门的手下也能够拿回那批红货。

那批红货是威远镖局的,毒门出手,劫了那批红货。威远镖局拜请猎鹰门讨还。这本来是猎鹰门极平常的一宗事务,可不光折了九名好手,连门主许思放都搭了进去。

镖局的大镖头这些日子每天早晨都到爹爹的灵前磕头,头都磕出血来了。拿不回那批红货,那个镖头也只有死路一条。与死相比,磕几个头算得了什么?他有地方磕头,猎鹰门的少年猎鹰,却没地方磕头。他推脱不了!

许钧下了决心,左手抓紧铁筒,右手断然拧开了筒盖。小蛇闪电般地窜出,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背。许钧叫出声来。

“别放它走!”窗外传来老鹰王沉着的提醒。许钧反手抓住小蛇,又塞回铁筒。

右手背上留下了四个浅浅的小孔,孔中沁出血点,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老鹰王一阵风般走进,站在他面前:“你试了?”

“试了。”

“怎么样?”

“不知道,我等一等。”少年的声音有一点点儿颤抖。

一炷香工夫过去了,许钧的恐惧从头脑麻木四肢发抖到渐渐平静产生希望,终于到了内心喜悦自在从容。他甩一甩右手,除了那四粒小小的红点,再无任何异状。甚至连痒、麻的感觉也没有。他的眼睛亮了:“爷爷,老君神散汤是真的,孙儿已经百毒不侵!我可以去挑战‘笑无常’了!”

他本来以为爷爷肯定会跟自己一样高兴,没想到老鹰断然拒绝:“还是不行!”

老鹰王摇头:“你这不是真正的百毒不侵。真正的百毒不侵是毒不沾体。”

许钧望着爷爷深邃的眼睛,忽然间明白了。

“爷爷退后一些,小心这畜生伤着你。”他的语气很平静,又一次拧开筒盖,嗖的一下,小蛇再度窜出,咬住了他的手背,几乎是同一个位置。他摇了摇头,捉蛇回筒。过了片刻,再度打开。到了第六次,他终于一把捏住了蛇颈,蛇甚至没来得及张开嘴巴。

老鹰王眼睛放出光来:“小钧,你怎么做到的?”

许钧老老实实回答:“前面几次,我总怕被它咬住了。打开盖子的时候,十分心思有七分是在自己手上。这一次,我十分心思全用在它身上,它的一举一动,我看得清清楚楚,它不可能再咬住我了。”

老鹰王点点头:“嗯,那么,你再试一次。”

许钧依言而行,毫无纰漏。

“再试一次。”又是完美地捏住蛇颈。令人闻之色变的“双心无常”,简直成了这少年的玩物。

老鹰王这些天来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走出剑室叫来管家:“召集猎鹰门所有人,为许钧饯行!”

那管家还没转过身去,就听到许钧的另一个命令:“慢着!”

管家不知所措,望着祖孙二人。只听少年人对老年人淡淡地说:“爷爷,不必饯行了。你让老孙给我准备一包干粮、一袋清水、一匹快马,已经足够。”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但这平静的声音却让老鹰王又惊又喜,白胡子抖动了片刻,只说了一个字:“好。”

他听到孙子的嘱咐:“安心睡觉,我会回来的。”

三挑战

毒门门主“笑无常”阎催忽然觉得有一点点儿不对。

这批红货,摆在厅里已经将近半月。这么一大批红货,他看了半个月,还没看够。金锭、珠宝、翡翠,沉甸甸的整整四大箱子。其中任何一箱,都足够一个百口之家三代人花销。

他想想都得意于自己的胆大。毒门这些年来销声匿迹,江湖之中,几乎已经忘了还有这个门派。阎催并不是不在乎名声是否响亮,他在等,等着做一件最大的事,一件定乾坤。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于他而言,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则定名分。

他没有白等。他等来了一个最大的机会。威远镖局押送山西大钱庄四箱财宝将要经过的消息,让他知道机会来了。

他出手了,只带了两名手下。然后,满载而归,连威远镖局的骡车都没换。回到山门之后,阎催没有打开珠宝箱。他知道,这些东西未必一定就是自己的了。他还要等一个人。

第三天,那个人就来了。阎催早就盼着与这个人面对面交一次手。“鹰王许思放”,这五个字压得黑道上的朋友人人抬不起头来。阎催苦练了多年,修成了黑蜂针,就是要会一会许思放。

阎催依足了武林规矩。

“手上分晓对错,绝招便是道理”,就这么简单。

阎催告诉许思放:“提前告诉许大侠一声,在下已经练成了本门最高明的暗器黑蜂针。许大侠有没有对付的法子?”

许思放真是个实在人,回答得很认真:“此针无声无息,见血封喉,我已听威远镖局的人说过。可猎鹰门许思放不信邪,我相信我能破你的黑蜂针。”

他没能破得了。虽然阎催提前告诉他“我此针取你的眉心”,他还是没能挡得住。他死在了黑蜂针下。传说中不可战胜的鹰王拔出猎鹰门特有的短剑,却连一剑都没来得及刺出。眉心中针,黑遍全身。鹰王折羽,威名化尘。

“笑无常”阎催的名字却一夜间传遍江湖。

现在,阎催却觉得有一点点儿不对。半个月过去了,猎鹰门怎么还没有人来为许思放报仇?他派手下探听消息,猎鹰门的门匾还高高地挂着,并没有摘下来。难道还有人能撑起猎鹰门的门楣?他对猎鹰门的底细了如指掌,老鹰王许子涯已经老得出不了远门,许思放的独生子许钧还是个只有十七岁的少年,而且虎父犬子,不值一哂。那么还有谁,敢顶着那块门匾?猎鹰门,没有了鹰王,就不过是一群呆鸟。但那块牌子挂着,就说明还有人要来做猎鹰门要做的事。应该是两件事:讨货、报仇。或许这两件事,本身就是一样的。

应该是老鹰王许子涯!

阎催听过许多许子涯的事迹。其中大半是从二叔口中听说的。阎催年轻的时候,怕听这些事。等他成年以后,却多次找二叔专门问,问得很详细。包括当时他父亲阎追使用的什么暗器,许子涯用了怎样一招;当时的天气如何,什么时辰,有无风雨;甚至是两人穿着什么衣服,戴着什么帽子。

因为,他父亲阎追英年早逝。他没机会听父亲亲口说这些往事。他父亲阎追,当年死在了许子涯剑下,短剑穿心而过,一招致命。

二叔当时吓傻了,无论如何也记不起那是怎么样的一招。他只记得阎追只发出一枚蜈蚣刺,第二枚再也没机会发出。许子涯挡开蜈蚣刺,一剑刺出,父亲便被刺死。

此后的二十年,毒门再没有在江湖上做出任何一件事。直到新门主阎催练成了黑蜂针。

阎催哑然失笑。就算是老鹰王许子涯跟当年一样勇猛,也挡不住他阎催的黑蜂针。因为,黑蜂针不同于蜈蚣刺。无声无息,见血封喉!这八个字,便是毒门傲视江湖的金字招牌!

再等等,再等等。再过三天,要是猎鹰门许子涯不来,他阎催便上门去。他要亲手摘下猎鹰门的额匾,然后扔在地上,把它跺得粉碎。那祖孙两个,他自然也不放过。他要让猎鹰门这个在江湖上招摇了数十年的字号,彻彻底底地消失!

他看着这些珠宝,虽然没有看够,但已经看出不少毛病。比如这粒东珠不够圆,那枚猫儿眼成色不纯。他越看越欣慰。这些东西不光值钱,还让他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天下的东西,本来就没有一样是完美的。不够圆的东珠,一样让人眼迷心跳;不够纯的猫儿眼,一样让人魂不守舍。

同样的道理,一种并不完美的武功,一样让人胆战心惊、魂飞魄散。

何况,他的黑蜂针已臻于完美。

再耐心地等待三天吧。再等待三天,杀许思放就是十八天,加上去猎鹰门路上要用的三天,刚好是二十一天。能赶上给他烧个三七。

阎催想到他的灵前祭奠祭奠。以前的二十年间,倘若不是有许思放这么一座大山紧紧压着,他未必能练成毒门最高明的暗器黑蜂针。一枚小小的黑蜂针,藏着太多的秘密。如何选取材质,如何冶炼钢丝,如何制成胚胎,如何炮制药水,如何淬浸针体,只这些就要几百道工序。而有了这样的黑蜂针,不过是第一步。接下来的眼力、手力、心力修炼,才是最难的。阎催尝试着制作黑蜂针用了五年,而练成发针则用了整整十五年。最后五年时间,他熬得头发见白,终于悟到了“随心而动,心到针到”这八个字的真谛,达到“无声无息,见血封喉”之境。

他相信,天下再没有人能破得了黑蜂针。

所以他内心之中,其实很感谢许思放。许思放不单单用无形的压力迫使他刻苦练针,而且在中针倒地的那一刹那,将二十年的威名连本带息还给了毒门,还给了他“笑无常”阎催。

以至于阎催当时很清晰地感到这一天来得有点儿早了。二十年时间太短了。

他知道江湖中正在并提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他“笑无常”阎催,另一个就是“无敌鹰王”许思放。一个是活人,一个是死人。死人用生命衬托出活人的威名。很快,便会活人成为至尊,死人归于土尘。

阎催派手下为他挡驾,不让任何人前来道贺。现在还不是庆贺的时候。

他必须静静地等着老鹰王许子涯。本来杀不杀老鹰王已经无足轻重,杀了他,也未必能让阎催的声名更大一些。可他还是要杀老鹰王,因为他父亲阎追已死在那个老朽剑下二十年。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他毒王报仇,却能等二十年。

二十年都等过来了,还差这三天吗?

但这三天竟然是如此难熬。他派出一拨儿一拨儿的人去打探猎鹰门的消息,差不多都陆续回来了。没有人禀报说猎鹰门摘了匾额。阎催起先没觉得什么,后来却简直要暴怒!

最后回来的是他最得意的弟子阎漠。阎漠进门便单膝跪地,他带回来消息:猎鹰门来人了!

阎催几乎跳了起来:“是不是老鹰王许子涯?”

“不是,是……是个少年……他说他叫许钧……”

阎催极为失望:“你赶他走,让他爷爷老鹰王许子涯来!”

“赶了!……赶不走……他给门主下了挑战书……”

“挑战书?”阎催哈哈笑起来,“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敢跟我下挑战书?挑战书呢?”

阎漠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很奇怪:“……在这里。”他忽然扯开上衣,厅中所有人都低低呼了一声。

阎漠的胸腹上刻着四行字:“明日午间,毒门门前。不死不休,不见不散。”

四行字血迹未干,但笔画极轻,只刺破阎漠的一层皮肤,毫无伤及肌理。写的是连体字,字体很清秀。

阎催大叫:“他人呢?”

阎漠的声音像哭:“他说他明天中午会准时前来,他……他……”

“你说!”

“……他说让门主准备好……”阎漠支持不住,瘫倒下去。

阎催追出门去。门外一大群江湖人物正翘首以盼,见阎催出来,无不欢呼,拱手抱拳,巴结寒暄之辞充斥街庭。阎催急忙退回。

他的手下跟着急步回厅。阎催踢了阎漠一脚:“起来!”

他仔细查看阎漠胸腹上刻的字,两只瞳孔越聚越紧,慢慢地问:“你在哪里遇到那小子的?”

“城外。”

“你没有发出蜈蚣刺吗?”

“发了。弟子连发了三十六支,都被他挥剑挡开了。弟子只有三十六支蜈蚣刺。”阎漠强撑着不倒下去,身上的字迹伤痛倒不是很重,惊吓恐惧已让他没了一点儿力气。他看着门主的脸色。虽然门主是他的堂兄,他也猜不准门主会不会突然发作,杀了自己。

门主没有发作,门主反而平静了一些,声音也温和了一点:“蜈蚣三十六条腿,蜈蚣刺自然也只有三十六支。你三十六支蜈蚣刺都没得手,就算再有一百支也没有用了。你不要害怕,接着说。”

阎漠喘了口气:“然后他就出剑抵住弟子的脖子,让弟子背贴着一棵树,脱去上衣。然后……然后……他就在弟子的身上写下了这些字。”

阎催没有再问,仍细细看字。甚至不时伸出手指摸摸字的笔画。阎漠脸上的肌肉一跳一跳的,可什么也不敢说,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喘了。

“好字!”阎催忽然开口,门下所有人都打了个哆嗦,阎漠更是差一点儿背过气去。

“好字!”阎催微笑着说,笑容中带着一点儿狰狞的意味,“十六个字,那小子用二十一笔写成。每一笔是一招,这字里有二十一招剑法。二十一招猎剑,名不虚传。你们在大门上挂起战书,许钧的挑战,本门主接了!”然后他轻轻拍拍阎漠的左脸,“不是看在二叔的面子上,我会杀了你。”

阎催知道,决斗之前,一定要休息好。这个道理很简单,可做到却不容易,他竟然睡不着。

他没有见过那个少年,但他本以为对那少年了如指掌,那少年不是只知道玩耍吗?不是虎父犬子吗?

阎催很相信虎父犬子这种事。父辈耀眼的光环、富足显赫的门第、养尊处优的环境,难以长出强劲的翅膀、锋锐的爪牙。尤其是难以长成顽强的意志。比如他自己,倘若不是少年时就死了父亲,长年忍辱负重,就绝对练不成黑蜂针。

可许钧那小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怀疑以前所有听到的消息都不可靠。一个毫无出息的少爷,不可能一连挡住三十六支蜈蚣刺,不可能有那么静的心境。他可以感觉到那少年明澄宁静的心境——一十六字,二十一笔,轻柔从容,人剑合一。好有威慑力的挑战书!

阎催觉得有一点儿紧张了。

但他忽然又失笑了,不要太把那小子当回事。他的剑法再好,也不会强过他爹许思放。他能挡住蜈蚣刺,却绝对挡不住黑蜂针。都是阎漠太过无能,特别是这两年来,自己专注于修炼黑蜂针,疏于管教,这位堂弟兼弟子把功夫都荒废了。

不怕那少年。天下没有人能挡得住黑蜂针!

然而他还是睡不着,眼前一遍遍出现那十六个字,竟然无法控制。他恨不得立即与那少年见面。是的,就是不见不散!不过,见了之后,我阎催会让他知道,他没有机会不死不休。他一定会既死且休!

四决斗

初秋时节,好天气当真不少。

毒门大门外的空地上,四周已经围了许多人。江湖之中,永远是龙蛇混杂,形形色色。只不过仍是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猎鹰门少年猎鹰许钧挑战毒门门主阎催的消息,甚至比公主招亲还吸引人。

人群围成的圈子不小,中间空着二十多丈的地方。人们虽然喜欢占一个好位子,以便能更清楚地看好戏,可也不敢过于靠近。

“无声无息、见血封喉”的黑蜂针没长眼睛,万一被轻轻地碰上那么一下,岂不是看热闹看到“热闹死了”?所以竟然没人敢在场心十丈内走动。

一些人兴奋得使劲探头。两位主角没有出场,那就看一看别的,场地、熟人、美女,门斗、战旗、衣饰,不管看什么都十分兴奋。

一些人却暗暗摇头。叹息着江湖中将要上演的悲壮一幕:那少年猝然中针,怆然倒地,溘然死去。父仇未报,又添新恨。有人知道猎鹰门与毒门之间的过往,想到更深一层:就算这少年不来决斗,“笑无常”阎催也决不会放过他们祖孙。有人已经担忧:猎鹰门自此之后,便会在江湖中彻底消失,武林正道从此没有了大旗,黑道邪门势力必定恣肆蔓延,猖獗扩张,在江湖中做一个好人,必然越来越难了。

日影一点点偏中,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大门打开,“笑无常”阎催出来了!

阎催特别仔细地修饰过。头发纹丝不乱,衣服纤尘不染,身后八名手下紧紧跟随,不疾不徐地走到场中,坐在南首的一张椅子上。场上人头攒动,他却一眼都没有看。

他挥一挥手,八名手下退下。他闭上眼睛,养神,等待。不知怎么就响起了一浪浪的欢呼。

很多看客的热情瞬间被点燃,想让他们安静下来,真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

担心者于是更担心了。

阎催这份气度,确已达到了极高的境界。不为干扰所动,精神内敛蓄势。不动,不发,不扬,不露。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一片无形的气场笼罩四周,既散漫无形,又凝重尖锐,令人不敢逼近。

到了这一刻,无论是谁,都似乎有了答案,猎鹰门的那个少年,到来之时,便是死的一刻。

大家甚至隐隐盼望:他,最好不要来了。

江湖中有许多临阵脱逃的例子。刚开始人们会讥笑那个胆小鬼,后来人们便会淡忘这件事,再后来,当讥笑者都已死去的时候,可能有人会发现,那个胆小鬼还活着。江湖,虽然永远不会给胆小鬼以舞台,却总是给胆小鬼留着生路。江湖虽然残酷,其实也有仁慈的一面。

日影一点点移动,场地上立着的那根一丈长的木杆,影子一点点缩小。终于,影子完全消失。

已是正午!

“笑无常”阎催的披风似乎微微一动,他睁开了眼睛。

人群中的嘈杂声不知怎么停了下来。像忽然被一阵风掠走,从大到小,从小到无。片刻之间,偌大的场地中,静得出奇,连一声咳嗽都听不见。

就在这异样的寂静中,一阵马蹄声远远地传来。

嗒、嗒嗒,嗒、嗒嗒,由远而近,越来越近。西面的路上出现了一人一骑,向这边疾速驰来。那个猎鹰门的少年——许钧,居然真的来了!

人群迅速地扯开一道口子,一人一骑驰进场中。骑手一勒马缰,骏马人立而起,嘶声长鸣,原地打个旋子,停下不动,唯有马鬃微扬,似乎意犹未尽。

阎催终于看到了这个胆大的少年。那少年骑在马上,穿着一身土布短衣,头上勒着一道白布——哦,他还戴着孝呢。那少年脸色平静,略带风尘,稚气未脱,却又十分老成,蛮有把握似的。

阎催没有开口。他定定地望着许钧。许钧也没有开口,一样定定地望着阎催。场中没有任何人开口,人人觉得心被提起,堵到嗓子那里,好像一开口心脏就会跳出来似的。

那少年并不高大,与阎催相比,甚至显得瘦小,但目光很坚定,骑在马上,竟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阎催站起来,不过是轻轻地一站,却已让围观的人紧张得手心出汗。然后,阎催笑了。“笑无常”其实很喜欢笑的:“少年人,你就是许钧?许思放的儿子?”

“是。”猎鹰门的少年说话的声音很老实。

阎催又笑了一笑:“你的挑战书,我收到了。”

猎鹰门的少年一字未答。

阎催的笑容中多了一丝冷酷:“我,应战。”

许钧这次回答了两个字:“知道。”然后下马。

他下马的动作再平常不过,平常到让人略感失望。享誉江湖数十年的猎鹰门子弟,原来是这样的平凡。可人们忽然间惊奇了——那少年跳了马背,马鞍之后露出了一面小旗子。

旗子是长方形的,宽约半尺,长约尺半,上面写着八个字:分内之事,尽力而为。

字很漂亮。微风拂动,那八个字好像活了似的。

阎催差点儿笑出声:“什么事是你的分内之事?给许思放报仇?”

许钧摇头。

阎催有些恼怒:“身为人子,不是为父报仇,你还有什么分内之事?”

许钧的声音很平淡:“报父仇,只是其中之一。还有一样,拿回威远镖局的红货,这也是猎鹰门的分内之事。”

阎催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

自许思放死在自己手下,十几天来,他已经将那批金银珠宝视为己有。现在,这个少年居然会想到要从自己手中拿走那批红货,岂不是天大的笑话!这个少年就算是只猎鹰,也只不过是只羽毛未全的猎鹰。鹰王许思放都死在黑蜂针下,这个少年还有什么值得一提?

“呵,这倒是个事。可是小钧,爷爷还要告诉你,江湖太平多年之后,连镖行也要关门。太平无事,用镖行干什么?可再过些年,练武之人吃不饱饭,又要打家劫舍、占山为王了。那么,镖行是不是再一次盛大?猎鹰门是不是仍有生意可做?”

许钧眼睛亮了:“不错,就是这个道理。可这样一个来回,到底要多少年?”

老鹰王捋捋胡子,叹了口气:“难说。也许只要三年五年,也许是十年八年,也许得三十年五十年。”

许钧想了很久,慢慢地说:“那时候,连孙儿都老了,未必能顶起猎鹰门这块招牌了。”

老鹰王笑起来:“没关系。那时候,必定会有新一代鹰王出现。江湖之中,蛇、鼠永远不会绝迹。只要蛇、鼠不绝,鹰王便不会灭绝。”

许钧眨眼想了一会儿,眉头舒展开了:“爷爷,我们该休息了。”

“不错,不错,明天得早点儿起来。小钧,你不在的这几天,我捉到了几只好蛐蛐儿。其中有一只‘铁头元帅’,嗨呀,可是了不得。明天你想不想拿你那只‘红袍小将’跟它斗斗?”

许钧兴奋起来:“好呀!‘红袍小将’已经连败你三员大将了,我就不信那什么‘铁头元帅’有多厉害。”

“不信,明天试一试就知道了。”

“试一试就试一试……”

“说定!”

“说定!”

祖孙俩走出剑室,仍然谁也不服谁,都把赢的希望,押在了明天。

“你爹怎么死的,你知道吧?”

“知道。死在你的黑蜂针下。”

“你的武功比你爹还强?”

“没有。”许钧叹了口气,“我的剑法,不及我爹的一半。”

阎催又笑了,笑得饶有兴味。

围观人群中也有人笑了:“傻瓜,找死!”

“少年人啊,不知死活。”

“他想杀身成仁。这少年,倒不失义气呢……只不过,呵呵呵……”

也有人在叹息:“可怜!”

“咳,为什么要来挑战笑无常?”

“猎鹰门,此后算是完了!可惜……”

但阎催还有一点点好奇:“你为什么敢来挑战?”

这回许钧笑了:“我为什么不敢来挑战?”

阎催差一点儿结住。他吸了口气:“你以为能挡住蜈蚣刺,便能破了黑蜂针?”

许钧向前走了一步:“你别管我怎么以为。你可以试一试。”

阎催挺直身子,笑得有一点点儿不自然:“蜈蚣刺有三十六支,黑蜂针只有一根。但我预先告诉你,这一根黑蜂针,无声无息,见血封喉。少年人……你一定要死吗?”

许钧又向前走了一步:“我也可以告诉你。我已服下秘制灵药老君神散汤,百毒不侵。你一根黑蜂针也好,十根毒蜂针也罢,对我没有用。”

阎催一怔,旋即哈哈大笑:“天下根本就没有这样的灵药!”

许钧不跟他争辩:“你试一试就知道了。出针吧。”

人群中响起一阵窃窃声。议论者永远明见万里,明察秋毫。

有人悄声问:“老君神散汤,那是什么药?”

有人悄声答:“相传这药能解百毒。”

“百毒不侵!我说呢,难怪他……”

“我早看出来来者不善。没有把握,谁会送死?”

“嘁,猎鹰门那少年死定了!你别看他这会儿死硬,强撑的!”

“黑蜂针无药可解。唉,他死定了……”

阎催忽然有一点点儿紧张。难道天下真有这样一种老君神散,能解得了黑蜂针?黑蜂针是最细小的剧毒暗器,不细小,则不足以无声无息,不剧毒,则不足以见血封喉。他记得当初杀死许思放时的情形。

要论武功,天下没有人是许思放的对手。可许思放照样死在黑蜂针下。

当他对许思放说出“无声无息,见血封喉”八个字的时候,许思放就注定要死在黑蜂针下了。因为,那个英勇的鹰王许思放,已经闻言变色。

而现在,这个少年猎鹰,为什么一点点儿惧意都没有?

“无声无息,见血封喉”这八字招牌的响亮程度,已远非半个月前可比,这个少年,莫非是个聋子,没有听到过这句话?

还是这少年说的是真话,他已经百毒不侵,不畏惧他阎催穷二十年之功练成的绝门暗器——黑蜂针?

他忽然觉得有一丝动摇。

倘若暗器失手,这少年躲开致命一刺,接下来的猎剑便绝非世上任何兵器所能抵挡。阎催尽力凝聚精神,致命一刺,一刺便要致命!他有把握!

许钧又往前走了一步,微微笑着:“嗯,你取针了。很好,你试一试,放手试一试。”

阎催眼皮跳了一下,昨晚上真不该睡不好觉,但也无妨,他深吸一口气,心神守一。

耳中又传来那少年的话:“嗯,你准备发力了,很好。此刻略有微风,风向偏北,正利于出针。”

一滴汗珠突然从眉毛上掉下来,滑进眼中。阎催眨眨眼,集中眼力,盯着目标。

许钧仍在往前走:“好呀,刺我眉心,好位置。眉心又名印堂,督脉大穴,十分脆弱。”

阎催略微一动。

许钧仍然称赞:“换人中穴,更好。此穴属手太阳小肠经,交汇五脏,毒性发作,必定更快。”

“承浆穴,略差一点儿。”

“人迎穴,这里好些。”

“水突、璇玑、紫宫……你到底要刺我哪里?”许钧越说越快,脚步飞移。

转眼间两人相距不足五尺,许钧已经很生气:“你为什么下不了决心?”

突然之间,毒门八名弟子都惊呼起来。

他们看到门主阎催身子一晃,后心冒出一截剑尖。

而阎催的右手此时才抬起,手指间捏着一枚针,针长一寸,通体黝黑。这便是黑蜂针,“无声无息,见血封喉”,可他再也无力发出。那少年捏住他的手指,取走了那枚一刺致命的利物。

阎催吸不进气了,因此声音很小:“少年人,告诉我,你怎么能看出我要刺你哪里?”

“因为我常玩蛐蛐儿。蛐蛐儿眼睛很小,还是死眼睛,我也能看出它盯向对手的什么地方。这一点儿,我爷爷都不如我。”许钧的声音也很小。

阎催仍有一事不解:“你当真不怕我的黑蜂针?你真的服了老君神散汤,百毒不侵?”声音已轻不可闻。

许钧贴着他的耳朵:“我怕。无声无息,见血封喉,谁都怕。我真的服了老君神散汤,可我知道,那个药靠不住。我杀了你,靠的是我自己。”

阎催眨着眼睛,琢磨许钧话中的意味。他用尽力气说出最后一句话:“针……刺……我……”

许钧点点头:“我留着这枚针,确实没什么用。”轻轻一刺,阎催溘然垂目,轰然倒地。

没人回得过神来。人们目瞪口呆,看着那少年走回北面,翻身上马,竟然没有一个人说话。

许钧调转马头,那端的围观者立刻让出路来,快得像是疾风吹开浓雾。许钧回头望了望场心的竖杆,杆底的东侧,刚刚有了一点阴影。

“明日午间,毒门门前。不死不休,不见不散。”他做到了。

他把那面简陋的旗子举在手中,突然大声说:“那批红货,三日内押送到猎鹰门。少了半点儿,决不轻饶。”双腿一磕,骏马一声长鸣,冲出人群,绝尘而去。

烟尘中话音未绝:“分内之事,尽力而为!”

五明天

许钧回到天鹰门,已经是第七天之后。他这一路上走得很慢,观赏着一路的风景,品尝着一路的小吃美食。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活着真好。这七天里,他每晚早早地住店睡觉,每早晚晚地起床上路。本来三天的路,他走了整整六天还多,而且,还骑着快马。

江湖中,没有比消息还快的马,反正他跑不过消息,索性便享受这懒散的时光。

无论是住店,还是打尖,他总能听到人们谈论自己的名字。那个名叫许钧的猎鹰门少年的威名,仿佛一夜之间,便传遍了江湖。

他打尖时听到拉面的师傅跟端菜的小二说:“放心做事,不用给黑帮再交地头份子钱。谁敢来收钱,你就告诉他,少年鹰王许钧,是咱的好朋友。咱们受了谁的欺负,他必定会来管,这就叫‘分内之事,尽力而为’!”

他住店时听到牵马的老头跟扫地的婆婆讲:“老嫂子,听说了吗?猎鹰门出了个少年鹰王,专门收拾走黑道的。你家躲高利贷的儿子不用再躲了!”

他在路上看到一队镖师押着镖大声嚷嚷:“这是趟太平镖!不会有事,绝不会有事!猎鹰门没倒,反而更厉害了。许钧许大侠,刚刚杀了‘笑无常’阎催。吃镖行这碗饭的,都是许钧的朋友!”

他听到人们描绘他的模样:“好家伙!身长八尺,膀大腰圆,头似山冈,目如闪电!黑脸膛,大胡子,蒜头鼻,狮子口!左手举着‘镇妖除魔,保护良善’的小旗,右手提着三尺青锋剑。大喝一声,犹如金刚之怒;长剑一挥,荡尽妖魔邪祟。有分教:扬善惩恶分内之事,替天行道尽力而为!”

听的人啧啧不已:“啊呀,那不是捉鬼的钟馗吗?原来新鹰王长了这么一副吓人模样!”

“呵,你吓什么?你不做坏事,便不用害怕。做了坏事,那不怕可不行。不错,他就是门神,听说东城已经有人卖他老人家的画像了。明天咱们也请一张来贴在门上。”

他听得只想笑,却笑不出来。人们所说的那个新鹰王,已经不是他了,而是人们心目中的许钧。便连他自己,没有权力、也没有能力去加以纠正指摘。

而这一天的下午,这个远游回来的少年,带着一身的疲倦回到了猎鹰门,等待他的,还是拄杖扶荆的爷爷——老鹰王许子涯。老鹰王两只眼睛放着亮光,一句话也不说。

看着孙儿跳下马向他奔来,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臭小子,你还真行!”

老鹰王没有忘记许诺,这一晚,安排了不错的家宴给许钧接风。管家、趟子手、旗手,连同等着谢恩的威远镖局大镖头,坐了满满一大桌。许钧先悄悄选了酒菜给父亲祭灵,然后便回来,并没有影响任何人的心情。

这一餐于是吃得极热闹。大家都说,猎鹰门的门匾是永远闪着金光的。从今之后,这块门匾的金光,必定会更加闪耀,照亮江湖的太平日子。

而当天深夜,那一老一少又坐到剑室里。老鹰王照例坐在椅子上,少年鹰王照例坐着小板凳。中间的小桌上,放在那个铁筒,铁筒里有物轻微响动,那就是令人闻之色变的“双心无常”。

少年人有许多问题不解,问老鹰王:“爷爷,喝了那碗老君神散汤,真的能百毒不侵?”

“不能。那不过是爷爷找了十副苦胆、一把黄连熬出来的浓汤。除了苦,大概什么用也没有。”

“那为什么我喝了之后,真的能不怕这条‘双心无常’的毒液?”

“呵呵,这其实不是‘双心无常’,‘双心无常’已经绝迹多年。这条蛇叫‘黑菜花’,当地人又叫它‘假无常’。真是奇怪,‘双心无常’绝迹之后,那片黑龙坡便生出这种假家伙来。它就是生性好动,行走快,力气大。嗯,听说它的肉味道不错,不过,爷爷也没试过。”

少年鹰王怅然若失。

老鹰王的语气有些赔不是的味道:“你怪爷爷骗了你?”

少年鹰王摇头:“我早就觉得爷爷在骗我了,不过,孙儿不怪爷爷,反而很感谢爷爷。”

“哦?你怎么会觉得爷爷骗你?”

许钧笑了:“要是那老君神散汤是真的,爷爷又何必非得让孙儿练到‘毒不沾体’才行?”

老鹰王动容了:“你知道是假的,还敢去?”

许钧也动容了:“不!孙儿一直相信爷爷给我的,是一碗真的老君神散汤。这碗老君神散,让孙儿敢放蛇抓蛇,敢直视‘双心无常’,消除畏死之心,看清它的一举一动。爷爷给我的,岂不是一碗真的‘百毒不侵’灵药吗?而且永不失效。”

老鹰王大笑,笑声中泪水流出,浸湿了多皱的脸颊。

而许钧还有问题:“他们把孙儿说成这样那样,我该怎么办?”

老鹰王压低声音:“爷爷送你八个字:姑妄听之,心中有数。”

“但孙儿想,”许钧脸有忧色,“时日稍长,黑道的人不敢出头,行镖的畅行无阻,便再也没有人求到咱们猎鹰门头上。咱家的生意不是要越来越差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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