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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孟离一行人一路往天工山庄而去,路上琐事虽多,却也都不要紧,皆略过不提。白盈玉与李栩轮换着赶车,如此前行数日,远远地便可看见前方重峦叠嶂,一条大道曲折向前,通往谷中。

“就沿着这条路走,没错么?”白盈玉掀开车帘,朝里头问道。她从未到过天工山庄,看这路直通进去,也不知是否另有路出来,故而向李栩确认。

李栩正把白盈玉收养的小猫从笼子里头拎出来,拿了肉脯喂它,又端了个小碗喂它喝水。小虎斑猫见衣食无忧,愈发端起架子来,三口两口吃完肉脯,先伸了个懒腰,小爪子把李栩衣袖勾出几道丝来,才满意地低头舔水。

这几日,白盈玉唤它小玉,孟离瞧她把自己的名给了这猫儿,只愣了一瞬,未曾说过什么。

掀开车帘朝外望了望,李栩喜道:“是这里没错,就快到了,沿着路进山谷,天黑前就能到。”

此时恰有两骑越过马车,一男一女,皆身着狐裘,男子浓眉大眼,女子明眸皓齿,皆是一等的好相貌。

那女子也朝马车上瞧过来,看见是名女子驾车便皱了皱眉,待再听见车厢内李栩的大嗓门,便勒缓了马匹,大声责道:“女儿家驾车,大男人居然坐得住,脸皮还真厚。”

话音刚落,骑马男子便忙道:“蕾蕾,莫要生事!”

“蕾蕾?”马车内的李栩哪里是肯忍受欺辱之人,待要出去对骂却乍然听见这个名字,身子顿时僵住,飞快看向孟离,心中暗自求神拜佛地祷告:同名同姓,同名同姓,一定不是唐蕾,一定不是!

而自听见那个女声起,孟离脸色便骤然阴沉。

这世上若有他不想听见的声音,这个声音只怕要排在第一位。

外间,白盈玉奇怪地望了眼这对莫明其妙的男女,不过并未缓下马车来。

那女子本还想说什么,却被那男子劝住:“咱们这次可是有要事在身,你再生出什么事来,可莫怪我回去告诉叔母。”

听了这话,那女子虽心不甘情不愿,却也无法,轻叱一声,两人便快马先行人了谷。

“阿猫,停下来歇一会儿吧。”李栩探头出来。

“在这儿?”白盈玉有些诧异。好端端的怎么要休息,而且还是在这么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口中虽问着,她还是先勒了马,停住了马车。

车厢里,李栩小心翼翼地朝孟离道:“二哥,我突然想起附近有座小庙,周围风景优雅……不对,环境清幽,要不咱们先去那里玩两天?”

孟离语气不善:“你是想要我躲着她?莫非是认为我怕了她不成?”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怎么可能,二哥你怎么会怕她?”李栩忙撇清自己。

“怕谁?”白盈玉听不明白,奇怪地问道。才语毕,便看见李栩拼命朝自己挤眉弄眼,弄得她更是一头雾水。

回答她的人是孟离:“小五说的是唐蕾,就是刚才你在马车外面见到的那位姑娘。”

“原来她叫唐蕾,这姑娘还挺有……”她还剩一个“趣”字没说出来,硬生生被李栩的眼珠子瞪了回去。

“她是蜀中唐门的人,你再觉得她有趣,也得离她远些。”孟离接着道。

“唐门!”唐门名气甚大,虽不在江湖,可白盈玉也曾经听说过,微微惊道,“听说唐门惯常使毒,可是真的?”

孟离点头:“所以让你离她远些。”

“嗯。”

“小五,你去赶车!”孟离又吩咐李栩,“就算追不上他们,也不能落后太久,免得遭人笑话。”后几个字语气尤重,李栩不敢多言,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

白盈玉听出不对,谨慎问道:“唐门,是不是以前和你们结过仇?”

孟离沉默了一瞬,淡淡答道:“是唐蕾,不是唐门。”

“哦……”原来真的结过仇,白盈玉心中戚戚,边想着边把小玉抱出来,取了些肉脯喂它吃。

孟离闻见肉脯的香味,皱眉道:“又喂它吃?小五才喂过。”

“是么?”她愣了一下,小玉已经一口叼住肉脯,扯到旁边撕咬起来,她想拿回也来不及了。

她只好笑道:“它还小,就让它多吃一点吧。”

“就是因为小,所以不能惯着。”孟离语气甚重,怒气冲冲,“否则就是个祸害!”

外间的李栩听见,掀帘拼命朝白盈玉打手势,示意她千万别接话。

见孟离似乎满腹无名怒火,异于平常,白盈玉本来也不敢接话,岔开话题轻声道:“孟二哥,要不你吃一点,挺香的。”

“不吃!”孟离冷道。

“喝水?”

“不喝!”

他发起睥气来还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白盈玉无奈,偷偷朝小玉做了个鬼脸。若是以前,见了孟离的冷脸,她多半会惶惶不安,可现下只觉得他发起脾气来倒像孩子一般,火气虽大,对旁人却没有恶意。

李栩果然快马加鞭,一路飞驰,没过多少时候便到了天工山庄。通报之后,便有人将他们引到山庄日常会客的厅中等候。

在那里,白盈玉拎着关着猫的鸟笼子踏上台阶,毫无意外地又看见了那一男一女。

“是你……是你们……”唐蕾猛地站起来,指着他们,惊讶道,“原来马车里头是你们?”

因为之前孟离的嘱咐,知道对方是用毒高手,白盈玉不敢距离他们太近,亦不敢贸然接话,倒是李栩冲他们点了下头,笑着客套道:“唐兄,你们也来山庄办事啊。”

话音刚落,随即被孟离喝道:“光说些废话做什么,他们为何而来与我们有何干系。”

李栩笑容僵硬,看了看孟离,又看了看那二位……

倒是唐塔甚是大度,宽厚一笑,朝李栩与白盈玉微微颔首,便算是问过好了。唐蕾却不免有些气恼,嘀咕道:“你不问,我们还不想告诉你呢,哼……两个大男人,还让个姑娘家驾车,也不怕臊得慌。”

白盈玉闻言,启口解释道:“这位姑娘,您误会了,是我想在外头透透气,所以……”

“阿猫。”孟离突然唤她。

“嗯?”她转头望向他。

“小玉呢?”

“在这里,我一直拎在手上。”白盈玉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问起小玉来。

孟离吩咐道:“看好小玉,别让它乱跑,这里可没耗子给它逮。”

李栩没听懂,奇道:“二哥,你怎么知道这里没耗子?”

“都被狗拿了。”

说这话时,孟离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淡然,厅中其余四人面面相觑。

李栩最先反应过来,想笑,却还得给唐塔、唐蕾留着面子。

紧接着,白盈玉也明白了,不便在他人面前笑出来,遂半侧了身子,抿嘴强忍着。

然后是唐塔,他脸色变幻莫测,终是没出声,低头抿茶。

唐蕾想明白的那刻,便恼得直接嚷出来:“你说我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我何时说过这话?”孟离冷哼。

“你!你就是这意思!你别以为我听不出来!”

孟离倒不否认:“听出来又如何?”

“你别觉得自己是瞎子,我就不敢对你出手!”唐蕾气得直跺脚。

“蕾蕾!这是何地,不可胡闹!”唐塔喝住她。

唐蕾咬咬嘴唇,怒瞪向孟离,只恨后者是个瞎子,根本看不见。

偏偏孟离不肯让半步,倒被她激得怒意更盛:“瞎子又如何……莫说我瞎了,就算我再让你一足一手,你照样过不了三十招。”

“姓孟的,这可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

“那我们就出去比画比画。”

“奉陪!”

眼看两人越说越像是来真的,旁人直冒冷汗。很有默契地交换眼色之后,唐塔先按住了唐蕾的肩膀,李栩虽然不敢按住孟离,却紧紧拉住他的胳膊,低声劝道:“二哥,咱们是来找大哥的,别给他惹事才对。”

孟离本欲甩开,听了这话,犹豫一瞬,方才重新落座。

“蕾蕾,你再胡闹,就立刻给我回家去!下回我也不敢再让你跟着我出来。”唐塔放重语气,“孟兄是杨前辈的徒儿,于情于理,你都该以礼相待,断不能与他动手。”

这话却是唐蕾最不爱听的话,她气恼地嚷嚷道:“他不就仗着自己是个瞎子么!就以为我怕了他!”

孟离闻言,怒极反笑:“这点奢望,孟某还真不敢有。”

白盈玉听这姑娘接连说了两遍“他仗着自己是个瞎子”,自己是旁人,尚且觉得刺耳至极,想来孟离内心定是难受万分。

“姑娘!”她声音不大,还带着软软的江南口音,“孟二哥虽然双目不便,可你说话也应留些口德,厚道些才是。”

见白盈玉也加入口仗之中,李栩已经是一个头两个大。

“我不厚道?”唐蕾又是气恼又是委屈,“你怎么不想想,是他先把我骂成狗,究竟是谁没有口德?”

其实白盈玉很想说孟离也有些不妥的地方,但那样似乎就显得立场不够坚定。

“我何时骂过你?”孟离冷哼道。

“你就是这意思!你别以为我听不出来!”

“听出来又如何?”

争吵兜了一圈又回到原地,旁人再次面面相觑。幸运的是,在他们打起来之前,有一人及时到来。

一位笼着黑貂斗篷的姑娘款款步上台阶。大概是因为斗篷纯黑,愈发衬得她的脸雪白,唇边含着一丝疏离的笑意,望着堂上众人。旁边还跟着两名丫环,分别拿着斗篷和手炉。

天工山庄的庄主是祁千刀,老爷子仅有一个儿子祁一刀,痴迷铸刀,三十岁那年为了铸成一把绝世好刀,守在炉旁九天九夜不眠不休,刀成之时,心力耗尽,倒在炉旁闭了眼,身后仅留下一女祁无刀,由祖父祁千刀抚养长大。

近几年来,祁老爷子年岁已大,身子骨也不好,不太管事。用他老人家的话说,忙了一辈子,操劳了一辈子,老了以后,自然得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能再烦心了。

一句话,谁拦着他不让退隐,就是不孝。

于是,整座天工山庄便由这位祁无刀小姐当家。

“无刀来迟,令诸位久等,还请海涵。”祁无刀进了大堂后,先向众人施了一礼,众人皆忙着还礼。

如果要把唐蕾也算在内的话,祁无刀算是白盈玉见到的第三位江湖中的女儿家,可当她看见祁无刀的时候,却有些呆住。

这般举止大方端庄貌美如花的女子,该是深居绣阁之中才对,可偏偏她眉宇间又透着几分飒爽英气,并不同于寻常女子的含蓄内敛。

祁无刀走到孟离面前,含笑道:“这位是孟大侠吧,常听岳恒说起你。尊师身体可还硬朗?请他老人家得空的时候,也来鄙庄小住。”

孟离微笑颔首:“多谢小姐美意,我一定回禀师父。”

祁无刀又望向李栩。

李栩忙朝她拱手道:“飞龙门排行第五,李栩。”

祁无刀微微一笑:“听岳恒说,你的小擒拿手很有些火候。”

“哪里哪里……”难得有人赞赏两句,李栩谦虚得脸都红了。

祁无刀转头望向白盈玉。

“我……”白盈玉却不知道该如何介绍自己才好,只得道,“他们都叫我阿猫。”

“原来是阿猫姑娘。”祁无刀朝她温婉一笑,“听口音,姑娘是江南人氏吧?庄里灶间师傅做的扁尖老鸭煲还算地道,晚间姑娘多尝尝才是。”

“多谢。”扁尖老鸭煲是正宗的江南菜,白盈玉自己也是许久未曾吃过,此时见祁无刀这般周到,不由对她好感倍增。

“岳恒还在煅谷,我已经让人去通报他,你们且先喝口茶,略等一等。”

“好,多谢小姐。”

祁无刀此时才在首座坐下,捧住丫环忙忙奉上的手炉,转向唐塔、唐蕾,含笑而有礼地问道:“两位远道而来,可是有事?”

唐塔点头:“不错,此次唐门想请天工山庄定制一批暗器,我们已将图纸与定金都带了来。”

祁无刀沉默一瞬,问道:“恕我冒昧一问,唐门暗器大多系唐门自创,历来都是由唐门自制,此番为何要千里迢迢来到鄙庄呢?”

“此事说来也凑巧,是工坊出了些岔子,加上……掌门再三交代家丑不可外扬,就请当家的莫再追问。”

“唐少侠勿怪,只因唐门暗器历来是唐门不传之秘,此番将图纸交给鄙庄,干系非同寻常,我自然要问清楚些。”

唐蕾在旁没好气地快嘴快舌道:“工坊出了意外,把我二叔炸伤了,五叔又输了银子……”

“蕾蕾!”唐塔忙喝住她,朝祁无刀勉强一笑道,“暗器是赶着要用的,可我爹伤了后,一时间也找不到人来做。唐门的暗器一般作坊那是根本做不来,掌门想来想去,仅有贵庄可信。只是还有一个难处,因唐门银两一时周转不开,想问当家的,可否赊账?”

李栩与白盈玉对望一眼,均未想到唐门那么大个门派,居然也会落得求人赊账的地步。孟离波澜不惊地喝着他的茶,仿佛对此间的对话充耳未闻。

“谁家都有走窄了的时候,赊账自然可以,只要有贵掌门的亲笔花押就行。”祁无刀答应得非常爽快利落,唐塔、唐蕾闻言皆是一喜。

“有、有、有,临行前掌门特地交予我带来。”唐塔自怀中掏出一方信笺,递给祁无刀。

祁无刀展开来略略一看,片刻工夫便复叠起,收入袖中,笑道:“这单买卖鄙庄接下了,两位先住下,图纸方面自然会有师傅来向你们讨教。”

“多谢祁小姐。”之前并未想过如此顺利,唐塔悬了一路的心终于放下。

祁无刀唤来庄中仆人领着唐塔、唐蕾往西厢住下。唐塔倒也罢了,唐蕾下台阶时还回头瞧了一眼……

另有一人与正出院去的唐氏兄妹擦肩而过,快步朝厅堂而来。他尚未进来,李栩已起身迎了上去。

“大哥!”李栩欢喜唤道。

孟离也已起身,脸上带着笑意,朝那人唤道:“大哥。”

白盈玉虽未见过岳恒,但也随着他们起身,朝那人望去:此时已是冬日,旁人都穿着夹袍或是狐裘,他却仅着单衣,大概是由于一路赶过来,身上尚升腾着热气。更令人侧目的是,岳恒相貌本可算得俊朗,但左脸上有一道伤疤,自眼角直达唇边,伤口甚深,让人见了不由心惊。

岳恒拍拍李栩的后背,又拍拍孟离的肩膀,细细端详着他们俩:“……都长大了……师父他可还好?”

“好,好得很,三山五岳地跑,想找他都不容易。”李栩笑道。

孟离微笑道:“就是师父让我们来看大哥你的。”

岳恒闻言呆住,不可置信地问道:“当真……是他让你们来?”

“是啊!”李栩连连点头,“师父还说,让你过年过节时送些吃的就行了,别送那些没用的兵器。对了,他还担心你人老实,让人欺负了去,说这话的时候眼圈都是红的。”

听李栩这么一说,岳恒的眼眶立即湿了,喉头哽咽了几下,却是说不

出话来,半晌才道:“……那他怎么不来?”

“师父那脾气,大哥你是知道的。”孟离柔声道,“当初他对你说了那样决绝的话,心里早就后悔了,可又抹不开面子。”

“我、我只当他真的永远都不认我了!”岳恒用袖子胡乱抹了下脸,抬头看见祁无刀,又抹了几下汗掩饰道,“热,有点热!”

他们说话间,祁无刀早已走到了他身畔,自然地从袖中掏出一方绣帕,伸出手去替他抹了抹颈部的汗,半是叹息半是关切地道:“就知道你一急,定然外袍也不穿就会过来,我特地多带了件斗篷,你呆会儿披回去吧。”

以祁无刀的身份,莫说是白盈玉、李栩,便是孟离也能从话中听出那份无限柔情。

岳恒“嗯”了一声,转头看见旁人略带古怪的目光,顿时也有些尴尬,找话题问道:“无刀,你安排我师弟他们住在何处?”

原来已直呼闺名!几人心中同时惊道。

“住东篱苑如何?那里离你近些,又挨着后山的竹林。你不是说,在家的时候,师弟们最喜欢到山上挖竹笋么。”祁无刀笑道。

“那都是小时候干的事了。”李栩觉得挖竹笋很有些损伤他的大侠形象,忙解释道。

岳恒虽然欢喜,却仍有一丝迟疑:“东篱苑历来都没有让外人住过,只招待祁家自家人,是否会有不妥?”

祁无刀微叹口气,转过身去,复取了手炉,朝外间走去,口中低声道:“对我来说,你的家人便是我的家人,难道你还不明白么……”

随着她步下台阶,声音渐低,她竟就如此走了。

岳恒呆愣片刻,直到孟离开口,方才转过神来。

“大哥,何时才能唤她大嫂?”孟离语气平缓,仿佛在问一件极平常的事。

岳恒噎住。

李栩一脸期盼:“是啊是啊,我也盼着呢!”

“这事……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岳恒艰难启齿,左顾右盼间看见白盈玉,仿佛看见救星一般,问道,“姑娘,你是?”

“岳大哥,你唤我阿猫就行了。”

“阿猫……二弟,怎么回事?”

“她也是我们山上的人。”孟离向来不喜欢?唆解释,干脆简洁地道。

“哦……”

正说着,一名家丁在外间躬身道:“岳师傅,东篱苑已经收拾妥当,小姐吩咐我带你们过去。”

“行!我们走。”

走之前,岳恒还没忘记披上之前祁无刀带来的斗篷。

原来以为东篱苑只是一处小院落,到了之后才发觉,这处院落已堪比寻常的府邸,便像是套在天工山庄中的小山庄一般,回廊池水环绕其中,后山绵延出去的那片竹林郁郁葱葱,衬着皑皑白雪,甚是清雅。

更喜人的是,竹林中隐约可见几只竹熊出没,憨态可掬,煞是惹入疼爱。

“咱们可真是沾大哥的光,这哪里是天工山庄寻常客人能住的地方啊?”李栩替孟离整理好东西,啧啧赞叹,“二哥,你说呢?就冲这,咱们也得多住一阵子,干脆留下来过冬得了。”

孟离倒无所谓住何处,淡淡道:“只要别和唐门的人挨着就行,哪里都一样。”

“听说他们住的是西厢房。”李栩脱不开少年心性,总有些好胜心。盘算着要到西厢走一遭,看看他们住得如何。

“阿猫呢?”

“在房里,方才听见她让人送了热水进去,想是在沐浴吧。”

孟离淡淡应了一声:“我们也该梳洗下,晚间祁小姐设了宴,莫要失礼才是。”

“对!”李栩抽身往他住的房间边走边笑道,“怎么说也算是半个大嫂,不能失礼,不能失礼。”

山庄的家丁服侍得甚是周到,两人各自在房中沐浴,换过衣袍,便有人引着他们到东篱苑的暖阁,祁无刀与岳恒已在内相候。

师兄弟三人多时不见,心中皆是欢喜,酒亦喝了不少,相较之下,做主人的祁无刀倒不怎么说话,只是含笑听他们说着彼此的趣事,时而替大家布菜,甚是周到。

白盈玉见桌上果然有扁尖老鸭煲这道菜,想来是祁无刀特地吩咐厨房做的,未料到她竟如此周到,丝毫没有虚迎自己,对她不由又添了几分好感。

众人正吃着,有家丁疾步进来通报,低声朝祁无刀道:“表三少爷来了!”

祁无刀一惊,奇道:“就他一个人?”

“就他一人。”

岳恒也听见了,好奇地道:“表三少爷?他爹怎么肯让他单独出来?”

祁无刀摇头叹道:“我去看看。”她起身朝其他人笑道,“诸位慢用,我去去就来。”

众人忙应了,又有丫环替她披上斗篷,她便往外走。

岳恒愣了下,随即起身跟到门外,拉着她道:“我看你方才没吃几口……那位表少爷这个时候到,多半还没用过饭,你让他过来,大伙一块吃。”

祁无刀拢着斗篷仰头瞧他,眼中笑意盈然:“你怕他饿着?”

“不是,我是……”岳恒顿了顿,方才说出来,“……我是怕你饿着。”

“我知道。”她伸手轻轻在岳恒手上按了按,嫣然一笑,转身朝东篱苑外去了。

暖阁内,李栩等人自然听不见外间的话,只是见孟离莫明其妙地持杯微笑,神态间竟是说不出的风情流转,大大异于寻常。

“二哥,你笑什么,说出来让我也欢喜一番?”李栩好奇地凑上去道。

闻言,孟离收了笑意,摇头道:“不说。”

瞧他神态着实像足了藏了宝贝而又不愿示人的孩子,白盈玉忍不住“扑哧”一笑,却见李栩目光转了过来,忙自掩了口,低头吃扁尖。

“阿猫,你笑什么,说出来让我也欢喜欢喜?”李栩转而问她。

“没什么……”她自然不能说出真实原因。

李栩一头雾水道:“你们怎么了?到底有什么事好笑?”

孟离没理他。

白盈玉面子薄,敷衍他道:“这扁尖和江南的味道一样,所以我吃着吃着……就欢喜起来。”

“是么?”李栩狐疑地盯了她一眼,正巧岳恒进来,也带着一脸魂不守舍的笑意,“大哥!你笑什么呢?”

岳恒刚回过神来,乍然看见李栩贴到鼻尖上的脸,吓了一跳,忙道:“没事没事,咱们接着吃。”

“呆会儿吃,先告诉我,你方才笑什么呢?”李栩有些怕孟离,但对岳恒却是半点都不怕,说话也没大没小。

岳恒愈发赧然,胡乱挥手:“没什么,真没什么。”

“笑得一脸春色,还说没什么。”李栩总算瞧出点端倪,贼笑道,“方才你追着祁小姐出去,是不是……”

“你这小猴子,休得胡说……”岳恒看孟离闲坐小酌,没有要解围的意思,只得自己解释道,“我是说,让她把表三少爷也带过来,大家一块吃。”

“表三少爷到底是谁啊?”

“是小姐娘家二舅的儿子。”

“她娘家是?”

“她娘未出阁时是洛阳司马家的三小姐。”

李栩呆了一下,才道:“洛阳司马家,听说有钱得很啊。这些有钱人也真是,天工山庄也是能拿银子铺路的主,就该匀一匀,还非得往银子堆里头嫁……”

“小五,祁夫人已登仙境,不得胡说八道。”孟离喝住他。

“啊……哦……”李栩双掌合十,朝虚空拜了拜,口中喃喃道,“勿怪勿怪……”

白盈玉沉默一瞬,问道:“不知这位表三少爷如何称呼?”

“他叫司马岱,”岳恒笑答道,“年纪与二弟相仿,我在庄里见过几次,字写得极好。他就爱习书法,不喜管家里的生意,为这事儿,他爹一直都气得很。”

一听见“司马岱”三个字,白盈玉就呆住了,今生今世没想到竟然还会遇见他!当时自己绣嫁妆的情形历历在目,鸳鸯枕、百鸟床幔……一针一线,换来的却是无情的、羞辱般的退婚。

父亲出事,家中巨变,自己一介弱女子孤苦无依,而本已定了嫁娶之日的未婚夫家却在此时送来一纸退婚书。

孟离就坐在白盈玉旁边,听见她的呼吸骤然急促,显然是心绪不定,不由心中疑惑,问道:“怎么,你认得这位司马岱?”

“不,我不认得。”白盈玉飞快地道,她希望永远不认得此人才好。

听出她语气中隐藏的惶然不安,孟离虽不明原因,也未再追问,只淡淡道:“我也不认得。”

这话虽是再寻常不过,却就是这么淡淡的一个“也”字,使白盈玉稳住了心神,不知怎么她就感觉到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他是和自己在一块儿的。

不多时,祁无刀果然带着一名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进来与大家相互见礼,白盈玉着意多看了司马岱两眼。以前她本以为他是个纨绔子弟,可当真亲眼见到,自他言谈举止间才发觉,司马岱是个十足的文弱书生,神态说话间还透着几分天真与呆气,让人想恨却又有些恨不起来。

“孟兄双目不便还能行走江湖,在下真是佩服得很,佩服得很!”司马岱赞叹道,“不像我,成日里被困在家中,也出去不得。”

李栩笑道:“你现下不就出来了么?”

司马岱叹口气:“出来了也没用,总之是比不上你们逍遥快活。”

祁无刀吩咐厨房加几道菜,复回来坐下,朝司马岱道:“你在这里住下倒不要紧,只是晚间写封信,我让人快马送去给舅舅,免得他担心。”

“别!”司马岱忙道,“他若知道我在这里,肯定要派人把我逮回去。”

祁无刀好笑道:“你回回都是来这里,舅舅根本不用想就知道你肯定在天工山庄。我是怕他担心你上出意外,所以要你写封信。”

“不写!”

“怎么了?”祁无刀奇道。

司马岱狠狠地道:“这次、这次……我真的受不了他们的所作所为了!”

“究竟出了什么事?”

司马岱环顾众人,有些犹豫,却因胸中气闷难当,片刻后道:“无刀,你还记不记得之前我大伯给我定的那门亲?”

祁无刀略想了下,点头道:“记得,听说是姑苏织造白家的小姐,不是退婚了么?”

对于白盈玉之前在姑苏的事情,李栩与孟离并不清楚,更不知道她曾经被人退婚一事,此间乍然听到,李栩不禁“啊”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小五?”岳恒被他弄得莫明其妙。

“没事,有东西在喉咙里卡了一下,你们接着说,接着说,怎么就退婚了?”李栩忙道,偷瞥了白盈玉一眼,后者貌似镇定自若,却仍可看出脸色微微发白。

司马岱叹口气道:“当初我大伯要我和那位白小姐订婚,我就不愿意,可又拗不过他们,实在是没法子。后来白家出了事,我大伯立马就命人去退婚,这事也没问过我。我在家就忍不住顶了他们两句……”

“你说什么了?”知道眼下这位司马岱原来是白盈玉未见过面的夫婿,李栩愈发好奇起来。

“我就说我不同意退婚,自家出了事,正是该帮一把的时候,虽然我本来也不同意这桩婚事,可此时退婚等同于落井下石,非君子所为。”司马岱梗着脖子道。

祁无刀听罢,“扑哧”一笑,问道:“挨打了吧?”

“你怎么知道?”

“大舅舅的脾气,哪里能容得下你说这话。他必定要说,这一大家子若不是靠他,岂能过得这般舒坦,他若当君子,你们就都得去喝西北风。然后叫你滚,别在他面前假模假样地装君子,他伺候不起。”

司马岱郁闷地点头,看着祁无刀:“一字不差,他就是这么说的,说完。我就被打了一顿板子,在床上直躺了几日。”

“大舅舅脾气自来如此,你去与他理论,自讨苦吃。”祁无刀笑着直摇头,半分也不同情他。

“后来我一直留意打听着白家的事情,知道那位白小姐被发配边塞,我还想着托人给她送些银两过去。毕竟曾经有过婚约,我也想略尽绵薄之力。哪里知道……”他连连叹气,“今早我才知道,白小姐性子刚烈,在汾水过河时竞就投了水,连尸骨都找不着。”

举座默然,各人心中各有心思。

“终究是我负了她,否则,我想她不至于会去投水。”司马岱又是伤心又是气恼。

白盈玉沉默片刻,低声道:“公子也不必太伤心了。这桩婚事本来就非你所愿,那位小姐便是真嫁了过来,也未必是好事。”

司马岱摇头道:“虽然非我所愿,但既然我应承了,她嫁过来,我自然会好好待她。”

孟离冷哼一声,不客气道:“人都死了,说这话还有何用?你若当真是守诺君子,当初为何不自行前往姑苏,将白小姐接回来呢?”

司马岱呆了一瞬,道:“我、我还从来没有出过那么远的门,再说,要是我大伯和我爹爹知道,非得打死我不可。”

“也是,你死,倒不如她死。”孟离语气更冷。

白盈玉听出他语气中的恼意,心中一动,只想着:难道他竟是在替自己抱不平?如此一想,原本心下的怅然悲苦之情乍地荡然无存,反倒浮起丝丝酸甜。

司马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又无言以对。

因身在天工山庄,对司马岱无礼,无异于对祁无刀不敬,孟离也不想留在此地找人麻烦,起身朝祁无刀拱手道:“多谢祁小姐款待,失礼之处还请多多包涵,若是天工山庄有所不便,我们即刻告辞便是。”

“二弟……”岳恒自然想留他,又不知该从何劝起。

祁无刀怎能不知道岳恒心意,何况以前她也曾听岳恒说起这师弟的孤僻个性,倒不以为忤,含笑道:“哪里会有什么不便,你们来了,岳恒和我都欢喜得很,定要多住些时日,休再说要走的话。”

“咱们头回见面,怎的就要走?”司马岱急急道,“我听说你们江湖中人说话都直爽得很。孟大侠,你就这般同我说话,我觉得甚好,比起那些弯来绕去的人强多了。”他有些书生的呆气,性子虽然懦弱些,为人却甚,是宽厚。

丝毫没料到挨了自己的骂,这位司马少爷竟然是这般反应,孟离呆了一瞬,饶是心中仍有不满,却也再难冷言相对,只得缓缓坐下。

见他坐下,司马岱才放下心来,一口饮尽杯中酒,怅然道:“你说得很对,我就是没胆量和爹爹、大伯去争,若是我有点担当,白小姐也不至于去投河。”

在旁听了半晌,心中柔肠百转,白盈玉终还是体谅了司马岱的为难之处,心中释然,便出言劝道:“司马公子,你也是身不由己,那位小姐魂魄有知,想必会明白,不会怨你的。”

她话音刚落,便听见旁边孟离似乎微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只是听得并不真切,待转头看向他,却又看不出任何端倪。她便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你真觉得她不会怨我?”司马岱期盼地望着她。

她只得含笑点点头:“我想,她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司马岱呆气又发,追着她问。

“我……”

没料到他这般穷追猛打,白盈玉倒不知该如何回答,幸好祁无刀笑着劝阻道:“阿猫姑娘好心安慰你,你莫吓着她。表哥,你若心中不安,去庙里请和尚做场法事,超度亡魂,也是功德一件。”

“对对对,我怎么没想到呢。”

司马岱说风就是雨,抬脚就要走,被祁无刀拦住:“急什么,天都黑了,明日再去不迟。再说,还得托人先去与庙中住持约好时日,你当你一去,和尚就得念经啊。”

“这么麻烦,那无刀……”

他刚一开口,祁无刀就应了下来:“明日,我就先派人替你约好时日,连银子都替你先付着。”

司马岱喜道:“多谢表妹。”

孟离饮了口酒,道:“司马公子这般费周折,也算是多情之人了。”

这话他平平而叙,司马岱自然以为他是在赞赏自己,忙连连摆手,说了一堆不敢当之类的话。只是这话听在白盈玉耳中,倒觉得他是在对自己说话,而她怎么听都觉得孟离是在说反话。

李栩探头过来,朝白盈玉低低道:“要不我劝这小子算了吧?超度亡魂对你可不太吉利啊。”

“他求个心安罢了,且由得他吧。”白盈玉低低道。

才说罢,她似乎又听见孟离冷哼,回头看他,只见他正漠然饮酒,并无丝毫异常。难道又是自己听错了?白盈玉收回目光,疑惑地微垂了头继续吃菜。

见众人皆劝,司马岱一时也不好再悲痛下去,遂收敛了伤心之情,又吃了几筷子菜,问起祁老爷子近况,絮絮说了些闲话。

祁无刀本是安排了司马岱住别处,可司马岱历来是在东篱苑住惯了的,此时又听说孟离李栩等人也都住东篱苑,更是不愿换住处。

“我平日关在家中,无人说话,难得有此机会,我当然要和孟大侠、李大侠住在一块,大家一起也热闹些。”司马岱说道。

他毕竟是祁家的亲戚,东篱苑的正客,孟离等人再不喜热闹也不能说个“不”字。见他热络得很,祁无刀也无法,只得还是让他仍住在东篱苑。好在东篱苑可住之处甚多,便将他安排在距离孟离等人不远的院落里。

众人各怀心思,吃罢散席。早已有丫环提着灯笼候在外间,等着为他们提灯领路。

李栩本想扶着孟离,却见白盈玉已经走在二哥身旁,遂落后一步,正好与司马岱同行。见他蔫头耷脑的,李栩自来熟地往司马岱肩膀上一搭,热心安慰道:“别想了,人死不能复生,没准她现下过得比当大小姐的时候还好,你就不必自寻烦恼了。”

走在前面的白盈玉听见这话,心下好笑,细细思量来,现下虽然吃穿用度不比从前,可心境却是大不相同,若说比当大小姐的时候还好,倒也不算是假话。

正走到回廊转弯的台阶处,孟离似乎分了神,未曾细听领路丫环的脚步声,被台阶绊了一下,白盈玉连忙伸手扶住他。

“当心,还有一级台阶。”她轻声道。

他未吭声,就任她扶着,便是上了台阶之后也未甩开。

白盈玉便一直将他扶着送回房内,想着他毕竟双目不便,又替他将被衾铺好,孟离也未拦着。见他并未与自己见外,她心中欢喜了许多。

待铺好后,她朝孟离笑道:“孟二哥,你早些歇着……”

“我还不困。”孟离道,“你若也不困的话,坐下与我说一会儿话吧。”

不明白孟离有何事,白盈玉依言在桌旁坐下,看着孟离的侧脸在烛光下,双目深得不见底:“孟二哥,可是心中有事?”

“没事……那位司马公子,你不必理会他。”他淡淡道。

白盈玉以为他是怕司马岱勾起她从前的伤心事,微笑道:“我明白,从前的事都已经过去,我只当是头回认得他。再说,他也是身不由己,我也不会怨他。”

闻言,孟离“哼”了一声:“你倒还真是好性子。”

被他这么一哼,白盈玉倒是给弄糊涂了,难道他觉得自己应该记仇?

“算了,我困了。”他语气中带了些恼意,起身赶人,“你也回去歇着吧?”

“哦。”白盈玉一头雾水,也不知这三两句话间,到底是哪一句得罪了他,只得应了,替他掩好门出来。

这夜,孟离睡得并不好。

第二章

为免再碰见唐蕾,次日岳恒索性带他们出庄去逛。天工山庄旁边山上有座庙,虽然不大,却是初唐时建造的,有些年头了。岳恒带着他们到庙里头逛了半日,午时顺便在庙里用了斋饭,下山后在山脚下小镇上的茶楼坐下歇息。

此时仅有他们师兄弟几人,李栩便向岳恒说起白盈玉的真实来历,弄得岳恒也是一惊。

“难怪昨晚……”他恍然大悟,“难怪你会那般劝司马公子。”

孟离心里也有些疑惑:“姑苏与洛阳相隔甚远,你爹当初怎么会给你说这门亲?”

“我爹与司马扬是故交,一直都有往来……”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孟离一愣,惊道:“谁?”

“司马扬,就是司马公子的爹爹。”白盈玉解释道。

孟离眉头紧锁,转向岳恒:“大哥,司马扬在二十年前,可是顺德城都督府内的副将?”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我记得听无刀说过,她二舅舅以前是带兵的。”岳恒见孟离面色不对,关切问道,“怎么了?”

李栩在旁,长叹口气,认真无比道:“二哥,我看这是天意。”

“究竟怎么回事?”岳恒听得糊涂。

一壶清茶,由热至冷,孟离把父亲当年遭遇的始末都讲了出来。

白盈玉还是头遭听说孟离的家事,有些呆住。

孟离对白盈玉道:“司马扬是副将,与你爹又是故交,我想你爹极有可能也是都督府里的人。”

“我爹?”白盈玉呆了呆,“……可我从未听我爹爹提过。”

“二哥,这有何难,咱们只要找到司马扬一问,不就知道阿猫爹爹当年究竟是不是都督府里的人了么?”李栩轻松地道,同时招手让店小二来换过热茶。

孟离沉默一瞬,却摇了摇头:“不必了,当年之事卫老伯一再叮嘱我不要再查下去,我也不想拂他老人家的意思。”

“可是……”

白盈玉在旁疑惑道:“孟二哥,你是嶷心我爹与孟都督那案子有关系?”

“没有。”孟离很干脆地道,“你不必多心。其实我之所以查此事,只是想多了解些爹爹的为人罢了,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做出那样的事来,现在……”

“现在你还是不知道啊!”李栩插嘴,说实话,不把当年的事弄清楚,他也觉得憋得难受,“二哥,卫老伯的心思我明白,他谨小慎微了一辈子,自然是希望你也如此,什么事都别惹才好。他虽然是好意,可咱们该弄明白的事还是得弄明白,不是么?”

孟离仍是沉默不语。

岳恒一直静静听着,半晌才沉声问道:“师父可知道此事?”

孟离点头,李栩跟着点头。

“师父怎么说?”

“师父偷偷摸摸跟了我们一路,一直跟到顺德城才露面,就是怕二哥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二哥向师父保证了不是来寻仇的,师父才放心。”李栩道。

“也不知道他是真的放心还是装的。”孟离郁郁地叹口气。

李栩立马抬头四下张望一番:“二哥,你是说师父还在偷偷跟着咱们?”

此言一出,连岳恒也坐不住了,跟着往外头看,语气让人分辨不出是期盼还是紧张:“师父在这里?真的?”

“大哥,你别听小五瞎咋呼。”孟离不耐道,伸手去拿茶杯,正碰到一人的手上,细腻柔软。

“你的茶凉了,我给你再添一杯。”她轻声道。

“嗯。”

她倒好茶,没有摆到桌上,而是将温热的杯子送入他手中:“有些烫,正好捂捂。”不知怎的,听到孟离身世,她就愈发想对他好些。

孟离接过,微怔片刻,却又想起另一事来,转向岳恒道:“大哥,有件事你替我向祁小姐提一提?”

岳恒点头:“你说,何事?”

“我想给阿猫找个婆家,祁家人脉广,想让祁小姐帮着打听些。”孟离顿了一下,“……不过,像司马公子那样的还是算了。”

白盈玉万没料到他说的竟然是要替自己找婆家的事,呆了片刻,随即道:“我还不想嫁人……”

李栩帮着她说话:“也是,二哥,现在急什么,等回了家再忙这事也不迟。”

“你懂什么!”孟离道,“阿猫出身大户,咱们小镇上的人她多半不会中意。”

“孟二哥!”白盈玉难得地打断他的话,声音中透着压抑的恼意,“自汾水之后,我就再没把自己当成过官家小姐。你若是嫌我累赘,直说便是……我也不劳你替我找婆家,自己会寻个去处。”说到最后,泪就落了下来。

李栩忙打圆场:“好好的,怎么就哭了呢?二哥不是那个意思,他也是为了你好。”他一边劝,一边捅捅孟离,示意孟离也劝两句。

孟离却一径沉默。

旁边岳恒不善言辞,更不懂得如何劝女儿家,只得手足无措地干看着。

良久,孟离才闷闷叹了口气,道:“我几时嫌你累赘了,你别诬赖我。”

“那你……怎么总惦记着替我找婆家?”白盈玉哽咽问道。

“女大当嫁,天经地义。何况,你也没说过不想嫁,我一直当你也盼着。”

白盈玉咬咬嘴唇:“那我今日说了,我就是不想嫁。”

孟离无奈:“行,我知道了。”

回到天工山庄时,已是上灯时分。

因之前的事情,白盈玉终是心中郁郁,一路沉默不语。孟离也不太说话,李栩只得与岳恒叽叽呱呱,问些锻造兵器的事情。

进了东篱苑,白盈玉闷着头走,只想着快快回房去,却听李栩一声咋呼:“你们看亭子里,司马公子好像真的在祭拜?”

她依言望去,池中的八角亭内果然摆了香案,且能看见案上香炉星星暗红明灭不定,司马岱正立在香案之后,摆弄着什么。

他身后石柱旁还有一人,低着头在摆弄什么,灯火太暗,她又是背着身子,一时看不清楚,似乎是个丫环。

“走走走,去看看他在做什么!”李栩好奇心大盛,不由分说,拖着他们便朝亭中走去。

待过了九曲桥,快到亭子时,他猛然停下了脚步,因为他方才看清司马岱身后的人竟然是唐蕾!

只是这时,想再退回去却已经来不及。

司马岱正热情地招呼他们:“岳师傅、孟大侠、李大侠、阿猫姑娘,你们来得正好!”

李栩硬着头皮往前走,心中暗悔不已:二哥本就心情不好,此时碰见唐蕾,这不是给他添堵么。

司马岱还忙着给他们介绍:“这位是唐门的唐姑娘,我今日才结识的。唐姑娘,这几位是……”

“不必麻烦,我五岁就认得她了。”孟离冷道。

司马岱噎了一下:“五岁?”

“我们两家是故交。”唐蕾冷哼。

“原来如此!”司马岱喜道,“那真是巧了!”

他们说话间,李栩已经绕着香案转了两圈,奇道:“司马公子,您这是……”

“哦……是这样,今日是白小姐的生忌,我给她上几炷香。”司马岱叹道。

闻言,白盈玉心中微微一动:是啊,今日是自己的生日,自己竞都忘了,没想到这位司马公子会记得。

“你怎么会记得她的生辰?”她轻声问道。

“她的八字曾经送过来给算命先生批过,所以我记得。”

“哦。”她望着香火,心底有几分感动。

“你对你未过门的妻子还真好,这篇悼文我看了心里都酸酸的。”唐蕾把手中的纸递还给他,原来之前她一直低着头看的便是司马岱写给白盈玉的悼文。

有两名丫环自桥上而来,一名端着火盆,另一名端着一碗清水,司马岱命将清水供在香案上,火盆则摆在地上。

“这水……”李栩不解,见过供香火、瓜果、点心的,却从未见过供清水。

司马岱忙解释道:“白小姐投水而逝,而这天下的水皆是相通的,也不必拘于何处的水,只管舀一瓢来祭奠,都是可以的。”

李栩点头,表示赞赏:“还是你们读书人聪明,懂得省事。”

“我、我并不是为了省事……”司马岱大为尴尬,“若不是汾水太远,我原是想到河边去祭奠她的。”

不忍司马岱尴尬,白盈玉遂道:“我觉得这样甚好,公子是清雅之人,一碗水亦是心意所在,白小姐芳魂有知,定会含笑九泉。”

司马岱感激地朝她笑了笑,复接过悼文,恭身立在案前,朗声诵读,声音悲戚,起起伏伏,显然甚是动情……读罢后,将悼文放入火盆中焚毁,接着在案前拜了几拜,举袖抹泪,方才转过身来。

见他眼角泪迹犹在,顾念他心情尚未平复,一时亦无人说话。

半晌,唐蕾才低低叹了口气:“要是我死了以后,也有人为我哭,也给我写这般的悼词就好了。”

孟离半靠着亭中石柱,闻言冷哼:“只怕笑的比哭的多。”

“你……”唐蕾听了那悼词,正值悲戚之时,又听见孟离冷嘲热讽,毕竟是女儿家,顿时气得落下泪来,“我知道你自然是笑的那个,可是、可是……若是你死了,我却是会伤心。”

“不敢当,受不起。”他根本不为所动。

白盈玉轻轻拉了拉孟离的衣袖,低低劝道:“她已经哭了。”言下之意,让他莫再与她争执,退一步才是。

孟离如何会听不出来,却无半分怜惜,冷然道:“这倒稀奇了,泪为肝液所化,她怎么会有眼泪。”

白盈玉哑然。

唐蕾气得嘴唇微微颤抖:“你说我没有心肝?”

孟离冷笑不答,拂袖而去,李栩忙跟上,岳恒匆匆朝司马岱施礼告辞后也追上他们。

白盈玉本也想走,可见唐蕾委屈至极的模样,又有些不忍心,犹豫了片刻……就在这片刻之间,唐蕾抬眼看了看孟离远去的背影,再也按捺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唐姑娘……”白盈玉与司马岱皆想劝她,却又不知她与孟离之间究竟有何过节,一时也不知该从何处劝慰起。

“大笨蛋……臭瞎子……”唐蕾边呜咽着边骂着,“臭瞎子、死瞎子……你不知好歹……”

白盈玉取出绢帕递给她,想让她擦眼泪。唐蕾抽泣着抬头看她,气冲冲道:“干什么!你不是怕我会下毒么?又来扮什么好人。”

白盈玉只得讪讪地缩回手,道:“早间是我不好,误会了姑娘。不过,姑娘朝孟二哥掷石头,也确是不大好。”

“他功夫那么好,怎么会被我砸到?”唐蕾理直气壮,片刻后又萎靡不振,垂头低低道,“我若不那样,他又怎么会理我。”

白盈玉哑然,她现下才算明白了唐蕾的心思。

司马岱却不懂这女儿家的心事,冒冒失失地问道:“你们两家不是故交么?怎么他对你倒像是仇人一般?”

唐蕾用袖子抹了抹泪,吸吸鼻子,才道:“早年间出了点事,我……他就一直记恨我到现在。”

“是什么事?”白盈玉与司马岱同时问道,心中皆好奇得很。尤其是白盈玉,她知道孟离虽然性情孤僻,却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对唐蕾屡次无故出言相讥,想来定是有心结。

问到这事,唐蕾却又不语了,只盯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狠狠地咬着嘴唇。

司马岱想了想,自告奋勇道:“姑娘但说无妨,若是有什么误会,我去替姑娘说和,孟兄是江湖上的大侠。想来不至于这么小气,定会与姑娘冰释前嫌的。”

“没用的。”唐蕾闷闷道,“谁说也没用。”

司马岱丝毫不气馁:“姑娘若觉得我的面子不够,我可以让我表妹去替你说合。她如今主掌天工山庄,任凭是谁,我想都须得卖她三分薄面。”

唐蕾愣了下,抬头问道:“真的?他肯听她说话?”

司马岱点头,胸有成竹道:“我想应当会的。”

旁边,白盈玉却暗自摇头,心道:孟二哥那般性情,只怕是未必肯听,却不知究竟是何事让他如此气恼唐蕾。

被司马岱诚恳所感,唐蕾似乎也有了点期盼:“他若当真肯原谅我,我一定重重谢你。将来若有人得罪了你,我去替你出头,别的不敢说,光是‘唐门’二字就少有人敢惹。”

“我没仇家,也从不与人结仇,不必不必。”司马岱忙道,“姑娘还是先告诉我,你与孟大侠之间究竟有何误会吧。”

提起这事,唐蕾又有些蔫,闷头沉默半晌,才含糊不清地道:“我把……双目……了。”

“嗯?”司马岱没听清。

唐蕾无奈,只得略略提高声音,复说了一遍:“我把他双目弄瞎了。”

这是今夜白盈玉第三次哑然无语,可这次她却是真真正正被惊着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怎么也想不到,孟离的双目竟然是被唐蕾毒瞎的!

司马岱同样瞠目结舌,他没料到会是如此严重的事情。

“你、你为何要弄瞎他的双目?”白盈玉已经难以掩饰声音中的愤怒。

“意外,真的是意外!我又不是故意的!”唐蕾加倍地委屈起来。

“我记得孟二哥说过,他的双目是在七岁那年被人毒瞎的,你……你怎么那么狠毒,他那时候还是个孩子……”原本对唐蕾的同情荡然无存,她只觉得孟离对唐蕾还算客气了。

司马岱在旁,疑惑地问道:“孟大侠七岁的时候,唐姑娘,那时候你多大?”

“四岁。”唐蕾蔫蔫地道。

“四岁!四岁你就懂得下毒害人了?”

“就是因为太小嘛……那时还没人教我怎么用毒,我怎么知道那毒粉撒上去眼睛会瞎,还以为洗洗就行了。”

“你……年纪小也不能胡闹!那可是眼睛,孟二哥这辈子都看不见了!”纵然知道她当时年纪尚幼,可白盈玉还是无法谅解。

唐蕾扁扁嘴,气恼道:“那你让我怎么办?就算我把眼睛挖出来,也没法让他双目复明啊。再说,我也向他赔过不是了,爹爹还罚我在家关了足足半年。”

“你……”白盈玉直摇头,“便是将你关上十年,那又有何用?”她心中替孟离难受,不愿多言,朝两人草草施了一礼,便快步离去。

“白宝震有意陷害他?”

“嗯,按欧阳坚所说,白宝震是故意将他加在名册之中,而所记载的银两物件皆是白宝震历年来为他贺寿所赠之物。偏偏白宝震从不写礼单,根本无从查起。”

孟离陷入一阵茫然中:白宝震并不明当年真相,也许他只知道是欧阳坚呈上足以害死爹爹的证据,所以此事是他故意为之,只为了要替爹爹报仇?

可惜死者已矣,这一切都再也无从得知……

“都督之事,我再三奏请过圣上……”易尚文深叹口气,无奈地道,“当初下令处斩都督的是先皇,若替都督正名,岂不是说先皇误杀好人?故而圣上也是万般无奈。”

孟离冷哼一声,仁宗并没有为爹爹正名,他只关心自己的江山稳不稳:“爹爹并不是为了他赵家江山,何须他来正名。爹爹求仁得仁,他人明不明白,他又怎会在意。”

“不错,以都督的为人确实不会在意。但你是都督之子,所以我不远千里而来,便是要告诉你当年的真相。别人都可以误会他,但是你不可以。”

孟离静默,之前听别人说起的爹爹的种种复从脑中闪过--穿过血污,他的脸俊逸依旧,从容依旧,双目柔和悠然,望着天际层云,径自出神……

爹爹,你求仁得仁。

那一刻,你想的可是娘和我?

孟离心头一痛,艰难启齿道:“先生,我娘可知道当年的这些事?”

“这个……”易尚文为难地摇头,“我也不知道都督是否曾经告诉她。”

孟离黯然,缓缓起身走了出去。门外月光皎洁,柔和地洒落在他身上。

望着这清俊瘦削且似曾相识的背影,易尚文与司马扬对视一眼,心下皆是一阵怅然。

尾声

直拐到临水的廊上,孟离才低低道:“师父,屋顶不牢靠,你还是下来吧,不然回头还得漏雨。”

话音刚落,屋檐上传来几声尴尬的讪笑,然后杨渐翻身落下:“所以我说得把房子修修嘛……今晚月色不错……你饿不饿?”

孟离没搭理他这些废话,直接问道:“您都知道了吧?”

“嗯。”

孟离便没再说话,静静靠在栏杆旁,径自想着什么。

杨渐看不过眼,上前拍着徒儿肩膀,低声道:“你娘当年生你的时候,很难,流了很多血……她是咬着牙,拼着命把你生下来的……她说,你爹爹命不好,但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她一定要给你爹爹留个后,求我把你抚养成人。”

孟离的泪随着杨渐的话慢慢滑落。

“你看,不管你娘知不知道,她始终都相信你爹爹。”杨渐道,“如果她能抚养你长大,她也会这么告诉你的。”

“我知道。”

“知道就好,别怨他们。”杨渐道,“人生在世,总有些事情不得不做,他们根本没有取舍的余地。”

孟离举袖掩去泪水,自嘲一笑:“与爹爹相比,我实在是百无一用。”

杨渐也笑道:“谁说的,赶紧生几个娃娃,然后教娃娃念书习武,这也是正经事,一点都不比你爹爹差……去吧去吧,找你媳妇去,别老让人提心吊胆。”

“嗯。那……师父你?”

“去、去、去,你管小媳妇去,别来管我老头子。”

孟离微微一笑,迈步往自己屋子方向而去--那里,烛火温暖,有人在灯下,笑意盈盈。

唐蕾气恼,瞧向司马岱,后者满面惶恐地直摇头:“唐、唐姑娘,我看这事不好办……”

知道指望不上他,唐蕾跺跺脚,亦转身离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夜色水光之中。

司马岱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他素性喜热闹,现下人走得一个都不剩,顿时深感凄凉。他独自蹲下来,取过纸钱,在火盆中烧着……正巧池面上刮来一阵风,吹得灯笼左右摇摆不定,纸钱灰烬亦飞得满天,再转头看见案台上香火燃尽。那碗水被风吹得起了阵阵涟漪,仿佛有了灵性一般……

瞳仁猛地缩了一下,司马岱抑制不住心慌,抬脚就想跑,却有一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面前,撞了个正着。司马岱一骇,抬头望去,顿时目瞪口呆!

“爹!你怎么来了?”他战战兢兢地叫道。

花厅外雾气浓重,两丈外便几乎看不见人影。纵然日头已经出来了些时候,可因天工山庄是在山谷之中,故而雾气颇难散去。

李栩看着端送早食的丫环们一个个自雾中走出来,感觉甚好,低声朝白盈玉道:“你看这景象,咱们像不像在天宫里头?”

看他这般善于自娱自乐,白盈玉不由微笑,也看着那些丫环暗自想象了一番,嫣然点头:“还真是挺像的。”

“我要是当了神仙也不过如此了。”李栩满足地道,“早知道,我就应该修道去。”

孟离淡淡道:“神仙不能吃五谷杂粮,你受得了?”

李栩愣了一下,摇头道:“那我得再想想。”他起身想帮二哥盛碗糯米粥,勺子却被白盈玉接过去,示意她来,他正好乐得清闲。

这些日子都在一起用饭,白盈玉大概明白了孟离的用饭习惯,比方说:筷子摆在右手侧,距离碗三分;碗摆在身前,与身子距离也是三分等等一些习惯。她替孟离盛好粥,细心摆好,见粥还冒着热气,忍不住提醒一句:“慢慢吃,还有些烫。”

孟离轻轻地“嗯”了一声,用勺子边搅动边吹着热气,果然慢慢吃着。

白盈玉又顺便替李栩也盛了一碗,最后才给自己盛。三人正吃着,门口脚步声又响……李栩回头,忙招呼道:“司马公子,起得早啊!快来一块吃。”

司马岱却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我不吃了,我是来向诸位辞行的。”

“你要走?才来没两天啊!”李栩奇道。

白盈玉也觉得奇怪,望向他,关切地问道:“公子怎么突然要走?”

“我也不愿走,可是……唉!与你们在一块,又有趣又能长见识,我也想多留几日。”司马岱遗憾地道。

“可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她问道。

“没有、没有……”

孟离淡道:“是家里要你回去吧?”

司马岱叹口气:“正是,家父之命我实在是不敢违背。希望来日各位有空时,到我家中小住,可好?”

“好、好、好。”李栩满口答应。

“公子保重。”白盈玉道。

“你们也保重,有空可一定要来我家!”司马岱说这话时,脸上的神情倒像是他即将进牢房,求着别人千万别忘了去探他。

李栩连连点头。

司马岱犹自不舍,又看向白盈玉:“阿猫姑娘,你也会来吧?”

白盈玉觉得自己实在是最不应该踏入司马家的人,乍然被他一问,她本不善撒谎,一时怔住,不知该如何回答。

好在有李栩替她解围,只听李栩在旁大大咧咧道:“放心放心,洛阳司马,我们闻名已久,就算你不请我们,我们也是要上门叨扰一番的。”

话音刚落,外间的脚步声重重地砸到每个人耳朵里,李栩与白盈玉循声望去,只见浓雾中显现出一个高大的人影。这人步伐大,走得又甚快,几乎是一晃眼的工夫就到了他们眼前。原来这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身材挺拔,健硕魁梧,怒目含威,直瞪向司马岱。

“你和谁在这里??唆唆?”中年人极不耐烦道。

“爹……”司马岱畏畏缩缩地唤了一声。旁边几人同时一惊,原来这个人就是司马扬,他竟然亲自追来了天工山庄。

“在前面等了半天都不见你人影,还以为你又跑了呢。”司马扬怒气不小。

司马岱缩了缩脖子,不露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才道:“爹,这些是我刚认识的朋友,这位是孟……”

他话未说完即被司马扬打断,不耐道:“你赶紧给我回家去,别以为能找到人给你当靠山。”

“爹,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们都是岳大哥的同门师弟。”

“岳恒?”听见这个名字,司马扬方才略微转了转头,打量了下孟离等人。孟离微垂着头,并不欲与他照面,倒是李栩笑容可掬地迎上司马扬的目光,与他直直地对视着。

“岳恒的师弟?你多大了?”司马扬觉得李栩实在年轻得不像话。

“年方二九。”

司马扬微点了下头:“与我家岱儿一般大。”他回头打量下自己的儿子,立时训斥道,“你看看人家,和你一般大,就敢闯荡江湖。再看看你自己,除了来找无刀,还是来找无刀,连换个去处你都不敢,这点出息!”

听着父亲不留情面的教训,司马岱噤若寒蝉,一声也不敢反驳。

司马扬又看了眼李栩旁边的白盈玉,微眯起眼睛,打量着她。

白盈玉想起自己幼年时似乎曾经见过他,不由得心跳如鼓,生怕他认出自己来。

“这位姑娘看上去弱质纤纤,没想到也是江湖中人。”司马扬自己感慨了下,随即回头接着骂司马岱,“你瞧瞧,你瞧瞧,你连个姑娘家都及不上,真是没用。”

司马岱的脖子已经缩没了,头垂得下巴抵到胸口,分外可怜。只可惜,他这副模样别人或许会生同情怜悯之意,而在司马扬眼中,却是个十足的窝囊废。

孟离在旁始终一言未发,还微侧了头,可司马扬的目光终于还是轮到了他身上。

“这位公子……”司马扬在看见他侧面的那一瞬间就愣住了,眼睛死死地直盯着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司马岱深垂着头,等待着父亲再把自己骂一番,等了良久,却迟迟听不到父亲开口,于是谨慎迟疑地抬起头来望去……

李栩与白盈玉皆不敢出声,只盯着司马扬的脸。

“你,是谁?”司马扬问道。

孟离不语,沉默地坐着。

司马岱小心翼翼上前,道:“爹,他是岳大哥的师弟,姓孟。”

“孟?你也姓孟!”闻言,司马扬脸色便有些发白,声音中带着微不可闻的颤抖,手指向孟离,压抑着心绪,“你转过来!转过来看着我,跟我说话!”

“爹,孟大哥双目失明,视物不太方便。”司马岱忙提醒道。

“双目失明?”司马扬又是一惊,直接伸手扳住孟离肩膀,把他扳成正对着自己。他的手劲甚大,捏得人肩膀生疼,孟离略皱了皱眉。

李栩并未看见,而白盈玉却瞧在眼中,起身急道:“伯父请坐下说话,莫伤了我二哥。”

司马扬方觉自己失态,松开手,眼睛却不曾稍离孟离半分。旁边司马岱忙端了凳子过来,让父亲落座。

“你爹爹是谁?”司马扬问道。

孟离沉默半晌,才道:“请恕在下不便相告。”

司马扬步步紧逼:“你娘是谁?”

“不便相告,还望海涵。”孟离仍旧道。

“你娘现下在何处?我要见她!”

孟离淡道:“家母早已过世多年。”

“死了?”司马扬一怔,“怎么死的?”

孟离被他连珠般的问话逼得甚是不快,更不用说他所问之事孟离自己也尚不能全知。孟离立起身来,冷淡道:“家事不足为外人所道,请阁下莫再问了。”

司马扬闻言,盯了他半晌,冷冷自嘲一笑:“是啊,我不过是个外人,不配管你孟家之事。”

他的笑声得愈来愈响,眼中却隐隐可见泪光。

司马岱见父亲神态间微露狂态,是从前所未见,心中不由担忧,上前怯怯劝道:“爹爹!”

司马扬沸袖将他扫到一旁,大步而去,转瞬便消失在浓雾之中。

李栩眼疾手快,一把扶住踉跄欲倒的司马岱,同情地道:“你爹的脾气还真够你喝一壶的……”

司马岱也不明白爹爹究竟怎么了,顾不得与李栩多言,站稳之后便急忙快步追出去。

看这父子俩一前一后都走了,李栩望向孟离,奇道:“哥,这司马二爷发的是什么脾气?”

孟离也是不解,却也不想弄明白,淡淡道:“此地不宜久留,你去把大哥找来,就说山中有事,我们要先走。”

“今日就走?”李栩有些不解,在旁的白盈玉也是微微一怔。

“嗯。”孟离应道。

“可……咱们又不用怕他……”李栩话未说完即被孟离打断。

“你快去吧,莫?嗦!”孟离不愿多解释,催促他道。

李栩无奈,只得起身,因还未吃饱,遂在桌上又抓了两块干层糕,塞了一块在口中,另一块藏于袖中,这才一溜烟跑出去。

孟离同时起身,脸转向白盈玉,道:“走吧,回去收拾东西。”

白盈玉低低应了一声,不像李栩那般多问,沉默地起身,随他回到院中整理东西。

过了大概一盏茶的工夫,李栩便快步回来,急急道:“大哥说他去安排马车,让咱们在前堂等他。”

孟离点头,心中暗自感激岳恒并未前来问他缘由。

李栩拿上包袱,迟疑一下,朝孟离道:“祁小姐待咱们甚是周到,又是大哥心中要紧的人,咱们也不向她辞行么?”

孟离原是想让岳恒代为辞行,此时听了李栩的话,想到祁无刀与大哥之间的关系,还是不可失礼。他不耐地暗叹了口气,朝门外走去。

才出了东篱院,孟离脚步一滞,缓缓又走了两步,干脆停了下来,神情冷凝,淡淡道:“司马二爷,对孟某还有何见教?”

乍然听他这么一说,白盈玉吃了一惊,环顾周遭,浓雾重重,根本看不到什么人。李栩耳力稍好,屏气细听,方才听见前方一丈远处似乎有呼吸声。

“耳力还不错……”隔了一会儿,那头才传来司马扬带着明显敌意的声音,“听无刀说,你功夫还过得去?”

看来刚才那会儿工夫,他已去见过了祁无刀,打听过关于自己的事情。孟离面色一沉,冷声道:“堪堪够用,不至于使师门蒙羞罢了。”

“哼,好大口气!”脚步声重重地踏过来,司马扬高大魁梧的身材自雾中凸显出来,后面还跟着一声也不敢出的司马岱。司马扬面容阴沉依旧,目光紧紧盯在孟离脸上,“我问你,你哪来的这股子傲气?像你这样一个瞎子,哪来的这一股子傲气?”

这话可谓不客气至极,孟离未及反应,李栩已经气得跳了起来,冲到司马扬面前,怒气冲冲地道:“你这老匹夫……”

话音未落,他便被一股大力推到旁边,踉跄着扶树站稳。

“小五,带阿猫到旁边歇着。”孟离听到司马扬朝小五出手粗暴,再也按捺不住怒气,撩袍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司马二爷若想过招,在下可以奉陪。”

司马扬冷笑一声:“好,我倒想看看你的功夫是不是配得上你的傲气。”他转头冷冷瞥了一眼李栩与旁边的白盈玉,才道,“此地动手施展不开,打起来也不痛快,你随我来。”

说罢,他举步便走,侧耳听身后动静,只当孟离未必敢跟过来,便可再出言讥讽。殊不料身后孟离未有半分迟疑,脚步紧随而来,倒叫他有了点不情愿的佩服。

后面,司马岱抱歉地朝李栩和白盈玉连连拱手,却又不敢出声,怕被前面的爹爹听见。李、白二人顾不上搭理他,快步跟上孟离。

虽然大雾笼罩,但司马扬来过东篱院不下几十次,自是轻车熟路,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着,直走到湖边一片平整的青石空地上。

“岱儿,去把兵器架搬出来。”司马扬命道。

司马岱呆了呆,爹爹以往来东篱院小住时都在此练功,兵器架就在旁边屋子里,可……那绝对不是他搬得动的玩意儿!

司马岱磨磨蹭蹭地走到放置兵器架的屋子里,不停地左右张望,也没在近处找到家丁,只好认命地试着去拖动那沉得要命的铁玩意。

铁器自青砖上刮过,发出极其难听的声音,更可冷的是,这个声音非常短暂,因为司马岱实在是拖不动。

司马扬脸色变了变。

孟离开口淡道:“我不用兵器也可,不必麻烦令公子了。”

年轻人未免也狂得太厉害了,呆会儿要好好杀杀他的傲气才是。司马扬心中恨恨暗想着,扬声朝司马岱道:“拿两杆枪出来。”而后转向孟离,冷声道,“当年都督一杆银枪,技压全军。你莫要告诉我,你不会使枪。”

一杆银枪,技压全军--孟离怔住,不由得心驰神往,爹爹当年何等风资,可惜自己竟无缘得见。

“到底会不会?”司马扬见他不答,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

孟离方回过神来,轻轻点了点头:“会一点。”

此时司马岱已经取了枪出来,先恭恭敬敬地递给司马扬。司马扬接过,随手一抖,劲风卷过,卷开了些许雾气,白盈玉看见司马扬手中的长枪尖端寒光凛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孟离也已接过司马岱递上的另一杆长枪,听见身后白盈玉传来的动静,‘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吩咐道:“湖畔风凉,小五,带阿猫到屋子里去。”

白盈玉本想拒绝,又生怕自己在此地碍事,正在犹豫不决中,便听司马扬道:“岱儿,你也进屋子去,刀枪无眼,免得伤着你们。”

司马岱应了声“是”,犹豫片刻,鼓足勇气道:“爹爹,刀枪无眼,你们……你莫要伤了孟大侠才是。”

闻言,孟离与司马扬几乎是同时“哼”了一声。

司马岱见状。未敢再多言,依言避到屋中。三人皆站在门口处,屏气观看。

司马扬不再多言,手中长枪一抖,枪尖朝着孟离直刺过来,虽然招式颇快,但却仅用了三成功力,也是因怕当真伤了孟离。从枪尖挟带的劲风中,孟离如何会察觉不到,当下也未尽全力,侧身让开,轻轻一拨,将他的力道卸开。

两人你来我往,枪影交错,劲风呼呼,雾气虽被带开,但地上积雪被劲风卷起,在两人身遭形成一团白雾。

李栩看得出两人皆未尽全力,便知司马扬并无伤二哥之意,当下便放心了许多。见司马岱呆呆盯着看,他便凑过去,奇道:“你不是不会功夫么?看这么认真做什么?”

司马岱紧张地咽下唾沫,才压低声音道:“我看我们得想个法子让他们停手才行,万一伤着了……可了不得,了不得……”

李栩好笑地问道:“那你希望谁赢?”

司马岱连连摇头道:“习武也不过就是强身健体,谁高谁低又有何妨。我最厌那些整日里打打杀杀争强好胜的人。”

“这话你得和你爹说才有用,阿猫,你说是不是?”李栩坏笑道。

他们身旁,白盈玉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纷飞雪尘中的那个青影,压根没听见他们说的话。虽然一直都知道他功夫很好,可这还是她头一遭看见他与人动手。招式劲道,她一概都看不懂,只看得见他身形飘逸,银枪破雪。因为目盲,他全凭耳力,微微侧着头,脸上神情比起平常更加专注,却不见丝毫紧张。

此刻的他似乎不同于平日里,可差别到底在何处,她也说不出来,只是觉得他愈加遥远,心底不自觉生出些许自卑来。

司马扬与孟离直拆了三十余招,见他应对轻松,非但无败相,连吃力的样子也看不出来,心下不由生出些许赞许之意,手上却又添了几分力道,枪速也较之前更快。

孟离不急不躁,银光如雪,守得严丝合缝。因敬司马扬是长辈,对自己出手也尚留余地,故而他只守不攻。

司马扬何尝看不出,存心想逼他露出真功夫,虚晃几招之后,长枪骤然银芒暴涨,直逼孟离面门。

这一剌的力道和速度比起之前要多了几倍!

“当!”枪尖对枪尖,碰撞出极清脆的响声,孟离被震得后退几步。

司马扬大笑出声,未再添力道,撤身收枪,望着孟离,点头赞许道:“你目不能视,能练到这般境地,确实不易。只是方才这枪,若是都督使来,你便万万挡不住。”

被司马扬的话弄得脑子有些乱,孟离缓缓收回枪,想问什么……

“这招还是当年我从都督那里偷师而来的。”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司马扬接着道,“不过我只是学了个花架子,都督的枪直到最后还有变招,能让人避无可避。”

说罢,他看着淡淡雾气里的孟离,想到当年的那个人,几分怅然,几分萧索:“你很像都督……不过,在行事为人上,你还是别像他更好些!”说至后半截话时,他的语气已恢复冰冷,提枪转身,便朝放置兵器架的屋子走去。

孟离强自按捺住心中不快,缓步跟上,寒着声音问道:“司马二爷何出此言?”

司马扬脚步不停,头亦未回:“孟逸通敌叛国,难道还有什么可效之处么。”

孟离苍白着脸,一字未说。

“哐当”一声,司马扬重重把长枪插回兵器架上,见孟离不语,叹了口气,语气稍缓道:“我与都督并无冤仇,你大可不必担心。当年你娘能带着你逃出生天,是你命不该绝,我自然也不会去告发你。”

李栩与白盈玉闻言心下稍宽,独司马岱在旁听得一头雾水,不明白爹爹所言究竟何意。

孟离却不甚领情,手往旁边兵器架上摸去,冷声道:“如此说来,我该多谢二爷才是。”此言一出,他无疑是承认了自己确是孟逸之子。

司马扬定定盯了他一会儿,自然听得出他话中并无丝毫感激之意,微眯起眼,“哼”了一声道:“怎么,你疑心我?”

“二爷既然看不上我爹爹行事为人,又何必与我多言。”孟离的手正摸到一柄长刀,刀柄上花纹缠绕,在指腹下凹凸起伏,“我虽不孝,却也承不起二爷这人情,告不告发,且由得你。”

司马扬怒气又起,恨不能扬手给他记耳光:“你、你……你这小子跟谁学的这么狂傲!”

“血里带的,骨中刻的。”孟离硬邦邦地回答,正摸到兵器架的空处,把手中长枪架好,“小五、阿猫,我们回去。”

“哦……”听得一愣一愣的李栩回过神来,迟疑道,“回哪里去?”

“回院子里,此地清雅,再住上月余,想必大哥也会欢喜。”

李栩连连点头:“就是,咱们何必要走,再住上月余。”他飞快地横了眼司马扬,在后者未发觉之前便收回目光,提溜上包袱往外头走。

白盈玉微低着头,跟着他们一道离开,心中却是忐忑不安。

屋中仅剩下司马父子二人,司马岱见爹爹一直出神,不明其意,等了半晌才试探问道:“爹、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司马扬深闭起眼,喟然长叹:“这样的脾性,果然是从血里带来的。”

“爹……”

第三章

孟离房中,李栩正斜歪在椅子上,叹道:“阿猫,幸好你没嫁进他们家,看他对司马公子那样,就知道你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虽是玩笑话,白盈玉却笑不出来,抬眼望了望孟离--自回来以后,他就一直静静靠在朝北的窗畔,神情冷凝,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大哥!”李栩隔着窗子,看见岳恒匆匆走进院子,身旁还有一人,“祁小姐也来了。”

岳恒一进门,看见孟离的模样便知不对,拎了李栩到旁边相询。李栩详详细细地把比武之事告诉了他。

“其实我也不大明白,这司马扬说起话来实在不中听,可比枪的时候,倒是还懂些分寸。”李栩挠着脖子,不解地道,“你说,他和二爹到底有仇没仇?”

岳恒摇头,疑惑地转向祁无刀。

祁无刀也摇头:“有没有仇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自二舅舅辞了官回来后,一字也未提过当年孟都督之事。以他的性情,我猜当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伤他甚重。”

“怪事!”李栩双手抱胸,连连摇头,“当年被腰斩的是我二爹,又不是他。再说,看他那个样子,倒像是恨二爹限了好些年,好不容易撞见二哥,正好拿来撒气。二哥,咱们可别和他一般见识。”

“小五!”岳恒低低喝住他,司马扬好歹是祁无刀的长辈,此时当着祁无刀的面不可太无礼。

祁无刀微微一笑,思量了一下道:“二舅舅那边,我会去探探口风。你们也不必忧虑,二舅舅虽说脾气大些,但行事说一不二,他既然说过不会去告发孟大侠,那就一定不会。”

听到此处,孟离朝祁无刀深施一礼,歉然道:“孟某戴罪之身……”

他话才起头,祁无刀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含笑打断他道:“天工山庄难道连这点担待都没有么?这些见外的话,以后莫再提了,你大哥听了心里会不好受。”说这话时,她微微侧头望了眼岳恒。

岳恒果真是不自觉地眼露忧色,听到祁无刀这么一说,才赶忙尴尬地抓抓头。

白盈玉在旁,羡慕地望着他们,她听得懂祁无刀尚未说出口的话:“若是岳恒不好受,我便会更不好受。”只因在于她,看着孟离难过,看着孟离受司马扬讥讽,她的心中也是一般的难受。

祁无刀走时,李栩悄悄扯了扯岳恒的袖子,附耳道:“大哥,快把她娶了吧。这么好的嫂子,你再不赶紧成亲,我都看不下去了。”

“嗯,我也看不下去了。”孟离难得地淡淡附和。

闻言,岳恒脸涨得通红,挣开衣袖,快走几步,赶到祁无刀身旁与她同行。

看他们出了院门,李栩突发奇想,笑道:“二哥,要不咱们一直住到大哥成亲,如何?”

孟离不置可否,忽地侧耳细听,皱眉道:“司马岱来了。”

“他来做什么?”李栩奇道,从窗口望出去,果然看见司马岱一脸忧虑地进了院子,“不过他总比他爹好些。”

很快,响起司马岱有礼的敲门声。

“二哥,开门么?”李栩试探问道。

孟离烦躁地叹了口气,示意他开门。

“孟大侠、李大侠、阿猫姑娘,你们都在啊。”司马岱赔着笑脸进来,“我爹他,想请你们一起吃顿饭。”

闻言,众人皆是一愣。

李栩想都不想,狐疑地望着他道:“你爹?鸿门宴么?”

“不、不、不……当然不是。”司马岱结结巴巴地解释,“绝对不是鸿门宴,我爹他对孟大侠并无恶意,真的真的。”

“那你倒说说,你爹为何要请我们吃饭?”李栩挑眉。

司马岱想了半晌,才艰难道:“大概是他觉得与孟大侠之间有些误会,所以才想……”

孟离淡淡打断他:“请转告令尊,孟某不过是一介山野村夫,担当不起。”

“孟大侠……早先我爹言语间是有些冲撞的地方,可他对你并无恶意,并不是存心的。”司马岱劝道,“其实,我还是头一遭看见爹爹对外人这般模样,通常他只会这样对我。”

李栩皱起眉头,揽过司马岱肩膀,奇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可我觉得我爹越看重一个人,才会越发声色俱厉。”司马岱声音越来越小。

孟离不语,李栩则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司马岱沉默了良久才又接着道,“我爹是个要强的人,我打小就从未见过他落泪,可你们走了以后……”他也哽咽了下,“我头一遭见到爹爹哭,他的心事从来不告诉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

闻言,孟离怔住,心中甚是不解。

看司马岱眼圈也红了,李栩只得拍着肩膀安慰他。

司马岱吸吸鼻子,按捺下酸楚之意,接着道:“请你们一起吃饭其实是我提议的,我想爹爹应该还有话要对孟大侠说,大家一块儿坐下来,把话都说开了不是好事么?”

“万一你爹爹发起脾气来掀桌子怎么办?”李栩觉得很有可能。

“不会不会,我会请表妹同席,有表妹在,爹爹怎么也会给她三分面子。”司马岱难得地设想周到,期盼地望着孟离,“孟大侠……”

孟离长吐口气,无奈问道:“何时何地?”

“就是今晚,地方我还得听表妹安排,到时我来迎各位。”司马岱热心道。

李栩笑嘻嘻地拍他肩膀道:“真想不到,你爹对你那般凶,你还是挺孝顺的。”

“是我自己不争气,不能怪爹爹。”司马岱笑了笑道,见此行任务完成,便告辞离去。

这日将近上灯时分,司马岱果然来了。将众人一直引到东篱院的暖阁。

司马扬已然在席上就坐,见到孟离进来,虽仍是绷着脸,却什么话都未说。

孟离也未想再与他冲突,便自择了距离司马扬最远的位置坐下。其他人也自行落座,唯司马岱踌躇许久,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坐到爹爹的另一边。坐下去会不会又挨骂?当着这么多外人,若挨了骂,自己又该如何自处?想了半晌,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却听见司马扬喝道:“岱儿,还不快过来坐!”

这倒省了他许多事,乖乖过去坐下。

待菜上齐,侍女们倒好酒,司马扬命她们将酒留下,人都退下去。

看着杯中酒良久,司马扬不说喝,也不说不喝,就这么举着杯干看着……桌上其他人都是小辈,自然还得敬他几分,一时也无人先饮。

半晌,司马扬腾地站了起来,双目只盯着酒杯,沉声道:“这杯酒我得感谢老天爷,老天开眼,都督有后!不管当年……他怎么对我,我还是替他欢喜,欢喜得很!”他口中说着欢喜,眼中却隐隐有泪光,一仰脖,饮尽。

孟离只怔了一瞬,便也举杯,简洁道:“多谢。”说罢,也是一饮而尽。

看得出两人冰雪稍融,众人这才纷纷举杯陪饮。

几杯酒下肚,李栩越发不受拘束,加上心中好奇之事甚多,便笑嘻嘻地问司马扬道:“听说,伯父当年是我二爹的副将?”

“二爹?”司马扬愣了一下,转念明白过来,对李栩倒多了几分好感,点了点头怅然道,“是啊,刚开始那会儿我年少气盛,还给他找了不少麻烦。”

“找麻烦?”李栩好奇道。

司马扬微微笑了笑,看了眼孟离,才道:“你二哥生得与都督甚是相像。你看他就该知道,男人样貌太好有时候实在不是件好事。那时候,我与都督初见,看他长得细皮嫩肉,细胳膊细腿的,心里就想:顺德都督好歹还管着两万兵马,怎么叫这么个人来,风吹吹就倒了,哪里是个带兵的料。当时,还真没把他放在眼里。”

“后来呢,后来呢?我二爹是不是亮出银枪,把您给镇住了?”李栩想起之前司马扬所说的话。

“差不多,不过不是枪术,而是箭术。我故意邀他去打猎,想借机让他出出洋相,结果……”司马扬笑着耸耸肩。忆起当年之事,他眉宇间神采飞扬,仿佛年轻了二十几岁,又回到那纵马逐鹰的年少轻狂中去了。

听他如此说,一桌的人都好奇得很,李栩最是按捺不住,催促道:“伯父,你快说说,说说呀!”

司马扬看一屋子小辈除了孟离外全都双目发亮地看着自己,哈哈一笑,遂豪气道:“把酒都满上,喝完这杯,我就给你们说说!”

李栩忙不迭地给自己和岳恒倒上;白盈玉给孟离斟上,也给自己斟了小半杯;司马岱给爹爹和自己满上。司马扬见孟离虽未作声,却也同众人一般满饮,心头稍宽,借着酒劲,果然给他们说起了当年的故事。

三月,草长莺飞,正是狩猎的好时节。

那时的司马扬不过二十出头,领着四五名校官,在草原上纵马驰骋,挽弓搭箭,不多时便已斩获颇丰,马背上挂了野兔、野鸡等鲜美野味。

而被他同邀来的孟逸,却不在他们之中,独自一人牵着马,寻了处水草肥美的地方,竞干脆由着马儿吃草去,自己则闲坐在旁,悠然自得地晒起太阳来。

司马扬远远看见,心中无名火起:今日他特地邀孟逸前来,为的就是看看这个都督究竟有几斤几两重,可没想到出来半日了,莫说是挽弓射箭,孟逸连动都懒得动弹一下。

“司马大人,咱这都督看着像个文官,是不是压根就不会武?”一名校官凑上来,压低了嗓门道。

司马扬瞪了他一眼:“捏着嗓子做什么,隔这么远,你还怕他听见不成?”

“不是……”校官讪笑,“我就是看都督连弓都不拿,觉得奇怪。”

司马扬微眯了下眼,远远能看见盂选的弓箭都还在挂在马背上,弓是一张银弓,日头一晒,光芒流转,竞有几分刺眼。

中看不中用的东西,简直跟它主人一个样。他心中暗骂。

看不惯归看不惯,他暗想着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让孟逸射几箭,他日若想奚落孟逸,也好有个资本。如此想着,他牵着满载野味的马,朝梦逸踱过去。

“都督,天气这么好,怎么也不露一手,这样……”司马扬朝校官那边努努嘴,“他们还当你是看不起他们呢!”

孟逸斜眼看他,懒懒一笑,半真半假地说道:“我哪里敢,你们都这般好身手,该你们看不起我才对。”

“您来露两手不就成了。”司马扬接着怂恿他,“你看草原上这兔子多的,闭着眼都能射得着,您也来试试,试试吧……”

打量了几眼司马扬马背上的野兔,盂逸皱皱眉头,道:“我不大喜欢兔子。”

司马扬没想到他还挑三拣四的:“还有野雁、野鸡、野鸭,多着呢,只有您不想猎,没有您猎不着的。”

孟逸伸了个懒腰,眯眼瞧了瞧天上,仍是摇了摇头:“没意思。”

不就是没能耐么?还装什么没兴致,想藏拙就别跟着来啊。司马扬被他弄得不耐烦起来,心中料定他就是个没本事的花花架子,语气也就随之有些不敬:“怎么,难不成都督想猎虎狼之类的猛兽?也成,赶明儿咱们进山一趟。”

“那倒也不必,我瞅着……”孟逸顿了片刻,手往天上一指,“那玩意儿挺有趣,司马兄,你射下来给我玩玩,如何?”

“什么玩意儿?”

司马扬循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顿时一呆:那是一只盘旋在天际的茶隼,远得在视野中只剩下一个小黑点,显然是在弓箭的射程之外。

“太远了,射不到的。”他摇摇头,如实道,“就算有强弩,只怕也不易。”

“不试试怎么知道,试试……”现下倒换成是孟逸在怂恿他了。

司马扬为难地盯着那黑点,迟疑片刻,先招手将几名校官唤过来:“都督说了,让你们试着把那只茶隼射下来。”

校官们抬头,瞠目,结舌,如司马扬所料地连连摇头,十分的整齐划一。

“太高了,远在射程之外,肯定射不下来!”其中一名校官道。

“是啊。是啊……”旁人纷纷附和。

司马扬转头看孟逸:“真的不行,白费力气。”

孟逸此时反倒兴致盎然起来,坐直了身子笑道:“就是因为难,才有趣。你们能跟着司马兄来狩猎,想必都是军中箭术的佼佼者,就当是练个准头,试试如何?”

校官们面面相觑,有些迟疑,毕竟眼前的人是都督,他这话究竟算不算是命令呢?

“既然都督发了话,你们就试试吧。”司马扬无奈地催促他们。

“是。”校官们只得无奈领命,各自散开去寻找合适的位置。待挽弓搭箭后,却迟迟没有人射出,皆在等着茶隼盘旋到最低处的时候。

明知道射不中,何必虚耗时辰。司马扬如此想着,心中有些不耐,便欲开口催促他们,话未出口却被孟逸拦住。

孟逸朝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他的弓箭,示意让他也去射茶隼。

司马扬皱眉,也不管面前是不是都督,很干脆地摇摇头。

孟逸的马儿很不识相地踱过来,低头用脖子蹭了蹭孟逸,他笑着摸摸了它,顺手从箭袋中抽了一支箭在手中把玩,笑意淡淡:“试试何妨,我早就听闻司马兄箭法如神,这么多兔子都射回来了,怎么会射不中一只鸟儿。”

盂逸的语气隐约带着些许嘲弄之意,司马扬暗咬牙根。

正说着,不远有一名校官已耐不住性子,“嗖”地射出一箭,箭直刺长空,只可惜还未碰到茶隼便斜斜落下。校官微叹口气,脸上倒不见愧色,坦然朝孟逸这边施了一礼。

既然有人开了头,其他几名校官也接二连三地射出了箭,意料之中,箭支纷纷落空,却也无人尴尬,彼此间相视无奈而笑,转头望着司马扬的目光都有些怪异。

“司马兄,看来他们都等着你露一手呢。”孟逸似笑非笑地道,手上仍在摆弄着那支箭,只是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根小细绳,看似无聊般地在箭上绕来绕去。

越看越像个娘儿们!司马扬皱眉,又瞪了校官们一眼……这些校官们平日就常与他一块厮混,也没什么顾忌,顺着孟逸的话笑嘻嘻地起哄:“司马大人,这只隼,兄弟们就是专门给您留着的!”

这些臭小子!司马扬心中暗骂,想看他出糗也不瞧瞧地方,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回去得好好收拾他们!他慢吞吞地拿了弓箭,眯眼瞄准。

片刻后,众人只听见一声极响亮的空弦声,却未看见箭射出去,纷纷转头疑惑地望向司马扬。

司马扬面不改色心不跳,平静地道:“急什么,我先吓吓它!”

孟逸紧盯着那只茶隼,皱起眉头:“不好,大概它真要被你惊着了。大家上马追!”

“就算上了马也射不中啊!”司马扬毫不在意,压根没打算去追,茶隼能被惊走正中他的下怀,免得瞎耽误大家的工夫。

他话音未落,旁边玄袍人影飞一般掠过,竟是孟逸不知何时已经翻身上马,越过他直追着那茶隼而去……

“司马大人,我们……”校官们立在原地,尚在迟疑。

“还废话?赶紧上马追去!”司马扬心中暗自咒骂着,身子已翻上马背,拍马向孟逸驰骋的方向赶去。他身后,校官们纷纷追上。

在急速地奔驰之中,只见前头一抹银光亮得分外耀眼,司马扬定睛望去,愕然发觉孟选已取了银弓在手,搭在上面的箭正是他方才拿在手中把玩的那支箭,箭上犹有细绳缠绕。

“怕?”孟逸作皱眉苦思状,道,“让我想想谁会怕?成王么?他等的就是造反的这日,求之不得,自然是不会怕的。圣上么?圣上可调天下兵马,胜成王数倍,自然更不会怕。你猜,这个怕的人会是谁?”

易尚文被他说得疑惑起来。忍不住问道:“谁?”

孟逸盯着他望了许久,才低低叹了口气道:“兵祸绵延,生灵涂炭。成王败寇是谁姑且不论,百姓何其无辜。”

听到这句话,易尚文无言以对,颔首不语。

见他稍稍冷静,孟逸这才慢慢道来:“成王是小心谨慎之人,此时他虽粮草齐备,但决不会贸然出兵,必定要等一个最佳时机,便如同浸油柴火,一触即发,你若在此时上折子,无异于丢下火种,正逼着他立时起兵造反。”

易尚文心中犹豫不决:“可事到如今,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成王养精蓄锐,万一……难道你有什么办法不成?弹劾你又有何用?”

“弹劾我其实没什么用,但朝廷若重新任命顺德都督人选,对于成王来说,也是一种钳制。”孟逸似笑非笑,“在他眼中,我几乎是废人一个。”

“可究竟要如何才能阻止成王造反呢?”易尚文发急。

“唯四字而已--釜底抽薪!”听到此处,孟离已经明白了一切,反复深吸了几口气,还是抑制不住胸中乱冲乱撞的热流,想开口说话,却又发不出声音来,唯有泪水自眼中滚滚而下……

易尚文不知该如何相劝,只能伸手在他肩膀上重重按了按。

司马扬在旁若有所思,问道:“都督私通敌国,为的就是让西夏人入境来抢掠成王储备的粮草?”

‘易尚文点头:“不错,这正是他的计策,我与他商量过,只要西夏人一入境,我便向朝廷发出八百里文书,只说两夏人大兵压境,请求援兵。而在朝廷援兵到达之前,为了让西夏人消耗成王兵力,都督按兵不动。”

司马扬连连摇头,不可置信道:“这步棋走得也太险了,都督难道不知道,万一被发现私通敌国,便是诛九族的罪……”

他戛然而止,忽觉自己说了极可笑的话,早在二十年前,都督便已经被腰斩,这一切的一切都督又怎能不知呢。

易尚文长叹口气,低道:“这件事其实一直进行得很隐秘,除了我与都督,并无人知晓。我因为钦佩都督为人,所以迟迟也没有写弹劾他的折子,倒是都督因此催了我好几次。如今想来,也许当初写了折子,他说不定还能平安无事。”

“此话怎讲?”司马扬不解。

“他若被贬,也许咸王还不一定会疑心到他身上。”易尚文叹道,“当初,我真是太天真了!”

“若如先生所说,此事极为隐秘,那么成王为何会疑心到我爹爹身上?”孟离颦眉问道。

易尚文摇摇头:“当中缘故我也不清楚,我猜应该是有人走漏了消息……”

“谁?”

司马扬听到此处,腾地站起来:“白宝震,一定是白宝震,他是都督身旁的书童,与都督关系最近。”

“白宝震!”易尚文记起这个名字,奇道,“他不是之前在江南贪墨案中被杀的姑苏织造么?怎么,难道他就是当年都督身边的书童?”

“不错!都督死后,他便去考了功名,竟然也让他一路扶摇直上,当上了姑苏织造。”司马扬越想越觉得自己所说有理,“你说说,他若不是攀上了欧阳坚,如何能如此?”

说到此处,他望向孟离,沉声道:“你既是都督之子,不能替父报仇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娶仇人的女儿……”

孟离打断他,冷声道:“伯父也仅仅是猜测罢了,并无真凭实据,即便退一万步,确实如伯父所言,那也是她爹爹所为,与她并无关系。现下,她已经是我孟离的妻子,今生今世,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会好好待她。”

听他二人之言,易尚文微微发了一会儿怔,才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所娶的,正是都督书童的女儿。”他摇头笑叹,“这世间的巧事,真是都赶到一块去了。”

“他如此大逆不道,你居然还笑得出来?”司马扬怒道。

易尚文奇道:“如何大逆不道?”

“白宝震很有可能就是那个把信给了欧阳坚的人,他娶仇家之女,难道还不是大逆不道么!”

易尚文摇头:“如果白宝震真的就是当年那个书童的话,他能当上姑苏织造,恰恰说明他与欧阳坚没有什么关系。”

“这是为何?”

“他若与欧阳坚有关系,当今圣上决不会用他。”

孟离眉头一皱,问道:“如此说来,圣上是知道此事的?”

易尚文惊诧于他的敏锐,也有些懊恼自己的失言,迟疑半晌,点头道:“不错,当年都督死得太隆,后来当今圣上,也就是当时的太子来顺德巡查时,我便将此事密奏,希望能为都督正名。圣上登基之后,便不着痕迹地把朝中咸王党羽剪除……欧阳坚虽然不能算是咸王党羽,但他当时态度暧昧,故而圣上也将他遣回乡。对了,还有一事,我这趟进京,也曾听公孙先生说过,欧阳坚直到临刑前都在大呼冤枉,直说是白宝震有意陷害他,弄得包大人心里也生出一丝疑惑。”

“我爹爹是不是把你赶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

孟离道:“因为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的。”

易尚文闻言微笑道:“不错,你爹爹确实当众把我赶了出来,可是那天夜里,他又悄悄地来到我府里。”

司马扬武将出身,这些年做生意拿主意的又都是他大哥,脑子转得也比旁人慢些,急急问道:“你们为何不上报朝廷,让朝廷派兵来?”

“那晚,都督来的时候,我正在写上奏的折子……”

对于那晚,易尚文记得清晰异常。

那是。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甚至连风都没有,异常的安静,异常的闷热。

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滴,易尚文用袖子随意擦了擦,便拿起笔蘸墨,那瞬一个声音自书房外慢悠悠地传来:“我若是你,就不白费这工夫了。”

“谁?谁在外面?”易尚文被骇了一跳,抬起头朝窗外怒问道。

一人披着玄色斗篷缓步迈进来,站定后方不紧不慢地摘下兜帽,脸上微微挂着笑:“易经略,火气还没消?”

“你!”易尚文吃了一惊,转而怒道,“你来做什么?白日里你已经说得够明白的了,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请你出去!”

“火气还是不小。”尽管见他气得不轻,孟逸仍是一派风轻云淡。反而在就近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斜歪着瞅他,似笑非笑道,“以前有没有人教过你,气恼的时候最好什么事情都不做,否则做什么错什么?”

“我不用你来教……你、你是怎么进来的?”易尚文猛然意识到,孟选进来并无家仆通报,实在蹊跷。

“翻墙。”孟逸简单地答道,又似想到什么,开始掸去衣袍上沾染的青苔。

易尚文气结片刻,随即满腹疑惑,盯着他问道:“你究竟有何事非得翻墙进来?”

由于意识到了什么,他的语气已经稍稍放缓,孟逸却偏偏还要刺他两句:“我自然比不得易经略,风声鹤唳仍可阔步当街,果然是坦荡君子。”

“你……难道你以为我会怕了成王么?”

孟逸轻轻一笑:“自然是不怕,可又能有何用。”

“日里你说过,我是不自量力,螳臂当车。”易尚文冷哼道,“你大晚上翻墙进来,不会是为了再把这些话说一遍吧?”

“当然不是!我是来告诉你,这折子你不必费心往上递了。”

“你是来当赵祈的说客?”

“我若是他的说客,又何必翻墙进来。”孟逸直摇头,用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眼神看着易尚文。

易尚文被他弄得狼狈,不耐道:“有话快说,说完快走!”

直到此时,方见孟逸面色一肃,沉声道:“我此行来,是因为有事想请经略大人帮忙。”

“何事请说。”

“上书圣上,弹劾我玩忽职守,不理军务,致使边界不稳。”

易尚文怔了半晌,也想不明白他的用意:“都督有何用意?”

孟逸却又不愿回答,淡淡笑道:“这不是什么难事,况且也有据可循,相信对于易经略来说,是办得到的。”

见他不愿说出缘故,易尚文心中不满,只道:“事有轻重缓急。你要我上这个折子,可以,不过还得过些时候。”

孟逸一笑,瞥了眼他书桌上的奏折,淡淡道:“你这折子递不上去的,别白费劲了。”

“你想吓唬我?”易尚文冷哼,“我知道朝中定有成王收买的人,但我不相信你们就能只手遮天。”

“圣上现下抱病,除了太子外,还请一人代阅部分奏折,你可知道是谁?”

“谁?”易尚文本能地问了句,随即反应过来,“是欧阳太师!”

“不错。”

易尚文冷笑一声:“我没记错的话,阁下正是欧阳太师门下高足。”

“惭愧,当真是惭愧,”孟逸笑得无奈,“因为我的折子也被他压下来了。”

易尚文这才一惊:“难道你……”

“三个月前我便已上过奏折,”孟离耸耸肩,“太师日:不可妄动。结果时至今日,我也没等到朝廷有动静。”

“欧阳太师是成王的人?”

“那倒未必,我想他不过是想多观望观望。”

易尚文语气复硬:“就算如此,我也还是要上折子,太子殿下未必就看不到。”

“不是,”孟逸缓缓摇头,“我是想告诉你,可能你会付出很大的代价,而结果却什么事都没办成。好,那我们来说第二种可能,太子看见了你的折子,告知圣上,龙颜大怒,派人来探查虚实,然后调集兵马,剿灭叛军。”

易尚文仍是冷哼,眼中有不屑之色:“怎么,你怕了?”

他当真想射隼?

或者,只是装装样子?

司马扬愈发疑惑不解,只得策马紧跟着他。

茶隼已然在他们的头顶上方,而孟逸的马儿却仍在疾驰之中,司马扬想出声唤住他时,他策马朝一处山坡驰去。

冲上坡顶时,缰绳一紧,马匹乍然止步,高高扬起前蹄嘶鸣……

弓如满月,箭如流星,直插云霄。

玄袍在风中猎猎翻飞。

孟选的身形,在那瞬被烙进了每个人的脑中,每每想起,仅剩唏嘘。

“我二爹到底射中了没有?”李栩好奇地问道。

“岂止是射中,箭还是从茶隼的脖颈穿过的。”至今回想起来,司马扬还是一脸赞叹,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这箭术,真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练出来的。”

李栩又想起一事,奇道:“对了,不是说鸟儿飞得太高,在射程之外么?怎么你们都射不中,我二爹就能射中?”

司马扬哈哈一笑,提示他道:“还记得那支箭么?”

“绕了绳子的那支箭……”李栩不解,“绕着绳子又怎么了?”

“就是因为绕了细绳,所以多了将近一倍的射程。”

“啊!”

司马扬解释道:“我也是后来才听都督说,这原是墨家传下来的一种法子,绳子的绕法很有讲究。”

“教教我,教教我……”李栩兴趣大增。

“好,席上不便,改日有空就教你。”司马扬答应得倒也爽快。

孟离一直在旁静静地坐着,已有许久未动过筷子,全神贯注地听着司马扬的讲述,身心都陷入无尽想象之中……光是想象爹爹当年的英姿,便已让他心向往之,只是心底隐隐却也不免有几分黯然神伤:爹爹这般身手不凡,若还在世,定会对自己悉心教导吧。

若是能亲耳听到他的教诲,该是多么好的事!

白盈玉见孟离一径怔怔出神,想着之前他空腹饮了酒,现下又不吃菜,只怕胃会不舒服,便替他盛了一碗老鸭竹笋汤摆到他跟前,碗沿轻触了下他的手,轻声道:“喝点汤吧。”

孟离回过神来,低低应了,端起来,一口一口慢慢饮着。

“你爹爹这般神气,真让人好生羡慕。”白盈玉由衷道。

孟离苦笑,放下碗,朝她道:“可我连听他说一句话都不能,该我羡慕你才是。”

白盈玉怔住,同样苦笑,未再说话。

这厢司马岱已喝了几杯,胆气比起寻常略壮些,又见爹爹似乎心情不错,便鼓足勇气道:“爹,有一件事我不问心里实在不痛快。您说说,白家出了事,咱们家为何不出手搭救,反而退婚?大伯这事是不是做得有些不地道?”

“这桩亲事是你大伯给你定的,并不是我的意思。”见自己儿子如此不识趣地提起此事,司马扬脸上很是有些挂不住,只得如实道。

司马岱还是不解:“这么说,爹爹您是不同意这门亲事的?”

“我并非不同意,只不过……”他顿了一下,似乎隐藏了什么不愿说的事情,“白宝震贪赃枉法,这亲事本就不该结。你还问我为何不出手搭救,你怎么不问问白家惹上了什么事?江南贪墨案,数十个官员全都给斩了,谁敢往前凑?”

“可是……”司马岱心中终是不舒服。

“可是什么?”见他还想问,司马扬怒气渐盛,“官场上的事,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懂什么!”

司马岱不敢再作声。

席上,一时寂静无声,无人说话,连祁无刀也只是低低叹息。

良久,司马扬才叹口气,道:“我知道你们心里都在想什么,无非就是说我不讲情义,见死不救……”

仍旧无人说话。

司马扬只得再叹口气,自斟了杯酒,满饮而下:“当年都督出事,你们可知道我在京城里求了多少人,可是根本没人理会我。我又骑了快马,日行八百里奔回家中,求大哥给我银两帮忙。那时候的司马家还只是洛阳城内的寻常商户,能拿出来的银子有限得很,大哥骂我傻,说通敌叛国的罪根本无人敢沾,更谈不上说情。我不信,硬是拿了几万两银子上京来,你们猜怎么样?”

无人回答,每个人都知道,孟逸最后还是被腰斩了。

“银子求爷爷告奶奶地全送出去了,”司马扬惨然一笑,“到头来只改了一笔,把曝尸三日给勾了,许我们去收尸。这就是官场,只求明哲保身,个个翻脸不认人。从那以后我就辞了官,回家来帮我大哥做生意。”

司马扬不说,孟离永远不知当年他竟然曾为爹爹这般奔走,喉头哽住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道:“多谢伯父免家父曝尸之刑,之前是晚辈鲁莽无知,冒失冲撞之处,还请伯父包涵。”

司马扬摆摆手,神情颓然,什么都没说。旁边的司马岱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事,想到爹爹当年竟也曾到处求人,对于他这般心高气傲的人,不知该是多么难受的事,自己就对他生出了几分佩服之情。

“爹爹……”他轻唤了一声。

司马扬转头瞧了他一眼:“自家出事后,你大伯知道此事不妙,为免被自家牵连,马上就替你退了婚,把定礼都退了回去。虽然是你大伯做的主,但此事我也是赞成的。老实说,我倒有些庆幸白家出事,否则当真结了这门亲事,我定是要后悔的。你要怨就怨我一个人吧。”

司马岱自己整日里的吃穿用度都是家里的,何尝为家业考虑过半分,说起来实在没有立场去怨他们,只是低低叹了口气:“只是可惜那位自家小姐,竟投河死了,我连见都没见过她。”

“你离家时,是不是拿了她生辰八字的名帖?”司马扬对自己儿子可谓是了若指掌。

司马岱没料到爹爹连这也知道了,只得点点头,低声道:“听说那名帖是她亲笔写的,笔迹娟秀,都说字如其人,我、我……”

“留着做什么,回头烧了吧。”司马扬淡淡打断他,倒未有责怪之意。

司马岱垂头应了声:“哦。”

白盈玉听着他父子二人这番对话,再回想起当初自己写定亲名帖的时候,已是恍若隔世,心下茫然起来。外间忽地刮起劲风,未关严实的窗子被“砰”地吹开,寒风卷着残雪直扑进来,靠窗的她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哆嗦。

席散。这夜,她梦见自己在水中慢慢地往下沉,河水冷如刀锋。

次日早晨,白盈玉推说昨日酒劲未过,想再多歇歇,故而未出房来。

孟离与李栩用早点时,没想到司马父子也一起过来。经过昨夜,孟离对司马扬敬重了许多。用过早食之后,一行人慢慢散步至亭中。

李栩是好动之人,陪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趣,打算溜走,又看见司马岱在旁唯唯诺诺地呆呆听着,不由十分同情,遂寻了个借口将他也一同喊了出来。

亭中便仅剩下司马扬与孟离二人。

孟离沉吟片刻,沉声问道:“伯父,有一件事我不知当不当问。”

“问。”

“当年伯父和我爹爹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我是说,让伯父至今耿耿于怀的事情。”这也是让孟离想了大半夜都没想明白的事情,若两人之间真的有误会,司马扬为何还会那般拼命地想去救爹爹,“若伯父当真认为我爹爹为人所耻,为何还会想救他?”

司马扬沉默了良久,才反问道:“都督的事情,你了解多少?”

孟离如实道:“我只知爹爹因通敌叛国被斩,据说是铁证如山,可我并不明白他当年为何要这么做。”

“这也是我不明白的事情!”司马扬重重道,胸膛起伏不定,“我与他相交四年,可他对我,却连一句真话都不肯给!当年我费劲周折才得以入到牢中见他一面,你可知道他对我说什么?他说,此事自然有人会出面救他,要我不必多管闲事。”

“有人会出面救他?是谁?”孟离一惊。

“他没有说。但我的猜测是当年的太师,欧阳坚,都督是欧阳坚的门生。”

“欧阳坚?爹爹是他的门生?”

听到这个名字,孟离乍然想起小师妹叶诺曾说过在江南贪墨案中有位前任太师顽固至极,不肯认罪,此人正是欧阳坚!

眼前的事情愈发迷雾重重,孟离的脑子有些乱。

司马扬并未发觉孟离的异样,接着冷笑道:“我在欧阳太师门口呆了三天,却连面都没见到。再后来我买通内侍才得知,都督那份通敌的信函,原来就是经由欧阳坚上奏给圣上的。我才明白都督是在骗我,他根本早就知道欧阳坚是最不会救他的人。”

“我想爹爹骗你,是因为不愿你被搅进这件事来。”孟离低道。

司马扬微眯起眼,紧紧盯着他:“你怎么知道?”

孟离瑶头,叹息般回答:“我不知道,只是我若是他,也会这般做的……当年西夏人入侵时,爹爹按兵不动,伯父想必也和爹爹吵过吧?”

出乎他意料的是,司马扬摇了摇头:“没有。”

“没有?”

“在那之前都督准我回家探亲三月,”司马扬隐忍着怒气,“我直到事后才知道西夏人入侵之事。都督什么都没有对我说,直到京城来人将他带走,我才知道事情原来如此严重。”

“伯父可是恨我爹做出这等叛国之事?”孟离轻声问道。

司马扬摇摇头:“这事若真是他做的,便是我看错了他;这事若不是他做的,而他却不对我透露分毫,便是他看错了我!不管怎么说,都是他对不住我!”

司马扬的手重重拍在玉石砌成的栏杆上,二十年过去,时至今日,他依旧余怒未消。

孟离静默不语,良久才问道:“既然如此,当初伯父为何还要费尽财力去救我爹呢?”

司马扬怒瞪他一眼:“他不仁,我岂能不义!”

孟离深吸口气,未再说话。

第四章

孟离的头痛症又发作了一回,折腾了一天方才好了。

次日清晨,李栩、白盈玉因前夜里睡得迟,还在各自房中休息,唯独孟离昨日里睡多了,起得甚早,独自一人绕到后面的竹林中,席地静坐,呼吸吐纳,调理气息。

晨风冰凉而清冽,带着竹叶特有的清香,拂过他的身体,带走浊气,令人神清气爽……调息完毕,他才起身回屋。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叩门,是送早食过来的丫环。因昨日他病了,祁无刀特地吩咐丫环们将饭菜送到院中。

丫环们摆好饭菜,孟离道过谢,她们便退了出去。

此时李栩和白盈玉尚在各自屋中,孟离想去唤他们,走了几步,已出了门口,突又停下脚步。石阶旁的花盆里铺了些鹅卵石,他摸了摸,拾了几粒在手上,略略掂了掂。

屋内,白盈玉刚才起身,只听见门上“哐当”一声,比寻常敲门声要重了许多,立时抬起头来,微微吃了一惊。

不过片刻,又是“哐当”一声。

好像是被石块砸到的动静。她心中奇怪,东篱院中并无孩童,怎会有人拿石块来砸她的门?

她想的这会儿工夫,又有石块接二连三地丢过来,逼得她不得不起身开门看个究竟。

拉开门来,左右无人,她只看见孟离立在小院对面,半靠着栏杆,微侧着耳朵,像是在听廊下鸟儿的扑腾声……

肯定不会是他!她又左右张望了一番,仍是没有看见其他人。

此时,孟离开口了:“阿猫,过来吃饭。”

“嗯。”她应着往对面走,一面奇道,“孟二哥,你方才可听见有什么奇隆的动静?”

“什么动静?”

“方才好像有人用小石子掷我的门。”

“哦,手伸过来。”孟离似笑非笑,把剩下几粒鹅卵石放到她手心里,转身进屋去。

光滑的鹅卵石上还带着他掌心的暖意,白盈玉接在手中,怎么也没想到是他掷的,抿嘴一笑:“我还以为是哪里跑来的孩子呢!”

“我们小时候在家时常这样,开始是为了顺便练个准头,再后来就是为了省事。”孟离微微一笑,“每个人房里都藏了一大堆小石子,家里的门被我们砸坏了好几扇,师父都拿我们没法子。”

摩挲着手中的石头,白盈玉笑叹道:“真羡慕你们。”

“这有什么可羡慕的,待回去了,你也捡些小石子藏起来。丢石头容易得很,和会不会功夫没什么关系。”

两人正说着,李栩伸着懒腰自门口进来,问道:“二哥,你可好了?”

“嗯。”孟离点头,招呼他过来吃饭。

李栩嘻嘻一笑,在桌旁坐下,深吸口气,笑道:“好香的酥饼,也不知道是甜的还是咸的,我喜欢豆沙馅的……”说着便伸手拿了个咬一大口,喜道,“果然是豆沙的!阿猫,你也尝一个。”

白盈玉含笑点点头,先替孟离和李栩都盛好白粥,自己方才吃起来。

三人正吃着,突听见有脚步声响起。

“是大哥么?”李栩往窗外张望。

孟离沉声道:“不是。”

白盈玉心中一阵不安,扭头往窗外望去,正看见司马扬大步流星地进了院子。

“你可好些了?”司马扬一进门先问孟离,“昨天我来时你还在睡,我就没敢叫你。”

孟离起身,命李栩给司马扬让座:“多谢伯父关心,已经好多了。我这是老毛病,并没什么要紧的。”

“没看过大夫么?”

孟离苦笑:“看过一些,都说没法子。”他并不想多谈此事,“伯父可用过早食?不妨一起吃一点。”

司马扬倒不客套,自己盛了碗粥,也不怕烫,张口就喝了大半碗,随手又夹了块糯米糕塞进嘴里,三嚼两嚼吞了下去。

“有些事我想还是得和你说说才行……”他仰脖喝下剩下的白粥后,朝孟离道。

听他语气有异,孟离放下筷子,司马扬看他几乎没怎么吃,又道:“你接着吃,听着就行了。”

“不要紧,我也不饿。”孟离道,“伯父请说。”

“是关于白宝震的事情。”司马扬道,尽管他并未看向白盈玉,白盈玉还是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告诉你,其实白宝震就是当年都督身边的书童。”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惊。孟离想过白宝震可能是都督府里的人,但怎么也想不到他与爹爹的关系竟然如此亲密。

“你可还记得,那晚我曾对岱儿说,我庆幸自家出事,否则我定是要后悔这门亲事的?”

孟离点头:“记得,伯父是不愿与贪污受贿之人结亲么?”

司马扬摇摇头:“我在商海这么多年,这种人比比皆是,我后悔的却不是这个。”

“那是为何?”李栩好奇地问道。

白盈玉也盯着司马扬看,目光中充满恐惧。

司马扬不着痕迹地冷冷瞥了她一眼,才道:“因为自江南贪墨案后,我才知道白宝震与欧阳坚的关系,我怀疑二十年前的事情与白宝震有关。”

果然如此,白盈玉微微颤抖着,不得不用手扶着桌子以稳住自己。

孟离皱眉沉默片刻,才道:“就凭他二人都是江南贪墨案中的官员就怀疑他,伯父似乎太过武断了。”

司马扬摇头:“并不仅仅如此,对于白宝震这一路官途,我其实一直心存怀疑。”

“怀疑?”

“我曾查过,白宝震自都督死后便改名换姓,不过两年光景,他便参加了殿试,虽不是前三甲,可榜上有名,之后他便被派往扬州地界的一个小县城,三年后任满,升了通判,此后官运颇顺,直到他出任姑苏织造。”

“他既是自幼跟在我爹爹身边,耳濡目染,胸有才学,并不足为怪。”孟离淡淡道。

“他中了榜,我可以当他是运气好,可要从一任知县直接升任通判,这可是连跳三级,一来他得有靠山,二来他得有银子。”司马扬语气放重,“你想想,他的靠山会是谁?他的银子又从何而来?”

孟离未说话,说话的却是李栩:“银子不稀奇,他既然当了知县,搜刮些民脂民膏,也是有的。

白盈玉静静听着心潮起伏不定,只能把筷子越攥越紧。

司马扬冷哼着摇头:“那么小的一个县,他就是把全县老百姓都榨干了,也刮不出什么油水。”

“伯父的意思是?”孟离问道。

“我原本也不明白,他找到的靠山究竟是谁,直到这次江南贪墨案,我得知欧阳坚也在其中,才想到也许他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替自己找了条好路。”

“就算如此,也无可厚非。”孟离淡淡道,“走仕途的大多都会这么做。”

司马扬冷眼望着他:“你莫忘了,当年可是欧阳坚把那封信呈给了先帝,你可想过,这信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孟离怔住。

“那封信上有都督大印,若信是真的,此事自然极为隐秘,须得都督亲近之人才会知道;若信是假的,也须得是都督亲近之人,才能拿到都督大印伪造信函。”

司马扬字字铿锵有力,重重砸在白盈玉的心头。

孟离良久未说话,李栩也说不出话来,虽然司马扬所说的只是猜测,但他们却都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死者已矣,我原来其实并不想告诉你这些事情,不过……”司马扬又盯了白盈玉一眼,才道,“你毕竟是都督的儿子,也应该知道。”

过了半晌,孟离才艰难地道:“伯父方才所说,虽然有理,但也只不过是猜测而已,并不能当真。何况当年真相究竟如何,我早就已经不想再查下去了。”

“你倒想得开……也罢,我言尽于此,该说的都说了。你孟家的事,自然是得由你自己处理。”

司马扬冷笑一声,起身拍了拍孟离肩膀,转身大步出门而去。

屋内静默一片。

李栩难得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劝孟离,还是该劝白盈玉。

“……我爹以前在扬州做知县的时候,好像偷偷开了矿窖,我猜那时候他赚了不少银子。”白盈玉低声道。她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替爹爹开脱掉这可怕的罪名,“真的,我上京城时曾经路过,那里的村民……”

“我知道。”孟离打断她,声音轻得近似于无力,“小七和我说过这件事,三水铺,被诅咒的泉水,有个女娃娃差点被活活烧死。”

这是爹爹造的另外一个孽,白盈玉无力道:“对,当时的县太爷就是我爹爹,他为了敛财害了很多人。”

“你知道么?”孟离静静道,“小七就是那个差点被烧死的女娃娃。”

白盈玉惊恐地拾起头来,直直地望着他。

连李栩也是第一次知道,在一旁吃惊地看着二哥。

“师父救了她,当时我和小四都在那里。”孟离苦笑,“现在看来,你和我们的缘分真是不浅啊。”

白盈玉浑身就像被抽空了,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女娃娃竟然就是叶诺:“叶诺,她、她……她知道么?”

“她不知道,我并未打算告诉她。”孟离淡道,“她好不容易忘记的事情,何必再让她记起。小五,你也莫和小七提起。”

“嗯。”李栩忙点头。

“我欠你们的实在是太多了。”

白盈玉再无力承受下去,摇摇欲坠地起身,拖着脚步走回自己房中。

次日,天还黑着,白盈玉便已经简单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轻轻拉开门,悄悄地走了出来。几粒星子零零落落地在天际闪着光,寒风一阵阵刮过,似乎愈是推不动那厚重的云层,便愈发要使劲地呼啸。

她立在院中,深深看了一眼孟离所住的屋子,紧了紧手上的包袱,便决然朝外行去。

屋内,一夜未眠的孟离半靠在窗边,听着外间她故意放轻的脚步声,一动不动,仿佛早就在他意料之中。

没过多久,李栩被人从暖和的被窝中拎了起来。

“二哥,出什么事了?”他揉着眼睛,瞥了眼窗外,不解道,“天还没亮呢……”

孟离淡淡道:“她走了。”

“谁啊?谁走了?”李栩愣了一下,随即便明白过来,“阿猫走了?”

“嗯。”

“那我赶紧把她追回来。”李栩开始穿衣服,又满地找靴子。

“我是想让你去追她,但不是要你追她回来。”孟离接着道。

“啊?那我去干什么?”

“她终归是姑娘家,一个人上路不方便,你就远远地跟着,若出了事再出面护她。”孟离语气平静得出奇,“我猜她大概是要回庐山,你就护着她回去。”

李栩瞠目结舌:“二哥,你是说,就让阿猫走了?你不是要带她回蜀中么?”

“我不能勉强她。”

“可是这事又没有真凭实据。”李栩还是不明白。

“正因如此,这才是她心中的芥蒂,若是强逼着她和我们回蜀中,对她来说,未必是好事。”孟离顿了下,“便是我,若她爹当真害了我爹,我也不知道该如伺面对她。”

闻言,李栩想了想,叹了口气,虽然似懂非懂,却也明白了个大概:“看来只能这样了,等哪日能把这事查明白了,知道不是她爹,二哥你再去接她回来。”

孟离涩然苦笑:“只是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

李栩已穿好衣服,又收拾了点东西:“二哥,你放心吧。我一定把阿猫安置好,一路上若有事,我会写信托人带回来。”

“嗯,尽量别露面,多欠我们一份人情对她而言并不好受。”孟离叹道。

“行!大不了我易容改装,让她认不出来就是了。”

孟离点点头:“如此甚好。”

“那我走了。”李栩伸手拉开门。

“小五,此事辛苦你了。”孟离在他身后沉声道。

总觉二哥有些异于平常,李栩呆愣了片刻,回头问道:“二哥,你……你若舍不得她,我追她回来便是。”

“不必。”孟离淡淡道,“路上小心。”

白盈玉满心忧伤,直到出了天工山庄,才意识到自己没把小玉带上。欲再回去,可天已经蒙蒙亮,想了又想,她还是继续举步朝前走去。昨夜便未见着小玉,想必它又睡到了孟离的屋中,难得它与他如此投缘,想必孟离也会好好照顾它。

小玉陪在他身旁,就权当是替自己陪着他吧。想到此处,她鼻子一酸,差点又要落下泪来,忙暗骂了自己一句没出息,硬是把泪水强忍了回去。

她又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出了谷,前面山脚下有个小镇,正是之前岳恒带着他们去过的。她腹中饥饿,远远地看见小镇上炊烟袅袅,便加快了脚步,想去买几个馒头,也好在路上吃。

小镇不大,店面几乎都在一条街上,卖包子馒头的地方升腾着团团热气,连带着雾气中的叫卖声也分外让人暖和。白盈玉走过去,看白白胖胖的馒头睡在蒸笼中,模样喜人,不由口中生津,朝店家道:“老伯,给我包六个馒头。”

另一个清脆的声音亦道:“给我两个!”

白盈玉听着耳熟,抬头望去,偏偏隔着热气又瞧不清楚。待店家包好馒头,挪开蒸笼,她才看清了那人,那人也同时看见了她:“阿猫!”

“唐姑娘?”白盈玉原以为她早就走了,没想到她竟然仍在此地。

唐蕾先皱眉看了看白盈玉周遭一圈,并没有看见孟离,才慢慢踱过来,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奇怪地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白盈玉并不是擅长撒谎的人,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故而只是淡淡一笑,并未作答。

紧盯了她几眼,看她脸上粉光微融,又略有些肿,唐蕾心思转了一圈,“哈”地拍掌笑道:“你是不是也被他骂得受不了了,所以自己跑出来了?”

白盈玉苦笑着摇摇头:“不是,是我不想再拖累他们,所以一个人回老家去。”

“你老家在哪里?”

“是庐山脚下的一个小镇。”

“庐山?我去过,在那里还有不少朋友呢……”唐蕾得意地道,转念一想,皱眉打量她,“从这里去庐山,少说也得走七八天,你一个人去?”

白盈玉点头:“现在是太平年间,应该不打紧。”

唐蕾眉头皱得愈发紧:“你真傻还是假傻,不管什么样的太平盛世,坑蒙拐骗样样都有。就你这样的,还走不到一半,就得让人给劫了,不光劫财,还要劫色……”

白盈玉咬着嘴唇,搂紧馒头。

“你抱馒头干什么?”唐蕾不屑地看着她,“耍劫,你比馒头有价值。”

听罢,白盈玉脸色发白,口中却仍旧道:“大不了就是一死,也没什么可怕的。唐姑娘,告辞了。”

说完,她赶紧拔腿就走,生怕唐蕾再说出什么来,自己可就真的腿要发软了。

“喂、喂……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呢!”唐蕾在后面跺脚,眼看着白盈玉生得单薄,又想到她一点功夫都不会,不由得立在原地做了番计较,想来想去,终是不耐地追上了她。

“喂!我陪你去庐山吧。”唐蕾拉住白盈玉道,“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啊?”白盈玉愣了一下。

“啊什么,我有个朋友在那里,正好也顺道去看看他。”唐蕾不耐烦地拉着她往前走,“走、走、走,我的马还在前面客栈喂草料呢。”

“这……是不是太麻烦姑娘了?”

能有人同行,白盈玉其实求之不得,推脱之言说得十分勉强。

“不麻烦,我本来就不想回家,也不知道该去哪里,现下正好,咱们俩一路上也算有个伴,不至于闷死人。”唐蕾说话极快,“嗒嗒嗒”像倒豆子一般。

白盈玉抿嘴一笑,感激道:“那就多谢唐姑娘了。”

“客气客气。”

她二人共乘一匹马,沿着官道驰骋,雪尘纷飞。

远远的后面,李栩也不慌不忙地策马跟着,还有闲情腾出一只手来梳理头发。唐蕾虽然任性些,不过心眼并不坏,阿猫和她在一块,他倒是放心多了。

小院中冷冷清清。

岳恒大步进来,先张望了下,便朝着孟离房间走来。看见孟离静静坐在房中,身旁放着已经打点好的行装,笼子里小玉正在百无聊赖地舔毛梳洗。

“我听人说,阿猫一大早就走了,接着小五又走了,出什么事了么?”岳恒关切问道。

孟离起身,却不回答,只道:“大哥,我也想回家去,不能再陪你了。”

“究竟出了什么事?小五和阿猫去了何处?”

“没事,阿猫想回庐山老家,我让小五陪着她去。”孟离轻描淡写地道,“在此处,我左右无事,还不如早些回家去的好。”

岳恒虽明白事情多半没他说的那么简单,但深知这个师弟的性情,怕是再问他也不会多说,也不忍再迫他,只道:“如此也好,司马二爷在这里,你也不得个清静。我这就让人备下马车,送你回蜀中。”

“我……”孟离并不想麻烦旁人。

“莫再推脱了,你双目不便,独自回去我也放心不下。你若执意不肯,那我便去请几日假,亲自陪着你回去可好?”

孟离苦笑:“我又不是小娃娃,总让人盯着做什么。”

“你便是生了娃娃,做了爷爷,也还是我师弟,我总是要顾着你的。”岳恒也苦笑,“难不成师父不肯认我,你也不肯认我了么?”

听岳恒说了这话,孟离不好再拒绝,只得道:“行,我就坐马车吧。只是你挑个话少些的,我可不想听人一路上没完没了地问这问那。”

岳恒笑道:“行。”

孟离微微一笑:“多谢大哥。”

岳恒拍拍他肩膀,替他拎起行装,孟离自己则拿了笼子,两人往外走去。

马车一路驶回蜀中,岳恒倒真是给孟离挑了位寡言的车夫,只是该车夫话虽少,却极爱唱歌,山歌、小调轮番上阵,弄得孟离不堪其扰。

第五章

白盈玉跟着唐蕾,一路上倒也勉强算得上顺当。仅有几次遇上地痞找茬,也被唐蕾打得服服帖帖,还被迫吞下了据说一年后才会毒发的唐门独门秘制穿肠散。唐蕾许诺他们,若是一年中循规蹈矩,一年后必会派人送来解药为他们解毒。

那刻,白盈玉着实觉得唐蕾女侠英姿飒爽、威风凛凛。只是事后发现,唐蕾连人家名字都记不住,便有些担忧:“一年后你还得送解药给人家,不记得名字怎么行?”

唐蕾耸肩:“谁说要送解药了。”

“那他们毒发怎么办?”白盈玉担忧道。

“毒发也是他们活该。”唐蕾无所谓地道。

白盈玉哑然,吃惊地盯着她。

唐蕾挥挥手,毫不在意:“那个解药方子早就不是唐门机密,他们找大夫也配得到解药的,无非就是人受点罪,多花些银子罢了。”

“万一……”

“哪有什么万一,身家性命,他们不找大夫才隆,怎么会乖乖等着我给他们送解药,他们又不傻。”

这倒也是,白盈玉无语。

跟在她们身后的李栩靠卖解药方子发了笔横财,很是欢喜。

如此又行了几日,终于到了庐山。只是庐山脚下有好几个小镇,白盈玉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哪个小镇才是自己老家。

“你这可有些麻烦,”唐蕾皱眉道,“怎么连自己老家是哪里都忘了?”

白盈玉怅然不语,当初爹爹只是在闲谈时一带而过,并不曾细说,她也记得模糊,只是当日何尝想得到今日自己竟不得不孤身返乡。

“既然如此,就先到我朋友家住下,再慢慢打听吧。”

白盈玉犹豫:“住你朋友家?会不会太打扰了?”

“给银子就不算打扰。”

唐蕾牵着马举步就往前走,白盈玉跟在她身后,没一会儿便随着她进了前面的小镇,左拐右拐,停在了一处破旧的院门前。

“苏呆子!快开门!”唐蕾抬手就叩,言语间虽然不客气,却也透着熟稔的欢喜。

很快,便听见里面有人快步过来。门被拉开,一名清俊瘦弱、书生模样的青年出现在白盈玉眼前。虽已是冬日,他却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夹袍,看得出被冻得不轻。

“苏呆子,怎么连件衣裳都买不起?”唐蕾丝毫不顾忌男女之嫌,连推带搡地把书生又推回了院中,不满地责备他,“冻成这样,书还怎么看得进去?”

那书生腼腆地笑了笑:“也不是很冷。”

“房子可有人住?”

“没有。”

“难怪你连个进项都没有。”唐蕾白了他一眼,回头唤白盈玉进来,“阿猫,进来。”

白盈玉这才跨进院子,含笑朝书生施了个礼。知他清贫,故而并不去打量院内四周,免得书生尴尬。

书生忙规规矩矩地还礼,抬手时,可见手肘处的衣袍缝补过,虽是用同色的料子,但新旧有别,还是看得出来。

“这是阿猫,她是来寻亲的,你这房子能先让她住一阵子么?”唐蕾直截了当地问道。

“这个……”书生有几分犹豫,“原不该辞,只是我怕男女有别,同在屋檐下恐怕有损这位姑娘的清誉。”

唐蕾瞪他:“废话,那当初你怎么让我住!”

“当初你扮了男装,我并不知道你是女儿身。”书生尴尬地道。

“我和她一块儿住下来,就算是租了你的东屋,你自住北屋。咱们就是房东和房客,也不必分什么男女。对了,还有一日三餐,也得你来做。先住一个月,我给你二十两银子如何?”唐蕾知他哕哕唆唆规矩甚多,当下便替他做了主,见他衣衫单薄,又存心多给他些银子。

书生却连连摆手道:“咱们是朋友,你们若有难处,房子可以借住,只是银子决不能收。”

“迂腐!”唐蕾白他一眼,自拿了包袱,熟门熟路地踢开门,进了东屋。

院中仅仅剩下白盈玉和那位书生。见这书生颇有些贫贱不能移的气节,她不由生出几分好感,感激地又施了一礼:“多谢公子,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小生姓苏,单名一个倾字。”

“原来是苏大哥。”

放下包袱,唐蕾又自东屋出来,笑道:“他这人呆里呆气的,你叫他苏呆子就行……对了,这屋子怎么和我走的时候一个样,连柜子里那件衫子都没动过。都大半年了,一直没人住过么?”

也不知是不是在院中冻得太久,苏倾的脸微微有些泛红,只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你大哥也没回来?有消息了么?”唐蕾问道。

苏倾摇摇头:“还是没有消息。”

唐蕾替他叹了口气,皱眉道:“要不,我托入替你打听打听?”

“不用,他当初跟我说的是五年之期,眼下还没到呢。”

“这宫里头的事可没个准。”唐蕾耸耸肩。

白盈玉奇道:“他大哥在宫里?”

“嗯,他大哥是大内侍卫,已经好几年没回家来了。”唐蕾颇有些不满,“你大哥也是的,就你这么一个弟弟,知道你人呆,也不寄点银子回来。”

苏倾只是微笑:“他定是有要事在身。你们走了一路,饿了吧?”

“嗯。”

“你们且歇歇,我去蒸馒头。”说罢,苏倾就往灶间转去。

“再多烧点热水!”唐蕾在他身后嚷嚷。

“嗯。”

唐蕾边引着白盈玉进了东屋,边摇头道:“这个苏呆子怎么还是只会蒸馒头,在他这里,连个荤腥味都闻不到,比和尚庙里还干净。”

白盈玉微笑道:“有馒头吃,也很好。”

她四下打量屋中,桌椅虽旧,却收拾得甚是干净整洁,床上的被衾叠得整整齐齐,只是同苏倾的衣衫一般,也带着好几块补丁。

“没人住还收拾这么干净,真是个呆子。”唐蕾咬着嘴唇似笑非笑。

“这位苏大哥是读书人吧?怎么不去考功名?”

“他呆里呆气的,怎么考得上。”唐蕾皱眉,“他要是真考上,做起官来的样子,我还真是想不出来。”

白盈玉若有所思:“考不上也有考不上的好处,当真考上了,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唐蕾瞥她一眼,突然笑道:“看来,你和这书呆子倒是挺投缘。”

白盈玉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低头整理东西。

唐蕾倒也不在意,又看了眼被衾,皱眉道:“这被子是无论如何得再买一床,否则咱们晚上都别想睡了。”说罢,她便跑了出去。

“嗯。”

“你且回去歇着吧,茶煮好了我给他们送过去。”孟离松开她,把她往外推。

“可是……”

“去吧。”孟离催促着她。

瞧他神情,白盈玉猜到他是要与易尚文深谈,遂不再多说,抱着小玉回房去了。

司马扬与易尚文的房间一东一西,中间相隔甚远,不能不说杨渐实在明白徒儿心思,特地如此安排。

在自己家中,孟离自然是轻车熟路,端着茶盘走到房间门口,叩开了易尚文的房门。

见是孟离来,易尚文也是在意料之中,忙拉了椅子让他坐下。

“本来我已来过这里一趟,可那时候你家中无人,我只好回去。没想到才过了几日,这里倒是热闹起来了。”易尚文笑叹道,“更没想到,司马大人也找到了你。”

孟离淡淡一笑:“这事也是凑巧了。”

易尚文注视了他一会儿,含笑道:“你既然在京城见过了卫朴,那么,想必你也知道我为何来找你。”

孟离点头。

“可是我看你对于当年的真相似乎并不是很想知道。”自孟离的态度,易尚文看得出来,这也是他最感到奇怪的地方。

孟离沉默片刻,才道:“您既然见过卫朴,那么您可知道卫近贤卫伯父是为何而死的?”

“我略知一二……”

“如果我不去,他也许就不会死。”孟离道,“真相是什么对我来说虽然很重要,但我不愿因为它而伤害到别人。”

“我明白了。”易尚文点点头,赞许地望着他,“……你师父把你教得很好。”

孟离淡然不语。

“卫大人不愿将真相告诉你,是因为他认为你只要好好活着,就够了。而我千里迢迢赶到这里,要将真相告诉你,是因为我希望你知道真相之后,会活得更好。”易尚文说完这两旬后,重重道,“现在我告诉你,你爹爹孟逸,当年的确是私通敌国,他并没有被冤枉!”

闻言,孟离身体陡然僵直,脑子空荡荡的,一时无法思想。

这段日子以来,他从一开始认为爹爹是叛国者,到逐渐查明爹爹可能是被冤枉的,再到探查凶手,他几乎已经认定了爹爹的无辜。却未想到,现在易尚文会告诉他,爹爹仍是一个叛国者。

而易尚文话音刚落,门就被人猛地踹开,司马扬直闯进来,逼到易尚文面前,怒道:“我就知道你来这里没好事,你说这话,以为都督在九泉之下就听不见么!”

孟离早就知道司马扬在外间偷听,只不过懒得点破,此时更无心思理他,只朝易尚文沉声问道:“先生如此说,可有证据?”

“除了生就一张嘴,红口白牙地胡说,他能拿出证据来么?”司马扬怒气未消。

虽然被司马扬指着鼻子,易尚文仍旧从容不迫,稳稳道:“当年审案时,呈堂证供中便有孟都督与西夏将军的来信,那是他亲笔写的。”

“那是被人陷害的!”司马扬虽然没有证据,但他怎么也不相信孟逸会私通敌国。

“不,那是真的,是他写的,是我看着他亲笔写下来的。”易尚文的声音极缓,可对于屋中其他两人,却仿佛炸雷一般。

司马扬怔住,死死盯着易尚文,后者神情平静得出奇。

“你这话不对,当年你与都督根本无交情可言,就算都督写信,也不会当着你的面写。”司马扬愤然反驳。

“当年,我与孟都督确实毫无交情可言。”易尚文点头,“直到发生了那件事情……”

“什么事?”

“咸王起兵。”

听到这四个字,司马扬呆住:“什么?咸王起兵?当年有这回事吗?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易尚文叹道:“你不知情,是因为孟都督不愿你牵扯其中,所以那时候特地让你回乡探亲,你可还记得?”

司马扬又呆住。

听到“咸王”二字,孟离率先想到的便是卫近贤的那些疯话--“那日,你问伊吕、伯夷,我会效仿何人?我说,自然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虽不想成人杰,但也不想做刀下鬼……”

原来想反的人是成王,他早就该猜到才是。

“咸王想造反,他可是去找过我爹爹?”

“不错,本来咸王就常与你爹爹在一块打猎。虽说这只是他为了迷惑朝廷的一个幌子,但日子久了,他确实与都督也有几分交情。”

“爹爹不肯?”

易尚文点头:“孟都督心中是不愿意的,但面上还是敷衍着他,且一直在暗中探查咸王兵力和粮草所在。”

“等一下!”司马扬不解道,“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司马大人莫忘了,当年我是顺德经略使,咸王自然也派人来找过我。”易尚文目光郁郁,仿佛二十年前的那一幕重新回到了他的眼前,“当时的我,实在是呆得很,直接就去找了孟都督,要他派兵捉拿成王。”

孟离颔首。

易尚文无奈一笑,转而欣慰点头:“不愧是孟逸之子,虽然目盲,但聪明才智不在你爹之下。”

“是我师父教得好。”孟离淡淡道。

“这娃娃,想夸我也不该是这时候呀!”杨渐笑着拍拍他肩膀,招呼众人落座,“都坐都坐,灶间正烧着水,回头看是要吃饭还是要喝茶……”

白盈玉忙盈盈道:“我去。”

“你会么?还是我去吧。”孟离转头低声朝白盈玉问道。

白盈玉脸一红:“喝茶还行,要是吃饭……”

孟离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拉了她的手往灶间走去,径自把司马扬和易尚文都丢给师父招呼。

看着这对小儿女离去,杨渐笑着打了个哈哈:“这两娃娃刚成家,黏糊劲还没过去,包涵包涵。”

易尚文含笑点头:“咱们都有过这种时候,明白明白。”

司马扬眯着眼睛看白盈玉的背影:“我说他怎么老护着她,原来如此……”他摇摇头,似乎不甚看好这对小夫妻。

与两人天南海北地胡侃一通之后,杨渐寻了个借口溜到灶间,见孟离正慢条斯理地在教白盈玉洗蘑菇。

旁边,米已经淘好,尚在箩中,还未下锅。

“我说你们一顿饭还要做多久?”杨渐探头问道。

孟离不紧不慢地道:“急什么,等师父你和他们聊完,送他们走,再吃饭不迟。”

“外面那两位,哪一个也不是省油的灯,你躲是躲不过的。”杨渐悠悠道。

孟离不作声,接着洗蘑菇,半晌才问道:“司马扬来做什么?”

“他啊,他是来替我们修房子的。”

“什么?”

“反正他是这么说的,说上回来的时候,觉得咱们这房子有点旧,该好好修一修,所以他就……”

“师父你怎么不拦着他?”孟离皱眉,“房子好好的修什么?”

“我寻思着这房子也有些年头了,修一修也好。再说他那么热心,我们也不能泼冷水是不是?想修就让他修吧,就权当是行善事了。”

“不要,修房子太吵,我不喜欢。”孟离干脆道,“师父你让他回去。”

“他把修房子的材料都运上来了,就等着明日工匠过来。”杨渐开始摸孟离的脑袋,被后者不满地甩开,“乖,忍两天就好了。”

孟离仍是神情郁郁。

白盈玉猜出几分他的心思,遂朝他道:“你不用担心我,我不要紧。”

孟离长叹口气,未再说话。

直到天色将黑,孟离才与白盈玉把饭菜端了出来。

司马扬带来的家丁和跟着易尚文来的阿虎都被遣下山去住,而司马扬与易尚文都还在,显然他们是打算蹭一顿饭,并且看架势,大概准备连晚上都呆着不下山。

“好久没尝你的手艺了。”杨渐闻着香气,啧啧感叹,“自从你教会小七之后就没再下过厨,今日真是难得难得。”

白盈玉给诸人添好饭后,抿嘴一笑,附耳孟离悄悄问道:“是不是日后教会了我,你又不下厨了?”

孟离想了想,唇边溢出一丝笑意,却又不说话。

“嗯?你在想什么?”她奇道。

“都说女人怀了孩子之后口味刁钻,我在想那时候不知道你会想吃些什么,也不知道我做不做得出来。”孟离如实答道。

白盈玉脸绯红:“什么嘛,牛头不对马嘴。”

司马扬与易尚文皆未想到饭菜竟然是孟离做的,几筷子后,只觉得味道鲜美,吃凉不小,忍不住都赞叹起来。

“这方面,你小子比你爹强。”司马扬哈哈一笑,转头问易尚文道,“对吧?”

易尚文点头笑道:“确实不易,确实不易啊。”

他二人在多年前便仅仅是点头之交而已,实在称不上什么知交好友,二十年后乍然在此相逢,彼此间都存有戒心,并不将各自心思吐露。故而,两人在饭桌上都只说些场面话,并不多谈当年之事,至于探究真相更是只字不提。

如此一来,孟离与白盈玉倒吃了顿安生饭。

杨渐他以为孟离脾气古怪,加上目盲,要找到中意之人不易,眼下见徒儿娶了亲,心中实在替他欢喜,饭多吃了好些,酒也多喝了好些。

一时吃罢,白盈玉收拾了碗筷洗净,刚想给众人煮茶,却被孟离拦住:“师父已经给他们安排了房间歇下。不用煮茶,咱们这里又不是客栈,你又不是店小二。”

白盈玉笑着抚了抚他皱起的眉心,仍是把茶团掰开放进壶里,坐到风炉上,柔声道:“我知道你心里烦。司马扬对我如何且不提,可对你却是真心实意的好,也算是你我的长辈,我不想失礼。”

孟离拥住她,下巴在她头顶蹭了蹭,低低道:“你放心,这事我会尽快解决,以后不会让他们再来烦着我们了。”

白盈玉追到门口,只听见院门“哐当”一声,已是人影全无。这厢,苏倾自灶间探出头来,声音中带着掩不住的失望,问道:“她走了?”

“她说要去买床被衾,应该很快就回来了。”白盈玉道。

苏倾语气稍安,却仍颦眉道:“这镇上的被子都是定做现弹的,她怕是买不到现成的……阿猫姑娘,你替我看着火,我去追她。”

“哦,好。”白盈玉看着苏倾急匆匆地去了,微微一笑,遂到了灶间,折些枝丫塞入灶口,听着火在灶膛里“噼里啪啦”作响。

馒头要蒸多久才能算是蒸好,白盈玉心里也没数,几次揭开蒸笼端详,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不断地添柴火。幸而唐蕾、苏倾去得并不算久,在水烧干之前,总算是回来了。

除了被衾,唐蕾还买了些日常用的物件,通通让苏倾抱在手上,自己则空着手晃回来,一副心情甚好的模样。

“苏大哥,这个,馒头……”白盈玉站在灶间门口,为难地唤苏倾。

“还没好么?”苏倾忙把东西放好,进灶间揭开蒸笼一看,笑道,“已经蒸熟了,不必再添柴。”

白盈玉这才安心:“那就好。”

苏倾低头,见树枝把灶膛塞得满满当当,弄得烟直往外冒,心知这姑娘定是从来没有做过灶间的活,大概对于烧饭做菜也是一窍不通。他素来敦厚,不欲令她难堪,当下便请她去帮唐蕾整理东西,随后自己才俯身清理炉膛。

净过手,白盈玉回到东屋,见床上多了两床大红缎子做面,绣着花草鸟类的被衾,不由有些呆愣:“这应该是成亲用的吧?”

唐蕾正在鼓捣她的瓶瓶罐罐,闻言瞥了她一眼,得意地笑道:“没错,你看出来了!就是成亲用的。”

“你要成亲?”

“你瞎说什么!”唐蕾瞪她。

“那为何买这样的被衾?”

“弹棉花的店里只有这两床现成的,是明日别人就要来取的,我多付了近一倍的银子,才肯让给我。”唐蕾斜睇她,“你知足吧,盖个被子还挑三拣四。”

白盈玉微微一笑,俯下身子,细看被面上的绣纹,用手摸了摸,自言自语道:“绣得也马虎了些。”

“你还挑剔?”唐蕾从牙缝里发音。

“不是,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白盈玉笑道,“这新弹出来的被子,最是松软,盖着也暖和。”

“那当然。”

两人正说着,外间苏倾轻轻叩了叩门,请她们出来用饭。

桌上的饭菜简单至极,馒头,还有自家腌的灰葫芦条和酸辣萝卜,苏倾虽不尴尬,却有几分歉然:“家里头只剩下腌菜了,委屈两位。”

白盈玉忙道:“是我们打扰了才对,这菜腌得很好吃。”

唐蕾倒不给他留情面,筷子点了点:“下次腌点肉吧,多放花椒,我喜欢吃那个!”

“行。”明明囊中羞涩,苏倾颔首倒是一点都不犹豫。

到了次日,唐蕾便拖着白盈玉去打听她家人的消息,转悠了一上午也未打听出眉目来,回来时倒是买了一篮子的菜和肉,连米也买了些,仍是托店家送上门来。

苏倾看见这么多的东西,就有些呆:“哎呀!我早间也买了肉,这下可买多了。”

“多出来的肉全都腌起来,慢慢吃。”唐蕾小手一挥,很干脆地解决了他的难题。

“盐怕是不够。”苏倾笑了笑,接过东西,拿回灶间去。

“呆子,怕是半年都没见过肉长什么样了。”唐蕾嘀咕了句,白盈玉听见,垂头抿嘴一笑。

终于,除了腌菜萝卜,桌上还有了肉。唯一的遗憾是:苏倾拿手的仅有馒头和腌菜两样,其他菜的味道着实乏善可陈。唐蕾与白盈玉对厨艺亦是一窍不通,故而也只能将就着吃。

孟离回到家中已有数日,师弟师妹都在外,师父也未回来,家中仍旧是冷冷清清。每日里,他慢慢地把屋子一间间打扫过去,然后给小玉做饭菜,过得也并不清闲。

他自己吃的饭菜极简单,一碗粥、一盘清炒笋丝,便是一顿饭。倒是小玉的饭菜还要麻烦些,他不得不常常钓几条鱼来给它改善伙食。

这日,日头甚好,晒得人暖洋洋的。孟离将被衾连同几件衣袍都拿出来晒,小玉在他脚边绕来绕去,喵呜喵呜地叫着,似乎比他还忙几分。

晒到最后一件时,手刚碰到,只觉触摸处柔软细腻,不同于他平日常穿的棉布衣袍,正是那件在顺德时所买的丝袍。他怔了一下,虽知道丝袍质地娇贵,怕是不能晒,还是慢慢拿了出来。指腹缓缓从几处竹叶形状的针脚上摩挲过,细细密密的触感,仿佛直接从心上擦过。他似乎又听见她的声音,轻轻软软的:“孟大侠,这件锦袍上的洞我已修补过,只是补得不好……”

他忍不住微微一笑,心底泛起几分苦涩,若早知有今时今日,他当初就该对她好一些。现下她孤身在外,又不知还要经历多少困苦。

小玉蹲在他脚下,“喵呜”叫了一声,又拿脖颈在他鞋面上直蹭。

挂在廊下的金铃乍然叮当作响,小玉被骇得猫毛直竖起来,一跃眺入孟离怀中。孟离将衣袍放好,抱着小玉走出房去。

自山下到这里要经过一处小竹桥,金铃与小桥之间有暗线相连,金铃响,则说明有人过桥往这边来。金铃响得频繁,可见过桥之人还不止一个,孟离微微颦起眉,一时也猜不出是何人会来山中。

等了一会儿工夫,便有人叩响了外间的院门:“请问,孟离孟公子可是住在此处?”

孟离虽在门内,但因听着声音陌生,不愿开门,只答道:“他不在,请回吧。”

“不在?”外间的^迟疑了一会儿,又道,“既然孟公子不在,那么请这位公子开开门,我家老爷送了许多东西来给孟公子,我们放下东西就走。”

“你家老爷是谁?”

“洛阳司马。”

孟离眉头皱得愈发紧,怎么又是他。

“我家老爷还托我带了封信给孟公子。”外间又道。

孟离沉默片刻,朝门外淡淡道:“孟公子前阵子已经搬走,不会再来此处,你们请回吧。”

外间的人显然没料到人会搬走,急忙问道:“搬去何处?还请公子告之。”

“不知道,你们快走吧。”

门内答得非常干脆,外间的人愕然且无奈。孟离静等了一会儿,终于听见脚步声远去,轻叹口气,仍旧转回房去。

两个时辰之后,金铃复响起,同样急促。

难道又回来了?孟离皱起眉头。

“孟公子,我们只是做事的下人,还请莫要为难我们。”外间的人显然又重新在山下打听过,言语间认定了里面的人就是孟离。

孟离在内不吭声,突然听见门缝下“????”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塞了进来。

“这是我家老爷给孟公子的信,公子若不愿开门,好歹也得看一下信,我们回去也有个交代。”

孟离足尖一拨,把信又给扫出门去,冷道:“我不是孟公子,没有必要看信。”

似乎未想到孟离如此难以相处,外间的人愣住,过了半晌,又道:“既然公子不愿看信,那么请恕我冒昧,我这就将信读与公子听。”

说罢,果真就听见他大声诵读起来:“贤侄,一别数日,甚是挂念……”

“行了,我自己看!”孟离被弄得不堪其烦,只得又让他们把信塞进来,自取出来看。拿到手中才知道,那信竟是一方极薄的素纱,上面的字是用丝线绣上去的,大开大合,似乎循的还是司马扬的笔迹。

原来司马扬虽然从岳恒处知道孟离能摸出墨迹,心底却始终将信将疑,故而特地找来绣女,照着自己的笔迹逐字逐句地绣了出来。

孟离阅完信,眉头微松。他原以为司马扬的来信必定又要说些他现下不想知道的事情,所幸的是,信中只是些寒暄问候,倒未有只字片语提及当年之事。想来这是师兄岳恒劝解之故,孟离暗道惭愧,开了门请外间的人进来。

半盏茶的工夫之后,他后悔了。司马扬让人送来的东西非常多,吃的、穿的、用的……孟离--谢过,但又都婉言谢绝,来者倒也不与他推脱,直到最后--

“老爷说过,若是孟公子不喜欢这些东西也不要紧,只是一定要把这两名丫环留下伺候公子。”

孟离愣住,他虽然自脚步声中听得出进来的人中有女子,但实在想不到竟然是司马扬准备送给他的丫环。

“我不需要丫环,一个都不用。”他坚决道。

“那怎么行?我家老爷说了,孟公子双目不便,又住在山中,定会有许多不便,让我一定要把丫环留下。平常烧菜做饭,洗洗涮涮,或是下山买买东西,都可以使唤她们做。”

“不用,我自小在这里长大,并无不便之处。替我多谢你家老爷的好意,我不需要丫环。”

“孟公子,您就别再为难我了,这些东西你一样都不要,连人都不肯留下,我回去怎么向老爷交代?肯定是要受责罚的。”

孟离沉吟片刻:“那好,东西我可以收下,丫环还请带回去。”

“这么多东西,有丫环替您收拾着,不好么?再说,这里就您一个人,多两个人也能陪着说话解乏……”

“不必,我自来清静惯了。”孟离打断他。

“她们两个聪明伶俐……”

“不必!”孟离不耐,起身开始赶人,“下山的路天黑不好走,您还是早些启程为好,我就不留您多坐了。”

来人无法,只得起身道:“既然如此,孟公子请多保重身体,我等这就下山去。”

哗啦啦,人终于走光了,孟离合上门。满院堆满的东西,弄得他走路都磕磕碰碰,甚不舒服。

夜幕降临,寒气逼人。

金铃未响,却有人在叩门。孟离颦眉,将窝在他怀中睡觉的小玉挪到椅子上,顿失暖意的小玉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弓起身子伸了个懒腰,打算接着蹭过来。它蹭了个空,孟离已经起身,绕过前堂,走过前院,停在院门前。

叩门声仍在继续。孟离很不耐地问道:“外间何人?”

“孟公子,孟公子,是我们……”嘤嘤咛咛的女声夹杂在山风中,愈发显得凄楚可怜。

“不认得,请回吧。”听见陌生的声音,孟离转身就走。

外间女子急声道:“孟公子,我们就是日里老爷要送给公子的丫环。”

“不认得。”没料到是她们,孟逸语气中有些恼怒。

“孟公子,是李总管让我们留在山上伺候您的,他本是让我们等到天亮再叩门,可……实在太冷,我们俩冻得受不了,所以才不得不……公子。还请行行好,开门让我们俩进去吧。”

“二位现在下山,应该还追得上李总管,就莫在此地耽误工夫了。”孟离冷声道,转身就往回走,心中暗骂白日里那个李总管是只老狐狸,哄得自己把东西都收下,居然还要把丫环留下来。

“山路难行……公子,您可否收留我们一夜,明日一早我们就下山去。”

孟离不为所动:“此处山势平缓,两位便是走慢些,半个时辰也能到山下。”

“公子……”

孟离不耐再听下去,转身离开,过了半晌,复回来,拉开门--丫环们误以为他回心转意,正自欢喜,却见他只是放了盏灯笼在地上:“此地山魈常于子时出没,两位若不想被撕成两半,还是快点下山为妙。”他的语气称得上有礼,说罢,便又关上了门。

门外女子闻言惊疑不定,加上山风渐大,黑压压的竹林起伏不休,似乎山魈便潜伏在其中。一直在旁未出声的另一名丫环被吓得胆怯,细声问道:“怎么办?这下我们该怎么办?”

她的声音细细软软的,显然是江南口音。

孟离本不欲再理会她们,准备回房,听见这声音,乍然停住脚步。外面的人不是她,仅仅只是有着相同的口音,连声音都谈不上相似。他知道,也许,司马扬就是故意找了一个江南的丫环。难道司马扬以为这样,自己就会把丫环留下来么?他冷哼。尽管如此,他还是折回去打开门,声音中带着厌烦:“进来吧,你们可以歇一晚,明早再走。”

丫环们虽然不知道他为何改变初衷,但可以不用在如此寒冷的冬夜走漆黑的山路,自然是再好不过,大喜谢过孟离,跟着他进了屋。

空屋子家里倒是有好几间,孟离让她们自己住下,说明不可乱动屋内物件,便回了自己屋中休息。

一夜无事。

天初亮时,孟离听见灶间传来些许动静,料是那两位丫环早起饿了,倒也不甚在意,翻了个身继续睡。

小玉却按捺不住,闻着香气,偷偷溜出屋去。待到孟离起身,刚穿好衣服,便听见屋外有人恭敬地道:“水已备好,请公子洗漱。”

孟离推开房门,皱眉问道:“你们怎么还不下山去?”

那丫环端着铜盆,委委屈屈地道:“公子,我们是老爷送来的,若公子不要,我们如何有脸面回去。便是回去了,也会被老爷责罚。”

“你们受不受责罚,与我有何相干。”孟离冷声道。

丫环语塞,昨夜还以为他是个懂得怜香惜玉之人,没想到天一亮,又变得冷漠如斯。

另一名丫环自灶间方向快步过来,脸上带着笑,朝孟离行了一礼,道:“公子,早食已经备好,因为不知道公子的口味,所以多做了几样糕点,请公子品尝。”她便是那名江南口音的女子。

孟离还未说话,小玉却蹭了过来,朝孟离“喵呜喵呜”地叫唤着,一股子绿豆糕的味道直蹿到他的鼻端。

江南口音的丫环掩嘴一笑:“公子,您家这小猫真好玩,就喜欢吃绿豆糕,刚出笼的时候,就被它偷吃了一块。”

孟离俯身把小玉抱了起来,淡淡道:“绿豆糕还有么?”

“有。”

“那就再拿几块给它吃。你们可用过饭了?”

“我们怎么敢先用饭,请公子先用。”

“不必。”孟离淡淡道,“你们早点吃完也好早点下山。”

两个丫环彼此对看了一眼,也不答话,便退了下去。不过一会儿工夫,不仅端了绿豆糕,连同早起做的各色糕点都端到孟离房中,请他用早食。

孟离愈加不耐烦:“你们怎么还不走?”

“我们既然来了,好歹也应该伺候公子一顿饭才是。”丫环殷勤地给他盛粥、摆筷子,声音既温柔又带着小心,“公子不必和我们见外,有换洗的衣衫,也可以交给我们。山里头潮气大,今儿日头好,我们呆会儿再把被褥拿出来晒晒……”她猛然住口,因为孟离把她递到手中的筷子用力掷到了地上。

竹筷落地。声音清脆。

庐山脚下。

白盈玉蹲在地上,把不慎掉落的竹筷捡起来,放到木盆内,拿到门外水井旁,然后摇轱辘打水。虽然苏倾人很好,几乎包办了所有家务琐事,可她还是想尽其所能地多做些事情。做饭做菜,恐怕一时半会儿也学不会,她想,洗洗碗筷总不至于很难,故而三人用过饭后,她便主动请缨,将碗筷拿到井边清洗。

光是摇轱辘,她就折腾了半天,那一桶水,比她原想得要沉得多。幸而井水还带着暖意,并不冷得扎手,她蹲在地上一件一件仔细擦洗。一条百无聊赖闲逛的流浪狗晃荡过来,半点也不怕人,倒是把白盈玉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呆呆地看着那条狗嗅了嗅地上洗好的碗筷,然后失望地离开。被狗嗅过,还是一条那么脏的狗,她认命地又打了一桶水,把碗筷重洗过一遍,这才端着木盆回去。

屋中无人。用过饭后,唐蕾便拉着苏倾出去,说是要去邻镇瞧个朋友。据说还是个捕快,中午也不回来。横竖还有馒头好几个、腌菜几坛子,中饭便让白盈玉自己将就对付着。摆好碗筷,又把灶台抹了一遍,白盈玉净了手,回到屋内,左右无事,便坐着怔怔发呆。

她实在很羡慕唐蕾,相较之下,唐蕾过得比自己要有趣得多。而唐蕾终究是要走的,她明白。苏公子人再好,自己也不能厚颜无耻地继续住下去,还是得先谋个生计,然后尽早找一处自己可以落脚的房子。

她的手正抚在被面上,粗糙的绣工让她微微皱眉,转而想到大概此地并没有好的绣娘,自己也许可以揽些活计来做,又或者绣些帕子、枕套出去卖,只要有人肯买,也算是有个进项。

可若是没人买,那又该怎么办?她轻咬下嘴唇,想起当初孟离的话,他一心想把自己嫁出去,倒也并非没有道理。除了嫁人,她一个弱质女子,想要独自活下去,又谈何容易。

黯然神伤片刻,她复打起精神来,对着铜镜略收拾了下自己,决定到小镇街面上去走走,也好了解下刺绣的行情如何。拉开院门出去,再将门锁好,她往街面而去。

碧竹掩映,房门紧闭,女子的抽泣声不绝于耳。孟离伸手摸了下旁边沙漏的刻度,眉头皱成铁疙瘩:外间两名丫环已然哭了将近一个时辰,他此时方明白为何不是号啕大哭,而是从始至终地抽泣,想来是为了节省力气,好再多哭几个时辰。她们还能哭下去,他却已经听不下去了,深悔昨夜不该一时心软让她们进来。若换成别人,倒也好对付,可偏偏是两个姑娘家,而且还一点功夫都不会,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别哭了!”他推开房门,烦躁地道,“有完没完?”

“公子,是不是我们哪里伺候得不好?”丫环们哽咽着,重复着一千零一遍的问话。

孟离不理,直接问道:“司马扬究竟许了你们什么好处,让你们非得赖在这里不可?”

“我们是自己想留下。”

孟离一个手势截断她的话,干脆地道:“快说,否则我就告诉他,你二人是因为手脚不干净,所以被我撵了出去!”

“公子,千万不要啊!我们真的是一心想侍奉好公子,别无他意。”

“不想说,那好……你们且在这里接着哭,我这就上洛阳去找司马扬。”孟离抬脚就走。

“公子,公子……”丫环见他真的走,情急之下想扑上去抱住他的腿,被孟离闪身躲过,跌了一跤,额头高高地肿起了一块来,痛得叫唤出声。

“你们究竟说是不说?”孟离皱眉,略住脚步,冷冷道。

“公子息怒,我们说便是。”丫环再无他法,只得道,“老爷说,只要能留下来一个月,月钱就翻五倍;若能留在公子身边一年,月钱翻十倍。还有……”她支支吾吾,说得含糊不清。

“还有什么,快说!”

“还有就是,公子如果把我们收了房,除了月钱翻十倍,另外每年再给一百两。”丫环的声音细若蚊蝇。

当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难怪这两丫环跟狗皮膏药一般甩都甩不掉。孟离哭笑不得,气得拂袖而去,走了几步又转回来,朝她们怒道:“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马上滚!再不滚,我就把你们全丢水里头去,反正顺着水你们也能下山!”

贴了满脸络腮胡子的李栩正在茶楼上悠闲自在地吃着茶,唯一不便之处就是那假胡子,贴着难受不说,吃东西还老是弄得一身汤汤水水,实在有损他大侠的风范。这几日知道阿猫住得妥当,他也已写了书信给孟离。自己闲来无事,但孟离未回信,他又不敢离开,便在庐山又闲玩了几日,过得倒也算快活。

放下茶杯,隔着二楼的护栏,正看见白盈玉沿街而行,他忙偏了头,用眼角瞥她。

那日他眼见着唐蕾买了大红缎面的被子回去,心里就有些犯嘀咕,后来偷偷打听了下,才知道那屋所住的书生入虽老实,却尚未婚娶。

唐蕾是唐门的大小姐,自然不可能嫁给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所以,李栩猜度,唐蕾将阿猫领来此地,是想把她许给这位书生。可这事,到底能不能算好事?李栩也弄不明白,只能如实在信中告之孟离。以二哥的个性,他估摸着,大概会让自己买份厚礼去贺喜吧。

白盈玉进了茶楼对面的绸缎铺子,过了一会儿才出来,李栩眼见她走远,这才溜下楼去和绸缎铺老板借故闲聊。聊了一会儿,他才打听出来,原来阿猫来此处是想揽些刺绣的活回去做。老板见她面孔生,便是有此意,也不敢把贵重的绸缎交给她回去刺绣,故而并未答应。

难道那个书生还想靠阿猫来养活他?那这门亲事阿猫岂不是吃了大亏!李栩义愤填膺了,回客栈后奋笔疾书,又写了封信给孟离送去。

第六章

白盈玉跑了一上午,并未找到活计做,倒也不算很失望。起码她知道,此地确是缺少绣娘,只因她是外乡人,所以别人暂时还信不过她。

回到家中,她把身上剩下的碎银子拿出来点了点,想着要先给自己买些帕子、丝线,绣上花样拿去卖,让那些店家信得过她的手艺才行。

钱袋倒过来,随着碎银一起滚出的,是几块光滑的鹅卵石。

她怔了怔,手慢慢抚上其中的一块,仿佛又能听见他的声音:“待回去了,你也捡些小石子藏起来……”

他现在在何处?

还在天工山庄么?或者已经回到了蜀中?

他……也会偶尔想起自己么?

鹅卵石合在她掌心里摩挲着,被捂得暖和起来,她的心却像破了个大洞般空荡荡的--那个人,也许今生今世都见不到了。

鸽子扑扇着翅膀飞进来,小玉圆溜溜的双眼紧盯着它,兴奋地上下左右直扑腾,可惜连一片羽毛都没有碰到。

孟离喝了几声小玉都没能喝住,便干脆把它关进了笼子里。在房梁上盘旋的鸽子此时方才落下,偏着头朝孟离“咕哝咕哝”叫了几声,像是在说:哪里来的小畜生,一点规矩都不懂。

孟离喂了它一把小米,这才解下它脚上的小竹筒,鸽子踱着小方步,凑到鸟笼前去,悠然自得地看着小猫在笼内低哮。

这厢,孟离正在细读李栩的信。信很长,写得很?唆,通篇看完,他弄明白了一件事情:白盈玉要嫁入,嫁给一个书生。

愣了半晌,他又读了一遍,然后慢慢把信叠起。相较平日,叠得有些凌乱。

这晚,尽管再没人来敲门,他却整夜都没有睡好。

次日夜里,他仍然没有睡好。

第三日,照例是整宿辗转反侧。

第四晚,他终于睡着了,却梦见了她。

……

由于孟离心情欠佳,小玉连着四五日都没有鱼吃,连肉香都闻不到,只能陪着他喝清粥、啃竹笋。对于一只正在茁长成长中的小猫来说,这无疑是有些残忍。

到了第六日清早,头埋进食盆里,却仍旧闻不到半点腥味,小玉失望地朝孟离“喵喵”大叫起来。后者只是草草地摸了它两下,就没再理它,径自到廊外练剑。

剑气过处,竹叶纷纷而落,更有严冬寒风呼啸,微雪飘散,青衫独立,一派肃杀景象。

小玉哀怨地看了他最后一眼,毅然决然地溜了。

到了午后,孟离发觉食盆里的猫饭一点都没动,心中疑惑,连声唤它,却不见它像平日那般蹿过来。他又疑心小玉是在睡觉,便到自己房中把床铺摸了一遍,也未发现它的踪影,接着干脆把每一间房的床都一一找过,仍然没有找到它。

此时他才有些着急,屋里屋外又细细寻了一遍,没找到小玉,却听见金铃响了。

会不会小玉下山去了?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但随即就被他自己否决了,小玉还没有一只兔子重,它的重量不足以让金铃作响。

难道是那两个丫环又回来了?他厌烦地皱起眉头,无论是否,现下的要紧事是找到小玉,他并无心情迎客。

外间大雪纷飞,他回到房中,将鹿皮靴子套起来,再戴上雪笠、斗篷,便准备上山去找小玉。

门一开,正碰到上山来的人。

“贤侄!”来者竟是司马扬,他疑惑道,“你要出去?”

“伯父……”孟离倒还真是有些话要对他说,只是眼下不是时候,“您若有事,请进屋坐,我得出去一趟。”

“这大雪天的,有什么事?我能帮得上忙么?”司马扬奇道。

孟离顿了一瞬,点头:“那就有劳伯父,我家猫跑丢了,我得把它找回来。”

“猫?”司马扬愕然。

“嗯。”孟离拔腿就往山上走。

司马扬直摇头,他自是不屑这等事,但看见孟离头也不回地往积雪的竹林走去,只得叫道:“等等!你总得告诉我,那猫长什么模样!”

孟离定住脚步,转过身来时,司马扬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我也不知道它什么模样,我看不见。”比起簌簌的落雪,孟离的声音很平静,丝毫没有恼意,甚至用手比画了一下,“它个头很小,大概只有兔子的一半大。”

“嗯,好好,知道了!”司马扬随即朝跟着自己而来的四五名家仆一挥手,大声道:“听见没有,去找一只猫,只有兔子一半大!快快快,都上山去!”

“它叫小玉。”孟离补充道。

尽管都听见了,司马扬的嗓门还是尽职地把话音提高了几倍:“它叫小玉!都听清楚没有!”说罢,他百般无奈地跟上孟离。

一头雾水的家仆们别无选择,应声之后开始认命地往山上爬去。

因下了几日的雪,竹林中满是积雪,行步甚是艰难。

远远近近,“小玉”的喊声此起彼伏,其中以司马扬的喊声最为洪亮,每次都有雪块被他自枝梢震落。

孟离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停歇地唤着小玉。触手所及,皆是寒冷如斯,脚下的积雪已没过膝,他心中愈发担忧,这样大的雪,小玉究竟会跑到何处去?它那般小的个头,从树上随便掉一团雪下来都会淹没它。

就这样,他摸索着大雪中的竹子,往前走着、唤着、听着,想着自己所失去的……

天苍苍,地茫茫。雪,纷纷扬扬。

一行人在大雪中艰难地找了将近两个时辰,仍然一无所获。为了一只猫,耗费如此大的力气,家丁们心中抱怨不巳,只是面上不便显露。司马扬也觉得孟离有些小题大做,但鉴于他行事本就乖僻,故而一开始也没有劝阻他。

眼见天色越来越暗,雪也下得愈发大起来,司马扬跋涉到孟离身旁:“天就要黑了,不如明日再找,如何?”

“这么大的雪,我怕它会冻死。”孟离摇着头,淡淡道。

“哪能啊,猫可有九条命,死不了。”司马扬安慰他,“说不定它早就自己找了个洞躲起来,咱们要找可不容易。”

孟离呵了呵冻得发僵的双手,道:“天黑山上不便,伯父,你先带人回去吧。”

“那你呢?”

“我再找一会儿。”

司马扬瞪他,知道他所说的一会儿,多半是要彻夜找下去,瞧他眼下这副唇青齿白的模样,再找下去,非得病一场不可。

“不过就是一只猫而已,丢了就丢了,我再给你找几只就是了,把身子搭上可不划算。”司马扬劝他,“回头我把我洛阳家里头那只给你送过来,波斯国的猫,浑身的毛雪白的,两眼一绿一蓝,那才叫神气,保证比你原来的好。”

孟离暗自苦笑,自己双目已盲,那猫便是长成五彩的,于他也无用。

“除了小玉,别的猫我都不想养。”他简短地道。

“莫不是因为阿猫姑娘?”

孟离淡淡一笑,并不作答,只道:“伯父,你们山路不熟,天黑后多有不便,还是先回去吧。”

“你这孩子……”司马扬本是不肯,但转念一想,又道,“你肯定饿了吧,我让人回去弄些吃的,再带上火把、灯笼过来。对了,最好你也回去一趟,说不定那小猫已经自己回去了呢,咱们还在山上瞎折腾。”

孟离闻言一怔:“会么?”

“会,当然会。”司马扬见他动摇,立时言之凿凿,“猫常这样,出去遛遛,玩够了,也就自己回来了。我家的猫也是这样!”他补上最重要的一句。

孟离想了片刻,终于点点头:“也好,那就先回去看看。”

司马扬扬声唤回其他各处的家丁。听说要回去,家丁们皆是松了口气。冒着雪在山上跋涉半日,衣袍已是半湿,冻得直打寒战。如此大张旗鼓仅仅是为了一只猫,各人心中怨气不小,只是碍于司马扬,都不敢表露出来。

回到家中,孟离嗅觉甚灵,一进门便闻见了淡淡的血腥味,心中正诧异,却立时听见熟悉的喵呜声。

“小玉!”他喜道。

小猫似乎在家中候了他多时,看见他回来,立时蹿入他怀中,朝着他身后的其他人不友善地低咆着。

“瞧瞧我说什么,它肯定早就回来了,咱们就该早点回来。”司马扬笑道。

因有血腥味,孟离先在小玉身上摸索了一遍,见它并未受伤,才放下心来,歉然道:“此番麻烦伯父,真是过意不去。”

“跟我客气什么……你这里有烛台么?”后半句司马扬问得有些小心翼翼,此时屋内一片黑暗,孟离行动自若,可对于其他人却甚是不便。

“有,请稍候片刻。”

孟离取了火石,屋中几盏灯尽皆燃起,室内顿时一片明亮。

“血、血……有血……”几名家丁骤然看见地上斑斑点点的血迹,心中骇然,连连叫道。

司马扬瞪了他们一眼,几个大步便循着血迹绕到椅子后面,发现那里赫然躺着一只血迹斑斑的大胖田鼠,“哈”的一声大笑开来:“原来你这猫儿是去抓了只田鼠来向你邀功,本事倒真不小,这田鼠的个头可和它差不多。”

小玉得意非凡地“喵呜喵呜”叫了几声,又拿头使劲蹭孟离。

孟离皱眉,用两只手指拎着它脖颈,把它拎开来放到旁边:“难怪一身臊味,还得给它洗个澡才行。”

司马扬笑道:“急什么……”又转头朝家丁道,“都站着干什么,到厨房烧热水,再煮一锅姜汤来,你们也都得喝,逼逼寒气。”

家丁们忙应了,朝孟离所指的厨房方位而去。

“等等……把这只田鼠拿去丢掉,再把地上收拾了。”司马扬又道。

两个家丁又匆匆返回来收拾。

孟离坐下问道:“伯父此番上山来,可是有事?”

“也不算是有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看看你住的地方。”司马扬说着,借着烛火环顾四处,皱眉道,“这房子,漏不漏雨?”

孟离微微一笑:“还好,并不怎么漏。”

“太旧了。这个,上次送来的丫环伺候得不好是不是?我再给你换两个,你不用担心,不满意就一直换下去,换到你满意为止……”

“伯父,我自幼就在山上,除了师兄妹,和别人也处不来,您就莫再为难我。”孟离打断他,如实道,“丫环碍手碍脚的,我也用不来,您就别再费心了。”

司马扬顿了一会儿,在孟离以为他无话可说的时候,他乍然又开口问道:“听说那位阿猫姑娘回老家去了?”

“嗯。”

“她老家在何处?”

“听说是庐山脚下的一个镇子,我知道的也不多。”孟离淡淡道。

司马扬略顿了下,问道:“她……是不是不会再回来了?”

“我不知道。”孟离忽然觉得司马扬有点奇怪,“伯父,你问这话是何意?”

司马扬不答,心不在焉地一气把整碗姜汤都灌了下去,辣呛到喉咙,顿时涨红了脸,咳嗽不止。

孟离无奈,这事别人也帮不上忙,只能等着他自己缓过劲头。

“……这么辣,这帮小兔崽子,到底放了多少块姜下去!”司马扬缓过来后,恼怒骂道。

孟离自案几下拿出一小盒果脯递给他。司马扬接过,连着吃了几块,口中辣味方才稍去。见他缓过来,孟离复问了一遍:“伯父方才问那话。究竟是何意?”

司马扬见他不依不饶,迟疑片刻,才叹了口气道:“阿猫姑娘就是白宝震的女儿白盈玉,你又何必再瞒我?”

孟离微怔一下,风轻云淡道:“伯父说笑了,白小姐早已投水身亡,阿猫怎么会是她呢?”

司马扬道:“前些日子,我收到开封的信报才知道,你师弟李栩正是因为白宝震之死被关进大牢,是你和师妹叶诺一路护送白宝震的女儿上京作证。”他言语间甚有把握,“我本来也不敢肯定,可偏偏那么巧,你方才同我说,阿猫的老家在庐山脚下。据我所知,白宝震的老家也是在庐山脚下。天下岂有那么巧的事?”

“天下凑巧的事也不止这么一件。”孟离仍是淡淡的,波澜不惊,“伯父硬要如此牵强附会,我也没有办法。”

这小子,嘴还真硬!司马扬心道,但看到孟离这份沉稳,倒又生出几分赞赏之意来。若是换了岱儿,怕早就慌了神。他遗憾地想。一、“你别担心,我并非想对她不利。”司马扬语气放缓,还想再说什么,却觉得脑后冷风嗖嗖,似乎有什么东西直扑过来。他以为有人偷袭,二话不说转身便拍了一掌,却拍了个空,一只鸽子扇着翅膀自他头顶飞过,直落到孟离肩上。

见了鸽子,小玉又开始不安分地扑腾,结果同上次一样,被关进了鸟笼。

李栩的信,仍是哕哕唆唆,孟离修长的手指在上面慢慢摩挲过……

“看”信的人很认真,而盯着孟离的司马扬则很好奇,这还是他亲眼见到有人真的可以仅凭手上的触感而摸出字迹来。

孟离眉头愈皱愈紧:信中,李栩若单是说白盈玉想揽些绣活倒也罢了,偏偏李栩听过不少说书,义愤填膺之余,还臆断将来那书生金榜题名之时,多半会忘恩负义,抛弃糟糠之妻。孟离虽然知道师弟说的是些荒唐话,却又不能不承认,他所说也并非绝无可能。

“你要是有‘看’不明白的地方,我可以读给你听。”见孟离摸完信后一直不言语,司马扬便试探问道。

“多谢伯父,我已看明白了。”不欲让司马扬得知白盈玉的下落,孟离回过神来后,便将信叠好,放入怀中。

“有什么为难事?”司马扬又问。

孟离摇头,淡淡笑道:“没有,只是师弟在外面闯了些小祸而已,并不是什么要紧事。”

“那就好。”司马扬倒是好记性,眼见无事,复又转回方才的话题,“想来那位白姑娘也是觉得心中有愧,所以才走了。你和她毕竟是仇家……”

孟离打断他:“事情尚无定论,伯父此话未免言之尚早。何况,便是当真如你所说,那也是她爹爹,与她并不相干。”

“你……”司马扬盯了他半晌,冷笑一声,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孟离微叹口气,亦不再多言,转身回房,不过一会儿便出来,肩上多了个包袱,又把关着小玉的鸟笼也拎了起来。

司马扬看他一副准备出门的样子,虽然怒气未消,却也忍不住问他:“你这是要上哪里去?天都黑了!”

“对我而言,日里还是夜里并无分别。何况我已经耽搁了很多天,再不去,只怕花就要谢了。”孟离说话时,神情透着些许胀然。

司马扬则听得一头雾水:“什么花,这大雪天的,你去赏梅花么?”

孟离只是微微一笑,朝他躬身一礼道:“伯父,麻烦明日走时,替我关好门。”

“我爹爹就是朝廷里头的人,可最后却……那里头就是个大泥潭,能像包大人那样的入少之又少。我不希望你也被搅到那里面去。”

孟离握了她的手,微笑道:“放心吧,我平生最厌官场,无论他怎么说,我也不会去的。快到家了,你可饿了?”

马车正从竹桥上驶过,“嘎吱嘎吱”地响着。

白盈玉自窗口望出去,便看见竹林掩映之中被雪装点的飞檐,还可见隐隐有炊烟袅袅上升,亲切感油然而生,欢喜笑道:“我看见了!有炊烟,家里有人!”

“有人?”孟离倒未料到,细想了下,几位师兄妹都没可能回来,难道是师父回来了?

“会是谁?”白盈玉问他。

“大概是师父。”想到师父在家,孟离也很是欢喜,“你也正好可以正式拜见他老人家。”

“嗯。”白盈玉不由有几分羞涩,白顺德一别,不过短短数月,而现下自己已经成为了孟离的妻子,当真是世事难料。

“那他们怎么办?”她指的是跟在后面的马车。

孟离却显然轻松了几分:“若是师父在,也许还好些。”

马车渐近,能看见院门的时候,白盈玉轻轻“啊”了一声:“二哥,门口停了辆马车,是家里的吗?”

即使她不说,孟离也已经听见了马蹄“嗒嗒”踩踏,还有马儿时不时喷着响鼻的动静,眉头颦起:“你再看看,马车上可有什么标志?”

白盈玉细细瞅去,只见马车前面插着一方小旗,待她辨清上面的标记为司马时,她愣了愣。

“是谁?”孟离问。

“好像是洛阳司马家的人。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来?”她不安问道。

因不愿她多虑,故而之前孟离并未告诉她司马扬曾经来过蜀中之事。此时他也是微微吃了一惊,眉头皱得愈发紧,沉声道:“任他是谁,呆会儿我都会让他们走。”他未料到司马扬居然还在这里,想到司马扬已经知道了白盈玉的真实身份,他着实不喜在此时此地再见到司马扬。

马车已经停在了院门口,孟离下车来,请车夫收拾好马车上的东西,送进屋来。他则牵着白盈玉,径直推门而入。

门内堆了满地的东西,把孟离绊得晃了一下。

自小在家中,虽然人多物杂,但各种各样的东西都会有其固定所在,绝对不会妨碍到孟离,这自然也是他在家中最为自在的缘故之一。而此时想到门内的不速之客,孟离本就不甚欢喜,加上又被绊了一下,他想都未想,撩袍踢去,那不明物件直接飞入厅堂。

并未听见物件落地之声,只听见一阵衣袍带起的风声,然后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你这娃娃,有客在,莫乱发脾气。”

“师父!”孟离听见杨渐的声音,心头一松。

白盈玉自他身后转出,方看见厅堂中的杨渐,还有旁边的司马扬,深吸口气,便随孟离一同上前拜见。

“师父……”孟离始终未松开白盈玉的手。

杨渐又岂会看不见,笑道:“你们两个娃娃一块回来了,好得很,好得很,正好陪我过年。”

“她现下已经是我媳妇了。”孟离直截了当,这话既是对师父说,也是说给旁边的司马扬听。

“嗯,好得很,好得很。”杨渐笑眯眯地接受了白盈玉的行礼,两手将她扶起,笑道,“二弟脾气不好,都是我惯的,你多担待着。”

“不会,他很好。”白盈玉微笑道。

“难道你没见过他发脾气的模样?”杨渐笑问道。

白盈玉细声答道:“见过,所以我知道,他发脾气并不是无缘无故的。”

杨渐大笑起来:“嗯,二弟这脾气难得你能明白他,好得很,好得很……回头再多生几个娃娃,就更好了!”

白盈玉顿时羞得脸通红,忙垂下头,半躲到孟离背后。

“那是自然。”孟离理所当然地道。

他们谈得热闹,司马扬倒被晾在一旁,想说又插不上话,眼角余光突又瞥见有两人立在院口,忙转头望去。

他尚未开口,便听见其中一人笑道:“二十年未见,司马大人别来无恙。”

司马扬愣住,紧盯着这来人细细端详,半晌才迟疑道:“你……你是易经略?”

长须者缓步上前,微微笑道:“没想到司马大人还记得我。”

“你、你当真是易经略,你怎么会来此地?”

“我跟着他来的。”易尚文转身望向孟离。

孟离微微一笑:“易先生,现在您总算愿意表明身份了。”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见他如此平静,易尚文明白他大概之前就已经猜到了。

“我在京城曾见过卫朴,他说先生已往蜀中而来,没想到我们会在破庙遇上。”

“如此说来,在破庙时你就已经猜到了我的身份?”

白盈玉嘴角带着笑,复给他添上茶水。

长须者在旁含笑听着,这对小夫妻虽言语不多,但任谁都看得出他们夫妻情深,倒真叫人羡慕。

“小兄弟,我看你年纪也不小,可惜双目不便,不然也可去考个功名。”他貌似闲闲感慨。

“在下只是个山野村夫,什么功名,从不做此念想。”

“小兄弟何必自谦,我看你也是有才识之人,虽然功名无望,却也可投明主,做个门客绰绰有余。”

孟离淡淡一笑,道:“我是懒散之人,幸而是看不见。这些事太累,不要也罢。”

长须者笑叹口气,又问道:“小兄弟此言差矣,便是不求功名利禄,也可为民请命,替民申冤,青史留名,不也甚好?”

孟离仍是摇头:“留名又如何,不留名又如何,别人怎么看我,与我有何相干。”

闻言,长须者微微一笑,再问:“阿虎告诉我,他看得出你功夫不弱。我且问你,你学这一身功夫,却不见你行走江湖,也不见你报效国家,那么你学来何用?”

孟离不答反问:“我请问先生,何为江湖?何为国家?”

听到如此反问,长须者不但不恼,反而抚掌大笑,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处江湖之远,居庙堂之高其实原是一样的。”

阿虎在旁却听不明白:“先生,那到底何处为江湖,何处为国家?”

“江湖在你心中,国家亦在你心中。”长须者笑道。

阿虎仍是不解:“在心中有何用?现下我心里自然有,可如何才能报效国家呢?”

“这样就已经很好了。”长须者温颜对他道,“你以为非得文死谏、武死战才算得上是报效国家么?”

“可是现在我什么都做不了。”阿虎郁郁道,“要是您能让我留在京城,好歹我也能做点事情。”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难道非得在京城里你才觉得自己有可用之处么?”

此时孟离已不说话,静静听着他二人一问一答。白盈玉朝他靠过去,低声问道:“他问你这些做什么?是想要你跟他走么?”

“我也不甚明白。”

孟离本以为他想劝自己参与政事,但自己已经明确拒绝。原以为他会失望作罢,却未料到他竟会抚掌大笑,倒似乎是正中下怀。

那边,长须者仍在开解阿虎,后者仍旧想得不甚明白,只含糊应了。

长须者见状,倒也不沮丧,微笑以对,拍拍他肩膀道:“你现下不明白并不要紧。再过两年,我自然会送你上京去。”

阿虎闻言一笑,起身长揖到地:“多谢先生!”

“起来起来,谢什么……”长须者笑了笑,伸手将他拉起。

旁边,孟离与白盈玉心中愈发疑惑,待各自上了马车,白盈玉才急急问孟离道:“你还记得方才他说要送阿虎上京么?”

“嗯。”

“听话中意思,送他上京,好像就是要送他去当官。虽然不知道会是什么官职,可京官岂是那么容易能当上的?他说话又那般轻描淡写……”

孟离颦眉摇头:“我也不明白。听说易尚文开办书院……”

“书院?”白盈玉一惊,“难道是西塘书院?”

这点孟离并不清楚,故而只能摇摇头:“西塘书院很有名么?”

“嗯,我爹爹在世时说过,这些年来,朝廷新进官员里头,有好些个都是来自西塘书院。听他话中的意思,这个书院很了不得,从里面出来的人也都不是泛泛之辈。”

孟离沉吟片刻:“既然如此,还是离他们远些的好。”

白盈玉默然不语,半晌才道:“你不是说,他还有事想要告诉你么?”

“是啊……”孟离无奈,“不管他想说什么,说完之后,我们仍过我们自己的日子,我不想和他掺和到一块去。”

“嗯。”白盈玉心中仍是有些忐忑不安。

接下来的两日,因为孟离的刻意回避,长须者虽然几番想找他恳谈,但都谈不起来。孟离的打算很简单,等到大家以真面目相对时再谈正事,此外便没必要增进感情。

直到这日午后,马车经过连日来的艰难跋涉,终于到达了牛头山脚下的清源镇。

孟离二人所乘马车不停,继续往山上家的方向驶去。白盈玉悄悄撩开车帘朝后望去,长须者的马车“嗒嗒”地跟在后头,毫不避忌。

“二哥,他们还跟着呢。”

孟离听车轮声便知道了,微微一笑:“忍了两日,还是早些说明白的好,免得大家都憋得辛苦。”

白盈玉忧心道:“他若真是西塘书院的院主,那可真是了不得的人。二哥,说不定你会被他说动,你虽然看不见,可才识却不弱于人,他若想招门客……”

“你在怕什么?”

“喂!你就这么走了?赏花也不用这么赶啊!”司马扬实在不解。

“伯父保重。”孟离将兜帽罩起,朝外走去,身形翩然,很快便被淹没在一片风雪之中。

“赏花?”司马扬深皱着眉,怎么也想不明白。

连着十几日,白盈玉都在房中刺绣,赶出了十几条帕子。她前阵子绣的帕子拿去给绸缎铺,店家觉得很是精致,便给了她二十条帕子,请她再绣一些雅致的花草图案。

见店家喜欢,白盈玉心中喜不自胜,回去后便埋头刺绣,常常绣到深夜。唐蕾看她凑在灯烛跟前的模样就连连摇头:“别说我没提醒你,你这么着可伤眼睛得很,回头要是熬瞎了,看你还怎么绣。”

白盈玉笑笑不语,揉了揉眼睛,继续一针一线地绣下去。唐蕾见劝不动她,耸肩无法,便开门出去迫着苏倾剥花生给自己煮甜汤喝。

难得苏倾好性情,也不见他抱怨过半句,总是老老实实地照做。只可惜他厨艺有限,做出来的东西也不尽如人意得很,免不了又要被唐蕾抱怨一通,十足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

饶他如此,唐蕾终还是觉得小镇无趣,她想走了。

她提出来时,苏倾与白盈玉都是心往下一沉。苏倾想留她,却又不知道该寻个什么理由来留她;白盈玉亦想留她,唐蕾若是一走,自己岂能住下去?可眼下租房的钱却也还没攒够。

早间的这一顿饭两人皆吃得郁郁寡欢。

待到将要吃完时,苏倾才艰难地对唐蕾说了一句:“不走不行么?”

唐蕾白他一眼道:“我都住了快一个月了,难道还在这里等着过年啊。”

苏倾语塞,便没再说话,低着头端着碗筷走了。

瞧着他的背影,唐蕾不明其意,耸耸肩,自顾咬馒头。

“那你预备什么时候走?”白盈玉轻轻放下碗筷,忐忑地望着她。

“就这两日吧。”唐蕾不甚在意地道。

“若是不着急,就再等几日,可好?”

“急倒不急,就是这里实在闷得很,”唐蕾咬着筷子无奈地道,“我又不想回家,连去哪里也不知道。”

苏倾突然从灶间探出头来,道:“过几日镇上要敬山神,热闹得很,你要不要看?”

“敬山神?”唐蕾眼睛一亮,“好不好玩?”

“挺热闹的,附近镇上的人也都会过来,还会请杂耍班子来,很是有趣。”苏倾热心地道。

听说有好玩的,唐蕾只犹豫了片刻,便痛快地道:“那我就再多住几日!”

过了三日,镇上果然热闹起来,便是隔着院墙,也能隐约听见前街敲锣打鼓的声音。唐蕾一早就按捺不住,想拖着白盈玉去看热闹,但白盈玉手头活计未完,根本无心玩乐,便请她和苏倾一块去了。

待他们走后,白盈玉照例把碗筷收拾好,拿到井边去洗。除了隐约的锣鼓声,四下里静悄悄的,左邻右舍也都去瞧热闹了,莫说是人,连那只流浪狗都没了影。

打好水,将碗筷洗净,白盈玉端着木盆起身,转身回了小院中。刚刚关上门,没走出两步,便听见门板传来“哐当”一声,比寻常敲门声要重了许多,她微微吓了一跳,停住脚步。

顿了片刻,又是“哐当”一声,她像是奇异地回到了记忆中的某一天,就这样怔怔地站在那里。

门外,会是他么?不会的,一定是哪个顽童想捉弄人。她就这样站着,一径地想着,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否决自己微弱的期盼,足足站了一炷香的工夫。

此间,“哐当”声很有耐心地进行着。她终于放下木盆,慢慢把自己挪到门前,待最后那下“哐当”声传来,她便猛地拉开了门……

脚底下,鹅卵石已堆了一小堆。井沿边坐着一个人,青衫如烟,手中尚拈着一颗鹅卵石。

远处锣鼓“当当”作响,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白盈玉定定地望着他,一时竟分不清幻境与真实,只能呆望着……

“你再不出来,石头就不够用了。”孟离慢吞吞地说道。

她缓步走过去,自怀中掏出那几颗鹅卵石,交到他手上,轻轻道:“我这里还有。”

鹅卵石上尚带的暖意传过手心直透入体内,孟离微微一笑:“几块石头,你也一直留着?既然如此,又何必非走不可呢?”

她轻咬下嘴唇,一滴泪落下,迅速渗入衣袖中:“孟二哥,你怎么会来这里?”

孟离站起身来,将那几颗鹅卵石放入自己怀中:“听说你过得不错,我就来瞧瞧。”

白盈玉不解:“你是听谁说的?”

孟离不答:“能请我进去喝口热茶么?”

“啊……哦,当然。”白盈玉引着他往里走,直领到自己住的东屋。苏倾家没有煮茶的风炉,她又一头栽进灶间去生火、烧水。知她忙碌,孟离也不拦着,只坐在桌旁,听着灶间传来的声音,唇边微微含笑。

过了好一阵子,白盈玉才总算煮了一壶茶端上来,忙先给孟离倒了一杯,放在旁边晾凉。

孟离正在摸着她绣的帕子,想了想问:“绣这么多条帕子,当嫁妆?”

白盈玉尴尬地回答道:“不是,这些是要拿去卖的,不是什么嫁妆。”

“一条帕子能赚多少钱?”

“多少钱我还没谈,那位老板说,只要绣得好,就肯定给个好价钱。”

孟离笑了笑:“你比我强,还有门吃饭的手艺。”

“孟二哥,你别取笑我了。”白盈玉微窘,“你知道的,我实在是没用得很,就会一点点针线活,还不知道能不能养活自己。”

“我看不难。”

见孟离的手探向桌面,白盈玉忙把茶杯放到他手上,看他慢慢饮着,仍是满心的不真实,忍不住问道:“盂二哥,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有人告诉你?”

孟离想了一瞬,才道:“嗯,蝴蝶。”

《庄子》中云“栩栩然胡蝶也”,他这么说倒也不能算错,孟离心安理得。

“蝴蝶?”白盈玉愈发不解,“大冬天里,怎么还会有蝴蝶?”

“总有命大的。”孟离不在意地挥挥手,显然是不愿再谈这个话题。

白盈玉一头雾水地望着他,也只好不再问下去。

日近中天,唐蕾与苏倾有说有笑地推门回来。倒不是他们想回来吃中饭,而是外镇人来得多,小镇上的饭馆酒楼都挤满了人,着实挤不进去。

一进院子,便闻到扑鼻而来的饭菜香味,唐蕾先是一喜:“阿猫已经做好饭等我们回来了!”转而立时有些疑心,“她什么时候会做饭了?”

苏倾走在她前头,已站到了灶间门口,似乎吓了一跳。

“这位公子,您是?”他指着正在切笋丝的孟离,惊奇地问道。

孟离没理他,仍在专心切笋。白盈玉从炉灶后拿着束柴枝抬起身来,刚要解释给苏倾听,便听见唐蕾惊起平地一声雷:“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孟离也不理她,白盈玉忙推着唐蕾和苏倾出灶间,在院中向他们解释事情缘由。

“原来是你们的朋友。”苏倾很快释然,“孟公子,你是客人,快请坐,我来做饭便是。”

唐蕾狠狠瞪他一眼:“你和他很熟么?这么热心做什么?”

“他不是你的朋友么?”苏倾不解,随即又收到两记白眼作为回答。

“已经是最后一个菜了。”白盈玉知道唐蕾与孟离不对盘,忙半推半拉地把她拉到屋内,“你们走了一上午,定是渴了,先喝口茶,饭菜马上就好。”

苏倾道:“这怎么好意思呢,我来帮忙。”

“不用不用,他做菜不喜欢有人帮忙。”白盈玉连连摆手。

唐蕾坐下还不到弹指工夫,又眺起来,问道:“阿猫,他怎么会来这里?他到底来干什么?”

“我也不是很清楚……”白盈玉尴尬道,“今早我洗完碗,就看见他了。”

“鬼鬼祟祟,肯定没好事!”唐蕾只觉得孟离是冲自己来的,倍加警惕。

“我是来带阿猫回家去的。”孟离不知何时已端着一盘子菜立在他们身后,语气淡然。

白盈玉下意识地接过他手中的盘子,却被他的话定在当地。带自己回家?他竟然这么说!难道他不介意自己爹爹可能是害死他爹爹的凶手么?

唐蕾也呆了呆,唯独苏倾行动如常,他小心地从白盈玉手中接过盘子放到桌上--青花盘中,清炒笋丝夹杂着少许木耳丝,香气四溢,直引得人食指大动。

“谁说阿猫要同你回去!她在这里好好的,为何要和你回去?”唐蕾回过神来,不满地大声道。

孟离没理她,低头吩咐白盈玉道:“饭应该焖好了,你去盛过来。”

“哦。”白盈玉连犹豫都没有,顺从地就去盛饭,更是看得唐蕾气不打一处来。

“我来帮忙。”苏倾热心道,也随着出去。

见孟离悠然在桌旁坐下,唐蕾压低声音,恼道:“阿猫是不会跟你回去的!”

孟离冷冷一哼,仍旧没理她。

唐蕾愈发生气,眼角瞥见灶间里白盈玉与苏倾两人忙碌的身影,突然福至心灵,脱口就道:“因为她就快和苏公子成亲了!”

孟离神色不变,淡然道:“那就是说,还没成亲。”

“你……”唐蕾拿眼剜他,“你是瞎子看不见,这位苏公子才貌双全,满腹诗书、惊才绝艳……”

正好苏倾端着碗进来,听见这等赞美之词,顿时脸就泛起红来,直看着唐蕾。唐蕾浑然不觉,只惦记着把下半截话说完:“像这样的才子佳人,世间难求,你又怎能棒打鸳鸯!”

“什么鸳鸯?”苏倾听得莫明其妙,忍不住插口问道。

唐蕾瞪他,暗恼:该问的不问,不该问的又问。她又瞥了眼孟离,后者神色淡然,波澜不惊,显然是没把她的话当回事。

见白盈玉也进来,唐蕾不好再说,只得坐下来。

桌上的菜并不多,仅仅两菜一汤,除了清炒笋丝和红烧豆腐,还有一大碗萝卜肉羹汤。光是看着,笋丝细如雨丝、豆腐红油发亮、肉丸在汤中沉浮,还漂着细细碎碎的葱花,便觉得卖相极好。

“没想到孟公子有这等好厨艺,真是了得。”苏倾夹了筷子笋丝细尝,清香满口,忍不住要佩服他。连唐蕾也先舀了汤喝,心中不得不服,明明是极简单的食材,怎么苏呆子就是做不出这般味道来。

白盈玉也是头一遭吃孟离做的菜,低着头细嚼漫咽,仔细品味。

孟离侧头问她:“你们江南的菜,是什么味道?”

白盈玉怔了下,想起以前吃过的菜,当时毫不在意,此时却是分外想念:“我记得清蒸鲈鱼实在鲜得很,还有粉蒸排骨、梅菜扣肉……”

孟离点了点头,自然道:“鲈鱼要现杀的才好吃,等夏天的时候,我们可以去江南走一趟,尝尝。”

白盈玉听得一呆一呆的。

“梅菜扣肉我倒会做,就是油腻了些,并不常做。”孟离又道。

“哦……”白盈玉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唐蕾没好气地瞪了白盈玉一眼,插口道:“会做菜有什么了不起的,随便到馆子酒楼里,什么菜叫不到!”她把苏倾一拉,“苏公子学富五车,才高八斗。阿猫,你想想,虽然他暂时穷了点,可你会绣花,赚钱养家也不难。何况,他吃得也不多,好养活……”

因菜实在美味,苏倾吃得甚快,饭已经去了大半碗。听了唐蕾这话,再被她美目一瞪,他差点噎住。

白盈玉也有些愕然,不明白唐蕾怎么会突然把苏倾和自己扯到一块去,突听见孟离慢悠悠道:“我吃得也不多,还可以更少些,养活他,倒不如养活我。”

唐蕾噎住。

白盈玉彻底呆住,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去想他话中的意思。

只顿了片刻,唐蕾便盯着他飞快地道:“苏公子说不定明年就能金榜题名,到时候阿猫可就是官家夫人,你能比得上么?”

孟离倒不在意,随口问旁边白盈玉:“你想当官家夫人?”

“不想。”白盈玉乖乖地道。

看她在孟离面前老实成这样,唐蕾实在怒其不争,恨得牙根直痒痒。

“唐姑娘,我对阿猫姑娘从来没有非分之想,你千万别误会。”苏倾听唐蕾说的那些话实在不太对头,觉得很有必要澄清一下。

唐蕾眼睛瞪得发酸。

被她一瞪,苏倾更是紧张,加倍地要澄清事实:“真的,我可以对天起誓!我从来没想过……”

“行了行了行了,芝麻点大的事,还起什么誓。”唐蕾没好气地制止他。

苏倾愈发正色:“这是人生大事,怎么是芝麻大的事呢。”

知道这苏呆子认真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唐蕾没打算和他争论,闷头拨饭吃。

孟离难得地点头赞同:“确是大事,不可等闲。”说罢,他顿了一下,转头朝白盈玉道,“现在看来,司马伯父有件事还是说对了。”

“什么事?”白盈玉忐忑问道,生怕司马扬已经找出证明爹爹陷害孟都督的证据。

“他那时候说,我年纪也不少,该讨个媳妇了。”他微微笑道,“你说呢?”

“嗯……”白盈玉说不出话来,只能望着他,拼命压抑着心中似乎要直冲出来的热流。

见她不答,孟离声音稍低,较起往日竟是温柔了许多:“我是个瞎子,吃得也不多。阿猫,以后你养我吧。”

一时之间,无人说话,饭桌上寂静无声。

白盈玉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捂着嘴,堵住自己的抽泣声,心底那股热流化为泪水,无法自禁地奔涌出来。旁边,苏倾和唐蕾都有些呆住,也弄不清孟离这话究竟是真是假,更弄不清她究竟为何这般哭泣,皆不知该说什么。孟离听得见她在哭,并不相劝,只是静静地坐着,等着她。

泪水止也止不住,白盈玉终无法再坐下去,细声匆匆道了声歉,便离席奔出屋子去。见状,孟离微叹了口气,方才起身跟出。

屋内仅剩苏倾和唐蕾二人,两人面面相觑。

唐蕾率先不解问道:“她哭什么?真是奇怪。”

“大慨是太欢喜了吧。”苏倾猜道。

唐蕾白他一眼:“你欢喜的时候这么哭?”

苏倾不接她的话,却分外认真地盯着她道:“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对阿猫姑娘真的一点非分之想都没有。”

“我知道,你都说几遍了。”唐蕾咬牙切齿,“你真是够呆的,就不能帮我唱出戏,骗骗孟二哥?”

“可,为何要骗他?”

“这个……”她语塞,转而脑道,“这是江湖恩怨,你别管那么多!”

第七章

院门外,白盈玉头抵着墙,低低地呜咽着……

孟离循声而来,走到她身旁,半靠着墙,叹道:“听说女人哭的样子都很丑,不过我看不见,所以你也不用躲。”

“孟二哥……”白盈玉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他,半晌才接着道,“你方才说的话,可是寻我开心的?”

“不是。”

“可我爹爹与你爹爹……难道你已经查明,当年之事与我爹爹无关,所以才来寻我的?”

孟离轻轻摇头:“没有,我早已说过,当年之事我不想再追查下去。”

白盈玉心往下一沉,缓缓低下头去:“可,我可能是……”她未再说下去。

孟离笑了笑,突然岔开话题道:“你知不知道,这次我回山上以后,司马扬还给我送来两个丫环伺候我。”

白盈玉一愣:“丫环,很漂亮么?”

“不知道,不过厨艺不错。”孟离回想了下,“其实说起来,她们人也挺机灵的,有一个和你一样,也是江南口音,声音软软糯糯,倒也不算扎耳。司马扬还说了,如果我将她们收了房,她们月俸翻十倍,每年再加一百两银子。”

“嗯……”白盈玉心乱如麻,想问他是否将丫环留下,却又不敢问,只得含含糊糊地应着。

“听上去不错,是不是?”孟离问她。

“嗯……”

“可我把她们都撵下山了。”

说不清是惊讶还是惊喜,白盈玉望着他问道:“这是为何?”

孟离却又不答了,只问她道:“你肯跟我回山上去么?”

白盈玉自然是干肯万肯,但心中又始终有块阴霾:“如果有朝一日,你知道了,我爹爹真的就是害你爹爹的人,那时又该怎么办?”

“这事好办,你就好好养活我,算是替你爹还债。”孟离淡淡道。

这样也行?白盈玉愣了片刻。

孟离伸过手来,摸到她的手,握住,然后低声问道:“这样你肯么?”

“嗯,嗯。”白盈玉重重地点着头,扑到孟离怀中,闷声道,“便是将来你会因为这事讨厌我、恨我,我也不会走,所以你莫要后悔。”

孟离微微一笑:“我知道了。”

虽然孟离胸前衣襟被泪濡湿一片,白盈玉脸上也是泪痕狼狈,两人心中却都是无限欢喜,于周围浑然不觉。

不知何时,院门边上,唐蕾双手交抱胸前斜靠着,恼怒地盯着他们。苏倾想把她扯进院去,无奈唐蕾是个练家子,他怎么也拽不动,只好低声劝道:“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唐姑娘,咱们站在这里,是不是不太好?”

唐蕾从牙缝里“哼”了一声:“光天化目,他们都敢这么抱在一块,还怕我看不成?”

“这个……情到浓时,情不自禁,情非得已……”苏倾讪讪地半侧着脸,也不是很敢看那对璧人。

“什么情不自禁,我说是晴天霹雳才对!”唐蕾嘴一扁,“原来孟二哥喜欢的人是她,早知道我就不该帮着她,真是好心没好报。”

“唐姑娘,莫非你心中的那个人,就是孟公子?”自从见到孟离,苏倾便暗自赞叹他的才貌双全,此时又听到唐蕾这般说,才终于明白了唐蕾的心思。

“怎么可能是他!我看上猪、看上狗,也看不上他!”被苏倾说破,唐蕾恼羞成怒,火就一股脑地奔着苏倾而去。

此时,白盈玉与孟离便是再有柔情万丈,也难再缠绵下去。

白盈玉先自孟离怀中轻轻挣脱出来,望向唐蕾这边,本能地想过去相劝,孟离却拉着她的手,道:“不用理会她。”

“唐姑娘一直待我很好,要不是她,恐怕我都不一定能好端端地再见着你。”白盈玉温言解释。

孟离“哼”了一声,未松开她的手,也没有说出李栩一直跟着她,她根本不会有危险。

白盈玉只得软语劝道:“我们也该回去吃饭了,那些菜都是你亲手做的,可不能浪费。”

孟离这才同意,拉着她往回走。

院门口,唐蕾扁着嘴,堵在那里就是不让开,凶巴巴地瞪着白盈玉。

“唐姑娘……”

白盈玉刚开口,唐蕾咬咬嘴唇,怒撞开她,径自跑了。

“唐姑娘!”苏倾忙追出去,可惜他非习武之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唐蕾施展开轻功,三下两下就没影了。他万般无奈,只能折回来。

白盈玉轻轻拉了拉孟离衣袖,道:“她这一怒而去,会不会出什么事?”

孟离“哼”了一声:“她怒起来,她自然不会有什么事,倒霉的都是别人。”

听见这话,苏倾心中稍安,只盼着她气消了以后还能再回来。三人回到屋中,继续吃饭。

唐蕾碗中尚有大半碗饭,苏倾素来节俭,也不避嫌,全都拨到自己碗中。白盈玉看在眼里,又想起平日苏倾对唐蕾的模样,忽然也有几分明白,歉然安慰他道:“苏公子,吃过饭我们再去周围问问,我想,唐姑娘大概不会走远的,她的衣裳都还在这里呢。”

苏倾抬眼看见柜子上唐蕾的瓶瓶罐罐都还在,却还是有些怅然道:“她未必在意这些,上回她走时,也是好些东西都未带走。”

孟离已吃完饭,白盈玉又替他舀了一碗汤放在他面前,他伸手接过,才朝苏倾道:“她是唐门的人,身上少说带着十几种毒,走了就走了,你却还舍不得?”

“孟公子,唐姑娘虽然性子直了点,说话也莽撞些,可心肠还是很好的。”苏倾忙替唐蕾说话。

大概是与白盈玉重逢,孟离心情甚是不错,若在平常,定要冷冷说一句“她好不好,与我有何相干”,但此时他却只淡淡道:“你觉得好便好。”

本是平常的话,倒被苏倾听出几分别的意思来,脸微微泛红,遂岔开话题道:“孟公子,你厨艺甚好,若有空不妨在寒舍多住几日,教教在下如何?”

“苏公子见谅,我想明日就与阿猫启程回蜀中去。”孟离婉拒。

“明日?”白盈玉微微一怔,“这么快?”

“你还有事?”

“嗯,我应承了绸缎庄老板,要绣二十条帕子交货,现下还差了四条未绣好。虽然要走了,可还是该有始有终,我想等全部绣好,交了货再启程,可好?”

“如此也好。”孟离点头,“那就再住几日便是。”

见他应允,白盈玉微笑,低头吃饭。自己要留下其实还有另一层含义,只是生怕孟离不允,故而没有说出来:她还是不放心唐蕾,盼着过几日,唐蕾气消了能自己回来。到时候见着她,当面与她好好解释才行。

苏倾热心道:“孟公子若不嫌弃,就睡在我屋里,如何?”

孟离摇头谢过:“不必麻烦公子,我睡阿猫屋里就行。”

瞬时,白盈玉脸颊绯红,如同火烧一般。

苏倾一愣:“你二人尚未成亲,这样不成个体统,不太好吧?”

他这话一说,白盈玉更是恨不得把脸埋到桌子下面去。

孟离冷笑道:“‘体统’二字都是为了做给别人看的,我二人自己的事,又何须管他人怎么想。”

“可终是免不了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于名节有损。”苏倾饱读诗书,是名守礼君子,实在看不得这种事,何况还是在他眼皮底下。

“子曰:‘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孟离淡淡道,“传这种话的人,本就是小人。”

孟离的话听上去句句有理,苏倾虽然总觉得不妥,可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服孟离,挠头半晌,才讪讪道:“你们放心,反正我肯定是不会说出去的。”

孟离微微一笑:“孟某早就知道苏公子有君子气度。”

闻言,苏倾只能干笑。

午后无事,白盈玉照例在房中刺绣,只是心神却怎么也没法集中,眼角不时地瞥一眼床上的大红被衾,脸上是一阵一阵地发着烫。虽然还未与他拜过堂,但自应允他之后,在她心中,自己与他便已不再分彼此。故而孟离那般说时,她羞得心里怦怦直跳,却未说半字不依之言。

只是……她又瞥了眼被衾,按捺下又一阵的脸红心跳。

灶间,心情甚好的孟离正在教苏倾做菜。光是一道清炒笋丝,苏倾便切得手发麻,可切出来的笋丝,孟离摸了之后还是摇头:“太粗。”

苏倾再切。

“太粗。”

苏倾接着切。

“还是太粗。”

苏倾自己端详半晌,犹豫道:“我觉得已经很细了。”

“太粗,入口就会觉得糙,再切!”孟离毫不留情。

苏倾只得接着切,然后……他切到手了!

白盈玉只听见灶间传来一阵惨叫,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赶忙放下手中活计奔出门去。刚到灶间门口,便看见苏倾两个手指头滴着血,人已经昏倒在地了。

孟离正蹲在地上,手摸到他的人中,用力掐下去。

“怎么了?”白盈玉边问,边从旁边扯了块干净的布巾先将苏倾受伤的指头包起来。

孟离摇摇头:“好像是切到手,可怎么就晕了?”

此时,人中吃痛的苏倾悠悠醒转,抬起身来。白盈玉关切问道:“苏公子,你不舒服么?”

“我……”苏倾抬起受伤的左手,见已包好,才松了口气,“没事,就是方才不小心切到手。我笨手笨脚的,让你们见笑了。”

孟离微微一笑,倒也不在意,道:“难怪说君子远庖厨,看来苏公子本就不该呆在厨房之中。”

苏倾想说话,偏偏正看见裹着伤口的布巾有血色渗出,顿时目光呆滞,转瞬又晕了过去。

“他又晕了!”白盈玉惊道。

孟离皱眉,手向他脉搏探去:“伤得很厉害么?”

“有点深,一小块肉掀起来了,可……也不至于晕过去。”白盈玉凝目细思,“他方才好像是看见血,眼神就有些不对,接着就晕了!”

脉象正常。孟离收回手,无奈地叹口气道:“看来应该是晕血。你带路,我扶他回房去歇会就好了。”

“嗯。”

两人把苏倾扶回房中歇息,孟离取了怀中金疮药让白盈玉替他敷上,又重新换过一块布巾包裹伤口。果然只过了一会儿,苏倾便转醒过来。

“伤口上已经用了药,过两日便可愈合,只是这两日不可碰水。”孟离嘱咐他。

苏倾谢道:“多谢孟公子,这药钱多少?我照着付。”

“不必麻烦。”

白盈玉笑道:“苏公子,既然你伤着了,晚饭就由我来做,你歇着吧。”

“你不是要绣花么?”苏倾还未说话,孟离便先问她。

“可我也想和你学做菜。”她的后半截话细不可闻,“日后,总不能整日都是让你做饭给我吃呀。”

孟离微微一笑:“那倒无妨,只是我最讨厌冼碗,你若肯洗碗。便已是再好不过。”

白盈玉抿嘴笑道:“好,我洗便是。”

两人柔情蜜意,浑然已将苏倾抛诸脑后,苏倾尴尬之余,也不免在心中想:若有一日,那人也能对自己说这样的话,该有多好!

到了晚间,用过晚饭,苏倾因伤口疼得厉害,只草草吃了几口便歉然回屋。白盈玉看他疼得脸色青白,担忧问道:“孟二哥,苏公子好像疼得很厉害,真的不要紧么?”

“伤了手指是这样的,十指连心,比起别处要更疼上几分。”

孟离想舀汤,白盈玉忙接过汤勺,替他舀了一小碗。

“我看他直冒冷汗,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替他止疼?”

“有倒是有,但最好还是不用,对身体不好。”孟离喝了口汤,“这汤你盐放多了。”

“我就放了一小勺。”白盈玉尝了口,确是咸了些。

孟离又喝了一口:“下次放小半勺即可。”

“这么咸,你还是别喝了。”她想把碗拿过来,孟离却按住她的手,道:“我不是小猫,吃了咸的又不会掉毛。”

白盈玉“扑哧”一笑,听他说到猫,突然便想到了小玉,遂关切问道:“对了,小玉呢?”

“它现下有人陪着,好吃好喝,你不必担心它。”孟离不在意地道。

“谁养着它?”白盈玉奇道。

“一个闲人。”

孟离口中的闲人李栩正窝在小镇客栈房中,喂小玉第六块肉脯。看小玉吃得满嘴流油,他不禁摇头叹息:“我二哥整日到底给你吃什么了,把你饿成这样?眼睛都发绿了,真是可冷。”

什么眼神?我的眼睛本来就是绿的。小玉嚼着肉脯,白了他一眼。

李栩自然还没有聪明到能看懂猫的眼神,突听见外间有焰火的声音,忙起身推窗望去,夜空中绽放着朵朵烟花。虽然比不上京城里焰火种类繁多,但绚烂非常,亦是十分美丽。

“想不到这个小镇还挺能折腾!”李栩笑着自言自语,斜靠在窗边欣赏。

棉被紧紧裹在身上,苏倾还是疼得直冒冷汗。

为了转移痛楚,他的面前还摊开着一本《春秋》,心中想着:当年关二爷刮骨读春秋,自己也应当效仿才是。

“秋七月,齐人降鄣。鄣者何?纪之遗邑也。降之者何?取之也。取之则曷为不言取之?为桓公讳也。外取邑不韦,此何以书?尽也。八且癸亥……”

外间焰火燃放之声一下下传来,仿佛牵动着手指头上的痛楚,他眉头愈皱愈紧,汗直淌下来,努力让自己集中心神在书卷上。

苏倾的头顶有房梁,房梁上有瓦,瓦上坐着一人,气鼓鼓地盯着底下东屋窗中透出的灯火,对夜空中的烟花完全视而不见。

时而寒风卷过,唐蕾缩缩脖子,愈发恼怒自己为何不敢下去,而要躲在此处。

东屋中,白盈玉持针的手紧张得出了满手的汗,几乎连针都拿不稳。一个时辰下来,她连一小片花瓣都未绣完。

此间,孟离一直盘腿坐在床上静静调息运功,并未曾打扰她。

外间,烟花燃起,白盈玉愈发心跳如鼓。

孟离吐纳完毕,收功,侧耳细听远处隐隐传来的梆子声。

“已经二更了,你还不歇息么?”他问。

白盈玉慌手慌脚地理着丝线:“我……我还不困,能再绣一会儿。”

“你已经绣了快两个时辰,再绣下去,眼睛也吃不消,还是早点歇着吧。”孟离语气虽平缓,却是不容反驳。

“哦……”白盈玉脸热心慌地应了,开始笨拙地收拾着自己的活计,丝线被她理得一团乱,针也不慎掉到地上。她忙弯腰去捡,抬头正磕到桌子,又撞倒了椅子……

“怎么了?”孟离听见这一连串动静,奇道。

“没事,我不小心把针掉了。”

“嗯?”

她揉着伤处站起来,惭隗道:“不小心把椅子也撞倒了。”

孟离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咱们俩,到底谁才是瞎子?”

白盈玉无言以对,扶起椅子,低垂着头收拾好针线,再抬起头时,她看见孟离已经自行将床上的被衾分了一半铺到旁边的地上。

“孟二哥,你要睡地上?”

“难不成我睡床上?”孟离笑了笑,反问。

“不是……”白盈玉的脸“唰”地一下绯红,咬咬嘴唇,“我、我是怕地上太凉。其实,你应该回客栈去。”

“这院子里就剩下你和苏秀才两个人,那怎么行?”

她一呆,这才明白他为何执意要留下来:“苏公子是正人君子,他不会……”

“我知道。”孟离用力抖了下被子。

“那你……”

“可我心里还是会不舒服。”他理所当然地道。

白盈玉语塞,心里渗出丝丝甘甜,上前蹲下来,细声道:“我来替你铺床。”说着,便伸手替他去理被衾。手按下去,虽然垫了一层褥子,可还是能感觉到地面寒意直透上来,指尖冰凉。

她犹豫片刻,虽然手有些发抖,还是决然把被衾复铺回了床上。

孟离听着“????”的声音,先是有几分诧异,却始终没有问她,只是静静立在一旁,听着她忙碌的声音。

被衾反反复复地整了又整,白盈玉无意识地寻找着每一条细小的褶皱,执着地非要把它铺得光滑如水。

究竟该怎么和他说?她紧张地想着。

过了良久,她始终没有勇气开口说话,心却跳得愈发快,以至于她都要疑心孟离是否也听见了她心跳的声音。

“孟二哥,这个……地上实在太凉,你、你、你……你还是睡到床上来吧。”后半截话细若蚊蝇,且又说得飞快,换做是别人只怕都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

幸而孟离耳力非比寻常,总算是听清楚了。

“我睡床上,那你呢?”他问。

白盈玉就怕他这样问,可他偏偏就是这样问了:“我、我……”下面的话,打死她也说不出来,只好使劲扭着衣袖一角,脸涨得通红。

听她支支吾吾的,孟离倒也未再为难她,随意在床边坐下,手从缎面上抚摸过,突然微笑道:“新被子?”

白盈玉倚着另一边,也缓缓坐下,轻声应道:“嗯,这原本便是别人成亲用的,唐姑娘急着用,便多使了银子,买了过来。”

听她这么说,孟离才想起李栩信中所写的事:“这么说,是大红被面?”

“是。”白盈玉微垂着头,半晌都听不见孟离再说话,不由悄悄抬眼偷瞥他,却见他唇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

“若我们今晚成亲的话,倒是应景。”良久,他才悠悠道,同时朝她伸出手去。

白盈玉有些恍神地也伸出手去,孟离握住,将她拉到身侧:“你若害怕,我便去和那秀才挤一宿。”

“我不怕。”紧紧拉着他的手,白盈玉想都未想,冲口而出。

手紧了紧,感觉到她手心传过来的暖意,孟离出了一会儿神,才问她道:“小七以前有没有和你说过我师父和师娘的事?”

“没有。”

“你想听听么?”

“嗯。”

她点头的时候,发丝从他下巴擦过,痒痒的,对于孟离来说,这种感觉很陌生,却也温暖得让人很放松。

他顿了一会儿,整理下思绪,才慢慢道来:“师娘是蜀山上的修道之人,她下山求道时遇见了师父。”

“修道之人?”

“嗯,我听师父说,他们是在蜀山峰顶道观中成亲。”

白盈玉轻轻惊叹了一声,修道之人成亲本已不妥,他们竟然还在道观之中成亲,这等离经叛道之事,对她来说实在闻所未闻。

“那时候,师娘便已身负重伤。师父替她剪下一绺头发,然后与他自己的头发相缠相绕,便算是成了亲。”孟离顿了一下,“没有大宴宾客,甚至没有红烛盖头,可师父惦记了她二十多年。”

白盈玉点头叹道:“古往今来,那些王侯将相的婚事办得最是热热闹闹,可到头来,大多却已妻妾成群,又如何谈得上真心相待?”

孟离微微一笑,坐直身子,正色道:“你毕竟是官家小姐出身,我怕你觉得委屈。”

“我不委屈,只要……在你身边。”白盈玉细声答道,轻咬下嘴唇,突然腾地站起来,到针线筐里拿了剪刀,想也不想,便先剪下了自己的一绺头发来。

回到孟离身边,她把那绺头发放到孟离手中,赧然道:“我的剪好了,你要我帮你么?”

柔柔滑滑的头发摩擦着手心,孟离点头,知她如此主动不易,便自然道:“好,你替我剪。”

白盈玉细细用簪子挑出他的一绺头发,小心剪下,放到他手中。

“我也正有此意。”长须者笑道。

白盈玉犹豫片刻,问道:“不知先生该如何称呼?”

“在下号清阳,别人都唤我清阳先生。小兄弟如何称呼?”

“我在家排行老二,镇上的人都唤我二郎。”

两人你来我往,皆不透露各自真名实姓,白盈玉听得蹊跷,细瞅孟离,偏偏他从始至终都是淡淡而笑,似乎对长须者也并未有敌意。这倒更让她一头雾水了。

长须者笑道:“我们那里有座清源山,和你们的清源镇正好同名,小兄弟,看来咱们还有些缘分。”

孟离含笑道:“清源镇之名是因镇上有十八口清泉所得,不知清源山上是否也有泉水?”

“岂止有泉水,还有三十六洞天,皆是人间难得美景。对了,还有块巨石,浑然天成,便是老君模样,让人叹为观止……”说到此处,长须者猛然住了口,他乍然意识到孟离目盲,自己说这些景色如如何,实在不该。

孟离却仿佛丝毫未觉,道:“那倒真是奇了!”

长须者见状甚慰。

两人旁若无人,又聊了些彼此家乡的风土人情。言谈中,长须者虽未说出家乡何处,白盈玉在旁听着,隐约觉得应是比江南更南边的地方。

一时夜深,众人才各自在破庙中将就歇下。

次日醒来时,雪已停,日头晒在积雪上,明亮亮的直晃眼。

众人收拾好东西上路,长须者果然命阿虎驾马车跟在孟离马车之后,看来是当真要与他们一路同往清源镇。

“二哥,这个人到底是谁?”白盈玉终于忍不住问孟离,“你为何要让他跟着我们一块走呢?”

孟离侧耳听了一会儿后面马车碾过积雪的声响,才微微笑道:“就算我不这么说,他们也会跟我们一块走。”

“这是为何?”白盈玉愈发不解。

“你猜猜这个人是谁?”

白盈玉怔怔地看着他,皱眉苦想道:“他是谁,我猜不出来,不过我觉得他可能认得你!昨日,他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样子有点怪。”

“怪?”

“好像是又惊又喜,又有点伤心……”自知说得纷乱,白盈玉只得停了口,“我也说不清楚,总之就是有点怪。”

孟离微叹口气,靠着车壁:“当时他的声音变化,我便感觉到了。”

“你知道他是谁?”

“若我没猜错,他应该就是易尚文。在京城时,卫朴告诉我,前些日子他便动身往蜀中来寻我。我们一路行得甚慢,我原以为错过了,没想到居然在破庙遇上。”

“他来寻你,可是为了什么事?”白盈玉担忧地问道。

孟离淡淡道:“据说是有事相告。”

白盈玉怔了怔,她本就是体贴的人,此时不用相问也明白孟离为何未将此事告诉她,定是怕她多虑。

两人相对静默半晌,白盈玉忽地又想到一事,奇道:“如此说来,他也应该认得你,怎的你们二人都不报上真名实姓呢?”

“有顾虑的人是他,也许是还没法确定我的身份,又或者是为了别的缘故。”

“那……你为何也不说?”

孟离理所当然道:“他不说,我自然也不说,这样才公平。”

瞧他说这话时,倒像个大孩子,白盈玉忍不住一笑,接着却又陷入重重顾虑:“他不愿以真面目相对,偏偏又要同我们一块走,会不会是有什么意图?”

“肯定有。”孟离毫不犹豫地点头道。

白盈玉心中一紧:“什么意图?”

“现下我也不知道,”孟离倒很轻松,“不过应该没有歹意。”

“你如何知道?”

“他若想来害我,在京城就不会告诉卫朴,也不会特地去找小七问家中地址。他这么做,说明胸怀坦荡,并无不可告人之事。”

闻言,白盈玉认真想了想,方才点头:“这倒也是。”

孟离朝她伸过手去,拉了她入怀,低低道:“别想太多,昨夜里你都没怎么睡,现下再歇会儿吧。”

“你怎么知道我昨夜没怎么睡?”白盈玉愈发奇怪。知他耳力灵敏,因怕惊扰他,她虽睡不着却也不敢翻身,一直静静躺着不敢动弹。

孟离不在意道:“听呼吸声便知。”

白盈玉哑然,在他跟前,看来连装睡都不能够了。

第十章

行至正午,马车尚在荒山野岭之中,前后皆无村落,只得停靠在路边一间简陋的茶摊打尖。

众人拿出干粮,就着热茶,便算是用中饭。

白盈玉把干硬的馒头用热茶泡软了慢慢咽下去,又拿了几小块泡软去喂小猫。天寒地冻,小玉吃得甚是委屈,时不时喵呜几声,她安抚地摸着它。

“再委屈一下,等到了家就好了。”孟离温言道,不知是对她还是对小猫。

这日行到黄昏时分,附近却无客栈,无处落脚。车夫探了探路,寻到不远处有间破庙,便将马车驶了过去。

待到了庙门前,才看见早已有另外一辆马车停在那里,想是已有人在其中。不知庙中是何人,不敢贸然进去,车夫有些踌躇,便隔了帘子问孟离意思。

“既然是寺庙,自然可进。”孟离向来是不惧人的,淡淡地道。

白盈玉掀帘看了看说道:“人家先来,礼不可废,还是先问一声才好。”

车夫答应了,正要进庙去,却见庙中出来一位年轻人,朝他们鞠礼道:“我家先生请诸位进庙歇歇脚。”

车夫奇道:“你家先生认得我们?”

“不认得。”

“那为何……”

“先生说,雪天难行,来此处定是有不便,应该请进来歇歇脚烤烤火。”

“多谢你家先生!”车夫喜道,忙转身来请孟离、白盈玉下车,同进庙去。

“这个年轻人功夫不弱。”车内,孟离朝白盈玉低低道。

“你怎么知道?”

“从脚步声、说话声都听得出来。”

白盈玉咬咬嘴唇:“那怎么办?我们还进庙去么?”

“当然要进去。”

“可是,万一……”

“他功夫虽好,不过比起我,还是差了些。”孟离慢吞吞道,“娘子尽管放心。”

白盈玉“扑哧”一笑:“好。”

两人略拿了些吃食,便下车朝破庙走去。刚进破庙,便听见柴火“噼里啪啦”作响,热风夹杂着木炭焦味迎面而来,让人甚感和暖。

“两位请坐。”那年轻人让出火堆近旁的位置,请他们过来取暖。

“多谢。”白盈玉忙道谢,看见火堆旁另外有位长须中年人正低头添柴。应该就是年轻人口中的先生,便又朝他鞠了一礼,“多谢先生。”

长须者抬头微微一笑:“不必客气,坐下来暖暖……”看到孟离时,他讶然住口,双目瞬也不瞬地盯着他,半晌,一言未发地低下头去,眼中似有泪光闪动。

“先生?”年轻人看出异状,担心问道。

长须者摆摆手,示意无事,道:“把咱们带的干粮拿出来,热一热。”又朝白盈玉道,“都是路上吃的东西,简陋了些,两位莫见怪。”

见此人古里古,隆,对陌路人竟也这般热情,白盈玉不安道:“多谢好意。不过我们自己带了干粮。二哥,你坐这里。”因孟离双目不便,她引着他坐到自己已用帕子掸干净的破旧蒲团上。

看见她小心翼翼地扶着孟离坐下,长须者双目复潮,忙低下头添柴火。

“听口音,两位似乎并非蜀中人氏?”孟离坐下后,貌似客套地问道。

长须者点头笑道:“我们是从南边过来的,还是头一遭走蜀道,方知艰难。”

“两位是寻亲?访友?”孟离又问。

“应该算是访友吧……”长须者目光慈祥地望着他道,“贤优俪是蜀中人氏?听夫人的口音似乎也不像。”

“我自小在此长大。”孟离微微一笑,在袖子底下握住了白盈玉的手,“她既然嫁了我,自然就算是这里的人了。”

当着旁人的面,白盈玉禁不住有些羞涩,轻轻挣开手,取了水囊给孟离喝,又把小玉的笼子往火堆旁凑了凑,让小猫更暖和些。

车夫将马匹安置好,又将马车上的被褥等物抱了下来,在破庙内寻了处平整处替孟离他们铺好,这才踱到火堆旁烤火。

见他辛苦,白盈玉庀把烤热的包子馒头递给他吃。

“这雪下的,再有五六日就过年了。”车夫边嚼边道,“我和两位打个商量,接下来是不是走快点,家里人还等着我回去过年呢。”

竟忘了人家也是有家有室的人,白盈玉歉然道:“能快点当然好,只是别伤了马。”

“放心,明日到了前面镇上,给马换个掌钉,包管它不再打滑。”

长须者闻言,转头朝那年轻人道:“阿虎,明日咱们也给马换个掌钉。”

那叫阿虎的年轻人应了一声,却又皱眉道:“便是换了掌钉,也来不及在过年前赶回去。”

车夫好奇问道:“两位往何处去?”

长须者不答反问:“你们去哪里?”

车夫没甚心眼,大咧咧答道:“牛头山下的清源镇,从这里再翻两座山头就到了。”

长须者抚掌一笑:“巧了,我们也是去那里。”

听了他这话,阿虎莫明其妙地看了长须者一眼:“还要回去?”

孟离微笑道:“既是如此,不妨同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听了他这话,白盈玉也莫明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却并未言语,只在心中暗自奇怪:孟离为人最厌恶麻烦,绝对不是愿意与人相互照应之人,怎的今日倒热心起来?

没有过多言语,两绺头发在孟离手中缠缠绕绕,绕绕缠缠,相缠相绕,相绕相缠……

缠好之后,他将头发收入怀中,与那几颗鹅卵石放在了一起。

“现下,你就是我媳妇了。”他微微笑道。

白盈玉重重点头,半晌,缓缓道:“二哥,从今后,你到哪里,我到哪里。”

话虽寻常,孟离却明白她话中深情,点头道:“好,让我看看你的模样。”孟离伸手抚上她的脸,忍不住笑道,“脸怎么烫成这样?”

“嗯……我先去把灯熄了。”白盈玉羞涩地快步跑开,到桌旁吹熄烛火,室内陷入一片漆黑。往回走时,她不慎绊到椅子,快摔下去时便被人用力拥入怀中……

第八章

烛火上结了个大灯花,“啪”地一下炸了,把苏倾吓了一跳。

随即门被人推开,一个人影飞快闪进来,朝他怒目而视。苏倾不仅不恼,反而欣喜地望着她:“唐姑娘,你回来了!”

“你……”唐蕾看见他前额隐约可见汗珠,奇道,“你怎么了?”

“没事。”苏倾强笑着摇摇头,一面偷偷地把受伤的手藏到袖中。

“藏什么呢?”唐蕾眼尖,干脆上前把他的手拽了出来,看见包扎的布条,愣了愣,“怎么回事?是姓孟的欺负你了?”

“不是,是切菜的时候不小心……”苏倾尴尬地道。

听见“切菜”两个字,唐蕾就没再理他,趴到窗子上往外看。外头是院子,黑漆漆的,苏倾闹不明白她究竟在看什么。

幸而没一会儿,她就转过身来,怒气冲冲地盯着他,恼道:“这是你家,你怎么也不去管管!”

这没头没脑的话,听得苏倾一头雾水:“我去管什么?”

“他们、他们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连灯都熄了,还能做出什么好事来?”唐蕾指着门口方向直发急,“你倒是去管管啊!”

得知缘由的苏倾愈加无措,满脸为难之色:“这等事情,我怎好去打扰。”他看看唐蕾,又看看自己,心想你我二人也是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如何还能去说别人。

“他们还没有成亲,万一……阿猫让他占了便宜,怎么办?”唐蕾不满道。

“……孟公子应该不是这样的人吧?”

唐蕾凶神恶煞地看着他:“知人知面不知心!”

苏倾无言以对,只能道:“你担心的话,去看看便是。”

“我怎么能去,你去!”

“我?”苏倾连连摇头,“我没干过这种事,还是你去吧。”

唐蕾横眉立眼,咬牙切齿地瞪他:“难道我干过?”

两人四目相对,半晌,苏倾犹犹豫豫地劝她道:“我看孟公子本就是为了娶阿猫而来,他们两情相悦,我们还是不要多事的好。”

唐蕾想反驳他,却又无话可说,沮丧地往长凳上重重一坐:“他们两情相悦,那我怎么办?”

“你……你不是还有我陪着你么?”烛光下,苏倾双目微微闪着亮光。

“那有什么用,你又不是他。”唐蕾并未看他,仍旧陷在自己的哀怨之中,“你说说,我哪里比不上阿猫?”

苏倾倒未失望,只是微微一笑,道:“你自然很好,只可惜不是她而已,孟公子心中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唐蕾怔了怔,突然若有所思,抬眼望向苏倾,满腹疑惑问道:“难道,你和我一样?”

苏倾不答,只叹道:“你以为伤心的,只有你一个人么。”

唐蕾呆望着他,心中五味杂陈,乱成一团。

“你的手还疼么?我给你换唐门的药吧,好得快些。”她盯了他良久之后,终于道。

“谢谢。”苏倾抹抹额角冒出的冷汗,笑着点点头。

次日天刚破晓,隐隐听见窗外声响,想来是苏倾起来蒸馒头。白盈玉睁开双目,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晨曦,悄悄端详着身畔的人。

他睡觉时的模样,与平素不大相同,眉目虽还是一般俊朗的眉目,大概是极放松的缘故,却又透着些许稚气。看上去,倒比寻常更让她心动几分。

心中欢喜无限,白盈玉情不自禁地抿嘴一笑,忽然听见外间传来唐蕾叫唤苏倾的声音,方知唐蕾已经回来,便轻手轻脚地起身穿戴起来。梳妆时,她本习惯地要梳成原来少女时的发式,忽然想起自己自昨夜起已为人妇,遂含羞给自己梳了妇人的发髻。

因想让孟离多睡一会儿,白盈玉悄悄出门,随即便将门掩好,朝灶间走去。

灶间内的情景并不多见,苏倾在生火烧水,而唐蕾则在揉着面团。她明明看见白盈玉进来,却硬是视而不见,更加发着狠劲用力揉面团。

白盈玉不禁有些尴尬,看见唐蕾回来,她自是放心不少,只是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开口,走到唐蕾身边想帮忙:“唐姑娘,我……”

她刚开口,唐蕾便掉转了身子,拿了后背对着她。

苏倾为人厚道,见状便招呼白盈玉道:“阿猫姑娘,昨夜睡得可好?”

这原是句极寻常的话,苏倾亦是顺口道来,出口之后才顿悟此话不妥,只可惜有些迟了。

白盈玉脸绯红,讪讪道:“还好。”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唐蕾回身,本想刺她两句,乍然看见她所梳的发髻,顿时怔住,“你、你怎么梳成这样?”

“我和二哥,昨夜已经成亲了。”白盈玉不得不如实道。

闻言,唐蕾与苏倾皆愣住。

被他们盯得不自在,白盈玉自唐蕾手中接过木盆,垂头费劲地揉着面团。

“你们什么时候成亲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拜天地了么?喝交杯酒了么?你们父母也不在,连媒人都没有,红蜡烛呢?连花轿都没有,你就嫁给他?”经过短短的愣神,唐蕾难以置信地连珠炮般问道。

白盈玉含笑点点头:“那些都不是很要紧。”

苏倾尚未回过神来,怔怔地望着她,附和道:“是啊,有没有花轿有什么要紧的。”

“谁说不要紧,若是我成亲,花轿是一定得有的。”唐蕾瞪了他一眼,“没有花轿,没有红烛,怎么能算成亲呢。”

“嗯。”苏倾墙头草般倒来倒去,“拜天地也是要有的,没拜过天地怎么能算成过亲呢?”

“对了!你连嫁衣都没有穿,怎么能嫁!”唐蕾咋呼起来。

苏倾诚恳道:“最好还得有个媒人,无媒不成亲。”

他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白盈玉只是含笑听着,并不反驳也不赞同,手中不停揉着面团。

最后面团揉好的时候,唐蕾揪着白盈玉衣袖,告诫她:“阿猫,你不能就这样嫁给他!也太草率了!”

“我不在乎这些,真的。”

白盈玉把木盆递给苏倾,苏倾在上面敷了块湿布,静等面团发酵。

“不能不在乎,你嫁得这么轻易,他将来又怎么会把你放在心上?”不知自何时起,唐蕾不自觉站回了白盈玉这边,替她着想起来。

白盈玉微微一笑,边洗手边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苏公子,你的手可好些了?”她一来是关心,二来也是为了岔开话题。

“已经好多了,唐姑娘给我重新敷过药,疼得不那么厉害了。”苏倾笑道,“就是整晚睡在柴禾上,腰背酸得很。”

“睡在柴禾上?”白盈玉不解。

唐蕾理所当然道:“他不睡柴禾,难道还和我睡一间房不成?”

原来唐蕾昨夜就回来了,白盈玉顿时有些内疚,自己与孟离住了一屋,唐蕾自然不好进来,最后弄得苏倾这当主人的要去睡灶间,实在是过意不去。想来,自己还是应该早点走才行。

她正想着,身后门口有人道:“我夫妻二人多有打扰,盈玉,我看我们还是早点动身启程吧,免得给苏公子添更多麻烦。”

“嗯……”白盈玉被他一声“盈玉”唤得有些怔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这样唤过她了。

“盈玉?”唐蕾奇道,“原来你闺名叫盈玉,我说怎么会有人叫什么阿猫,奇奇怪怪的。那你姓什么?”

“她自然姓孟。”白盈玉还在犹豫该怎么回答,孟离已经替她答道。

苏倾上前拱手道:“恭喜恭喜!听说两位昨夜已成亲,我知道得匆忙,来不及备下贺礼,还请孟公子见谅。”

见他诚心道贺,孟离心情甚佳,含笑道:“苏公子客气了,是我们不愿惊动他人。”

唐蕾“哼”了一声,却并未像往日那般与孟离针锋相对,只拉了白盈玉在旁附耳惝声道:“你可得争点气,别让他欺负了去!”

以孟离的耳力,断无听不到之理,当下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白盈玉微微一笑,低声答道:“不会的。”究竟是她不会被孟离欺负,还是孟离不会欺负她,就不得而知了。

因为确是怕苏倾不便,白盈玉权衡之下,还是将绣帕交到绸缎庄去,未绣的还剩下三条帕子,向店家赔了不是。

回来时,孟离已收拾好了行装,两人向苏倾唐蕾辞行后便出来。

孟离也未雇马车,也不朝镇外走,反而朝镇上走去。白盈玉以为他看不见走反了,忙提醒他:“二哥,出镇子得走这边。”

“我们先去客栈取马车。”孟离道,“而且,客栈里有件你想见的东西。”

白盈玉微怔:“是什么?”

“去了就知道。”

见他不说,白盈玉也无法,好奇地一路随他往客栈来。到了客栈,孟离便让店小二请天字二号房的客人下来。

不过一会儿,她便看见李栩拎着关着猫的鸟笼自楼梯上下来。

“李五哥,你怎么……”看见李栩,又看见了小玉,白盈玉又惊又喜,忙自他手中把鸟笼接过来。

孟离在旁笑道:“唤他小五就行了,唤五哥可就乱了辈分。”

闻言,李栩又看见白盈玉梳的发髻,顿时了然于胸,朝白盈玉长鞠一躬,笑道:“嫂子,小五这厢有礼了。”

白盈玉羞红了脸,微垂着头,身子半躲到孟离身后。

孟离伸手就在李栩头上敲了一记:“东西收拾好了么?马车呢?”

李栩摸着脑袋,笑嘻嘻地道:“我且再住两日,二哥,现下你有了二嫂,我可不能碍你们的事。”说罢,在挨骂之前,他飞快地溜走,“我去把马车牵来。”

孟离无奈,微微一笑,未作计较。

“师父在蜀中家里么?”白盈玉抬头问孟离。

孟离摇头:“应该还没回来。”他顿了下,似乎想起一事,“我们先去京城一趟吧。”

“京城?你有事要办?”

“嗯,咱们爹爹的墓在那里,我想应该去拜祭一下。”孟离平静道。

白盈玉感激地望着他,其实她心中一直想着应该去坟前告知爹爹,但因爹爹是犯官,又可能是害孟逸的人,故而她也不敢向孟离提此事。此时听见孟离竟然主动说出来,心中自是感动不已。

“谢谢……”她轻声道,后面的话哽咽难言。

听出泪意,孟离重重挽了她的手,淡淡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两人一路北上,因天寒地冻,时有雨雪,故而走了颇长时日。他二人正是两情缱绻之时,虽每日困在马车之中,但说说谈谈,倒也不觉烦闷。

这日白盈玉说起幼年时采莲子的事情,正说自己不慎落入水中,骤然停住。

“怎么了?”孟离不解。

“二哥,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我爹爹也曾对我说过,他当年落水差点毙命,是他大哥救了他。”

“嗯,”孟离点头,“是说你舅舅救了他?”

白盈玉摇摇头:“不对,我想爹爹的大哥可能不是舅舅,是我想错了。爹爹当年落水时不过十二岁,他还未到顺德,如何能认识我娘和我舅舅?”

孟离半靠在马车内的软榻上,闻言微微皱眉:“你是不是还在想那件事?”

“我……”白盈玉语塞,半晌才点头道:“真相究竟是什么,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心里总是觉得不安。”

“我对你说的话,难道你不信?”

“不是,我相信,可……就好像有条蛇躲在暗处,我虽然知道它不能把人咬死,但还是会提心吊胆,生怕它在某个时候冲出来。”

孟离微叹口气:“也许暗处根本没有蛇。”

“也许有,也许没有。”白盈玉垂头,也叹气道,“不到它冲出来的那刻,谁都不知道。”

孟离没再言语,一径沉默着,听着马车轮子“咔咔”压过路面的声响……

“你还知道多少关于那位大哥的事,都说出来听听吧。”良久后,他道,“也许能找出什么线索也说不定。”

听他这么说,知道自己又将他拉回了当年惨案的漩涡之中,白盈玉愈加歉疚:“二哥,我……”

孟离淡淡一笑:“莫想太多,你既然是我的妻子,我自然不能让你跟着我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一路上,白盈玉断断续续地回忆起过去爹爹曾经说过的事。但因大部分都是儿时的记忆,一下子也无法全部想起,故而两人并未找到任何线索。

快到京城时,因想到白盈玉身份特殊,孟离便让她罩上面纱,又命车夫寻一家清静的客栈,并不往热闹处去。因天色已晚,两人在客栈住下后,想着次日便去西面城外拜祭。

窗外扑簌簌地下着雪。

白盈玉正铺着床,突想到一事,回身朝孟离笑道:“对了,小七眼下可是还在开封府当捕快?”

想到这个师妹,孟离无奈道:“随她去吧,她的性子,撞了南墙也不见得会回头。”

“我们来京里,要去找她么?”

“算了,她身旁肯定有不少官差,我不想节外生枝。”

不能见到叶诺,未免有些遗憾,但以自己身份确是不该抛头露面,白盈玉微叹口气:“明日,我们拜祭过就走么?”

“嗯……我想去一趟午门。”孟离淡淡道。

午门,是孟逸被问斩的地方。虽然不知道孟离想去做什么,白盈玉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嗯,我陪你去。”然后接着低头铺被衾。

孟离起身,走到她身后,自后搂住她腰身,头深埋在她脖颈处,并不说话。白盈玉放下被衾,抚上他的手,也靠着他。

两人静静地站着,听着彼此的心跳……

第九章

次日清晨,夫妇二人起了大早,在房内用过早食之后,便出去购买香烛纸钱等祭拜物件,而后才往城外去。

西面城外不远便是乱葬岗,自上延伸下来,都是一些乱坟堆。平日便是在日间,看上去也让人觉得阴气森森。此时,因昨夜里的一场大雪将这处地方粉饰得银白晶莹,倒强于寻常。

让马车远远地等着,孟离与白盈玉慢漫行走在其间,寻找着白宝震的坟堆。幸而白宝震的墓碑是石头制成,在一大堆木牌中还是有些扎眼,白盈玉并不怎么费事便找到了他的坟堆。

她先用帕子细细抹去墓碑上的积雪和尘土,孟离则用笔蘸漆,将上面的字重新描过。

香烛燃起,纸钱飞灰。

孟离携了她的手,在墓前跪下,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

一只寒鸦栖息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松上,零零落落地叫唤了几声。孟离直起身来,面朝鸟叫唤的方向,若有所思。

“上回,你差点就在这里寻了短见。”他道。

想起当初之事,真是恍若隔世,白盈玉起身微笑:“亏了你,幸好我没死成。”

“是你爹保佑你。”

“是啊!”

白盈玉满心感激,当初又怎么想得到,自己有一目会成为他的妻子。她展目望去,眼前白茫茫的荒凉景象映入眼中,却是一派平静祥和,与上次不仅大不相同,竟还生出几分熟悉之感来。

“奇怪,这地方我好像来过。”她疑惑道,转目看向四周。

孟离不解:“葬你爹的时候你来过。”

“不是,我是说更早以前,是小时候,爹爹曾经抱着我来过这里,也是这么一个大雪天。”白盈玉微颦起眉头,“好像,也是来祭拜谁……”

循着模糊的记忆,她缓步向那棵老松走去,才走了几步,树上那只寒鸦“嘎”地大叫了一下,冷不丁地把白盈玉骇了一眺。她停住了脚步,抬眼望去,却见那老鸦扑扇着翅膀,慢吞吞地飞走了。

她怔了下,听见孟离在她身后问道:“怎么,被吓着了?”

“不是……”嘴上虽然否认着,她心中还是有些发怵,孟离自后握了她冰冷的手,轻轻捏了下,她这才鼓起勇气继续往前走,直走到那棵松树下。

松树旁边有个坟堆,看上去有些年头,坟前并无任何墓碑,便是连最简单的木牌也没有。白盈玉盯着它看,试图想起些什么。

“是谁的坟?”孟离不解,开口问道。

“我不知道,就记得小时候上京来,爹爹曾带我来拜祭过。不知道是不是这棵树,我也记得不甚清楚,好像我还在这里跌了一跤。”

她低头踢了踢老松的树根,突然像是想起什么,蹲了下来,用手在松树皮上摸索着,终于,她摸到一块有些松动的树皮,用力把树皮取下来,露出了内中。

“怎么了?”孟离听出她呼吸急促,显然是受了惊吓所致,忙蹲下身子问道。

白盈玉无法言语,只将他的手按到树皮剥开处。

内中并无物件,仅仅刻了几行字,孟离自上而下慢慢摸下来,字并不多,每个字却都如火炭般灼烧着他的手指--“宋顺德都督孟公逸云卿墓”。

“爹爹。”孟离的嗓子干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来,“这是我爹爹的墓。”他的手微微颤抖着,从树上摸到地面,到处摸索着坟堆的所在。

白盈玉忙哽咽着指引他。

摸到坟堆后,孟离直挺挺地跪下,拜了三拜:“孩儿不孝,今日方来拜见爹爹。”

他身旁白盈玉亦向坟堆拜下,心潮起伏,感慨万千:她怎么也想不到,原来自己幼年时候,爹爹带着她来拜祭的这个人,竟然就是她的公公。一时间,往事的一幕一幕齐齐涌上心头,她记起了那日的种种……

也是这般的大雪天,白宝震一身布衣打扮,抱着年幼的女儿,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这株老松走过来。

“爹爹,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年仅五岁的小盈玉因为怕冷而紧紧搂着父亲的脖颈,好奇地问道。

白宝震搂紧她,掩了掩她的小披风,以防寒风蹿进去。

“爹爹要去见一个人。”

“那人住在这里吗?”小盈玉四处张望,远远近近皆看不见人影,“这里一点都不好玩。”

白宝震涩然苦笑:“所以我们要来看望他,免得他寂寞。”

老松已在眼前,白宝震停住脚步,将小盈玉放下来,将她扶稳方松开手,然后望着眼前荒芜的坟堆,长叹口气,眼眶微微泛红:“都督……二宝来了。”他极轻极轻道,话音未落,泪便先坠了下来。

“爹爹!”小盈玉不解爹爹为何突然流泪,揪着他衣袍道,“爹爹哪里痛?玉儿呼呼,呼呼……”

白宝震自觉在女儿面前失态,匆忙用袖子抹去泪水,然后摸摸她的手:“玉儿乖……来,跪下来磕个头。”

小盈玉不敢违背父亲的话,乖乖跪在坟堆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

“这是我女儿,我和扶柳的女儿。本来我们都该来看您的,可扶柳她身子一直不太好,就没让她进京来。”白宝震也跪下,絮絮地说着,“这几年,我一直在扬州呆着,是个小小的县太爷。您该笑话我了吧……当年那件事以后,我也想明白了,替朝廷做事,尽忠职守没用,两袖清风也没用,还不如踏踏实实地给自己存些家底。嘿嘿,您听了这话该骂我了吧……”

“爹爹,你在和谁说话?”小盈玉在旁不明白爹爹为何喃喃地自言自语。

“爹爹在和埋在这里的一位伯伯说话。”

“这位伯伯是谁?”小盈玉已经稍微认得几个字,环身张望了下,却并未看见有墓碑,奇道,“这位伯伯的坟前怎么没有碑?”

白宝震涩然苦笑,长叹一声,看见身旁青松苍劲,道:“谁说没有墓碑,这棵树便是这位伯伯的墓碑了。”

“树?”小盈玉爬起来,绕着树找了一圈,还不慎被掩在积雪下的树根绊了一跤,也没有找到任何字迹,“怎么没有字,我连这位伯伯是谁都不知道。”

“你只要知道,这位伯伯是爹爹最亲最亲的人。”白宝震揽过女儿,替她拍去膝盖上的雪。

“比娘还亲?”

“嗯,比你娘还亲。”

“比玉儿还亲?”女娃娃的话音中带着些许忐忑。

白宝震忍俊不禁,只得道:“和玉儿一样亲。”

小盈玉复欢喜起来:“我知道,伯伯肯定是和玉儿一样,很乖很乖。爹爹,我们把伯伯的名字刻在树上,不然别人来了不认得怎么办?”

白宝震不答,注视着面前的荒冢良久,才点了点头:“好,就听玉儿的。”他掏出贴身匕首,割下一方树皮,在树身的缺处上工工整整地把字刻上……

“爹爹,为何要刻在里面,不刻外面呢?”小盈玉不解。

“刻在外面,万一被人划花了就不好了。”他随口哄骗。

“哦。”

待字刻好,白宝震仔细抹去浮屑,凝视片刻:“都督,二宝无能,以前对不起您,现在连块碑都不能为您立,您别怪我。可您放心,那些仇,二宝一直记在心上……”他缓缓将那方树皮放回缺处,用力按下去使之齐整。

他起身抱起小盈玉,深看一眼荒冢,转身离去。

“后来,我再没有随爹爹来过京城,也再未来过这里。”白盈玉看着树上红漆描过的字迹,“我想爹爹一定又来过,只是没人知道而已。”

孟离点头:“而且,将我爹葬在此处之事,他也没有告诉过司马扬。”

闻言,白盈玉略一想便明白:“对,否则以司马扬的性格,一定会为都督迁坟。他二人都是都督的故人,且关系密切,爹爹为何不告诉他呢?”

“也许是因为他信不过司马扬吧。”

白盈玉半晌才叹了口气:“也难怪司马扬会怀疑到爹爹身上,原来他们本就有隔阂。”

孟离忽然有些累,半靠在树上歇息,白盈玉担忧地望着他,见他脸上不好,生怕他又发头痛。

“回城里请人,明天来殓骨。”孟离低低道,“我不能让爹爹躺在这乱坟堆里。”

“嗯,好。”

白盈玉想起自己的爹爹尚在其中,不禁有些难过,只是下葬之后,须得三年方可殓骨,此时她亦无法可施。

“等过三年,咱们再上京城来,把你爹爹也接回去。”孟离又道。

“嗯。”见他如此体贴,白盈玉心中暖意融融,轻声应了。

两人慢慢往回走。

此处乱葬岗本是人迹罕至,却有几个捕快打扮的人押着一名犯人,急匆匆往这边赶。

“有捕快过来。”白盈玉朝孟离低低道,虽然脸上蒙着面纱,但她心底难免发慌,只盼着那些捕快中无人见过自己。

孟离扶着她在雪地中行走,神色波澜不惊。

似乎是来认尸的,犯人引着捕快往乱葬岗上去,白盈玉正暗松口气,却见为首的那位捕快看见他们面貌时,脚下一滞。

她心中一紧,步伐顿时有些凌乱,生怕那位捕快认出了自己。

那捕快盯了孟离两眼,犹豫片刻,朝其他捕快说了几句,便朝孟离二人走过来。

白盈玉不明其意,而孟离亦听见走过来的脚步声,遂将她半掩在身后。手掌暗暗运起气来。

“孟公子。”捕快走到孟离面前,开口道。

这声音使得孟离一怔,本待相问,却又想起那人临别时的话,遂转而道:“现在,我该如何称呼你?不妨相告。”

原来他听出说话的捕快便是当日顺德卫府中的卫朴。

卫朴哈哈一笑:“那目的话,请孟公子忘了吧,我并未改名换姓。”

孟离这才微笑道:“卫公子,别来无恙。”他还记得曾听司马扬说过,卫朴现下是公孙策的学生,如此想来,他当捕快原也寻常。

“我现下正在办一个案子,不能多谈。孟公子,你住在何处,我晚些时候过来找你。有些事我须得对你说。”

听他语气似有要紧事,孟离遂告之所住客栈,卫朴快步告辞而去。白盈玉之前并未见过卫朴,听了二人对话,才知道与自己无关,待卫朴走远,才问道:“他是谁?”

“他就是卫近贤的义子,卫朴。”

“是他?”白盈玉微微吃了一惊,随即担忧道,“他找你有何事?”

孟离摇头:“不知道。”

“那他……说什么改名换姓?”她方才没有听懂他们的对话。

孟离便将当日卫朴所说的话告诉她。

白盈玉低头沉吟片刻,方叹道:“我爹爹当年,想的也许和他一样,所以也改名换姓,只是他没有卫公子幸运,能投在公孙先生门下。”

“也许……”孟离话刚出口,却有些迟疑。

“嗯?”

“我在想,也许反而是我爹爹害了你爹爹。”

白盈玉愈发听不懂:“此话怎讲?”

“我爹爹当年的事,很多人都无法释怀,从卫近贤,到司马扬,再到你爹爹……:”孟离轻叹口气,“听你之前所言,你爹爹倒像是想为我爹爹报仇才当的官。”

闻言,白盈玉黯然无语,展目望去,眼前白雪皑皑,下面却是乱坟荒冢,又有多少恩怨情仇、人事纠葛在其中?

她情不自禁地攥紧孟离的衣袖。不管怎样的纠葛,怎样的恩怨,发生怎样的变故都可以,她只希望自己能在他身边。

直入了夜,卫朴才如约而来。

知道白盈玉日间拜祭时伤了神,孟离便命她早早歇息,自己则与卫朴到店堂要了一壶茶相谈。

“捕快可是个苦差事,卫兄可还当得惯?”孟离笑问道。

卫朴也笑道:“公孙先生想让我多历练几年,他这番好意,我又怎敢辜负。”

孟离微微一笑:“卫兄好福气。”他自与白盈玉成亲以来,虽未性情大变,但比起早先却是温和了许多。

“哪里哪里……”卫朴“嘿嘿”笑着,不再闲聊,正色道,“孟兄,我来找你,其实是因为有一个人想见你。”

“哦……是何人?”

“二十年前的顺德经略使,孟兄可知道他?”

孟离记性甚好,道:“易尚文易经略。”

“不错,就是他,他是公孙先生的好友。五日前我在京城见过他,他问起义父病故之事,我便如实相告。”

“好友?”孟离尚记得公孙策说过他一直未有易尚文的消息,想来是公孙策不愿自己去打扰此人,故而有所隐瞒。

卫朴知他不解,便如实道:“不瞒孟兄,这件事情公孙先生也是知道的,而且听公孙先生的语气,似乎早就认识孟兄,且对旧事也知道一二。”

孟离艰涩点头:“当年家父问斩之时,公孙先生是记录官。”

“原来如此。”卫朴叹了口气。

“你方才说易经略想见我,他现在何处?”

“他向你师妹问了你家所在,便已赶往蜀中,说不定他尚在等你。孟兄,你不如速速启程,快马加鞭,说不定还能赶得上。”

孟离淡淡一笑:“罢了,内子与我同行,经不起颠簸。”

卫朴一怔,想起日间在他身旁的女子,此时方知是他的妻子。

“卫兄可知,易经略找我究竟有何事?”孟离又问道。

“应该是与当年之事有关。”卫朴道,“他说,若是别人倒罢了,但你是孟逸的儿子,你一定得知道真相。”

难道他知道当年害爹爹的人是谁?孟离心中一紧。

“其实我也问过他,毕竟义父这辈子过得太过郁郁。”卫朴笑了笑,“但他不愿告诉我。他说此事与我无关,义父死得安心便足矣,我不该再被前事所困。我觉得他说得对!”

“难道他就不怕我被前事所困?”孟离不解,“只因为我是孟逸的儿子?”

“不是,他说因为你已在局中,唯有真相能解你出局。”卫朴安慰地拍拍他肩膀。

孟离无奈,心中仍是不解,根据之前自己所知,易经略是与爹爹往来最少的人,为何他反而能知道真相?

真相究竟又是什么?

回蜀中的路上,想着回去后便能与孟离一起在家中过年,白盈玉便暗暗欢喜,一路上只问孟离蜀中过年有何风俗,又问些家中情形,还未到蜀中,她的脑中便已经将家的模样勾画出了大概,愈发期待。

为免她忐忑不安,关于易经略之事,孟离对白盈玉说得很模糊。她仅仅知道易尚文是孟逸故人,在京城与孟离错过。

行了几日,待进了蜀地,道路愈发难行,加上有些地方结了冰,马蹄连连打滑,马膝摔得青紫,弄得白盈玉心疼不已,恨不得自己下车去牵着马走。孟离便命车夫慢行再慢行,时不时再歇歇,这样一来,一天行十里不到,比走路倒还慢些。

“这样下去,过年前都不一定能到得了家。”白盈玉弯着腰喂小玉肉脯,后者在车中闷了几日,对肉脯兴趣大减,故而矜持了许多,摆出一副爱理不理、可吃可不吃的模样。

孟离道:“你心疼马,就只能这么走了。何况,在哪里过年不都挺好的么?”

“说的也是。”白盈玉抿嘴微笑,只要两人在一块,在哪里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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