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西蜀峨眉,孤烟鸟道。正值皓月当空,子归啼血。一面破烂的酒旗正迎着夜风飒飒飞扬。旗杆的下面,正斜斜地倚着一个宽袍大袖的白衣男子。只见此人眉如墨画,唇红齿白,一头黑发里银丝隐现,身后背负着一张古琴的匣子,手持一支狼豪的朱笔,在衣摆之上勾勒着些许线条,晦涩幽深,有若星河古卦。

未及月上中天,一阵错乱的马蹄之声远远传来,朦胧的月下映出了一袭猎猎飞扬的黑衫,此人跨着一匹快马,飞驰而来。那白衣男子悠悠一笑,手中皓腕一抖,那支朱笔夹杂十足的风声电射而出,直奔马上那黑衫男子的咽喉。那黑衫男子也不惊慌,把马一提,足尖一点马鞍,身形冲天而起。与此同时,那白衣男子大袖一挥,一道气劲有若实质,将自己凭空托起,直奔那黑衫男子,电光石火之间,现出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扭腰转身,独脚而立,剑眉戟指,翻身后踢,一道强横无匹的气势御风而来。

那黑衫男子吃了一惊,眉头一皱,左掌推出,一掌击在了身旁的崖壁之上,巧借这掌风反震的力道,飘摇而起,宛若一纸风筝,洋洋洒洒,御风而行,飘出十几丈远,立在了崖间的一棵枯松之上。定神一看,哪里还有那白衣男子的身影,那旗杆之上挑着的也不再是什么酒旗,而是一方青衣麻布,上面歪歪扭扭地画了九个形貌各异的鬼怪扶着一个虬髯怒目的老鬼,一脸醉态,独脚而立,步履踉跄,剑眉戟指,翻身后踢。落款之处还有一行小字——神捕方鸣鹿笑纳,不归柳七敬上。

“天下第一刺客,柳不归吗?”那黑衫男子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额头正中的血痕,幽幽一叹……

报国寺外,佛钟阵阵,朱红色的山门半扇虚掩,竹影掩映的后院内,一轮朗月映下,高耸入云的金身宝塔正泛着黯淡的烛火。

突然,一阵凄厉的惨叫远远传来,塔上一道人影身着玉带官衣,垂直落下,直挺挺地砸到了塔下的石阶之上,半边脸撞得粉碎,皎洁的月光之下,那身影之上冒着层层的青烟,夹杂着一股莫名的尸臭,浑身皮肤正在快速地变黑腐烂,片片脱落,犹若蛟蟒的鳞甲。与此同时,浮屠塔朱红色的大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推了开来,缓缓走出一个一身黑衣的身影,一掌击下,指间发力,掏出一颗怦怦乱跳的红心来,而后便猛地张开了嘴,瞪着一双没有瞳孔的眼白,对着月亮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叫……

一、聚气藏锋,天道在我

翌日清晨,报国寺的后山早早便围满了捕快官差,为首的正是一个锦帽官衣、遍身甲胄的中年汉子,跨着一匹烈马,一张国字脸不怒自威,腰间悬着一面明晃晃的腰牌,上书着一行鎏金的篆字——钦点御林军大统领许易凡。

方鸣鹿掸了掸身上的露水,从殿角的斗拱之上飘然落地,施施然地取过了案旁的几炷檀香,顺手捞过一篮供果,缓缓而行,俨然是一个拜山的香客。

转了一圈,方鸣鹿拽过一个扫地的和尚,拱手问道:“敢问小师父,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你还没有下山吗?后山出了命案,御林军的许易凡许大将军已经下令将峨眉封山,彻查通天浮屠塔。”

方鸣鹿听言,暗中思量一阵,突然记起一件事来。

当今皇帝笃信佛道,时有灵隐高僧尘痴和尚,佛法通天,禅学精湛,被皇帝下诏钦封为国师。

然而这尘痴和尚生性逍遥,云游四海,就连当今皇上也未曾一睹真容。

三年前,忽有一日,峨眉山顶雷光大作,霹雳轰鸣。报国寺后山突然现一枯井,深不见底,唯有铁链摩擦之声徐徐不断,有好事乡民坠绳索而人,均有去无回。数日之后,尘痴和尚云游至此,来到报国寺后山,纵身入井,三日而出,称井下乃是镇锁妖龙的府邸,年深日久,那妖龙即将破锁而出,于是上奏朝廷,在报国寺后山的井口之上建一座通天浮屠塔,供奉高僧舍利,镇压妖龙。

皇帝对此事深信不疑,对国师更是甚为笃信,于是着工部尚书何谈圣为督造,端明殿学士伍翎钊为监工,建造通天浮屠塔,高九十九层,取直上九霄之意,历时三年,刚刚完工,七日后,便是重阳佳节,皇帝也将御驾南行,到达西蜀之地,亲登通天浮屠塔,诵经三日,祈福天下太平……

“施主,我还是快些送你下山吧!”那和尚的话,猛地将方鸣鹿从思绪中惊醒。

“不知死的是什么人?”

“死的乃是工部尚书何谈圣何大人。三个月前,佛塔竣工,何大人从东京一路风尘,先一步到达峨眉,并亲自带来五百尊罗汉像,安装在塔内的佛龛之内,并安排接驾事宜。昨晚,他登上了佛塔,而后便……唉,阿弥陀佛。”

突然,那锦衣金甲的许易凡骤然扬声,一声令下,一众御林军顿时将一个消瘦单薄的书生围了起来,那书生有三十许年纪,颇为精干。

“伍翎钊,你身为工程监造,昨夜可是你陪同何大人登塔的吗?”许易凡一声暴喝。

“不假,原本应有报国寺方丈在场,奈何方丈世外高人,三月之前,外出云游,不知所往,因此唯有我一人陪何大人登塔。”

“给我拿下!”许易凡一声令下,一队御林军顿时蜂拥而上,正要动手,只听一声佛号震响,雄浑无匹,一个麻衣褴褛的干瘦老叟不知从何处飞驰而来,长袍一挥,一股气劲吹起满地的烟尘,现出一个孤绝苍莽的身影,背着一方破旧的布袋,腰后横插着一柄硕大的油纸伞,甩开大步,飒沓而来。

许易凡老脸一红,恼怒这老僧夺他声威,双腿一紧座下烈马,直奔老僧而来。那老僧也不闪躲,一步踏出,负手而立,周身衣袖无风自动,须眉横飞。他身量虽然单薄,然而举手投足之间,大有吼啸十方、睥睨六合的风姿。

转瞬之间,奔马已至身前七尺,只见劲风扑面,许易凡一身金甲哗哗作响,一人一马,却立于老僧七尺之外再也难进分毫。许易凡见势不敌,出手也是奇快,反身抽出一把兵刃,却是一把长刀,带足风声,劈砍而下,只见白茫茫刀光一片,直奔老僧而去。一瞬之间,那老僧身子微侧,长袖飘飘,已搭在刀背之上,一拖一带。许易凡只觉一股真气袭来,沛然莫能相御,不由虎口剧震,长刀已然脱手,方要回身,却被老僧右手按住肩井穴处。

许易凡大穴被治,一时真气凝滞,被老僧反手扣住腰间,方要疾呼,只觉身边劲风忽起,自己已被那老僧抛在空中。许易凡大惊之下,蓦地睁开双眼,只觉四下一片漆黑,竟是被那老僧裹在了身后背着的布袋之内。

突然,一个青衣方冠的少年猛地从军中电射而出,左手结成了一个古怪的手印,胸腔一鼓,掌指之间竟隐隐传来剑气铮然之音,呼吁之间,一连攻出三招,快愈雷霆。

这三招虽是平凡无比的招式,然而这少年落步的地点,巧夺天工,一瞬之间,竟融合了场内所有的气势,仿佛与这峨眉山融为一体,所向披靡。就连方鸣鹿的内劲也隐隐受他牵动,鼓荡不止。

那疯和尚见状面上现出一丝惊讶之色,长眉一挑,连挥八掌,金光大现,正是以拙破巧、一力降十会的打法。霎时间,雷音轰响,那青衣方冠的少年顿时倒飞而出,斜斜地倚在一座石碑之侧,面如金纸,气息紊乱,喘息不止。

这退马、夺刀、擒人、拼掌,宛如电光石火,瞬息之间。刹那间,四下无声,静默一片,只闻山风吹过,激起山门外的钟声阵阵,久久不绝。

“你这妖僧,胆敢挟持朝廷命官!”军中一名校尉高声一喝,数百士卒弯弓搭箭,列阵以待。

那老僧也不惊慌,微微一笑,从怀中摸出了一个明黄色的玉佩,上刻“大德佛圣”四个龙纹篆字。同时反手回身解开了身后的布袋,放出了袋中的许易凡。

“贫僧尘痴。诸位息怒,贫僧作证,这何谈圣何大人乃是触动了锁龙的石碑,遭了诅咒,才会丧命的。与伍监工无关,诸位切不可意气用事。”

那方冠青衣的书生闻言,轻声一笑,别过头去,不致可否。

方鸣鹿眉心一紧,一瞥之间,猛然发现,那青衣书生的右臂不过只是一方衣袖,空空如也,顿时心下一惊,低声向那扫地的和尚问道:“小师父,那破衣的老僧就是国师尘痴吗?这位青衣的官爷又是哪位?”

还未及那小和尚答话,那独臂的少年已然回过身来,眼光穿过人群,深深地看了方鸣鹿一眼,扬声说道:“兄台言重了,小弟诸葛藏锋,现任提点刑狱司提刑官。”此刻二人相距十几丈有余,山顶又是山风鼓荡、,此等距离,诸葛藏锋竟能将方鸣鹿所说的话分毫不差地听在耳中,这份耳力不禁让方鸣鹿霎时间刮目相看。

“敢问兄台名讳?”诸葛藏锋拱手一礼。

方鸣鹿闻言一笑,足尖一点,身形早已飘身而起,数个起纵,便顺着山崖攀爬而上,渐渐地隐没在了山顶的云雾之间。

“哈哈,名号就不必了,你若真想找我,今夜子时,吓魂桥头……”声音渐行渐远。

许易凡见了方鸣鹿这手轻功,不由得目瞪口呆,回过身来,向着诸葛藏锋问道:“这人是谁?”

“踏清风,方鸣鹿。”诸葛藏锋一脸笃定,单臂一挥,出了山门。

二、百鬼夜行

夜半,西蜀鸟道之上,一道若有若无的孤烟冲天而起,依依杨柳的掩映之下,一座枯木虬结的拱桥正横在一道深不见底的峡谷之上,峡中长风西来,吹得方鸣鹿一身黑衫猎猎作响。在方鸣鹿的身边,正立着一座破败的石碑,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两行大字——“吓魂桥,两界碑;黄泉路,莫回头”。

月上中天,转眼便是子时,淡淡的浓雾之中,一个独臂广袖的少年正踏着满地飘零的黄叶迤逦而来。

方鸣鹿见了,也不说话,微微一笑,闪身一动,飘然过了桥。那独臂的少年见了,连忙身法连动,紧紧跟了上去。

刚过桥头三五里,一座破败的将军庙出现在了眼前,依稀亮着烛火。

诸葛藏锋眉头一皱,轻声问道:“方神捕,这是什么地方?”

方鸣鹿闻言,神情一冷,缓缓地说出了两个字——酆都。

“酆都?”

“不错,这吓魂桥的尽头,便是酆都鬼蜮。东汉以来,五斗米教盛行于川蜀之地,其教众人物擅役鬼神,自号鬼吏,这酆都之地便号称鬼城,千百年来,蛮汉杂处,历来不尊王化,因此吸引了无数的邪门歪道在此开宗立派,躲避仇家,渐渐便形成了这酆都鬼蜮。”方鸣鹿灌了一口腰间的老酒,徐徐说道。

“不知方神捕来此做什么?”诸葛藏锋问道。

“没事,来见一位老朋友。”

话音未落,方鸣鹿脚下骤然加力,几步抢到了那座将军庙前。

血腥味,就是血腥味,还没进庙,方鸣鹿便清晰地看到那将军庙的大门早已被人以脚力踢得粉碎,庙门边的石柱上还留着一个入木三分的鞋印,进了庙里,庙内早已是一片狼藉,后堂乃是一处药庐,火上还煎着一个乌黑的陶罐,里面似乎还有活物在????地爬动。

“看来你要找的人已经被带走了!”诸葛藏锋叹了口气。

“不,比这要糟糕的多!”方鸣鹿从书架上信手取下一本医书,一阵乱翻。

“这很显然,门上的痕迹,明显是被人以外力破坏;房内狼藉一片,显然有搏斗;药庐内有血迹,说明你那位朋友不敌来人;并没有发现尸体,这表明你的朋友已经被来人抓走了;这案头纸上有一剂药方,上面的墨迹还没有干,说明他们还没有走远,现在追还来得急。”诸葛藏锋连忙说道。

“来不及了!”方鸣鹿叹了口气,将手里的医书随手丢在了案头。

看着诸葛藏锋一脸的焦急,方鸣鹿轻声笑道:“你的观察很细致,只不过,还差些火候。门前堂柱的脚印上蘸有一丝血迹,说明是凶手行凶之后出门时故意留下的,目的就是为了掩盖真相。试想,如果凶手将被害人带走,为什么只有后堂这里有血迹,而在前厅和门口却不见有血迹滴下呢?所以我断定,尸体一定还在这屋子里。还有,屋子里的案头上有两盏茶杯,说明凶手定是被害者的相识之人,被害者不曾提防于他。还有,你没有注意到对面的书架有什么异状吗?”

仔仔细细地盯着书架看了许久,诸葛藏锋抬起头来,摇了摇头。

“你仔细看看每本书的书脊,开线的情形非常严重,说明这些线装的医书,经常被人翻动,而且书内的掉页现象也很严重,甚至有些卷页,但是你有没有注意到右下角的那本蓝色的《千金方》,无论色泽、成色以及磨损程度来看,它几乎就是一本新书,太格格不入了。”

说完,方鸣鹿已经走到了书架旁边,抬手取下那本《千金方》,果然,在书的下面露出了一个锈迹斑斑的铜环,信手一拉,一个漆黑的地道猛地出现在书架的背后。他取过一支烛火,向里面照过去,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驼背老妪,正直直地站在门后,半边脸上全是血污,瞪着一双空洞的血瞳,怔怔地看着方鸣鹿的身后,一张褶皱的长脸白得疹人。

“这人是谁?”诸葛藏锋惊声问道。

“霍秋生!二十几年前也是名动江湖的人物,乃是用蛊的高手,苗疆巫门的嫡传,只因为连续七次均败于当年的素手神医韩灵素之手,万般无奈,只得幽居在这酆都鬼蜮,钻研蛊术,意图卧薪尝胆,一雪前耻。然而三年前,霍秋生重出江湖却发现韩灵素早已身死于十万大山之中,一怒之下,在江湖上连造血案,当时我正在江南追捕铁扇书生,分身乏术,只好请济壶公子出山,大败霍秋生,并毁掉了霍秋生苦心孤诣练就的啸月寒蚕,逼她立下重誓,终身不得踏出酆都一步。”方鸣鹿喝了一口老酒,徐徐说道。

“啸月寒蚕?”诸葛藏锋一脸困惑。

“就是害死何谈圣的毒物,这啸月寒蚕极为诡异,中毒之人,没有异象,唯独不能接触月光,一旦接触月光,便会浑身皮肉焦灼,五脏溃烂,肉骨分离,死的甚是凄惨。乃是这世上名列第一的毒物,中者无解,号称死蛊。”

诸葛藏锋闻言,顿时一愣,唉声叹道:“既然如此,这线索岂不是又断了?”

方鸣鹿闻言一阵大笑,朗声说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这世上从来就没有过断掉的线索,这个道理,你师父没教过你吗?”

诸葛藏锋闻言,额头上顿时冒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斜眼望去,只见方呜鹿冷眼微睁,正一脸谐谑,将手里的酒囊反手挂在了腰间,敲了敲门柱上的鞋印,扬长而去。

三、山雨欲来

血红,四围全是一片无边的血红,在那血红的尽头似乎是一间老宅,老宅的墙头种着一株槐树,槐树之下,一个一身红衣的孩童正蹲在地上低声啜泣,满树的落叶落满了她的肩头。方鸣鹿抬起脚来,缓缓地走了过去,那哭声也似乎越发清晰,越发撕心裂肺,寸断肝肠。

待到方鸣鹿走到那孩子的身后,伸出手去,拍了拍那孩子的肩头。突然,这哭声戛然而止,那一身红衣的孩子猛地回过身来,露出一张黄纸一般颜色的脸来,看着方鸣鹿幽幽一笑,猛地拖住了方鸣鹿的脚踝,霎时问铺天盖地的血水翻涌而起,将方鸣鹿淹没进去,渐渐难以呼吸,只剩下一阵阵无力的惨叫……

方鸣鹿猛地坐起身来,一身冷汗已然浸透了衣衫,原来只是一个噩梦。

客房外窗棂上的晨光射了进来,隐隐有些刺眼。他连忙从怀里摸出一个青瓷的药瓶,倒出两粒墨金色的丹药来,吞服而下,默默运功,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才缓缓睁开双眼。

当日,长江古渡一战,几乎殒命,双目俱盲,若不是易何求妙手回春,此时方鸣鹿怕是早已成了黄泉路上的孤魂野鬼……

这时,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气,缓缓地飘过了方鸣鹿的鼻尖,方鸣鹿猛地一跃而起,冲出了客房,’只见庭前的香鼎之上正齐齐地插着三炷尚未燃尽的线香,地上脚印纷乱,分明是大队人马走动的痕迹。方鸣鹿穿过回廊,寻到一个诵经的老僧,合十问道:“敢问大师,适才是何人进香?”

“回施主,是京城的萧妃萧娘娘,昨晚驾临寺中,今天一早便来寺门上香。”

“昨晚,萧妃,上香……”方鸣鹿开始喃喃自语,转身出了寺门,直奔后山通天浮屠塔而去。

绕过看守的御林军,方鸣鹿悄悄潜人了通天浮屠塔,如国师所言,伍翎钊乃是触动了锁蛟的石碑,被诅咒所反噬,才会丧命的。然而尘痴和尚身为国师,怎能不知道这“啸月寒蚕”的蛊毒呢?那尘痴所说的诅咒之说,又是为了什么呢?这通天浮屠塔内锁龙的石碑又藏着什么秘密呢?柳不归来到峨眉,三天后皇帝御驾报国寺,这之间又隐藏着什么关系呢?

漫步在佛塔之内,方鸣鹿放开目力,打量四周,只见这佛塔四壁大大小小的佛龛之内雕琢了无数的罗汉像,或坐或卧,或止或行,有慈眉菩萨,亦有怒目金刚,神态各异,惟妙惟肖。佛塔正中立着一尊顶天立地的镶金大佛像,脚下竖着一个青铜的香炉,古意盎然,在那香炉之后,是一片碑林,错落有致,隐含梵文佛咒。

幽幽吐了一口浊气,方鸣鹿已经来到了塔内的碑林之中,在碑林的中心,铸着一块漆黑如墨的大碑,大碑的底座之下,乃是一只龙龟的雕像,张牙舞爪,负着石碑,挣扎不止。

方鸣鹿抬眼望去,只见那石碑之上,铁划银钩地刻着许多符篆,正中乃是一行梵文的真言。

背面乃是一幅古画。

乍眼看去,竟然有些面熟,方鸣鹿后退了十数步,抬眼一看,这碑上的古画正是那晚在蜀道之上,柳不归送他的那一张,画中乃是九个形貌各异的鬼怪扶着一个虬髯怒目的老鬼,一脸醉态,独脚而立,步履踉跄,剑眉戟指,翻身后踢。

“这锁龙的石碑下定有古怪!”方鸣鹿的神情一脸笃定。

当下袍袖一挥,正要向碑顶登去,忽然闻得塔底门响,连忙隐身在了门边之后。

一阵????的响动之后,门内缓缓走进了一个荆钗布裙的女子,窈窕清丽,虽然不施粉黛,但眉宇问丝丝媚色丝毫不减,并未着宫装,但裙下的荷包金线珠玉,宝光隐现,一看便是宫中之物,价值连城,看来这女子便是萧妃无疑。

跟在萧妃身后的是三两宫女,十数个侍卫亲兵,那萧妃接过一把扫帚,开始清扫这佛塔的台阶,神色甚为恭敬。

方鸣鹿思考了片刻,微微一笑,伸手从旁边的香炉里抓了一把香灰,摸在脸上,将头发散了下来,撕下一块衣襟包住额头,遮住了眉心的血痕,将囊中剩下的老酒一股脑地泼洒在了身上,豪声一笑,打了一个呼哨,从匾后一跃而出,直奔萧妃而去。

方鸣鹿轻功极高,又是骤然突袭,速度快不可言,眨眼之间已到了萧妃面前,一把摸在了萧妃的脸上,将一张如花似玉的俏脸顿时摸花了一片,惊得那萧妃一声尖叫。

身边的亲兵一声怒喝,纷纷拔刀而上,然而这等士卒,哪里是方鸣鹿的对手,一众侍卫只见一道黑影绕着萧妃上下翻飞不止,两个手指宛若风驰电掣,不多时,就将十数个侍卫戳倒在地。抬手封了几个宫女的穴道,顺着萧妃的罗裙信手摸下,脱下绣鞋一只,大笑不止。

“你是哪里来的邋遢酒鬼,竟敢如此无礼!”那萧妃抬手一巴掌打了过来,被方鸣鹿抓住手腕,冷眼睨去,直直地看了半晌。那眼神森冷至极,仿佛要将萧妃看穿一般。

“你……”萧妃面上一红,一时语塞。

霎时间,只见方鸣鹿眉头一舒,蓦地放声大笑,伸出两只满是灰垢的手指在萧妃下颏一挑,朗声笑道:“果然是个美人儿?”

话音未落,方鸣鹿已然纵身而起,破开塔上的一处窗棂,飞驰而去,不见了影踪。

与此同时塔外的一棵柳树枝头,正立着一个独臂青衣的少年,眼见方鸣鹿破窗而出,一声嗤笑,冷冷说道:“什么天下第一神捕,也不过是个荒淫无耻的酒色之徒罢了。”

方鸣鹿闻言也不生气,笑道:“佛以一音说法,众生随类各得所。诸葛提刑,你着相了。”

正说话间,只听塔下脚步纷杂,哗哗的甲胄之声响动不止,还掺杂着些许马蹄之声,许易凡将军正带着一队官兵,策马疾驰而来。到了塔前,许易凡倒身便跪在地上,涩声说道:“卑职该死,护驾不力,惊了娘娘…-一”

还没说完,只见那萧妃懒懒地一挥手,被一队宫女簇拥着,匆匆而去了。那许易凡见状,暗暗呼了一口气,摸了一把头上的冷汗,抬起头来,正看到塔内碑林中的魁星踢斗图,虎目一瞪,拉过身旁的伍翎钊,问道:“这便是那锁龙的石碑了吗?”

“回将军,正是。”

许易凡思索了片刻,一声轻喝:“明日,圣驾即将亲临峨眉山,为保万无一失,今夜,本将军亲自坐镇,众军昼夜不歇,严守通天浮屠塔!胆敢靠近者格杀勿论!”

四、扑朔迷离

黄昏时分,伍翎钊一脸疲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推开了房门,一手托在了桌上,闭目养神。没过多久,便听到一阵急促大力的拍门之声,伍翎钊连忙站起身来,拉开了房门,只见一个一身甲胄的校尉立在门外,一身的酒气,也不看伍翎钊的脸色,一把推开了伍翎钊,抬腿进了房间,大模大样地坐在了屋子正中,看着伍翎钊,大声喊道:“奉我家许大将军的军令,明日圣上驾临报国寺,今夜遍查寺庙,看有无乱党刺客!”

伍翎钊听了一愣,赶忙说道:“本官乃是朝廷的命官,怎会是乱党刺客,军爷还是去别处搜吧!”

那校尉闻言一哼,冷冷说道:“伍大人,话不是这么说,你是不是乱党不重要,我说你是你就是,说你不是你就不是!哈哈,别忘了,当日何大人被害的事,你可是还有嫌疑在身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伍翎钊眉头一皱。

那军官闻言也不理会伍翎钊,自顾自地在房间走了一圈,摸过一件丝质的长袍,拈在手中,缓缓说道:“伍大人督建佛塔,金身珠玉,这可是美差啊,不比我等终年军旅,清苦得很啊!你看这长袍都如此考究,价值不菲吧!上面还有淡淡的酒气,伍大人好日子啊!若是肯稍稍抬抬手,给兄弟们口汤喝,也品品酒味,岂不是天大的善举,我等也自会给伍大人方便。”

伍翎钊在官场厮混许多年,如何不明白,那校尉乃是借机勒索银钱,奈何人在屋檐下,又受制于人,无奈之下,只得哀声说道:“军爷,重阳节前,老家习俗喜饮雄黄酒,本官酒后失手,故此洒了些在上面。那件袍子乃是家妻亲手缝制,睹物思人,还望军爷归还在下,我这里有些银钱,乃是去年的俸禄,请军爷笑纳。”

言罢,幽幽一叹,从柜子里取出了一包银子,交到了那校尉手上。那校尉掂了掂轻重,脸上顿时露出了一脸笑意,哈哈一笑,说道:“好说,好说,伍大人志虑忠纯,乃是好官,我一定回去好好在将军面前替大人你美言几句,哈哈,哈哈!”

说完,将手上的袍子随手撇在地下,将银子揣在了怀里,大步去了。

伍翎钊叹了口气,从地上缓缓拾起了那件袍子,细细地掸去了上面的灰尘,喃喃自语道:“唉!这大宋朝啊……”

入夜,清白的月光洒了一地,几声散乱的鸦声,两两传来,惊醒了诸葛藏锋朦胧的睡眼,掸了掸身上的雨水,足尖一点,从一棵虬劲的老树之上,一跃而下,顺手拈过片落叶,屈指弹出,霎时间打灭了塔前经幢里的烛火。

趁着守门的御林军分神点火之际,诸葛藏锋翻身而起,上了三层佛塔,轻轻地撬开了窗子,潜了进去。

塔里四周均是一片漆黑,唯有塔底之处亮着一方烛火,细细一看,乃是一个提着灯笼的金甲将军正在往来巡视,又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想来定时那许易凡。

暗暗藏好了身形,借着朦胧的微光,诸葛藏锋也开始打量起这块漆黑的石碑来,然而没过多久,一阵衣角破空之声远远传来,塔后的窗棂之上,一道人影一闪而过,诸葛藏锋闻声看去,只见身前猛地映出了一个宽袍大袖的身影,伸出一只手指,“扑”的一声将面前的窗纸捅破。

诸葛藏锋连忙顺着那个窟窿向外看去,正看到一只没有瞳孔的眼球也在向塔内张望,顿时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将手指结成了剑印,一招发出,将半面塔墙,击得粉碎,那身影也吃了一惊,大袖一挥,拂开剑气,沾衣即走。

这时,偌大的响动也惊动了在塔底巡视的许易凡,当下一把拔出了腰刀,就要上楼,只听诸葛藏锋疾喝道:“快命众军高举火把,将他截下!”

许易凡听出是诸葛藏锋的声音,连忙一脚踹开了塔门,大声吼道:“众军听令!高举火……火……火……”

一幕诡异至极的场景猛地在众人面前呈现……

在苍白的月光辉映下,许易凡周身金甲之下开始冒出阵阵尸臭,一阵青灰色的烟雾犹如水汽蒸腾,绕着许易凡上下翻飞。许易凡的皮肤宛若退鳞的老蛇,层层褪下,片片掉落,还挂着丝丝的血水,在一阵无力地哀嚎之后转眼间便烂成一团……

“看来,我还是来晚了一步。”一个黑衣长衫的男子猛地出现在了诸葛藏锋的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方……”

“走,我带你见见一位大人物。”方鸣鹿一挥手打断了诸葛藏锋的话。

出了后山,行不出几里便是报国寺禅房的别院。四处张望了一阵,方鸣鹿解下了腰间的酒囊,将囊里的老酒尽数泼洒在了院角的一处柴草之上,从怀里摸出了一只火折子,迎风晃了一晃,信手一弹,一阵火势猛地从那堆柴草之上蹿起,被方鸣鹿劲灌衣袖,微微一拂,滚滚的烟尘霎时间灌了满院。

过不多时,便引来了大批的侍卫宫女前来救火,一片混乱。就在这个时候,方鸣鹿猛地从暗处蹿了出来,拉着诸葛藏锋钻进了一间静室。

里面香气浮动,漆黑一片,隐然是一处闺房。

正当诸葛藏锋一头雾水之际,方鸣鹿却豪然一笑,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床头之上,拽过被子,盖住了身子,瞟了诸葛藏锋一眼,笑道:“自己找地方,藏好!”

诸葛藏锋闻言,面上隐隐透出一丝愠色,却又不知虚实,不便发作,当下飘身一跃,上了房梁,刚刚坐稳,只听“吱呀”一声门响,走进了一个婀娜的身影,轻轻地点亮了桌上的烛火,遣退了侍女,一脸疲乏地向床头走去!

“原以为这姓方的叫我是来查案,想不到却是带我来做这采花的下流勾当!”正当诸葛藏锋气苦不已之际,那女子也已走到了床头,缓缓拉开了帷幔,突然一床金丝的绣被迎头罩来。那女子躲闪不及被包个正着,未等开口呼救,一道黑影如鬼似魅,飘然而至,掌指齐发,一连封住了那女子十七处要穴。大手一挥,向着诸葛藏锋朗声说道:“让我给你介绍一下,她就是在酆都城抢在我们之前找到了霍秋生并将她藏尸密室的凶手,萧妃娘娘。”

话音未落,方鸣鹿微微一笑,接过了萧妃手里的烛台,在她脸上晃了一晃,明灭不定的烛火映出了一张满含妩媚风情的俏脸来,虽是愠怒不已,却别有风韵。

诸葛藏锋闻言连忙从房梁上飘了下来,一头冷汗,抓住方鸣鹿的肩头,涩声说道:“你这可是犯了死罪!你……”

方鸣鹿闻言一声轻笑,说道:“这女子假扮贵妃,才是死罪!”

“什么?”

眼见诸葛藏锋一脸惊异,方鸣鹿下意识地摸了摸头上的血痕,沉声说道:“我第一次怀疑她是从酆都城外将军庙门柱上那个欲盖弥彰的脚印,因为人们所穿鞋的鞋底总是有磨损的,即使是一双新鞋也不例外,由于男女身体的差异,从而使得男女行走姿势有明显不同。不同的行走姿势反映在足迹上,表现也不同。男人身材较高,脚长而宽,小脚骨较长,骨盆高而窄,腰部粗宽;且筋骨强壮,髋围小于肩围,因而重心高,跨步大,弹跳力强,反映在足迹上,表现为足迹较长偏宽,起、落脚有力,常伴有踏痕和蹬痕,压痕深浅不均,多偏外压。而女人身高相对较短,脚窄而短,脚弓偏低,小脚骨较短,骨盆低而宽,腰部细窄;且髋围大于肩围,因而重心低,跨步小,稳定性强,反映在足迹上,表现为足迹偏窄、短,起、落脚平均,压痕较均匀,弓压较宽。因此,在将军庙门外的那个脚印已经很清楚地告诉了我,来这里找霍秋生的是一个女子,然而当我们赶到现场的时候,霍秋生眼底的角膜已然浑浊,变成黄棕色,说明她已死亡至少十个时辰了。你们相熟,她还倒了一杯水给你,你杀她的目的很明显——为啸月寒蚕的去向灭口。”

眼见萧妃一脸的不屑,方鸣鹿一声轻笑。

“也许你会觉得,天底下那么多女人,我为何单单怀疑你!其实很简单,因为你露出了第二个破绽,就是今天早上你在寺门上的那三支檀香。当时,我在庙后的客房,距离寺门有百丈之远,可我却能清晰地嗅到那檀香的香气,说明这味道乃是有人以阴柔的内力细细逼出,使其能传得更远,这檀香特殊的味道应该是一种信号,想传递给寺里某一个角落里的什么人,做什么事。为此,我特意问过了庙里烧香的和尚,果然,在何谈圣遇害的当晚,庙里也有人嗅到过同样气味的香气。”

说到这里,方鸣鹿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纸包,包的是一包细密的香灰,里面还有几截尚未燃尽的檀香,刚一打开,馥郁的香气便滚滚散开。

方鸣鹿冷声一哼,将纸包递给了诸葛藏锋,反手从腰后抽出了一只描金的绣鞋,在萧妃脸前晃了一晃,看得萧妃一脸愠怒,柳眉一竖,一张俊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然而方鸣鹿却浑然不觉,负过手去,徐徐说道:“所以,今天当你扫塔的时候,方某人才会故意试探,在侍卫婢女众目睽睽之下,你不便施展武功,才被我侥幸得手,摸了一把你的脸,发现你的脸有若皮革,没有温度,也不见汗渍,由此可知你是易容,而后更脱下你这一只绣鞋来,重返将军庙,果然,与那门柱上的脚印丝毫不差,不过我还是回来晚了一步,没能救下许易凡。”

言罢,幽幽一叹,弹指解开了萧妃的哑穴。

“方鸣鹿!想不到你会来到峨眉!”萧妃的脸孔已经扭曲。

“你这逆贼,胆敢挟持皇妃,还不从实招来!”诸葛藏锋怒喝。

看着萧妃面上一脸的不屑,方鸣鹿回过身来,拍了拍诸葛藏锋的肩头,缓缓说道:“没有用的,像她这种死士,是不会向你透露半个字的!”

“哼,落在我提刑司的手里,便没有敲不开的铁嘴钢牙!”诸葛藏锋言罢,掌指一动,便向那萧妃气海穴点去。这气海穴乃是人体要穴,一旦被内家高手破去,这身武功也便废了,此时被诸葛藏锋以内劲催动,萧妃的周身经络顿时疼痛难忍,犹若万虫噬心,眼看就要寸寸断裂。

方鸣鹿见状,信手一挥,将诸葛藏锋的手指拨开,朗声说道:“诸葛提刑,严刑拷打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只会酿成祸患。”

“姓方的,成王败寇,本姑娘不要你假惺惺!”萧妃瞟了一眼方鸣鹿,冷冷说道。

方鸣鹿闻言,抬手解开了萧妃身上的穴道,转过身去,负手而立,缓缓说道:“你走吧!”

“什么?”萧妃与诸葛藏锋均是一惊。

“放我走!你难道不想知道真萧妃的下落了吗?”

方鸣鹿闻言,放声大笑,朗声说道:“你已经告诉我了!”

“什么?”

“你的裙摆上沾有一抹明黄色的漆料,那是佛塔佛龛的颜色,说明你去过通天浮图塔。你的肩头有一抹灰尘,看痕迹不似是蹭上去的,分布均匀,应该是自上而下不小心洒上的,再加上你的鞋跟处有剐蹭的痕迹,说明你曾经向下走过台阶,而且台阶很窄,你不得不使自己的脚跟紧贴着台阶的里壁,再看你的袖口,有几滴油渍,还有一些焦灼的味道,说明你这只手提过油灯,熏上了味道,那个地方位于地下且十分漆黑,再看看你的脚底,干爽清洁,有灰尘,却没有泥土,说明那个地方就在寺中,离我们没有多远。”

说到这里,方鸣鹿直直地看了萧妃一会儿,伸出手来,在萧妃的肩头抹了一抹,擦下一抹细小的灰尘,放在鼻下嗅了一下,一脸笃定地说道:“泥灰混合着香灰,这地方修建没多久,密室的上方还有一个硕大的香炉。”

说完顿了一顿,从萧妃的头顶牵过一缕发丝,吹灭了烛火,指着发丝上若有若无的几处细细的金色说道:“这是给佛像镀金的金粉,成色明亮,不是普通的佛像用得起的,只有皇家敕令塑造的佛像才能使用这种价值不菲的金粉,看样子这金粉是在佛像挪动时掉落的。关押真正萧妃娘娘的地方,应该在通天浮屠塔里一座敕令建造的金佛附近,前面有一个硕大的香炉,密道向下修筑。”

“锁龙碑林!”诸葛藏锋眼前一亮,脱口而出。

“不错!”方鸣鹿微微一笑,看着一脸惊恐的萧妃,缓缓说道,“再不走,我可就改主意了!”

那萧妃脸上阴晴不定,红得发紫,过了半晌,徐徐吐出一口长气,低声说道:“天下第一神捕,小女子心服口服。”言罢罗裙一摆,转身而去,“吱呀”一声推开了房门,抬手在脸上摘下了一片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来,皎洁的月光映在她半边眉眼之上,甚是妩媚,却不料那女子呆呆地怔了一怔,缓缓回过头来,柔声说道:“我叫楚淮月,下次见面,方神捕可莫要再叫我萧妃娘娘了。”

话音未落,那女子人影一闪,一阵衣角破空之声渐行渐远。

眼见方鸣鹿一脸沉思之状,严肃不已。诸葛藏锋心头一沉,试探着问道:“方神捕,你在想什么?”

方鸣鹿闻言,猛地从沉思之中惊醒,若有所思地说道:“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好名字!”

诸葛藏锋闻言,长吸了一口闷气,怒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五、嗜心煮血

佛塔之内,锁龙碑前,诸葛藏锋正盘坐在地下,眉头紧锁,似是在思考些什么。在他的左手边放着一截半截的蜡烛,右手边是一方白绢,上面写着几行不着头尾的字——佛心照,青灯影,苦禅一皮囊,煮心燃血泣离肠。

这白布乃是方鸣鹿离开之前亲手交给诸葛藏锋的,并让他在这佛塔碑林之中,亲自守到夜半十分,到时自有分晓。

耳听得寺院中的梆子声连敲了数下,三更天到了,月上中天,冷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了下来,突然在佛塔壁上的一个角落里,一座佛龛在月光拂过之时猛地亮了起来,那是一尊长眉罗汉的金身,成半卧之态,须眉皆张,一手接佛印,虚空接引,遥遥指向那镶金的大佛心口,在那罗汉像的下方似乎隐隐现出一盏油灯。

诸葛藏锋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拿着手里的半截蜡烛,点燃了那罗汉像前的油灯。

青色的光影下跳动着一抹苍灰的火焰,罗汉像的轮廓缓缓地投在了佛龛的背后,呈现出一个诡异至极的手势,指向镶金大佛的心口。

思索了片刻,诸葛藏锋单臂一挥,上了佛像。果然,在佛像的心口处有三个淡淡的指印,诸葛藏锋吐了口气,将手掌按着佛龛上的影子攒成了那个奇怪的手印,正好印在那三个指印的凹痕之上。

不过几个呼吸的光景,只听一阵机簧碰撞声之后,那锁龙碑下的龙龟猛地抬起头来,顶的那石碑上的魁星踢斗图猛地升了上去,石板之后,现出一个漆黑的地道来。

“佛心照,青灯影。原来是这个意思。”

诸葛藏锋见状,从怀里摸出了一只火折子,在地道口处晃了一晃,看火焰并未变色,于是稳下心来,慢慢地沿着台阶走了下去。

台阶之后是一道狭长的走廊,在走廊的转角之处,是扇木门,门后隐隐有灯影闪动,诸葛藏锋见状,熄了手里的火光,单臂掐好了剑诀,悄悄地跟了过去,蓦地一掌击开了木门,纵身一跃冲了进去,只见灯光底下正躺着一个身着僧袍袈裟的老僧,四肢均被铁锁锁住,琵琶骨也被穿透,伤口已然溃烂,胸口上露着一个大洞,血液尚且温热,唯有胸腔里的心脏不知去向。

房间的一角,还有两口黄铜的大箱子,四周箱壁上满是细小的孔洞,均被铁链缠绕,里面隐隐传来指甲抓挠的??之声,诸葛藏锋大惊之下,手中剑诀脱手而出,一时间剑气纵横,将那箱上的铁索绞得粉碎。

一把掀开箱盖,发现两口箱子里各捆着一名宫装的少女,看服饰应当是妃子的贴身侍婢。诸葛藏锋不敢耽搁,连忙将那两名宫女拉了出来,解了穴道,急声问道:“萧妃娘娘现在何处?”

“原本和我们一起被锁在铜箱里的,就在刚刚,装娘娘的箱子被人抬走了!”

“抬走了?什么人抬走的。”

“我们被关在箱子里没有看见!”话音未落,那两名宫女突然看到地下的死尸,均是一声大叫,险些昏了过去。

此时,诸葛藏锋的额头上已经细密地冒起了一层冷汗,耳听得五更天的梆子声已经响起,再过两个时辰,皇上的龙辇就要到达报国寺了!

“方鸣鹿,你到底去了哪里?”诸葛藏锋一声闷哼,将手旁的茶几震了个粉碎。

与此同时,皇帝的龙辇也行到了峨眉山脚下。现如今,何谈圣、许易凡相继身死,萧妃不知踪影,诸葛藏锋品级不够,报国寺之内,唯有伍翎钊官阶最高,当下沐浴更衣,换好朝服,带好寺内文武百官、和尚僧众,在山门之外,排班跪拜,静候御驾。

怎料任凭诸葛藏锋四处张望不止,却依旧不见方鸣鹿的影子,正踌躇之间,抬眼一看,皇帝的龙辇不知何时已经停在了身前。山风吹过,一阵浓浓的酒气忽地从龙辇之中飘了出来,正当诸葛藏锋错愕之际,一只手指颀长的手掌,缓缓地掀开了描金画龙的轿帘,里面走出了一个一身黑衣的男子,腰间缠着一根苍青色的铁索,眉间一道血痕红得血亮,右手一扬,露出一方金黄色的令牌来,那金牌之上镌刻了九条金龙,云纹古篆苍劲古拙,刻着四个大字——如朕亲临,确是御前圣宝。

在场众人见了,连忙拜倒,三呼万岁,方鸣鹿见状,一改往日戏谑,冷着一张面孔,沉声喝道:“刑部方鸣鹿奉旨查案,所到之处,如朕亲临!众军听令!包围通天浮屠塔,擅闯者,杀无赦;妄自出塔者,杀无赦!”

“这……”山门之外顿时乱作一团。

这时,只听方鸣鹿运足内力,朗声喝道:“捉拿叛党伍翎钊、尘痴和尚。”

话音未落,身后禁军蜂拥而至,张弓搭箭,直指伍翎钊眉心。伍翎钊一阵哆嗦,连忙说道:“方神捕明鉴,莫要误伤好人!”

方鸣鹿闻言,一声冷笑,徐徐说道:“若是真正的伍翎钊伍学士自然是中正纯良的好人,只可惜你不是!”

此话一出,满场顿时一片喧哗,惊异不已。

方鸣鹿却浑然不在意,负手而立,朗声说道:“方某记得很清楚,伍翎钊是进士出身,身居功名,位列恩科三甲三十名之内,对不对?”

“不错!”伍翎钊朗声答道,面露一丝得意之色。

“这就对了,我记得在所谓的何谈圣大人遇害的第二天早上,我曾偷偷地勘察过尸体,发现在尸体的右手食指尖处,略有凹陷,中指平滑,无名指关节粗大,且手型长而干枯,尽管尸体已经腐烂得面目皆非,但是指节磨损的痕迹依旧清晰可辨,这说明死者是一个常年握笔的书生。然而,据我所知,何大人原本是世袭的武官,踏足官场并非是依靠考取功名,乃是祖上军功卓着,从军旅入朝堂为官。那么为什么在尸体上我没有发现常年握兵刃磨出老茧的武官之手,却发现了一双常年握笔的书生之手呢?随后,我观察了尸体的牙齿,根据牙齿的情况,我推断死者不过三十上下,然而何大人的年龄已不下五十,因此我判断,这具尸体不是何谈圣的,何大人很可能根本就没有死。”

“既然这样!死者是谁?”诸葛藏锋闻言,一跃而起,急忙问道。

“伍翎钊!”方鸣鹿一字一顿,极为笃定。

“那他是谁,为什么要杀伍翎钊?”诸葛藏锋一脸不解。

“其实很简单,伍翎钊身为监工,对浮屠塔极为熟悉,佛塔竣工后,何谈圣匆匆而来,三个月的时间里,对佛塔做了许多的手脚,想必被伍翎钊发觉。何谈圣惊恐之下,假装不知,让伍翎钊带他检查佛塔,在塔内暗下杀手,放出啸月寒蚕,杀死了伍翎钊,而后易容成伍翎钊的样子,将自己变成了个死人,这样一来,便不会有人会怀疑到自己的头上!对不对?何大人!”

眼见眼前的何谈圣早已经一脸死灰,诸葛藏锋连忙问道:“那许易凡是怎么死的呢?楚淮月又是怎么回事?”

“其实,原本的计划是这样的,在伍翎钊建好通天浮屠塔之后,何谈圣利用三个月的时间,带人修好密室,将带来的五百尊罗汉像安放在佛龛之内,而后,将提前到来为皇帝扫塔的萧妃偷天换日,这样一来,刺客便能同皇帝一起进入佛塔,从而启动机关,杀死皇上。”

“机关?什么机关?”诸葛藏锋问道。

“就是那五百尊罗汉像,以及石碑下的那座密室!五百尊金身罗汉像里封的是五百只啸月寒蚕,密室里藏着的是啸月寒蚕的宿主、当朝国师——尘痴和尚。当皇帝和假的萧妃进入塔内之后,假的萧妃就会启动密室的机关,将藏在密室里的国师放出来,催动啸月寒蚕,到时便是神仙,在这天下一等一的毒物面前怕是也束手无策!”

听完这话,那尘痴和尚豪声一笑,缓缓说道:“阿弥陀佛,正如方捕头所说,为何不将那密室建为从内开启,这样就不需有人从外面开启,得到吾皇驾临,凶手便可直接从密室里出来,将吾皇杀害。”

尘痴和尚此话一说,在场众人无不觉得有理,纷纷附和。

方鸣鹿闻言,叹了口气,朗声说道:“非也非也!尘痴和尚三年前便已心智全失,眼俱盲,变作一个吃人心的怪物,而不再是那个有道的禅师了!”

“一派胡言,真是荒谬,老僧就在这里,诸位且仔细打量,看老衲是心智全失,还是双眼俱盲啊?哈哈!”

然而方鸣鹿的面色依旧不为所动,沉声说道:“就我推测,三年前峨眉地动,以至于地面塌陷,在那枯井之中的并不是什么被镇锁的蛟龙,而是霍秋生奉命培植的啸月寒蚕。霍秋生当年与济壶公子赌斗,被废了神通,此生已无法再次催动啸月寒蚕,唯有寻找适当的宿主,通过宿主来驾驭蛊毒。然而啸月寒蚕的毒不是一般的人物能够驾驭的,就在这个时候,尘痴和尚却送上门来了。这尘痴和尚虽然云游四方,飘忽不定,但却是苦禅大师首徒,一身‘菩提六相’的武功殊为了得,正是炼制宿主的不二人选,再加上尘痴和尚国师的身份,使得皇帝对他没有戒心,自此,一个刺杀皇帝的计划便开始实施了。我之所以如此推测,乃是因为我在酆都的将军庙里,从霍秋生的尸体上搜出了这个东西。”

说话间,方鸣鹿缓缓从腰间解下了一串珠链,莹润光泽,不类凡品,在珠子的尾端还刻着一个篆字的“贡”字,底下是押款的火漆和日期。

在场之人见了这个物件,不需方鸣鹿多说,心里也十分明白,这串珠子无论从工艺、材质还是价值来讲,都不是霍秋生一介江湖人物所能持有的,何况那底下的火漆和署名,分明就是皇家之物,正是御前的贡物。

打量了一下众人的表情,方鸣鹿接着说道:“当尘痴和尚也被偷天换日之后,这个完美的刺杀计划才算是真正的成型。然而,百密一疏的是,啸月寒蚕毒性阴寒,每次御使之后,毒性反噬,任你功力再高也是无法抵御,唯有以至阳之物,也就是鲜活的人心来抗衡,保证肉身不腐,鲜血不冷,这方法应该是出自于血河门的不传秘籍《噬心谱》之中,这就是为什么每次命案发生后,死者的心脏都会被掏走。这就是杜康和尚临死前所说的——‘苦禅一皮囊,煮心燃血泣离肠’。何大人,方某人说得还对吧?”

“哈哈哈,好好,好,好,天下第一名捕,果然名不虚传!”言罢,伍翎钊一把从脸上抹下了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风霜褶皱、却阴翳果敢的脸孔来!

“何大人……这,这……”场中顿时乱作了一团。

“哈哈哈,楚姑娘,你我故人相见,就不必再装了吧!”方鸣鹿一声朗笑,看着尘痴和尚,目若鹰隼,精光矍铄。

片刻之后,那尘痴和尚幽幽一叹,缓缓抹去了脸上的须眉,揭下一张面具来,露出一张绝美娇媚的脸来,一个光头的美女就这样俏生生地立在了场中。

“你怎知我是女子?”楚淮月盈盈一笑。

“楚姑娘易容之术,独步武林,可以说是毫无破绽,然而昨晚我在你的卧房里曾经牵过你的一缕发丝,给诸葛藏锋看发丝上的金粉。就在那时候,我发现你的头发略显干枯,既没有油脂也没有自然的弯曲,于是我故意暗中拔下了数根,而你竟没有发觉,很显然,你的头发是假的。像你这样绝色的女子,为什么要剃掉头发,带上假发呢,自然是为了易容成光头之人。这报国寺内有没有尼姑,唯一的解释便是你是为了易容成一个和尚!适才我仔细打量你的手,发现你的虎口与指根没有长久手捻佛珠形成的茧子,却在你的手腕之处有一道若有若无的暗色,这是女子长期佩戴手镯才会留下的色差,所以我知道,眼前这位德高望重的尘痴大师原来是一位千娇百媚的姑娘家!哈哈!”

眼见楚淮月的脸上掠过一丝绯红,何谈圣一声冷哼,高声说道:“方鸣鹿,这阵我何某人算是输了。不过,你若想拿我归案,怕是也有些难处!”

“哦?不知是什么难处?”方鸣鹿细眼一眯,灌了口老酒,一脸的戏谑,使了个眼色,众军士立马将弓弦拉满,蓄势待发。

“萧妃还在我手里!”何谈圣高声一喝,扬手一招,就有数十名迎驾的僧侣“嚯”的一声站起身来,抬手掀开了一口扣在地下的铜钟,各自取出长短兵刃,将那铜钟底下一口黄铜的箱子抬了出来。

诸葛藏锋见了,连忙按住方鸣鹿,高声叫道:“不要放箭!萧妃娘娘在箱子里!”

正慌乱之间,方鸣鹿抬起手来,拍了拍诸葛藏锋的肩膀,向着何谈圣高声笑道:“我怎么知道箱子里装的是萧妃娘娘,万一你是诓骗于我呢?”

何谈圣听了,一脸冷峻,一摆手喝道:“开箱!”

那数十名僧侣得令,解开了铁链,将箱盖掀开,拎出了一个人形的布袋,解开袋口,然而那袋子里的却不是女装绮丽的萧妃,乃是一个乱发蓬蓬,瞪着一双呆滞的眼白,一脸褶皱虫疤,不辨人鬼的老翁,四肢眉眼一动不动,分明是被人以重手法封了全身的经络。

“这……”

“诸位请看,这才是真正的国师,尘痴和尚!”方鸣鹿叹了口气。

诸葛藏锋心头一懔,心想这尘痴和尚乃是啸月寒蚕的宿主,危险无比,若是驱蛊伤人,便非常不妙,当下剑印一掐,就要出手,却被方鸣鹿按住,小声说道:“此时乃是正午至阳之时,那啸月寒蚕形同废物。你一天只能施展一次剑法,一次三招,你还是留着对付那姓何的比较好。”

话一出口,诸葛藏锋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失声问道:“你怎么知道?”

然而,方鸣鹿却没有理他,依旧紧紧地盯着一脸困惑的何谈圣,朗声说道:“何大人,是不是很迷惑啊!其实这塔中的地道,我早已知晓,只是想不到破解啸月寒蚕的方法,所以才迟迟不敢硬闯,直到昨天晚上我去你房中闲谈,发现你的一件长袍之上,满是雄黄的气味,当时你说是醉后洒了许多雄黄酒在身上,实则不然,若是随意泼洒,应当是在领口、胸前、袖口等处,为何整件衣服全是雄黄酒的水渍,原因很简单,那就是整件衣服原本就是浸泡在雄黄酒中的。那么我很自然地就联想到了啸月寒蚕!这雄黄酒正是啸月寒蚕的克星,也是你接触尘痴和尚的护身符。于是当晚,我便深入地道,没有啸月寒蚕,双眼俱盲又神志全无的尘痴和尚并不是我的敌手,我便顺利地救出了萧妃娘娘,并将尘痴和尚锁在了铜箱之内。”

“你就是那个勒索我的校尉!”何谈圣失口惊道。

“说到底,方某还要多谢何大人的酒钱!”方鸣鹿一声朗笑。

“原来你早就知道一切,那你又为何要我在佛塔守到三更天!那地道里的尸体又是谁?”诸葛藏锋接口问道。

“那尸体正是报国寺那位出外云游的方丈——心颠大师,想来是被何大人囚禁在了地牢之中。那晚,尘痴和尚驱使啸月寒蚕杀害了许易凡,本应该吃掉许易凡的人心来镇压体内的寒毒,却不料被你诸葛藏锋发现了身形,不得不逃走,奈何体内寒毒发作,苦不堪言,却又不能滥杀寺内之人,以免引起怀疑,暴露了形迹,无奈之下,只得掏出了尘颠大师的心脏,这可惜我没能及时赶到……诸葛提刑,我这一计唤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你是栈道,我是陈仓。”

安然,一阵馥郁的香气滚滚涌出……

六、追凶

香气的源头乃是三支明黄色的线香,齐齐地掐在楚淮月的指尖。与此同时,何谈圣也动了起来,一把犹若羊脂般温润的长剑不知何时已被他扣在掌中,罡风涌动,周身衣袖凌空飘起,一步一剑,将漫天的箭雨悉数挡开,剑锋斜指,直奔山门冲去。

另一边,随着楚淮月手里的线香越燃越短,原本坐在铜箱之中的尘痴和尚也开始剧烈地颤抖,浑身筋脉骨骼噼啪作响,显然是强行运功,想要冲开被方鸣鹿制住的穴道。

诸葛藏锋见状顿然明白,原来这线香不仅是楚淮月假扮萧妃时与何谈圣联络的暗号,更是催动尘痴和尚杀人的工具。当下不再迟疑,一步踏出,手指上剑光暴涨,激越有声,神随意走,剑气直奔楚淮月而去。诸葛藏锋攻出了他的第一剑!

此同时,一条苍青色的铁索正夹杂着呼啸的风声直冲向那何谈圣的心口,被何谈圣手里那羊脂长剑一横,冲撞得倒飞而去,被方鸣鹿回身捞在手中,青光一吐,那道铁索犹如一条上下飞舞的青龙绕着方鸣鹿盘旋不止,将何谈圣的剑光尽数隔绝在身前三尺之外。随着何谈圣的剑光越发凛冽,方鸣鹿的“踏清风”也愈发精纯,脚下的轻功被催发至极致,双手掌指之间,变化莫测,竞凭空使出诸般奇门兵器来,或是以万字夺擒拿何谈圣手中的长剑、或是以双枪拨打挑刺、或是以剑对剑,气劲纵横、或是化作长枪大戟,硬抢硬攻,锋锐无匹,进退有度,宛若一座军阵,各般兵器信手而出,硬生生地拖住了何谈圣的身形。

那何谈圣眼看不敌,一声怒吼,剑气暴涨,将方鸣鹿逼退半步,朗声说道:“方神捕,你我如此拼斗,早晚两败俱伤,不如你我赌上一局,你可敢吗?”

方鸣鹿闻言,微微笑道:“不知怎么个赌法!”

“久闻方神捕轻功之法,冠绝当代,今日,何某必要讨教一番,你我就比登塔,先登通天浮图塔塔顶之人为胜!若是方神捕胜了,在下束手就擒,随你归案;若是在下侥幸胜了,还请方神捕高抬贵手,放我等下山。”

方鸣鹿闻言毫不思索,张口接道:“好!方某赌了!”言罢,抬手一招,满场的军士顿时收住了兵刃,放下了弓弩,齐整整地退到一旁,唯有诸葛藏锋与楚淮月还在拼杀。那楚淮月的武功也是不弱,招式偏走阴柔一脉,内功也算深厚,但此时已经硬生生地接了诸葛藏锋两剑,一张俏脸纸一般的苍白,嘴角隐隐已有鲜血流下,却依旧在苦苦支撑。

耳听到这边的变化,诸葛藏锋纵身一跃,凌空喝道:“方鸣鹿,你莫不是傻了?一声令下,万箭齐发,杀了这些逆贼岂不是更好?”

方鸣鹿闻言,神色一凛,朗声笑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那又何妨?只要燕聆心在我们手上,驾驭他柳不归,还不是易如反掌,哈哈!”

那儒生闻言,纸扇轻摇,打断了老道的话,轻声说道:“柳不归、方鸣鹿都是重情义的人物,就算不能真心归顺于我,如此待人,本王却也自问有愧。”

那老道不再言语,两人并肩而行,渐渐到了山顶,报国寺的佛钟徐徐敲响,在山峰之中回荡不止,那儒生缓缓闭上了双眼,沉声问道:“道长,你可知这报国寺里有多少声钟响?”

那老道静默片刻,张口说道:“这几日,老道细心留意过,这峨眉山上每日钟鸣一百单八下,分毫不差。”

听完这话,那儒生缓缓睁开了双眼,举目远眺,徐徐说道:“非也非也,在本王的心里,这报国寺一下钟声也没有,不过是一片混沌,荡荡虚空。”

时值深秋九月,云雾升腾,满山红叶被山风吹起,隐入淡淡佛号声中,直透九霄,久久不绝。

“也”字尚未出口,那何谈圣的身形猛然一动,化作一道清影,一抹孤烟,直如流星曳电,长虹逐日,风驰电掣般直向塔底奔去。

方鸣鹿见了,一声清啸,清劲贯耳。

随着那铮然的啸声,方鸣鹿一身黑衫蓦然怒张,凌风而起,双袖向身后一拂,腾挪之间,身法陡急,风逐云飞,径向通天浮屠塔顶掠去。

疾奔之间,已升起约有数十丈,眼看就要超过何谈圣,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剑光流转,竟是何谈圣一道剑光袭来。就在方鸣鹿转身躲过之际,何谈圣抓住时机,腾跃而上,抓住塔檐的一角,吊住身子,手中长剑挥舞不断。

方鸣鹿直觉一阵尘土飞扬,无数泥块砖石、瓦砾石块倾泻而下,这突来变故不由激得方鸣鹿好胜心起,一声清啸,身法陡转直上,豪气顿生,放声喝道:“雕虫小技何足道哉,且看方某人的手段。”

言罢劲贯长衫,负袖而起,笔直而上,身体与塔身几近平行,脚踏绝壁,直如倚天而行,双袖挥动,劲若有质,激得周身云雾时聚时散,头顶碎石尽被周身衣袖所发真气震碎,一时间奔腾如电,恰似流星赶月,直追何谈圣而上。

这通天浮屠塔足有九十九层,再加上报国寺地势本就高绝,越是向上,云雾越多,加上罡风涌动,稍一失神,便有性命之忧,何谈圣不敢再使出剑气赌斗,唯有收摄心神,使足全力,向塔顶攀去,渐渐地越攀越高,峰顶的浓雾也渐渐散开。

然而,就在何谈圣抬起头来的那一刹那,一股恶寒猛地从何谈圣的脊椎钻了上去,因为他刚刚看到了难以置信的画面,那是一个黑衫长发的男子,眉心有一道血亮的剑痕,此刻正斜斜地倚在塔顶的飞檐之上,喝着一囊老酒,看着一脸惨白的何谈圣,一脸嗤笑,朗声笑道:“就知道你不服,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赌吗?”

“不知道。”何谈圣幽幽一叹。

“因为这里肃静,没有人能听到我们之间的对话。”方鸣鹿悄声说道。

“什么意思?”何谈圣疑声问道。

“同我一样,荆南王这一计也是瞒天过海,做的这一局,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你、楚淮月、霍秋生都是栈道,而真正的致命一击,是最后的杀招!然而至今为止,我还尚未窥破!”言罢,方鸣鹿缓缓闭上了双眼。

山风吹过,何谈圣默立良久,猛地抬起手中的长剑,“铿”的一声,折为两段,弃在地下,冷声说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何某人愿赌服输,这便随你投案。不过方捕头若是想从我口中探出任何有关我家王爷的口风,可就是小看我何谈圣了!”

话音未落,方鸣鹿紧闭的双眼豁然睁开,霎时间精光爆射!

“是纸伞!柳不归!”方鸣鹿一字一句,字字铿锵。

说完也不理会目瞪口呆的何谈圣,自塔顶之上纵身跳下。这一幕直惊得塔下的人群目瞪口呆,忽然,众人听一声呼啸作响,方鸣鹿衣袖轻扬,劲若有质,内力徐徐吞吐,浑身衣发猎猎飞扬,宛若一纸油伞将方鸣鹿的身形缓缓拖住,犹若一片鸿毛柳絮,飘飘而落!

就在方鸣鹿落地的一刹那,诸葛藏锋的第三剑也已经攻了出去,漫天的落叶被剑气绞得粉碎,那匹练一般的剑光夹杂着漫天的烟尘,这一刹那间,仿佛出招的不是诸葛藏锋,而是整个峨眉山!一股无力感猛地从楚淮月的心头升起,当下闭住双眼,不再反抗。

电光石火间,一道人影猛地从人群之中电射而出,摆出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扭腰转身,独脚而立,剑眉戟指,翻身后踢。一道强横无匹的气势御风而来,足尖正巧妙地点在了诸葛藏锋的肩井穴上,漫天剑气霎时间消失无形。

这一招宛若神来之笔,避实就虚,极其精巧地将诸葛藏锋无匹的剑招消弭于无形。

二人一合即分,诸葛藏锋脸色霎时间变得纸一般的苍白,无力地靠在石阶上,喘息不止。这等剑法,诸葛藏锋一日仅能施展三招,这三招显然已经抽空了他所有的功力。

盏茶的工夫,诸葛藏锋才缓缓抬起头来,徐徐说道:“方鸣鹿,你身为大宋臣子,为何阻我诛杀这逆贼!”

方鸣鹿闻言,神情一凛,沉声说道:“我是大宋的捕头,却不是杀人的屠夫!”

话一出口,诸葛藏锋顿时哑口无言,再想到方鸣鹿历来办案只抓不杀,素有“侠捕”,当下长吸了一口浊气,不再言语。

那楚淮月死里逃生,惊魂未定,眼见方鸣鹿拂袖将去,连忙呼道:“多谢方捕头救命之恩!”

“你该谢的不是我,而是柳不归!”方鸣鹿说完,便缓缓走到诸葛藏锋的身后,单掌抵在诸葛藏锋的背后,徐徐度人一道真气,悄声说道:“这一式,出自天下第一刺客柳不归之手,你也不曾亏了你师父龙鱼道人的面子!”

“你去哪里?那何谈圣怎么办?”诸葛藏锋翻身而起。

“无妨!他已答应随我投案,这何谈圣虽是阴险诡诈的枭雄,却不失为一个重诺守信的君子,我以至诚待他,他必不负我。”

言罢,方鸣鹿一声长叹,翻身跃起,却不是奔着山门而去,而是从塔外的绝壁断崖之处,一跃而下,内力鼓荡,衣带挡风,身形如鬼似魅,宛若一道青烟向山脚下飘去。

在山脚下,驻扎着拜佛而来的皇帝,还有随行的文武百官,昨夜,方鸣鹿救出萧妃将其安顿好之后,便一路飞驰下了峨眉山,面见皇上,禀报案情始末,并定下瞒天过海的计策,于今早假托御驾,带上兵马先一步赶到了峨眉,清理了乱党元凶。

然而此时,方鸣鹿才终于明白过来,这一局棋的杀招原来并不在通天浮屠塔上。

唯一破绽乃是出在了楚淮月的身上,她虽然能假扮出尘痴和尚的形貌,却无法假扮他的武功,前日里,尘痴和尚与诸葛藏锋连拼三招,游刃有余,一身内力强横无匹,将诸葛藏锋轻易逼退。然而,今日之战,楚淮月拼死也只能接下诸葛藏锋两招!这说明什么?很简单,那日假扮尘痴和尚的另有其人!适才生死存亡之际,也不见那人出手,说明他根本不在峨眉。那么他又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往返于峨眉山上山下的呢?这不禁让方鸣鹿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尘痴和尚时,他腰后插着一把硕大的纸伞,如今蜀中正值秋雨时节,然而那伞面上却是干的,这说明那把伞根本就不是避雨用的,而是那人借用那把竹伞施展轻功,从崖顶跃下山底,借竹伞之力拖住身形,施展轻功!

这手法,不禁让方鸣鹿想到了一个人,那便是与自己同门学艺的大师兄,天下第一刺客——柳不归!那么三天前在蜀道之上,柳不归与自己的那次碰面,其目的也就明了了。唯一的解释就是柳不归借用那幅从锁龙石碑上拓下来的古画来转移方鸣鹿的注意力,并传给了方鸣鹿那一式魁星踢斗,用来破去诸葛藏锋的第三剑。柳不归不单设下了一个精致的骗局,更巧妙地捕捉到了方呜鹿的脾气秉性,巧妙地借用了方鸣鹿只抓不杀的性格,借用方鸣鹿之手,救下了楚淮月。

那么此时,真正的柳不归正如一支避实就虚的冷箭,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通天浮屠塔的时候,柳不归出手了,如今没有方鸣鹿在场,试问天下还有几人能挡得住柳不归刺杀皇帝的惊鸿一击!

想到这里,方鸣鹿已然是一头冷汗,内力一催,骤然加速,远远地看见了前方的龙旗飘摇,人影闪动,阵阵烈马嘶鸣之声缓缓传来。影影绰绰之间,一道青衫正遥遥地站在枯松之上,抬起手来,指了指方鸣鹿,又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振衣而去,飘逸灵动,宛若黄鹤惊鸿,杳然无踪。

方鸣鹿见了,一口鲜血压制不住,“噗”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也顾不得擦,亮出金牌,穿人阵中,抓过一名御前的校尉,大声喝道:“皇上呢?”

“方捕头!不知怎么了,皇上刚才乘坐的马车骤然受惊,那八匹御马猛然发起疯来,无人能制住,已经载着皇上掉下悬崖去了!”那校尉两腿战栗不止,一身冷汗。

方鸣鹿闻言,霎时间只觉天旋地转,强镇住神志,一把拉过一面大旗,当成纸伞,凌空一扬,纵身跳下了悬崖……

万丈悬崖之下,零零碎碎的马尸横了一地,鲜血横流,一驾黄盖雕龙的马车已经摔得粉碎,数名侍卫打扮的军士零零散散地倒了一地,面上还留着惊恐不已的神色,死死地向上看去。方鸣鹿深呼了一口浊气,抬手掀开了那支离破碎的马车上的门帘,却发现马车之内空空如也,唯有一件金丝的龙袍搭在门旁,马车的车辕之上,一道剑痕清晰可辨。方鸣鹿抬起了手,摸了摸额头正中的那道剑痕,缓缓叹道:“大师兄,一别十年,你的剑法越发的凌厉了!”

不知道站了多久,远方的柳梢头已挂上了一轮新月,方鸣鹿睁开了双眼,转身便走,他要尽快赶到襄阳!

因为方鸣鹿很清楚如果这一切都是荆南王策划的,那么他的下一步棋,便是联络西夏、辽国大兵压境,到时荆南王便以勤王之名,入驻京师,策动群臣拥戴,再加上荆南王允文允武,江湖上又有师门武当的支持,到时候九五之位定然唾手可得。然而,这一切唯一的阻碍便是当今英宗皇帝年幼的长子——赵顼,嘉?八年受封光国公;后又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受封淮阳郡王,现居于陈州!

现如今,阻止荆南王唯一的办法就是立即赶往陈州,带上淮阳君王北上京师,辅佐其继承大统,方能稳住大局,确保大辽、西夏不敢趁大宋无君,贸然来犯!然而,这般道理,荆南王也一定能够想到,所以必须赶在荆南王的前面救出淮阳君王,时间紧迫,已经容不得方鸣鹿多想……

与此同时,报国寺上,一个僧袍青葱的小沙弥正向着诸葛藏锋远远跑来,从怀中取出了两个竹筒,一大一小,呈给了诸葛藏锋,合十说道:“诸葛大人,适才山下有一位姓方的施主,要我把这个交给你,让你把大的竹筒交给不日就会来到峨眉的一位秋白羽施主手里,小的竹筒于今年除夕夜里拆开。”言罢,弯腰一揖,转身去了。

就在诸葛藏锋百思不得其解之际,蜀道之上,一个长衫的儒生正摇着一柄古松木的折扇,迤逦而行,身后一个老瘦的道士轻声笑道:“王爷,这柳不归,当真不愧为天下第一刺客,出手一击,便是流血五步、天下素缟。”

那儒生听了,脸上却并未流露出一丝的欣喜,却反而重重地叹了口气,徐徐说道:“只可惜,这等人物,却不肯真心为我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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