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项绝技,就是刀削冬瓜皮。在乡村酒吧,在半月形的舞台中央,我一手握刀,一手旋转冬瓜,冬瓜皮就像飘带一样在舞台上飞扬起来。我削出来的冬瓜皮不宽不窄,刚好一指宽,我有一群美女伴舞,她们牵着这根飘带飘来荡去,做着各种夸张的表情,取悦客人。无论多么肥胖的冬瓜,在我的刀下都只有一根冬瓜皮,无非长短不同。我没有别的杀手锏,只不过刀不一样,我用的不是菜刀,也不是水果刀,而是剃刀,老式的剃刀,刀把是骨头的,现在的市面上见不到。剃刀上了年纪,刀身经过无数次打磨后越来越窄,越来越薄,刀口却越来越锋利。只要碰到刀口上,不管什么东西它都会噬一口,留下一道血口子。有些事物就是这样,上了年纪反而不依不饶,对自己都不放过。

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就依赖这把剃刀活着。每周我用它表演一次削冬瓜皮,一般都在周五的晚上。没有表演的时候,我就用它帮客人削水果,赚些小费过活。我削苹果,梨,哈密瓜,也有别的水果。不管削什么水果,我都把水果皮削成一根飘带,又细又长。每次从客人手中接过水果之前,我会洗净双手,向客人深深鞠上一躬。将削好的水果还给客人后,我又会深深鞠上一躬。他们是我的衣食父母,我没理由不尊重他们。他们不一定需要我来削水果皮,他们为的不是水果,而是视觉上的享受,观看我削水果皮是弥补不能观看我削冬瓜皮的损失。他们要的就是那根飘带一样的水果皮。喂,冬瓜。他们扬起手朝我招呼,声音一般压得很低,上这里的客人很少喧喧嚷嚷。我从他们嘴巴的翕动就知道叫的是我。我不叫冬瓜,我叫杨志高。第一次客人喊我冬瓜时我就纠正过,但不管用,后来的客人仍旧叫我冬瓜。老板看我同客人理论生怕影响了他的生意,冬瓜就冬瓜,不就是个名字么,你出了酒吧仍然叫杨志高,你就当冬瓜是你的艺名。冬瓜,冬瓜,刚开始听着别扭,慢慢听着也就习惯了。

间或有个粗鲁的客人,也不会太放肆。碰到过一个,剃着一个小短发,头发一根一根硬茬似的竖着,胳膊上纹着刺青。冬瓜,削个苹果。短头发冲我嚷嚷。我没有因为他的粗鲁而放弃对他的尊重,我对他鞠上一躬,接过苹果,苹果在我的掌心转了三四个圈,那根飘带就飞了出来。狗日的,你的刀子那么巧。他的眼睛都直了,不接苹果,反而向我讨要刀子。我将刀子藏在身后,短头发睁圆了眼睛,他的瞳孔中藏了杀气。给他瞧瞧吧。旁边一个客人替他求情。我将刀子递给短头发,他接在手上,用大拇指去试它的刀锋。别!我警告他。我一个字未说完,他就哎哟一声,刀子从他的指头间跌了出来。我不能让刀子跌在地上,半道里将它捉了回来。我的剃刀闯祸了,我白着脸站在那儿,短头发却瞪了我一眼,滚吧,这不关你的事。

有一天晚上,我遇上了另一位客人,蓝眼睛,白头发,整张脸都是慈善的皱纹。是位外国老人,但我不知道他是哪个国家的。我在舞台上刚削了一只冬瓜,洗净双手,从后台转出来,他就将我招呼过去。我朝他深深鞠上一躬,接过他递给我的一只雪梨。你在你的家乡练习削冬瓜?老人做着手势问我。是的,我的家乡有好多好多冬瓜。我将削干净的梨还给他。那是件十分美好的事情。老人脸上有了沉醉的笑意。我没有惊扰他的微笑,深深鞠上一躬,悄然走了。我不敢在他面前停留太久,我说了谎,我练习过削冬瓜,但不是为了削冬瓜,而是为了做另外一件事情。十多年前我就开始练习削冬瓜了,五年前我才依靠削冬瓜来谋生。五年之前我在一个叫水门的小镇上生活,那儿发生的事情,对一位外国老人,我不知道自己能否说得清楚。就算说清楚了,也不知道他能否理解。我有我的顾虑和隐私。他将我削冬瓜当做一件美好的事情,这就足够了。

我有两个姐,一个弟。娘生下我后,本来打算不再生,可我是个罗锅。娘不想生爹不答应,他不指望一个罗锅能娶妻生子,将杨家的香火传承下去。娘就生下了弟。有了弟,爹对我就不闻不问了,全当我是个废物。娘却忧心我日后的生活,她活着还能照顾我,倘若他们都死了,我能不能捞碗饭吃就是个问题。的确,我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整天背着罗锅,除了赶鸭放羊,什么事也做不了。球球啊,你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得罪谁了,遭这个罪。娘只要闲着就会抹眼泪,向着我叹气。我的小名叫球球,不知谁给取的名字。你这个死女客,球球能得罪谁,还不是你当了婊子,让哪个野男人日的,才生下这么个怪胎。娘叹气爹就骂人,有时捋拳挥胳膊想揍人。报应啊报应啊,你整天灌那狗尿,只顾你痛快,却让球球来受罪。娘以为我的罗锅全是爹喝酒给害的。爹是个酒鬼,一顿饭少了酒就活不了。娘捅了爹的软肋,爹的眼睛血红血红的,盯着娘,恨不得一口将娘吞了。娘见状不对,赶紧溜了。有时溜不及,脸上就挨了巴掌,青一块紫一块。娘脸上青紫时我就安慰娘,娘,别为球球担心,饿不死球球。娘怨爹,爹怨娘,我谁也怨不了,怨谁也不管用。

我长到十几岁,什么事也没做。爹终于敌不过娘的唠叨,不喝酒的时候,将我的前途多少放了一些在心上。放我学木匠,我抡不起斧子,木匠也没什么出路。放我学泥瓦匠,抛砖抟泥的,我没那个气力。我瞧瞧自己,除了背上一个罗锅,吃饭的一张嘴,再有就是一双手。我的手指细长,很灵巧,会掏泥蜂窝,会探黄鳝洞。我就指望这双手来养活自己。

我在村子里闲到十六岁,忽然有一天,爹卷了我的铺盖,让娘灌了两瓶酒,装了半袋米,捉了只鸡,鸡是母鸡,正下蛋,娘舍不得可依旧用旧布条绑了鸡的翅膀,将它塞进蛇皮袋。我追着爹的屁股走了十几里山路,到了镇上。进了镇子,爹才告诉我,等会儿见了人就叫表伯父。镇子不大,热闹得很,哪儿都是走来走去的人,我不知该叫谁表伯父。镇子就一条小肠一样弯弯曲曲的街道,转几个弯,拐几个角,从上街头到下街头,顶多两支烟的功夫。在下街头,一扇虚掩的木门前爹停住了脚步,拿眼睛觑了我一眼,让我别忘了喊表伯父。屋子临街是个铺面,正中摆了张椅子,椅子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尘,椅子正对面的墙上挂了面镜子,镜子也蒙上了灰尘,镜面晦暗不清。铺面的一角有条通道,很窄,很幽暗,垂直向内,爹大概来过多次,毫不犹豫钻了进去。通道里有股霉湿的气味,再添上爹的汗臭,冲得人透不过气来。我捂着鼻子走了好半天,才豁然开朗。通道尽头是个半亩见方的院子,院子空荡荡的,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表哥。爹在招呼。唔,来了。院子的一角有人接话,声音是沙哑的。我才转过头,发觉院子靠墙的一角有棵桔子树,树下有个人半坐半躺在树荫里。表伯父。我向着树荫叫了一声,内心怯怯的。你壮点声,表伯父没听见。爹让过身子,拿眼睛瞄了我一眼。我没聋,听得见。树下的回答沙哑得像硌了沙子。

三月的阳光有些晃人眼,表伯父的脸跟着有些恍惚。爹拱着我近了前,表伯父才从躺椅中坐起来。他的身子干瘦,很像一只风干了的老丝瓜,不过很硬朗。脸上沟沟壑壑,头发花白了不少。只有两只眼睛亮着,像两簇直勾勾的火苗。表伯父。我亮开嗓门喊了一声。咦。表伯父瞧了瞧我,又转脸瞧了瞧我爹。我敢肯定爹没同他说过我是个罗锅。叫什么名字?表伯父将眼睛里的火光藏了起来,朝我喷出了一嘴酒气。小名球球,学名叫杨志高。爹替我回答。以后就叫我伯父吧。表伯父皱了皱眉头,对爹抢了我的话头好像不满意。球球,听见没有?以后就叫伯父。爹仿佛受了鼓舞,将两瓶酒递给伯父。自家酿的,将就着喝吧。伯父将酒接过,拧开一瓶,仰起脸,倒了一口,咂了咂嘴。浸了冰糖?伯父问。嗯,半斤冰糖呢。爹说。伯父又仰起脸倒了两口酒。爹撒了谎,其实浸在酒里的不是冰糖,而是爹从山上摘回来的金樱子。球球,快把鸡放出来。爹吩咐我。我将鸡从袋子里捉出来,怕它乱跑,在院子里寻了只旧解放鞋,拆了绑鸡翅膀的绳子,将鞋系在了鸡的一条腿上。鸡就老老实实拖着鞋子寻食去了。

爹同伯父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话,说的什么我没听见,我放鸡去了。我回来时伯父正对爹说,我这儿简陋,就不留你吃饭。爹让伯父打发走了。球球,会下面条吧?爹走后伯父问我。我不会。我埋着头,用手绞着自己的衣角。我没做过饭,娘从来不让我进厨房。球球,你多大了?伯父叹口气问我。十六岁。我回答。都让你爹娘惯坏了,什么事都不会做将来怎么过活。伯父努努嘴说,进厨房吧,什么事都有第一次。我跟着伯父进了厨房,瞧着伯父往锅里添水,瞧着面条下锅,伯父还下了两个鸡蛋。我走了十几里山路,早已饥肠辘辘,这顿面条吃得十分香甜,印象中再也没有比这更有味的面条了。

球球,将院子里那几锄地挖了,种上冬瓜。吃过饭,伯父没让我闲着,交给我一包冬瓜籽。我只有硬着头皮接过瓜籽。那时候,我并没有想到冬瓜就这么进入了我的生活。去吧,这活还得你自己干,谁也帮不了你。伯父挥挥手,又坐到了桔子树下。他的躺椅边有块石板,石板上搁着半瓶酒。我挖地,他喝酒,我手中的锄头越来越沉,他的脸却越来越红。我暗暗埋怨爹,放我到伯父这儿挖地,还不如在自己家里挖地。我盼着日头早些下山,明天挖吧,明天有的是时间。溜一眼伯父,他躺倒在椅子上,鼾声如雷。我正好歇一会儿,就一会儿,喘口气,蓄点气力,再接着挖。

黄烟,黄烟。有人嚷嚷着进了院子。酒鬼,酒鬼,你个老不死的酒鬼。嗓门粗爆得很,像个大大咧咧的男人。我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他的脚步极快,声音未落人就进了院子。是个男人一样的女人,牛高马大,粗胳膊粗腿,腿很长,每一步都迈得很阔。她好像没有看见我,三步两步,直接奔到了伯父的椅子边。你个老孱头,你就贪那猪不吃狗不食的猫尿,都醉成一坨泥了,总有一天你会死在酒里。女人骂骂咧咧,蹲下身子,将伯父从躺椅上抱了起来。别动我,别动我,我在做梦呢,我见着我的剃刀把了。伯父挣扎着,女人将他搂得死死的,不让他动弹。这挣扎间,伯父一脚将酒瓶踢翻了,我赶忙跳过去,将酒瓶捉在手里。该死的,你将酒瓶踢翻了。女人回过头丢了我一眼,说,塞紧盖子,别跑了酒性。也许听到酒瓶翻倒了,伯父才终止了挣扎,任由女人抱着进了屋子。屋子在过道的旁边,临着院子。我握着酒瓶跟过去,在门口我收住了脚步。兰花,我的牛兰花,你半辈子都没亲我了,让我亲一口,就亲一口。伯父像个孩子一样双手吊在女人的脖子上。伯父的话让我脸热心跳。你个风流鬼,亲你个头,你亲过多少女人的嘴,一把老骨头了,还乱嚼舌头,难怪剃刀把没学个好样。女人将伯父摔在床铺上,在他屁股上鞭了一掌,顺手拉过被子替他盖上,伯父哎哟一声,缩在被子下没了动静。

女人出门时脸上有抹红晕,假意朝地上啐了一嘴。造孽呀,你个驼子挖什么地,死鬼就会折腾人,去吧,把酒瓶收起来,这个呛不死的明天还要呛。你叫什么来着?女人问我。我叫球球。球球,那地别挖了,明天我来替你挖。

过了一个夜晚,伯父的酒醒了,老早就将我喊了起来。吃过早饭,伯父吩咐我继续挖地。我一边挖一边期待着牛兰花的出现,眼巴巴熬了一天,不见她的影子,也许她只不过随口说说,并不当真。那块地我挖了整整三天,手掌磨起了好几个血泡,摸着锄头把手掌就痛得要命。我咬着牙将地挖好了,伯父说过谁也帮不了我,我只有自己拯救自己。瞧你的地挖成什么样子了,我的剃刀把都比你能干。伯父对我挖出的地不满意,我瞧着也不是滋味。地垅高低不平,土块石头一样磕磕碰碰。再捣一遍。伯父说。我只有拾起锄头,有一锄没一锄敲打着土块。没敲到一半,牛兰花进了院子,见我握着锄头站在地垅上,愣怔了一下,拍拍脑袋,就来抢我的锄头。啊呀呀,球球,快点把锄头给我。眨眼间锄头就让她夺了去。牛兰花,你发什么骚,一边呆着去,没看球球干正事呢。伯父喝住牛兰花。酒鬼,你喊什么喊呀,你折腾一个驼子就不手软?她不示弱。驼子怎么了?不缺手不少脚,什么活不能干?不让他干活才是害了他。伯父将锄头抢回来,重新塞到我手上。

我受不了他们左一个驼子右一个驼子,打人不打脸,我忍住泪水没让它流出来。我在伯父的监督下用了两天时间才平整了土地。我将冬瓜籽一粒一粒摁进土里。这些冬瓜籽,如果都结了冬瓜,不知该有多少。那么多冬瓜能有什么用,当饭吃?我再也没有气力琢磨这些。我的骨头快散架了,背上的罗锅就像块沉重的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想歇息几天,可伯父不让我闲着。灶房的一角码了一大堆红棕,伯父扔给我一把梳子,让我将棕丝梳理顺了。别把梳子弄坏了。他叮嘱我。我握着梳子,不知该从哪儿开始。红棕打着小捆,码得高过了我的脑袋,什么时候才能梳理干净啊。我揣摸不到爹让我来学什么。种冬瓜,梳理红棕,这些对我有什么意义。这样的手艺,我在哪不能学习,非得上这儿来,纯粹折磨人。也不见伯父做什么事,一壶茶,一瓶酒,喝醉了睡,醒了接着喝,半醉半醒过着日子。这么下去,我不喝酒,也会被熏成一个酒鬼。

我慢腾腾梳理着红棕,一边胡思乱想。我的手脚不能快,快了棕丝就绞结成一团,怎么也撕不顺。我只有耐着性子轻梳慢理。我放慢速度它们才听话,慢慢柔顺起来。安静地过了几天,一天上午,突然有人来找伯父,是个同我爹差不多年纪的中年男人。黄师傅,黄师傅。男人在入口处叫喊着伯父。么事?伯父懒洋洋地应声。永春伯走了,请你去一趟。男人说。永春走了?什么时辰的事?伯父从躺椅上翘了起来,一脸怀疑盯着来人。昨夜的事,吃晚饭还有说有笑的,躺到床上就不行了。男人说。走的不是时候啊,这大好的春光才开始,还永春呢,拿性命同阎王爷较什么劲,永春呀永春,就是你的名字断了你的活路。伯父叹惜。走吧,走吧,那边等着呢。男人催促。急什么,都已经走了,不在这一时。伯父从躺椅上站了起来。他的脸镀着暗红,一身酒气,步子却稳稳的,一步也不歪。他进厨房舀了水,将水盆端到阳光下,用肥皂搓了手。他的双手间泛起了许多泡沫,五颜六色的泡沫。他还孩子似的举起手,吹了一下泡沫,无数的泡泡飞了起来。洗过手,伯父又换了身衣服,是件黑色的长衫,从肩膀到脚脖子都罩住了。好好撕你的棕。临走之前伯父叮嘱我。之后才由来人背了只木头盒子,一前一后离开了院子。

伯父一去就是大半天,直到半下午才回来。他好像喝醉了,脚步歪歪扭扭,走路不着调,鼻头都红了,张嘴就是熏天的酒气。球球,球球。还没进门他就叫唤我,帮我烧桶水,我要洗澡。等我烧热水时,他已躺倒在椅子上,打响了呼噜。伯父,伯父,水开了。我叫醒他。他坐起来,揉揉眼睛,瞧瞧我。去,将东西送给牛兰花。他身边的石板上放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她住哪儿呢?我提起塑料袋,不知该往哪里去。傻蛋,她也住在下街。伯父嘲笑我。出了门,往下街头没几户人家,我就朝上街的方向走。我很想知道袋子里装了什么,街道上却没个安静的地方,没法拿出来看看。我只有挨家挨户察看,往东走,拐了两个弯,终于找到了她的住处。她开的是间冥货铺,阶台上摆了两个花圈,铺子里是纸花,纸人,纸马,纸屋子,香火和纸钱。球球。牛兰花倒先看见了我。伯母,伯父送给你的。我将塑料袋放在柜台上,柜台不算高,够得着。谁让你这么叫的?牛兰花愣住了,眼睛死死盯着我。我才知道上了当,这是伯父教我这么叫的。我低着头,不说话。死酒鬼,嘴巴还不积德。她嘴上很愤怒,手上却拆开了袋子,是金黄的油豆腐。这死鬼。她又骂了一句,转而问我,他喝醉没有?伯父没醉。我摇摇头。你骗我,他哪天不喝醉。她不相信。他没醉呢,在洗澡。伯父说让你多编几个花圈,编扎实一些,永春走了,他爱热闹,眼里容不得沙子,最恨别人偷工减料。我将伯父交待我的话转告她。哦。牛兰花长长叹了一声。

返回时,牛兰花抓了一把花生塞给我。我回到院子,伯父洗了澡,将罩在身上的长衫也洗干净了,晾在院子一侧的竹架上。他蹲在石板边,埋着头在擦拭什么东西,听见我的脚步声头也不抬,问我,话说了没有?说了。我靠近他,他正拿了纱布擦拭一把剪刀,剪刀细长,闪着银光。擦亮了,抹了油,放进木头盒子。木头盒子里有梳子,齿密的,齿疏的,好几把。有剪刀,都是刀身细长的,长长短短,四五把,有一把长着牙齿。有剃刀,刀把有骨头的,木头的,也有塑料的,有好几把,刀口吐着银色的火苗。石板上还摆着来不及擦拭的,几把推子,两只耳挖,耳挖是银子的。球球,你为什么认我做师傅?伯父瞄了我一眼,问我。我爹让我认的。我回答。那你知道我有什么手艺传给你?他又瞄了我一眼。不知道。之前我不知道,但现在我知道了。你是剃头匠,你有剃头的手艺。喔,我是剃头匠。他抬起眼,很认真地盯着我,伯父是给死人剃头的,你就不怕?我对死人是好奇的,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接触过死人,不知道人死了会是什么样子。村子里谁家死了人,爹和娘从不让我接近,我远远见到的,就是许多人将一个巨大的木头盒子抬到山坡上埋了,某个人死了,某个人在村子里就见不到了。伯父的话好像对死亡潜在了某种恐惧,我忽然觉出了阴森森的寒意,身上莫明其妙长生出了鸡皮疙瘩。你一个罗锅,不干这个又能干什么呢,你爹的眼没醉瞎。伯父叹口气,将推子耳挖收进了木头盒子。

冬瓜籽发芽了,冬瓜抽出了藤条,冬瓜开了许多黄色的花朵。院子里有了花香,有了嗡嗡嘤嘤的蜜蜂。我梳理棕丝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顺手,棕垛一天天矮下来。我渐渐明白了伯父的用心,将棕丝当头发,再纠结的头发也没有棕丝纠结。棕丝梳理干净了,伯父让我掏鸡蛋,将鸡蛋煮熟了,开个小孔,让我用耳挖将蛋白蛋黄掏出来,不能将小孔掏大了,更不能将蛋壳掏坏了。我必须小心翼翼。相比梳理棕丝,我更愿意掏鸡蛋,掏出来的蛋白蛋黄比米粒还细小,都进了我的嘴巴。掏到后来,我都不好意思了,将蛋白蛋黄聚拢了,给伯父当下酒菜。后来熟鸡蛋换成了生鸡蛋,伯父让我用耳挖将蛋清蛋黄舀出来,用碗盛了,煎了下面条,面条格外香。

我梳理红棕时伯父就坐在石板边喝酒,我掏鸡蛋时他仍旧喝酒,从上午喝到下午,伯父最终不胜酒力,倒在躺椅上呼呼大睡。我搬不动他,只有找件东西盖住他的身体。然后我去喊牛兰花,将他抱上床。有时也不用我喊,她自个来了,照例要将伯父骂一顿,再抱上床。伯父会说几句醉话,牛兰花每次离开时都免不了会脸红。就是这脸红,证明她还是个女人。

我渐渐熟悉了伯父的生活,没事的时候他就在院子里喝酒,晒太阳,或者享受荫凉。每次出门他都会洗个脸,洗干净双手,穿上长衫。由来人背着木头盒子,或者自己背着。每次回来必定满身酒气,脚步歪歪扭扭。球球,烧水。他老远就叫唤我。之后洗澡,洗长衫,擦拭剪刀推子,上油,让它们保持一种干净的光亮。有一次,我想给他帮忙擦拭剪子,手还没伸进木头盒子就让他挡开了。去去去,别弄脏了我的东西。伯父瞪着眼,不容我插手。球球,将东西送过去。有可能他觉得太严厉了,缓了口气。有时他会让我给牛兰花送东西,有时也空着手,什么也没有。干完这一切,他就蒙头大睡,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有时就坐在椅子上,接着喝酒,边喝酒边叹气。走了好啊,走了好啊,走了什么事都不用管了,什么揪心的事也没了,一了百了。有时会突然问一些让我无法问答的问题。球球,人活着到底贪图什么?他问我话,眼睛却朝向天空,好像我在某片云彩上站着。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就算想过也想不出答案。我没话来回答他,只有跟着他眼睛朝向天。天上空荡荡的,连云朵也没有。他找不到答案,又埋下头喝酒,一杯杯往肚子里灌。伯父,少喝两杯吧。我劝说他。球球说不喝就不喝了,最后一杯。他仰起脸,将酒倒进嘴里,丢下酒杯,歪歪扭扭回屋子睡觉了。

也有反常的日子。突然有一天,伯父天不亮就起床了,在屋子里折腾来折腾去。隔了一堵墙,我仍然被他吵醒了。他在翻箱倒柜,又像在捶墙,敲桌子,跺脚,还夹杂着长吁短叹。我缩在被子里,支着耳朵,一动也不敢动。他像个疯子一样嗬嗬吼叫,沙哑的嗓音硌得我的耳朵生痛。折腾了老半天,后来安静了。我起床时伯父正抱着酒瓶,一身酒气往外走。我去看我的剃刀把,我去看我的剃刀把。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告诉我他的去向。但他没做丝毫停留,瘦小的身影钻进通道很快被幽暗吞没了。

伯父走后,院子突然空空荡荡了。我很想替自己找点事情做。红棕梳理了,我手上也没有鸡蛋。我就给瓜地除草。瓜架上吊了不少冬瓜,大的有碗口粗。我将草拔了,扔在瓜蔸下。在家时我见爹这么干过。我边拔草边想,剃刀把是谁,他是伯父什么人?他是男的还是女的?我在瓜架下找不到答案,就拿眼睛盯着门口,巴望着有人进来。院子里静悄悄的,什么人也没有。

中午,伯父没有回来。半下午了,伯父没回来。日落西山时,依然不见他的身影。我着了慌,跑去找牛兰花。牛兰花听了我的话赶忙将正在编扎的花圈扔了,站起身就往大街上走,走到门边又收住了脚步。她不知该往哪儿走了。我告诉她伯父说要去看他的剃刀把。她在自己脑瓜上拍了一掌,说,该死的,我忘了,今天是剃刀把的忌日,他肯定去后山坳了。她拔腿就往外跑。她的腿长,步子阔,我腿短,步子窄,我追着她的屁股跑,却怎么也追不上。她跑得气喘吁吁,我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毕竟她的年纪大了,脚步渐渐慢了下来,我和她的距离慢慢缩短,在进入山坳时我追上了她。山坳里藏了好多个小山头,我跟在她身后爬上了一座矮塌塌的山包。爬了不到二十步,就见着了一座土坟,坟前立一块石碑,碑上刻着两行字:儿黄宏伟之墓,父黄烟立。坟上的草稀稀落落的,像有锄动的痕迹。伯父就躺在坟沟里,呼噜不断。死老头,哪儿不能睡,偏偏睡到这个鬼地方,你愁着累不死人啊。牛兰花嘟嘟噜噜,骂了伯父几句。伯父并不应声。她扶住他,让他坐直身子,可手上稍微松点劲他又躺下了。伯父醉成了一坨稀泥,脸上沾满了尘土,几乎瞧不出了人样了。球球,还不过来帮我一把。牛兰花呵斥我。我架住伯父的一条胳膊,才将伯父扶起来,靠墓碑站着,牛兰花蹲下身子,将伯父驮到了背上。

回来的路上,牛兰花的气力似乎不够,走一段歇一段。每次歇息时,她都忍不住骂骂咧咧。你个酒鬼,就怕折腾不死人,我前世欠了你的债。她嘴巴大张着,额头上汗水在淌。又走一段,又歇一段。她的力气越来越弱,伯父的身体直往下滑,最后咕隆一声掉在了地上。你个醉不死的,就死在这儿吧。她气恼了,甩出了狠话。别骂了。我劝慰她。我就要骂,骂不死他,他个猪脑子不长一点记性。她依旧愤愤的。无论她怎么骂,伯父沉醉不醒。骂过,牛兰花就慢慢安静了。我很想趁着她平静时问件事,几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快进院子时我忍不住了,问,牛阿姨,黄宏伟是什么人呐?我不敢叫她伯母了,怕煽起她的怒火。你管他是什么人?老畜牲,死畜牲,扁毛畜牲。牛兰花转过脸,横了我一眼。我噤声了。其实我还想问她,她同伯父什么关系,我能不能叫她伯母。

我将话藏在肚子里。过几天,爹背了一袋米,提了一兜鸡蛋来看望我。就相同的问题我在院子里问爹,爹瞪了我一眼,没有回答我。你自己背上的心都操不了,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你只管学习你的手艺。临走时,他将我拉到僻静处,狠狠地训了我一顿。末了,他叮嘱我,球球,你手脚勤快一些,嘴巴不要乱说话,不该你知道的事情不要多嘴,你一个驼子过问什么世事,好生讨伯父的喜欢,他没儿没女,都一把年纪了,还能活几天,将来这院子就是你的。爹的话里藏了阴险。我怀疑爹送我来学剃头是假,贪图伯父的院子才是真。

伯父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星期才起来。牛兰花请了医生,给他打了吊针,吃了药片,他的脸色才渐渐明朗。她给他洗脸,洗衣服,做饭,买水果。球球,你什么事也不懂啊。女人埋怨我。我的确什么也不懂,长这么大都是别人照顾我,我照顾不了别人。如果不是伯父逼着挖地,种瓜,撕棕,烧水,下面条,那我什么活也不会干。我就是个废物。

伯父起床后照例坐在躺椅上。几天不见阳光,他的脸白了几分,人却更单薄了,像片冬瓜叶,哆哆嗦嗦。他抱着膀子,抬头瞧着天,好半天都没动弹。我对伯父突然有了一种怜悯的感觉。我跑进屋子找了件衣服,给他披在身上。球球,这几天没有人来找我?他拿衣服裹紧了身体,扭头问我。没有啊,伯父。我回答他。当真没有?他好像不相信。除了伯母没谁来。我在心里叹口气。伯父在椅子上坐不住了,在院子里兜来走去,不安静了。有只鸡在瓜架下咯咯叫了两声。这个院子除了牛兰花和我,很少有其他人进来。如果有张生面孔出现,必定有人死了,来请伯父去给死者剃最后一次头。伯父这么问,莫非他预感有人死了?或者他在盼望有人死去?后一种猜测让我打了一个寒颤,我觉得不太可能,伯父不是那样的人,也许别人找他有别的事。

几天之后,伯父的预感应验了。那天,原本什么事也没有。伯父在桔子树下躺了半个上午,我想找点事做,在院子里找来找去,什么事也没找着。我空着手站在瓜架前发呆,瓜架上到处吊着冬瓜,大的快有水桶粗,开始上瓜粉了,小的还长着毛茸茸的细刺。这些冬瓜摘下来,怕能码下一个柴垛,能派上什么用场呢。我暗暗琢磨。球球,将我的剃头箱抱出来。伯父不知什么时候坐起了身,在身后唤着我。我给你剃个头吧,瞧你的头发乱成了什么样子。伯父的声音沙哑得有几分低沉。我将前屋椅子上的灰尘抹干净了,又将墙上的镜子擦出了明亮。伯父给我罩上围裙,端着推子,给我剃头了。球球,对着镜子。伯父端了一下我的下巴,让我的脸抬起来。他的脸就在我的上方,脸上有些灰暗,下巴下吊着几根胡须。咔嚓咔嚓。他推动推子,头发纷纷往下落。他的手松动了一下,我的头立刻低了下来。瞧瞧你,连个坐相都没有,你就是个驼子。伯父叹口气,也不是你的过错,谁愿意生成一个驼子呢,只能怪老天爷不长眼睛,你抬起头对着镜子,看清楚我的手势,手要稳,推子要端平,用力要均匀。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头发像影子一样飘落。酒鬼,酒鬼。伯父才替我剪了半个脑袋,牛兰花就慌慌张张冲进了屋,嚷嚷着,杏儿娘去后山坳了,杏儿娘去后山坳了。伯父比牛兰花还要慌张,啪嗒一声将推子扔进了剃头箱,抽身就往屋外跑。等我脱下围裙,他们早不见了人影。

我跟着他们朝后山坳奔跑,可是比他们晚了一步。我还未进入山坳,就听见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叫喊,是个女声,声音尖锐扎耳。你是个挨枪子的畜牲,魔鬼,你给我出来,你以为躲在这儿就没事了,你给我滚出来,你还我杏儿,多好的杏儿啊,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屠夫,嗬嗬嗬。女人嘶喊着,还裹挟着嚎啕大哭,你们别抱着我,我要扒了这个畜牲的皮,抽了这个畜牲的筋,我要吃他的肉,我要喝他的血。你这个老畜牲,别抱着我,滚开,你滚开!寻着声音望去,几个人影在矮山包上扭结成一堆,分不清谁是谁。我爬上去,场面狼籍不堪。土坟的一侧塌了,石头滚得到处都是。墓碑翻倒在地,一只女人凉鞋正砸在墓碑上。连坟上的草都被揪起来了,草屑散落在泥土和石头间。他们三个人似乎都累坏了,伯父蹲坐在泥地上,大口大口吐着气,眼睛却死盯着两个女人。她们靠着坟边的土坎半站半坐,牛兰花双手箍着杏儿娘,杏儿娘的身体还在不停地抖动。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杏儿娘。她蓬头垢面,全然没有女人的模样。一只脚赤着,手指上沾满了血迹,身体就像一把干枯的稻草。也许因为激动,她的脸一块红一块黄,黄是染上了泥巴。眼睛一片死灰,见不到光亮。我看着她时,她痴痴地盯着天空。她的视线低落时遇上了我,她的瞳孔突然迸出了火光。你这个狡猾的畜牲,原来躲在这儿,我让你祸害我的杏儿,我掐死你,掐死你!杏儿娘挣脱了牛兰花的束缚,跳过来,掐住我的脖子,将我扑倒在地。我的罗锅撞在石碑上,骨头几乎撞碎了。我掐死你这个畜牲!掐死你!杏儿娘的脸扭曲着,眼珠子鼓得像牛卵子。我的喉管扼死了,透不过气来。如果不是伯父和牛兰花扑过来,掰开杏儿娘的双手,我肯定会被她掐死。我从地上爬起来,好半天都没有醒过神,眼前金星飞舞。狗日的剃刀把,你别跑,我要杀了你!剐了你的皮!杏儿娘左冲右拽,想朝我压过来。球球,快,躲一边去。伯父示意我。我顾不得疼痛,赶忙溜到了坟背后。杏儿娘失去了目标,才渐渐安静下来。牛兰花搂住杏儿娘坐了好长一阵子,杏儿娘扭动着身体,缓缓直起了身。我要去看看我的杏儿,我要去看看我的杏儿。杏儿娘说。杏儿娘让牛兰花搀扶着下了山。

山包上静了下来,有风吹过,扬起了尘土。球球。伯父的声音有些哽咽。伯父,您怎么了?我问伯父。眼睛进沙子了。伯父用手掩着眼睛。我帮您吹吹。我走过去。不用吹了。伯父揉着眼睛,吩咐我,球球,去扛把铲子来。我离开时伯父开始往坟堆上搬石头,等我扛了铲子回来,坟边的石头已经砌好了。伯父接过铲子,在坟前挖了个坑,将墓碑重新竖起来。剃刀把,又将你吵醒了。伯父将崩塌下来的泥土一铲一铲扬到坟顶上,用铲子夯踏实。造孽啊,都是我的罪过。伯父拍着铲子唠叨,改天要用水泥浆一遍,杏儿娘就掰不动了。石头砌过了,坟堆上添了新土,整个成了一座新坟。球球,给你哥磕个头吧。伯父说。我站着未动,除了给去世的奶奶磕过头,我还没给别人磕过头呢。球球,来吧,你不给他磕头就没人给他磕头了。伯父催促我。我跪在地上,朝着墓碑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球球,愿意给伯父当儿子不?伯父弯下腰,替我拍打膝盖上的泥土。给伯父当儿子,我就得喊他爹,我已经有一个爹了,我不想有两个爹。你不愿意?球球。伯父追着问。这要问我爹愿意不愿意啊,伯父。我抢过锄头扛上肩,径往山下走。

伯父动了当爹的念头就揪住不放。不过,他没有逼迫我,而是直接找我爹商量。在后山坳,我让他逼急了,才拿爹做了挡箭牌。我是个傻瓜蛋,以为他不会同爹说,这正是爹巴不得的事情。有表哥当爹,是球球的福气。爹迫不及待应下了,球球,叫爹,叫爹呀。我抿着嘴不吭声,从内心说我并不是不愿意伯父给我当爹,而是我叫不出口。我叫伯父当爹,正好合了爹的歪心眼,坑了伯父。球球,你哑巴了?叫爹啊。爹威逼我。我偷偷溜了伯父一眼,伯父正眼巴巴盯着我,好像在企求我的叫喊。我依旧不吭声。别逼孩子,只要心里认我当爹就行了,不必挂在嘴上。伯父很失望,可仍旧替我解了围。爹碍于伯父的面子,当时没有惩罚我,过后找个机会狠狠地将我教训了一顿。我不相信你喊一声爹舌头就断了。爹险些将我的耳朵揪下来当了下酒菜。

冬瓜成熟了,瓜身镀了一层粉白。伯父送了把剃刀给我,供我练习削冬瓜。我没喊他爹,他却将我当做了他的儿子。其中的变化,只有我感觉得到。伯父摘个冬瓜,用剃刀剃了瓜刺,刮了瓜粉。接着削冬瓜皮,他右手握着剃刀,左手转动冬瓜,瓜皮就像飘带一样从剃刀下流了出来,宽窄如一,厚薄如一。我操刀时他不再喝酒了,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我,生怕我有个闪失。夹紧刀把,用刀从容一些,别伤着瓜皮。伯父告诫我。刀口倾斜一些,对,再倾斜一些。伯父仍旧不满意,要过剃刀,又给我示范了一遍,球球,看清楚我的手势,这样的角度下刀,用力温和一些。不管伯父如何示范,刚开始的几只冬瓜,剃瓜刺就让我破了相,瓜身刀痕累累。你真够笨的,不如剃刀把。伯父摇着头,直叹气,去吧,去吧,换过一只,冬瓜遭罪了。冬瓜能遭什么罪?我反驳伯父。你划自己一刀试试,会不会流血,会不会痛。伯父板起了脸。冬瓜是冬瓜,人是人,我又不是冬瓜。我继续顶撞他。你就是只傻冬瓜。伯父掉过头,不理睬我了。

瓜架上有摘不完的冬瓜。用伯父的话说,我糟蹋一只,又糟蹋一只。造孽啊,冬瓜前世得罪你了,让你千刀万剐的。伯父还慨叹。该糟蹋还得糟蹋,糟蹋到后来,剃刀在我手上越用越灵巧,越用越自如。老冬瓜让我糟蹋干净了,瓜架上只剩下嫩冬瓜。嫩冬瓜我一样能对付,剃刀在瓜身上走一遍,瓜刺就干干净净了,不伤冬瓜一丝一毫。我像伯父一样,一手操刀,一手压着冬瓜,瓜皮就飘了出来,甚至比伯父的手艺更薄更匀称。伯父又抱起了他的酒瓶,嘴对嘴喝得烂醉,躺在桔子树下等着牛兰花。

冬天时,我无所事事了。伯父躺在椅子上晒太阳,我跟着守在院子里。我比伯父还悠闲。很多老人敌不过冬天的寒冷,一个个抢着走了。隔三差五,就有人来请伯父去剃头。伯父走后,我就睡到他的躺椅上,睡到日头西下,寒风四起,才回到屋子里。我渴望伯父带我出去剃一次头,可每一次他都一声不吭走了。我就剩两件事来打发时光,给伯父烧热水,他回来后帮他搓洗那件黑长衫。他剃头的工具从来不让我染指,我也懒得讨没趣。

一场大雪下来,我更无处可去了,只有整天龟缩在屋子里,守着一炉火光。伯父将躺椅搬到了炉火边,酒也在炉火边温着。屋子里到处弥漫着烟火气和酒气。伯父偶尔会起身走动一下,步子总是歪歪斜斜的,埋在醉态中。这样的日子,牛兰花也不是天天过来。她不来,伯父就在躺椅上过夜。有一天,天刚黑下来,有人在院子里喊着伯父。黄师傅,黄师傅,河湾里的肖叔公走了,请您去一趟。来人摁着手电筒,在院子里扫来扫去。光亮映在窗子上,带着寡淡的雪色。听到喊声,伯父一骨碌从躺椅上爬了起来,那动作不见丝毫醉态。球球,谁在叫我?他的眼睛里有火光在跳动。门吱呀一声开了,冷风和光亮同时扑了进来。黄师傅,河湾里的肖叔公走了,请您去一趟。手电筒泛着光晕,耀得人眼花。怎么不早些来叫我?天都黑了。伯父咕噜说,什么时候走的?可能是昨晚上,肖叔公一个人嘛,半下午才发现他走了,肖叔公的儿子从县城赶回来,才到家,怕误了入殓出殡的时辰,就赶紧来请您了。来人说。球球,倒水,我要洗手。伯父指挥我。黄师傅,别洗了,肖叔公的儿子着急呢。来人催促说。着急什么?走都走了。伯父说。肖叔公的儿子担心误了时辰,触了霉头,影响他在外头的生意哩。来人说,黄师傅,您快些吧,到时让肖叔公的儿子多给您几张票子,他有的是钱。钱钱钱,狗日的,养个儿子还不如养条狗啊。伯父恨声说,造孽啊,这下雪天都不让老人在屋子里多呆几个时辰,当破烂给扔到冰天雪地里去啊。伯父不再说话,慢慢吞吞洗了手,慢慢吞吞换了长衫。来人去接剃头箱,伯父却撇过了,将箱子塞到我手上。球球,拿着箱子,跟我走。

出了镇子,就是沉静的雪野。虽是夜晚,不见月光,雪地依旧依稀可见。我跟在伯父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往雪野的深处走。来请伯父的人几次想挑起话头,都被伯父堵了回去,这一路走得异常沉默,只有脚步发出咯嚓咯嚓的响声。路程并不远,走个三五里地,过座桥,往灯火辉煌的地方走。近了,才看出是幢高耸的楼房,厅堂里有不少人,叽叽喳喳说着什么。见了我们,空出一条道,穿过厅堂向屋后走,肖叔公就躺在矮塌塌的后屋。屋子很窄,靠墙是床,床前摆着一口铁锅,几个女人领着孩子在烧纸钱,一边咿咿呀呀哭。这是我第一次见着死人的脸,他的脸不过巴掌宽,黑而瘦,头发纠缠,胡子拉碴。拿炷香火来。伯父说。给黄师傅拿炷香火来。有人高声往外传话。话传出去许久,就是不见香火传进来。香火呢?伯父问。给黄师傅拿炷香火来。传话的声音震得屋子嗡嗡响。买香火的去镇上还没回来呢。屋外的人回答。球球,箱子。我将剃头箱递给伯父,伯父打开箱子,在暗格里找到三根备用的香火,在铁锅里点燃了,弯腰作了三个揖,将香火插在床前的一只瓶子里。拿条毛巾,打盆热水来。伯父说。热水很快端进来了。伯父将毛巾捞起来,拧干了,一手托着肖叔公的头,替他擦了一遍脸。剃头时遇着麻烦了,肖叔公的身体已经僵硬,没法坐起来。几个人抬着将他架在床头架上,脑袋杵到床外。造孽啊,都僵成冰铁了。伯父叹口气,替死者卷起衣领,围上围裙。之后弓下腰,半蹲着身体,剪刀咔嚓咔嚓,断发如雨下。接下来刮胡子,伯父用一把细毛刷给死者的胡须涂上香皂沫,用手揉啊揉啊,胡须柔软了,才下刀。刮了胡须,整了眉,剪了鼻毛,修了脸,死者的脸渐渐清朗。黄师傅,完成了么?屋外有人催问。伯父好像没听见,从箱子里拿出根竹管,从竹管里倒出银耳挖,给死者掏起了耳朵,左转三圈右转三圈,掏了左耳再掏右耳。肖叔公仰起脸,闭着眼,那神情像是无比享受。收了耳挖,替死者吹拂散落的断发,收了围裙,伯父吩咐,端盆热水来。热水上来后,伯父拧了毛巾,替死者净了一遍脸,梳理了一遍头发,这才收了手。此时的肖叔公仰着脸,竖着一头短发,多了几分精神。老伙计,您走好啊。伯父朝死者作了一个揖,退出了屋子。他的嗓音沙哑中夹了几许哽咽。

那个晚上之后,只要出去剃头,伯父就将我带在身边。也许是走的人太多了,也许是天气的原因,每次剃头回来伯父的情绪都很消沉,坐在火炉边几天都难得说一句话。球球,第几个了?伯父问我。他的脸堆满了灰暗,连火光也照不亮。第九个。我掰着指头数下来,差一个就满十个了。都走了,都走了。他喃喃自语。屋子里烟熏火燎,加上酒气,伯父的叹息,憋闷得让我透不过气来。球球,伯父哪天走了,你帮伯父剃头吧。伯父仰卧在躺椅上,两眼直勾勾地瞅着屋顶。我不做声,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来吧,现在你就给伯父剃个头。他突然坐起身,目光炯炯地盯着我。伯父,我,我还不会剃头呢。我有些兴奋又有些慌乱。来吧,伯父教你。伯父躺倒在椅子上。上香。伯父说。我就着炉火燃了三根香火,作了三个揖,又跪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将香火插在一只盛了炉灰的罐头瓶里。接下来,我给伯父卷了衣领,扎了围裙,洗了脸。我拿起推子时手止不住颤抖,不知该从哪开始。剪吧。伯父说,剪坏了也没什么,头发还会长出来。推子咔嚓咔嚓走着,头发一朵一朵落下来。我努力将推子推得平稳一些,可剪出来的头发高高低低,起伏不平。换了剃刀就更?嗦,我剃过冬瓜刺削过冬瓜皮,刮胡子修脸却是头一回,手一抖,真就将伯父的嘴角划拉一道血口子。伯父的嘴哆嗦了一下,很快安静了下来。我第一次剃头刮过师傅三刀呢。伯父说,手别抖,接着剃。修了脸,刮了胡子,掏了耳朵,给伯父净了脸,解下围裙,就完事了。咦。伯父却咦了一声,球球,你还缺一句话。什么话?我纳闷。你想想。伯父说。我很快就想到了,那句话在我脑子里蹦跳个不停,就是说不出口。你该送送我,我等着呢。他催促我。伯父,您走好啊。我作了个揖,傻乎乎地将话说了出来。驼子作揖,伸手就是。伯父呵呵笑着,从躺椅上直起了身。我的鼻子却突然发酸,眼睛里有泪水滚动。

我剃头的手艺渐渐有了进步,手脚虽然缓慢一些,但剪出来的头发慢慢齐整,刮胡子时再不会划拉血口子。多剃几次就熟练了。每一次伯父都这么说,可每次外出剃头,他都不让我沾手,我只能做个旁观者。球球,同伯母多亲近一些吧。有一天,在剃头回来的路上,伯父突然对我说。我没接他的话头,因为琢磨不到他话里的意思。让她将扎花圈的手艺传给你,仅仅剃几个头,你将来拿什么讨老婆养孩子。他在忧虑我的未来。伯父的话让我脸红耳热,我是个驼子,也是个小男人,对讨老婆的事情有些朦朦胧胧的感觉。爹从来没将我当男人看,我就是个驼子,驼子能养活自己就前世积德了,谈什么讨老婆生孩子。

伯父的话让我对将来充满了某种憧憬。我试图朝牛兰花靠近一些,没事的时候就去她的铺子坐一坐。在镇上,我也没其他的地方可去。球球,来来来,坐这儿,那个老不死的又喝醉了?牛兰花嘟嚷着,让我坐在她身边。伯父没喝酒。我回答她。你又骗我。她拿指头在我额头上装腔作势戳了一下,并不生气。伯母,教我扎花圈吧。我斗胆请求她。准是那醉鬼的馊主意!她大瞪着眼睛,嗓门都炸开了,你别听他胡说,他是醉糊涂了,什么手艺不好学,什么手艺不能养家糊口,你一个孩子家成天跟死人打交道,他不嫌晦气我还嫌晦气啦。不关伯父的事,是我自己的主意。我替伯父推脱。她却不信我的话,三步两脚跨出了门,直往下街头跑。我晚一步回到院子,她同伯父已经争吵开了。球球是我儿子,也是你儿子,你就不能用点心?伯父在说话。你就是个木瓜,你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你让球球也像你一样一辈子葬送在死人堆里?亏你还好意思说是他爹,你从来就不是个好爹。她在指责伯父。死人就不是人?死人就是瘟疫?我不同你扯这些?蛋,你就说教还是不教?伯父嫌她?嗦。我不教。她的回答斩钉截铁。牛兰花啊牛兰花,看你死了谁给你梳头,谁给你扎花圈,你就将手艺带到棺材里去。我算是看穿你了,还说要同我好一辈子,好个卵,骗鬼去吧。伯父对牛兰花冷嘲热讽。我死了有没有人送花圈用不着你操心,我有我的女儿,不像你就是个孤老头子。牛兰花也不嘴软,专挑伤人的话说。你女儿跟香港佬跑了,不回来了,你别笑话我,你也是个孤老婆子。伯父更不留情了。伯父的话音刚落,她就从屋子里冲了出来,红着眼,三步并做两步,跑出了院子。你滚吧,能滚多远滚多远,永远不要进来了。伯父还在屋子里咆哮。

争吵过后,牛兰花好长一段时间没进院子,伯父继续喝酒,像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只有一个习惯变了,喝醉了之后他不再睡在躺椅上,而是歪歪斜斜回到卧室,自己爬上床睡了。球球,送过去吧。有一天伯父不知从哪拿来的几个鸡蛋让我送给牛兰花,别说是我叫你去的。伯母,我送几个鸡蛋给你。我对牛兰花说。球球,下次不许叫我伯母了,我比你娘长几岁,你就叫我姨娘吧。牛兰花接过鸡蛋,回了我一小袋花生。我将花生交给伯父,伯父接过放在膝头上,什么话也没说。去吧,叫你伯母扎两串花,过两天就要。清明节前夕,伯父又让我去了一次牛兰花的铺子。我将伯父的话转告牛兰花,她让我捎回两句话,叫那老不死的自己来拿花,他不缺手不缺脚,别让一个驼子跑来跑去。过两天,伯父领着我去拿花,牛兰花却将两串花束塞在我手上,板着脸,转身忙别的事情去了。走吧,球球。伯父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们去后山坳。

在后山坳,我照例给那座孤坟磕了三个响头。伯父掏了坟沟,给坟添了土,插了花,放了鞭炮。我还握着一串花束。球球,去看看你杏儿姐吧。伯父领着我上了另一个山头。我见着的也是座土坟,连墓碑都没有。有人上过坟了,坟顶的杂草清除得干干净净。球球,将花给我。伯父将花要过去,插在坟前。球球,替你哥给杏儿姐磕个头吧。伯父说。我跪下来,冲着坟墓磕了三个响头。狗日的剃刀把,你就是个畜牲,你看上了杏儿就让爹去找媒人啊,要是你娶了杏儿该有多好。伯父恨恨地骂。杏儿啊,你别恨剃刀把,要恨就恨我这个死老头,都是我的罪过,是我没管教好剃刀把,我黄家这辈子欠你的,下辈子一定还给你。伯父捂着脸跪在了泥地上。

牛兰花不来,院子冷清了许多。伯父让我将地翻过来,种上冬瓜。我瞧着冬瓜破土,长出嫩绿的叶子,瓜藤慢慢往瓜架上爬。慢慢地,瓜架成了一道绿色的篱笆,篱笆上开满了小黄花,一朵一朵笑着,比牛兰花扎的那些纸花不知好看多少倍。冬瓜在重复去年的长势,日子也在轮回。伯父将躺椅搬回桔子树下,有一盅没一盅地喝着酒。喝着喝着,就说起了醉话。这个婊子婆,说翻脸就翻脸了,说不来就不来了。伯父咕噜一会儿,就歪歪扭扭回了屋子。

我耐不住院子的寂寞,趁着伯父醉酒了,睡着了,就偷偷往街上溜。经过花圈店,牛兰花总要招呼我,球球,你上哪儿去?我不得不到她的店里坐一会儿,与她说几句话,再往镇中心走。镇中心正在开辟一条新的街道,同老街交叉成十字街。那是个热闹的地段,人来车往,搅拌机,起重机,喧嚣个不停。拉石炭的车子穿街而过,司机的眼神贼兮兮的,朝街两边溜来转去。街两边多了许多店铺,餐饮店,小卖部,洗头屋。餐饮店有人在打麻将,没打几圈桌子就掀了,拳打脚踢,几个人就扭在了一堆,是个是非之地,我不去。小卖部的生意清冷,我没钱也没东西可买,也不去。我在一家叫天天乐的洗头屋前走过几个来回。洗头屋装着玻璃,玻璃上贴着几张女人的头像,红着嘴唇,卷着头发,她们的眼神让我莫名地兴奋又让我莫名地害怕。玻璃后面坐着的女人同贴在玻璃上的女人像几乎一个样,卷发红唇,还露着腿。有男人推开玻璃门进去,也有男人从屋子里出来。有女人招呼我,小弟弟,进来玩玩?咦,是个驼子,你们说驼子那里中不中用呢?旁边一个女人嬉笑着插话。他是给死人剃头的,你就不怕晦气?一个头发染黄了的胖女人拧起了眉头,驼子,走开,这不是你来的地方,别挡了老娘的财路。我还不上嘴,灰溜溜地回了。

从那以后,我很少上街溜达。我陪同伯父守在院子里,想方设法给自己找些事情来做,给冬瓜除草,烧水做饭。给伯父剪头发,挖耳朵。有一天,我正在瓜架下数冬瓜,听到前屋有人敲门。黄师傅在家么?是个女声,很犹疑。我迎出去,竟然是天天乐洗头屋那个黄头发的胖女人。那会儿伯父喝醉了酒,回到屋子躺下了。我想起了那次胖女人对我的喝斥,正想对她说伯父不在家,伯父却在屋子里嚷嚷了,球球,谁在叫我?是我,黄师傅。女人接话。我领着女人进了院子,伯父早回到了桔子树下。谁走了?伯父问女人。是我的徒弟。女人回答。她多大了?伯父又问。好像是十九岁,或者二十岁,二十一岁吧。女人不敢肯定。走得这么早,造孽啊。伯父舀了水洗手,换长衫。我将剃头箱放在女人脚边,女人害怕似地后退了一步。球球,你也洗个手,换身衣服。伯父将一件黑长衫交给我,我穿上身,长衫稍微长了一些,快要扫到脚踝了。我第一次穿着长衫,跟随伯父去了天天乐洗头屋。

伯父越来越懒散了,绝大部分时间醉得不醒人事。剃头的活完全由我打理,他只是在旁边站站,做个样子。两年过后,镇上发生了一起凶杀案。拉石炭的司机,小餐馆的老板,一帮杂七杂八的人聚在一堆赌牌,一个混混使诈当场让人捉住,混混用铁棍敲碎了两个人的脑袋,一个是拉石炭的司机,一个是餐馆的掌勺厨师。死者的模样很悲惨,脸部血肉模糊,头发都让血僵硬了。造孽啊,都是恶鬼投胎。伯父给死者上了香火,半是叹息半是咒骂。这一次他没让我沾手,亲自操起了剪刀和推子。

混混砸死人后在外东躲西藏了大半年,大年三十潜回家,让镇派出所给抓着了。混混被判了死刑,布告张贴在镇政府的公告栏里。镇街上的人都在议论这起凶杀案,有叹惜的,也有拍手称快的。有人扯到了若干年前那起强奸杀人案,剃刀把就挨了枪子。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谁也躲不过。他们猜测,混混会不会押到镇上来枪毙,如果押到镇上来那该多好,到时去看枪毙人。叭咣。有人拿手在别人脑袋上比划。伯父却沉静得很,洗了长衫,将剪刀推子都擦拭干净了,上了油,收进剃头箱。做完这些,他就坐在桔子树下,喝着酒,享受阴凉。坐了几天,伯父就坐不住了,老是往镇街上跑。我以为他去了牛兰花的店里,后来才发现他去了上街头。那个混混的家就在上街头。伯父在混混家门口转悠了好多天,有几次还见着他朝门里张望,终究没有走进门去。每次回到院子,伯父必定将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好像死去一样躺在椅子上。他的神情让我感觉有种彻骨的恐惧,我想离开院子,可又不知上哪儿去。

终于有一天,混混的爹娘悲悲戚戚出了镇子,往县城去了。一向不喜欢散步的伯父拉着我,在镇子前的石桥上坐了一整天。那儿视野开阔,老远就能看见有汽车飙过来。待到第二天下午,混混的爹娘才返回镇上,他们老远下了汽车,相互搀扶着,云朵一样慢慢飘了过来。他们在桥头同我们遭遇了,男人怀中抱着一只石头盒子,伯父死死盯着那只惨白的盒子,嘴巴动了动,像要说什么又没说出嘴。他仅仅做了个说话的动作。女人却在这个时候哇的一声嚎了起来。球球,你先回吧,伯父再坐一会儿。伯父挥挥手,让我离开他。伯父的嘴唇还动了动,我没听清他说什么,他的声音让女人的哀嚎压住了。

那天晚上,伯父没有回到院子,一辆拉石炭的车子将他送离了人世。拉石炭的司机喝醉了酒,车子撞断桥栏杆,一头栽进了河里。桥面上一路血肉淋漓。最后在石炭堆里才挖到伯父的尸体,他的头部可能让车轮子碾碎了,挖出来时成了一具无头尸体。我无法完成伯父的遗愿,最后一次替他剪发,修脸,挖耳朵。我用冬瓜给伯父刻了一颗脑袋,下葬时那颗脑袋一样的冬瓜就安放在伯父的肩膀上方,它只是无数冬瓜中普通的一只。

关于伯父的事情,我慢慢知道得多一些。伯父十三岁学习剃头,十五六岁时就同镇上多个女人有染,伯父的风流韵事不够一石也有一箩筐。就因为这,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他。伯父收养过一个弃婴,有可能是某个姑娘的私生子,扔在稻草堆里,让他捡着了。这个弃婴就是伯父嘴边的剃刀把,学名黄宏伟。有其父必有其子,镇上的人都说剃刀把学了伯父的?样,成了个风流鬼,长到二十岁,将杏儿按在稻草堆里强奸了,杏儿反抗,他就将她掐死了。剃刀把后来吃了枪子。伯父替养子剃了最后一次头,从此就拎着剃头箱开始了专替死人剃头的营生。伯父后来的事情我在之前都告诉你了。

我最终没有成为一个剃头匠。那座院落正如爹的预谋,成了我的财产。但仅靠一座院落,我无法养活自己。我必须寻找新的活路。一个偶然的日子,我随同镇子里的人南下打工,左挪右转,幸运地遇到一个艺术院校毕业的大学生。他将我介绍给了乡村酒吧的老板,他的一个老乡。我依靠在酒吧里表演削冬瓜皮和替客人削水果浪迹生活。有个客人见过我的表演,极力劝说我去申报吉尼斯世界纪录,至今我还没有去申报,我弄不准如果申报成功,我是替伯父长脸了还是丢脸了。我保留了一项习惯,每次表演完成后都会将剃刀擦拭干净,抹上油,谨防锈迹吞噬它锋利的光芒。

正是下午,阳光落在玻璃门上让人眼花缭乱。洗头屋静寂得吓人,两个女人坐在长沙发上,拿眼睛追逐我们。那个走了的女孩子躺在二楼的一个小房间。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香味,间或有丝丝缕缕的腥臭。女孩的身体掩埋在被子下,仅露出半张寡白的脸。拿炷香火来吧。伯父吩咐女人。什么香火?女人问。伯父的眉头跳了跳,盯着女人不再说话。女人慌忙回转身,噔噔噔下了楼。女人拿上来的香火着了色,红艳艳的。我用打火机燃了三根香火,作了三个揖,将香火插在一只易拉罐里。我展开围裙准备给女孩围上,伯父却将我拦住了。来吧,你也上炷香。伯父捏起三根香火,对胖女人说。我上什么香?!胖女人躲了一下身体,但躲不过,伯父的手直指着她。她又不是我什么人。女人挺不情愿地接过香火,朝女孩作了个揖,将香火插入易拉罐中。这是个插曲,在别的死者家中,伯父从不要求死者的亲属上香。可这一次伯父的胸中似有按捺不住的怒火,连脸色都变了。之后,伯父默不作声立在一旁,女孩最后的梳妆由我单独完成。我给她剪齐整了头发,修了脸。修脸时伯父说了一句话,从容一些,别伤了她的脸。按照镇上的习惯,我给女孩绾了个发髻,所有老去的女人离开人世时都是这个发型。

从洗头屋出来,伯父依旧一言不发,埋着头,只顾走自己的路。他不说话,我也不便说什么。走了几十步远,街边突然扑过来一团阴影。你个挨枪子的剃刀把,我可捉住你了。是杏儿娘,从后背掐住了我的脖子。我的眼睛都让她掐黑了。黑着的瞬间,有一张脸在我眼前飘荡,寡白寡白的,就是刚刚修整过的那张脸。她的嘴角挂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你好好瞧瞧,他不是剃刀把。伯父掰开她的手,将杏儿娘从我身上拽走。可杏儿娘认定我是剃刀把,只要伯父松开手,她立刻张牙舞爪朝我扑过来。你别想跑,剃刀把,我要枪毙了你!她咆哮着。伯父只有死死拽住她,让我逃走。晚间的时候,杏儿娘不知怎么寻上了门,将门撞得蓬蓬直响。剃刀把,你给我滚出来,你还我杏儿。后来响声更激烈了,像有石头砸在门板上。闹过一阵之后,杏儿娘可能累着了,响声渐渐低落下去,隐约有嘤嘤泣泣的哭声。下半夜哭泣声低了下去,最终恢复了安静。

第二天,伯父出门时让一个男人堵了回来。男人长相很粗鲁,腿壮拳粗,黑着脸,从头到尾都没说一句话。伯父将他领到桔子树下,让我添了张椅子。来吧,喝两盅吧。伯父添了酒盅,男人也不推辞。酒一盅接一盅喝,伯父的脸越来越红,男人的脸越来越黑。哥是个罪人。伯父的手在颤抖,可酒不歪不斜倒进了嘴巴。男人陪着喝了一盅。兄弟留个神,别让她到处乱跑遭罪了。喝到最后伯父说。男人踢了伯父一眼,将酒盅蹲在石板上,站起身,咚咚咚往外走了。临出门时可能撞着门板,蓬啪一声,险些将门板撞飞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这个男人就是杏儿爹。

三年后,我已经是个熟练的剃头匠,伯父对我的手艺很放心,每次出去剃头都放手让我干。那些死者的亲属沉浸在悲伤中,对我的手艺没有任何异议。我对自己很有信心,我天生就是个剃头匠,剃头的技术无可挑剔。每一次我都将自己的手艺发挥到极致,让那些死去的人保持一种完美的形象,最后入土为安。我走遍了镇子周围的每一个村庄,每年都有人死去,不管寿终正寝还是非正常死亡,死去的人数终究有限。我发觉自己的内心在慢慢扭曲,好像每天都在盼望着什么。每次出门,我总爱盯着别人的脑袋琢磨,如果这颗头颅出现在我的刀下,该怎样刮胡子又该怎样修脸。我还幻想过,如果给我一把大剃刀,我该如何修理镇子。当然,我只会将镇子当做一个死人来修理,伯父只教我这种手艺。我就这样过着每一天,如果一天没有人走进院子,我的内心就空空荡荡的,像是丢失了什么东西。如果有人来请伯父剃头,我的反应比伯父还要敏捷,内心也有着说不出的欢喜。我会用最快的速度洗干净双手,穿上长衫,提着剃头箱等待伯父。甚至我连等待伯父的耐心也丧失了。有一天我问伯父,我什么时候脱师啊,伯父。伯父的双手还浸在水盆里,听到我的问话,他停顿了片刻,抬头扫视了我一眼,说,你给我剃了最后一次头,就脱师了。伯父的嗓音虽然沙哑,他的话却不容人质疑。我怔在原地,好久都挪不开脚步。

伯父的话堵在我喉管好多天都没有咽下去。伯父却很平淡,照样喝他的酒,醉了就呼呼大睡。院子里依然冷冷清清,隔几天牛兰花会来一次,也不见有什么事,无非絮叨伯父几句。她终究没将纸扎的手艺传给我。她衰老得很快,一个晚上过去头发就白了一大半。她的力气也丢失了,抱不动伯父了。她的脚步也慢了下来,不再风急火燎。夏天的某个上午,她突然慌慌张张冲进了院子,酒鬼,酒鬼,出事了,出事了。什么事?伯父被她惊起了身,一脸迷糊。她死了,她死了。牛兰花上气不接下气。谁死了?伯父盯着她,我也支起了耳朵。杏儿娘掉在水塘里淹死了。牛兰花说。杏儿娘死了?真的假的?伯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杏儿娘有可能摸黑去后山坳,失足跌在水塘里,刚刚才发现呢。牛兰花说。伯父绞着手,在院子里转来走去,转了两个圈,又回到了椅子边。造孽啊,又欠下一条人命,该死的剃刀把。伯父蹲下身子,用双手蒙住脸,呜呜哭了。你哭什么哭,人都死了,赶紧出去躲躲吧,杏儿爹会来找你拼命的。牛兰花跺着脚。我哪儿也不去,让他来剁了我,我就痛快了。伯父说。牛兰花跳过去捉住他的胳膊往外走,伯父挣扎着,让他挣脱了。伯父干脆抱紧了桔子树干,牛兰花拽了他几次,他就是不放手。你这个倔老头,是死是活关我屁事。牛兰花赌气走了。

伯父肃然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院子里静悄悄的,让阳光照得无比辉煌。一个小时过去了,不见什么动静。又一个小时过去了,伯父拿眼睛盯着入口处,通道口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连风都没有刮进院子。伯父终于坐不住了,站起来,朝院子外走去。临到通道口又折了回来,几个反复之后,他重新回到了桔子树下。球球,你去看看。他眼巴巴地看着我。我依言走出院子,镇街上人来人往,就是没有人朝院子走来。我在门口浪费了一会儿时间,就返回了院子。我摇了摇头,不敢看伯父。他的眼睛亮灼灼的,比太阳还热烈。球球。他又唤着我。我没有回答他,而是躲回了屋子。伯父跟着回了屋子,舀了水,洗脸净手,穿上了长衫。我跟着换了衣衫。球球,把箱子抱出来。他让我将剃头箱放在石板上,他自己就在椅子上端坐着。

伯父巴望着有人走进院子。我陪着他在院子里守到半下午。球球,走吧。伯父忽然跳起来,提了剃头箱就往外走。出了院子,拐两个弯,穿过一条岔巷子出了街道。正是生命旺盛的季节,繁茂的绿色淹没了道路。我跟随伯父在田埂上左绕右拐走了不到半里地,就到达了目的地。一幢屋子前扎了个简易的棚垛,杏儿娘就躺在棚内的门板上。按镇子的旧习,死在外面的人不能再进屋子。棚垛前聚集了许多人,见了伯父,纷纷让开了道路。伯父也不谦让,径直朝棚内走去。就在他快要接近杏儿娘的时候,突然有人吼叫着朝他压了过去,是同伯父喝过酒的黑脸汉子,杏儿爹。畜牲,你还敢来这儿。杏儿爹扬起了拳头。伯父回过身,闭着眼睛,低着头。拳头最终没有落在伯父身上,杏儿爹让人拽住了。一帮人推推拱拱,才将杏儿爹架走。杏儿爹开始还咆哮个不停,慢慢地,就剩下呜呜咽咽的哭声。我让人端了水拿了毛巾过来。我从供桌上拿起几根香火,正要燃着,伯父却将我阻住了。球球,让我来吧。伯父将香火抢了过去,他的眼眶里满是乞求。伯父点燃了香火,作了三个揖,又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爬起身又作了个揖,将香火插在香炉里。这是镇上祭奠死者最常用的礼节。之后伯父给杏儿娘剪了头发,修了脸,给她绾上一个髻。伯父做这一切时周围安安静静的,谁也没有干扰他。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手艺活,特别是套在杏儿娘头上的发簪,那个银子做的半球体,在有些幽暗的棚垛内泛着幽幽的银光。

杏儿娘死后,伯父的生活少了许多插曲,牛兰花再不会因为杏儿娘的事情慌慌张张跑进院子。院子里的时光慢得泛不起了任何涟漪。一年过去了,清明节我跟随伯父去后山坳给剃刀把上坟。坟上的草黄了一遍又绿了一遍。锄了草,添了土,掏了坟沟。插了花,烧了纸钱,放了鞭炮。我照例给剃刀把磕几个响头,伯父却捉住了我的胳膊,不让下跪。他不是你哥,他就是个厉鬼,埋到土里了还在祸害人。伯父的嗓音从牙缝里蹦出来,沙哑中带着粗砺。你不是我儿子,别指望我再来给你上坟了。往后,伯父说话算话,再也没有给剃刀把祭过一次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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