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西晋末年,五胡乱华,生灵涂炭。

角逐百年,眼见得胡运衰退,汉气渐渐复兴,可恨丁零族忽然脱颖而出,绝代霸主丁零王手执齐天刃,屠戮中原,无人能敌,汉人畏之如魔。当此存亡绝续之时,汉家一位猛将越长城横空出世,手持刺天戈,驱除胡虏,所向披靡。雁荡山下,两位猛士遭遇,齐天刃对上刺天戈。那一战,六月飞雪,上天震动,端的惊世骇俗,刺天戈破了齐天刃,丁零王口喷鲜血,一直败回黑山。临走时,丁零王仰天哀叹道:“越长城,真战神也!此人一日不除,孤寝食难安。”从此战神名动天下,妇孺皆知。

此后丁零王招募无数杀手,实施“杀神计划”三十年,大小刺杀不计其数,而越长城却安然无恙。更不可思议的是,三十年来,越长城早已年逾五旬,看上去仍是弱冠年纪,俊美异常。坊间便有传言说越长城乃天神降世,不死不灭。汉人几乎家家摹其画像,顶礼膜拜,奉之如神。

丁零王思前虑后,又想出一条毒计!

这一年早春二月,丁零王遣使中原,求一汉家公主和亲,并要汉家割让幽州,送黄金十万两,两国结姻,永远修好。一封求和书都如此猖獗,登时朝野震动,文武百官分成和战两派,争执不下。

皇帝看完丁零王亲笔书信,脸色阴晴不定,沉吟半晌,吐出一个字:“允!”当下修书一封,遣回丁零使者,言道:“不日便送汉家第一美人金铃公主和亲,为表挚诚,另送美人五十名。不但割让幽州,还割让燕州,黄金加倍。”皇帝金口玉牙,谁敢不听。末了,皇帝面露微笑,宣来护国将军越长城,命他护送和亲队伍,为防万一,又请出感业寺五大名僧,一路协助。

第一章宁叫肉身吃生铁不从死路回钿车

马蹄声声,车轮辘辘,和亲队伍循大路而行,不一日来到边界驿站,一路上但见边马嘶风,塞雁哀啼,无限凄凉。好在早有驿卒闻讯迎进馆驿,驿官老赵和将军是旧相识,烹鸡炖羊大排筵宴,侍候非常周到。

将军那杆刺天戈片刻不离身侧,用膳时便倚在席畔。酒到半酣,将军忽一扶额:“怎么饮了两杯,便头晕眼花?这、这酒中有毒!”话音未落,但听咕咚一声,将军座下翻板忽开,将军连人带椅一起坠下陷坑。就在翻板即将闭合的一刹那,将军探手抓住了刺天戈!

变起遽然,感业寺几僧一愣之后,纷纷掣兵器跃起,那驿官并其手下早已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地下瓮声瓮气传出各种声音,诸僧伏地倾听,有喑呜叱咤声、兵器撞击声,似乎还有恐怖的狮吼虎啸声。翻板合起,和地面严丝合缝,任凭锤击斧剁,不动分毫。

为首老僧饕餮僧是感业寺住持,年逾古稀,别人急得团团转,唯独他靠在虎皮椅上,左手卤鸡腿,右手酒葫芦,此起彼伏,忙得不亦乐乎。见众僧没头苍蝇一样乱撞,他抹了一下油嘴道:“徒弟们,将军是不败战神,岂能阴沟里翻船?都给我老实坐着,静候佳音。”

一炷香光景,驿站大门訇然洞开,将军素衣软甲,浑身湿淋淋的,手提刺天戈跨步而入。四个青年僧人都是饕餮僧座下弟子,闻声慌忙聚拢而来,询问情况。这四僧丑俊不一,但瞧身材都是修短适中,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和将军身量仿佛。

将军轻描淡写地道:“也没什么,下面是个地道,布置成九连环,有那么几个跳梁小丑,不值一哂。可惜污了衣甲,只好去溪边洗浴一番,这才回来,有劳诸位大德久等了。”

几僧寻到地道入口,秉烛而入,齐齐色变。但见地道内断箭残刀满地,石壁间沟壑纵横如刀刻斧凿,那是刺天戈留下的痕迹,可以想见当时厮杀之惨烈。最难令人置信的是里面死了八个巨人,皆被枭首断肢,那是黑道上凶名昭着的八大金刚。这八人力能扛鼎,曾在野马沟闯入丁零军大帐,只为夺回一只猎鹿,便生生撕裂了三千丁零兵,旋即全身而退,那是何等威风!可惜今日全折在了将军手里。将军的武功,究竟恐怖到了何种程度!

赞叹半晌,众人整束行装,步出驿馆。

旁人用餐时苦行僧只在旁瞧着,如今众人酒足饭饱,他才从怀里取出一个干巴巴的馒头,在地上蹭满了泥土,放入口中慢慢咀嚼,满口沙泥硌牙麻嘴,不禁皱起眉头。

将军瞧得不忍,把一个热乎乎的雪白馒头递给苦行僧。苦行僧慌忙避开,摇手道:“将军,小僧参苦行禅,以苦为乐,你莫坏了小僧修行。”

将军眉头皱起:“瞧你一脸痛苦,何尝快乐?”转向饕餮僧,“大师,同是修行,为何有此天渊之别?”

饕餮僧吐出一块鸡骨头,抹了一下油嘴,呵呵笑道:“感业寺以禅为号。老僧法号饕餮,参的是饕餮禅,不忌酒肉;苦行参苦行禅,以苦为乐。禅道有千条,正所谓殊途同归,将军方外之人,自然不懂。”

将军冷笑不语。

苦行僧忽然插嘴道:“将军,方才宴席之上,你道酒中有毒?如何你没中毒?”

将军笑道:“我所饮酒中确有蒙汗药,我一尝便知,因此偷服了解药。这算不得什么高明伎俩,只是驭使这驿站官员挖此庞大地道,请来这么凶悍的杀手,专为杀越某而来,这幕后人物着实来头不小。”

饕餮僧道:“可是丁零王?”

将军笑道:“八大金刚虽非善类,总不至于屈身事贼。我听说数年前皇帝被围白牛山,便是八大金刚救驾,虽未封官爵,却被皇帝赐地赏金,引为心腹。这……哈哈……”

苦行僧忽然顿悟,脱口而出:“难道是皇帝……”

将军摆手打断他的话:“皇帝圣明睿智,不会自毁长城。你要知道,越长城不死不败,曾有多少想杀越某的人,名字都被刺在了越某的额上。哈哈……!”将军不是僧侣,却剃着锃亮光头,额前脑后用铁笔蘸朱砂,密匝匝刺满蝇头小字,细看去,全是人的名字。什么狂虎匈奴左贤王、凶狼羯胡王、鲜卑王慕容枭,都赫然在列。原来将军每杀一名人,便将亡者名讳刺上额头,昭告天下:“越长城的头,就是阎王簿,尔等的墓碑!”有此战神,怕他谁来?

路旁界碑上錾刻两个丁零文字:黑山。越过这座碑,就是丁零国境了。将军刚要上马,饕餮僧的大弟子金刚僧忽然跨前一步,拉住辔头,说道:“将军留步!想那丁零王杀我汉人无数,天子不思驱除寇酋,反要和亲胡虏,置我汉家男儿于何地?只要你一声令下,金刚愿与你杀去丁零城,屠尽胡狗,好过受这一肚皮鸟气!师弟们,你们怎么说?”金刚说到激烈处,蓦地拔出刀来,高举向天。

饕餮僧的四名弟子围住将军。青蚨僧生就一对鸡眼,两撇鼠须,他手中无时无刻不在把玩着一串金钱,闻言说道:“给我钱,我开杀戒。”欢喜僧两只肿眼泡,色迷迷地瞟着身后车中的美人,跟着说道:“给我美人,我也去杀。”苦行僧满嘴苦涩,嗫嚅两下,什么也没说出来。

将军莞尔一笑,转头看天,忽然说道:“金刚大师,你的刀杀气逼人,令人胆寒,可否借我一观?”

金刚僧的手不自觉一哆嗦,踌躇少顷,双手呈上刀来。刀柄上錾刻双字铭文“弑神”,将军右手执戈,左手接刀,放在眼前细细观瞧,由衷赞道:“好刀呀好刀!弑神弑神,我号战神,若以此刀,斩我头颅,不知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头硬?”

金刚僧冷汗淋漓,躬身合掌:“阿弥陀佛!将军说笑了。”

饕餮僧伸个懒腰道:“天下只怕还没有能杀将军的刀!”

“我也想看看,天下究竟有什么刀能杀得了越长城!哈哈……!”将军将刀递还金刚,仰天狂笑半晌才歇,幽幽说道:“谁不想扫平胡虏,一雪前耻?可是天意难测,功高震主,这三十年来,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若有一点儿悖礼抗命,小则丢官罢职,大则性命不保。于今之计,只盼送上公主,纳了和表,丁零王能话付前言,换得百姓免遭涂炭,也便是了。”

话音未落,只听环佩叮当,由远而近,一个俏生生冷冰冰的女声道:“用我的清白换你一个好仕途、好功名,也便是了!”几人循声回头,但见一人翩翩而来,转眼趋近,瞧她凤冠霞帔,明艳不可方物。

几人慌忙跪倒,齐声道:“参见公主!”欢喜僧偷眼瞧着公主如花容貌,不由得心头鹿撞,气血上涌。

公主扫了几人一眼,盯在将军身上:“堂堂越长城,号称汉家第一壮士,难道就怕了丁零国第一猛士?”连问三遍,周遭众人鼻观口口问心,垂头不语,真个是鸦雀无声。

公主贝齿啮着樱唇,说道:“只要你一句话,我愿随你到天涯海角。”公主是天下第一美人,谁不想和她双飞双栖,做一对鸾俦凤侣。若得此美人同枕共衾,死有何惧?身败名裂又有何惧?欢喜僧颊齿泛酸,妒火熊熊。

将军道:“要走要留,公主请自便。”

公主气得小脸通红,娇躯乱颤,环佩繁响,猛地一跺莲足,径自转身登车而去。

将军起身,一刹那仿佛苍老了数旬,背着人将涌上的一口鲜血偷偷咽下,定定地盯住前面三岔路口,半晌方道:“现有三条路,左通丁零,此为死路;右通昆仑,此为活路;身后是回头路。大家说,走哪条?”

饕餮“合十”道:“愿听将军定夺。”

将军道:“我没选择,只能走这死路。诸位大德,愿随某同去送死否?”

“愿!”五声应和,慷慨激昂。

将军飞身跨上战马,举戈喝道:“出发!”美人们登车,和尚们上马,苦行僧一马当先,高举大旗,引队在前,旗上一个斗大“汉”字,旁缀一行小字“汉之长城越!”大旗傲然向天,猎猎飞扬。

一路北行,路两边尽是东一簇西一簇的荆棘沙枣,此一去,怕再也看不到故乡的桃花了吧?将军一行踏着血色残阳,寻大路而去,斗转蛇行,不消片刻,便被层峦叠嶂吞噬,无影无踪了。道旁林中传来杜宇的泣血哀啼:“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声声凄楚,叫得人心也碎了。

第二章无边强梁杀若个大好头颅值几何

塞外丁零花开的时候,已是艳阳高炽的苦夏了,美丽的春天一去不返。将军一行带着满身疲惫,抵达了丁零城。远隔五十里,便有斥候哨探往来穿梭,谍报频传,如临大敌。金刚僧眉头紧锁:“丁零王好大的阵仗,此行只怕凶多吉少,要不要回头?”将军漠然道:“从皇上派我来的那一刻开始,我已经不能回头了!”

话声未落,猛听一声炮响,山头路脚拥出无数丁零士兵来,杀气腾腾。鼓角齐鸣中,蹄声杂沓,敌人两翼包抄,宛如狼口大张,将这一行人吞了进去。

将军放眼望去,前方弓上弦刀出鞘,围定一副金龙伞盖。只听一声断喝:“宣汉家使臣跪见!”正是丁零王的声音。

霎时间,左右冲出二百虎贲军,手执狼牙长刀,两两相对,交叉竖起,形成一条刀的长廊。所谓跪见,便是要这一行人钻入刀山之下,膝行向前,大刀锋芒便在头上咫尺,只要往下一压,刀下人势必被剁成肉酱。两国近年交战,汉家稳占上风,如今卑辞谨诺重金厚币,已然奴才到家了。没想到丁零王得寸进尺,竟如此折辱汉家使臣。

将军看了看金刚僧,金刚僧微一颔首。将军提马喝道:“汉家只有顶天英雄,没有跪地将军,两国和亲,本该以礼相待。丁零王,汉人有句话你应该听过,逢尧舜讲礼仪,遇桀纣动刀兵,你若无诚意,不妨试试越长城的刺天戈!”长戈高高举起,戈上月牙被阳光映射,发出新月般的流光。周围登时一阵骚动,刺天戈下丁零兵亡魂无数,那戈,是阎君的勾魂铁笔,是魔鬼的死亡诅咒。再狠的狼也怕狮子,草原法则永不过时。丁零兵齿战股栗。

气氛若弓弦绷紧,大战一触即发。

半晌,掌声零落响起,丁零王越众而出,但见他身材适中,和越长城差不多,脸罩黄金面具,只露着两只怨毒的眸子。传闻三十年前与越长城一战中,他被刺天戈毁了容貌,三十年来,丁零王无时无刻不想以越长城的血洗此奇耻大辱。他骑在马上,紧盯着越长城的脸,眼神变幻不定,欣赏痛恨爱怜怅然,杂糅在一起,忽然道:“越长城还是越长城!像虎一样桀骜不驯。”举臂一挥,虎贲军闻此号令,执刀撤回。

将军泰然自若,还以颜色:“丁零王还是丁零王,像狗一样恬不知耻!”

丁零王蓦地仰天狂笑:“一山不容二虎,老虎下场往往很可悲。狗软欺硬怕,见软的死缠烂打,见硬的夹尾便逃,永不吃亏,做狗有何不好?”笑声凄厉,竟然充满了幽怨怅恨。

将军咬牙骂道:“恬不知耻!”

丁零王狂笑不止:“在世上笑的人多是无耻之人,在世上哭的人多是知耻之人。自从我不要脸后,再不曾流过一滴泪。废话少说,上礼吧!”

将军冷道:“礼物如数奉上,大王可能话付前言?”

丁零王哼道:“将军是信不过本王了?”

将军道:“只盼大王信守承诺,像个男人。礼单在此,请过目。”一名虎贲军上前,在金刚僧随身携带的金盒中取过金柬,呈与丁零王。

丁零王坐在马上,撕开金柬上的火漆封口,抽出礼单瞄了一眼,狞笑道:“上礼!”

将军脸颊一阵抽动:“请公主。”油壁车珠帘漫卷,公主翩然下车,率领一群美人,袅娜行至万马军前。此次送给丁零王的美人,俱都是万中选一,个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尤其是公主,人前一站有如鹤立鸡群,只是此刻被当成礼物送人,不免伤怀,一张俏脸梨花带雨,更添万种风情。丁零族民风凶悍粗蛮无礼,美人当前,俱都把持不住,登时一阵骚乱,蠢蠢欲动。

丁零王阅人无数,瞄了一眼公主,未作停留,随口道:“第二件礼物呢?”

将军又将燕州并幽州的地理兵防图呈交上去。

丁零王笑意更浓:“第三件礼物呢?”

将军人在马上,单臂探出,于每辆车上卸下一个大箱子,每箱万两黄金,计一千斤,将军举重若轻,连卸下二十个。几个蛮兵过来收讫,四名力士方能抬动一个。丁零王讥刺道:“将军年纪算来已有五旬,非但容颜不老,气力更胜少年,不知用了何等方术?我若能得此惊天绝密,这些礼物统统不要也罢。”将军眉头微蹙:“大王废话太多了吧?”

丁零王哼了一声:“第四件礼物何在?”

将军道:“献美、割地、赔金,三件礼物如数送到,何来第四件礼物?”

丁零王阴恻恻一笑:“此乃明礼,汉王还许我一件暗礼,可曾带来?”

将军道:“皇上未曾吩咐,大王能否明示?”

丁零王冷笑一声,说道:“你不知道,总有人知道。”

将军回头瞧着六僧,笑道:“堪比美人黄金疆土,还能有什么?”金刚僧道:“将军,此时回头,为时不晚。”

将军仰天豪笑:“越长城的头,可断不可回。拿酒来!”金刚僧掷过一只酒囊,将军仰脖豪吞一口,掷还给他。

“喝了这杯酒,你再不是金刚僧,我再不是越长城!”金刚僧微一犹豫,仰脖饮尽。

将军仰天大笑,自指头颅叫道:“越某大好头颅,可就是第四件礼物?”

丁零王击掌道:“正是!”在场诸人齐齐色变。

将军狂笑不止,持戈向天:“试问天下,又有谁能取某之头颅?有谁?谁?”

万人怯懦无言,无人敢应。偌大天地间,只有风吹旌旗,猎猎作响。

金刚僧忽然带马越众而出,说道:“我!”拔刀振臂,用力一劈,新月形的锐光划开一道致命的弯弧,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将军尚未答言,一颗大好头颅便已飞旋而起,一腔热血向天飙起三尺,从未坠落的刺天戈落向地面!金刚宝刀还鞘,泪雨婆娑,猛地提马上前,一手抓住刺天戈,一手捧住人头。

将军的头一时未死,竟然咧嘴一笑,对着金刚僧低低说了七个字:“记住,越长城不死。”两颗泪珠迸出眼角。

祸起萧墙,变生肘腋。不死战神竟然就这么轻易死了,谁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公主和美人们吓得大叫出声,掩面后退。金刚僧的师弟们更是惊愕无比,兵器齐出,指住大师兄。

金刚僧热泪如注,刺天戈横担马上,自怀中取出一道圣旨,展开颤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为表修和诚意,特遣大内侍卫金刚奉上越长城人头,汉与丁零永世修好。胡汉不分,和同一家,是朕所望也。冀王勿负,钦此。”原来汉朝皇帝竟自毁长城,应诺了丁零王,暗遣金刚僧身怀宝刃,出其不意杀了将军。众僧如遭雷殛,呆在当场!

金刚僧收起圣旨,扯掉僧袍,包起将军人头,悬在腰畔,说道:“越长城已死,我国四礼俱备,请大王签下和约,着我等送还皇帝,两国永修燕好。”

丁零王多年夙愿一朝成真,禁不住仰天狂笑:“哈哈……越长城啊越长城!你终于死了!来人,将公主送入城中寝宫。孩儿们,打仗辛苦,这些两脚羊肥嫩鲜美,便交给你们尽情享乐吧!”周遭蛮兵哇哇乱叫,跳下马来,眼冒淫光,向美人冲来。

金刚僧断喝一声:“且慢!美人是献给大王的。这般白昼宣淫,成何体统!”

丁零王哈哈笑道:“孤所忌者,长城也!你汉家自毁长城,放眼天下,还有谁是孤的对手?孤不日便将麾军南下,将你汉家女子尽数变成两脚羊!哈哈……”

金刚僧睚眦欲裂:“大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出尔反尔,何以服天下?”

丁零王哈哈笑道:“你汉人有句俗话,叫‘兵不厌诈’,兵者,诡道也!弱肉强食,胜者为王,才是兵战法则。一封和约,便信以为真,你们汉人真是蠢得可怜,愚得可恨!”

左右蛮兵一拥而上,好似虎入羊群,将众多美女扯过,几人一个,握臂抬腿,撕衣扯带,野蛮如兽。美女们几曾受过如此羞辱,吓得哭爹叫娘,乱成一片。

青蚨僧眼里只有钱,对此熟视无睹。欢喜僧面红耳赤,抓耳挠腮。苦行僧手摇转经筒,满脸痛苦,心中天人交战,不住问饕餮僧:“师父,我难受,我痛苦!”

饕餮僧懒洋洋地道:“越痛苦,你的苦行禅越能精进。这番奇遇,可称千古未有,你可要好好把握,莫为一时冲动,毁了半世清修。”苦行僧道:“可是,师父,我太痛苦了,我要忍不住了!”

金刚僧大声争执,坐下马不断前移,突然间,他双腿一夹马腹,那马会意,猛向前蹿,他手攥长戈,曲肱蓄势,十丈距离,一跃而至,陡然伸臂前搠,人马合一,挟雷霆万钧之势猛刺丁零王前心。

越长城已死,放眼天下,丁零王再无对手!狂喜之下,疏于防备,惊愣之余,浑然忘了闪避。

生死攸关,蓦然间蹄声响处,人影一闪,饕餮僧手持寒铁木鱼,斜刺里赶过,封住徒弟的戈!

只是一顿的当口,丁零王反应过来,大手一抡,齐天刃卷起猎猎劲风,横扫金刚脖颈。

金刚僧气得三尸神暴跳,吼道:“师父,你干什么?”刺天戈却不回击,也不阻挡袭来的齐天刃,依旧挟着开天辟地之势,一往无前,不将丁零王刺死誓不罢休!

丁零王吓得亡魂皆冒,慌忙撤刀招架,这一耽搁,眼见刺天戈便要刺穿他的心窝,饕餮僧幽灵般再度闪出,寒铁木鱼再度截住了刺天戈。借此喘息之机,丁零王身子后仰,从马臀一溜而下,连滚带爬逃入人群。

金刚僧气撞顶梁,回戈直斩师父。饕餮僧早有准备,急忙闪身,只是刺天戈太快,戈上月牙过处,撩中他手臂,带起一溜血光。饕餮僧狼狈不堪,大急道:“先对付敌人,稍后再向你解释。”话音未落,早有无数蛮兵拥上,千百兵器一起向金刚攒刺。

金刚僧怒火中烧,“顶天立地”、“宁为玉碎”、“还我河山”,刺天戈法霍霍展开,戈刃卷起一圈又一圈的狂飙,数不清的人头就随着风的方向旋转,而后滚滚而落。

丁零王逃出圈外,见他施展刺天戈法,失声叫道:“你不是金刚,你是越长城!”

万马军中,刀芒交织,血流迸溅。金刚伸手在脸上一抹,蓦地回过头来,扯落毗卢僧帽,一字字地道:“不错,我是越长城,我与金刚互相易容,是他替我而死!”但见他髡首无发,额头至脑后用朱砂刺着亡者名讳,不是越长城是谁?

“越长城没死!不死战神没死!”惊呼声宛如湖心投下的一枚石子,瞬间就炸了营。蛮兵心惊胆战,不住后退。一把刺天戈,片刻之间,便将抓着汉家女子的蛮兵尽皆刺死,汉家一干人马重又聚集一处。

丁零王狂叫道:“谁杀了越长城,孤王与他平分天下!”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蛮兵怯懦之后,豺狼本性又现,猬集而来,刀枪并举,狂杀猛砍。饕餮僧挥起寒铁木鱼,欢喜僧舞动金刚杵,青蚨僧祭起紫金钵,一起杀去。苦行僧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于刀枪隙间兜来转去,以身作盾,替公主、美人们抵挡袭来的兵器,不住口念叨着:“师父,被杀是苦行,杀人算苦行吗?”饕餮僧左支右绌,疲于应对,根本无暇答话。

敌人如钱塘大潮,一波退后,一波又至。将军有如杀神附体,似乎永不疲惫,反而越战越勇,戈下血流成河,尸积如山。

丁零王立马高坡,喝道:“调弓弩手来!”一声令下如山倒,弓箭营三百弓手骤驰而出,交战的蛮兵迅速后撤,弦声大作,登时箭若雨发。

美人们手无寸铁,成了最大累赘,弓箭杀伤力巨大,将军把手中长戈舞作车轮也似,左右遮拦,却也顾此失彼,救得一人,救不得全部,一时间疲于奔命。

饕餮僧见势不妙,大声喝道:“将军,走!”

将军肝肠寸断:“师……我走了,公主怎么办?这些姐妹怎么办?”饕餮僧道:“谁都可以死,将军不能死,将军一死,大厦将倾,究竟孰轻孰重?”将军顿足一叹,护着公主,打马冲去。美人们失了护持,登时有几人被射翻在地。

将军握拳透掌,摇戈杀回。岂料后面一阵喧哗,回头一看,公主被几名蛮兵劫走,连声呼救。将军气急败坏,向前冲突,连冲三次,都被乱箭射回,转眼间,公主已被劫持入城。将军急怒攻心,哇地喷出一口血来。

饕餮僧道:“将军快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将军无奈,只好纵马向人群外杀去。欢喜僧回身几杵,将余下美人尽数打死。苦行僧阻拦不及,怒道:“你做什么?”

欢喜僧道:“她们死了,免受凌辱。”苦行僧道:“公主落入敌人手里,岂不也要遭受凌辱?”作势便往蛮兵群中冲去。

饕餮僧叫道:“回来!公主落难,你很痛苦吗?”苦行僧痛苦地点头。

饕餮僧喝道:“你若逃走,弃公主于不顾,会更痛苦,你的苦行禅进益会更大。快走!”苦行僧一愣,昂首向天,宛如末路孤狼,歇斯底里一阵狂叫,终于也随着众人一路杀去。

第三章佛前才破青玉案阶上重拾金缕鞋

日暮时分,苍莽荒山被层层黑云笼罩,一座朽败古刹深埋其间。

平素巢雀栖鸦的千佛庵此时却有篝火亮起,正是将军一行闯出重围,逃到这里暂作休憩。饕餮僧打了山鸡烤熟,分与众人,徒弟们事急从权,都破了荤戒。唯有苦行僧忍饥挨饿,独坐在门槛上喝西北风,他身上所中箭矢已然拔掉,也不敷药,血痂将粪扫衣和伤口粘在了一处,他却浑不在意。

将军将金刚僧的人头包裹置于供桌上,恭恭敬敬跪在前面,喃喃念往生咒,不食不动。

起风了,摇动破烂窗棂,如泣如号。将军二目圆睁,陡然举起刺天戈,刺向饕餮僧。饕餮僧想躲为时已晚,戈尖瞬间逼近他喉头。旁边蓦地伸过一只大手,一把攥住刺天戈的戈刃,戈刃锋利异常,竟然伤他不得。将军一惊,转头看时,竟是苦行僧。瞧他平时双手无异样,此刻却变得奇大无比,筋骨,宛若龙爪。先前竟未注意,不禁脱口惊问:“你的手?”

饕餮僧趁机跳出圈外,说道:“苦行练的是撕天手!”

将军大吃一惊:“撕天手?他居然练成了撕天手?”撕天手乃江湖十大禁忌武功之一。欲练此功,要将双手放在油锅里煎熬,冰窟中锻炼,铁蒺藜堆中研磨,痛苦绝难忍受。是以此功传世近千年,并无一人练成。苦行僧为了修苦行,饕餮僧便指点他练了撕天手,没想到他心智坚韧异常,误打误撞竟给练成了。

将军想到一事,心中已有计较,收起刺天戈,自怀中取出一只药瓶,倒出两颗丹丸,和水服下。不过片刻,他脸上浮出血色,精神大振,转头盯着饕餮僧,一字字道:“金刚奉密旨杀我越长城,他既不敢违抗皇命,又不忍见我身死,于是深夜找到我,我俩相互易容,他替我而死。如果丁零王信守承诺,我便隐姓埋名,到感业寺做金刚僧。如果丁零王背信反悔,我便将其刺死,永绝后患。果不其然,丁零王是头畜生,我全力一击,他已是在劫难逃。可是师父,你居然……金刚就这么白白死了,这一切究竟是为何?说,这是为何?为何啊?”说到后面,已是声嘶力竭歇斯底里,声动梁尘,惊起城狐社鼠,满屋嗖嗖乱窜。

饕餮僧席地而坐,淡淡开口道:“当今天下好比一个狩猎场,天子是猎人,你就是猎人的一条狗,丁零王就是猎物,猎物一死,你便无用,正所谓兔死狗烹,今天你杀了丁零王,明天就是你的末日。是以丁零王绝不能死!”

将军锉碎口中牙:“只要杀了丁零王,换得天下百姓安乐,越长城死何足惜!”

饕餮僧道:“越长城是汉人的神,他一死,汉人人心涣散,大汉必亡。你杀死一个丁零王,还会有无数个丁零王出来,但越长城只有一个!”

将军道:“不错,越长城只有一个,但你别忘了,越长城是不死战神,永不会死。十五年前,某家遭人暗算,头颅被斩断一半,不数日,某家伤势复原。你来瞧瞧,颈上可有疤痕?十年前,南凉国红莲圣女将我一剑穿心,如今红莲圣女墓木已拱,可越某依旧活得好好的。嘿嘿,便算皇帝想杀我,又岂能杀得了?丁零王残暴无道,正可杀一儆百,使胡虏望而生畏,不敢犯我中原。”

饕餮长叹一声:“纵然如此,丁零王也不应杀!孟子说得好:‘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丁零王一旦身死,朝廷定然忘乎所以,兵备废弛,耽于安乐。上行下效,官吏们必然更加横征暴敛,敲骨吸髓,受苦的还是百姓。若有其他异族兴起,我必遭倾国之祸。治国安邦,最重制衡之道,将军熟谙兵法国策,当不用老衲废言吧?”

将军久历官场,如何不懂经纶治世间的权谋掣肘,倾轧诡变?一时气结,待要反驳,又不知从何说起。

沉默许久,将军指着几僧,一字字地道:“你参饕餮禅,胡吃海喝。你参蚨禅,爱钱如命。你参欢喜禅,只盯着女人看。你参闭口禅,屁也不放一个。你参苦行禅,伤己不伤人,混账透顶。以你们武功,若是同心戮力,何惧一个丁零王?”

饕餮摇头苦笑道:“将军所言甚是,放眼中原,汉家有多少饕餮僧、青蚨僧、欢喜僧、苦行僧,若是这些人同心同德,岂容五胡乱华?可是胡虏入侵,如入无人之境,我汉人任其屠戮,将军可知为何?”

将军道:“你说为何?”

饕餮道:“一切皆罪在一个‘欲’字。食欲、色欲、贪欲,种种私欲永无餍足。多少汉人,为了一己私欲,丧尽良心。卖国求荣者有之,漠视苍生者有之,背叛民族者有之,自相残杀者有之,趁火打劫者有之,天下大势是以乱而难收。我等参禅,便是要破俗世间的一个欲字……”

将军仰天狂笑:“你们修禅也是为了破欲?我看是贼喊捉贼,为了纵欲才是真的!”

饕餮僧一本正经道:“将军谬矣!不立不破,不纵欲何须禁欲!”

将军气得哭笑不得,方待驳斥,苦行僧将光头拍得山响,叫道:“将军,师父,你们别讲禅了!我现在太痛苦了!”

将军讽刺道:“你参苦行禅,不是越痛苦越好吗?”苦行僧满脸痛色:“是、是、是。可是小僧鲁钝,修行不到,这种痛苦痛彻心扉,一刻不得安宁,比受刀伤剑伤痛苦万倍。”将军道:“你身受重伤,尚不知痛,还有何痛苦?”

苦行僧紧咬嘴唇道:“丁零王残暴好色,公主被掳,会不会……我要把公主救出来!”

饕餮道:“救出公主,你的心便喜乐平和,你的苦行禅也就废了,你不后悔?”苦行僧抓耳挠腮说道:“弟子鲁钝,请师父当头棒喝,指点迷津。”

将军起身道:“好和尚,你的苦行禅废了,半生心血付诸东流,岂不是更大的痛苦?”将军一言,宛如醍醐灌顶,苦行僧茅塞顿开,面露喜色,当即摇动转经筒,拔腿便走。

将军抬起刺天戈,道:“算我一个。”

饕餮僧道:“老衲算半个吧。”青蚨僧和欢喜僧对视一眼,随之站起,皆道:“也算我一个。”

将军仰天狂笑,猛然挥戈一击,青石佛案连同千百佛像碎成瓦砾木屑:“去你妈的阿弥陀佛!事到临头,尔等木雕石胎都做了缩头乌龟,还是要用刀说话!哈哈……!”将军一直文质彬彬,如今满口粗话,几僧略觉诧异,想来是金刚死后,心性大变之故了。

细密的雨线连天匝地,扯开无边幕帐,众人身处其间,难辨路径。好歹熬到第二日深夜,风歇雨止,才赶到丁零城外。寻得一处僻静山谷,将马匹藏好,展开轻功,趁夜色潜入丁零城,向皇宫处疾行。

几人料定,丁零王定会将公主纳为禁脔,藏匿于皇宫之内,因此不作别想,直扑皇宫禁地。皇宫气势磅礴,遥遥可辨,不难寻找。众人掠上宫墙,模糊可见飞檐翘角,竟是正统中原样式,不免诧异,但瞧内里漆黑一团,更生狐疑。按理说皇宫禁地必然是守卫森严,如此懈怠大异常理,难道丁零王料到几人必来营救公主,挖下陷阱擒虎豹,安排香饵钓金鳌?将军压低声音道:“你们几个一路,我自己一路,分头去找,若有找到者发出旗花火箭,另一路便来接应。”身形一闪,已然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几僧无奈,溜下墙头,借着草木屋舍隐蔽身形,鹭伏猫行,四下搜寻。丁零皇宫重楼叠阁,复道回廊逶迤曲折。几人身处其间,不识路径,兼之夜色浓酽,视物不清,兜来转去,好似没头苍蝇一般乱撞。

偶至一处,但见宫门深锁,掠入围墙,发现这是一座花园,传出阵阵蛙鼓蝉琴,静谧清幽。池塘边一人持戈而立,依稀便是将军身影。苦行僧几乎脱口叫出,却被饕餮及时掩住口鼻。几人悄然溜近,借着朦胧月光这才辨清,原是将军的青铜塑像,惟妙惟肖。但看面目却吓人一跳,塑像缺鼻断耳,面上凸凹不平,竟似少了一张面皮。诸人疑窦丛生,丁零王为何要塑将军的铜像?又塑得这般古怪?看旁边还竖着一座石碑,饕餮僧悄然点着火折子,但见上面刻着汉字铭文:“越长城永生不死,誓报血海深仇。”传说中丁零王被将军破了相,如何这里塑像却是将军没了面皮?若说是丁零王要以牙还牙,但铭文中因何却祝福将军永生不死?

诸人无暇细想,跃出花园,又行不远,忽见前面灯光摇曳,闪出一间高大屋舍。窗上影绰有人影晃动,几人蹑足潜踪,伏到窗下,偷偷窃听。只听里面一个苍老的声音,唉声叹气道:“支离,这两日搜寻越长城行踪,可有消息?”正是丁零王的声音。

丁零国师支离阴恻恻地道:“并无消息,但是微臣却有了一个重大发现。”

“什么发现?”

支离故意卖个关子:“越长城身形并不魁伟,何以有拔山扛鼎之力,万夫不当之勇?陛下可曾想过?”

“孤也不敢相信,人力竟能达此地步,许是他天生神力,不显于外吧?”

支离叹了口气:“陛下可还记得慕容枭吗?”丁零王道:“如何不记得?慕容枭乃燕国大王,当年孤与之大战三百回合,不分胜败。越长城正是杀了慕容枭,才名声大噪,此人已死三十年,卿提他作甚?”

支离道:“微臣派密探追查越长城行踪,无意间捉到慕容枭的后人,因而得到了一个惊天秘密。那就是,越长城的武功之谜!”

丁零王讶异道:“越长城的武功之谜?”

支离神秘兮兮地道:“不错。因为越长城的武功全部来自慕容枭!”“什么?”丁零王这一惊非同小可,连躲在外面偷听的几僧都感惊愕。

支离叹道:“这其间的秘密绝对惊世骇俗!慕容枭幼时得到密教高僧传授了一种魔功修罗禅。这种武功以杀人练功,每杀一人,被杀者功力便转嫁到杀人者身上。慕容枭杀人逾千,武功大进,致使小小燕国迅速崛起。后来不知为何,被越长城得到了这一惊天秘密,暗中潜入燕国,巧设机缘,和慕容枭结为异姓兄弟,暗中以毒酒药倒慕容枭,一刀将慕容枭斩首,慕容枭的武功便转嫁到了他的身上,这也是修罗禅功最奇特之处。嘿嘿,就这样越长城不费吹灰之力,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变成了一个所向无敌的盖世英雄!”

丁零王闻言大惊,拍案而起:“竟有此事?孤若能杀了越长城,岂不天下无敌了?”一时兴奋不已,满殿踱步,忽而后怕起来:“孤的杀神计划,幸亏没有成功,否则任何一个杀手杀了越长城,得了他的武功,再来对付孤,都将是一个心腹大患。”

支离赔笑道:“眼下当务之急,是活捉越长城,由陛下亲自斩杀,得他的千人功力。”

丁零王道:“卿言极是。暗暗传令下去,对越长城只能活捉,此事绝密,决不可让外人知晓。明日你去引诱慕容枭后人说出此事知情者,连他一起,全部灭口。”支离俯首称是。

丁零王叹道:“我最怕有野心勃勃之人先于我斩杀越长城,得到他的不世神功,那样的话,非但中原的花花世界要变成煮熟的鸭子飞了,只怕我丁零国也岌岌可危。”

支离道:“明日微臣定要多派人手,便是掘地三尺,也要捉到越长城!”灯火摇曳,两人剪影投在窗户上,宛若鬼魅相搏,阴森可怖。

窗外几僧将屋中密谈听了个一字不漏,尽都骇出一身冷汗。原来将军的盖世武功,得来竟然如此诡秘曲折。

正胡思乱想之际,猛听远处嗤的一响,尖锐凄厉仿如哨声。几人抬头看去,但见东首天空蹿起一道火箭,升空之后砰然炸裂,花雨缤纷,夺人眼目,凝成刺天戈形状,久久不散。

几僧恍然惊觉,这正是和将军约定的暗号,看来他已得手,当即不敢多想,拔腿便走。须臾间冲出皇宫,踏上寥落长街。一户廊柱下转出一人,低声道:“都出来了?”

听声音正是将军,几人驻足。饕餮僧应道:“是,将军可得手了?”

将军道:“嗯。”此刻流云四散,借着星月微光,见将军肩头扛着一人,一双金缕鞋荡荡悠悠,上面嵌着的宝石、珍珠光华闪烁,想来必是公主。事出紧急,不及多说,几人发足便奔,将军忽然拦住众人,将公主交给苦行僧,命令道:“你们护着公主先走,今日我必杀丁零王!”言讫,持戈转身,眨眼不见。

几人不敢久留,一阵风也似刮过长街。上得城头,饕餮僧抛出飞爪,众人鱼贯缒下城去。待得城内惊觉,追兵赶至,几僧早已鸿飞冥冥,望尘莫及了。此次行动如此顺利,实出大家所料,倒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回望丁零城中,火光冲天,杀声阵阵,不知将军性命如何?可曾杀得丁零王?查点人数,却发现少了青蚨僧,大家舍命狂奔,一直未留意他,也不知他是死于乱军之中,还是迷路走失了?事到如今,只能听天由命,几人去谷中寻得藏匿的马匹,趁着夜色向故国进发。

第四章遭尔辣手揭面具予我慧剑祛心魔

将军返身杀入王宫,却被重兵围困,又寻不见丁零王,只好浴血突围。将至城头,一人闪出,将军挥戈便击,那人大叫:“是我。”却是青蚨僧担心将军安危,暗中留下襄助。二人联手,越下城墙,逃遁而去。到得那个隐秘山谷,发现还留有两匹马,想来公主等人已然安全脱困,心下稍慰。此时天光大亮,青蚨僧道:“白天不便藏匿形迹,不如休憩一日,夜间赶路不迟。”将军着实疲惫,便点头应允。

夏季就是雨多,此时风穿树林,簌簌震响,不知从何处拥上一片乌云,眼见又是山雨欲来。青蚨僧去林中打了两只野兔,和将军觅得一个山洞,将野兔架火烤起,转眼青烟缭绕,充盈整个山洞。不多时,野兔烤得外焦里嫩,肉香馥郁,勾人馋虫。青蚨僧递给将军一只,自己抓起一只,猛咬一口,啧啧赞道:“好香!”将军瞧了瞧,忽道:“你那只火候正好,我这只太焦了,咱俩换换。”说着不由分说,便将两只烤兔调换过来。

两只烤兔一般火候,将军何有此说?青蚨僧微微一愣,随即醒悟,皇帝暗派金刚处斩越长城,将军已是惊弓之鸟,处处提防,不再信任任何人了。一念及此,青蚨僧接过烤兔,为示挚诚,吃得啧啧有声。将军饿得狠了,也不再犹疑,抓起兔肉大快朵颐,吃得片刻,渐渐唇舌僵硬,手脚麻木,兔肉失手坠落,全身瘫软,委顿在地,不禁大吃一惊,瞪视青蚨僧:“你……你在肉里下毒了?”青蚨僧奸笑一声,丢下半块兔肉,一跃而起:“没有。贫僧早料到你狡诈如狐,必定对换食物,我将软筋散下在了柴薪中,毒烟冒出,被人吸入,半个时辰就会全身麻痹。哈哈……!”

将军眼中怒火熊熊,怎奈药劲攻上来,喉头麻痹,舌头捋之不直,只说得一个字:“你…….”

青蚨僧一步步逼近,目露凶光,映着残火,狰狞可怖:“越长城,你死也想不到吧?此去丁零城,我们无意间窥得了你的天大秘密。你修炼邪功修罗禅,只要杀了你,你的武功就会转嫁给我。到那时,我无敌于天下,天下珠宝、美人任我享用,何必再为几两香火钱挣命厮杀!”

将军僵如木偶,睚眦欲裂,眼中神情从愤怒变为疑惑,想要争辩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可惜青蚨僧利令智昏,哪能看得出来?为防万一,青蚨僧一手提着紫金钵,逼住将军,俯下身去,拔出将军肋下那把得自金刚僧的佩刀,撤步拧身,回腕撇刀,刀光乍起倏收,如流星明灭。凄冷的寒光中,温热的血像烟花璀璨盛放,绮丽得犹如梦幻!

青蚨僧猝然呆住,足有一炷香光景,才渐渐回过神来,喃喃道:“我杀了越长城!我居然杀了不死战神!不可能,不可能!”狠命掐了一下大腿,痛不可当,不是做梦!

“哈哈,我杀了不死战神!从今以后,我无敌于天下……”青蚨僧若癫若狂,不慎失足跌倒,磕到壁上笋石,头破血流。大怒下挥手打去,石头纹丝不动,反震得他手骨欲裂。“想那将军断石折碑,如切豆腐。怎么我……难道我并未得到越长城的武功?”青蚨僧激灵灵打个冷战,顾不得伤痛,抓起越长城人头,借着火光仔细看去,不禁大吃一惊!经此一阵折腾,将军的面皮竟然捻起数层皱纹,他伸手一抹,竟然把将军的面皮整张揭掉了。将军的面皮,竟然只是一张人皮面具!

更让他惊骇的是,面具下的那张脸,竟然是金刚僧!自己斩杀的竟然是大师兄!金刚僧不是与将军相互易容,替将军死了吗?那么死的是谁?难道两人并未易容,献礼时死的就是将军本身?青蚨僧心中疑云翻滚,俯身将金刚僧腰间挎着的将军人头包裹取下,打开一看,更是吃了一惊。里面的人头既不是金刚僧,也不是将军,瞧其柳眉杏眼,栩栩如生,竟是一个从未谋面的女子!青蚨僧一屁股坐倒在地。

足足过了一顿饭工夫,他缓缓坐起,调整思绪,将这番遭遇从头捋起:金刚僧当初杀的不是将军,而是这个陌生女子,此番自己杀的也不是将军,而是金刚僧。看到手上这张人皮面具,青蚨僧的满腹疑团终于掀开了冰山一角,想来这二人必是先后戴了将军的面具,冒充将军。两军阵前,金刚僧斩杀将军后,便将将军人头挎在腰间,自报是越长城,想来便是趁乱将蒙在这女子脸上的面具偷偷摘下,戴在了自己脸上。如此一来,便完成了将军与金刚僧的转换。那么将军何在?难道将军找了几个傀儡替死鬼做明枪,而他做暗箭,暗中窥伺,杀人于无形?想到这点,不禁颈后冰凉,好像越长城正站在他身后,冷冷地盯着他的脖子,骇得他惊鹿般跃起,抡刀便向后劈,闹腾半晌,却哪有半个人影!

等冷静下来,忽然又想:“如果将军真的在暗中行动,为何不出其不意,击杀丁零王?这名女子不了解底细,也还罢了,为何金刚僧所扮越长城也有不弱于战神的武功?金刚僧武功虽然不错,但较之越长城无异于天渊之别。难道金刚僧继承了将军的武功?那为何我杀了金刚僧,却未能继承他的武功?”青蚨僧心乱如麻,越理越乱。摊开将军的这张人皮面具,但见正面密密麻麻刺着死人名讳,无甚异样。偶尔翻转一看,却见内里也刺着蝇头小字,似是一篇文章,题目是“造神计划”。开篇写道:“长城意图谋反,王不得已而除之,曩自王杀神计划,历十年有奇,杀神三十八次,终成于风雪野店之中,剥其面皮为记。岂料……”文字所载,正是越长城的不老不死、身负绝世武功的奥秘,却与丁零城中所闻大相径庭。青蚨僧逐字看去,汗水湿透重衣,两手颤抖不止。

洞外风云滚动,雷霆震悚,不时亮起的电光将阴暗的山洞映出一道道惨白,映出青蚨僧那扭曲的五官。在他脸上,意外震惊恐怖惭愧激动癫狂,种种表情走马灯似的变换着。这人皮面具上记载着一连串惊世骇俗的大秘密,这些秘密一旦被揭露,汉家历史必被改写。

洞外风声大作,雷霆震耳,山摇地动。贸然间,山洞内响起一片兵器嘶鸣声,一阵狂厉的嘶吼穿透滚滚雨声:“越长城不死!!我越长城是不死战神,岂能死掉!哈哈……!”恰在此时,万里云山轰然崩塌,暴雨如倾江倒海猛灌下来,天地沦陷在无边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几时,雨停了,东方悬起一弯艳丽彩虹,山洞中缓步踏出一人,秃头无发,额前脑后用朱砂密匝匝刺满天下枭雄名讳。在他腰畔悬着弑神宝刀,手中持着刺天戈,却不是越长城是谁!

公主被救后,容颜憔悴,与众人随行数日,不言不语,不哭不笑,宛若木雕泥塑,丢了魂魄。想是她被掳这几日,不知受了多少凌虐侮辱,众人气炸心肝,却又无可奈何。这样的公主,回国如何向皇帝交代?皇帝询问两国事端,又如何证明将军清白?何况将军迟迟未至,不知性命安危。思及此处,各人又存了别一番心思:“若是有人斩杀了将军,得到将军武功,这世道又将走向何方?”

此次出使敌国,铩羽而归,再无颜面大张旗鼓,只能灰头土脸悄然而行。每到一处,都无郡府官员迎来送往,倒也落得自在。

这一日进入河南地界,屈指算来,再有两日便可渡过黄河,踏上京畿土地。只是近乡情怯,几人如羝羊触藩,进退失据,车马迟迟,半日才行了三五里路。正彷徨之际,后面銮铃脆响,马蹄如风驰来一骑,众人循声回头,不禁惊喜交加,大呼出声:“将军!”

越长城赶到众人身侧,哑着嗓子说道:“是我!”观其容颜未衰,风采依旧,声音却已苍老嘶哑,不复往日爽利了。

几人七嘴八舌问起那夜战况,将军似乎很疲惫,草草敷衍几句,说道:“青蚨大师为了救我,已然圆寂了。”众僧一听,不禁都愁锁双眉,心思郁郁。夜来投宿客栈,每人要了一间房,早早歇息。

饕餮僧是老饕,数日来盘缠罄尽,只能把些村醪胡弄肠胃,躺在床上,但觉胃内酒虫嗷嗷待哺,好不难受。忽然房门“吱呀”一响,小二闪身进来,顿有酒香扑鼻而来,充盈斗室。饕餮一跃下地,叫道:“杜康酒!”一把抢过小二手中酒坛,待要开封,忽又停住问道:“店家,这酒多少钱?”小二笑道:“分文不收。这是有人专门送给禅师的。喏,连同一封信奉上。”递过信来,转身便走。饕餮问:“那人是谁?”小二也不回头:“是个乞丐,他也是受人所托,托信人只说禅师看信后自然明白。”

饕餮僧关好房门,抽出信瓤,上面写着:“杜康一坛,黄河船上,请君杀越长城。”传说杜康乃是酿酒鼻祖,所造杜康酒芬芳无匹。后世酒匠仅得其皮毛,杜康酒濒临失传。三十年前,不死战神越长城横空出世,众人皆知其武功天下第一,却不知其一脉单传了杜康酒艺,三十年前机缘巧合,饕餮僧曾有幸品尝过一回,铭心刻骨,只是后来戎马倥偬,将军再未酿酒。不过此次出使丁零,将军军务缠身,哪有空闲酿酒?何况一路同行,若要送酒,亲来便可,何必遣人大费周章?最诡异的是,将军送酒的目的,竟然邀他杀自己?饕餮僧暗叹一声,推开窗户,凝望星斗密布的夜空,神游万里,往事一一闪过眼前,过了许久,才关闭窗户,倾出坛中杜康酒,细细品咂。

苦行僧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梆梆梆!”远处谯楼打起三更鼓点。忽然,门首传来轻轻剥啄声。苦行僧翻身坐起,披衣下床,低声问道:“谁?”

“我!”声音娇柔妩媚,竟然是公主的声音。公主多日呆若木偶,不言不语,为何突然出声?男女授受不亲,何况夤夜造访,所为何事?苦行僧满腹疑团,点亮案头烛火,赤足下地,将房门启开一道缝隙,登时一股甜香钻进鼻孔,熏人欲醉。和尚心头鹿撞,尚未反应过来,公主娇躯已然挤过门缝,扑入他怀中,顺手将房门带严。苦行僧反应也够快,两人身子方要贴实,他便如惊鹿后纵,避开了这要命的一扑。

公主打个趔趄,终于倚门站住,压低声音,娇滴滴叫道:“苦行哥哥,你怕什么?”若呻若吟,荡人魂魄。落在苦行僧耳中,恰如一粒火种丢入干柴,燃起熊熊烈火,煮沸浑身热血,一颗菩提心拗不过两只色相眼,终于颤巍巍抬起头来,看向公主。小和尚血气方刚情窦初开,逃出丁零城时,他背着公主,贴肩靠背,耳鬓厮磨,冥冥中早已情根深种。此时灯光摇曳,但见公主钗横鬓乱,星眼乜斜,春色上眉,酥胸半袒,俗话说:“灯下观美人,艳色增三分。”叫他如何不心旌摇曳?

公主慢开樱唇,轻吐香舌,又开口道:“苦行哥哥,你离我那么远做什么?难道怕我吃了你?”说着款移莲步,乱扭丰臀,一步步向苦行僧逼近。苦行僧一颗心裂成了两半,一半爱她如佛陀菩萨,一半畏她如洪水猛兽。佛陀与猛兽于心中恶战不休。当此之际,实比沙场征战更加险恶万分。公主散发着绝美诱惑的娇躯遮住了烛光,充塞了视野,恍如一朵乌云翳住了苦行的灵台。眼见那一线灵光行将泯灭,苦行僧颤声道:“公主,我不配,我怕!”嘴里说怕,脚下却不由自主向前蹭去。公主低声道:“你配,只要你杀了越长城!”

一句话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苦行僧脱口道:“不!我爱将军胜过佛!”蓦地举手成爪,抓向自己头顶,鲜血登时淋漓而下,满面流淌,狰狞如鬼。公主骇得一惊,不由止住脚步。苦行僧挥舞两手,疯狂地抓向地面,泥土飞扬,瞬间掏出一个缸口般大洞。苦行僧好似一只掘地鼹鼠,钻入洞中,两手不停挖掘,泥土不断从洞中甩出,霎时将洞口封住,任凭公主如何引诱,再不肯出来。

公主恨恨地哼了一声,一跺莲足,转身启门而去。月色惨淡,映照着她孤零零的影子,仿佛地狱的幽灵,又出现在欢喜僧门前,照旧轻轻叩响了门环。房门不出意料“吱呀”一声开启,公主闪身进去。隔着门板,隐约传出喁喁人声。不多时,窗纸上映出两条人影,纠缠到一起,昏黄的烛火倏然熄灭了。树梢风响,墙角虫鸣,伴着室内若有若无的低吟浅呻,交织成一首难眠的夜曲。

苦行僧蜷缩土洞中,转侧艰难好不难受,直到天亮才爬出来,换了套干净百衲衣,随众登程。

苦行僧参苦行禅,每好自残,头上虽有新伤,旁人也不在意。因昨夜之事,他颇不自在,偶尔瞥眼公主,却见她骑在马上,依旧如木雕泥塑,和昨夜间的魅惑判若两人,难道那时旖旎风光,竟是一场春梦?

第五章九亿神州几男子十二因缘一摩诃

浑浑噩噩间,已到黄河渡口。登坡一望,眼前一派大水九曲回肠,穿山越岭,浊浪滔滔,声如雷鸣。

天空飘着几朵乌云,凄风一刮,苦雨跟着便下。此时已由夏入秋,堤上人迹稀疏,偶有鸟声婉转,才显出一点生机。寻遍大河上下,竟无一只渡船。行走匆忙,几人身畔未带雨具,被淋得狼狈不堪。正着急时,欢喜僧眼尖,发现堤下柳树荫中露出一角船舷,急忙唤道:“船家!我们要过河。”

矣欠乃一声,一只扁舟划出柳荫,艄公佝偻着身子,斗笠压得很低,兼之雨气迷蒙,看不清面目,粗哑着声音道:“老爷们上船吧。”声音苍老,似是个老翁。

小船不大,连人带马上来之后,颇显拥挤。

别看将军武功无双,却是旱鸭子不会水,而且见水晕水,登船晕船。欢喜僧道:“老施主,你稳当点儿。”艄公哑着嗓子道:“大师欺我老吗?老朽掌舵六十年,大风大浪闯过多少,怎会阴沟里翻船?”果不其然,艄公双臂有力,将小船稳稳当当向河心划去。此时冷风飕飕,艄公道:“喏,船头有几件蓑衣,老爷们暂且避避寒吧。”

欢喜僧一步抢过去,抓起一件蓑衣塞给将军,说道:“将军,披上蓑衣,坐下歇歇吧。”趁将军双手披衣之时,他自然而然接过刺天戈,随之侍立在将军身旁,左手袖里乾坤,在蓑衣的掩护下,暗渡陈仓,有意无意伸向了将军右肋下的弑神宝刀。

船到河心,风浪更大,颠簸更甚。将军遥望对岸,眼中尽是河水般汹涌澎湃的忧愁。

欢喜僧察言观色,但瞧将军不像晕船模样,未免心生疑惑,低声问道:“将军在看什么?”

将军反问道:“你看到了什么?”欢喜僧凝目望去,但见茫茫大水尽处,一带青山逶迤如龙,便道:“青山绿水。”将军摇头道:“错。是险山恶水。你再看,还有什么?”

欢喜僧凝目再瞧,但见浅滩处似乎有渔人撒网,对岸林中恍惚有樵夫砍柴,便道:“渔子樵夫。”

将军道:“错。是盗国之寇,伐国之贼。”

欢喜僧嗤笑道:“将军也学会说禅了。”

将军淡淡地道:“我从今再不说禅,只说天道。我有一双天眼,能看穿天地万物,岂是你肉眼凡胎所能比拟!”

那艄公突然接茬道:“将军真能看清天地万物?”

将军道:“只有人心看不清。”

艄公笑道:“非但人心看不清,只怕我驾驶这劳什子你也看不清吧?”

将军一哂:“木船而已。”

艄公诡诈地笑道:“错。不是木船,是破船。”众人一惊,定睛看时,果见船心坏了碗大一个窟窿,咕咚咕咚冒上水来,小船正一点点儿向水里沉下。

“船家,快修船啊!”苦行僧心急之下,大手箕张,俯身便向窟窿处堵去。

老艄公冷笑道:“这船太破,堵不住的。”话音未落,但见浪头打处,吱嘎声响,船身四分五裂。艄公早翻身跳入水中。

剧变遽起,将军怒吼一声:“拿我的刺天戈来!”岂料欢喜僧身子趔趄,刺天戈失手落入滚滚鲸波。将军一把抓空,尚未反应过来,但觉肋下一动,旋即一道厉芒骤然亮起,向自己脖颈狂袭而至。正是自家佩戴的弑神宝刀!

将军失了刺天戈,情急下无法阻挡,使招铁板桥后仰闪避,岂料用力过猛,失足跌入水中,转眼沉底,不见了踪影。

苦行僧跌入洪流之中,情急之下,抢到一块船板,翻身骑上,在波峰浪谷中载沉载浮,左顾右盼不见了将军,不禁失声惊呼道:“将军被杀了?”话音未落,但听有人怪笑道:“杀的就是越长城!”

一件物事在将军怀中滑出,那是一张硝过的面皮,上面密匝匝刺着天下枭雄名讳。

随着他的倒下,苦行僧心中某种东西也颓然崩折了,颓然跪倒在地,仰天干嚎:“我不信!不信!这世上必有冰清玉洁,必有礼义廉耻,必有流不完的热血,抹不去的正气!”尾声两耳不闻亡国调一心只唱正气歌,杀声盈耳,混着暴烈的鼓点,狠狠敲在苦行僧的心头。

突然间一道厉芒划破漆黑夜空,一腔热血向天喷起三尺。苦行僧肝胆欲裂:“将军!”

将军的人头忽然咧嘴一笑:“越长城可以死,但是汉家大旗不可以倒!苦行,记住没?”那却是一张女子的面孔,柳眉带煞,杏眼含威。

“我,将军……”

苦行僧激灵灵打个冷战,翻身坐起,汗水和着泪水湿透枕巾:“又梦到将军了!”

他翻身跳下禅床,拈了三炷香,插在香炉里,向着佛龛拜了三拜。那佛龛上没供佛像,只供了一套素衣软甲,盔甲被衣架撑着,顶天立地,仿佛正等着他的主人来披挂它去冲锋陷阵。盔头里挂着一张人皮面具,左边立着一杆大旗,右边立着一支长戈。

苦行僧轻轻一叹,推开庙门,一缕亮丽的晨曦刺破天穹上层叠堆积的乌云,打在门首的匾额“正气庵”上,让人心胸一阔。

“徒弟们,起来练……”

“功”字停在了苦行僧的舌尖上。但见庙前坝上,一群男女少年举鼎扛锁,拈枪拽棒,练得正欢。

“天地有正气,我辈岂负之。男儿为之死,女儿为之痴。辛苦在今日,报国当随时。炎黄有风骨,儿孙不敢辞……”歌声嘹亮飞扬,充塞于霄壤之间。

苦行僧突觉胸臆间有什么东西给哽住了。他开始用眼睛一遍遍地点卯,数着心爱的徒弟们:“正心来了,降魔也来了。呵,全来了呢!摩诃、般若、无畏、狮子、拈花、光明……”

苦行僧扭头一看,正是那老艄公,手心里吐出几条精钢锁链,宛如蛛丝盘紧,将四分五裂的船板结扎束起,结成一块木排也似,居然浮游水面,并不下沉。除了几匹马溺毙,其余几僧连同公主都坐在木排上安然无恙,似笑非笑盯着他看。

苦行僧跳上木排,吼道:“这老匹夫害了将军,大家杀了他!”眼前刀光闪动,冷气砭肤,他一步踏去,差点儿撞个正着。抬眼看时,正是欢喜僧手持弑神宝刀,阻住他的去路。苦行僧怒吼道:“师兄你干什么?怎么助纣为虐!”

欢喜僧未答,那艄公笑道:“只怕助纣为虐的是你吧?”苦行僧不禁气急败坏:“你疯了!师父!”

饕餮僧依旧啃着永远啃不完的鸡腿,喝着昨天刚得到的杜康酒,优哉游哉,对他的呼唤充耳不闻。

公主忽然开口道:“他们没疯,疯的是你!越长城恃功自傲,早有不轨之心。早在三十年前,皇上便定了杀神计划!今日恰逢其会,终得成功,欢喜大师居功奇伟。”欢喜僧得到公主夸奖,得意洋洋,忽而又觉遗憾,道:“可惜我没有亲手杀掉越长城!”

艄公道:“只怕你是想亲手杀掉你们的神,得到不世神功吧!哈哈……!”

欢喜僧脸一红,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艄公摘下斗笠:“你看我是谁?”但瞧他脸罩黄金面具,口音忽转,苦行僧脱口而出:“丁零王?”这回非但苦行僧大惑不解,连欢喜僧也是惨然色变,惊疑不定。

丁零王笑道:“公主,你给他们解释一二吧!”

木排顺水自行,几人围在公主周围,尽都引颈倾听。公主便将来龙去脉略作陈述。原来此行之前,皇帝便在公主内衣衬里中缝了一道密诏,内里明言早就和丁零王暗通款曲,只要杀神,可以不惜任何代价。公主被丁零王擒获,便被当面搜出了密诏。当下一个是父命难违,一个是野心勃勃,制订了详细的杀神计划,首先引诱几人前来劫狱,编造出将军修炼修罗禅的鬼话,勾起众僧杀意,然后公主回归,顺理成章策反诸僧。因知将军怕水,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杀神地点确定在黄河之上。整个计划完美无缺,终于兵不血刃,置将军于死地。

欢喜僧听得心惊胆战,原来越长城修炼修罗禅竟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自己被丁零王玩弄于股掌之上尚不自知,一念及此,不禁怒形于色,瞪视丁零王。

丁零王看在眼里,仰天狂笑道:“怎么,不服吗?如今越长城已死,天下还有谁能拦住我丁零王?”

话音未落,忽听身后有人道:“越长城是不死战神,岂能死得了!”正是将军声音。此声无异于钧天惊雷,几人骇得亡魂出窍,循声望去,但见不远处水花陡然一分,冲天飞起一人,宛若神龙行雨,分水破浪,踩水而行,眨眼跃上木排一端。但见他软甲濡湿,额前至脑后刺满死者名讳,手提刺天戈,正是越长城!

欢喜僧张口结舌道:“你,你不是最怕水吗?”

将军占据木排一端,对峙众人,冷笑一声:“越长城怕老天无眼大地无心苍生受苦,唯独不怕水!”

丁零王叫道:“事已如此,大家一起上,杀了越长城,才有活路!”

将军逼视众人,冷道:“大家都是汉人,何必为胡狗卖命。若能同心同德杀此胡虏,越长城既往不咎。”

欢喜僧率先响应:“好,还是听将军的,杀胡狗!”身随刀转,弑神刀化作一匹流光,直击丁零王。刀至中途,骤然变向兜转,横扫将军脖颈,速度快了何止一倍。将军冷笑一声,回戈一击,刀戈相撞,弑神刀从头至柄寸寸龟裂。欢喜僧见势不妙,翻身落水,轰隆一声,刺天戈随意一击,已将他方才立足之处的木船板敲得粉碎。将军一怒,无人敢撄其锋。丁零王和饕餮僧先后步欢喜僧后尘,跃入水中。只剩下不知所措的苦行僧和吓傻了的公主。

这几人水性娴熟,劈波斩浪,胜似游鱼,但只是围着木排打转,怯懦不敢近前。将军以戈作篙,划着木排缓缓向对岸移动。

欢喜僧心急火燎,从腰畔摘下一只漆彩螺号,凑到唇边,呜呜吹奏起来。原来他有一项绝技,就是召唤海兽鳞族。螺号模拟出千百鳞族声音,如雄叫雌,如母唤儿,片刻之间,便见浪涌波翻,无数水族向这边汇聚而来,波光粼粼的河水如浮云掠过,迅速阴翳下去。

海螺声骤然一转,逐次拔高,有如兵戈交击,充满了萧杀意味。河中最为狂横的剑齿鱼为螺声指引,势若疯狂,跃出水面,咬啮船板,沙沙声中,木屑飞扬,顷刻间船板便几乎被啃食大半。将军大怒,运戈如风,搅向水面,浪涛被巨力搅动,抟转起十来个巨大水球。鱼虾卷入其中,碾成齑粉,叵耐鱼类太多,一波未绝,一波又至,杀之不尽。

将军失足落水,群鱼一并拥上,龇牙咧嘴咬啮将军,将军身周登时缀满鱼群。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欢喜僧看到便宜,拾了一块木板踏上,悄悄划近将军,袖中吐出一支蝎尾针,恶狠狠刺向将军后心。将军为鱼群所困无暇他顾,一击得中,针尖入肉,痛彻心肺。将军怒吼一声,想要回戈反击,怎奈手臂被群鱼缀满,转侧艰难。间不容发之际,他猛然掉头,将口一张,舌头弹处,射出一枚金钱镖,不偏不倚正嵌在欢喜僧面门上。欢喜僧剧痛之下,手臂僵住,瞪大两眼,简直不敢相信:“你、你不是将军,你是青蚨……”口吐金钱镖正是青蚨僧的独门绝技。

将军怒吼一声,使招老龙抖甲,双臂猛振,缀在身上的鱼都被甩飞,下饺子般坠落水面。失了螺号指引,鱼群逡巡片刻,陆续散去。将军持戈挑起欢喜僧,跃上木排,在脸上一抹,揭下一张人皮面具,众人定睛瞧时,正是剃掉了那两撇鼠须的青蚨僧!

但听他大喝道:“是我!三十年前,将军意图不轨,风雪野店之中,他被皇帝所派的杀神所死,剥下面皮。岂料丁零王撕毁和约,又大肆进攻中原。为挽狂澜于既倒,杀神小组组长风魔宗冒天下大不韪,偷梁换柱,戴上将军的面皮,做了将军替身。看,这就是将军的面皮!”一番话惊世骇俗,只听得公主和苦行僧半晌无言。

有顷,苦行僧艰涩开口:“先前出使丁零国的将军是谁?”

青蚨僧道:“你们做梦也想不到,那个将军竟是南凉国的红莲圣女!也是第十任将军替身。几年前在舍身崖上她与第九任将军替身万剑豪大战,将万剑豪一剑穿心刺死。万剑豪临死前吐露了这个惊天绝密,恳求红莲圣女接替自己,成为将军替身。红莲圣女为汉人精诚所感,竟然破天荒同意了。可惜的是她此次作为第四种礼物,被大师兄杀了,金刚做了第十一任将军替身。”

青蚨僧把前因后果略作陈述,苦行僧目眦俱裂:“是你又杀了大师兄,得到了他的武功,做了将军第十二任替身,是不是?”

青蚨僧仰天狂笑:“不错,是我杀了金刚,可是我非但没得到他的武功,反而命不久矣。你做梦也不会想到吧,将军修炼的武功并非修罗禅,而是饲虎禅?这饲虎禅出自佛经传说,萨那太子舍身饲饿虎的故事。饲虎禅的修炼方法极其简单,便是吃一种叫舍身丹的毒药,吃一颗可增加十年功力,可吃了它后,再活不几年便会耗尽精力而死,每多吃一颗,功力便加深一层,也便离死亡进一步。只有一个接一个接力下去,才能维系将军不老不死不败的神话。本来我听信了丁零王的诡计,要杀将军得其武功,没想到阴差阳错发现了这张人皮面具,读到了内里刺字,这才洞悉了惊天绝密。结果我便像中了魔一般,鬼使神差地也当起了将军的替身,哈哈……!”一语未毕,忽觉背心一凉,低头看时,却见一截针尖从心口处冒了出来,鲜血如泉涌。身后“扑通”一声,欢喜僧落水毙命。原来欢喜僧被青蚨僧挑上木排,一时未死,暗中积蓄力量,临死反噬,和青蚨僧拼了个同归于尽。

青蚨僧苦笑一声:“贫僧一生不曾做蚀本买卖,第一次赔本就赔上了自家性命。哈哈……”这一笑牵动心肺,口角登时冒出血沫来,回顾苦行僧道:“青蚨可以死,越长城绝不能死。为了汉人百姓,师弟,你能不能做第十三任将军替身?”手中拎着那张将军的人皮面具,递到苦行僧眼前。

神话居然是用这般惨烈的方式写成的!

连番剧变,苦行僧如遭雷殛,呆呆说不出话来,木然接过将军的面皮。青蚨僧道:“你到底答不答……”应字尚未出口,喉头蓦地一哽,已然气绝身亡。一对斗鸡眼瞪如铜铃,端的死不瞑目,刺天戈失手跌落在木排之上。

清脆的掌声响起,丁零王跃上木排,拾起刺天戈,恶毒地笑:“死得好!都死了才好!把面、面皮拿过来!”

苦行僧恶狠狠地盯着丁零王,蓦地怒吼一声:“你去死吧!我要杀了你,给将军报仇!”双手箕张,筋骨突兀,直若龙爪飞扬,破空之声如风雷相激。他参苦行禅,向来宁愿自残也不伤人,如今怒火焚天,早把参禅的事抛到九霄云外了。丁零王见他来势猛恶,摇戈相迎,使出“宁为玉碎”、“还我河山”,招式精妙,正是将军独门的刺天戈法!

苦行僧愤怒之余,不免惊诧:“你如何会使刺天戈?”

丁零王惨然笑道:“你口口声声要给将军报仇,你可知道我是谁?我才是真正的越长城!”

苦行僧大吃一惊,身子顿时僵住。

丁零王揭下黄金面具,只见他脸上竟无面皮,肉芽凹凸不平,焦黑可怖,吓得苦行僧险些坐倒。

丁零王惨笑道:“我才是将军,你手中的人皮面具就是我面皮,我的面皮啊!我越长城耿耿忠心,皇帝竟然怀疑我意图谋反!三十年前,皇帝和丁零王媾和密约,制定了杀神计划,竟要杀我越长城!风雪野店之中,我遭遇了丁零王,一场血战,将其一戈穿心杀死,打下悬崖。我没想到精疲力竭之时,杀神小组突然出现,数十高手围攻我一人。我被风魔宗暗算,失手被擒,被活活剥下面皮,之后也被扔下悬崖。我自忖必死,没想到过了三日,竟然活转过来,却见身旁丢着丁零王的兵器齐天刃。经此暗杀,我心灰意冷,便想遁迹山林,了此残生。谁成想我乞食于一村,整村人竟无一人肯怜我赏我一个馒头。我说我是越长城,却被他们耻笑羞辱。当时风雪交加,我跪地乞求一件棉衣蔽体,却家家关门落锁。想我越长城流了多少血,洒了多少汗,保护这些狗杂种免遭敌人蹂躏,可到头来,我得到了什么?这些狗杂种视我如猪狗,弃我如敝屣。那时我怒不可遏,回去找到齐天刃,将这一村老幼全部杀光,那血啊,把白雪染成了红雪,哈哈,好不痛快!我杀了全村人,正自恨天怨地之际,忽然一队丁零兵寻来,见我手持齐天刃,便齐呼大王,我面容已毁,他们认之不出,因我和丁零王体态相仿,竟然错将我认作了他们的主子。当时我本想将这些胡虏一并斩杀,但瞧他们跪伏在地,一脸挚诚,我举起的刀又放了下来。想我同族个个视我为寇酋,漠然处之。而这些敌人却将我奉若神明,虔心叩首,我越长城也是有心肝之人,岂能不辨香臭。这时一个天大的想法忽然冒出来,丁零王被我打下悬崖,未见尸首,想必已被虎狼所食,我何不将错就错,冒名顶替丁零王,率领胡人,杀光这些弃我负我之汉人!我与丁零国交战多年,胡话说得有板有眼,虽然和丁零王口音有异,只说伤了喉咙便万事大吉。就这样顺水推舟,我便做了丁零王。天下人又有谁知道,杀汉灭汉的丁零王竟然是汉家长城越长城!哈哈……!”

但见他状如疯魔,手舞足蹈,说出了这般吊诡言语,把个苦行僧听得都傻了。傻愣之时,将军一把夺过自己面皮,热泪如注,烫得面颊生痛:“我的脸啊!我的脸!”

苦行僧脑中灵光电闪,丁零皇宫为何酷肖中原建筑?皇宫中因何有将军塑像?若丁零王便是将军,这一切便不再奇怪而是顺理成章了。苦行僧心中信了大半,却兀自嘴硬道:“不可能的,你不是将军,将军不会水!对了,你会水!”

将军苦笑道:“每个人都会变的。就像三十年前我还是越长城,三十年后我却变成了丁零王!”才说到此处,忽然木排咔嚓一声从中断裂,饕餮僧钻出水面,大叫一声:“苦行!背公主,走!”将军挥手一戈,刺中饕餮僧肋下。

苦行僧如梦方醒,负起公主,斩浪劈波,和师父一起游上对岸。将军待要去追,忽然想起什么,在青蚨僧尸体里搜出一只药瓶,拔开一看,正是舍身丹。当下将里面二三十粒一股脑吞下,提着刺天戈,追上对岸。

饕餮僧逃到一片树林里,肋下伤势严重,委顿在地,苦行僧急忙给他上药包扎。饕餮僧摆摆手,喘息着对苦行道:“徒弟,师父不成了。事到如今,师父也不瞒你了。风魔宗是我师弟,当初他杀了将军,唯恐皇帝杀人灭口,带着将军的面皮和刺天戈逃到我那庙上隐匿。那时丁零王又大举进攻中原,汉人再遭屠戮。机缘巧合,我得到一密教高僧练成的舍身丹,便和风魔宗制订了‘造神计划’。他服下舍身丹,戴上将军的人皮面具,顶替将军,以振汉人之心。皇帝听说将军未死,又未露反意,便重新任用将军抵抗丁零国。因为吃了舍身丹寿命难长,我只有暗中物色豪杰,作为将来的将军替身。苦行,我收你和青蚨、金刚、欢喜为徒,教你们口技,教你们刺天戈法,模仿将军口音,你们只道是我爱将军,实是未雨绸缪,把你们作为将军替身的人选。只是时机未到,我还不能挑明而已。为了以防万一,我又在将军的面皮里面刺上了‘造神计划’的来龙去脉。教导后任继承者只继承将军的武功,莫继承将军的野心。没想到红莲圣女接替将军以来,竟然只服了一粒丹药,便支撑数年不败的神话,可惜她此番出使丁零国,驿站一战,心力交瘁,油尽灯枯,于是她选定了下一任将军替身金刚,自己便慨然赴死。这都是汉家男儿的精神感动了她呀!只是没想到,如今的丁零王竟是将军假扮。唉,冤孽呀!”

苦行僧听到这里,跺脚痛道:“师父,你既亲手制订了造神计划,为何不对师兄们挑明,这样师兄们也不会中丁零王的挑拨离间之计了!大师兄也不会惨死了。”

饕餮僧道:“此次出使丁零,为师也得了皇帝密令,师父九族都在京师,哪敢抗旨?唉!苦行,如今将军的替身只剩下你了。你要做第十三任越长城,记住,越长城不老不死,永远守卫着汉人百姓。”转头又看向公主道:“公主,你要在皇帝面前陈言利害!当年的越长城也许是反叛,后来的红莲圣女因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是我这徒弟都是丹心可鉴,大大的忠臣,皇帝千万要信任他啊!千万……”说到后来,气息渐弱,终于脖颈一歪,圆寂了。

苦行僧大放悲声,忽听身后有人大笑道:“死得好!死得好!”回头一看,正是越长城!

“丁零王?”

“错!记住,我是越长城,你们的神!”

苦行僧怒道:“你?你不是!你是丁零王。这三十年来,难道不是你在率领胡人屠戮汉人吗?”

将军吼道:“是我又怎样?你看看我的脸,我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是不是拜你汉人所赐?是不是?”

苦行僧偷觑一眼,便扭转头去,不敢再看,背对将军喝道:“你身遭不幸,令人同情,可是你想过那些无辜的黎民百姓被你所杀,家破人亡的痛苦吗?负你的,是皇帝一人,要报仇弑君也罢,何必牵连无辜?”一句话提醒了越长城,仰天狂啸:“对啊!我要杀了狗皇帝!”转身奔出树林。

猛然,一支响箭划破长空,四下里伏兵四起,中有一人阴声冷笑:“越长城,留下人头再走!”却见是军师支离,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左右人等俱是自己手下亲随。

将军喝道:“支离,我是你的王!”

支离冷笑道:“越长城,我早就对你起了疑心。追踪千里,今日终于真相大白!你冒充我丁零国的王三十年,还想蒙混几时?弟兄们,杀了越长城!灭掉大汉,金银女人你们随便分!”丁零兵一声怒吼,各抄兵器杀来。

将军羞怒交迸,对着身先士卒的一名大汉声嘶力竭地吼:“我是你们的王,萨乌荻,是孤,丁零王!”回答他的是一招恶狠狠的迎头斩。

万千刀光宛若磨牙吮血的毒蛇,疯狂咬啮过来。一支长戈好似翻江搅海的玉龙,在刀光中挣扎盘旋。

云消雾散,夕阳衔山,群鸟还巢。将军拄着长戈,喘着粗气,鲜血染满衣襟。只是这回,不再是汉人的血。在他周围,横七竖八都是丁零人的尸体,也包括那个支离。他们欺将军老迈不以筋骨为能,却没料到将军吃了半瓶舍身丹,爆发了惊人的战力。

苦行僧破例没有再念经,在夜风中悄然立在将军身后。良久才开口道:“将军,你睁开眼吧,你看看丁零人是怎么对你的!”

将军蓦然回身,眼睛红得吓人:“你说,我哪一点儿做错了?为何世人都这般对我?为何?”

苦行僧骇得一跳,连连后退,嗫嚅地道:“我、我不知道。”

将军面色狰狞:“我告诉你吧,因为这世上人都是见利忘义之徒!都该杀!我先杀狗皇帝,然后再杀向丁零国,杀、杀、杀!”撑地而起,星跃丸掷般向前掠去。

苦行僧喝道:“将军你做什么?回来!你走火入魔了!”背着公主,在后紧追不舍。

第六章世上何由分善恶人间何事动干戈

贞女祠。

这天正是大祭之日,庙内人头攒动。午牌时分,两条人影先后奔来,当先一人面容如鬼,手执兵器蹿入祠门,吓得庙祝香客一哄而作鸟兽散。

这两人正是将军和苦行僧。本来将军吃了舍身丹,功力暴增,步履如飞,胜过苦行僧甚多。但他打尖休憩,耽误脚程。苦行僧却是不眠不休,不饮不食,偶尔驻足,也是为公主买些水、食,公主便将他单薄的后背当床作案,困了便睡,饿了便吃。这般衔尾急追,追了三天三夜,居然给追上了。

将军转到贞节牌坊下,筋疲力尽,一跤跌倒。苦行僧差点撞到他身上,慌忙刹住脚步,放下公主。

将军抬起魔鬼般的脸孔,翻着眼白,吁吁直喘道:“和尚,你追我作甚?”

苦行僧挠挠头皮:“不能让你杀皇帝。”

将军怒道:“皇帝昏庸无道,留着作甚?”

苦行僧嗫嚅地道:“皇帝是公主的爸爸,皇帝死了,公主会伤心。”

将军眼望苦行僧身后的公主,偷偷摆个手势,哈哈大笑:“好和尚!居然也动了春心,爱屋及乌了。”

苦行僧臊得脸如红布,正待辩解,忽觉后心一凉,他反应奇速,身子前蹿,反手剪去,将钉入后背的匕首剪断。却见公主手持断匕,战兢兢地望着他。苦行僧血灌瞳仁,无名业火烧起三千丈。在他心中,于公于私,公主都应该站在他这边,只是万没想到,公主丧心病狂,竟要置他于死地而后快。

“为什么你要杀我?”

公主骇得脸如死灰,颤抖着嘴唇道:“我、我,我爱他!”手指哆嗦着指向将军。

苦行僧百思不得其解,将军曾是无恶不作的丁零王,而且面皮被剥,形容如鬼,怎么公主还会死心塌地地爱他?“你爱他什么?”

公主欲言又止,终于脱口说道:“他能给我你给不了的。”

苦行僧茫然不解,一把抓住公主胳膊,再三逼问:“你说什么?他杀你辱你,他给了你什么?”

公主脸涨得通红:“你和尚不懂得。”

将军在后面阴阳怪气地说道:“你不懂女人的心,其实你连男人的心都不懂。”

数日来连遭剧变,苦行僧一颗禅心脆弱得一羽不能加,随时可能堕落地狱。他盯着公主那天真的脸,终于再也承受不住,崩溃得一塌糊涂:“我爱你敬你,你居然要杀我;他欺你辱你,你居然还喜欢他!我不懂女人的心,哈哈!我倒要看看你的心是什么样的!”双手蓦伸,揪住公主前心,用力一撕,哗啦一声如触败革,连衣带裳撕成两半,一颗滚热鲜红的心顿时滑出来,苦行僧一把接住,凑到眼前仔细端详,不由得更加恼火:“哈哈!这么恶毒的女人居然是红心!”歇斯底里,脸上满是疯狂之意。

将军冷笑道:“你想知道为何她拼命也要杀你救我吗?

苦行僧痛苦万分,大摇其头。

将军讥笑道:“因为她守寡深闺,欲火大炽,但碍于礼教,只能强忍暗憋,被我掳来,我让她尝到了酣畅淋漓的鱼水之欢,闺房之乐。你说她能不死心塌地地护着我吗?我派她暗中勾引你们几僧,为我所用,而你呢,却拒绝了她。你说她能不对你心怀怨怼吗?哈哈……”

苦行僧脑袋中雷轰电击般嗡的一声:“不可能!我不欺暗室,坦荡做人,有什么不对?她为一己私欲,便自毁名节,不顾礼义廉耻了吗?不可能!”

将军像是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哈哈,三十年前,我和你一般天真得可笑。小和尚,你可曾想过,同样是人,你师父凭什么要你修炼苦行禅,受尽天下苦楚,而他自己修炼饕餮禅,享尽天下美食?你那师兄偏偏可以参欢喜禅、青蚨禅,坐拥金山玩弄美人?凭什么?”

将军这几句话好似利剑戳中苦行僧的死穴,他时时刻刻持着的转经筒失手落地。有顷,才踟蹰地道:“因我前世造业,今生有此果报。”说到虚无缥缈的轮回因果,他自己也无底气。

将军哈哈大笑:“狗屁因果轮回!纵有前生后世,你那师父一双狗眼又能看到什么?只因青蚨是富贾,欢喜是县官,有钱有势,你师父吃他们的,花他们的,才给他们一个狗屁理由,让这两个王八蛋搂钱纵欲!而你是乞丐之子,天生下贱,他才让你参苦行禅!你要记住,这世上哪有什么知廉顾耻之人,都是满口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的男盗女娼!凭什么你要参苦行禅,不能参欢喜禅、青蚨禅、饕餮禅?从今以后,你便参欢喜禅、青蚨禅、饕餮禅,享尽齐人之福,岂不美哉!”蓦地抬头看见了贞节牌坊錾刻的“冰清玉洁,竹香兰馨”八个大字,不禁仰天狂笑:“狗屁冰清玉洁,我看是浊水污泥,哈哈……!”挥手一戈,贞节牌坊轰然倒塌。将军大笑三声,身子和那牌坊一般摔倒,自此一瞑不视。原来将军老迈,吃了半瓶舍身丹,中毒已深,加上血战半天,复又一路驱驰,终于熬得油尽灯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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