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中午,阳光从对门张铁匠家炉子里喷涌出来,烧烤着天空和大地,把天上一块大饼烤得黄松松、香喷喷的。遗憾的是,太高了,我们吃不到。隔壁杨志勇将两根竹竿用铁丝和破布条拧在一起,举起往天上去磕,还差十万八千里,只磕下他们家桃树上长得最高的那个桃子。杨志勇神气活现地拿着那个桃子跑到我家来,在门外面啃了一口,走到门口啃了一口,在堂屋里啃了一口,到灶房里啃了一口,跑到茅房兼猪圈里,狠狠地啃了一大口。出门时,啃完了,把桃核扔到我家地坪里,扬长而去。

那时,我在堂屋里修理弹弓上的皮带。昨天打一只麻雀的时候,我发现弹弓上的皮带一边长,一边短,像个跛子,扯起来手总往较短的那边偏,明明瞄准了麻雀的脑袋,却只打下它一片羽毛。跑过去仔细勘察,那片羽毛都不像是我打下来的,而是狡猾的麻雀扔下来故意气我的。

昨天回来天黑了,今天一早我就坐在堂屋里修弹弓。

开始我觉得这是一桩小事,像父亲修自行车一样,链条垮下来,他蹲着身子,抓着脚踏板几抡几抡,那些刚才还想逃跑的链条马上各复其位,在齿轮上转得飞快了。但弹弓不是自行车,自行车是骑行工具,弹弓是战斗武器。骑行工具怎么可能和战斗武器相比!这不,这弹弓修起来还真复杂:一边长,一边短,我修了之后,再瞄,变成一边短,一边长。拆下来再修,修好再瞄,又是一边长,一边短了。

咯嚓,这时正好听到外面啃桃子的声音。我一听就知道是杨志勇和杨志勇家的桃子。每年桃熟时节,他都要举着一颗最大的桃子过来走一回。我妈妈也在后院发狠栽过几株桃树,但都不结桃子。去年有一株终于结了,我们欢呼雀跃,天天围着它看啊,跳啊,可它结到酸枣那么大就停止发育了。

妈妈生气地说,就是被你们看小的!我说,杨志勇也天天围着他们家桃树转,他家的怎么那么大?妈妈说,他家桃树是他爷爷栽的,那树多大,桃子躲在里面像虱子藏在头发里,外面看不到几个,当然长得大。我们家的树连叶子都没几片,你们天天围着它转,它哪能长得大!

总觉得妈妈的话不合逻辑,就像小时候她告诉我,我是从她腋窝里生下来的。我一听就觉得怪怪的,只是不知道如何反驳,现在我已经知道,我是从妈妈肚子里生出来的。我为自己的长大而高兴,长大了,很多被大人蒙骗的事情自然水落石出。或许我再长大一点,修理弹弓就变成小菜一碟了。这样一想,心里轻松了些,随手把弹弓往墙角一扔。这时,杨志勇已经在我面前,啃第二口他手里的桃子了。

杨志勇家的桃子与众不同。村里其他人家的桃树大多枝条横斜,叶小花稀,可他家的桃树树干粗黑,浑身流油,枝桠虬劲,密不透风。三月开花,花一开就是满树,像一顶艳艳的花冠,十几里外的浏阳山道上都看得到。四月结果,五月果大如碗口。摘下来时,有的熟得炸开了缝,沿着缝线,两手一掰,即成两半。中间一核椭圆,早已脱落形骸,呼之欲出。

每年五月底,杨志勇的妈妈会支使杨志勇的傻宝姐姐,来我家,她捧着一个簸箕。傻宝姐姐叫秀英,是杨志勇的二姐,比他大三岁,她的胸部耸得奇高。

她把簸箕卡在胸部和肚腹之间,手只是象征性地挨着簸箕边。簸箕里是几枚或被虫咬或缀着疤痕或熟得快烂了的桃子,送给我们家的。这是我和妹妹狂欢的时刻。我们围着她喊:秀英姐姐,秀英姐姐

好像那些桃子是长在秀英姐姐身上的。

妈妈会用我们自家的簸箕把秀英怀里那些桃子接过来,放到高处某个通风的地方。放到高处,是为了不让我和妹妹随便拿到,以免风卷残云。

我们盼着五月快点过完,但每年总是五月过得最慢。杨志勇在堂屋里啃那口桃子的时候,五月才过了一半多一点。五月真是个无底洞啊,就像杨志勇那张嘴。杨志勇的嘴很奇怪,不张开时和常人没有两样,张开到最大时可以吃掉他自己整张脸,仿佛那颈根上长着一个山洞。作为他的同班同学、班长以及不多的玩伴之一,他曾邀请我到洞口参观。我小心翼翼地往里面看,黑糊糊的,深不见底,一股阴风吹出,挟带着近似于粪坑里的溽臭味。我赶紧掉头就跑,他在后面哈哈大笑。

他还多次用这种办法吓我妹妹,他只要用嘴吃掉自己的脑袋,我妹妹就会号啕大哭。屡试不爽。他有时不一口吃掉,而是慢慢吃,一口一口地吃,我妹妹会吓得全身发抖,晚上做梦还在嚎哭。但他不轻用这一招,因为他常常要过来玩,主要是为了抄我的作业。他吓我妹妹,大多是我和妹妹过不去、闹别扭,我拿了妹妹没办法,他便使出杀手锏来拍我的马屁。好几次,妹妹哭得惊天动地,妈妈认定是我打了她。我委告状。我说,他敢告吗?他把你打成这样,有现场摆着,我还可以作证。他有证人吗?除非他使用苦肉计,剜掉自己一块肉,再花五角钱买个人作证,别看他调皮,哪一样他都做不来。

杨志勇放了心,脸上的神气重新活现起来。我有点后悔,刚才把好事做得这么彻底。我想起杨志勇拿个桃子在我家巡回表演的鬼相样范,心里就恨。但转念一想,秀英送给我那么香甜可口的大桃子,恨又抵消了一大半。这事儿复杂,不容易想得通。反正做就做了,想多了也没用。只是昨天晚上,我见过世界上最大的桃子,见过世界上最丰美的桃肉和最幽秘的桃核。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我不会跟任何人说起。

我们迟了点儿,但没有迟到,还是早自习时间。

张小年在座位上向邻桌炫耀他手上的一只蜻蜓,见了我和杨志勇,做出一个鬼脸。咦,他哪里来的蜻蜓?

我问杨志勇,你那两只蜻蜓呢?杨志勇摊开两手,不见了呵,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可能飞掉了。我说,你看看,张小年手上那只是不是你的?

杨志勇跑上去一看,对着张小年大叫道:喂,这是我捉的蜻蜓,怎么到了你手里!

张小年手一缩,头一伸,像只好斗的公鸡:谁说是你捉的?在我手里就是我捉的!你捉的会送到我手里吗?抠鬼!

杨志勇没话说了。我也弄不明白这只蜻蜓是怎么到张小年手里的,这只能说明两点,一是杨志勇是个窝囊废,一是张小年的确有两下子。虽然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张小年,但我还是觉得他骂杨志勇骂得过瘾,心里一刹那和他做了盟友。恰巧老师昂首阔步走进教室,我赶紧拉着杨志勇坐在位子上,毕恭毕敬地打开书本。

奇怪的是,我的课本上每页都长着一棵桃树,每棵桃树上都开着桃花,却又累累地挂着桃子。这不可能啊,桃花和桃子同时出现在桃树上。我把手高高举起,老师喊我起立,问有什么问题,他向来喜欢勤学好问的学生。我问老师:桃花和桃子能同时出现在桃树上吗?老师走下讲台,来到我面前,摸了摸我的额头,然后反问:我们的班长,你见过你家母鸡同时生蛋,又下鸡仔吗?全班哄堂大笑,尤其是张小年,笑得像他老子打铁,火星四溅。我羞愧地坐下,再看书上,桃树、桃花、桃子统统不见了,到处是我平时不小心弄的红蓝墨水印渍,还有用pH铅笔复制在课本空隙的一分、二分、五分硬币。

晚上,秀英早早地过来了,杨志勇没有同来。虽然妈妈说过,吃完晚饭、做完作业就上床睡觉,但我们还是乘了会凉。在妈妈的督促下,我背诵了几篇课文。我没有说课本上桃花和桃子同时出现在桃树上的事情,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了,别人还会相信吗?

顷刻,我躺在竹铺上犯困了。迷糊中,听到秀英说,她爸爸快把床做好了,她明天不再过来搭铺。我妈问,做床没那么快吧?秀英答道,舅舅来之前,爸爸就开始做了,只是外面事情多,拖了好久。我妈继续问,你舅舅那边事情搞妥了吗?秀英摇摇头说,不知道余下我就眼前一黑,什么都听不到了,直到妈妈的蒲扇脑壳把我敲醒,催我上床去睡。

爬到床上,瞌睡被搅乱了,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感觉到秀英没有睡着,不像前两天,上床不久即扯出一串细细的鼾声。她最先平躺着,忽而面对我侧躺,弯成一团圈尺。没几分钟,她弯着身子直接侧到另一边,背对着我。因为翻转动作太大,床都忍不住发出了响声。秀英朝那边躺了会,把自己伸直,再平躺着。天气很热。不知是我闭着眼睛的缘故,还是月亮今晚逃课了,天黑得厉害,秀英仍旧穿着那件白色的确良衣,我与她声息相闻,却几乎看不清楚。要是昨晚,我闭着眼睛也看得见她身上的白色。

一名头戴黑斗篷、身着黑长袍、脚蹬黑皮鞋的大侠彻底将我制服,我连梦都没做便坠入黑甜乡里。我的意识穿越一条深渊般的隧道,到了另一个世界。没有桃树,没有学校,没有隔壁,没有爸妈,没有杨木匠、张铁匠和宋皮匠我绕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圈,应该是绕了整个宇宙一圈,不然不会有那么大。我没看见任何人、任何树、任何景物,只有无穷无尽、无终无始的黑色水面托举着我,让我漫无边际、漫无目的地漂游。

正当我略显惊慌时,兀然掠过一道白光。

我的双眼被睡意主宰,仍然闭着,那道白光却将我的意识从苍茫的黑色水面运回到一个普通的夜晚,运回到自家床上。我一动也没动,还像熟睡中那样,但我的身体起了匪夷所思的变化。我的短裤被退到膝盖那儿,一双暖暖的手覆盖着我的鸡鸡,仿佛小鸡躲进了巢里。我不敢动,更不想动,生怕稍有动静,小鸡就会失去它的巢。当我再次醒来时,短裤穿得好好的,鸡鸡也没有异样。秀英回去了。她睡的那边,留着她躺过的痕迹,就像露水留在花上的痕迹,像月色留在夜晚的痕迹。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天,我和妹妹在家里做作业。

我有点心神不定,老是望着几只在前坪里玩耍的麻雀出神。当外面的尖叫声传来,我一时没有反应。妹妹拿着铅笔的手晃了晃,告诉我,是秀英。我跳出门去,只见秀英披头散发,边叫边向我们这边跑来:救命,救命,舅舅欺负我!疯舅舅嬉皮笑脸,舞着一条红领巾,跟在后面追她,嘴里喊着:我要跟秀英生毛毛,我要跟秀英生毛毛再后面,是刚跑出门来追疯舅舅的玉英和木易杨。木易杨手里举着那根玉英用来保护桃子的长竹竿,他把竹竿高高扬起,瘦瘦白白地跑着,好像是天上有人拿着一根钓竿,钓着了一条白喇喇的条子鱼,正在往上扯。

秀英上了来我家的小路。看见疯舅舅那架势,我有点害怕,爸妈都下田去了。秀英到了地坪里,那些玩耍的麻雀哄地全转移到了梓树和泡桐树上。疯舅舅上了小路,离我家越来越近。我迅速从阶基上操起一根扁担,插在疯舅舅和秀英之间,对着那疯子大吼一声:不准到我家来!再上前一步,打断你的狗腿!疯舅舅刹住身子,站在那里对着我摆摆手: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我见效果颇好,再逼前一步,喝道:滚,否则莫怪老子不客气!疯舅舅转过身,一边摆手,一边念过不停: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我要跟秀英生毛毛,我要跟秀英生毛毛木易杨用竹竿把疯舅舅牵走了。玉英来到我家地坪,扶着哭得汹汹滔滔的秀英,对她说:

舅舅是疯子,乱说乱做惯了,不要怕她。你以为他真能拿你怎样啊!傻到家了,走,我们回去。

我手里还操着那根扁担,看着他们分作两拨,消失在隔壁的门洞里,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大汗。待爸妈中午回来,我绘声绘色跟他们说起今天英雄救美的故事,不料惹来妈妈的严厉批评:

他是疯子,可不知好歹!他要发了飙,你和你妹妹哪是对手!下次不准再这样。

我说,人家疯子跑到我们家里来了啊,那怎么办?

他来了,你就赶紧带着妹妹到田里找爸妈。妈妈转过头对爸爸说,他爸,你得去找下杨木匠,叫他们看管好那个疯子。他是犯了命案的,要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负得责起呀!

我爸饭碗筷子一丢去了隔壁。那疯子的确再没来过了。

五月底,秀英照例送了一簸箕桃子过来。簸箕照例卡在秀英的胸部和肚腹之间。簸箕里照例是几枚或被虫咬或缀着疤痕或熟得快烂了的桃子。这照例是我和妹妹狂欢的时刻,我们围着她喊:秀英姐姐,秀英姐姐仿佛那些桃子是长在秀英姐姐身上的。但这回,妈妈用我们自家的簸箕把秀英怀里那些桃子接过来之后,没有放到高处某个通风的地方,而是立即将它们用水清洗,拿水果刀将桃子的烂处剜掉,一家人风卷残云,三下五除二消灭得干干净净。

隔壁那棵桃树繁华落尽,只剩一树碧叶。没有了花和果,枝叶显得更为轻松欢快。但田里,禾转黄,穗结实,生命在开始一段新的征程;菜地里,瓜果色彩斑斓,络绎不绝,又是另一番生命气象。按理,这应该是我们玩得最为欢快的时候,心里卸下了桃子那个负担,黄瓜、菜瓜、番茄的成熟转移了我们的视线。但我们还是不常去隔壁,因了疯舅舅的存在。

妹妹压根儿不敢去,她每每闹事捣蛋,我便唬她,送你到隔壁去!效果奇佳。以前我的招数是,我告诉妈妈!现在成了她的武器。我一说送你到隔壁去,她就抻起脖子喊,我告诉妈妈!妈妈严厉禁止我们去隔壁。

我没有那么老实,偶尔跟杨志勇一起过去,跟木易杨、玉英、秀英他们玩,疯舅舅有时不理我们,自个儿哼着小调;有时凑上来,嬉皮笑脸地问我们,你们玩什么啊?我们便一哄而散,跑到另一个地方玩,与他保持着距离。出乎意料的是,他并不纠缠,我们跑了,他就远远地看着,不改嬉皮笑脸,好像那个表情是与我们联系的唯一纽带。待会儿我们再注意到他,他又自个儿哼他的小调去了。

我喜欢跟秀英玩,她傻乎乎的,什么都听你的。

而且,少年心里隐隐觉得,我和秀英同睡过一张床,关系理应与别人不一样。我喜欢秀英胖胖的身体,喜欢她高耸的胸部,喜欢她我虽然看不见却清楚在什么位置的桃核。我讨厌她房里那张新做的小床,我不明白那么小一张床,如何能装下她?我总是希望那张床消失,秀英又到我们家去搭铺,我可以细细地看那桃核,可以专心探究那另一半桃肉到哪里去了。

有天清早,我起床小解,发现一夜之间,我的鸡鸡周围长出了春草似的稀疏黑毛。尿胀时,鸡鸡勃起如一根铁棍,喷出的尿可以冲倒一堵墙。

燃烧的夏天终于在临近九月时,减弱了它的火势。我和学校另外考上初中的七名同学,要到七十里地以外的县办中学上寄宿制初中。爸妈挑着行李,把我送到学校。待我再看到他们时,已经到了放假的农历年底。

考完试,迫不及待回到家。妹妹一个人在堂屋玩扔沙袋的游戏,妈妈在灶房里做剁辣椒。妈妈见我回来,现出高兴的神情,解开围裙,帮我泡了一大杯茶。我像做客一样,第一次出门这么长时间回家,有点不知所措。我问,爸呢?妈说,宋皮匠今天收媳妇,他帮忙去了。哦,我走到堂屋窗口,瞧见隔壁的屋檐,问道,疯舅舅还没走吧?

妈妈长叹一声,走了呢,被打得半死不活的,担架抬走了。

为什么打他?

唉,造孽!他把秀英的肚子搞大了。秀英人胖,谁都没看出来,直到肚子凸得像座山似的,大家才发现异样。送她到乡卫生院检查,毛毛快六个月哒。

谁看见疯舅舅欺负秀英的?

没有谁看见。不是他是谁?他经常追着秀英,嘴里喊着要跟她生毛毛。别人问秀英,是哪个把你肚子搞大的?她只晓得说两个字,山上,山上。

杨木匠气得要死,和木易杨两个人,用麻绳将疯子捆绑在桃树上,一人拿木板,一人拿皮鞭,一顿狠揍。唉,一个是疯子,一个是蠢宝,前世造的孽。

我听了一惊,对妈妈说:疯子不是天生的,秀英也没生下来就是蠢宝,她的孩子没准既不疯又不蠢呢。

妈妈瞪着我,声音粗得像灶房里的吹火筒:还生什么生,在卫生院检查出了毛毛,当即做引产,结果母子都没救成。医生说,秀英有先天性心脏病,根本不能怀孕。

啊?秀英死了?

死了还不能埋,一把火烧了,他家里连骨灰都没要。

应该用骨灰盒装回来,找个地方埋了啊。

他们杨家呵,唉,不说啦。人家背时,不要说。而且一背时就背到了顶。秀英死后,玉英也神经兮兮的。过阳历年前,她和木易杨两人拿着家里的八十块钱,跑了,至今下落不明。

怎么会这样?

杨木匠以前把他徒弟吹得上天,如今又咒他进地狱,说他心怀鬼胎,蓄谋已久,一直想把玉英变成他嘴里的肥肉。看见秀英死了,玉英神思恍惚,他就用计把玉英拐跑了。

秀英,她真的死了?

这还有假!本想傻人有傻福,没想到杨木匠请了浏阳大山里最有名的邱道长来。邱道长说,他们家犯了桃花煞,要把那棵桃树连根拔掉才能转运。拔掉桃树后,邱道长在树坑旁边做了一场法事,闹了两天两夜。看的人说,邱道长做法事的时候,好多红男绿女的妖精在那儿乱窜。第一天,衣香云鬓,遮得天昏地暗,天上连颗星星都没有;直到第二天晚上,才渐渐销声匿迹。

你去看了?

我怕。对门张铁匠家连炉火都熄了,饭都不呷,挤在这边看。你爸也去瞅了几眼,他说,确实有桃花精。就把后院那几棵桃树全砍了。杨家出事后,这方圆五六里都不会有桃树了。

后院的桃树果然都被砍掉了。我走进自己卧室,打开抽屉。抽屉最里面,那颗桃核还在。虽然蒙了些灰尘,但它依然那么饱满,那么精神,似乎永远保持着作为一颗罕见大桃核的自信。时间把那些小小孔眼里桃肉留下的红色痕迹变成了黑色,我眼前再次闪过我见过的世界上最大的桃子,和那颗幽秘的桃核。我知道它的甜美,因为,我尝过它的味道。

把抽屉里的桃核攥在手中,把手塞进口袋。我跟妈说,我出去一会。没等她回应,我就出了门,妹妹还在堂屋里玩着沙袋。我突然感到很惭愧,没给她带点吃的回来。对于生疏了半年的兄妹感情,零食是最好的联络纽带。但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了。

隔壁的双合门关着,无声无息。我觉得非常陌生,仿佛这个地方我从没来过。一棵桃树的消失,完全改变了这里的结构,改变了这里的风貌,改变了这里的气息。那个树坑还留着,像一张豁开的巨嘴,翻出的黄泥有如薄薄的、溃疡的嘴唇。我不敢走上前去,怕听见它在说着什么。

我从隔壁家西边的一条小路上山。山上屋后面是隔壁家的菜地,曾种过扁豆、南瓜、丝瓜、红薯。以前,我和杨志勇上学,他从这条小路上山,我从我家东边那条小路上山。我家后面是一片灌木林,没有菜地。我过了这片灌木林,杨志勇过了他家菜地,我们常常在半山腰会合,再走两里平路,到达学校。只有极少的时候,我们从家里就伙到一起,一同走他家西边的小路,或者我家东边的小路。

杨志勇毕业考试前一周就没上学了。他成绩太差,不可能考得取初中,索性回来,帮他爸妈做事。他说,他会跟他爸去做木工。六月十九号,考完那天,我松了一口气,有如离弦之箭,往家里跑。或许由于跑得太快,我没有按往常走我家东边那条小路,而是跑到了杨志勇家西边这条小路上。我像悬崖勒马一样,勒住自己,正要往自家那边走去,看见秀英在她家菜地的丝瓜棚下面转悠。我喊道,秀英,你在干什么?她直起身,望着我笑,满头是汗,很大一部分白色的确良衣消失在她的皮肤里了。她用手肘揩了一把脸上的汗,衣襟被高高提起,下面活跃着胖胖的身体。我顿了顿,指着不算高的山头对秀英说:

喂,那边山上有个野鸡窝,我上次看见里面还有蛋。我带你去好不?

她连忙拍着手上的泥巴,旋风般卷过来。我上次打柴,在山顶上看见过一只漂亮的野鸡。它蹲在树丛中,我没看清,待我走近,它噗地从我的鼻子尖上掠过,吓得我一滚。我回过神,想去捕住它,它展开双翅,虽没飞多高,却已让我望尘莫及。我从没将这事跟别人说过,因为,它算得上一次失败。何况,看见野鸡这样奇妙的事情,不与人分享似乎更好些。

那我怎么会告诉秀英,而且说是一个野鸡窝呢?

还是那个甜美的大桃子所起的作用吗?我没有想那么多。这时,我们已经双双钻入深厚的丛林里了。秀英爬山慢如蜗牛,我先是牵着她的手,然后是抓着她的手,几乎将她拖上了山。

在我上次看到野鸡的地方,没有再看见野鸡。我就是在这里看见野鸡的。我说。那野鸡窝呢?

秀英问。我的脸有些红了,低声说:可能在前面。

我们继续朝前走。百来米处,有块平地,周围是这座山上最大的几棵枞树,它们用茂密的枝条在这块平地上空搭成一个凉篷。山顶和风吹拂,惬意无比,能唤醒身体上所有感官,眼睛、鼻子、耳朵、四肢忽然,我感受到我体内的异动,仿佛一棵快速生长的树,从一株幼苗倏忽长得又高又壮,直直地戳向天空。我变得难以行走。秀英回过头问:野鸡窝呢?我摸着后脑勺,不知如何回答。秀英伸手,猛地在我裆部一拍,笑着说:野鸡窝在这里吧?我再也受不了了,恰似一只野鸡腾空而起。

我真的腾空而起了,下面是白白胖胖的秀英。她两只手像铁丝一样箍着我,不让我再扑腾。我说,我要吃桃子,我要啃那个桃核,我要知道那一半桃子到哪里去了。秀英只是傻傻地笑着,哪怕她颦眉蹙额,哪怕她咬牙闭眼,她的笑也没有停过,而是源源不断地淌到她身下厚厚的枞毛须上。

她的手箍得越来越紧,我仿佛成为了她身体的一部分。我喘不过气来,她也在不停地喘气。我已经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当我伏在她身体上,我们同时静止时,我幡然醒悟:这不是一个完整的桃子吗?这不是世界上最大的桃子吗?我看见阳光透过树枝的缝隙,撒得我们满身桃花

我爬上山,来到那块高树四合的平地。有两棵枞树被砍掉了,刀痕还是新的,留下两个高高的树墩。我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尽管是冬天,我的手心却汗津津的。桃核上也沾了汗,有些滑腻,像刚刚吃过后吐出的核。我跪在地上,用一根树枝使劲挖了一个洞,将桃核放进去,再填上土,盖上一层枞毛须。

一切是那么天衣无缝,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但我猜想,明年春天,这里或许会长出一株桃树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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