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长得很端正,眼睛细长,中间的鼻梁挺拔,下巴微微收窄,有一点俏皮和妩媚。小时候在地里干活的经历,练就了她结实匀称的体格,海上常年吹来的风,吹出了她脸上麦色的健康,也吹出了她喜欢眯缝细长眼睛的习惯。她眯缝眼睛的时候,好像要聚焦什么,她自己觉得,那是一种讲不清找不到的东西。

她不知道该怎样来解说自己。在上海郊区长大的孩子,向往市区的生活,几乎与生俱来,城市的繁华和喧腾,即使在她幼时帮家里种着地,手里没有一分钱的时候,也是那么鲜活地占据着她的心。而且,因为喜欢看书,她心里还装着别的东西。杜十娘,林黛玉,安娜。卡列尼娜,只要是女的,她们的命运就会被她记得很牢。

但她的生活,基本上是循规蹈矩的。在她长大到谈婚论嫁的年龄,按着家里理所当然的想法,和一个附近村里的小伙子成了家。那是个失败的婚姻,因为她总是会走神,因为她总是和别人有点不一样,那都是些按常理容易引发猜忌的举动,冲突屡屡发生,分手成了必然。好在,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了,社会在涌动,以前不可以做的现在可以了,离婚没有给她太多的打击,自己出去闯荡的心思已然占据了她的全部身心。

她去工商部门登记注册,从在镇上租一个门面开始,先是做一些小买卖,有了钱就把那个铺面买了下来。起早贪黑,目标就是挣钱,她要真正做自己的主人。没过多久,机会来了,政府要建开发区,这里的一切都将迁移,她得到一笔补偿款,思来想去,就去注册了一个广告公司。这些年她的积累和经验,使她觉得自己可以做这个,对于表达新东西,她会有很多想法。当年的农田,正在如蚕宝宝吃桑叶一样被一点点地吞噬,多少人的生活在改变,农村会变得和城市一样。在这样的建设中,她的内心是激昂的。说不出很多的道理,她就是觉得这样的拼搏很值得。

合同越来越多,钱也越来越多,她的生活变了。有了很多品牌衣服,她这个圈里的人都这样,一个拎包就是上万元。她也很知道怎样打扮更时尚。她在工作场合只说普通话,她的普通话很好听,那是她下过功夫的语言。如果她说上海话,就会带出上海郊区的口音,她不希望这样。

一个大学毕业在机关里工作的城里人看上了她,给她写信,说他是多么地欣赏她。他们相爱了。她觉得踏实。她的经济实力已够他们活到下辈子,她只是需要一个在情感上可以依靠的家。这个家是一幢欧式风格的三层别墅,小院里停着轿车和越野吉普。她会在里面圆很多梦,尤其儿子出生后,她真觉得幸福,再忙,心里也是甜的。

十多年过去,在优渥家境里长大的儿子习惯了母亲的钱;丈夫斯文地领着一份机关工资,实际上也习惯了她的钱;丈夫的兄弟和自家的兄弟,常会要求她资助,似乎也习惯了她的钱。这源出于她一开始总是有求必应出手大方,慢慢就成了习惯,就成了如果她不能及时痛快地交出便会有人不快。

终究她快奔五十了,终究她也会疲累会觉得不公平。之前她从不和丈夫多说钱,她要保持她在丈夫心目中的超然形象,但是渐渐地,她忍不住要说,而且越说越多。她说你们都是男人啊,只有我是女人,可是我要资助你们那么多男人。丈夫说她莫名其妙,是更年期综合症,开始避开她。

她觉得憋屈,就找要好的小姐妹。她说这也实在太不公平了,就算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可他们是在剥削我。小姐妹说,本来么,男人在外面做事,女人在家里做事,老天爷分好工的。世道不行了,男女才一样,你从一开始就摆错位置了。

她不觉得小姐妹说得对,也不觉得小姐妹说得不对。还是觉得憋屈。

她参加了一个旅行团,到南美各国旅游。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国家,陌生的人群,一路风景荡涤着心中块垒,紧张焦灼的心绪在放逐中慢慢平复。参观当地人群舞时,她情不自禁跑进去,参与其中,那自如的韵律感让她找回了年轻的感觉。

旅程过去大半,郁闷似乎也撒出不少,她开始想她的公司,想她的家,她还是要回去的啊!她习惯地眯缝起那对细长的眼睛,定向地想着回家,却是心有不甘的感觉。旅游团里,单身如她的,不多,都有伴。一些全家出游的,显然,男主人当着家,安排、发号施令,全家以爸爸马首是瞻,至少在外观上如此。自然,买单的也总是爸爸。如果是妈妈在操持,那爸爸的神情,似乎也总表示着妈妈是在代劳,是在替他忙着,爸爸才是不容置疑的主宰。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在这样的格局中,享受着内心的安然和被外界注视时的自信。她搜罗着记忆里看过、听过的故事和人,排列着各种被人看做幸福家庭的情景,男人挣钱养家,女人操持家务和孩子,古今中外,世世代代如此。

飞机在浦东机场降落的时候,她对自己说,男女就是不一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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