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忌巧

曾国藩曾说:余不得不隐于面貌者,盖因藏锋而已。一个隐字实在是世间的学问。

曾国藩在第二次就任两江总督的时候,李鸿裔慕名前来投奔。李鸿裔风流倜傥,不拘小节,曾国藩非常喜爱他,连自己的密室也允许他随意进入。当时曾国藩的幕府号称天下第一幕府,有所谓的三圣七贤,却都是以道德、文章著称的典范,并非安邦治国之才。曾国藩慕于他们的名声招纳进来,仅以锦衣玉食供养,而没有授予实质的职位。一天李鸿裔突见一篇《不动心说》:使置吾于妙曼娥眉之侧,问吾动好色之心否?曰不动;又使置吾于红蓝大顶之旁,问吾动高爵厚禄之心否?曰不动。看完后,他提起笔在上面戏谑道,妙曼娥眉侧,红蓝大顶旁,尔心都不动,只想见中堂,随后甩笔而去。

曾国藩看后召回李鸿裔,训斥道:这些人都是欺世盗名之流,表里不一,我岂能不知?然而他们正是靠这些虚名获得立身的资本,戳破了这虚名,就等于断了他们的衣食来源,那他们对你的仇恨岂是平常言语间的仇怨可以比拟的?杀身灭族的大祸,就隐藏在其中了。李鸿裔深以为然,便也收敛了锋芒。

在这些圣贤看来,不动于高爵厚禄、妙曼娥眉之色的宣言,可为博取生活的巧事;在李鸿裔看来,一眼看穿这些欺世盗名之流的虚情假意,则更为高层次的巧。真正的高手曾国藩不动声色地洞悉了圣贤们的心思,理顺了高谈阔论与欺世盗名的关系,而表面上还是一副被圣贤蒙骗的模样,照旧给予他们丰厚待遇。

天道忌盈

王勃在《滕王阁序》中写道: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曾国藩更是深谙盈虚之道,水满则溢,月满则亏,所以他将自己的书斋取名为求阙斋,以表其所追求的花未全开,月未圆的境界。

清同治三年(1864年),太平天国运动被平定。一时间曾国藩名满天下,被誉为中兴之臣,清廷更是赏加太子太保衔,封一等勇毅侯。然而清政府喜笑颜开的背后却是刀光剑影。几十万虎狼之师握于曾国藩一人之手,各省督抚多有曾国藩的门生故吏,八旗绿林却早就溃不成军。这一切不能不使清廷顾虑重重。

其实,早在收复安庆之后便有人劝曾国藩称帝。攻克安庆后,李元度撰成王侯无种,帝王有真一联,曾国藩见后立即撕毁并予以斥责。曾国藩寿诞之时,胡林翼临走时遗留在桌上一字条,赫然写着东南半壁无主,我公其有意乎,曾国藩惶恐万分,撕个粉碎。左宗棠也曾写过神所凭依,将在德矣;鼎之轻重,似可问焉,曾国藩则将似改成未以表心迹,要功成身退。

平定天下,缔造中兴,消灭太平天国是为曾国藩刚的一面,而急流勇退、功成不居,是为其柔的一面。平定太平天国起义之后,他大幅度裁军,先下令裁撤江宁吉字营湘军2.5万人,后又着手裁撤湘军精锐曾国荃统领的5万余人,到同治四年二月曾国藩军队只剩2000余人,再到清政府命其北上镇压捻军时,曾国藩手中除了刘松山统领的老湘营少量湘军,基本再无军队。一退再退,自剪羽翼,无论从姿态上还是实力上都让清廷相信了他无意称帝的野心,所以仍能高官厚禄,得以终老。

然而一味地退就能够保家保身?岂不知清廷要斩草除根?所以曾国藩在退让的同时也在另一个战场上攻城拔寨,让清廷不敢轻易对他下手,这个战场叫道德。占领道德的制高点,是他能够全身而退的重要保障。

曾国藩在《讨粤匪檄》中讲: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凡读书识字者,乌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之所也?这篇檄文被许多曾国藩研究者认为是一大失策,认为曾国藩只讲卫道,不讲勤王,徒增清廷疑虑。然而我以为,曾国藩在官场能够十年七升,迁越十级,这样的低级错误他是绝不会犯的,而这篇檄文也是他能够一生从容的重要保障。当时清廷内与百姓争利、外向列强献媚,在如此腐败落寞之王朝,勤王怕燃不起百姓的热情,而卫道则能在民间特别是士人阶层中引起广泛的共鸣,灭人伦、毁诗书、尊异教、废孔孟,不仅有胆有识的士人甘愿奋起,就连普通百姓也感觉不妥。而此时曾国藩除了成为清王朝的中兴之臣,更成为千年礼教的捍卫者,成了军事、政治、思想、文化四位一体的名副其实的救世主。所以清廷绝不会以砸碎道德人伦的代价,去将占领道德这个制高点的自断羽翼的曾国藩打翻在地。

曾国藩刚柔并济,自裁湘军以避实,自崇礼仪以就虚,如同打太极一般四两拨千斤,用看似虚无缥缈的道德让手握生杀大权的清廷不敢也不忍拿他怎样,如此进退自如、盈虚有数,实在是亘古而来的重臣权臣中的精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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