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与戏剧积缘久远,儿时起就爱看戏,稍大,看戏,亦唱戏。据说他的嗓子很好,唱青衣。

汪曾祺的著作,约略读过一些,与戏曲有关的文章,倒是头一次。无论是样板戏谈往、名优逸事、戏剧札记,还是戏曲与文学的关系漫谈,貌似平淡,却于娓娓中道来,开阖张弛、潇洒有致。

打住打住,清谈感想,终是无趣,且撷取汪曾祺先生大作中一二名优逸事与大家共赏

过去京剧有的戏没有定本,只有一个约略的提纲,规定这场谁上,见谁,大体情节,唱念可以由演员任意发挥,谓之提纲戏幕表戏或跑梁子。

马长礼曾在天津搭刘汉臣的班。刘汉臣排《全本徐策》,派马长礼的徐夫人。(居然马长礼先生还来过旦角)有一场是徐策在台上唱半天,甩下一句腿,徐夫人上,接这句腿。长礼问:我上去唱什么?你只要听我在头里唱什么辙,缝上,就行了。长礼没听明白刘汉臣唱的什么,只记住是发花辙。一时想不出该唱什么。刘汉臣人称四爷,爱在台上打哇呀,这天他又打开了哇呀,长礼出场,接了一句:四爷为何打哇呀?

谭富英有时候很逗,有意见不说,却用行动表示。他嫌谭小培给他的零花钱太少了,走到父亲跟前,摔了个硬抢背。谭小培明白,富英的意思是说:你给我的钱太少,我就摔你的儿子!五爷(谭小培行五,梨园行都称之为五爷)连忙说:哎呀儿子!有话你说!有话说!别这样!

有一年,在哈尔滨唱,第二天谭富英要唱的是重头戏,心里有负担,早早就上了床,可老睡不着。同去的有裘盛戎,他第二天的戏是一出歇工戏。盛戎晚上弄了好些人在屋里吃涮羊肉,猜拳喝酒,喊叫喧哗,闹到半夜。谭富英这个烦呀!他站到当院唱了一句倒板:听谯楼打九更打九更?大伙一愣,盛戎明白,意思是都这会儿了,你们还这么吵嚷!忙说:谭团长有意见了,咱们小点声儿,小点儿声!

有一个演员,练功不使劲,谭富英看了摇头。这个演员说:我老了,翻不动了!谭富英说:对,人生三十古来稀,你是老了!

萧先生(萧长华)自奉甚薄。他到天津去演戏,自备伙食。一棵白菜,两刀且四爿,一顿吃四分之一。餐餐如此:窝头、熬白菜。他上女婿家看女儿,问:今儿吃什么呀?芝麻酱拌面,炸点花椒油。芝麻酱拌面,还要浇花椒油呀?!

萧先生一辈子挣的钱不少,都为别人花了。他买了几处义地,是专为死后没有葬身之所的穷苦的同行预备的。有唱戏的苦哈哈,死了老人,办不了事,到萧先生那儿,磕一个头报丧,萧先生问:不估摸着,大概其得多少钱,才能把事情办了哇?一面就开箱子取钱。

三反、五反的时候,一个演员被打成了老虎,在台上挨斗,斗到热火燎辣的时候,萧先生在台下喊:xx,你承认得了,这钱,我给你拿!

姜先生(姜妙香)真是温柔敦厚到了家乐。

他的学生上他家去,他总是站起来,双手当胸捏着扇子,微微躬着身子:您来啦!临走时,一定送出大门。

他从不生气。有一回陪梅兰芳唱《奇双会》,他的赵宠。穿好了靴子,总觉得不大得劲。唔,今儿是怎样搞的,怎么总觉得一脚高一脚底的?我的腿有毛病啦?伸出脚来看看,两只靴子的厚底一只厚二寸,一只二寸二。他的跟包叫申四。他把申四叫过来:老四哎,咱们今儿的靴子拿错了吧?你猜申四说什么?你凑合着穿吧!

姜先生有一次遇见了劫道的,就是琉璃厂西边北柳巷那儿,那是敌伪的时候。姜先生拿了戏份儿回家。那时候唱戏都是当天开份儿。戏打住了,管事的就把份儿分好了。姜先生这天赶了两包,华乐和长安。冬天,他坐在洋车里,前面挂着棉布帘。站住,把身上的钱都拿出来!他也不知道里面是谁。姜先生不慌不忙地下了车,从左边口袋里掏出一沓(钞票),从右边口袋里又掏出了一沓。这是我今儿的戏份儿。这是华乐的,这是长安的。都在这儿,一个不少,您点点。

那位不知道点了没有。想来大概是没有。

在上海也遇到过那么一回。站住,把身浪厢值钿(钱)格物事(东西)才(都)拿出来!此公把姜先生身上搜刮一空,扬长而去。姜先生在后面喊:回来,回来!我这还有一块表哪,您要不要?

事后,熟人问姜先生:您真是,他走都走了,您干嘛还叫他回来?他把您什么都抄走了,您还问我这还有一块表哪,您要不要?

先生答道:他也不容易。

马连良在做角色准备时是很认真的。一招一式,反复捉摸。他的夫人常说:又附了体。他曾经排过一出小型现代戏《年年有余》(与张君秋合演),剧中的老汉是抽旱烟的。他弄了一根旱烟袋,整天在家里摆弄,找感觉。到了排练场,把在家里琢磨好的身段步位走出来就是导演排他的戏很省劲。到了演出时,他更是一点负担都没有。《秦香莲》里秦香莲唱了一大段琵琶词,他扮演的王延龄坐在上面听,没有什么事,本来很难受的,然而马连良不空得慌,他一会儿捋捋髯口(马连良捋髯口很好看,捋白满时用食指和中指轻夹住一绺,缓缓捋到底),一会儿用眼睛瞟瞟陈世美,似乎他随时都在戏里,其实他在轻轻给张君秋拍着板!他还有个毛病,爱在台上跟同台的演员小声聊天。有一次和李多奎聊起来:二哥,今儿中午吃的什么?包饺子?什么馅儿的?害得李多奎到该张嘴时忘了词。马连良演戏,可以说既是在戏内,又在戏外。

马连良的台步很讲究,几乎一个人物一个步法。我看过他的《一捧雪》,搜杯一场,莫成三次企图藏杯外逃,都为严府家丁校尉所阻,没有一句台词,只是三次上场、退下,三次都是水底鱼,三个水底鱼能走出三个满堂好。不但干净利索,自然应节(不为锣鼓点捆住),而且一次比一次遑急,脚底下表现出不同情绪。王延龄和老薛保走的都是老步,但是王延龄位高望重,生活优裕,老而不衰;老薛保则是穷忙一生,双脚僵硬了。马连良演《三娘教子》,双脚微弯,横跨着走。这样弯腿弯了一整出戏,是要功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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