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天生就是个流氓。

从小到大我对自己的流氓行径不仅不会脸红还津津乐道。比如十二岁那年春天的一个夜晚供销社大院里放电影《双旗镇刀客》正当孩哥和一刀仙战得黄沙漫天的时候我将右手搭在了坐我身边的安白云肩上。她没有拒绝。我又将左手从她的衣服里伸了进去。我紧张得快要晕过去了。我捏到了她饱满的乳房像丰收的雪梨。当孩哥和好妹策马走向天边夕阳染红了银幕电影结束了。安白云站起身来拍了拍坐得僵硬的屁股说还没三泡牛屎高呢就学会耍流氓了。

那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娶了安白云。她的嫁妆是一群鸭子。即使是在梦里我也知道她家除了鸭子没有别的值钱东西。我神情恍惚地去上学在路上遇见了放鸭子的安白云我的腿迈不动了。我悄悄跟着她和她的鸭子顺流而下。二十三只鸭子它们在水里或者浅滩上嘎嘎叫着安白云手里的竹篙便是它们的指挥棒。她给每一只鸭子取一个名字这些名字是山是河是路是庄稼甚至是人名。她有只鸭子叫蚕豆有只鸭子叫四姑娘。

安白云十八岁她的世界里只有鸭子和歌声。她的三个弟弟嗷嗷待哺等着她的鸭蛋换吃穿。那真是一个贫瘠的年代风岭的人们尽最大的努力才能解决吃饭问题。钱还没有进入人们的生活。去供销社大院里看电影需要五毛钱的门票风岭的男人们总是凭力气冲撞开大门蜂拥而入。安白云喜欢看电影她兴致勃勃地跟在男人们身后当门被撞开检票员无力招架的时候她便轻松入了场。风岭的青年男子比安白云家的鸭子还要多也比鸭子更听她的话。他们争相跟她打着招呼献着殷勤请她吃瓜子送给她手帕有个男人甚至在某个看电影的夜晚送给她一副墨镜。时间长了男人们便发现安白云对他们都是一样的你笑她也笑你送东西她便笑着收下。你拍她的肩膀甚至乘机摸了她也不是什么大事最多被她骂几句而已。风岭的男人们他们像一条条赖皮狗腆着脸跟在安白云身后总能占到一些小便宜。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一个女人要怎样才算美我觉得标准就是能否让一个少年蠢蠢欲动。

我从小爱安白云。

我悄悄躲在她和鸭群后面的柳树背后看她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把雪白的双腿伸进河边像桨一样地划动着。她的双手从背后支撑着身体昂着头看天空蓝天下白云朵朵。

她唱山青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小小船儿撑过来它一路摇啊摇为了那心上人睡呀么睡不着我只怕他找不到那叫我怎么好……

安白云唱完歌看着山外的世界默默发呆。我捡了一块石头扔进河里在水花响起前躲了起来。我听到她问谁只有她的鸭子嘎嘎嘎。我吃吃笑着又扔了一块石头。这一次我没有听到她的声音。正当我纳闷之时一支竹篙已经按住了我的头。

“出来人小鬼大我就知道是你。”她并没有生气脸上挂着胜利的笑容。她用竹篙在后面赶着我一直将我赶到她的鸭子身边。“拿着”她将竹篙递给我“你不是不想上学吗那就帮我放鸭子。我睡会儿觉。”

她仰面躺在河边一大块光洁的石板上胸前耸立着两座小山峰。她闭着眼微微笑着那一瞬间我真想朝她扑上去。但是我不敢。我十二岁虽然开始长个子了但瘦骨如柴像只蜻蜓。她其实没有睡着时而仰面躺着时而背对着我。最后她干脆趴在石板上睁开眼睛跟我说话。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我……。”

“你是一个小流氓。”她丢了一粒瓜子在嘴里吐出壳“我敢打赌你今后是个坏人。”

“我才不坏呢”我说“我要好好读书考到外面去去城市里工作。”

“如果你能考到外面去猪都会上树。”她撒了一把瓜子壳在河里顺流漂走了。

“如果考上了你怎么说”

“怎么说都可以。”

“如果考上了你就嫁给我。”

“哈哈哈你还嫩呢……”。

“我会长大。”

然后接下来的一整天我都在心里想着这段对话越想越微妙。我不敢再跟她对视眼神飘忽面红耳赤。鸭群也变乖了它们凫在水面昏昏欲睡。我坐在离安白云不远的地方无所事事。

“喂”她说“你再逃学来跟着我放鸭子我就不客气了。”

“嗯。”

我决定为了安白云而努力学习。我拿出课本在河滩上读专挑我喜欢的古诗念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我将自己想象成杜甫得意洋洋地朗读然后丢开课本摇头晃脑地背诵。我看了一眼安白云她一直微笑着看我。背了古诗我又掏出数学作业来做。我趴在她身边的石头上做题她凑过来灼热的气息像蚯蚓似的舔着我的脸。

村里的大喇叭突然叫了起来。

那个大喇叭架在村支书梁发福家门前的柳树上只要它响起来内容基本是催交公粮、让全村已婚妇女去乡政府体检、让村民开会之类的破事。村支书梁发福往往是“喂”三声才开始通知正事

各位村民各位村民社教运动开始了社教运动开始了。请大家今晚八点到村公所开会。

安白云问我什么是社教运动

我说不知道好像是摔跤运动

其实关于社教运动连梁发福也讲不清楚。乡长在广播里给各村干部念了一份文件然后让他们组织村民开会这好像是在考验村干部的理解能力。

“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梁发福努力回忆文件内容“要让大家解放思想工作组要下乡了。”

又要运动了父辈们惊恐不已。会不会又像以前一样不抓生产天天搞批斗这样发问的人认真地看着梁发福看得他心里发毛。他知道如果真的搞批斗他是跑不掉的。梁发福请大家抽烟烟雾袅绕中村民赵大锤突然站起来扯开他的破嗓子唱工作队下乡来贫下中农笑颜开阶级队伍组织好地富反坏垮了台。赵大锤是个铁匠早年力大无比风箱的声音能传半个村现在他老了整天怀念年轻时光。他一生最得意的事就是砍掉地主张老财的刀是出自他的炉子“像削在水上一样头便滚到了一旁。”他的儿子赵小棒没有继承他的手艺而是做了一名木匠技艺一般能勉强混口饭吃。赵小棒每次外出做家具回来都会给安白云带一点礼物有时是一个小圆镜有时是一朵扎在头发上的花。

开会那天晚上赵小棒一直朝安白云身边挤越贴越近。我急中生智转身去旁边的小卖部里买了三个鞭炮悄悄点燃一个扔在了赵小棒脚下。赵小棒“妈呦”一声跳起来安白云也吓得大叫众人笑我撒腿跑了。我在月光中纵身爬上了路边的一棵树骑在树桠里学猫头鹰叫。我看到安白云开完会后独自一个人回家。她在嘴里哼哼唱唱。我猛然从树上跳了下来将她吓得倒退了三步。我哈哈大笑她伸手打我我笑着跑开了。

“是我扔的鞭炮”我说“赵小棒都要贴到你身上了。”

安白云突然朝我追了上来“你不要跑”她说“我有好东西要给你。”我仍然拼命跑我才不上她的当呢。但多年以后当我想起这一段隐隐有些后悔或许她当时真的有“东西”给我。

晚上我的父母在讨论运动的事。我爸说如果真的运动了怕是娃娃们又没法上学了。

我说我要上我要考到城里去。

妈摸着我的头确认我没有发烧后说你是不知道运动是什么样的运动就像一阵风。

2

长大以后我通过各种搜索引擎查“社教运动”得到的都是寥寥数语。但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在我的故乡真的有掀起过这么一场运动。持续时间不长像一阵风。

那天我去上学我们老师已经成了社教运动的宣讲员。他给每个学生发一本复印出来的歌曲上面是《社会主义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歌唱祖国》《学习雷锋好榜样》……我翻看了一眼歌本扔到了一旁这些老掉牙的歌我没兴趣唱。

“社教运动来了我们还能上学吗”我问老师。

“能当然能你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啊。”

考到城里去才算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我想。

下午的时候从乡政府去风岭的路上走着五个人四男一女。他们背着行军包情绪激昂对眼前的山山水水发出一惊一乍的赞叹。他们坐在安白云放鸭子的河边探讨河里的水能不能喝。那个唯一的中年女子随手在路边摘了一朵花戴在头上张开一双兰花指在河边扭着屁股唱了起来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当她唱到“哎巴扎嘿”的时候我简直惊呆了。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如此美妙的歌声她像是从收音机里出来的人。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带头鼓掌说赵主任的歌声完全不输给才旦卓玛。一个满头卷发的老头从腰间掏出快板即兴来了一段不觉来到小河边河边的蝴蝶舞翩翩社教运动要开展解放思想走在前。最后几个人一起拍手——走在前。

安白云恰好在这个时候赶着鸭子嘎嘎嘎地走过来。她看看我又看看我身边的人低着头走了。“好漂亮”那个戴眼镜的小伙子目光追随着安白云和她的鸭群直到他们在河滩上消失。

“黄风你又春心荡漾了。”那个卷头发的老头开了个玩笑“要不要就在这里安家了”

“如果是娶她我还真的愿意。”黄风扶了一下鼻子上的眼镜不甘地继续朝安白云消失的方向张望。当他确定已经看不见安白云后才遗憾地背上行军包朝前走了。他们一路欢声笑语不曾留意跟在他们身后的小孩。我一直跟到他们走进了梁发福家。

“真的要运动了”我一口气跑回家里告诉我父亲“工作组的人来了。”

我父亲愣了一下“来就来呗”他说“像我家这种情况什么运动来了都是贫下中农只有富人才害怕运动。”

这时候梁发福家门前的大喇叭又叫了起来。这一次不是梁发福的“喂”声而是《在北京的金山上》。我想应该就是那个叫才旦卓玛的人唱的了。我在本子上记下了它的歌词。我拿着歌词飞奔去安白云家却被她家的狗给堵在门外。她家的狗很讨厌懒懒地吠着但就是不让路。我对着它唱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多么温暖多么幸福把我们农奴的心儿照亮。我的歌声惹怒了狗它跳起来朝我发动了猛烈的进攻。眼看我已经快招架不住了安白云才打开了门。

“你在鬼叫什么”她说。

“运动了真的运动了”我说“工作组的人到老梁家了。”

安白云撇了撇嘴。这个表情令我满意。而且我还告诉她“那几个工作组的人一看就不是好人。他们一进村就问我哪里可以吃到鸭肉。你要管好你家的鸭子。”

“他们敢老娘提刀砍了他们。”她果然被激怒了。

“人家有钱可以给你钱。”

“给钱也不卖。鸭子是用来下蛋的不是用来吃的。”

运动了运动了。赵小棒和一帮村里的年轻人已经在开始商量批斗谁如何斗斗到何种程度了就连那些从运动中走过来的老人他们一遇到运动就都年轻了运动对他们来说吸取的是经验而不是教训。

那天下午村里的大喇叭一直在响音乐像洪水流淌在小山沟里。人们侧耳倾听心跳加速或战战兢兢或磨刀霍霍都在等着运动拉开序幕。

据说第一个挨批评的人是梁发福。工作组的人一进他家门他就两股战战坐立不安。那个卷发的老头邱立是组长一看梁发福的表现就火了厉声问

“你是怎么回事”

“我交待我都交待”梁发福额头上冒出汗珠“我当了二十年的村支书只吃过公家的三百块钱我赔我马上赔。我还要举报我要戴罪立功。”

邱立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大骂混蛋。

“谁要你交待了你是否搞明白了社教运动的核心目的”邱立真正生气的是这个。

“我家广播的喇叭有问题杂音大感觉像是在炒菜一样没太听清”梁发福继续交待“有一次我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听成了中央人民刮锅煎菜。”

工作组的人大笑起来梁发福在笑中抽自己的耳光。

“你听着不要扯广播的事了我现在是面对面地告诉你”邱立喝了一口浓茶清了清嗓子“这次运动不同于以往的运动不斗人也不交待。而是要大家坚定社会主义路线解放思想以开放的心态迎接新时代的到来。”

这一次梁发福听清楚了。他不为刚才的失态懊恼而是变得满心欢喜。他转身进了一间屋里门外柳树上的大喇叭便从音乐切换到了他的指示

赵小棒、李偏偏、冯八字、彭来财你们四个人现在马上到我家里来有重要任务安排给你们。

他把这话重复了三遍继续播放音乐。《社会主义好》的歌声飘荡在村里。赵小棒他们像是士兵听到了冲锋号从家里跑出来从不同方向奔向了梁发福家。

“把这只羊杀了招待工作组的同志们。”梁发福说。

这几个年轻人把一只羊从圈里拖出来赵小棒拔下腰间的匕首干净利落地割断了羊的颈动脉。“我还以为是叫我杀人呢。”他说。

参与杀羊的年轻人每人分到了一斤生羊肉他们为此忿忿不平。不是因为羊肉的多少而是他们还没有看到运动的迹象。但是他们相信工作组已经进村了运动便不会遥远了。像梁发福这样的老贼就让他最后猖狂一下吧。秋后的蚂蚱还能蹦跶几天呢

那天是农历二月十五月明如昼。人们行走在夜晚的风岭根本不需要电筒但是很多人还是不约而同地随身带了手电筒。这是生活的智慧。手电筒有时候也可以变成凶器。有人甚至在兜里装了绳索以便需要捆人时用。风岭人倾巢而出挤满了梁发福家门前的篮球场。

酒足饭饱的工作组成员们在梁发福和另外几个村干部的陪同下走了出来。他们在一排桌子前坐定召开了他们在风岭的第一次会议。

“各位父老乡亲我是工作组组长邱立我们代表党和政府深入到风岭来搞社教运动。伟大的马克思教导我们只有运动才会有变化。所以运动是必须的。可以说我们的历史就是运动史。但是今天我要告诉你们的是这次运动不同于以往的运动。这一次我们不搞阶级斗争不反右不斗有钱人我们要做的是解放思想抛开心中的封建观念以全新的心态迎接改革开放。开放就是要我们放开胸怀赚钱贫穷不是社会主义落后不是社会主义”

邱立的讲话在掌声中结束。接着他向大家介绍了工作组的其他人宣讲员黄风、县文工团的赵初晴、电影放映员方田宣讲员刘大蒙。

“不搞斗争怎么搞运动”赵大锤按捺不住了眼前的这几个人令他失望。

“问得好”邱立说“这一次的运动是心理运动是头脑运动是要解开你们心里的束缚。我们要开心地搞运动在快乐中搞运动。说白了我们的运动是唱歌跳舞通过歌舞去教化人从而达到运动的目的。”

这一下大家都明白了。原来他们来风岭的目的不是斗人不是将富人的财产分掉而是带着大家唱歌跳舞。这有何意义有人想走了还是回家去跟老婆睡觉比较实在明天还要早起干活呢。但是梁发福却猛然喝住了想走的人

干什么这是运动是干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都给我回来好好听着。

人们嘟嘟囔囔回来就地坐下抽着香烟看这场运动如何开始。

坐在邱立身边的赵初晴站起来跟梁发福交头接耳说了几句然后走到了台前。

“今天我先教大家唱一首歌。”她说“我们为什么会有今天的幸福生活因为社会主义好。这首歌就叫《社会主义好》。”

赵初晴教一句大家唱一句。月光下赵初晴圆润的屁股很憋屈地包裹在蓝色牛仔裤里随着她挥舞的手而颤动。赵大锤轻声跟身边的人讨论“这屁股像个大南瓜。”歌声如浪劈来淹没了他们的玩笑。黄风站在赵初晴身边但他的眼睛一直盯着人群里唱歌的安白云。我想妈的你再看老子用弹弓打碎你的眼镜。我摸了一下裤兜没带弹弓。

赵初晴教了三遍后问谁会唱了安白云举起了手。赵初晴又问还有谁会唱我举起了手。但是只有安白云被请到了前面去。

“教大家唱”赵初晴拍了拍安白云的肩“大胆点放开点这次运动的核心就是要开放。”

安白云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唱歌但她一点也不紧张。她看了看眼前黑压压的人群高声唱了起来。她越唱越激昂唱到反动派被打倒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的时候她的双手已经变成了指挥棒。工作组的人吃惊地看着安白云她身上的歌舞天赋让他们惭愧。赵初晴让安白云继续教大家唱但是歌词和旋律对于眼前这些农民来说真的太难了。赵初晴让安白云抽人起来唱安白云随手指了彭来财。彭来财嘿嘿笑着伸手挠头被身边的人硬拉了起来。彭来财磕磕绊绊地唱着他唱到“反动派背大刀帝国主义夹着尾巴讨婆娘……”的时候赵初晴叫停了他。邱立已经笑得趴在了桌上。他笑过后便做了工作上的调整“明天把歌词发给大家先教他们念歌词。”

这个晚上社教运动算是拉开了序幕。邱立见人们对唱歌的兴趣不大于是让放映员方田给大家放场电影。那天晚上放的是《命夺黄金图》。村庄飘荡着打杀声大多数人的精力都集中在那块荧幕上。为什么只是大多数人因为有少数人的心思不在电影上。比如黄风。他走到了人群中拼命朝前挤挤到了安白云身边。安白云的另一边站着赵小棒。而我就站在他们身后。

黄风的手一会儿插在裤兜里一会儿抱在胸前如此反复犹豫不决。他抽了一支烟将烟蒂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一副烦躁不安的样子。而安白云右手边的赵小棒厚着脸皮往她身上蹭。羊膻味弥漫在空气中。黄风鼓足勇气拍了拍安白云的背问“妹儿你叫啥名字”安白云尚未回答赵小棒突然抢先说“她叫啥关你啥事”赵小棒身高一米八木匠的身板手劲风岭第一。黄风遭到这一句抢白愣了一下说“这不关你的事这是工作需要。”

“我叫安白云”她轻声说。她看了一眼黄风或许还对他笑了一下。如此一来赵小棒便无话可说了。我知道此刻赵小棒的心情和我一样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明天上午到村公所来我们有重要任务要交给你。”黄风说。

“嗯。”安白云低声应答。

那晚我完全没有看懂《命夺黄金图》。我只看到黄风和安白云站在月光下假装看电影但其实是在看彼此。回家的路上我像疯了一样地狂奔我想甩下脑海里那个晚上的记忆却发现这根本不可能。

“我不想上学了”我对我父亲说“运动了我要去运动。”

“老子打断你的腿”我父亲说一不二我相信他有这个能力。

那天晚上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失眠了。我望着窗外的月光辗转反侧想着我在河滩上对她的承诺改了主意继续上学。

3

“小棒哥这是送给你的”我从书包里拿出一包“牧童”牌香烟递给赵小棒。

当时风岭的人全聚在篮球场上由黄风带头朗读《社会主义好》的歌词。从上午读到下午还是有很多人记不住。赵小棒躺在球场边的一棵树下乘凉口干舌燥得嘴里直骂娘。

“送给我的”他一把抢过香烟迅速打开塞了一支在嘴里问“你为啥子送我烟有人欺负你告诉我我帮你把他脖子扭断。”

我说暂时没有等有人欺负我的时候再说。

那是我放学回家最积极的一天。上课的时候我如坐针毡放学铃一响我拼命跑回了风岭。

梁发福家的墙上刷了标语社会主义好社教运动好还贴了由刘大蒙画的壁画北京天安门闪闪红星一群人正在开口歌唱。那一天风岭人停了工就为了把一曲《社会主义好》塞进脑子里。学会的人教没有学会的人。天快黑的时候除了刘哑巴以外所有人都会唱这首歌了。整个风岭沉浸在歌声中连狗都不习惯它们集体跑来围观一起狂吠。猫们吓得躲到了角落里。

月光下风岭人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从劳动中解脱出来进入了歌舞的世界。那些未婚的青年男女是积极分子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个表现的好机会。唱《社会主义好》的时候涌现出了安白云演小品的时候冯八字脱颖而出。冯八字走路时双腿总往两边撇因此得名。他在一出叫《赌博害死人》的小品中演一个赌徒输掉了所有家产和老婆。他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不光面部表情丰富肢体语言也相当到位。大家都说这次运动结束后冯八字有可能被县文工团给招走。

“屁要招也轮不到我”冯八字酸溜溜地看着安白云她正在黄风的带领下跳交谊舞。

风岭的青年男子眼睛瞪直了。他们围在黄风和安白云身边看他的右手轻抚她的腰间左手轻握她的右手“嘣、嚓、嚓”、“嘣、嚓、嚓”。他们垂慕已久的安白云在黄风面前时而颔首浅笑时而凝眉望向夜空。那一刻风停了说话声停了所有人的目光聚在他俩身上。没有人看到人群中早已握紧了拳头的赵小棒。直到他扒开人群冲到黄风和安白云面前一把扯开他们大家才发出了“啊”的一声。

“来我跟你跳。”赵小棒搂着安白云的腰用力一推安白云不情愿地往后退。退了三步他又往前一拉安白云跟了上来。人群里发出阵阵哄笑他们不像是在跳舞倒像是相互之间在牵着一头倔强的驴。当赵小棒退到黄风面前他眼神轻飘飘地看着安白云脚不经意地踩到黄风的脚上。黄风跳了起来却咬牙忍住不出声。

“你这是在破坏运动。”他说。

“对不起。”赵小棒甩了一下头发回头朝人群会心一笑继续扶着安白云朝后退。

“你这是在破坏运动”黄风仍在嘟囔着“我在给你们做示范。”

“那你跟别人示范”赵小棒又退了回来然后他喊“陈老歪你来跟他示范。”

人群里传来一阵大笑陈老歪被恶作剧式地推了出来。他半推半就地走到黄风面前干咳着不知所措。

“跳啊”李偏偏在人群里吼了一句“我们都在等着学呢你不教我们就要回家睡觉了。”

陈老歪向黄风伸出了双手像一个撒娇的孩子在求父母抱。空气中飘着旱烟的味道他还没开口说话黄风已经闻到了臭味。可是陈老歪偏着头伸出双手看着他目光中透出戏谑和坚定。黄风恶狠狠地一把拉过陈老歪他用右手的拇指按着陈老歪的腰左手抓住了他锉子一样的手。有人说“陈老歪你好好跳温柔一点。”话音刚落陈老歪就一脚踩在了黄风的脚背上。人群里又传来一阵笑声黄风愤怒地甩开了陈老歪的手“不跳了”他说“这运动搞不下去了。”

赵小棒也放开了安白云两人都有些不适突然变得羞涩了。安白云要回家我悄悄跟了上去。赵小棒和几个青年男子聚在一旁交头接耳。

毕竟那时候我只是个孩子。我即使跟在安白云身后她也可以视若无睹。同样视我为一团空气的还有黄风。他从后面追上来越过了我。我在心里骂了一句抄近道跑到了安白云前面的一棵树上藏起来。我看见安白云急匆匆地走黄风紧跟在她身后。他像影子一样跟着她离我越来越近。黄风四处张望他误以为山路上只有他和安白云两个人。在那棵树下他猛然拉住了安白云。他甚至想揽她入怀被她推开了。

“白云”他颤声说“你不要跑听我说。我喜欢你第一眼见就喜欢。”

安白云沉默不语。她的手被拉住挣扎了几下便放弃了。

“运动结束了跟我回县城吧。”黄风说。

这句话好像吓着安白云了她使劲将手从黄风的手里抽出来“我要放鸭子。”她说。

黄风还想再次去抱安白云我的弹弓准时射出了石子。第一弹打在他的后脑勺上他转过身来骂“哪个狗日的”第二弹精确地打中了他的右眼镜片。我听到镜片破碎的声音像是向结冰的湖面投下了一个石头。在黄风的惨叫声中安白云借机逃脱了。他捂着眼睛蹲在地上我跳下来跑了。

后面的事情是梁发福说的不知真假。

黄风回到村公所向邱立汇报了被袭击的情况。邱立大发雷霆。他问黄风你去山路上干什么黄风说去散步晚上吃撑了。邱立说我看你确实像吃饱了撑的。

黄风坏了一边镜片样子非常滑稽看人的时候镜框里的那只眼睛总是眯着。很多人一遍遍地借机奚落他故意问他你的眼镜怎么了我离黄风远远的但一直在听着他们说话。安白云向我走过来她笑了笑。

“你要小心点”安白云说“工作组在查谁打坏黄风的眼镜。”

“那说明他并没有看清是我干的。”

“你喜欢这场运动吗”我又问安白云。

“我喜欢唱歌跳舞。”她说。

年轻人们其实都喜欢歌舞。“这是运动”男人们说“思想要解放不要封建。”他们这么说往往是为了跟某一个姑娘跳舞。如果没有月亮人们便在篮球场上烧一堆火围着火跳。熊熊火光映照下荷尔蒙像春天的蛇苏醒了蠢蠢欲动。他们跳舞的时候总是往场外看那里坐着很多老人特别是家里有女儿的老人。老人们像是守护神一样眼睛盯着年轻男子的手。安白云的父亲也在。他看到小伙子们轮流搂自己女儿的腰抓住她的手他说“这狗屁运动太流氓了。”

有天晚上工作组在村公所的宿舍玻璃被人打碎了。几个拳头大的石头扔到了邱立的床边。待外面平静下来邱立连夜召集工作组其他人员开会商量对策。然后第二天一早梁发福便将风岭的人通知到了篮球场上。

“同志们社教运动是党的决定其重要性无需我再重复。”邱立的声音透着威严“但是在这里我们发现了反对运动的坏份子。先是黄风同志的眼镜被打碎然后是我们宿舍的玻璃被打碎再这样下去碎的就是我们的脑袋了。所以今天我们要把坏份子揪出来。梁发福同志依你对大家的了解你觉得谁有可能是破坏运动的坏份子”

梁发福的浑身颤抖了一下像有一根针刺到了他的身体。他站起来说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是吧”邱立说“那么请民兵站出来。”

“请民兵站出来”梁发福重复了一句。

五个民兵站起来。

“出列”梁发福喊道。

“向右看齐”他又喊。

“向前看”

“稍息”

“立正”

“风岭村民兵集中完毕请求指示”梁发福严肃地向邱立敬了个礼。

“把安发财抓上来”邱立厉声指示“他就是破坏运动的坏分子。”

人群里发出“啊”的一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五个民兵身上。但他们一动不动脸上流露出抵抗情绪。安发财就是安白云的父亲。

“民兵要违抗命令”邱立有点急了他望着梁发福眼神中有威胁也有求助。

“安大哥请你上来吧。”梁发福说“上来跟领导说清楚。”

安发财抖抖索索地走到了前面看了看邱立面向人群时低下了头。

“是你说这狗屁运动太流氓的对吗”邱立问。

“是。”

“这运动怎么就狗屁了怎么就流氓了”

安发财说不上来了。他低下了头。对于运动他是知道的。他知道被揪出来的人应该是何种表现。

“这是运动不是儿戏任何反对运动的人都可以抓起来”邱立说“但是我们不想搞这一套我们只是要大家明白运动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你下去吧这是最后一次下次再敢这样说就不客气了。”

安发财虚惊一场。他以为自己要被批斗了。他重新回到人群里的时候看到安白云在抹眼泪。

“民兵们听着”邱立高声说“从现在开始我解除你们的民兵资格”然后他又回头对梁发福说“还有你软弱无能小心当不了村支书。”

梁发福愣在原地。邱立起身趾高气昂地走了。邱立回去继续睡觉留下赵初晴和黄风他们继续教大家排练小品《我们村里喜事多》。

下午的时候梁发福家门前的墙上贴了一张红纸上面写的是民兵招募。凡本村男子年龄18-30岁之间身体健康皆可成为民兵。成为民兵者每人免一年农业税。于是风岭又有了五个民兵。

此后排演的时候民兵们便在一旁守着有时候也给工作组成员端茶倒水。那是春播时节土地等着种子而主要劳力都在唱歌跳舞。有人从外村带回来消息说相比之下风岭的运动之风算是好的。比如十里外的莫家凹睡前都要唱《社会主义好》的。工作组进村一个月已经教会了十首歌演了五个小品三段快板书。

“他们什么时候走”有人忍不住问。

“听说是五四青年节以后就撤再不走庄稼就要减产了。”

4

安白云的鸭子丢了。不是一群是一只。是那只叫蚕豆的鸭子。

晚上安白云去唱歌跳舞。在歌舞场上她像鱼儿游回了海里。她的一颦一笑都与众不同。只要张开嘴唱歌她必是全身心陶醉只要展开身姿她必如蝴蝶翩翩。夜里她是众星捧月的安白云白天她是萎靡不振的安白云。

她将鸭子放在河滩上人却在河边的石板上呼呼大睡。等她睡醒鸭子已经顺流而下。只有22只。

“‘蚕豆’最爱下蛋了”她说“鸭群里有五只鸭是它的孩子。”

“会不会是被老鹰叼走了”我问。

安白云悲伤地看了一眼蓝天恰好有一只老鹰在天空盘旋。她看了很久然后赶着鸭群回家了。

“晚上来村公所么”我问她。

“来。”她说。

黄风回县城去换了一副黑框眼镜。她给安白云带回了一把口琴。我们这才知道黄风是吹口琴的高手。银色的口琴闪着月光。他将口琴递给安白云她犹豫了一下收下了。黄风又从兜里掏出另外一把口琴来横在嘴边滑动着丝丝琴声飘扬开来。他吹的是《送别》。

“我不会吹”安白云低声说。

“随便吹慢慢你就找到规律了。”黄风说。

第二天河边飘着口琴声。哇呜——哇呜——哇呜。安白云没有了瞌睡。到下午的时候她已经可以结结巴巴地吹《山青水秀太阳高》了。

安白云看到一个人从河边朝她跑来。远远地她便看出了那个人是赵小棒。她将口琴藏了起来看着赵小棒越跑越近。赵小棒跑到安白云面前手上拿着三根鸭毛。他把鸭毛拿在安白云面前晃了晃。

“你哪里找到的这是‘蚕豆’的毛。”安白云一把将鸭毛抢了过来又仔细看了看“是的就是‘蚕豆’。”

“我带你去”赵小棒转身走了他和安白云之间隔着一群鸭。

赵小棒将安白云带到村公所在黄风宿舍的窗外挖出了一堆鸭毛和鸭子的五脏六腑。

“你怎么发现的”安白云问。

赵小棒犹豫了一下脸突然红了。安白云的目光始终盯着他看得他浑身发毛。

“我来这里方便”赵小棒说“看到这里被人新动了土我用棍子撬了撬结果撬到了鸭毛。”赵小棒刚才用过的棍子还放在一旁。

“我去告诉姓邱的”赵小棒说“他们是来搞运动的还是来偷鸡摸狗的”

安白云犹豫了一下说“光凭这个也不能断定就是他们干的。”

“他们批评你爹又偷你的鸭子你还忍着啊”赵小棒急了挽着袖子一副要拼命的样子。

“我爹说没有批斗他就已经不错了。”

安白云说着话将埋在地下的鸭毛全部捡起来整理好用一个袋子装着走了。那些鸭毛被埋在了河滩上。安白云用鹅卵石砌了个小坟很少有人知道安白云将黄风送她的口琴也一起埋下去了。那天晚上安白云没有去村公所。她发高烧了整晚胡言乱语。没有安白云的村公所大家都索然无味。黄风心不在焉地教大家演小品好几次念错了台词。赵小棒坐在一旁抽着烟边抽边朝外面的路上看。

第二天发生了一件怪事。有条红色的内裤被挂在了篮球架上。一个消息在村里传来这内裤是赵初晴的。她和邱立在野外瞎搞月光下耸动着白白的大屁股。被人发现了但不知是谁发现的。发现者用乱石撵跑了他们然后留下了一条红色内裤。

那条内裤在篮球架上随风飘荡。一整天那里都像燃着一团火。很多人忍不住看又像是被灼伤了眼睛一样迅速移开。没有人去拿掉它大家嘻嘻哈哈地看着。直到一阵大风刮来内裤掉在地上再一阵风刮来将它卷得不知踪影。

没有了红色内裤灼眼邱立和赵初晴终于可以抬起头来了。但是赵初晴跳舞的时候人们总是盯着她的屁股看。那天晚上邱立宣布了另一条规定每天晚上八点风岭十二至六十岁的人都必须齐聚村公所先唱一遍《社会主义好》再排演其他文艺节目到了十二点再唱一遍《社会主义好》回家。有时候实在唱不动了方田就给大家放电影或录像。但凡放录像的时候村里所有男女老少都来了有人看不到就只能坐在后面听打斗声。从《霍元甲》开始一直放到了《陈真》方田说只要大家好好表现接下来还要给大家放《霍东阁》。

看电影的时候风岭的男人就将安白云围在中间。黄风像条丧家犬可怜巴巴地看安白云却连一个对望的机会都没有。安白云突然变得很陌生冷漠的外表下有一颗比外表还冷的心。即使是跳舞的时候她的脸也是阴沉着。她遇到黄风就闪开他向她打招呼她装不听见。黄风坐到球场边的草垛上掏出口琴一遍遍吹《送别》。

自从眼镜被打碎以后黄风再也不敢夜里去追安白云了。他知道自己和安白云之间隔着一堵“墙”。那些粗俗、直接、满身力气的男青年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至少晚上是这样。别说是行动就是一个眼神也很有可能会被弹回来。

到了清明节的时候黄风又回了一趟县城。这一次他骑了一辆摩托车回风岭。上世纪八十年代风岭伐木修了一条公路进村。当山上的树木被砍伐光拉走路也荒废了路边渐渐长满了荒草。黄风骑着他的铃木摩托从原本荒废的公路跌跌撞撞而来时那感觉像是在驯服一头顽固的骡子。人们都希望他摔一跤但他没有。他将摩托车骑到篮球场上漂亮地在地上划了一个弧线停下了。

孩子们围过去老人围过去黄风坐在摩托车上掏了一支烟出来点着也不说话只微笑着看别人。然后他发动摩托慢慢骑着车在篮球场上转圈。摩托车发出悦耳的声响黄风的头左右甩动着油亮的头发也跟着跳动。

我看到风岭青年们的眼里喷着火然后火苗渐渐熄灭他们坐在球场边抽烟去了。他们也许能够打败黄风却无法撼动一辆摩托车。那不是一头牛一匹马而是摩托车加一把油屁股后面就飞起一团灰尘。他们在电影里见过英雄们骑上它能够穿过枪林弹雨。那一天摩托车成了人们的主要话题。

我沿着小河一路跑下去我看到安白云正在抱着那只叫“四姑娘”的鸭子。自从“蚕豆”丢后“四姑娘”成了她的最爱。

“你来干什么跟屁虫。”她朝我吼。

“黄风回来了”我说“他骑着一辆摩托来的。”

“关我屁事”她说着继续抚摸着“四姑娘”的背。

“你会跟他骑着摩托车离开风岭吗”我突然感觉鼻子发酸仿佛这件事真的发生了一样。

“我是农民他是国家干部。”

这个答案令我满意。我笑了笑。然后她也笑了笑说“我还等着你考进城了娶我呢。”

我没有忘记这个约定。我的成绩在进步。只要考进县城念完初中即使不能考上中专回到风岭也是个人物。我的世界里只有安白云我时刻想着她浑身充满了学习的劲头。那是痛苦而美好的时光我变得敏感、脆弱我想抱着安白云放声大哭告诉她我其实忌妒黄风拥有一辆摩托车。

赵小棒不知从哪里弄了一匹马回来。一匹雄赳赳的黑马。他在马头上扎一朵红花像是要去娶亲一般。他把马拴在篮球场边扔给它一捆草马欢快地打着响鼻。他骑着马在公路上飞驰像一个来自古代的侠客。他问别人是马快还是摩托车快别人说你的马会累但摩托车不会累。你的马要吃草但摩托车不用。

赵小棒说摩托车要花钱加油。

别人说那是因为你没钱有钱人根本不在乎油钱。

安白云从人群中走过来。赵小棒问白云骑马不安白云看了一眼马头上的红花说我又没嫁呢。赵小棒又问那你骑摩托车不安白云说骑你有那本事骑得走么

是的人们除了讨论摩托车还讨论它的骑法。就连风岭最好的骑马高手也对摩手车的骑法表示出极大的自卑。

“那是机器可不敢乱动。”

黄风没事的时候就骑着摩托在路上跑摩托车的吸引力已经超过了电影。毕竟电影是荧幕上的几个影子而摩托车却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有时候他骑出去几个小时才回来回来后便告诉人们他骑到镇上加油去了。

不可思议。像一阵风。人走需要三个小时摩托车只要一个小时。赵小棒不服气他骑着马去了一趟镇上花了两个小时。

安白云似乎已经忘记了“蚕豆”她的脸上的表情又活泛起来。由于她在社教运动中的出色表现她被任命为风岭的妇女代表。这个任命直接来自乡里。任命书贴在梁发福家外面的墙上还盖有公章。此后安白云有了另一个称呼白云同志。

“白云同志你要带领大家一起解放思想”老梁说“封建思想要抛弃了这是新时代。”

白云同志经常跟工作组成员一起开会手上拿着笔记本走路的时候不再像个村姑扭扭捏捏而是昂首挺胸春风得意。

这是一夜之间的变化。那些围在安白云身边的男青年们懵了。他们嘴上用玩笑的口吻叫她白云同志而内心里却充满了绝望。他们无力地看到黄风跟安白云亲密交谈在妒意汹涌的同时他们也明白人家这是同志情谊。

安白云不放鸭子了。放鸭子的任务交给了她爹安发财。她每天早上到村公所报到等大家最后唱一遍《社会主义好》后才回家。她越来越像公家的人她像赵初晴一样穿着黑皮鞋长裙子裙里的屁股随时都要滚出来。

有一天安白云不见了。黄风也不见了。摩托车也消失了。

赵小棒最先发现了这个问题。他四处打听终于知道黄风骑着摩托带安白云去县城了。

赵小棒骑着他的黑马一路狂奔跑了很久很久跑到了县道上。他的马见到汽车像疯了一样乱跑勒不住。他只能放弃了骑马进县城的打算。他将马牵到一片浅草坪上啃草一直坐在太阳快落山了才看到黄风骑着摩托车带着安白云回来。安白云的手紧紧抱住黄风的腰。黄风按了一声喇叭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赵小棒突然就落泪了。

“我操你妈的。”他听到自己的骂声带着哭腔。

马跑起来的时候风拍打在赵小棒的脸上像无数记耳光。他看到黄风载着安白云在山路上一溜烟消失了只留下灰尘阵阵。他拼命地抽打着马马和他一起喘着粗气。最后他心软了让马慢下来。他慢悠悠地坐在马背上抽着香烟任马走着走到村公所的时候天已经黑尽了。

安白云跟黄风去了一趟县城这事很快传遍了风岭。那么这一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大家都在猜。有人说他们钻进了树林。至于钻进树林干什么那就不用说了。这个说法很快遭到了反驳理由是既然去了县城怎么还可能钻树林县城里有的是旅社。旅社的床上比树林里舒服。

赵小棒说你们他妈的谁再传这些话老子对你们不客气。

赵小棒这几天总是红着眼睛像一个即将被点着的炸药桶。他的马也不见了据说是卖掉了。“他妈的等运动结束了我也要出门了。”他逢人便咬牙切齿地说。他不是恨听他说话的人是恨风岭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真的没有人再传安白云和黄风进县城的事情了。但是不用传摆在眼前的事实也够令大家难受的。安白云不再跟黄风以外的人跳舞了。她不光跳舞还将黄风和工作组的其他成员带回家去。安发财杀了两只鸭子招待他们。安白云没有吃鸭肉。

安白云怎么就当上妇女代表了呢这事大家都想不通。想不通的事情大家就猜。有人猜这跟黄风有极大关系。据说黄风的父母是县城的领导要提拔一个妇女代表不费吹灰之力。

这些传言令我绝望。我想我即使考进城里也只不过是一个穷学生而已。这绝望让人自卑。我多次看到安白云从我面前匆匆走过那样子比县长还忙。我的书本已经烂了翻、撕、泪水浸泡令书本污渍斑斑。我的成绩直线上升简直成了一个神话。

我在一天晚上堵住了安白云。她当时刚从村公所出来手上抱着一摞书最上面一本是《计划生育宣传手册》。

“我现在是第一名”我说。

她看了我一眼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我要回去学习政策这些是要讲给大家听的。”

我悄悄跟着她走。她并不知道。走着走着安白云突然停下了。赵小棒站在她前面。他喝了酒手上还提着半瓶白酒。

“我们谈谈”他说举起瓶子往嘴里灌了一口酒然后可怜巴巴地看着安白云。

“我要回家了”安白云说“你不用谈了我不想听。”

“我对你是认真的”赵小棒说。

“是认真的偷鸭子陷害他是吧”安白云平静地说“那件事情我查清楚了。只是我已经不想再追究。”

赵小棒像棵电杆似的在路中间站得笔直安白云从他面前走过去了。然后他看见了我朝我招了招手。

“你过来”他说“过来喝口酒。”

我接过酒瓶犹豫了一下真的喝了一口酒。赵小棒哈哈大笑“妈的像个男人可以追姑娘了。”

我把酒瓶递给他他突然抱着头蹲在了地上。“远远地走吧离开这个鬼地方。”他说。

5

四月的时候下了一场雨。靠天吃饭的风岭人知道什么叫春雨贵如油。抢种时节白天累得半死晚上还要去唱歌跳舞很多人不干了。

“饿着肚子怎么跳”他们说“社会主义好新社会好可是唱歌跳舞不能填饱肚子。”

方田使出了他的杀手锏真给大家放《霍东阁》。可是还是有一大半风岭人不去凑热闹了。老梁的声音从大喇叭里传出来大家要提高觉悟深入开展社教运动争取最后的胜利。

我趴在窗台上写作业。一出神就在作业本上写出了一个词胜利。我也要争取胜利而且胜利在望了。再过一段时间我就要参加小学毕业考试了。

狗突然叫了起来。有人在外面喊门。我听到了安白云的声音蹦蹦跳跳去开门。

“你家大人呢”她问我语气完全是一个大人在对一个孩子问话。我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

“我不知道”我忿然回答。

“告诉他们今晚必须得去村公所搞运动。”她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如果不去每家罚款一百。”

狗在我的身后跃跃欲出我真想松手让它出去咬她一口。她转过身去大摇大摆地走了。高跟皮鞋敲击着地面石子飞扬开去。我放开了身后的狗它追了出去我听到她骂狗的声音心里阵阵快意。

安白云挨家挨户宣传社教运动的重要性效果微乎其微。只有赵小棒是真的听了她的话去的村公所。她爹安发财也在游说别人参加运动但遭到了别人的嘲讽。

“你家有人当官不怕饿肚子我们不行我们是农民。”

安发财岂能听不出别人的讥讽他红着脸讪笑着主动给人敬烟。他现在的主要工作是白天放鸭子晚上去搞社教运动。他经常坐在篮球场边上看着黄风和安白云忙进忙出心里升起对新生活的期望。

对于农民来说没有什么比地里的农活更重要。错过了季节直接影响碗里的粮食。他们开始认为运动其实是工作组的事情。安白云的动员无效梁发福出马了。可梁发福的话还没说完就有人告诉他“我们已经知道了社会主义好党的政策好思想要解放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贫穷不是社会主义……但是如果地里庄稼都放下了那饿着肚子怎么搞运动”

梁发福无言以对。如果可以他真想跪下来求大家去唱歌跳舞。他没有想到运动从来都是艰巨的工作即使是只要求大家来唱歌跳舞也是如此。作为一个不脱产的干部他其实也已厌倦这场运动。他看到雨水从风岭的天空洒下来他心疼却又无能为力。

邱立在喇叭里讲了一下午社教运动的必要性到了晚上也只有四五个人去村公所。他愤怒了带着民兵挨家挨户上门可是村里的狗在这个时候变得尤为明白它们主人的心思。他在狗叫声中一遍遍地宣讲人们嘴上答应着待他一走又扛着锄头下地了。

五月四日乡里要搞社教运动的文艺汇演。这场运动就要交一份答卷。黄风、赵初晴、安白云他们天天创作节目除了赵小棒以外似乎没有人有更多的热情了。

有一天早上赵小棒刚起床乡武装部长带着外村的民兵就扑进了他家里。赵小棒被五花大绑带到了村公所。

“为什么要破坏社教运动”那武装部长是个转业军人嗜酒如命他的酒气喷到了赵小棒脸上。

“你凭什么这样说我”赵小棒朝地上吐出了一口痰痰里带血刚才抓他的时候磕破了嘴唇。两个民兵来摁他的头按下去他又倔强地昂起来。

“你在村里拉帮结派吃吃喝喝散布运动的谣言动员大家都不来参加运动你以为我们不知道”

“我每天都来别人来不来我管不着。”赵小棒说“你可以问工作组的人我是不是积极参加了”

“别想耍我们你那点小心思大家都看得懂。”武装部长示意松了赵小棒身上的绳子语言缓和了一点“马上要汇报演出了这不光是工作组的面子也是风岭的面子。难道风岭人就只会种庄稼而没有半点歌舞天赋”

赵小棒不说话。他挺着胸脯跟眼前的这几个人耗着。村公所外面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们的心里既害怕又好奇。

有些事情村民是知道的赵小棒请了李偏偏彭来财、冯八字他们吃了一顿羊肉喝了一顿酒。他们在酒桌上说起社教运动越说越愤怒。酒喝到最后赵小棒将酒瓶摔碎在地上然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们明白你心情不好可是生在这个地方大家都得认命。”彭来财说“接下来看哥几个的吧。”

风岭的年轻人们心里有一个共同的伤那就是安白云。暗中涌动的情绪一拍即合。年轻人才是歌舞场上的主角但他们突然变得热爱劳动了。于是我们看到的局面是大喇叭响彻村庄村公所门前的篮球场上只有几个工作组成员在唱歌跳舞。赵小棒坐在场外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安白云。几个还不到上学年龄的孩子嘻嘻哈哈地看着他们。几只狗趴在树下乘凉。几只鸡在不远处走来走去。而土地里是热火朝天干活的人们。到了天黑以后人们更是早早洗脚上床睡觉了。年轻人们的夜晚总是躁动不安但是他们不再去村公所玩或者去另外的村里玩。风岭的歌舞场被人抛弃了。

“小棒哥请你帮帮我”安白云在路上堵住赵小棒。那个夜晚没有月亮只能勉强看得见路。“我刚做妇女代表需要成绩”她说“青年节越来越近了配合工作组开展运动是我的职责。”

赵小棒冷笑了两声“我天天都在呢”他说“看着你和他在一起心里就像有人拿刀子在捅。”

“小棒哥”安白云低声说“我是真的喜欢他的。”

“我也是真心喜欢你的。”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空气中飘着泥土湿润的清香村庄已经陷入了一片黑暗。我记得那天是星期天我在家里做了一整天作业后晚上去村公所看安白云。我的心情和赵小棒一样。

“如果你真的心里过不了这道坎那我让你摸一次吧。”安白云说“如果你不嫌弃。”

赵小棒关掉了手里的电筒。我蹲在地上手捧胸口我感觉心脏快要跳出来了。我想起了看《双旗镇刀客》的那晚那雪梨一样的乳房。我听到了安白云的叫声“你轻点”她说。

直到赵小棒走了我才敢猫着腰站起来。如果被发现狗日的一定不会放过我。他摸安白云的时候我的恨意压在了紧张之下。他们走了留下我一个人走在夜晚的山路上“畜牲畜牲畜牲”我一路骂着赵小棒回了家。

只有三个人知道风岭的年轻人为什么会突然回到村公所去唱歌跳舞。但是理由并不重要那时已经是四月末了。据说这次汇报演出还会有一名副县长来现场观看。这是对工作组的考核。邱立问安白云白云同志风岭出多少个节目合适安白云说十个。

于是风岭真的排了十个节目。老年合唱《社会主义好》、儿童合唱《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快板书《风岭的山风岭的水》、小品《我们村里喜事多》、情景剧《只生一个好》、群舞《快三》、歌舞《敢问路在何方》……

最轻松的节目是儿童合唱这只需要把村里的学生找来组成队就行了因为他们每个人都会唱这首歌。老年合唱《社会主义好》比较麻烦这些牙齿掉了的老人吐字就是个问题。更何况以他们的精力唱上三遍就气若游丝了。歌舞《敢问路在何方》比较有意思由赵小棒扮演孙悟空李偏偏扮演猪八戒安发财扮演唐僧陈老歪扮演沙僧。

梁发福抢先回答“是的工作组的。”

“他是不是骑了一辆摩托来这里”

“是后来丢了。”

“这辆摩托车是他偷来的。”那警察高声说“他已经交待了但我们找不到赃物所以来找你们了解一下情况。”

那警察的话音刚落陈老歪突然举起了手。“我知道那摩托车在哪里。”他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陈老歪身上他便红着脸说“但我先声明那摩托不是我偷的我只是碰巧看见。”

陈老歪带着那四个警察后面跟着很多风岭的人。在风岭村庄上方那个最大的水浇池前陈老歪停住了脚步。“就在这里面”他说。四根水管抽水摩托车渐渐露了出来。警察看了看陈老歪他说“我前段时间抽水去浇烟苗抽着抽着就发现了不知道怎么办所以就让它留在这里了。”

“人赃俱获”那警察说“好好一个工作人员就这么毁了。”

“他父母不是领导么怎么会去偷”梁发福一脸的迷惑。

“屁”那警察吐了一口烟“他父母都是农民我们去家里了解过了。”

在一阵惊讶声中人们不约而同地发现了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安白云。她看了看那辆摩托车转身走了。

“她也许还记得”有人说。

没人继续探讨这个问题。

夕阳像一片金黄的网笼罩着风岭。安白云在山路上越走越远一阵风吹过送来了她飘渺的歌声风吹着白云飘/你到哪里去了/想你的时候/我抬头微笑/你知道不知道。

她的歌声没有走调。

大喇叭没日没夜的响着。一个一个的节目轮番着排练务必要做到熟记于心步步到位。邱立担任总导演手上拿着之前创作的台本。突然黄风从村公所里狂奔而出。

“我的摩托车丢了。”他绝望地叫道。

邱立停了下来问什么时候的事黄风想了想说“昨天下午还在骑晚上停在篮球架下的。”因为太忙了黄风忘记了他的摩托车等他想起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了。

这是大事。梁发福瑟瑟发抖。他做了一个判断摩托车绝对没有离开风岭因为这里没有人会骑。所有的排练工作停了下来工作组的人带着民兵挨家挨户展开了搜索。

没有人表现出丝毫反对。反对便成了做贼心虚。甚至还要主动带着工作组的人搜自己的家排除掉每一个可能藏一辆摩托车的角落。连安白云家也没有放过。

然后搜遍了风岭的每户人家甚至附近的树林里都去找了还是没有找到摩托车。黄风像只病猫夹着尾巴萎靡不振地坐在场边看着别人排练仿佛他丢的不是一辆摩托而是魂。那天是五月一号劳动节。风岭的人们第一次在劳动节的时候给自己放了一天假。

村公所前的篮球场上挤满了人留出中间的空地供大家排练。人们惊讶地看到那些平时里吊儿郎当的年轻人经过不断地训练居然也能有模有样。邱立说这是最后的巩固时期三天以后我们就要在汇报演出中见分晓。

多年以后我一直怀念着那个时候的风岭。人们像着了魔吃了药嘴里张口就哼出一段歌。篮球场上燃着熊熊篝火人们围着火尽情唱尽情跳。洋芋在炭火里捂着白酒装在碗里酒碗在人们的手上传递着。

赵小棒喝多了要给大家唱歌他唱了一首《黄土高坡》。他把胸脯当成鼓使劲拍着大声唱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赵小棒唱完蹲在地上半天不出声了。一阵风刮起来人们忙着捂住酒碗。

“老子要到外面去”赵小棒突然站起来“不闯出一片天地绝不回来。”

人们呆呆地看着赵小棒忘记了碗里的酒和火中的洋芋。后来我想有些东西一直都在只是被生活压在心里比如爱情和对外面世界的向往。人心原本是一扇窗后来在歌舞中变成了一扇门。走出去吧赵小棒山外不止是山还有平原和沙漠还有海洋和冰川。

6

人们行走在山路上远远看去像一群群蚂蚁。我们也是其中的蚂蚁。风岭的人们肩扛红旗从山上走到河边再从河边爬坡到乡政府。我们看到各条通往乡政府的路上都在走着人。上坡的时候大家都忙着赶路平路上大家就跟着哨子的节奏齐步走下坡我们一起唱《团结就是力量》。我们也能听到其他路上的人也在唱歌《社会主义好》还有人在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歌声中灰尘万丈像一支军队正在经过。

我激动得有些喘不上气来被呛了几口灰尘咳嗽起来。安白云走在我前面她不时回过头来看队伍是否完整。我想那个时候她可能把我们所有人都当成了她的鸭子。黄风走在队伍的最后病蔫蔫的。丢摩托车这件事对于风岭人来说其实并不算一件坏事。

锣鼓喧天人山人海。大喇叭里唱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数千人出现在乡政府和学校所在地完全占领了那个小山包。商店里挤满了人买一碗白酒几个人传递着喝仿佛只是为了寻找一个落脚之地。路上走着人身着鲜艳的舞台装。笑声荡漾开来他们相互点评着对方的装扮。

我们学校门口的操场上搭起了舞台教室里的桌子用来做嘉宾席凳子整齐地摆放在了水泥地上。各个代表队依次入场一队小学生正在列队欢迎。这么多人就这样像蚂蚁归巢般地涌进了学校的操场里。外面还有人在拼命往里挤嘴里大喊“我们有节目我们有节目。”

五月的太阳上午也很热。新鲜劲儿一过坐着待演的人们开始流露出烦躁的情绪。乡里杀了一头牛给工作组成员办招待而农民们闻着肉香咽着唾液。

“妈的要让我们等到什么时候”赵小棒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黑压压的人群掏了一支烟出来点上对旁边的李偏偏说“你帮我看着位子我去撒泡尿。”

赵小棒演的是孙悟空。他站起身来人们便笑作一团。他做了金鸡独立望月式的招牌动作说“请让一下让一下我要上厕所。”

人越来越多有人提议将教室门打开让那些无法在操场上立足的人去到教室里观看演出。尽管这样还是有人爬到了围墙上去坐着。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舞台演出就要开始了。

邱立他们拥着一个肥头大耳的领导走向嘉宾席有人带头热烈鼓掌。小学生们提高了声音欢迎欢迎热烈欢迎那领导微笑着向大家挥手坐到了主席台上。

冗长的讲话。那些关于社教运动的必要性的内容我们已经听了无数遍。邱立和那领导坐一排黄风、刘大蒙、方田等人坐在了后面一排。黄风一脸严肃不知所因。安白云仍然低着头。

直到该风岭的人出场了安白云才抬起头来。在小品《我们村里喜事多》中她演一个靠养鸭子致富的女人。这是一个喜剧但她演着演着却自己哭了起来。邱立慌了神。演出结束后他问安白云你怎么哭起来了安白云说我想我的鸭子了。

赵小棒挤向安白云的身边他发现安白云像突然丢了魂一般。憋了很久安白云先开了口“你害死我了。”她说。赵小棒不明所以也不便细问。报幕员报出下一个节目该赵小棒他们上台了。

多年以后我一直记得那个场景。在《敢问路在何方》的歌声中李偏偏扮演的猪八戒肩上扛着一个钉耙肚子上绑了一个枕头安发财的唐僧袍直接来自于村里的道士家陈老歪挑着两个木箱子原本是空的但被人恶作剧地塞了几个石头进去这让他挑着“担”的时候有些费力赵小棒演的孙悟空手持金箍棒一路翻着筋斗出来。

掌声、欢呼声四起主席台上的领导笑得直不起腰。那是最纯朴的创造力那些就地取材的道具滑稽而又亲切。这个节目赢得了表演类一等奖。

赵小棒卸了妆继续沉默地坐在安白云身边。两人都已无心看节目。事实上后面的节目也没有令人眼前一亮甚至有很多节目是重的。比如《社会主义好》几乎每个队都要唱一遍。领奖的时候赵小棒也没有上台而是让还没卸妆的李偏偏挺着大肚子上了台。人群里再次爆发出欢呼声。

汇报演出刚结束雨点开始砸下来。工作人员给领导打着伞作最后的总结发言可是没伞的群众已经哗啦啦撤离了。能找到一个避雨的地方才是最迫切的问题。站在教室里观看演出的人们此时有点幸灾乐祸。屋檐下站满了人。操场上很快便只剩下来不及收拾的桌椅在淋雨。领导们已经不知去向。雨点砸在屋顶上似有千军万马经过砸在操场上水花四溅。

这雨一直下着没完没了。安白云站在我身边看着如注大雨默默流泪。“你怎么了”我轻声问她她根本不理我。赵小棒站在她的身后同样出神地望着外面的大雨。

天色渐晚焦急的人们开始不管不顾地跳入雨中冒雨回家。赵小棒脱下衣服递给安白云“走吧”他说“天黑前雨不会停了。”她仍然呆望着外面他将衣服盖了她头上走进了雨中。风撩动着雨帘扑扇在脸上让人张不开嘴和眼。安白云滑了一跤把赵小棒的衣服甩到了一旁。她再次爬起来时将衣服扔给赵小棒撒腿奔跑起来。

“让她跑吧”赵小棒说。

安白云很快消失在了我们的视线。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天快黑了。雨还在下。夜幕笼罩着风岭雨声统治着世界。这是一场透雨庄稼们该多高兴。我想起安白云心里隐隐有点后悔。

村里的大喇叭突然响了起来。先是唱了两句然后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安白云安白云我爱你我爱你。

这是赵小棒的声音全风岭的人都听见了。紧接着又传来梁发福的声音你喝多了不要乱说出去。

赵小棒安白云嫁给我。

然后喇叭声停止了。雨还在下。

我母亲在火塘边说了一句“运动结束了安白云咋办”

没有人接她的话。

运动结束了。第二天早上天气晴朗阳光下的大地散发着水汽。如果不是地上潮湿着人们会以为下雨只是他们梦中的一个幻象。

有一个消息在村里传开了赵小棒走了。

目睹了整件事情的李偏偏反复在说“狗日的真够狠下着大雨硬是在安白云家门前站了一夜。”李偏偏说安白云没有出来开门只有狗和赵小棒隔着一道门对峙了一夜。“他喝了很多酒直接冲进村公所对着话筒喊。”李偏偏说“劝不住像个疯子他说站到天亮如果安白云还不答应他他就离开风岭。李偏偏逢人便说这件事听到的人又将这件事讲给了更多人听。

霞光万丈我撒腿朝村公所跑。在村公所里我迎面撞上了梁发福。“你被鬼撵了”他骂我。我没有理他。工作组的人正在吃饭没有人会在意一个贸然闯入的半大孩子。邱立举起酒杯说了一番客套话率先喝了酒。黄风背对我坐着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们的东西已经收好了吃完饭就该上路了。

我又跑了出去迎面走来了安白云。她穿着一新背上背了一个天蓝色的牛仔包。我又跟着她进了屋。她将牛仔包放在地上站在黄风身后一言不发。

邱立说白云同志来了

黄风继续低头吃饭一言不发。

赵初晴说来坐下一起吃饭。

安白云说我要跟你们走。

这一下没有人敢再说话了。安白云立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瞪着黄风的背影。只有筷子的声音但这种声音很快也没有了他们相继放下了碗。邱立打破了沉默。

他说白云同志恋爱是两个人的事这关键要看黄风的态度。

邱立看着黄风顿了顿说你该给人家一个交待。

黄风说该说的我都跟她说了。

我看到安白云的眼泪滴到地上但她仍然一言不发。

赵初晴说白云同志感情的事不能勉强。

黄风站起身来他伸手从兜里掏掏了一封信出来。

“你不是要证据么信里写得很明白时间、地点、你和赵小棒之间的一切经过。”

他将信塞到安白云的手中便蹲下身去背自己的行囊。其他工作人员也一道背上了自己的东西。安白云瞟了一眼手上的信件将它揉成一团装进了兜里。工作人员一一跟梁发福握手告别离开了村公所。安白云突然像疯了似地朝后面追上去拽住了黄风。

“我要跟你走”她说“你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你让我怎么做人”

“去找你的赵小棒吧”黄风低声说“别拉着我你不觉得丢人吗”

人们渐渐围过来但没有人说一句话。安发财也在人群中我看到他的双腿在颤抖。黄风用力挣脱了安白云去追赶邱立他们很快消失在了山路上。

风岭的早晨烟囱里冒着烟又被风在空中拦腰斩断。公鸡莫名其妙地叫了起来一遍又一遍。安白云像一棵电杆一样直愣愣地站在篮球场上人们渐渐散去。我远远地看着她不敢靠近。然后她将牛仔包背在身上突然朝自己扇耳光左右开弓边扇边往回走。

7

村庄又恢复了平静。雨季如约而至庄稼拔着节奋力往上生长。如我母亲所说运动真的像一阵风。但风过去了人们的心里也未能平静下来。这场运动撩起了人们对外面世界的向往。赵小棒走后不久又有几个年轻人离开了风岭。他们开了风岭打工热潮的先河。

少了年轻人的风岭失去了生机与活力。村公所前的篮球场上已经没有人再聚集那个高调的大喇叭失去了声音。地里总是热火朝天干活的人们他们偶尔想起前不久的运动但是心里已不再有激情。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安白云了她的鸭子还是由她爹放着。我母亲说她有次见到安白云背着牛仔包走了。但过了几天我又在路上遇到她回来了。她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窝深陷脸色苍白。她慢慢行走在山路上让我感觉一阵风都可以把她吹走。

“你去哪里了”我问她。

“我去县城找黄风”她说“没有找到这狗娘养的。”

“我现在是第一名。”我说。但她没有接我的话。

我们拖着长长的影子沉默往前走。走到河边她坐了下来低头看水里憔悴的自己抄起一把河水洗了脸。

“明天我又要开始放鸭子了。”她说。

“那我继续陪你放鸭子。”

那时我们已经上完了课处于紧张的复习期。上学对我来说就是反复做题。而这些我陪着安白云在河边同样可以完成。有她在身边我觉得自己的学习更有意义。但是她已经脱胎换骨。她和我坐在河沿总是呆望着山的外面。

“县城真的很大”她说“到处是人我找不到他。”

“如果他要带你走就不会甩掉你了。”

安白云回过头来眼神空洞眼泪渐渐迷蒙了双眼。鸭子游到了更远的地方她站起身来跟着走到了河边一片茂密的草丛中。松软的青草如毯子安白云仰面躺在上面双手遮盖住眼睛。

“我是一个脏女人了”她说完这话突然起身跳进了河里。河水齐她的腰她一遍遍清洗自己。洗脸洗嘴唇洗手我想如果我不在她也许会脱了衣服洗身子。她洗了很久穿着湿淋淋的衣服重新坐了我身边。

“可是有些东西是洗不掉的。”她说。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假装继续写作业。她突然一把抢过了我的作业扔到了一旁。

“连你也嫌我脏是吗”她愤怒地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

她环顾四周除了我和她以外四周空无一人。她开始解纽扣。从上往下一粒粒解开白衬衫纽扣。衬衫里面是一件白色的T恤一对乳房呼之欲出。她看了看我我的脑袋里嗡嗡作响。她似乎停顿了几秒钟然后脱下了T恤。那对我梦寐以求的乳房饱满、挺拔散发着青草的气息即将扑腾飞去。我无法管住自己的目光但我不知所措。

“来啊摸”她一把拉过了我的手用力按在她的乳房上一阵热浪袭遍了我全身。我既不敢抚摸也不敢松手。她抓着我的手搓揉自己的乳房我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揉面团。我的眼前一片模糊只剩下白花花一片。我闭上眼睛我怕眼前这团白光会刺瞎我的双眼。过了一会儿她放开了我的手。我机械地停下来不再继续。

待我睁开眼睛她已经赤身裸体。她躺在青草上打开了自己那团黑丛林令我眩晕。我知道那是一个洞会将我坠入无底的深渊。可是即使那是地狱我也愿意永世不得超生。她拉着我的手让我将她覆盖。当我跪在她的双腿间看到自己尚未发育的小家伙突然羞惭万分。但我向前挺了一下身我感觉那是火山里滚烫的岩浆瞬间便熔化了我。她翻身将我推到了一旁。

“你还是个孩子”她无比绝望“你他妈的才十二岁。”

我在委屈中看到她迅速穿好了衣服迳直走进河里。这一次她没有洗自己而是仰面躺在了水上顺流而下。她就这样漂走了把我一个人丢在了河滩上。下午的太阳黄澄澄地照在水面上像是装了一河的金子。

有几个学生从远处的山路上走过放学了。我也走上了回家的路。刚才的经历像一场梦。我回望了一眼河边安白云的鸭子撒在浅草滩上她坐在鸭子中间一动不动。脑海里又是青草上的安白云我甚至又闻到了某种香甜的味道。

此后的日子里长大的愿望从来没有如此迫切。但长大从来不是一件可以轻易如愿以偿的事。再次见到安白云我会低下头去等待那阵青草混合着肌肤的气息。我们在河边见面有时候是远远地看着她有时候会走过去跟她说几句话。她一天天憔悴下去脸上没有了血色眼睛里没有了神采。

“我告诉你一件事但你不准骂我”有一天下午我在河边堵住了她“我听人说你最近跟好几个人那个了。”

“哪个”

“就是我们上次那个。”

“是的。”她说“你管得着”

我一时语塞心里有一种剧痛荡漾开来。我真想抬手给她一个耳光但她脸上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我朝前走她又叫住了我。

“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如果说出去我就宰了你。”她说“我怀孕了我不知该怎么办了。”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将我劈成了两半。我突然想到了乡卫生院后面的那个瓦窑里面堆着好多引产出来的死孩子。那是一个计划生育深入人心的时代即使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也知道这项天天都在宣传的国策。

“你去引产吧”我说。

“那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安白云没有死但她疯了。一夜之间风岭人见面都在说这件事。最先看到她疯的是陈老歪他早起上山找柴看到安白云赤身裸体地从家里跑出来被安发财给抓回去了。这件事在风岭传了很多天但除了陈老歪以外还没有人看见疯了的安白云。过了几天有人看见安发财鬼鬼祟祟地去乡里请医生。有人从他家门外经过听到安白云在骂声中踢门。可是安发财说那是他家的骡子在踢门。

直到有一天安发财憋不住了他跑到村公所找梁发福大哭一场承认了安白云疯的事实。

安白云重新出现在风岭她披头散发上身穿一件蓝色绒衣下身穿黑色喇叭裤脚上穿着拖鞋。她有时候沉默得像个影子悄无声息地走在风岭能够吓人一跳。有时候她会突然烦躁起来不光骂人连鸡狗也不放过。有时候她不骂人突然吼出一首歌来不走调还和从前一样动听。

我悄悄跟在她身后以为她没看见可她突然转过身来高声说“你只有十二岁。”

“我快要考试了”我说“我能够考进县城。”

“县城里人多狗娘养的。”

她一脚踢飞了拖鞋“哗”地一声拉下了衣服拉链露出了里面的T恤两座山峰耸立。

我蹲下身给她捡拖鞋一滴眼泪砸进了灰尘里像一面镜子被打碎我在迷蒙中努力去拼凑安白云过去的影子。我将拖鞋扔在她面前她嘿嘿笑着套了进去然后继续朝前走嘴里唱

山青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小小船儿撑过来/它一路摇啊摇……

她和她的歌声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

伏天的时候安白云似乎疯得更厉害了。酷热的天气让她总是为了裸体行走而跟家人斗争。一不小心她就会赤裸着跑出来在村里游荡她的背上泛着青苔一样的颜色那一对奶子越发像两个青瓜。

当我拿到了县中的录取通知她已经成了风岭人争相躲避的对象了。她赤脚走在村里手上拿一根木棒见到会动的东西她都要打。

“我考上了”我对她说“县中你还记得吗”

她看了我一眼嘿嘿笑着走了。我追上去塞了一把糖在她手里趁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时逃掉了。那一天我的兜里揣着红色的录取通知走在风岭见人就掏出来给对方看。那是一张进入县城的通行证我是风岭第一个考进县中的学生。我专拣人多的地方走去用别人的夸赞填满内心的虚荣。大半天的时间我跑遍了风岭将这条喜讯传到了每一个角落里。

下午的时候我坐在篮球场上休息又看到几个人远远地走了过来。我掏出录取通知朝他们奔跑过去等走近了一看才知那是四个穿着制服的警察。

这四个警察直接进了村公所找到了梁发福。我跟着进去被老梁轰开了。

过了一会儿村里的大喇叭里传来了歌声。在地里干活的人们听到喇叭声心里莫名紧张起来。他们知道大喇叭一响准没好事儿。但当梁发福通知说是有警察到村里了解一些情况的时候他们还是赶紧放下了手中的活聚到了村公所。

“前段时间是不是有一个叫黄风的人在这里搞社教运动”警察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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