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人不理解,老五为什么认警察柳随风当哥,有时候,连柳随风自己也很纳闷。先说长相吧,柳随风一米八六的个头,相貌堂堂,号称是江北公安局的“门面”;老五大概只有一米五左右,长相猥琐,邋里邋遢的,跟叫花子差不多。再说地位吧,柳随风是江北公安局第一大所丹竹所的所长,一方诸侯,丹竹镇十几万人口,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老五不过是丹竹镇一家企业的普通员工,且是最底层的一线员工,而老五之所以能够进去,还是柳随风给他安排的。从籍贯来看,柳随风是本地人,家族在江北市赫赫有名,老五是河南人,到江北市仅有两年的时间,在丹竹可以说是两眼一抹黑,除了几个小老乡之外,没有任何朋友。从这三点可以看出来,老五不仅与柳随风没有任何的亲戚关系,更没有什么理由管柳随风叫哥,况且老五年纪比柳随风还大了十几岁。

但世间事往往就是这么奇怪,老五不单认柳随风为哥,柳随风在很多时候还不遗余力地为老五办事,两人的感情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所以说人的感情,逃不过就是“缘分”两字。

柳随风第一次认识老五,机缘很巧。

当时的柳随风还不是丹竹所的所长,只是江北公安局的一名普通的机关办公室民警。

那天傍晚,柳随风和妻子正在散步。

柳随风的妻子李佳怡也是局里的一名民警,怀孕三个月了,正是茶不思饭不想的时候,吃啥都没有胃口,偏偏肚子又饿得慌。因此散步走了一会儿,李佳怡就提出想吃点儿面。

吃面不是难事,江北这地方,小吃满大街都是。老婆提出要吃面,柳随风当然得遵从。放在平时,李佳怡会坐下来和柳随风一起慢慢品尝,但现在怀孕在身,再看面店的卫生状况,李佳怡吃了几口就不想再吃了。

面剩得很多,柳随风舍不得扔掉,就让服务员打包。

两人走了一会儿,李佳怡打消了回家继续吃面条的念头,对柳随风说:“还是扔掉吧,今天就浪费一点儿,提在手里不舒服。”

柳随风想想也是,于是答应了。两人找了个垃圾桶,没把面条往里面扔,而是放在了旁边。

正当两人想离开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忽然从两人后面钻出来,端起地上的面条,看也不看他们,就“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

夫妇俩面面相觑。

眼前这个狼吞虎咽的男人,说是叫花子吧,好像又不是,至少从穿着上看来,衣服是破旧了点儿,但还算整洁,还是套工作服,后背印了“强力家政”四个字。说明至少还是有工作的人,怎么会连扔掉的垃圾都吃?莫非是个精神病人?

柳随风想着,身子往李佳怡前面靠了靠。万一真的是精神病,可不好说。

男子几下就把面条吃光了,嘴也不擦,抬头朝柳随风和李佳怡笑了一下,满嘴黄牙。

柳随风凭着多年的从警经验,判定这男子不是个精神病,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松下来之后警察的职业病马上就开始犯了。他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略带疑惑地问男子:“你哪儿的?”

男子用袖子抹抹嘴巴,憨厚地笑笑:“俺河南的。”

柳随风说:“你……这个……”

男子似乎明白柳随风想问什么,难为情地说:“俺刚到这里打工,钱花光了,工资还没发,肚子实在顶不住了。”

柳随风盯着男子的眼睛,确定他不是在说谎。

李佳怡也觉得难为情,毕竟自己吃剩下的面叫别人吃了,有点儿过意不去,就从包里掏出一百元说:“你别吃垃圾桶里的东西了,拿去先对付一下吧。”

男子忽然间像受了很大侮辱一样,蹦起来,往前跑了几步,停下转回来对李佳怡说:“俺不是乞丐!”说完一溜烟跑了。

美国电影里有个叫阿甘的说过:“人生就像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柳随风也没有想到,过了没几天,他就跟这名男子又碰到了,这回是在自己的办公室。

一大早,局里就通知说,上级的考核组要过来半年度考核,各科室务必要把办公室卫生搞干净,迎接考核。

局里是年初搬迁到新大楼的,外面看来,新大楼很气派,每个科室基本都有一个独立的办公室。但房子大了有大了的烦恼,卫生总是搞不好。

柳随风正收拾屋子,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个小个子男人拿着大拖把走了进来。两人一对眼,都傻了。

原来就是那天吃剩面的男人。

男人很吃惊,两眼直瞪瞪地看着柳随风说:“原来你在这里上班啊?”

柳随风说:“是啊。”

男人自言自语说:“难怪,俺说怎么那么好心,原来是警察啊!”

柳随风笑笑。现如今,说警察好的人真的不多了。

看到柳随风手里拿着厚重的一沓文件,男人马上抢过去说:“警官,您坐下,俺来吧。”

柳随风本想客气一番,后来一想,一来自己手头还有一些材料要写,时间比较紧,二来反正这个人也是局里请过来的清洁工,让他来干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假意推脱一番,也就由他去了。

男人工作很卖力,也很利索,一会儿的工夫就把柳随风的办公室打扫得干干净净,让柳随风感觉到局里这次的花销还是很值得的。

打扫完办公室,男人离开时,对着柳随风敬了一个礼,嘴里说着:“警官,俺走了。拜拜。”看着男人十分不标准的敬礼,嘴里还说着不中不洋的话,柳随风很想笑,但想想一个清洁工,没什么可笑的,也就算了。

最后的结果,柳随风的办公室因为非常整洁,被局长点名表扬了。这让柳随风心里十分得意。

晚上回家,柳随风把这事跟老婆说了,李佳怡惊讶地说:“看来这碗面还是物有所值啊!”

突然,她好像想到了什么一样,对柳随风说:“咱们那房子不是刚装修好吗?卫生还没搞,不如你打个电话给家政公司,让他们过来搞一下。”

李佳怡说的是实话。身为警察,两人的工作都十分繁忙,结婚的时候买了房子,好不容易装修好了,一直都没有时间打扫卫生,目前还是住在柳随风的家里。毕竟是和家里人一起住,做什么事情都不方便,就连夫妻间的那点儿事,也要偷偷摸摸地做,声音大了怕影响家人。两人老早就想搬到新房子去住,主要是卫生没打扫好,李佳怡怕影响了胎儿,迟迟未能落实。现在好了,有家政公司,而且看来服务还比较到位,两人就开始动了整理新房的念头。

不过柳随风有些顾虑,他说:“家政公司也不一定会很积极的,你看今天局里来的几位清洁工,除了这个河南人之外,其他的我看都是在磨洋工。”

李佳怡说:“那我们跟他们老板说好,就要这个河南人过来。”

柳随风想想,就同意了。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柳随风到办公室找来家政公司的号码,拨过去直接找他们的老总,并且点名要那个河南人过来。老总听说是公安局的人,很是配合,马上和柳随风约了时间。

公安局的人面子就是大,等夫妻俩驱车刚到小区楼下的时候,发现这个河南人已经等在那里了。

河南人看到柳随风夫妇下车,一溜儿小跑地迎过来。

柳随风带他进了新房。河南人简单看了一下房间,有些犹豫地对柳随风说:“警官,您这房间有点儿大,不好打扫啊。”

柳随风这房子确实很大,是个复式的跃层,大概有二百多平方米。根据河南人的估计,要是他一个人搞的话至少要三天才能彻底搞干净。

“我们现在的钱是这样算的,每小时十五元,一天给你打扫十个小时,就是一百五十元,三天就是四百五十元。”河南人摇摇头说,“这样很不划算的。”

柳随风不在乎这点儿钱。二百多平方米的房子都买了,还在乎这几百块钱吗?他刚想说“没事”,河南人抢着对他说:“警官同志,要么这样好了,俺给你打扫一天,你付一天的钱,剩下的俺每天晚上过来给你打扫,不收你的钱,你看行不行?”

柳随风觉得有点儿诧异,问:“为什么?”

河南人解释说:“你既然跟老板讲了叫我过来,那肯定要付钱给他的,但是俺看不用付那么多,俺回去的时候跟老板说只要打扫一天就够了。俺下班后晚上没事情做,正好过来给你打扫,你可以省下三百元呢!”

柳随风暗叹,河南人,脑子就是灵活!别看这个男人长相憨厚,脑子里的弯弯道道还不少呢。不过凭什么他给自己义务劳动呢?难道就因为李佳怡曾经要给他一百元?他还没接呢!

柳随风正想说“不用了,我不缺钱”,脚上却被李佳怡踩了一下,意思就是要他答应了。

这个女人!

新房很快就打扫好了,正如柳随风想象的一样,河南人确实勤奋,房子打扫得一尘不染,就连最会挑剔的李佳怡都找不出任何的毛病。两人很满意。

当擦完最后一块玻璃的时候,河南人满意地打量了一下新房,对柳随风说:“警官,你这房子真漂亮啊。城里人生活就是好,比俺们农村人强多了。”

柳随风笑笑说:“说啥呢,我就是一小警察,这房子是我父母用一生的积蓄买下来的,不算我的成果。如果靠我的工资,一辈子也买不下来。”

河南人眨眨眼说:“不能吧!你们当警察的可有钱了。”

柳随风说:“谁跟你说的,当警察就是有钱的吗?”

河南人说:“我知道的,俺们那儿的警察,每个人都是住高楼大厦,开四个轮子的小汽车,威风得很!”

柳随风说:“那也是个别的,我跟他们比不了。”

河南人说:“嗯,可能是。”

送河南人到门口,李佳怡好像想到了什么,突然问河南人:“你吃饭了没有?”

河南人马上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不言语。

柳随风明白过来,他还真的没钱吃饭了。不知道这几天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柳随风不忍,拉起李佳怡的手说:“正好咱们也没有吃饭,一起吃点儿吧。”

新房所在的小区新建成不久,没有像样儿的饭馆,俩人商量,还是到市区去吃。坐上柳随风的车子,河南人屏住气,一声不吭,手脚不停地挪动,似乎不知该放在什么地方好。

李佳怡很爱干净,车里很整洁,还放上了一瓶香水,车里不时飘着若有若无的香水味。河南人穿的衣服本来就破旧,加上一天的工作下来,还到柳随风家搞了一晚上的卫生,满身都是灰尘,让他坐在车里,真是无所适从。

车子在市中心停了下来。眼前是一家新开业的泰国菜餐馆,不知味道怎么样,但装修还是可以的。因为新开张,吸引了江北市一群食客,虽然差不多到晚上九点了,仍然门庭若市,要领号排队。

柳随风把车子停好,和李佳怡、河南人一起在门口等。

餐馆门口等着一帮人,看穿着,一色的光鲜,这样就显得河南人十分不协调。河南人也感觉到了,在门口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缩在柳随风背后,局促不安地搓着衣角。

走进去,坐下,服务员拿过菜单。柳随风和李佳怡每人点了一个菜,把菜单交给河南人。河南人尴尬地看着柳随风说:“警官,俺不识字,还是你们点吧。”

柳随风又加了两个菜,看看差不多了,叫服务员去下单。

河南人悄声问柳随风:“警官同志,晚上这菜得多少钱?”

柳随风说:“这儿的菜挺贵的,四个菜一个汤,差不多要五百。”

河南人一咋舌:“老天,这么贵!够俺半个月工资了!”

柳随风笑笑说:“难得请你来吃饭,自然要到上点儿档次的餐厅了。”本来柳随风这句话是忽悠的,没想到河南人听了后,居然眼角有点儿湿润起来。只不过他一直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流下来。

柳随风说:“忘了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河南人说:“俺姓刘,叫刘老五,就叫俺老五好了。”

柳随风有点儿诧异:“你本名就叫刘老五?”

“是啊。家里人也没有文化,俺出生的时候,名字取不来,就按照顺序来排了。俺上面还有几个堂哥,排到俺正好是第五,就叫老五了。”

老五看柳随风不语,小心翼翼地问:“警官同志,那你叫什么名字?”

柳随风说:“我姓柳。叫柳随风。”

老五大喜,也不管在什么场合,竟然站起来,双手一把握住柳随风的右手,说道:“你也姓刘?俺们是一家人啊!那俺叫你刘哥吧!”

柳随风被老五的动作搞得吃了一惊,回过神儿来才明白老五是把自己的姓弄错了,连忙解释:“我不是姓刘,我姓柳,柳树的柳。”

老五不管,只管拉着柳随风的手“哥呀”、“哥呀”地叫个不停,还说:“不管姓刘姓柳,总之俺们五百年前就是一家人。”

他这样弄得柳随风和李佳怡哭笑不得。柳随风说:“老五,你别这样,你叫我哥不合适。”

老五哪管这些,这个外乡人像捡到救命稻草一样,拉着柳随风的手不放,直到柳随风脸上微露出一丝不悦了,才猛然醒悟过来,嘿嘿干笑几声,依依不舍地放开了柳随风的手。

摊上这么一个弟弟,确实令柳随风心里很不爽,因为老五很烦人。

几天后,柳随风正在上班,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用座机打过来的。看看号码很陌生,柳随风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是老五。

老五在电话里很兴奋,对柳随风说:“哥,俺发工资了!晚上俺请你和嫂子吃个饭。”

柳随风说:“不用了,我这几天没时间。”

他心想,老五就一农民工,也不知道每月能挣多少钱,让他请吃饭,怎么好意思吃得下?

老五却不管,仍旧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哥,你这段时间没空,那俺等你,啥时候有空了,来找俺,俺一定要请你吃饭的。你是俺在这里唯一的亲人啊。”

柳随风心里莫名地烦了起来,心想,呵,这个外乡人,还真上脸了,明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竟然都用上亲人这种称呼了。都说河南人狡猾,看来一点儿都不假,知道他柳随风在江北市是个警察,就忙着高攀了。

因此,柳随风说话的口气就没有那么客气了:“我真的没空儿,你还是先把自己安顿好吧。”说着就把电话给挂了。

没想到老五挺倔强,电话不行,硬是等在局机关的门口。柳随风下班车子一开出来就看到了他。柳随风装作没看见,油门一踩,车子呼啸而过。

大概是柳随风车子太快,老五没看见,仍旧站在门口,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看。柳随风朝车子后视镜看了一下,看到站岗的两个保安出来,不知道跟老五说了些什么,老五便稍微往外面走了几步,在门口的花坛前坐了下来。

柳随风笑笑,自顾自开着车走了。

很不凑巧,晚上接到局长一个电话,说明天要开个会,让柳随风准备个材料。万般无奈,柳随风只得回局里加班。

车子开到门口的时候,柳随风惊异地看到,老五还在门口等,不过看样子似乎有些累了,头垂在胸前昏昏欲睡。

柳随风不理他,车子直接开进去。

等到加班结束,已经凌晨一点多,柳随风车子开出门口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花坛,老五不见了,估计是熬不住走了。问了一下值班门卫,居然是在十分钟前走掉的。

柳随风皱了皱眉,有些为老五的执着感动。

然而,第二天晚上仍然是这样。

这下柳随风有点儿于心不忍了。他把车子停好,走下车。

老五正在花坛上呆坐着,目不斜视地看着花坛两株灌木中间的一个蜘蛛,看得很仔细,好像蜘蛛编织的网上会放3D电影一样。柳随风走过去,轻轻拍了一下老五的肩膀。老五回过头来,看见是柳随风,大喜,又想捉住柳随风的手。这回柳随风学精了,右手插在口袋里,没拿出来。

老五尴尬地笑笑,解释说:“昨晚看你忙了一晚,凌晨了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怕打扰你俺就先走了。”

柳随风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这段时间很忙。你的心意我领了,吃饭就免了。”

老五不依不饶说:“不行的。这是俺这辈子领的第一份工资,俺一定要好好感谢你。你是俺哥呀!”

柳随风真是哭笑不得,看到老五坚持的样子,心想如果不答应,这小子估计还得胡搅蛮缠,不如答应算了。

于是柳随风说:“这样吧,我现在有点儿饿,去吃点儿面条怎样?”柳随风的出发点是既然老五一定要请,那就尽量让他少花点儿钱。

谁知老五却不领情,说:“没有这样的道理的,俺要请你吃饭,不是请你吃面。”

柳随风脸色一沉,说道:“你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请吃饭吗?对我们来说,只有别人请我们办事的时候才能请吃饭。你请我吃饭了,其他民警会怎么看?你是想请我还是想害我?”

柳随风一顶帽子扣得老五干瞪眼,“俺俺俺”了几句都没“俺”出一个所以然来,明知道柳随风说的不是真心话,又拿不出什么证据来辩驳,只得跟柳随风去了。

柳随风把车子开到一家面馆,正是上次陪老婆吃面的地方。这家面馆很实惠,俩人无非就十多元钱,这是柳随风一路上盘算好了的。

走进面馆,没等柳随风讲话,老五就大声嚷嚷开了:“服务员!过来!”

过来了一个小姑娘,问:“两位要吃点儿什么?”

老五高声叫道:“把你们最好的面端上来!”

柳随风惊讶地看着老五,好像老五不是一个农民工,倒像是一个暴发户,在最高档的酒店里颐指气使一样。柳随风心里暗笑了一下,也不管他,自顾自地坐下来。

面端上来,很普通,就猪脚面,这也是这家面馆里最贵的面了。老五另外还叫了一盘鸡爪、一盘鸭头、一盘花生米和两瓶白酒。

柳随风一看,连忙叫住老五说:“使不得,使不得,我们有规定,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

老五说:“哪里来的规定?俺看很多人都在喝酒开车。你是个警察,都是你们在查别人,哪有别人查你,怕什么?”

柳随风低喝一声:“别胡扯!你要真让我喝酒,我就走了。”

老五被柳随风一喝,头脑冷静下来,恢复到蔫头蔫脑的状态,不勉强柳随风,不过自己倒是留下了一瓶。

俩人边吃边聊。

说是聊,主要是老五在讲话,柳随风在听。

老五说,他家里很穷,自小就没了爹娘,是一个堂伯把自己养大的,小时候没钱读书,就帮着伯伯家里喂牛放羊。伯母不好,自小对自己没有好脸色过,大了也一样。今年差不多四十岁了,媳妇没娶上,孤家寡人一个。父母双亡时留下了一点儿地,现在已经被伯伯占了,本想要回来自己种,被伯母一顿臭骂,说从小把你养大已经很不容易了,这点儿田地就当是抚养费。看看在家里活不下去了,一狠心收拾行囊,和同村的几个堂兄弟一道出来打工。刚到江北市的时候,身上没钱,和几个堂兄弟住在一起,工作是堂兄弟介绍的,说好一个月结一次工资,结果几个人身上的钱都熬不到一个月,所以最后几天只能在垃圾桶里捡点儿东西吃。

“不过现在好了,工资发了,咱手里有钱了,不用再到处捡垃圾吃了。”老五眉飞色舞地说。

柳随风问:“一个月工资多少?”

老五高兴地说:“一千二呢!老板挺好的。这是俺这辈子第一次拿到这么多的钱呢!”

柳随风心里默默算了一下,他们付给家政公司的是每小时每人十五元,按照一天十个工作小时算,每人每天能产生的利润是一百五十元,每月就是四千五百元。老板只支付一千二百元的工资,这老板可够黑的!

老五的酒量不是很好,半瓶白酒下肚已经醉得不行,趴在桌子上便睡着了。柳随风看着没办法,只得叫老板打包剩下的菜,扶着老五上了车。

上车后,柳随风想想,如果现在把老五扔在外面,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还是把他送回家里,反正好人也做了,索性做到底吧!

柳随风问老五住哪儿,老五说江北一桥底下,说完又倒头睡去。柳随风只得发动车子,按他的指引而去。

差不多到一桥的时候,柳随风把车子停在路边,摇醒了老五。

“在桥下,”老五醒过来,用手指着前面,“俺给你指路。”

顺着老五的指点,柳随风把车子开到了桥底。

老五下了车,也不管柳随风,站在路边美美地撒了一泡尿,满脸酒气且得意地对柳随风说:“哥,你没想到俺住这里吧,这儿可是咱们温暖的家呢!”

老五带着柳随风往桥下走,一直走到最里头的时候,柳随风才恍然大悟。原来老五所说的家,竟然是桥下一个桥洞里。这个桥洞有一面是用水泥封起来的,老五他们用工地上的破羊毛毡在桥洞外面围了一圈,桥洞就风雨无阻,成了一个天然的居室。

掀开羊毛毡走进去,柳随风发现,居室其实挺大的,差不多有五十多平方米,里面横七竖八地躺了十来个人。

老五一走进来,就用河南话大声吆喝起来,把本来睡着的几个老乡都吵醒了,一个个揉着惺忪的睡眼,搞不清楚柳随风是什么来路。老五却不管,只顾大声嚷嚷道:“都起来都起来,来贵客了,你们他妈的都给俺起来!”

大伙儿起立后,疑惑地看着柳随风。

老五仗着酒性,用力地拍着胸脯,指着柳随风对其他人说:“这,是俺哥,俺哥!知道吗?警察!警察知道吗?”

老五是不是醉了老乡们并不知道,但看柳随风的样子,他们真的相信是警察了,一个个紧张起来。

老五仍旧在大声吆喝着:“你们……你们几个鸟人,怕什么?跟你们说了,这是俺哥!警察!俺哥!”

有几个可能见过点儿世面的人最早清醒过来,两个抱住老五,拼命把他摁倒在地,一边捂住他的嘴巴,另外两个跑到柳随风面前,不住地打揖:“警官同志,俺们这老乡喝高了,在胡说呢,你大人大量,不管他犯了什么错,看在俺们的面子上,饶了他吧。”

柳随风哭笑不得,看着老五在地上被两个老乡压得动弹不得,真是又是可怜又是恼。

好不容易柳随风向他们解释完,说老五晚上是和他一起吃的饭,还喝了点儿小酒,喝醉了,这才把老五送回来的。

这个解释显然很难让这帮河南老乡信服,他们觉得这简直是不可思议:一个刚刚跟他们出来混日子的新手,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竟然能请到一个警察吃饭,而且还让警察开车把他送回来。这样的情节在电视里也很难看到。

柳随风苦笑了一下,叮嘱他们把老五照顾好,看看时间也不早了,就钻出了桥洞。

几场秋雨一下,天气开始凉了。江北市进入了秋的时节。

江北市的秋天,与其他地方很不一样,特点是白天温度高,晚上温度低。白天可以穿衬衣,可能太阳高挂的中午,户外的人们只需穿上短袖,一旦到傍晚,丝丝的凉意就迫不及待地钻进人们的身体里,有怕冷的女士甚至开始穿起了棉毛衫。另外一个特点是雨量充沛,往往是一场大雨就相当于夏天时几天的雨量。

柳随风的办公室在市局大楼的北面,房间朝向不是很好,冬天的时候特冷。现在尽管江北刚刚有了秋的气息,待在办公室里写材料仍会感到凉意袭袭。

这天,柳随风正坐在电脑面前敲字,手机响了,一看,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柳随风顺手一按,电话里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哥,好长时间不见,俺有点儿想你了。”

倘若这是一个小姑娘打来的电话,柳随风听听还是比较舒服的,但是这个声音听起来,却令柳随风无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用想,正是老五特有的河南话。

不过想想,自从上次和老五吃过一次面之后,确实有好一段时间没看见老五了。河南人老五对于柳随风来说,不过是生命中的一次邂逅,掀不起半点儿的浪花。因此,不见就不见,没有丝毫怀念。

既然现在电话打来了,想必是有什么事情。

柳随风客气地“哦哦”应付了几声。

果然,老五寒暄了几句后,迅速转入正题:“哥,有个事情要麻烦你。”

柳随风想,果然不出我所料,但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暂且听他讲来:“哦,老五啊,啥事情?”

老五说:“这样的,哥,这几天下雨了,江边的水涨了好多,差不多淹到桥底下了,俺琢磨了一下,要是再下一两场雨,肯定得淹过桥底,这样俺们住的地方就没了。俺们几个一合计,觉得嘛,秋天一来,冬天也快到了,估计冬天来了俺们那地方即使没被江水淹了,也挡不住雨雪,所以俺们想到郊区租个房子住。江北市俺们不熟,想想你是这里人,能不能帮俺们问问看?”

江北的冬天确实很特别。江北市在中国的中东部,南方人到了江北觉得冷,因为一般冬天里,江北都会下那么几场雪;北方人到了江北也觉得冷,毕竟江北的冬天不是很长,家里一般都用空调,没有北方的暖气。

老五给柳随风打这个电话,说的是事实。不管于公于私,柳随风都觉得确实应该给他们考虑一下,解决好住的问题。

柳随风答应了老五,说有空儿的时候帮他们看看,联系一下。

“最好是郊区的房子,这样房租不会太贵。”老五犹豫了一下,还是向柳随风表达了他的意愿。

柳随风说:“我尽量吧。”

临了,老五还告诉柳随风,这个是他的手机号码。这两个月来,大家伙儿都顺利拿到了工资,老五找了一个收破烂的人,花五十元钱买下了一个二手山寨手机,还买了一张电话卡。

挂断电话,柳随风莞尔一笑,这老五,挺会享受的,风餐露宿的,居然玩起了手机。不过考虑到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似乎也说得过去。

柳随风把老五的手机号码存在了自己的手机里。

租房子这种事情,可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关键有两个困难点。第一是租金问题。这几年,江北市的房价飞涨,从柳随风刚毕业时的一千多一平方米,短短六七年的时间里,上涨到一万多。水涨船高,房租也贵得离谱,普通的两居室,开价基本都在七八百元以上。柳随风算了一下,按照老五他们的收入水平,显然这不是他们能够承受的。第二点,老五在电话里提出来,最好是和老乡们合租,这样能够节约成本,但房东们一听说是群租,大多不答应,勉强有几个答应的,听说老五他们是河南人之后,立马拒绝了。

一上午,柳随风电话打了几十个,居然一个都租不下来。

中午,天气突然变了,又下了一场暴雨。

正当柳随风在窗前郁闷地看着雨景的时候,老五的电话又打过来了:“哥,房子租好了没有?咱们这儿差不多已经淹到了!”

柳随风不好说租不到,只得搪塞了几句,说正在联系,把老五的电话挂了。

思来想去,柳随风觉得,如果电话再这样打下去,效果还是一样的。能够指望的,只能用一下自己的小特权了。

于是柳随风给市郊的一个派出所打了个电话,请下面的一个所长帮忙。

柳随风在市局上班,是办公室秘书,对外不一定吃香,但对于内部的单位来说,还是有一定的权威。所长很快就答应下来。

果然还是所长管用,半小时不到,所长就打来电话,说事情解决了。

所长说:“我辖区有个工厂,前段时间搬迁到新厂房去了,剩下十来间老房子。地方我熟悉,房子旧是旧了点儿,但还能住人。不过那地方是个工业区,环境可能不大好。”

柳随风说:“没关系,不是我住的,是给一些外地人住的。”

接着,柳随风问租金多少。

所长说:“咱兄弟俩说啥租金呢!你兄弟在这里还是有点儿面子的,那厂老板说了,只要是我用得着,尽管用,反正他也不打算搬回来。那地方等拆迁还有好几年,总够你用了吧?”

柳随风大喜,没想到自己忙活了大半天的难题,就这么轻易解决了。

搬新房子那天,正好是双休日,柳随风没事儿做,就开车去看老五他们搬东西。

所长说得不错,这是一个老厂房,房子大概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建造的,几十年过去,显得有些破旧。不过质量还好,进去看看,清清爽爽,老五他们十几个老乡,每人一间房子还有富余。

看到柳随风过来,老五自然大喜,扔下手里的活儿,不顾手上的灰土,一把抓住柳随风的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其他的河南人是第二次看到柳随风了,也没有了第一次紧张的心情,一个个围上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露出淳朴的笑容。

柳随风被这么多人围住,感觉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摆手让他们散去。

老五不肯走,也舍不得放手,一直对柳随风说:“哥,谢谢你,谢谢你,你真是俺亲哥。”

看了一会儿,柳随风说要走,没想到这帮河南人一窝蜂地又围了上来,说“不要走”,“不要走”。柳随风不解,用询问的眼神看着老五。

老五说:“哥,俺们那儿有规矩,搬新房子必须得办酒庆祝。咱们商量好了,等会儿东西搬好,俺们就出去割点儿肉,买点儿酒回来,晚上好好撮一顿。还有,你帮了俺这么大忙,大家伙儿都说好了,晚上一定要留你参加。”

柳随风说:“不用客气,主要是我同事帮的忙,我没那么大的能耐。你们晚上喝高兴,我还有事,就不陪你们了。”

老五他们不依,团团围住,一定要柳随风留下来。

柳随风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想想似乎晚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就勉强答应了下来。

既然说好晚饭一起吃,柳随风就对老五说:“你们先搬东西,我去给大家置办饭菜吧。”

老五说:“那行,你有车子,方便。你把钱拿上。”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一百元递给柳随风。

柳随风看到这两张沾满了汗腥味儿的票子,坚决不肯收。但老五说,这是他们大家伙儿凑在一起的份子钱,不收不中,柳随风只得勉强收下。

上了车,柳随风想,怎么感觉就像上了贼船一样,随他们摆布了呢?

显然,两百元钱买菜还可以,买酒就不够了,又显然,这是他们能够拿得出手的唯一资本了。柳随风嘴里不说,心里有点儿过意不去,于是自己又拿出了两百元,好菜张罗了一大袋,随后开车回到家里,拿了几瓶好酒上车,顺便给李佳怡说了声,晚上不在家吃饭了。

“你到哪儿吃饭呢?”李佳怡问。

柳随风说:“和老五他们一帮人吃饭。”

李佳怡有点儿不相信:“不能吧?你还真和他们一伙儿勾搭上了?”

柳随风说:“说啥呢?啥叫勾搭?我这是在密切警民关系!”

李佳怡哈哈大笑道:“有你这样密切的吗?”

等柳随风回到老五他们称之为“新家”的地方时,这帮河南人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了。在最大的一间房子里,围起了一个火炉,中间用一个废弃的铁盘子盛着烧红的煤炭,两边分别用两个铁制的架子支起来,一根铁棒横在两个架子中间,吊了一口大锅,锅里“噗噗”地冒着热气。

看见柳随风回来,一群人喜形于色,接过柳随风手里的食材,洗的洗,切的切……转眼间一大盘肉菜就倒进了锅里,加上调料,盖上锅盖儿,不到一刻钟,屋子里就飘起了浓浓的香味儿。

众人又找来了几张硬纸皮,绕着火炉围成一圈,把柳随风推到首位,纷纷就座。

柳随风看看面前的碗筷,还行,干干净净的,大概是新买的,与其他人形状不一的饭盒比起来,显得有些档次。

“大家等等,”老五叫住了正要揭开锅盖儿的人,说道,“这样,吃饭前先请俺哥说两句,大家鼓掌!”

众人纷纷将饭盒放下,强忍住涌到嘴边的口水,用力地鼓起掌来。

柳随风没受过这样的待遇,感觉怪怪的,连忙摆手叫停。

众人不依,七嘴八舌吵起来,语言听得不是很明白,总体意思只有一个,就是一定要请柳随风讲话。

柳随风清了清嗓子,说道:“嗯,这个……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反正呢,出来工作,谁都不容易。我对这里比大家熟悉些,一些能帮忙的事,只要不违反原则,我会尽力帮的。但是,能力有限,帮不上大忙。其他话也不多说了,今天大家忙了一天,肚子想必已经饿得不行,我这里起个头,敬大家一杯,总而言之,希望大家工作顺心!”

一帮河南人打开柳随风带来的酒,倒了一杯,喝下去,然后开始吃肉喝汤。一时间杯来盏往,酒肉飘香,颇有些狂欢的味道。

酒过三巡,柳随风有点儿撑不住了,脸红脖子粗,喝得高兴,连外套都脱了。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光喝酒没意思,来点儿节目!唱个歌吧!”

众人把眼光投向了柳随风。柳随风忙摆摆手。说实话,唱歌不是柳随风的强项,从警这么多年,除了国歌和《人民警察之歌》,其他的歌基本唱不下去,不是忘记歌词就是跑调。

众人见柳随风的样子,知道不大会,倒也没有过分要求,又高叫起来:“秀才!秀才!来一个!”

人群中站出来一个年轻人,约莫二十多岁的样子,脸红红的,朝柳随风羞涩一笑,说道:“那我就献丑了。唱个大家熟悉的《故乡》吧!”

“好!好!”大家一起鼓掌。

年轻人清了清嗓子,开始唱起来:“天边夕阳再次映上我的脸庞……”

第二天太阳晒屁股的时候,柳随风才从宿醉中醒来,脑子还是昏昏沉沉的,头痛欲裂。李佳怡早已起来收拾好一切,看见柳随风醒来,倒了一杯蜂蜜茶过来。柳随风觉得嗓子干得难受,接过来一口喝光。

“昨晚可以嘛,酒量那么好?”李佳怡揶揄道。

“我怎么回来的?”柳随风艰难地问。确实,酒喝到后来,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了。怎么回的家?

李佳怡说:“昨晚老五他们几个把你抬回来的!”

是这样吗?

柳随风躺在被子里,不由感叹,在办公室这么多年了,出去应酬的场合不少,一次也没有这样醉过。官场上的应酬,大多是能喝十分喝七分,不能比领导先醉,后续工作还要准备。上次醉成这样是什么时候了?大概只有警校毕业时有过那么一次疯狂吧?

柳随风苦笑了一下。

李佳怡还在絮叨着:“一回家就吐,吐得满床都是。车子也不要了?害人家三更半夜地跑那么远的地方帮你把车子开回来。下次干脆把车子也扔掉算了!”

短暂的冬天过后,江北市的春天终于在人们的期盼中扑面而来了。最早窥到春意的是小草。除小草之外,感受到春天的,还有人的心情。

柳随风就是其中之一。近段时间来,好事接踵而至。

首先是乔迁新家。去年新房子装修好之后,按照一般的说法,要晾半年才能入住。由于考虑到李佳怡正在怀孕期,担心新房内有毒气体排放不干净,影响胎儿的发育,所以柳随风干脆晾了一年。春节过后,挑了个黄道吉日,隆重地搬进了新家。其次是李佳怡顺利地给柳家生了一个小龙子,让整天渴望抱孙子的柳家父母笑得合不拢嘴。更为可喜的是,小道消息说,根据局里党委研究决定,下半年准备让柳随风到丹竹所任所长。丹竹所是江北市第一大所,局里民警戏称“领导摇篮”,十多年来,在丹竹所当所长的,基本几年后都提拔了,甚至地区的副局长也出了好几个。

所以尽管柳随风在刚当爸爸那几天忙得焦头烂额,但脸上总是洋溢着春风般的微笑,一副少年得志的样子。

当然,在这个喜庆的时候,是少不了老五的。不知道老五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柳随风喜得贵子,马上组织了几个老乡,凑份子买了一大筐水果鲜花给李佳怡送来。

几个月来,老五他们活得很滋润,虽说每月的工资不多,但是省吃俭用下来,也有不少的积蓄。临近春节的时候,老五在地摊儿上讨价还价,买了一套劣质西服,又把满头乱糟糟的头发剪了下,看起来倒也有模有样。唯一不敢恭维的是一双皮鞋,因为要劳动,总是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尘,让老五农民工的身份彻底在西服的掩盖下暴露出来。

所以,当老五几个人拿着水果鲜花走进产房的时候,柳随风的父亲柳清泉还以为他们走错了病房。

老五一改过去大大咧咧的性格,看见满脸憔悴的柳随风,轻手轻脚走过来说:“哥,恭喜啊!”

柳清泉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自己何时多了这么一个儿子?

柳随风尴尬地对父亲笑了笑,示意一会儿再说,然后把老五等人拉出了产房。

柳随风说:“你们花这冤枉钱干吗?心意到就行了。”

老五说:“那不一样的,你是俺哥,这也是俺侄儿嘛。叔叔过来看看侄儿,天经地义。”

柳随风哭笑不得,说:“行了行了,你们的心意我知道了,赶紧去干活儿吧。”柳随风知道,春节过后,单位和公司都开始正式上班,经过春节一折腾,大多办公室都很脏,这段时间家政公司的业务忙得是不得了。

老五也不愿意在这里久待,听柳随风这么说,就客套一番走了。

不过晚上老五还是给柳随风打了个电话说:“哥,家里剩下你一个人,你要照顾嫂子,又要上班,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跟弟弟俺说一下,俺们其他帮不了你,给你打扫卫生、收拾东西还是有人手的。”

柳随风说:“不用了,你们也辛苦。我家里还有父母亲,不劳烦你们了。”

李佳怡生完小孩儿后,一家人兴高采烈,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李佳怡奶水不足,这让大家很头疼。现在的女性,几乎都是奶水不足,一般来说问题也不大,可柳家公子就奇怪了,只认母乳,不喜欢吃奶粉,每天都饿得哇哇叫,让一家人为此烦心不已。

柳随风在医院大夫的指导下,采取了很多方法,但是都不见成效。还是柳随风的母亲从民间打听来一个偏方,说用野生的鲫鱼炖豆腐,炖出来的汤喝了会有效果。柳随风马上到菜市场去找。

现在菜市场里,基本都是人工养殖鱼,野生的除了海鱼外,淡水鱼一条也找不到,这可急坏了柳随风。

正巧这天老五打电话来,听到柳随风唉声叹气,连忙问是什么问题。柳随风把事情向老五说了一遍,老五在电话那头兴奋地说:“哥,你为什么不早说啊,野生鲫鱼俺这儿多了去了。记得去年俺们住在桥下那地方吧?当时没啥吃的东西,俺们就找了张别人扔掉的鱼网,每天晚上在江边打鱼,鲫鱼多得吃不完呢。”

柳随风大喜,没想到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么棘手的问题在老五那里迎刃而解,连忙对着电话说:“老五,那麻烦你们帮我找来,多少钱我都要!”

老五难得地在电话里生气了,说道:“哥,俺们虽穷,也不是没有骨气的人,兄弟间说什么钱不钱的啊?你和嫂子给俺们帮了那么多的忙,有跟俺们提过要钱吗?现在俺能帮上你的忙,俺心里喜欢,其他的你别说了,就这忙,俺是帮定了!”

放下电话,柳随风心里莫名地有些温暖。

老五果然是个守信之人,当天晚上就提了一大袋鲫鱼过来,把柳随风乐得不行。

民间的偏方自有妙用,李佳怡喝了野生的鲫鱼汤后,奶水果然多了些。于是老五每过几天就会拎着一袋鲫鱼过来。

春天多雨,入春没几天,梅雨天气就来了,春雨连绵不绝。

好几天没看见老五过来了,家里的鲫鱼也快吃光了。柳随风心里盘算了一下,前后老五差不多送了有五六次鲫鱼过来,估计这段时间下雨,他们也懒得去捕鱼了。

这天晚上,柳随风被一阵铃声惊醒,拿起手机看,是老五。

柳随风很不情愿地接了电话,电话那头老五声音压得很低,他也知道柳随风已经睡了。

老五说:“哥,你起来把门开开,俺给你送鱼来了。”

柳随风说:“这么晚了,算了吧。”

老五说:“哥,俺在你门口。”

柳随风只得爬起来开门。

虽说春天来了,但天气还是蛮冷的,起床的时候柳随风顺手拿了件外衣披上。

打开门,果然是老五。老五浑身都湿透了,单薄的衣服贴在身上,冷得不住哆嗦,嘴唇都冻得乌青。老五手里拎了一个黑色的塑料袋,看得出来几尾活鱼在里面活蹦乱跳。

柳随风赶紧把老五让进屋,老五却不进,站在门口说:“哥,俺不妨碍你休息,嫂子和侄子都睡着了吧?你赶紧拿进去,俺回家了。”

柳随风说:“进来喝点儿热茶吧,看把你冻的!”

老五不说话,把黑色的塑料袋往柳随风手里一放,转身走了。这时柳随风才发现,老五居然连伞都没撑。

那天晚上,柳随风做了个梦,梦见老五一帮人在江边捞鱼,冷冽的江水使他们不住地哆嗦,但是仍然倔强地一网网撒下去,每捞到一条鲫鱼,几个人都会发出一阵欢呼,脸上洋溢着孩子般的童真。

醒来后,柳随风觉得心中有股暖流一直在涌动,眼角也不觉湿润了。

正如小道消息所说,几个月后班子调整,柳随风被局里任命为丹竹派出所的所长。

丹竹镇不是江北市的第一大镇,但却是江北市的经济强镇,从派出所的人员配备看,是市局的第一大派出所。

丹竹镇原有人口十多万,在滩涂开发之后,数百家企业开始投产,大量的外来人员开始涌入,逐渐出现了外来人员比本地人员还多的局面。丹竹派出所的警力资源水涨船高,从原来的二十多人迅速增长到一百多人,俨然形成了一个公安分局的规模。

李佳怡倒是有些依依不舍,毕竟丹竹在乡下,距离市区有些远,开车要一个多小时,而且刚生完孩子不久,身边也需要丈夫的陪伴,但考虑到柳随风的前途,只能作出让步。

丹竹镇外来人员多,案件也多,但外来人员的案件好处理,相比较而言,还是本地人的案件比较麻烦。所里的民警都是局里精心挑选过来的,办案办事能力都比较强,除非大的案件,一般的案子根本不用柳随风操心。

即使如此,初来乍到的柳随风还是觉得很累,因为他的基层经验太欠缺了。

丹竹镇沿海的辖区聚集了大量的企业,很多企业都是市领导亲自招商引资吸纳过来的,企业的老总在地方上自然有些威名,跟派出所的关系处理得也比较好。柳随风过来后,最大的烦恼就是应付各种宴请。

这天晚上,和以往一样,柳随风又要赶赴一个宴请。这次宴请的是一家企业的老总,这家企业是辖区内最大的企业,已经建成并投产了五个分厂。这样的老总,不去总是不行的。

酒桌上,一群人吃吃喝喝,不觉已到高潮。柳随风的酒量还行,对付这种场合自然游刃有余。喝得正高兴时,老总的手机响了,老总说声不好意思,躲到门外接电话。电话接完回来,老总没有了之前兴高采烈的势头,变得有些愁眉不展。

柳随风见状,随口问了一句:“老总,啥事情把你愁的?”

老总说:“还不是招工的事情。今年生意很好,接了几个欧洲的大单,按说企业的利润是有了,但是工人招不到。”

柳随风很奇怪地问:“工人不是挺好找吗?我在市里上班,每天从人才市场经过,看见都是人山人海的,怎么不好找了?”

老总说:“柳所长,丹竹这地方,经济是发展起来了,但是基本生活设施跟不上。你看看,我们的企业都是在沿海一带,到镇里还有很远的路,到市区就更别说了,工人就是有钱也没地方花。你说这样的工作环境,还有几个人会来。前些时间我们招了一批工人,刚刚把他们培养成熟练工,现在就嫌工作环境不好,都辞职走了。这个月底要交货了,到哪里去招人去?兄弟啊,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不当老总不知道企业苦哇!”

柳随风说:“那你把工资提高点儿,把基础设施搞好点儿不就好了吗?”

老总说:“还不好吗?我厂里基本是两个人安排一个房间,有空调有电视,有卫生间有热水器,每月的工资,一线的按照计件算,基本都有三千。条件够丰厚吧?可工人不是这么想的。眼见着这两年工资是每年增长,可工人们还是嫌少。”

柳随风说:“这倒是个问题。”

两人唏嘘一番,酒局也散了。

回到所里躺床上,柳随风心里打开了小九九。

柳随风一直耿耿于怀的是那次老五跟他提起来,做家政,每月只有一千多的工资。家政老板简直是剥削劳动者的血汗钱,这让柳随风心里很不爽。老五他们之所以还能安心在家政公司里,主要是信息的渠道不通,要是知道这里有这么高薪水的活儿,估计老早就不干了。能把老五他们安排到企业里干活儿,是两全其美的主意,既帮助企业解决了困难,也帮老五他们挣到了钱。

趁着时间还早,柳随风给老五打了个电话。

柳随风说:“老五,给你找了个工作,想不想干?”

老五说:“俺就知道哥对我好,不管啥活儿,俺都干。”

柳随风把这边企业的性质和工资待遇说了一遍,把老五乐得在电话那头直嚷嚷:“兄弟们,都起来,都起来,哥给俺们找到好差事了!”

电话那边一阵嘈杂,只听老五用河南话嘀嘀咕咕跟老乡们讲了一大通,一群人在那边欢天喜地。

老五跟老乡们商量完,对着电话说:“哥,俺们听你安排,啥时候去上班,你跟俺说一声,大家伙儿都急着呢!”

第二天,柳随风给老总打了个电话,电话那头自然也是乐不可支。

就这样,老五等一帮河南人辞掉了市区家政的工作,到丹竹镇正式上班了。

一个人,活到四十岁,如果没有性,会怎样?

一次柳随风和老婆讨论这个问题,李佳怡问柳随风:“老五是不是个男人?如果是男人,那么有没有需要?真的有需要,那怎么解决?”

柳随风说:“别人的事情,我们管这么多干吗?”

李佳怡说:“不是我们管不管这么多,老五既然把你叫哥,他的终身大事咱们是不是应该上点儿心?”

自从老五给她带来野生的鲫鱼后,李佳怡一直念念不忘老五的好,对老五的事情也由原来的揶揄变为真正的关心。尤其是从老公嘴里得知,老五为所里提供了很多情报线索,为破获多起盗窃案立下汗马功劳之后,更觉得自家受了别人的恩惠,也应该拿出点儿态度,来为老五做点儿什么。

柳随风夫妇虽有心,但无力办这个事情。

一个外乡人,没有固定的收入,什么都没有,样子又是典型的穷矮矬,这样的男人到哪里去找女人?换句话说,哪个女人会嫁这样的男人?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老五出事了,在丹竹镇。

这天晚上,根据市里的统一安排,丹竹派出所对辖区开展打击黄赌毒专项行动,柳随风带队组织清查。

这次很不幸,老五成为了即将被杀的“鸡”。

晚上,全所总共抓获了五对卖淫嫖娼人员,柳随风在查看涉案人员名单时,竟意外地看到了老五的名字。

是自己眼花了吗?柳随风揉揉眼睛,再仔细看看,没错,确实是老五。

直把柳随风气得天灵盖儿冒烟。柳随风决定亲自讯问老五。

老五低着头被带进了一间讯问室。

柳随风压住火气,例行公事地问:“姓名?”

“刘老五。”

“籍贯?”

“河南。”

“出生年月?”

……

问话很顺利,老五没有什么不交代的,甚至于在如何发生性关系的细节上,都描绘得一清二楚。但是当柳随风问到“你是否知道你的行为已经触犯法律”时,老五却坚决不承认。

老五说:“俺没有违法犯罪。”

柳随风说:“这倒奇怪,你明明交代了与卖淫女发生了性关系,为什么不承认自己是违法犯罪?”

老五说:“你教育过俺,俺知道什么是违法,但俺这次的事情,不算是违法。”

柳随风说:“不算是违法?”

老五说:“卖淫嫖娼是以钱财交易为目的的,俺与玉兰没有钱财的交易。”

柳随风冷笑一声:“扯淡,难道说你们是谈感情?”

老五点点头:“是这样。”

柳随风像听到了天下最冷的笑话:“感情?你认为自己长得很帅?还是有权有钱?”

老五说:“俺什么都没有,俺与玉兰是……”

柳随风打断他:“刘老五,我问你,你与玉兰发生了几次关系?”

老五想了一下说:“很多次。”

柳随风继续问:“你知不知道她是干那个的?”

老五说:“知道。”

“那你有没有给过她钱?”

老五说:“最初的时候给过,后来她不收了。包括这次,她都不收。”

柳随风说:“为什么?”

老五说:“不为什么。”

柳随风动了真气,让民警把老五带下去,把玉兰带了上来。

如果把从事性交易的人分为三六九等的话,玉兰算是最末等,粗略看去,眉目还有几分清秀,但年纪估摸跟老五差不多。凭柳随风的办案经验,玉兰的每次交易价格大概在二十元到三十元,甚至可能更低。

柳随风直接问:“你知不知道你违法了?”

玉兰说:“明知故问。”

柳随风冷笑:“明知故问?男的说你们是讲感情的。”

玉兰有些诧异:“这世界除了钱,谁还讲感情?”

柳随风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总共发生了几次性关系?你收了他多少钱?”

玉兰想想说:“第一次来的时候,四十岁的人了,连女人都不懂,应该这辈子没碰过女人,最后还是我引导他完成的。完成后我们聊了一会儿,我把我的一些过往告诉了他,他听后很同情我,给了我两百元。他给了我这么多,挺出乎我的意料,我觉得他是个好人。做我们这行,虽然低贱,也不是没有良心,将心比心,这个男人还是比较实在的,我觉得不能太亏待了他。既然他给我二百元,我就当他预付的钱,后来第二次的时候,本来不打算收他的钱,他又给了我两百。我看他那样子挣钱也不容易,就对他说,以后你别给了,我这里算给你存着,每次二十元,等用完了你再给。就是这么个事情。”

柳随风大概明白了,没多说什么,认真把笔录做下来,让民警把玉兰押下去,把老五重新带上来。

柳随风把玉兰的话向他转述了一遍,说:“刘老五,你现在知道你所谓讲感情的这个人,是怎样一个人了吧?”

老五说:“俺知道,那是她的想法,对于俺来说,俺是看重这份感情的。哥,其他你也别说了,要怎么处罚俺随你,但是俺认为,俺与玉兰的感情是确实存在的,前面是单纯的买卖,后来的不是,包括这次。”

既然双方都承认,后面的手续就简单多了,柳随风吩咐民警,按照正常程序走,两人分别被拘留十天并处罚金五百元。

玉兰没钱,老五给玉兰垫付了罚款。

老五出来后,自觉愧对柳随风,好长一段时间里,似乎销声匿迹了。两人基本失去了联系,直到一个群体性事件的发生,才让两人再度碰面。

一天早上,丹竹派出所接到一个工厂老总的报警,说一大群工人聚在一起打砸抢,让派出所迅速过来处理。

赶到现场后,柳随风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次的群体性事件出乎他的意料。一般来说,工业区里发生的群体性事件,无非是一些带有地域性的老乡之间结伙斗殴,成气候的不多。这次不一样,看阵势起码有上千人。

下车后,柳随风迅速将情况向局里指挥中心进行了汇报,同时组织带过来的民警和联防队员,尽最大努力把围观的群众分开。局面控制下来后,柳随风来到几个带头闹事的工人面前,问:“这是怎么回事儿?”

几个工人看起来对派出所的民警有很大意见,纷纷嚷道:“你们就知道护着他们,不管我们死活!”

柳随风说:“你们派个代表出来,把事情说明白了,我们尽量帮你们解决。”

一群工人商量了一会儿,派出来一个代表,来到柳随风面前说:“你是这里派出所的负责人吧?我告诉你,这个企业的老总,欠我们几个月的工资不付,现在跑路了,你说怎么办?”

柳随风有些惊讶,上个月还和这个企业的老总在一起吃饭,现在怎么就跑了?柳随风把厂里的一个副总经理找了过来。副总经理哭丧着脸说:“厂里的资金周转不过来,银行贷款又贷不出,厂里基本处于瘫痪状态了。老总看着形势不对就跑了,剩下我们这些小股东。我们其实也不想管,但是工人的工资还欠着,实在没钱还账了。今天他们说要拿厂里的东西去变卖,我们不同意,他们就开始打砸抢了。”

柳随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儿,就对工人代表说:“有事说事,你们打砸抢肯定是违法的。我希望你们按照程序来,先到管委会反映情况,实在不行就到劳动局或者市政府去。企业不是还在吗?烂船还有三斤钉,欠你们的钱少不了的。”

工人代表一听就不干了:“我们是等米下锅啊!按照你说的,一道一道程序来,要等到猴年马月?再说了,你们政府还值得我们相信吗?办个正常的证件都要十天半个月的,像我们这样的事情还不拖上半年一年?你们有工资领熬得起,我们生活没着落熬不起!”

柳随风沉下脸说:“那你们想怎样?”

工人代表说:“这事情跟你们派出所无关,我们也不想针对你们。我们就是想把厂里的这些材料和设备卖了,拿回我们自己的血汗钱。今天你们在我们也要拿,不在我们也要拿!”

柳随风火了:“你们这是违法犯罪。如果还是一意孤行,我们也要按照法律来处理!”

双方就这样谈崩了。工人代表回到闹事的工人堆儿里,嘀咕了一会儿,人群开始出现骚乱,一场大规模的打砸抢开始了。

柳随风所里的民警尽管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毕竟力量单薄,不断被工人打翻在地,柳随风的防暴头盔连续被敲打几下后,终于体力不支昏倒在地。

等柳随风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李佳怡坐在边上焦虑地看着他,旁边还有几个人。柳随风动了一下脖子,觉得就是有些酸痛,头上裹了层纱布,感觉倒是问题不大。

柳随风再仔细辨认,床边的几个人原来是局长和政委。

柳随风说:“局长,这个事我处理得不好,整个被动了,我请求处分。

局长摇摇头说:“小柳,你错了。这个事情并非你想象中那么简单。工人闹事是个表面现象,深层次的问题,还在企业自身。所以,在工业区里闹事,只是迟早问题、大小问题。现在既然问题出现了,也是个好事情,至少我们发现得早、控制得牢。我们已经把这些情况跟市里作了汇报,你就安心养伤吧。”

柳随风心里很难受,拉着局长的手说:“局长,谢谢您的理解。”

局长轻轻抽回手,笑着指指门外说:“你应该谢的是你的一帮好兄弟!”

柳随风有些莫名其妙:“一帮好兄弟?”

妻子说:“你被打晕之后,是老五这帮河南人把你抢出来的。现场也是他们联合起来帮你们控制的。多亏了老五他们!”

“有这事儿?”柳随风很意外。

“他们还在门外呢。我叫他们进来,他们说有领导在,不方便进来,都还等在外面呢。”李佳怡朝门外努努嘴。

柳随风有些尴尬地看着局长。

局长笑笑:“小柳,能在工人中有这么高的威信,我认为你的能力还是可以的。回头真应该请你这帮兄弟吃个饭!”

局长走后,老五等人畏畏缩缩地从门缝中投来目光。

其实柳随风早就看见了,但想起老五去“叫鸡”的事情,心里还是有些烦躁。略一思考,觉得两者不是同一个事情,这次还是应该当面对老五说声“谢谢”的。

于是柳随风说:“你们进来吧!”

进来的只有老五一个人。

柳随风说:“秀才他们呢?我明明看见他们还在门口。”

老五说:“他们看见你醒来,刚走。哥,如果没其他事情,俺也先回去了,厂里还有活儿要干呢!”

柳随风说:“既然来了,就坐一会儿吧。”

李佳怡给老五拿来凳子,老五扭捏半天不愿意坐,最后在夫妻俩再三要求下才肯坐了。但头一直垂着不敢看柳随风和李佳怡。

柳随风说:“老五,这次的事情多谢你。”

老五说:“说啥呢,哥。这是俺们应该做的。”

柳随风说:“你怎么看见我的?”

老五说:“其实刚开始闹事的时候俺们就在那里了。说实话,俺们也是工人,看着他们拿不到工资心里也一样难受,说不准哪天就轮到俺们了。所以刚开始俺们在边上都是支持他们的。后来俺看见你和那个人吵翻了后,感觉不对,俺和秀才几个赶紧跑。这事情毕竟不是俺们的事情,俺也不能和你对着干,所以俺们几个老乡就跑了。后来听说有好几个警察被放倒了,俺心里急,想着这里面会不会有你呢?于是俺们一帮老乡就又跑回去,果然看见你被他们干倒在地,俺们几个就赶紧地把你抢出来。为了抢你,秀才被打了一扁担,把他们几个搞火了,于是俺们这帮河南老乡就要冲上去打。你别看他们厂那几个人横,那是吃准你们民警不敢动手,碰着了俺们河南人,他们就软了。俺们几十个河南人一团结起来,他们怕了,就跑了。”

李佳怡在边上“哧”地笑了一声,柳随风也忍俊不禁。

老五看他们在笑,也咧嘴傻笑。

气氛开始活跃起来,趁着这个机会,柳随风开始问老五:“老五,你今年四十多了吧?”

老五说:“过完年四十三了。”

柳随风说:“在这儿两年,攒下些钱了吧?”

老五点点头说:“有点儿,不多。”

柳随风说:“是不是该考虑讨个老婆了?”

老五叹了口气:“哥,你也知道,就俺这条件,到哪里去讨?好不容易有个讲感情的,你又不同意。”

柳随风说:“哪个?”

老五说:“玉兰啊。”

柳随风有些惊讶:“你现在还和那个玉兰在一起?”

老五点点头。

柳随风心里真可怜老五,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感情被人家给欺骗了。也有可能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

念在老五救了自己的分上,柳随风不愿意打击老五,说道:“老五,并不是我不同意你们在一起,或者说我看不起玉兰,只是你想想,玉兰能跟你过这样的苦日子吗?”

老五说:“玉兰以前的日子也很苦,现在更苦。哥,她的生活你不了解。”

柳随风说:“那这样,老五,如果玉兰愿意跟你过日子,只要她不再出去做这个行当,我同意你们在一起。”

老五大喜道:“哥,你说的是真的?”

柳随风点点头:“我从不骗人。”

柳随风其实并不认可老五这段感情,只不过他觉得能让一个妓女走上正路,除非是周星驰扮演的济公再世,否则一般人很难做到,尤其是老五这种典型的“穷矮矬”。所以与其说答应老五,不如说是等着看老五的笑话。柳随风觉得如果不让老五吃点儿教训,他是死活一根筋不肯回头的。

柳随风出院后,当地企业的闹事风潮已经平息。这次的结果,警察这边,柳随风等几人被揍了一顿,吃了些皮肉之苦;工厂那边,不少物资被哄抢,有少量机器被砸,加上后来工人的罢工,基本处于瘫痪破产的状态,昔日繁华不再,剩下了一幢空荡荡的建筑;几个闹事的带头者被公安机关抓捕,按照寻衅滋事刑事拘留,剩下的由工业园区管委会先行垫付了工资,转投其他企业上班。

柳随风给老五打过两次电话,第一次不知道老五在干什么,支支吾吾不说话,柳随风猜他在玉兰那里,不方便;第二次电话里倒是挺开心,说过两天要给柳随风接风,问柳随风方不方便。柳随风说不用了,还是自己有空儿到老五那里去,也顺便请那几个河南人吃饭,感谢他们在危险时刻伸出援手。老五自然大喜过望。

等柳随风把所里的事情处理完,差不多两个月过去了。这天晚上,柳随风觉得没什么事情,就打电话给老五,说请他们几个吃饭。老五在电话那边说:“哥,如果你真要请的话也别到外面去,外面的菜太贵了,不划算的,不如到俺们这里,环境又好又方便。”

柳随风觉得这建议不错,老五他们的宿舍他去过,真的还挺不错的,由于厂里管理得比较严格,宿舍卫生保持得还好。

说好晚上六点,柳随风五点半下班后换了衣服,车子到厂门口,竟看到了玉兰。柳随风马上明白过来,这肯定是老五把她叫过来的。柳随风在车子里,玉兰自然看不到,但柳随风心里却很不是个滋味。的确也是,自己堂堂一个派出所所长,竟然和一个从事那种行当的人一起吃饭,这算什么啊?

柳随风坐在车子里,看着玉兰扭着硕大的屁股走进了厂里的宿舍,心里很不舒服,内心挣扎了好长时间,才深深叹了口气,走下车子。

走到老五宿舍门口,门里早已飘来阵阵肉香,听声音,似乎已有几个人在里面嬉笑打骂。

柳随风莞尔一笑,推门进去,正看见老五和秀才几人在玩牌,旁边放了个汤锅,里面“咕噜噜”地冒着热气。看见柳随风进来,老五等几人连忙放下手中的牌,把柳随风迎进来。柳随风朝老五等人笑笑,眼睛斜着瞄了一下手里提着的几瓶酒。

这是一个温州老总给柳随风送的洋葡萄酒,在酒店里差不多要卖到近千元一瓶。柳随风的意思是,小子们,看我给你们带来好东西了。

众人连忙擦桌子、拿碗筷。柳随风有些纳闷,进屋来了,竟然看不到玉兰,刚才明明看见她走进来的。正当柳随风纳闷时,里屋的门帘一拉,走出一个女人来,定睛一看,是玉兰。

没等柳随风的脸色拉下来,玉兰倒是一惊,手里捧着的菜盘子“咣啷”一声掉到了地上,继而声色俱厉地向老五大吼:“谁让你把他叫过来的?”

柳随风心里一股怒火升腾,我一个所长,反复多少次才下决心跟你共进晚餐,你不领情就算了,还给我脸色看?

老五好像是早已经料到这样的后果,马上和秀才分别拉住了玉兰和柳随风。老五抱住玉兰好言软语:“老婆,俺不正要跟你解释吗?他是俺哥,你是知道的,不能不叫他来啊。”

这边秀才也拉住正想拂袖而去的柳随风说:“所长,你看他们都成亲了,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心里别老想着过去了。”

柳随风气慢慢消下来,想起自己答应过老五,只要玉兰从良了,就同意他们在一起。这样想着,心里好过了些。

谁知道老五根本控制不住玉兰,玉兰一边用力地挣脱着老五,一边声嘶力竭地对柳随风喊道:“我不要看见你,你给我滚出去!”

老五仍然用尽力气抱住玉兰,说:“老婆,说好的不能发火啊!”

毕竟还是男人的力气大,玉兰挣扎了一会儿,眼看着挣脱不了老五,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把摔在地上的菜用手抓起来朝柳随风扔去,边哭喊着说:“我这菜就是喂狗也不给他吃!畜生!滚!”

柳随风再也忍耐不住,黑起脸,酒也不要了,气冲冲转身走出门外。

门关上的瞬间,身后传来玉兰歇斯底里的哭声。

走到楼下车子边,柳随风仍忍不住气愤,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来,哆嗦着点上。

这真是笑话!我堂堂一个派出所所长,降低了身份来和一个婊子吃饭,不仅没受到任何尊重,还被破口大骂一顿,这是何苦来?想想自己也真是贱到家了!

一支香烟抽完,柳随风钻到车子里,正想发动车子,老五跑下来,挡在了车子前面。

柳随风摇下车窗,气呼呼地问:“他娘的老五,你怎么回事儿?”

老五说:“哥,到车上说吧。”说完也不等柳随风表态,打开车门钻了进来。

柳随风说:“我懒得理你。既然不欢迎我来,以后我就不来了!”

老五说:“哥,能听俺解释吗?能的话,俺们到外面吃个饭,俺也想把心里话跟你说说。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柳随风想,也好,听听他怎么解释。

两人来到了工业园的一个小饭店,点了几个菜,叫了一瓶酒。柳随风肚子饿,菜上来后大吃起来,老五显然没有什么胃口,菜也不吃,拿着酒猛灌了几口,用手擦了擦嘴巴,对柳随风说:“哥,你慢点儿吃,俺把整个事情说给你听。怎么说呢?先从玉兰讲起吧。”

“玉兰原来也是个良家妇女,家里虽然不是很富裕,日子还过得去。前些年,她老公在外面打工,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摔成了残废。要说死了也好,一了百了,偏偏成了残废,半死不活的,把赔偿金和家里的钱花了个精光,也没见好起来。玉兰有个小子在读初中,这边要治疗丈夫,那边要供小孩儿读书,偏偏丈夫又是独子,还要赡养老人,你叫玉兰一个女人怎么办?哥,一个年近四十的女人,以前每天都在家,没有手艺,没有经济收入,靠着种田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还得照顾残疾的丈夫和一大家子人,你说怎么办?走到那一步,不是她想要的,可生活就是他妈的现实。”

说到这里,老五不由擦了擦眼泪。

“老实说,哥,谁不想自家的媳妇是个黄花大闺女,可是凭俺这条件,现实吗?俺觉得玉兰是个好人,家里已经破落成这样子了,按理说离掉就一了百了了,可是她偏不,就是甘愿在外面贱卖自己的身子,拿着这苦命的钱来养活一家人,供孩子读书。哥,你见过世面,你觉得这样的人现在还有多少?可能在你眼里玉兰不是个好人,可是俺觉得能够找到这样一个人过日子,值了。”

“刚开始的时候玉兰不愿意接纳俺,她说俺没钱没貌。可是俺跟玉兰说,俺什么都没有,但是,有心。俺是真心想跟她过日子的,不是一次二十块钱吗?俺包了,俺把所有的钱都给你,可以够一辈子了吧!玉兰听俺这么说,心里也是情愿的,可她说家里还有丈夫,有老人孩子,怎么办?俺说没关系,俺自小没了爹娘,啥亲人都没了,俺就把他们当亲人对待,有俺吃干的,绝不让他们喝稀的。就这样,玉兰答应了俺。俺说,玉兰你也不要再出去干了,俺心里确实不舒服,不如到俺厂里来吧。玉兰说啥手艺没有,能干啥呢?俺说打扫卫生总会吧。于是俺跟厂里的人事部经理说了。正巧厂里这段时间人手很缺,加上俺平时老是和他们说你是俺哥,他们也买你面子,就答应下来,说好做厂里的清洁工,一个月给玉兰一千五,玉兰就过来上班了。”

柳随风听了也很感动,可是他仍然有点儿不明白:“按说这样你们不是挺好的吗?可是玉兰为什么那么恨我?不就是那次处罚了你们吗?”

“哥,你说得对,不就是一次处罚吗?对于你来说,你是执法的,每天的案件这么多,俺们这事情,充其量就是个小案件,可是你知道这个事情给俺们带来了多大的伤害吗?玉兰过来后,俺们确实过上了一段幸福的生活,可是没几天,她家里来电话,说她那残疾丈夫自杀了。”

“哦!”柳随风皱皱眉头,“这与我有何关系?”

老五苦笑了一下:“哥,难道真的没有关系吗?你们是不是把她的处罚决定书寄到了她家里?”

柳随风点点头说:“是啊,法律上就是这么要求的,处罚决定书必须寄到当事人家属手里,还要他们签字的。”

老五嘘了长长的一口气,沉重地说:“可能按照你的说法,错不在于你们,可是你想想,玉兰本来从事的就不是一个光彩的职业,本来就是瞒着丈夫去做那事的,现在让她丈夫知道了,你让他怎么做人?”

听老五这么一说,柳随风才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这还不是最惨的。玉兰卖淫的事情一下子传遍了整个村子,她丈夫忍受不了流言蜚语,自杀了。眼见媳妇变成这样,唯一的儿子又自杀了,她的公公婆婆当场就气疯了,一个家庭就这样说毁就毁了。玉兰的儿子书也不念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俺陪玉兰回了一趟家,啥都没了。玉兰被村里人赶了出来,那天她躺在俺怀里哭晕了好几次。后来想想再待在村里已经没有了意义,索性就跟俺们回来了。你说,哥,她该不该恨你?”

柳随风听得满心内疚,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说。

老五大概酒喝多了,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还在絮絮叨叨:“哥,俺是该和玉兰一样恨你呢?还是该感谢你给俺创造了这个机会?玉兰再也没有牵挂了,她终于死心塌地跟俺在一起了,俺是不是该感谢你呢?”

柳随风把醉得不省人事的老五送回家的时候,秀才等人已经把屋子收拾干净了,玉兰坐在老五的床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柳随风。柳随风招呼秀才等人把老五放在床上之后,转过身去,朝玉兰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玉兰给柳随风带来的,不仅仅是内疚,更多的是对警察这个职业的思考。

柳随风坐在办公室里,点上一支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右手扶住额头,陷入了沉思之中。

从进入警校的那天起,柳随风就接受了一种意识,警察的天职是保护人民、惩治犯罪,这种观念自始至终都占据着柳随风的思维。可是一直以来,往往是惩治犯罪占据着主导地位,保护人民成为了忽略不计的观念。什么是惩治犯罪?光是防范、打击违法犯罪分子,就说明是惩治犯罪了吗?从犯罪本身来看,无非是一个人的行为触犯了法律,损害了国家的、社会的或者是他人的利益,可是作为犯罪者本身呢?他同样是一个社会人,同样有自己的利益,作为执法者的警察如果损害了犯罪者的利益,是不是一样成为了“合法”的犯罪者?这就是个悖论。那么,如果保障了犯罪者的合法权益,是不是能够等同于“保护人民”?在犯罪者接受法律制裁的时候,我们可以称之为犯罪人,一旦制裁的法律效力结束后,他们就回归到了自然人的身份,就等同于普通的人民群众。而且从保护人民、惩治违法犯罪两者的先后顺序来说,保护人民是放在首位的,派出所的工作,是不是应该先从保护的角度出发?长久以来,我们总是习惯以管理者的身份自居,公仆的意识很淡薄,所以在实行管理的时候,能够充分考虑群众的感情是少之又少的,这又违背了警察这个职业的初衷。那么,怎样才能真正做到无愧于警察这一光荣的称号呢?

柳随风觉得首先应该转变观念,把“管理”的理念转化成“服务”的理念。

真正要做到服务群众,其实还是应该深入群众中,了解他们急需派出所层面予以解决的困难,不需要很多,有那么一两项就够了。

柳随风还是想到了老五。毕竟老五是这个辖区内比较有代表性的群众。不仅老五,还有这帮河南人,都很有代表性。

柳随风本想把老五等人叫到所里来,后来想想,所里严肃的气氛不大适合他们讲话,还是自己过去一趟合适。于是柳随风找了个机会,跟老五约好到他的宿舍去。

柳随风进去的时候,老五等人已经在宿舍里面等了。

看见柳随风进来,老五马上泡好了一杯茶。

柳随风开门见山地说:“老五,我想知道,如果你想派出所给你们帮忙,最需要的是什么?”

老五等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明白柳随风到底想表达什么。临了还是秀才打破僵局说:“柳所长,我们什么都不缺,真的不需要派出所给我们做什么。”

柳随风说:“不是这样的,秀才。我们是真真正正想为群众办些实事的,但是我不知道从哪里入手,才能解决你们最迫切的需要。你们说说看,现在工作、生活有什么困难?”

秀才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柳所长,这么说吧,我觉得当前我们这些外来打工的人员里面,最需要解决的有这么几个事情。第一,是法律知识的普及。我们在这里打工,遇到的纠纷很多,比如说老板拖欠我们的工资,比如说出现工伤事故之后的赔偿,我们怎么知道标准是什么?我们怎么去维护我们的合法权益?第二,是精神上的慰藉。你知道我们都是外地人,在这里打工,很多人为什么不愿意在这里干下去,出现民工荒?其实待遇是挺不错的,就是留不住人,原因就是除了工作之外,我们没有其他的业余生活,精神上匮乏就会出现空虚,就会没有一种归属感。第三,我们的子女问题。像我们单身的还好,无牵无挂的,有些老工人都儿女成群了,在这里打工,孩子怎么办?老是放在家里不好,带过来又不知道放哪里。前几天我们有个工友的孩子,因为两夫妻上班了,没人照顾,自己一个人出去玩,结果掉河塘里淹死了。还有很多半大不小的孩子,没人照顾就容易出现到社会上去混的现象,你看辖区近段时间出现的盗窃案件,很多就是这帮小孩儿干的。所以怎么去管好这些小孩子,我觉得也需要你们帮忙解决。”

老五在边上拼命点头,对秀才的话表示赞同。

柳随风听了秀才的话,觉得非常有用。这几年辖区确实存在这些情况,而且作为经济开发区,外来人员的数量已经逐渐超过了本地人,如果能够为他们实实在在做一些事情,也等同于服务群众。

柳随风认真地把秀才的建议记在了本子上。

临出门前,正好遇到玉兰下班回来。玉兰这次没有给柳随风难堪,只是径直走进厨房,仿佛柳随风并不存在,把所有的尴尬留给了柳随风和老五等人。

自从在老五宿舍听取了秀才的一番话之后,柳随风迅速制订了几个方案:一是由所里牵头,联合镇里司法所、综治委,在工人比较集中的几个大企业成立了农民工维权工作室,每星期定期到厂里给工人进行法制宣传,同时处理厂里的劳资纠纷,给农民工一个法律援助的渠道;二是由柳随风出面,邀请了所有企业的负责人,开了一个碰头会,取得这些企业负责人的支持,在每个企业建立了业余活动室,由企业出资购置了一批电脑、体育设施等文娱设备。柳随风还与市里文广新局联系,给每个企业争取了一批书刊和报纸,丰富了农民工的业余文化生活;三是与丹竹幼儿园、丹竹小学、丹竹初中等学校联系,在企业附近开设了农民工幼儿园和小学,在丹竹初中和高中分别设立了专门的学习班,方便农民工的孩子上学。

这几个方案说说容易,做起来非常困难,柳随风一个个地跑相关单位,经过一年多的努力,居然也基本落实下来。

在这些措施一条条地落实后,柳随风发现,其实这些惠民措施也不全是为群众服务,对于防范和打击犯罪也是非常有帮助的,两者相辅相成。

局里领导显然也注意到这个问题,认为柳随风的措施非常到位,局长在年终总结大会上大张旗鼓地表扬了柳随风,同时宣布了局里的决定,经局党委研究,决定在丹竹派出所召开服务群众现场会,邀请上级领导和其他派出所的负责人到所参观学习。

会后,政治处主任找到了柳随风,对柳随风说:“柳所长,这次现场会,除了你做经验发言外,最好能够找几个群众谈谈他们的感受,这样说服力更强。”

现场会如期举行。这次的现场会到场的嘉宾不少,不仅省公安厅的领导过来了,市里的几个主要领导也过来了,加上全市派出所的主要负责人,浩浩荡荡数百人。

为了在现场会上作出精彩的发言,秀才和老五几个人忙前忙后好几天,字斟句酌地构思了一篇稿子。

会议结束,柳随风让所里摆了一桌酒,专门宴请这帮河南人。当然,玉兰仍然是不会过来的。

酒过三巡,老五醉眼蒙?地搂着柳随风的肩膀说:“哥,俺想跟你说句掏心的话。你说,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

柳随风显然也有些醉意,他说:“有人说是情最伤,有人说是生离死别,就我来说,我认为最痛苦的莫过于你有一种愿望,却永远得不到实现。”

老五哈哈大笑了几声,说道:“哥,俺就说最佩服你了。你和俺的想法都一样。俺认为,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就是永远要和心里的恶魔作无休止的斗争。”

柳随风惊讶地问:“咦,老五,你他娘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文化了?”

老五讪讪地说:“不是俺有文化,俺是从你电脑上看过来的。不知道为什么,俺一直有这个疑问,那天从你电脑上看到了这句话,俺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俺经常在想,俺也是个有梦想的人,可是俺的生活与梦想差距太大了。俺想去实现梦想,可是凭俺的水平,梦想永远是个梦想,所以俺一直在抵抗着心里的恶魔。你知道吗?这真的很痛苦。你别怪玉兰,毕竟那么大的事情,她心里也是在矛盾着。你说她恨你吗?恨!可是你为俺们做了那么多的事情,俺们也应该感激你。所以她也一直在和心里的恶魔斗争。哥,你能理解俺们吗?”

柳随风听了,一时间竟然无语。

春去春来。世界周始轮回,万物皆在运动。

人当然不能一辈子都在一个地方,就好比柳随风,凭着这些年来在丹竹派出所的成绩,昔日的柳所长已经荣升为江北市公安局的柳副局长了。

就在柳随风荣升前的半年,老五辞去了在厂里的工作,与玉兰一起回了河南老家。

柳随风当时还很惊讶,在江北不是待得好好的吗?干吗要回家呢?

对此老五的说法是,现在媳妇有了,手里也有了些积蓄,应该回趟老家,想在家里盖个房子,把父母亲的坟头重新修整一下。虽不说是衣锦还乡,也算是小有成就。

柳随风知道老五深层次的想法,作为一个孤苦伶仃的孤儿,老五从小遭受了村子里父老乡亲的不少白眼,如果还在村子里,说不定就是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现在回去,说到底就是要炫耀一下,俺老五也会有今天!

送别老五的那天,柳随风、李佳怡驾车把老五、玉兰送到了车站。看到李佳怡在,玉兰的态度缓和了些,没有对柳随风冷言冷语,只是象征性地告了个别。不过柳随风还是看出,玉兰的肚子似乎有些鼓。

老五这一走,竟然就是两年。这两年里,他和柳随风只是这样过节发发短信,偶尔也会打个电话,但都仅是只言片语寒暄而已。几百天见不着面,感情再好的兄弟也显得生分些了。

直到有一天--

柳随风这天下班回到家里,忽然接到小区门卫值班室打来的电话,说门口有个女人找。

柳随风当上副局长之后,来找他办事情的人太多了,柳随风跟门卫说好,凡是找他的,都说不在。

“可是,”门卫今天有些迟疑,“这个女人带了一个孩子,说一定要见你,我都推辞了两天了,今天是第三天。我看她样子不像是来找你办事的,你还是下来接见一下吧。”

柳随风想,那就见一下吧,如果是求情的,好言好语劝说回家得了。

没想到,站在小区门口等着柳随风的居然是玉兰!

柳随风看到玉兰大喜,说:“玉兰,你们回来了?”

玉兰没有想象中的欢喜,只低声应了一句:“嗯。”

柳随风估摸着玉兰带着的孩子是老五的,上前逗弄了一会儿。真别说,这孩子和老五长得真像,那鼻子,那眉毛,那眼睛,活脱脱一个缩小版的老五。

柳随风笑着问玉兰:“孩子多大了?”

“虚岁两岁了。”

“和他爸真像呢!”

说起孩子他爸,柳随风这才想起来,怎么不见老五?

“老五呢?”柳随风问,“怎么不一起过来?”

提起老五,玉兰的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

“怎么啦?”柳随风慌了神儿。

玉兰低声抽泣了一会儿,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暂时止住哭声,努力用平静的声音说:“走了。”

“走了?到哪里去了?他不要你们了?”

“死了。”

“什么?”

柳随风不愿相信这个事实。

玉兰说:“俺们回家以后,把房子盖上了,那天五哥(玉兰对老五的昵称)说要到集市上买点儿东西,俺们一起去的。集市上看到一个小偷在偷东西,五哥要上去制止,俺把他拉住,不让他去。可是他非得去。结果被小偷捅了几刀,失血过多就死了。”

短短的几句话让柳随风气血上涌:“怎么会这样?”

玉兰说:“他一直说,你给他讲过很多道理,让他做一个好人,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路见不平就要出手管。可是,柳局长,他不是你啊!你是个警察,你有武功,他没有啊!”

终于忍不住,玉兰号啕大哭起来。

柳随风呆呆地愣在原地。

明白过来的柳随风心里愧疚万分,面对号啕大哭的玉兰,竟然想不出说什么好。

“玉兰,我也不是这样的,我是想让他,嗯,怎么说呢?”柳随风语无伦次。

好不容易止住哭声,玉兰紧紧地抱住小孩儿,对柳随风说:“柳局长,今天俺过来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想告诉你这个消息。这是老五临走前最后一个心愿,他心里始终放不下你这个大哥。现在你知道了,俺也要走了。”

柳随风急忙问:“玉兰,那你打算干吗呢?”

玉兰平静地说:“俺要回家,俺过来就是跟你告个别,俺回家后把小孩儿养起来,其他啥也不想了。”

柳随风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了所有的钱递给玉兰,被玉兰推回来。

玉兰说:“柳局长,俺过来不是想要你大发慈悲,俺不要你的钱。俺只想告诉你,俺第一个老公被你所谓的公平执法害死了,俺第二个老公也被你所谓的教育害死了,俺不想再跟你有啥纠葛了。俺们只是普通人,不值得你们领导关心,从今以后,你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俺们就好了。”

玉兰头也不回地走了。

柳随风呆呆地站在原地,一直到保安过来拍他肩头才清醒过来。

老五,他不是自己的兄弟,不是自己的亲人,在当初,他连朋友都算不上,甚至在他回家这几年,柳随风都没有去想过他,关心过他,他就像一粒微尘,在江北市的空气中消失了。可此刻,为什么柳随风心里却有无比的伤痛?

黑暗中的柳随风恍然又看见了老五,站在远处,憨笑着说:“哥,我的痛苦所在,就是与我心里的恶魔作永无休止的斗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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