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下班的时候,何大军给老婆苏小鱼发了条短信:你们吃,我有事。何大军不喜欢发短信,嫌麻烦,一般有什么事情,都是打电话,三句两句就交代清楚。可是他不想给苏小鱼打电话,苏小鱼会在电话中?嗦半天,解释也解释不清。最近,消防又来查了,幻影集团的消防,年年这个时候都过不了关,晚上,他要就这个事应酬一下。

曾经,何大军不回家吃饭,是给苏小鱼打电话说的,告诉她要和某某局长某某处长见面,有什么事情,甚至可能还要去洗脚桑那,都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免得她担心。

为这事,苏小鱼很不高兴,说是不是下班啦,下了班不回家老在外面混着,连个人影子都不见,这家算是怎么回事?何大军跟苏小鱼说是下班了,可他确实说不清上班和下班的区别,有些事情,好像只能在晚上好办,再说,他晚上去陪客人,不也是为了白天的工作更顺利一些吗?苏小鱼不管这些,何大军是越解释越说不清,但又不能不说,只好改成了发短信。

何大军一直很忙。自从他被提了总监,连周六周日都没有闲下来过。苏小鱼跟小区里的一帮大妈是这样说何大军的,他老公忙飞了,自己只好在家掌管内务。但在何大军眼里,苏小鱼渐渐变成了一个家庭妇女,最大的长处就是吃完饭后,腆着肚子和小区里的一帮老太太八卦得起劲,可以在社区工作站兼个大妈的职,赚个红袖章戴戴。而在何大军的女儿眼中,爸爸只是一个概念,她起床上学时,何大军还在睡觉,她晚上睡觉前,何大军还没有回家,她只有看到别人的爸爸,才知道自己其实也是有着爸爸的,只不过,自己的爸爸,很忙,很少见,还经常很饿,经常半夜偷她桌子上的零食吃。

何大军改用短信后,苏小鱼却很少回短信,她往往一收到何大军的短信,就直接把电话打过来了。苏小鱼在电话里说,又要喝茅台的话,就把鲍鱼打包带回来,免得吐了可惜。

这个点上,何大军的胃里空着,胃壁间正高速蠕动,难受得很,特想装点什么进去。今天的这个饭局,是老板的暗示,肠胃得空一点,待会儿在桌子上的潜力才大一点。苏小鱼拨过来电话,何大军照例跟苏小鱼报告今天是因为消防的局,老板如何重视,下面的经理搞了多少回都没搞定,只能自己赴汤蹈火。何大军解释完,觉得有点视死如归的感觉,心里涌起一股酸涩。

苏小鱼说:赶紧去吧,知道你忙,要少喝点,早点回来,我给你冲热茶。苏小鱼的话让何大军愣了一下,平常心里对苏小鱼的不快顿时烟消而去,感觉肚子一下子又空了许多。

挂了电话,何大军又给苏小鱼发了一条短信:浓点,浓点。

苏小鱼知道,何大军要喝浓茶,最好浓到跟龟苓膏似的,解酒,还能填充空空的胃。而何大军知道,苏小鱼冲过茶后,有时还会惺忪着睡眼,在厨房里给他煎一个鸡蛋,估摸着问题不大,才会接着去睡。

何大军是幻影集团的行政总监。在那家有着一万余人的民营企业,何大军算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很有些呼风唤雨的感觉。在他的案头,有两部电话,一部内线,一部外线。他还有两部手机,一部私号,一部是公司配的。此外,他的桌子上还立着一部调频对讲机,确保随时可以呼叫到他那些舍不得用手机的保安、保洁员。有时候,何大军正在讲一个内线,长途进来了,何大军用右手拿起听筒,嘴里跟内线说等一下,乘机又跟长途讲上几句,这个时候,何大军表现出职场上一贯的从容不迫,两只手举着听筒,两只耳朵静静地竖着,一张嘴巴忽左忽右地应付着说话,三五分钟,又从容不迫地挂上电话。更绝的是,何大军还会同时听三部电话,先是一部座机响了,接着手机响了,还在讲这着,另一部座机响了,何大军飞快地伸手按了免提,这边讲着两通电话,把身子往后靠靠,眼睛却盯着免提的座机,仿佛他的眼睛也有听的功能,他要讲话,就凑近说几句,然后又离远一点讲这边的两通电话。当然,也有更巧的时候,对讲机这时也叫了,何大军看一眼,任它在那鸣叫,下边有啥事情,自然会来找他或再打进来。何大军的忙,是大家都可以理解的。何大军手下有三个经理,两个助理,四个,直接管理车队司机十八人,保安队伍二十人,保洁队八人,电工四人,总务两人,园艺工四人,仓管员七人,采购员两人,前厅接待员五人。就是这支人马,支撑着整个集团的行政总务,商务接待,会议安排,货物运送,安全保卫,花草养护,文具卫生,水电设备,常规工作头绪近二十个。实际上,何大军的工作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听电话,在电话里不断解释,要求,训斥,求情,总之就是不管什么手段,只要能把事情摆平。何大军的另一个重要工作是开会,开集团的会,开部门的会,开下面的会,开外面的会。作为行政总监,何大军主要做执行,看起来不增值,哪一件都少不得,事情都做到位了,老板也就懒得过问。一旦老板过问的时候,很可能是他在哪出了什么问题,哪怕是小小的岔子,老板都是不允许的。就像现在,老板有了暗示,何大军就感觉到了老板的不严自威,内心产生出一种恐慌的感觉。

何大军的工作时间被电话和会议占完了,他的非工作时间,就只剩下吃饭和睡觉。何大军经常把一些可参加可不参加的应酬推给他的经理,但他的饭局依然排不过来。按老板的意思,政府部门的公关维护,要保持处级每人每月一次见面,科级两月要在一起坐坐,局级一个季度也要见一次面。见面完了,不能大家都拍屁股走人,总要吃点喝点,有些人还需要去按摩一下。光是政府部门的应酬,按助理给的排期,他都要每天连中午都要参加应酬,才能勉强应付过来。除了这些以外,还有跨部门的联谊,供应商的合作,本部门的聚餐,同事间的婚庆,同学朋友的叙旧,商业活动的出席,这些饭局,又够排满一个月的每一天。问题在于,这些饭局,都不像吃一个工作餐,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用五块钱十分钟吃一碗面,或者半个小时吃一个小炒,也不像在家里,可以慢慢地随意地吃,边吃边和老婆孩子说上几句,随便瞅瞅电视里的新闻。这种吃饭,就惨在应酬两个字里,得上不对胃口的大菜,得喝一点就燃的好酒,得制造热烈欢快的气氛,得说言不由衷的套话,得把时间想办法延长,吃饱了喝足了,还要去下一站K歌,自然又要K得高兴,K完还未必就能散场,有的还有下一站,说肩膀酸背不舒服,要找小妹按一按。这一切都完了,大致也就夜里一两点了,喝了点酒不碍事,司机在外面候着,一个一个把他们送回去,最后送自己回家。这样应酬的好处,似乎只有桑拿之后,回家不用洗澡了,脱了衣服就能直接上床睡觉。

在幻影集团,何大军就是这么一步一步从主管熬成经理,又从经理熬成了总监。什么事情都帮老板办好了,老板睡好了安稳觉,醒来忽然觉得不耐烦,总要找点意想不到的茬子,消解掉这种不快,使自己的不舒服转化为更舒服。何大军习惯了忍,老板更舒服了,他的工作才有成效,自己心里才好受很多。

这么多年,何大军习惯了老板的脸色,习惯了应酬,习惯了忙,也习惯了饿。就像现在,他的冰箱里备有点心,他不能吃,为了公司的消防,得坚持饿着。

幻影集团的消防,是个老大难的问题,消防门,消防栓,灭火器什么的都有,消防标志也贴得清楚,消防通道畅通无阻。但这栋楼建得早,中间经过了几次转手,消防设计本身有点问题,当初根本就没做严格的消防验收,像烟感器什么的,都是后来装修时加装上去的。防火科的人多专业,隐藏的消防问题,他们随便转上一圈,不看图纸就知道。这些消防隐患,有的要想解决,得把大面积的墙体打掉,相当于在主体结构上重新布局一次,是花费要超过千万的大动作。每年的消防检查,都是何大军去沟通协调的,安排吃一点,喝一点,拿一点,再玩一下,下个整改通知书,再弄个整改报告作为回复,这事才暂时算过去。

今年似乎力度不太一样。早上,消防局的肖科来送整改通知时,脸色还是那么和善,口气却严肃许多。何总,今年上面特别严,再说你们隐患总归是隐患,这回一定要动真格啊!肖科不仅看起来和善,说话也慢条斯理,很像何大军经常在桌面上叫的那种大哥。

何大军心里清楚,这个大哥,是个复杂的角色,须臾之间,就能变了脸,成了祖宗。哪次来了不是说上面下了决心要严查,哪回又不是在沟通之后都一拖再拖?至于整改报告,已经形成了固定格式,改改个别字眼,改改日期,打印出来就可以了。何大军心里担忧的,不是眼前这一关过不去,老板用他的价值,就是因为他能把很多不可能的事情变成了可能和现实。何大军向老板汇报这事,老板的意思,这回要彻底解决掉,不能老这样那样的沟通。何大军心里清楚,只要消防隐患确实存在,一日不真正整改,这种例行检查就不能大意,少不了要反反复复到贵宾楼去沟通沟通。

中午临下班前,何大军已安排人在贵宾楼定了座。这贵宾楼,做粤菜,也做杭州菜,生意特别好,不提前预定,经常没有包房。何大军一直习惯的是川菜,哪怕在街边一个小馆子,五十块钱吃个水煮活鱼,那麻那辣,吃到嘴唇舌头都没感觉了,那才叫吃得舒服。但何大军的客人几乎没有川湘的人,他们不是东北的就是广东的,再不就是浙江上海的,口味清淡,喜欢海鲜,喜欢茅台,也有的喜欢XO。尽管,何大军在心里认为他们吃海鲜不是糟蹋酒就是糟蹋菜,但每回他都只能主随客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给男的先点一盅鱼翅,给女的点一盅燕窝。贵宾楼一开始是某个处长指定的去处,何大军去过,才发现那是政府官员喜欢的地方,环境雅致,价格偏高,即使不能让事情在桌子办成,至少也会有点眉目,贵宾楼就渐渐成了他定点接待的地方。其实,何大军只喜欢喝贵宾楼做的千目湖鱼头汤。这种鱼一般要提前预定,说是从千目湖空运过来的,有的时候有,有时候没有。现在,只要幻影集团的何总订座,中餐厅的经理就知道要留天目湖鱼头汤的,这已经是例牌。

肖科,喝什么酒?何大军把包房号用短信发给肖科,忽然想起记不清他喜欢喝什么酒了,干脆打电话过去,好提前做好准备。平常,何大军预备的酒有五六种,不时还有一些新的品种。在幻影集团的后勤仓库,单是白酒,有茅台,军供茅台,特供茅台,两斤半装茅台,有五粮液,有郎酒,有稻花香,有白云边,有泸州老窖,还有皖酒王,这种酒主要是员工聚会用的。果酒干邑白兰地类,有轩尼诗有人头马,还有红酒,左岸右岸的,智利澳洲的,价格从一百多到一千多,何大军最喜欢的,是那款产自波尔多河左岸上梅多克的戈博尼,那是一款以三十年以上的老葡萄藤产的葡萄酿制的,只添加了少量其他葡萄。这款酒名气不是很大,但它的产区紧邻拉菲,品质绝对优良,每年的葡萄只够装一千支,每支酒都有唯一编码,这款酒喝到口中,可以回味到橡木桶的芬芳。

喝什么酒?肖科嗓门忽然比上午来的时候大了,有什么酒?

喝白的还是红的?何大军不想告诉他自己有什么酒,等肖科大致定了种类,自己挑一种比他想喝的再好一点,就会有一点出人意外的效果。再说,仓库的酒虽然他可以随意取,但要填写清楚,应酬什么人,为了什么事。什么级别的人,喝什么档次的酒,什么的事情喝什么样的酒,老板都有大致的规定,标准超多了,老板会不高兴。

先喝点白的吧,肖科说,他们那有一种花雕,温一温,也很不错。

这种花雕,何大军喝过,不很喜欢这种口味。江浙一代的酒,跟由北而南的传统白酒有所不同,那酒,比日本的清酒浓一点,比东北的老烧淡一些,度数跟湖南的米酒差不多,咂过之后,有一点点米香的回味,舌头却有点苦涩感。据说,这花雕原本跟女儿红是一种酒。农家养了女儿,要装一坛子米酒埋到地下,等到女儿出嫁的时候取出来喝,这酒就叫女儿红。如果哪家的女儿没有养大,这酒就可以提前喝了,江浙人就将这酒叫做花雕。说到底,花雕酒窖藏的时间短,口感缺了绵厚,香味多了点张扬。打心眼里,何大军只喜欢茅台和红酒,茅台张扬则张扬,却很真实,很少有人不在茅台面前原形毕露。红酒则率性而内敛,一个人,一根菜也没有,也可以斟上小半杯,摇一摇,晃一晃,嗅一嗅,看一看,咂一咂,闭上眼睛,任自己恍惚着,这样的境界,适合一个人的时候。

今天不能喝白酒呀!何大军说,我这中午喝得还没有回过神来,陪肖科喝,怕不能让你尽兴!其实在何大军心里,已经想好了要先糟蹋两三支红酒,再打电话叫朱丽过来救驾,然后再上一两支白酒,自己不能倒,让肖科喝得满口胡言,就正是火候。

哦?肖科有点不满地说,那你是什么红酒?长城?张裕,还是华夏?

何大军说,我这有一款,叫戈博尼,拉菲的品质,七十年的葡萄老藤,我敢保证你绝对没有尝过,怎么样,今天试试?何大军故意夸张了葡萄藤的年岁。

好啊,肖科迟疑了一下,我还真喝红的不多呢,今天就破个例,看看你的酒如何,这酒叫什么来着?

戈博尼。何大军说,我带上一箱,你要觉得不错,还可以带上一两支回去,晚上的睡前运动,可以预预热,先跟嫂子碰碰杯呢。

何大军装了一箱红酒,又装了三只白酒,三个牌子。他今天要以品酒的名义,从红酒入手,让肖科的胃装进去三四种不同的液体,把他的火压下去,让他沉醉在按摩房。酒喝到位了,只要是人定的规矩,人就可以改变;人不能改变的,只要是人在执行,那也就有办法。

那行,不够的话,反正酒楼也不缺酒。肖科说。

肖科打车到的贵宾楼。何大军一把握住肖科的手说,怎么不打个电话,我去接你呢,让你坐出租,实在过意不去。

接啥呢,我只要打个电话,大把的人接送。肖科到了面前,何大军才感到他的嗓门有多大,跟电影里那些粗鲁的兵蛋子似的,弄得门口的服务员几次伸头瞅个究竟,跟在他办公室完全是另一副声气。我这人吧,知道规矩,对吧,交警跟我们是兄弟单位,我喝得满口酒气,出门被他们碰上要我吹气,你说我是让他们为难呢,还是他们让我为难?哈哈哈,我就打车嘛,麻烦你干啥呀!

何大军跟着打几个哈哈,两人就进了房间。今天想吃什么菜?何大军一边将那箱红酒打开,一手将菜单推给肖科说。

吃啥?你点!肖科看着何大军,自己点上一支烟说。

肖科,我已经提前预定了天目湖的鱼头汤,其他的菜跟你留着呢。再说,我们也好久没一起吃过饭了,不知道肖科现在喜欢什么样的口味。今后,可要形成定期制度,加强联系呀!

就是!肖科叼上一根烟,点着头说,我记得又有一年了吧?去年你们是怎么回事,究竟整改没有?肖科吐出一口烟圈问。

何大军连连说,先点菜,我慢慢向你汇报。

肖科点了两只鲍鱼,一个鱼翅?,外加一例菜心,问,什么菜下酒?

何大军说,今天喝红的,要点红肉。

肖科翻翻菜谱,说那点个牛扒,再来只烧鹅。肖科一路翻过菜谱,点了八个菜。

菜下单了。何大军安排服务员把酒打开醒着。服务员开了酒,拿来两只高脚杯。何大军瞥了一眼,说这杯不好,换那种大号的,一杯够装半支酒的。服务员说没有,酒楼配的就这种。何大军问,多长时间可以上菜?服务说,晚上有点忙,可能要十五分钟。何大军说,行。拿起电话,叫司机赶紧在尾箱里把高脚杯和醒酒器送上来。何大军的高脚杯,是法国进口的,一只八百多元,他的尾箱里用泡沫装着四只。这四只杯子,通透,在何大军眼里还很高贵,杯身350毫米,杯口直径也有150毫米,尤其是连着底座的手柄,玉一般温润。

肖科说,不必了吧,怎么都是往嘴里倒,小点就小点,多倒几回嘛!

何大军说,我这杯子,轻易不示人的,从买起到现在,还只和工商局的罗局长喝过一回,放着不用,也很可惜呀!

司机很快送上来杯子。何大军交代司机到大堂去吃,吃完挂到包房的账上。

服务员过来斟酒。何大军一把接过醒酒器,说,今天,我来亲自给肖科倒酒!

何大军将左手轻轻压到胸前,端起醒酒器到离杯子30厘米高的地方,慢慢倾斜醒酒器,戈博尼顿时如同鲜艳的血液一样,缓缓向下倾注到杯中,杯中的酒,浅浅的,不知不觉地上升,将到杯子容量的二十分之一时,何大军忽然收住。而在下倾的过程中,忽而晶莹,忽而艳丽,忽而流畅,忽而缓滞,又渐渐收住,瓶口留着一滴,欲坠还留似的,舒缓着拉长身姿,终于带着决然一跃而下,在杯中形成一圈圈细密的涟漪。

怎么样,肖科,先品一品?看着服务员上完第一道菜,何大军举起杯子,轻轻摇了摇,酒顿时活跃起来,从半壁上垂挂而下,弥漫出淡淡的芳香。何大军说,这种酒,要喝时段,以现在的温度,十分钟改变一种风味,来,先尝尝这酒的味道!

肖科看着偌大的酒杯中那一点点酒,皱了皱鼻子,一把端起杯子,仰头就倒进了嘴里。何大军看在眼里,心想这肖科畅快倒是畅快,却没有一点风情和品位,大概是跟防火有关,风风火火惯了。

肖科喝完酒,咂咂嘴皮,嗯,不错不错,来,满上满上!

何大军犹豫了一下,按肖科的意思,将酒斟了大半杯,瓶子里只剩下了浅浅些许。

好酒要多喝!肖科再次端起酒杯,来,干!

何大军愣了一下,连忙举酒站起来,干!

停!肖科看着何大军的酒杯,忽然说,加满!怎么,这就开始了舞弊?

何大军笑笑,这不还没倒满,就响应你的号召,先干为敬嘛!

肖科放下酒杯,紧走几步拿起打开的一瓶酒,哗啦哗啦几声,酒就升到了何大军杯口。肖科把剩下的酒加到自己的杯里,再次举起酒杯说,是个男人,就干了这杯!

何大军停了好几口气,才将满满一杯酒喝下去,胃里顿时觉得无比饱满起来。但何大军清楚,自己今天的喝酒,比平常有更明确的目的,想了想说,肖科,今天请你来,是酒肉穿肠过,政策心中留,要你违规的事情,兄弟也不敢干。

肖科看着何大军,说,你接着说完,一边吩咐服务员接着倒酒。

何大军说,老板的意思,看能不能有个什么办法,就一次验收过了,省得老麻烦你们来检查,来一回下一回整改通知,你也知道,那是设计缺陷,可不是轻易就整改得了的呀!

哎呀,兄弟!肖科迷蒙着眼,长长吐了一口烟圈,说,你这就不对啦,自古就说,飞鸟尽,良弓藏,你都验收合格了,你以后在单位做什么,就你单位内部那点破事?再说了,也没有封你的门嘛,只要求你们整改嘛!

何大军哭笑不得,肖科,你看问题很独到,很为他人着想,向你学习!

我跟你说实话,消防很重要,尤其是你们这样的大企业,查一查你们,促进你们安全生产了吧,我们工作也做了吧,以我的经验看,这就是双赢!

唉,何大军故意叹口气,肖科,你说的都对,兄弟不是不知道。可老板不这样想,肖科你想,这事情我要办不好,老板能放过我?消防这东西,我是外行,今天就想请教你这个专家,怎么把这事情办好?

肖科哈哈一笑说,真要办好,那还不容易,按要求整改呗,停工一个月,将消防设施重新加完备装,安装时请我们去看看,不就一劳永逸的事?

何大军一听,知道肖科在打太极,他要没有一点办法,也不会来喝这顿酒。于是故意镇住脸说,肖科,你这也算是个办法,要是这样的话,我现在还能在这儿和你喝酒?看了看肖科,又接着说,本来,我们老板今天也要来见见你的,可统战部的一个领导忽然找他有事,临时来不了了,不过,老板委托我,带来一样小小的礼物!

哈哈哈!来,倒酒,倒酒!今天我们要的是开心,不谈工作!肖科说,我看得出,你也是爽快人,你看到过没有,世界上有谁是被憋死的?你刚才倒酒都很讲究,我看你是专家,今天也跟你学学,回到家也好演练演练,把一个粗人也弄风雅一点!

何大军心想,以肖科这样的急性子,自己偏偏得慢慢来。好,今天就喝酒,品酒,论酒!其实呢,这法国的酒,讲究太多,很难真的明白!要不这样,我叫一个人过来,给肖科助助兴?

谁?肖科警惕似的问。

我的一个手下。何大军说完,给朱丽打电话,让她赶紧打车过来救驾。

是个女的?肖科问,名字很好听嘛,还朱丽朱丽的,莫不是你的朱丽叶呀,私养的小蜜?肖科斜眯起眼睛,笑得肆无忌惮。

肖科啊,这种事情,你比我经验丰富,女人们要的是情调,男人们要的是调情,你看我忙成一团糨糊,能有这个闲情?

这个朱小姐,我要多了解,日后才知道啊,哈哈哈!肖科笑完接着说,何总既会品红酒,又善挑美女,人生乐事啊!哈哈!

何大军笑笑,哪里,这些都是在官场边上混久了,跟着兄弟们慢慢学的呢!我一个大老粗,实在不胜酒力,又不能让兄弟们扫兴,这才喝点红酒!

肖科说,我听说,法国的红酒太多,其实,也没几个人真的就懂法国的酒。

对!何大军伸起大拇指,像我们中国人吧,就只好结合自己的爱好,选一些自己的喜欢的方式。何大军端起酒杯,将手放在底座上托起酒杯说,在法国,这种拿酒杯的方式,是贵族的方式,可是,我感觉别扭。何大军又把手往上移到杯柄说,像这样拿酒杯,是大多数的拿法,这样人的体温是经过杯柄慢慢传到杯身的,使酒的风味缓慢变化,保持风味的千变万化。

肖科把酒杯凑近鼻子,笑笑说,平常就只在喝酒,从来没想那么多,经你这么一说,似乎还真的是那么回事了。

说实话,肖科,我也是不善饮酒的。何大军端起杯子说,在外面的话,如果不是兄弟,我也不端杯子。一定要喝,我也宁愿回到家里,自己小酌一点,哪怕像孔乙己那样就着几颗花生米,也是一种享受。有时候啊,我就在想,这生活该如何过呢,像我现在,喝酒基本上是固定的酒庄,喝茶也是指定的茶庄,洗脚有固定的足浴店,吃饭有定点的地方,想想,有时候也就很满足了,还跟啥过不去啊,人生不就这些乐趣么。

那你睡觉还有定点的地方吧?肖科的酒意已经开始上来,脸色正渐渐红润起来。

那当然!多晚,我都要回去,老婆都把被窝暖好了,等着我呢,不能空着呀!何大军故意笑出诡秘。

那今天你就换个定点的地方!肖科哈哈笑着说。

席散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朱丽一直没来。何大军打过几次电话,起初说堵车,后来手机就无法接通了。好在,何大军火候把握得不错,肖科渐渐进入了状态,有没有美女作陪,已经不重要了。

两个人喝了四支红酒,另外开了一瓶茅台,才喝了大半,肖科就吐了。借着红酒酒意的上升,何大军在喝茅台时做了点动作,加起来也就一两左右,勉强支撑得住。但他知道,今天红酒已经喝得太多,回到家里,弄不好还要大吐一回。今天这局,总算保持住了最后的境界,没有现场把吃的一点东西都拿出来。

桌子上的菜已经冷了。鲍鱼自然都进了肚子,鱼翅羹喝了一多半,天目湖的鱼头汤也都尝了尝,至于那块大牛排,根本就没动筷子,在空调的冷气下结了一层乳白的油。倒是那菜心,缺了一角下去,其他的也都没怎么动。如若不是那烟盅里堆满了烟头,还会以为没有开始剪彩。

肖科,肖科!何大军摇摇趴在桌上的肖科,小声问,怎么样,下一场?

肖科迷糊着应了一声,哼着说,我、我要回、回家!

真的要回家?何大军巴不得赶紧送肖科回家,明天再跟进一下,起码防火科就没那么急了,有了更多的回旋余地。这种事情,指望一两次坐坐就解决掉,那是不可能的。

肖科还是哼着说,我、我要、回、回家!

好!那我送你回家!你家在哪里?何大军才猛然发现,自己还是细中有粗,事前忘了问清楚他家在哪里,不然,怎么好往回送?

我、我要、回、回家!我、我要、回、回家!肖科两说了两遍,依然闭眼趴在桌上。

肖科!何大军又摇摇他,你的家在滨江新村?还是梅林一村?

不——是!肖科应了一声,挥了一把手。

那是风雅苑?万科雅园?何大军把自己知道的公务员住的小区都轮个问了一遍,最后连经适小区都想了出来,可肖科都说不是。何大军一时傻了眼,不知道他家在哪里,就没办法往回送,自己得一直陪着。何大军想了想,把司机叫上来,决定将肖科先送到足浴店,洗一个小时的足浴,那时大致就会清醒很多,再送他回家。

两人好不容易将肖科弄到足浴店躺下,安排好技师给他洗脚,何大军正要脱鞋躺下,感觉一股巨大的尿意迅猛袭击而来,似乎要决堤一般,膀胱又痛又胀。连忙起身去洗手间,却发现连走路也不方便,不得不弯腰弓背,夹着腿一步步快速往前挪动。那股尿,仿佛已经到了门口,只是被死死捏住一般尿不出来。何大军憋得脸色一下苍白了许多,门口的服务员跟着问,老板怎么了,有需要帮忙吗?何大军艰难地摇着头,短短十几米的路,仿佛极为漫长一般,好不容易才进了洗手间,背靠住门就掏出家伙,哪知道,却一下子尿不出来了,刚才还无比凶猛的尿意,似乎经过了回流,又被憋回了体内。何大军一手撑在墙上,一手扒拉着裤子,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忽然觉得,自己也有了八九分醉意,小小的洗手间在玻璃中缓缓旋转起来,镜子中的自己,在摇晃和旋转中渐渐模糊。

这时,何大军听到了一股涓涓的清泉声,舒缓,和煦,一点也不汹涌热烈,却长久,持续,仿佛哪个泉眼蓦然冒出了细流,无休无止地流淌着,自己竟然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站在小便池前,何大军一连打了几个冷噤,眼睛噙了一滴眼泪。

回到家时,已是午夜两点。何大军推开家门,又上了一次厕所,一股饿意就涌了上来。妈的,怎么越吃越饿!何大军嘀咕了一句,赶紧随便洗了洗,轻轻地上床睡觉。

苏小鱼睡得沉实,似乎没有觉得何大军回来。自然,她没有给何大军沏上一杯浓茶。躺到床上,何大军却睡不着,他一再提醒自己闭眼睡觉,可眼睛闭上了,从窗台上透进来的昏黄路灯让他感觉脑海中隐约有一片雾白的光,仿佛就因为闭上了眼睛,世界就突兀起来,房子的轮廓,世界的轮廓,都在脑海中浮着,开始缓慢地旋转。何大军睁开眼,拿手轻轻按摩着自己已有一层脂肪的肚子,发现睁开眼睛才觉得屋子里的幽暗,苏小鱼侧着身子的影子像一座丘陵,扎扎实实地横亘在眼前。就是这个女人,何大军面对面地看了几十年,现在忽然这么模糊地看到她,不禁生出一种恍惚的感觉。

不想,这恍惚却是渴和饿的前奏。想喝水,想吃东西,却感到自己站不起来,想不起来今天自己为什么喝酒,和谁喝酒,喝了多少酒了。现在,何大军只有一个感觉,胃里空得难受,那胃似乎由一个圆形的东西变成了块状,胃壁贴在了一起,仿佛胃所在的地方空出了一大块地方,而胃里的东西都涌到了喉管,在那里极不安分,探头探脑地跃跃欲试地要跑出来,颇为顽固的样子。

何大军极力憋住,发现有一股生涩的东西已经从喉管进入了口腔,要喷涌而出。何大军鼓起口腔,尽量给跑出来的东西留出一点空间,一边紧紧闭住嘴唇,他想咬住牙齿,可是发现上下之间的牙齿已经咬不到位了,口腔里不断增多的东西让他的上下颚之间不得不越张越开,而上下唇又不得不越闭越紧地撮在一起。如果,口腔里这种充盈感移到胃里,那该多好!何大军觉得,虽然屋顶在旋转,自己心里,还是很明白敞亮。

何大军感到自己的脸碰到了硬物上,用手摸了一把,不觉就顺着墙爬了出去,径直爬进了洗手间。他的手刚扶住马桶的边缘,紧闭的嘴唇就决堤了,一股浑浊的东西喷薄而出,溅满了他一身。何大军想找东西揩一下嘴巴,感觉手伸进了手中,赶紧抓了几把水上来,涮了涮嘴巴,又抹了抹脸,趴在马桶边缘上,感觉自己的胃成了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正被自己堵在喉管的东西一步一步抽紧,像一个瘪了的气球,无由的心慌从全身泛起,全部心思集中到了胃这个地方。

好久,何大军想吐也吐不出任何东西了,感觉自己只要不动,周围的东西也就不再晃动。灯就在这时忽然亮了,何大军听到拖鞋的踢踏声,想抬头,却只转了转脸。

苏小鱼靠在厕所门前,看着何大军,极为鄙视地问,吐完了没有?

何大军看着马桶边的墙角,说,我饿,很饿。

苏小鱼说,你饿什么呀?吃得肚子里装不下都吐了,还饿?

快点,帮我,我饿。何大军说,撑着马桶的边缘,竟然站了起来,脚下一歪,双手扶到了洗脸盆上,就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镜子中的何大军,虚弱得像一个得了大病的人,脸色苍白,眼神呆滞,浑身没一点力气。何大军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问,这一两酒就是三两粮食,怎么还会这么饿?

你就是假饿!苏小鱼说,赶紧洗一下,我给你冲一杯茶,解解酒。

我饿,要吃东西。何大军说,我没醉,心里是明白的,不然怎么没吐到床上,跑到洗手间来了?我要吃东西。

你还没醉?苏小鱼说,我才清醒着呢,听着你开门进屋,听着你吐,活该呀你!苏小鱼一边远远地帮何大军放了温水,极为不满地说,刚才我在床上就在想,以前政治书上讲过,资本家生产过剩,卖不出去都倒进了海里,你呢,吃不消的都吐进了马桶,不就跟经济危机一样,自己把自己搞垮么!

何大军辩解说,我、我这是、能者多劳。

苏小鱼很不屑地说,你天天喝茅台,吐鲍鱼,这跟过剩有什么差别?你不是饿,你这是慌,心里慌!早晚有一天,你要喝得通体膨胀,引起生命危机,老是这样下去,不定哪天要提前撇下我们倒闭!

何大军心里一怔,心里慌?不对,要慌也是饿得发慌才对。也不对,似乎有一种慌,真的潜藏在自己平静和从容下面,让自己小心翼翼连饭都不敢吃饱?何大军疑惑地抬起了头,看着苏小鱼出去,又听见了杯子的乒乓声和饮水机的咕隆声。何大军琢磨,苏小鱼肯定是在给自己冲很浓很酽的茶。

何大军慢慢收拾好自己,来到客厅,没有看到热气腾腾的茶,桌面上放着一碗牛肉方便面,展开的勺子摆在桶上。

何大军揭开方便面时,一股从未有过的心慌莫名其妙地涌了起来,他确信,自己的胃拒绝任何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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