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逃跑了。父亲打着手电筒照亮了太极村的每一个角落,包括樟河边的每一丛芦苇荡,樟河的水波回荡着母亲与奶奶焦急嘶哑的呼喊。然而,姐姐的火车铿嚓铿嚓地驶向了广东。我神思恍惚地跟在父母亲的手电筒光后面,祈祷着姐姐的火车快些再快些。姐姐,快跑,千万别被爸妈抓住呀!

从小,我就被笼罩在姐姐的美丽的阴影之下。阿雄哥喊姐姐上城里玩儿,我粘着姐姐也要去。阿雄哥从口袋里摸出两粒糖果塞给我,我剥开糖纸,将糖含在嘴里,使劲吸了两下鼻涕,还是坚定地对姐姐说:“我要跟你们去。”阿雄哥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他一只脚撑在地上,拿不定主意。姐姐不耐烦起来,跳上阿雄哥的自行车后座,命令道:“快骑。”眼看他们就要从我眼皮底下溜走,我追上去,拽住后座铁皮,姐姐跳下来,朝我飞起一脚,我应声倒地。他们终于如愿以偿甩掉我到城里寻快活去了。我朝着他们的背影哭喊:“记得给我带两个包子回来呀!”也不知道他们听见了没有。

我伸长脖子等待姐姐和阿雄哥回来。在我等得脖子快要扭断的时候,他们终于回来了。我扑上去问:“包子呢?”姐姐灰着个脸:“包你个头!”我不死心,翻遍了他们的袋子,连包子皮都没有,倒是翻出了一个红绒盒子。姐姐尖叫着正要阻止,我已经打开了,里面躺着一对金耳环,小巧玲珑。我拿起来就要往自己耳朵上戴,阿雄哥大喝一声:“小米儿,那是我送给你姐姐的。”他忙不迭地将金耳环抢回去献给姐姐,姐姐脸上像冬天冰冻的湖泊,她将金耳环用力掷到地上:“我要的是金项链,不是金耳环!人家女孩子订婚都有金项链,为什么我没有!”姐姐说着说着就哭了,我乘机将那只骨碌碌滚出去老远的金耳环捡回来。

第二天,姐姐就失踪了。阿雄哥像丢了魂一样,他跑去广东找姐姐,但广东就像海,姐姐就像针,他怎么也无法打捞。

没有姐姐的日子,我变得沉默起来。书里的东西我天生毫不费劲儿就能记住,考起试来不费吹灰之力,全年段没有人能超过我。可我没有朋友。别人在操场上嬉笑打闹,踢毽子玩把关,我一个人孤独地站在老松树下看着我的同学,在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很苍老了。这时,阿兰趿着一双拖鞋迟疑着走了过来。阿兰生了癞头疮,有时头上还流黄水,苍蝇经常在她头顶上盘旋,加上她家里经常揭不开锅,班里那些伶俐的同学没有人愿意和她玩。她亮出手掌里一粒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彩色玻璃球:“送给你。”我接过来:“明天你到我家里喊我,我们一起玩吧。”就这样,阿兰成了我少年时代若有若无的朋友。长大以后,我考进了厦大的化工系,我发现,自己经常会鬼使神差地和那些不受大家欢迎的人成为朋友。班里的成冬性格孤癖,只有我能和他谈上几句话。那些爱热闹的同学偶尔也喊我去跳舞,更多的时候,他们会绕过我。偶尔聚餐的时候,我周围的位置经常会空着,因为无话可说。最后一位迟来的同学,见只剩下我旁边一把椅子,正迟疑着准备坐下来,另一桌的人朝他热烈地招手:“鸿宇,过来!这边挤挤!”他一扫脸上的忧虑,欢天喜地将椅子拖到另一桌去了。

我成了一个化工专家,同时成为了一名诗人。村里人用异样的目光看我。他们读不懂我的诗,也没兴趣读,他们不知道我的诗能做什么用处,又不能换钱,倒是要花钱买书号才能出一本灰不溜秋的诗集。我在诗中写樟河边苟延残喘的庄稼,写累死在田埂上的老黄牛,写村里人被开发商追打掉进粪坑的耻辱。我一次次晾晒整座村庄的伤疤,靠出卖太极村的疼痛赚取微薄的稿费与声名。

十九年后,姐姐回到了太极村。她说,在香港吃腻了龙虾,她疯狂地想念樟河里的竹甲鱼,俗称牛尾巴,她跑遍了香港大大小小的鱼市,每当她张口问:“你们有卖牛尾巴吗?”被问的人便用疑问的眼睛看她,脸上迅速浮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姐姐被笑得不自在起来,她连比带划:“不是牛的尾巴,是一种鱼,灰灰的,有一条长长的牛尾巴一样的……”被问的人不耐烦起来:“我们所有的鱼都在这里了,你自己看吧。”说着便转身忙活开了。姐姐踩在一大堆腥气冲天的鱼鳞中间,一箱箱地睃巡,眼睛都瞪得酸了,可她有多少次希望,就有多少次失望。离开了家乡,才知道什么叫故乡。一个人要是从没有离开过家乡,那他永远不明白什么是故乡。十九年前,姐姐千方百计逃离了家乡;现在,她在香港如坐针毡地想念家乡的牛尾巴鱼。

姐姐从鱼市回到豪华装修带有游泳池的别墅里,陷在红木椅上发呆,抑制着想象中咀嚼着牛尾巴的口水。从大酒店里挖来的厨师做了满满一桌菜,面对着一向喜食的清蒸大闸蟹姐姐无从下筷,她皱着眉头离开了餐桌。厨师有些生气,这娘们还真难伺候,他曾在香港美食大赛中获过二等奖,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打算向女主人辞职。当厨师向女主人提出要走的时候,女主人竟然痴痴呆呆地说了一声好,爽快地将当月的薪金递到他手里。想象中的挽留并没有出现,甚至连惺惺作态都没有,厨师愤怒至极,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掷下那叠港币拂袖而去。

姐姐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别墅里喝下整整一瓶XO。老公在外面陪二奶三奶,她头脑有些发烧混乱,醉眼朦胧中她看到了博古架上阿雄当年送给她的珠母贝壳。那贝壳闪烁着玫瑰红的光泽。她看到了樟河上空的朝霞,映在樟河水中浮光耀金。突然之间,她感觉到了樟河水上清凉的空气,似乎有水花溅到她脸上。姐姐伸手一摸,是冰凉的泪。她的烧神奇地退了。天亮了,贝壳又恢复了不起眼的模样。可是这不起眼的玩意让姐姐童年时期躺在芦苇丛中那一瞬间惬意的心情得以再生。姐姐尖叫一声:“我要回家!”

姐姐自己也搞不清楚,她回到太极村,到底是因为想念牛尾巴还是想念阿雄还是想念母亲还是想念樟河边那些孤独的芦苇。姐姐下车的时候,一只尖尖的闪亮的高跟鞋先探出车来,这只高达十公分的高跟鞋引起了乡党的一片惊叹。姐姐浑身上下珠光宝气,十足的香港贵妇人模样。一个乡党啧啧赞叹着上前摸姐姐的貂皮大衣,姐姐不自觉地耸了耸肩,她闻到乡党的手上残留着猪粪味,照她的脾气,她可能会将这件三十八万港币的貂皮大衣扔了,麻烦的是这件大衣是今年她生日时老公送她的生日礼物,她有些生气,既生气自己穿这件大衣来,又生气乡党那只摸过猪粪的手。一个中年男人迎面走来,姐姐一恍惚,才辩认出这个中年男人就是阿雄。阿雄变成了一个中年卖肉屠夫,昔日的俊郎少年已经不在,昔日的深情也早已随那俊郎的容颜埋葬。他们彼此互看了一眼。他们已变成了熟悉的陌生人。无话可说。如果还想说什么,阿雄想说,阿雪,我们躺过的那片芦苇地,我再也不敢从那边走过。我怕伤心。我怕从那里浮起你的影子。

姐姐带着混乱的头脑费了数不清的口水,送了数不清的香港特产,乡党才渐渐散去。父亲将一盘牛尾巴端上了桌。姐姐两眼放光,父亲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忐忑地说:“入冬了,牛尾巴都藏起来了,不好找,只摸到十几条。”姐姐顾不得跟父亲客套,用手抓起一条牛尾巴丢进嘴里。她嚼了两三下,满脸狐疑,将牛尾巴吐了出来,又抓起一条牛尾巴在空中细看。奇怪,就是牛尾巴,没错呀,怎么味道这么糟?有一股很重的土腥味。没有吃到记忆中的味道,姐姐沉着一张脸。母亲小心翼翼地看着大女儿的脸色,提议女儿上楼休息一会儿。女儿的脸蜡黄蜡黄的,从香港到广东到太极村,这一路颠簸一定很辛苦。

我拿出了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我和姐姐正在樟河边追逐。这是我和姐姐仅有的一张黑白照片合影。照片中姐姐的眼睛亮晶晶如一潭秋水。姐姐看了看十九年前的自己,再看看自己猩红色的口红、猩红色的指甲油、高得让人担心的高跟鞋、价钱超出母亲想象力的貂皮大衣,突然脸红了,沮丧地垂下了头。她不吭声,转身往樟河边走。母亲看着女儿的背影连连叹气,也怨不得女儿不理睬自己,当初她这个当妈的想方设法拦着女儿不让她往外走,甚至把女儿关在屋里关了三天,大小便就让她用一个脸盆解决,这口怨气应该让女儿出出,这样才能还了当年的债。

姐姐到了樟河边,呆住了。她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记忆中的芦苇空空荡荡,不知哪一年被连根拔起被清除得一干二净。以前几米深、清得可当镜子照的樟河浅了、浊了,发出淡淡的腐烂的气息。难道自家餐桌上的牛尾巴就是从这浑浊的河水中挖出来的?一想到这,姐姐抠着自己的喉咙连连作呕。她记忆中的樟河,遍地是珠母贝壳,河边被水浪冲击形成一条女人腰肢般柔软的河岸,水面时有微风吹过,青光粼粼仿若无数条闪闪发光的绸缎。鸭子在对岸缓缓踱步,牛尾巴在水里快活地游来游去,当年她喜欢躺在草丛里看着一望无际的蓝天,无忧无虑心旷神怡。现在身穿貂皮大衣显然已经不适合躺在河岸边了,姐姐在河边那块她曾经洗过衣服的石头上坐了下来,十几年岁月逝去了,樟河水也老了。姐姐也变成了一个妇人。

她在广东擦过皮鞋,因为这是只需最低成本的行当。但擦了两三天,姐姐不愿意了,她那双干过农活的手,原先就粗,现在皮相上更难看了,指甲缝里常常残留着黑色的鞋油,怎么洗也洗不干净。她又去当卖花童,在公园里专门围着小情侣叫卖。她勤快,聪明,卖花的钱可以填饱肚子了。但她很快又厌倦了,整天卖花,永远交不到有用的朋友。她用卖花所有的六百多元积蓄买了一套伊思娜,黑色的流苏映衬着她雪白的皮肤,她照了照镜子,气昂昂穿着伊思娜到钻石大酒店里应聘迎宾小姐。

这天,酒店里来了一个香港大佬。大佬前呼后拥,二十岁的姐姐露出甜美的笑容试图引起大佬的注意,然而大佬拿着一块砖头大的手机通着话,根本没看见姐姐。再后来,大佬喜欢上了钻石酒店,他看上了钻石酒店的收银员阿莲。大佬的目光像苍蝇一样粘在了阿莲身上。姐姐上前挡住阿莲。阿莲是姐姐的同乡兼好友,因为父亲得了重症,急需大把大把的钞票往医院里砸,阿莲便来了深圳。阿莲的男朋友也跟着来了,阿莲守身如玉,一心想靠双手而不是靠身体的其他部位赚钱,于是她的表情便永远木讷讷的,不像其他酒店小姐身上那样散发着蛇一样的妖媚。然而,这偏偏对上了大佬的胃口,大佬肆无忌惮地看着眼前这个雕塑般的人儿,看着看着,便看成了一朵在都市里难得一见的莲花。要知道,莲花一般生长在乡野,现在,莲花移植到深圳来了,大佬决定趁别的男人的脏手伸向这朵莲花之前先把这朵莲花弄回家。大佬绕过姐姐,一只肥手冷不防搭向阿莲的胸脯,阿莲由于极端的惊吓而喊不出声,她以为自己是在大喊大叫,其实发出的只是猫一样的声音。

姐姐窜上前去,抓过大佬的肥手搭在自己的胸脯上。大佬感觉到了异样,阿莲的胸脯没有什么分量,而姐姐的胸脯让人感到异样的踏实与温暖,那只肥手便蛇一样从衣服的外面游到姐姐的身体里面去。阿莲感激地看了姐姐一眼,从眼窝里滚出一串晶莹剔透的泪珠,仓惶逃走。大佬想推开姐姐起身把阿莲追回来,姐姐一屁股墩在大佬大腿上,对着大佬的肥脸笑:“你还是要我吧。阿莲中看不中用,你为了逗她笑,可能要学周幽王为逗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这样你就得不偿失了。我就不一样了,算命先生说过,我是旺夫命,你要了我,包准你事业发发发。”大佬颇学过几分相人之术,仔细打量姐姐,只见对面这个女子面盘又大又圆,涂着唇膏的肥厚嘴唇闪闪发光,心下一动,这个女子确实适合做自己的夫人。毕竟钱财要紧,有了钱财,十个阿莲这样的女子也不愁。当下便把阿莲从心中放下,全力搂紧姐姐,房间里顿时春光荡漾热气腾腾。三天后,姐姐便在如火如荼的夏天里坐着奔驰车从龙湖口驶向了她的理想地香港。

多年以后,姐姐穿着貂皮大衣从香港回来,在乡间小道上与阿莲意外相逢。阿莲担着尿桶,形容憔悴身材瘦小,当年白皙的皮肤已被乡间的太阳晒成了黑色。当年她的父亲终因不治去世,她与男朋友双双返乡生儿育女。阿莲放下尿桶,双手在身上擦了又擦,还是不好意思上前拥抱姐姐。姐姐感慨万分,其实,阿莲当年完全没有必要感谢她,她只是取自己所需,她的爱情之花已经凋零,她迫切需要现成的果实,她现在唯一的存款是她青春的肉体,她发誓要将这唯一的存款利滚利。而当时的阿莲看不上果实,她只要爱情的花朵,姐姐只是在朝自己的目标奔去的时候顺便帮了帮阿莲而已。姐姐不知道阿莲后不后悔,只见阿莲朝姐姐腼腆一笑,亲热地对她说:“有空到我家坐坐,我种的紫薯烤起来可香啦。”阿莲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全无自卑的神色,姐姐望着阿莲担着尿桶远去的背影,怅然若失,犹如一个踌躇满志的拳击手一拳打在棉花上。

姐姐的香港老公看中了太极村的大片土地,他大手一挥,决定在太极村建一个化工厂,主要生产甲缩醛,让姐姐过一把董事长的瘾。老公的口才很好,说起话来滔滔不绝:“甲缩醛可用作杀虫剂配方,也可作皮鞋上光、汽车上光剂、空气清新剂配方、彩带配方、电子设备清洁剂配方,还可以溶解各种聚脂,或者与乙醇混合使溶剂得到增效作用,让产品获得优良的品相。”老公嘴里的一大堆化学名词如天花乱坠让姐姐云里雾里,老公摸着她的粉脸笑了:“这甲缩醛在化工产业就像女人的化妆品一样受欢迎,涂上它的化工产品就像你的脸一样粉嫩粉嫩的,让人怎么爱也爱不够。”老公踌躇满志,香港地皮太贵,劳动力也贵,太极村真是一个理想的赚钞票的地方。他心花怒放,越想越高兴,扑过去把姐姐压倒在沙发上。姐姐被老公描绘的场景深深迷醉了,她雄心万丈,在家乡像马儿一样撒欢奔跑,从买地、批营业执照等高难度的活儿都由她一一拿下。我一听说姐姐要在村里办化工厂,马上跑到县政府,我想对县长说,这件事绝对不行。但是,我连县长的面都没有见上,县长秘书一脸蒙娜丽莎的微笑,告诉我县长不在。这就是一个诗人在现实中所受到的待遇,我可以想象得出县长站在办公室窗口居高临下看着我这个傻逼的表情。他心里一定想着,什么狗屁诗人,什么叫GDp,懂吗?不懂吧!不懂就滚一边去。姐姐听说了我的所作所为,指着我的鼻尖咬牙切齿发誓:“小米儿,你要是再坏我的事,再挡我的路,我从今以后就没有你这个妹妹!这种事亏你做得出来,小时候不懂事互掐也就算了,三十好几的人了姐妹还要互掐!”我昂着头冷冷走开,我知道我的力量太微薄了,只好躲进我的小天地继续呻吟写诗。

当崭新的化工厂矗立在姐姐面前时,姐姐兴奋地抱住老公亲了一口:“我要在老家当女强人啦。”老公不满地拿手擦那张一如既往的肥脸:“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那口红老是涂到我脸上,烦不烦。”沉浸在兴奋中的姐姐给了老公一个灿烂的笑容,丝毫不想跟老公计较。姐姐奔走在女强人的路上。老公乐呵呵地回香港去了,没有了姐姐的束缚,他正好可以放心大胆地在香港与他寻找到的阿莲颠龙倒凤。太极村的家因为有了姐姐变得门庭若市。乡亲们鱼贯而入,争相诉说着自家小伙子与姑娘的健壮与能干,完全可以胜任化工厂的工作。母亲从未受到如此重视与优待,起先满口答应,慢慢就有了挑剔的眼光,到了最后,要是对方空着手,母亲便不会松口了。

阿雄不想在昔日的情人手下讨饭吃,可他老婆阿兰不明就里,阿雄又不好跟老婆挑明,怕老婆又生是非,只是死活不进化工厂。老婆兴冲冲进了化工厂,阿雄拦也拦不住,闷闷地继续他的卖肉生涯。自从当年姐姐逃跑后,阿雄就继承父亲的手艺成了一名屠夫,他在临街房前的空地上,竖起两杆木桩,上面搭一根横杆。一双铁钩下钩挂着半扇猪肉,上钩挂在横杆上。随便哪个人指着精肉说:来二斤!阿雄一刀拉下去,不差斤两,顶多就差秤的高低,他为自己的手艺而自得。姐姐想让阿雄进厂,只要自己一声令下,让他当个组长完全没有问题。她走到阿雄肉铺的远处抱着膀子冷眼旁观,看阿雄解去捆绑死猪的绳子,用尖刀在猪的后腿皮上切一刀口,开膛破肚,剔骨剥肉。姐姐庆幸自己当年的逃跑。要是没有当年果断的逃跑,她现在就变成了屠夫的女人,坐在屠夫后面收拾猪血。她无法想象自家旁边就是猪圈,到处是猪的粪便,到处是猪争食的哼唧和宰杀时的嚎叫,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燎猪毛味、翻洗猪肠时热腾腾的粪便味,还有熬炼猪油的焦香味、煮熟的下水味,她怎么可能呆在这种五味杂陈的地方呢?姐姐再也呆不下去了,连一声招呼都不打,毅然离开。

化工厂的管理有美国请来的高端管理人才,生产出来的甲缩醛质量一流,产品供不应求,成本迅速回收,半年以后开始有了利润,化工厂里的灯光经常彻夜通明,恍若天上虚幻的宫殿。姐姐坐在老板椅上,兴奋地看着下班的几百名工人鱼贯而出。姐姐突然耸耸鼻子,她闻到了空气中一股刺鼻的味道。她想不通甲缩醛这种清澈透明易挥发的液体,怎么会散发出这种令人窒息的味道。姐姐感到了丝丝的不安。周围除了机器的声音,连蝉鸣都听不见了。记忆中的夏天被声嘶力竭的蝉鸣充斥,只有清晨清静片刻,稀稀拉拉的知了一个一个独唱,到了正午便疯狂地稠密起来,成了大合唱。现在,讨厌的蝉鸣声绝迹了,姐姐闹不清为什么自己的心反而空空荡荡起来。

尽管工人身穿防静电工作服,戴着化学安全防护眼镜和橡胶手套,甚至还戴着过滤式防毒面具,但他们的鼻粘膜和喉咙还是受到了深深的刺激。他们的皮肤越来越干燥,视力越来越下降,很多人戴起了眼镜,看起来像有些学问的知识分子。阿兰的眼睛不小心溅到了甲缩醛,厂医提起她的眼睑,用生理盐水冲洗完,阿兰又出现了呼吸困难的症状,厂医赶紧让人把阿兰抬到厂外空气新鲜的地方进行人工呼吸。阿兰醒过来,看到姐姐那张关切的笑脸,不好意思地向老板点点头以示歉意。她感到羞愧,自己的身体怎么变得这么差劲呢,别人都没有晕过去,只有她晕过去,真是让人笑话死了。姐姐吩咐司机送阿兰回家休息,阿兰很坚决地拒绝了。她摇摇晃晃坚持晃到了家里,扑到了床上。她感到头晕、恶心、浑身无力,口唇麻木,胸闷,头不由自主地摇来摇去。我从县城赶回来看望阿兰,这位小学时我唯一的好友形容枯槁,我握着阿兰的手,为自己是化工厂老板的妹妹感到深深的惭愧。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太极村的空气越来越刺鼻了,喝的水里面也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让人难受的味道,樟河水越来越污黑,异味刺鼻,周围的桑树、梧桐树叶子慢慢发黄,最后掉光了,那棵带给太极村儿童无数快乐的桑树终于枯死。阿雄望着远处郁郁葱葱的树木,再看看村里的化工厂,突然恍然大悟。阿兰在床上躺了三天,阿雄坐不住了,把老婆送到医院一检查,是绝症。阿雄满腔悲愤,往日,他总是躲着姐姐走,今天,他拦住了姐姐的去路。“把化工厂停掉吧!这是断子绝孙的活儿!你看,樟河水都浊了,黑了,浅了,这样下去明年就变成烂泥潭了。”

姐姐挑挑眉毛:“我回来的时候樟河水就浊了,又不是我一个人把它弄浊的!”阿雄握紧了手中的拳头,假如眼前站着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男人,他一定一拳将对方打得脸上开花!他一字一顿地告诉眼前这个女人:“你若不把化工厂停掉,信不信我拿炸药炸烂它!”

姐姐轻蔑地看了对方一眼,钻进了凯迪拉克。

当晚,阿雄拎了一截钢管,准备偷偷进厂捣毁化工设备。化工厂那条见过世面的狼狗,用一双凶狠的眼睛盯着阿雄,杀气腾腾地发威吼叫,忽而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扑将过来。阿雄惊出一身冷汗,挥舞钢管阻挡狼狗的攻击,狼狈窜回家中。回到家中阿雄惊魂未定,一想到恶狗凶残的样子就不寒而栗,他看了看墙上的钟表,将早上买回的五个包子打开,将老鼠药包了进去。他瞅准狼狗撒尿的空儿,将包子扔到地上。不一会儿,传来狼狗的呕吐声和嚎叫声,阿雄挥起钢管使劲朝狗头砸了过去。狗抽搐了几下,吐出白沫,终于没有了动静。阿雄长舒一口气。这条狗不知咬伤了多少工友,有的羽绒服被撕破,有的小腿上被咬出了豆大的窟窿。他今天击毙恶狗,也算是为民除害了。响声惊动了保安,阿雄炸厂的计划未遂,他打电话给我:“小米儿,劝劝你姐姐吧,伤天害理的事真不能做。人在做,天在看,会遭天谴的。”

我想了一夜,写出两句诗。第二天,我无言地把我的诗递给姐姐。“一条河哭干泪水/一群脏孩子长大成人。”姐姐怔住了,从不读诗的姐姐突然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读懂了这两句诗。这一阵子,姐姐一直神思恍惚,阿兰那张患了绝症的枯瘦的脸一直在她眼前飘浮。更让姐姐纳闷的是,这几个月来她不断地碰到和尚,到银行领钱也会碰到和尚,到医院也会碰到和尚,更夸张的是,有一次经过寺庙的时候,竟然看到了一整车的和尚,他们也许正准备去哪里念经。姐姐为这种现象深感不安,她觉得这可能意味着所有的男人都对她不感兴趣,而她对所有的男人也都不感兴趣了。朋友甲对她说,和尚代表着禅,可能是你有禅缘。朋友乙对她说,和尚代表阳刚,至刚至阳,这意味着你身上有纯阳之气。姐姐把这个怪现象告诉我,我听了哈哈大笑:“反正我觉得和尚出行太多,绝对不利于修行。”姐姐听了也哈哈大笑:“化工厂停产的事,容我再考虑考虑。”

阿雄引来的市环保局工作队伍浩浩荡荡驶进了太极村。三个月后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姐姐载我到桃源洞烧烤。我们在桃树下铺开塑料布,摆上两只一次性塑料酒杯,桃花开得正艳,一瓣桃花飘飘摇摇掉下来,正好落入姐姐的杯中。我笑了:“姐姐,你的前世一定是一朵桃花。我的前世肯定是一柄桃枝。”姐姐笑了。回来的路上,一个和尚直直朝姐姐走来,施了个礼:“这位女士,你的前世是观音娘娘,请随意布个礼吧。”说罢便将一个黄布袋伸到姐姐面前。姐姐听了前半句面若桃花,听了后半句如桃花凋谢,怏怏从手袋里拿出一张港币丢进黄布袋中。后来,姐姐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姐姐打电话给香港的老公,说想把化工厂停了,还在电话中朗读了我写的那两句诗。姐夫每天有开不完的会,见不完的客户,签不完的单,他没有时间读诗,也没有时间思考一条河的前世和今生,更没有时间为一条河流泪:“你发疯我才不会跟着你发疯呢。这个厂投资多少你知道吗?三亿港币!我看你趁早回香港逛街购物美容吧。阿雄那个狗崽子引来的环保局人员由我来摆平。”姐夫的口气斩钉截铁,不容姐姐分辩,“我负责挣钱养家,你只需貌美如花就好了,你瞎掺和什么!”

姐姐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对着电话吼起来:“厂里的工人全部是我的乡党!我小时候吃过东家的桃西家的李,我不能用甲缩醛毒死我的乡党!这样死了会下地狱的!”姐夫在香港那边嚎叫:“你要是敢停产,我就不认你这个女人!”姐姐说:“我已经吊销生产执照了,地也卖了。”姐夫跳脚暴怒:“你这个脑残的女人,那么多钱怎么能说扔就扔?”听电话那头一片平静,姐夫居然也瞬间安静了下来:“你现在这么能干,敢拿这么大的主意,你就别回来了。”姐姐平静地挂断电话,冲我笑了笑。

化工厂全面停产,曾经繁忙的车间只剩下灰尘飘荡。高大的青灰色厂房像个被抛弃的老人孤独地站在风里,装着甲缩醛的蓝色铁桶一字排开,等待着处理。这些以前装满钞票的铁桶如今变得一文不值甚至要掏空姐姐的腰包才能交清那令人咋舌的罚款。这个占地二百多亩、高峰时曾有三千多工人的大厂区,如今只有老鼠出没,车间里没有了嗡嗡的生产噪声及工人的粗嗓门,数十米高的大烟囱也没有了烟柱毒龙一样升起。那辆原先锃亮无比的凯迪拉克吃了无数太极村的尘土已变得蓬头垢面,姐姐把它送给了镇政府。姐姐拎着拉杆箱准备回香港,这里的空气不是她的,樟河水也不是她的,牛尾巴也不是她的,她心心念念的只不过是一个幻象。太极村已不是她的故乡,她的家在香港,她迫切要飞回香港去,她在香港的家已被另一个阿莲占据了一年之久,不管清理巢穴的战斗多么艰巨,她一定要回去,她已是香港的姐姐了,就让香江水暂且代替樟河水吧。姐姐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条烂泥潭似的樟河水,顺便摸了摸手袋里准备好的那把刀子,从嘴角扯出一丝无声的微笑。到时看情况,刀锋送给别人或者送给自己都行。

相关推荐 RECOMM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