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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着一把刀,灿烂地走在刚有一丝光亮的大道上。

早五点的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这个时候很多人应该还在床上躺着,抱着他们的老婆或者孩子,但是我已经出门啦,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这么早出过门,我妈不让我在天还没擦亮的时候就出门,她说会有黄鼠狼把我叼了去,一直到现在也是。

但是今天我一定要这么早地出门,我要杀了我的二表哥。这个想法已经在我心中存在了好久了,少说也得有三四天了吧,准确一些也有一周多了。

我走着走着,早上凄冷的风刮吹进我的羽绒服,吹进了我的毛坎肩,我从来就不系羽绒服的扣子,从高中我成为一个男人开始我就不系了。我的哥们们也都不系,不过等几天羽绒服掉价了我得去买一件新的羽绒服,这件太大了,就像我干瘦的奶奶穿着我爸爸的衣服一样,一走就呼扇呼扇的。此时我觉得我特别像是一个电影里的人物,像是谁我不知道。我记不起那些乌七八糟的名字,他们就像是课本上的那些作者名字一样,总是很像,又总是要表达差不多的意思,但是我知道我现在一定很像他们。

我提着一把刀,一把砍惯了树枝和杂草的刀。我本来想要去三瓦家里借一把的,他们家有一把大大的,足有三间瓦房那么大的饭店,他老爸有无数把刀,很规矩的分类挂在他们家后院的墙上。我提前是给三瓦打过招呼的,今早出门的时候我看见了我爸挂在门后面的镰刀,它也正在那里明亮地看着我,它看着我的时候我觉得它很温暖,所以我应该在我人生最重要的时刻带上这个温柔地看着我的东西。

现在我觉得我应该把它稍微地收拾一下,或者别在腰带上,或者挂在腰带上,我不怕让别人看见,我的脸上都写着我要杀了我的二表哥。但是我必须腾出两只手来,一只抓紧我随时可能被吹走的羽绒服,一只手用来擦我随时可能流下来的鼻涕。但是要是我把刀弄在腰带的位置,恐怕会伤到我的大腿,这也许是件更恐怖的事情。好吧,我决定放弃我的鼻涕了,因为我不能放弃我的大腿,过会儿我还得靠它来躲避二表哥家的狼狗。

下面我有了工具,我应该先去杀一个东西试试,不管是什么东西,得是个活着的。我也不知道用镰刀杀活着的东西和割麦子有什么不同,我觉得至少应该没那么轻快吧。村里的活物我是不敢动的,不管是哪家的裹脚老太太去我们家朝我爸哭上一会儿我都免不了一阵板子,对了,有兔子,河对岸有兔子。

我拿着镰刀蹲在镇里唯一的小河边,这条河是从西往东流的,或者是从北往南流的,我从上完初中地理课之后就一直告诫自己,出门不能说左右,得分清东西南北,要么人家肯定说你小。话说回来,当小芳问我什么什么地方的时候,我张口就来路南路北的,显得我有本事多了。可是我用了三年也没分清东西南北,我妈他们到了一个地方老是叫嚷着转向了转向了啊,我从来都没有转向的感觉,因为我在哪一个地方都一样分不清东西南北。于是我想了一个办法,镇上的一条街记一个方向,然后就是上北下南,左西右东,后来我就成了我们镇里同岁孩子中的活地图,哪里都知道。我奶奶就说我要是拿着个“带路”的牌子到路口做买卖,可能比我爸养猪还挣钱。我觉得也是,我就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我的二表哥。二表哥头看着电视里的模特,都没回头看我,我又给他说了两遍,二表哥才放下筷子来说:“这他妈的又不是北京。”

不过他现在已经不是我的二表哥了,我想起来了,我要杀他,我现在还拿着镰刀呢。这镰刀我爸昨天晚上已经磨得好好的了。我穿过河道,来到河道对岸的山坡上,矮矮的草丛里已经被人放满了铁丝,但是铁丝圈子里都空得像是放假了的学校。我翻过一个山坡,终于在一个铁丝圈子里发现了一双瞪得滚圆的眼睛。

我举着镰刀,小心翼翼地走向那双滚圆的眼睛,我觉得这时候的它要是使劲扑腾一下,我肯定会远远地躲开它。但是它没有,它就那么蜷缩在箍在它身上的铁丝里,连耳朵都不动一下。我一点一点地走近它,走到它面前,蹲下来,仔细打量它的身材,灰白色的皮毛,精瘦的身体,这只兔子应该是一只雌性的,因为它有一双细长的后腿和扭动得歪曲了的腰肢。我感觉它正在含情脉脉地看着我,两只眼睛一眨都不眨,但是看一会儿又有点慢慢合上的意思,眼睛里好像充满了温柔和期待。我似乎在哪里看到过这样的眼睛,哦,对,那天艳姐看我的眼神就是这样的,我当时看到这种眼神就立马不会走路了,以致于后来我再看见艳姐的眼神还是不会走路,要不是我爸爸说要打断我的腿,我肯定要天天去看艳姐的那双眼睛。我已经好久没有看到过那双眼睛了,不过今天我似乎又看到了这样的眼睛。我感觉腿有点发麻,又有点抬不动步了。

我试着去抚摸它的皮毛,但我刚刚碰到它,它就像是受了惊吓一般抖动起来,我有点发怒,因为这时候我只是想摸摸它,我还没有想去杀它。我用手拽住了它的后腿,它似乎更害怕了,不住地翻滚抖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我就抓着它的腿使劲地晃动,就像我抓住老鼠不知道怎么处理使劲往地上扔一样。我疯狂地甩动了它几下之后,它好像不怎么生气了,身体也不动了,我有点胜利的感觉。

不对,我还没有胜利,我得杀了它,不能用石头砸,不能看着它饿死或者渴死,我得用镰刀杀了它。我举起镰刀,在它身上来回地游走,一直没有碰到它的肉体。它仿佛一直也对这把镰刀很好奇,它的眼睛随着镰刀不停的转动。我不是不敢杀它,我是不知道我该从哪里下手,我发现兔子的结构和麦秆是不一样的,麦秆从哪里割都能一刀割下去,而兔子的身体有的硬有的软,哪一点是可以一刀就弄死它的呢,就像割麦子一样的,但是这么圆的兔子好像没法一刀截断。我的镰刀和我的眼睛在兔子身上游走了好多圈之后,我已经累得不行了,我脑子里差点浮现出来红烧兔子肉的画面,不过我得承认这兔子的精力比我好多了,它还没有死,我多希望它能死。

我一下子坐在地上,感觉脸上似乎出现了汗珠,这感觉不像是在艳姐家的,好像是英语考试之后的。但是我一定要杀了这只兔子,歇一会儿我就杀了这只兔子,兔子你等着。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但是此时我突然发现远处的太阳有些大了,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再不快点就有人来收兔子了。我拍地而起,抓起镰刀,狠狠地朝着兔子砍了下去,我根本不知道砍在了哪里,但是我看见兔子像是疯了一般地扭动起来,嘴张得大大的,两个牙齿像是要蹦出来一般。我想收手了,我有点害怕它要咬人的样子,我脑子里突然又想起了我的二表哥,于是我的手像是我妈剁肉馅的手一样疯狂地上下摇动起来……

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我睁开眼睛看的时候,我看见兔子已经不叫了,我突然觉得它长得很恐怖,比我爷爷去世时候的那张脸还恐怖,我揣起镰刀飞快地奔下山去……

我就像是个小偷一样,跑得飞快,以致于跑掉了我的那双名牌运动鞋,我又回去找的。那是我过生日的时候二表哥送给我的,我从来不穿短裤的,但是有了这双鞋我特意买了一条短裤,我一直是我哥们几个最后一个脱掉短裤的人。

我找回了我的鞋子,我突然发现我的脑子里现在想的不是那死了的兔子,而是它的那双眼睛。我感觉我走得昏昏沉沉的,一点精神都没有,镇上的店铺有些开门了,我把镰刀藏在了怀里。现在我就是忘不掉那双眼睛,本来这一个星期我已经不去想那样的眼睛了,可是现在不行,我满脑子里都是那双眼睛。我晃晃悠悠地来到了商业街,这里大部分是我二表哥的地盘,我以前都是抽着烟在这里横着走的,但是过了今天恐怕就不行了。

我晕晕乎乎地走到那个门前,和其它的门头一样,它也没开门,但是我可以确定它应该刚刚关了门,我还不傻,我肯定不能去敲门,就是让旁边睡觉的那条大狼狗看见都不行。我小心翼翼地绕过那条大狼狗,它连头都没抬,就睁开眼稍微看了我一眼,还是耷拉着眼皮的,要是搁在以前我肯定上去踹它两脚,揪着它的耳朵起来给我磕几个头都行,何况今天我还拿着一把镰刀,是带血的镰刀,狗崽子,你长这么大见过带血的镰刀吗?但是今天不行,它的眼睛又不是兔子的那双眼睛,我快速地溜过它身边,从旁边的矮墙翻了过去,爬到房子后面的窗户上,窗户贴着红色的纸,隐隐暗暗地看不见里面的东西,我像个小猫一样轻轻地去抓那玻璃,但是我觉得我比许多在这里抓玻璃的男人强多了。

我抓了几下,屋里有了动静,屋里的人问我:“谁啊。”我小心翼翼地回答:“艳姐……”屋里开始有了穿衣服的动静。我突然觉得心里有点发毛,我有好长时间没见她了,少说也得有个十几天,有更久的时间没进她的屋了,没抽她的烟。我还记得那天下午,艳姐坐在出租屋外面的板凳上,我正在边上踢那只整天昏昏欲睡的大狼狗,艳姐点着烟,就一直看着我。我踢了那狗半天,狗还是懒洋洋地看着我,也没有躲开也没有瞪我,我觉得很丢面子,双手插在口袋里,若无其事地想要走开。艳姐突然笑起来,大红色的嘴唇下露出微黄的牙齿,压在裙子上的手也抬起来去撩头发,裙子迅速地像是缩水了一般,艳姐笑着看着我说:“看什么啊,没见过啊,来,小帅哥。”说着扔给我一支烟,烟头打在我滚烫的胸口上,我弯腰捡起来,艳姐走过来,打开手中的火机,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高,比我还高的女人,我只记得她的火苗烧了好久还是没有点上我的烟。

然后每一天走过那里我都会拿过艳姐的一支烟来,直到有一天,她手里没烟了,我跟着她进去拿了一支烟。可是那支烟我抽了很久,直到我爸和我二表哥把我从屋里拽出来,一步一脚地踹回了家里。

三瓦说自从我出了那件事,他爸爸也不让他跟我玩了,我不知道我出了什么事,我只记得那双眼睛,就像今天我看见的那双兔子的眼睛似的。我不知道这双眼睛出了什么问题,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厌恶这双眼睛。

艳姐开了窗户,看着我就笑:“没看出来,你胆子还挺大的。”我没有回答她,翻身进去了她的屋子里,坐在沙发上,艳姐从抽屉里给我拿了一支烟,我自己找了个火机点上。她翻身坐在床沿上,对着我,不住地在撩着自己的头发,搓着自己的眼睛,又问我:“怎么,这次不怕被打断腿了啊。”

我说:“嗯。”艳姐走过来摸着我的头说:“到底是男人啊,也聪明了,知道早上来了,可是艳姐早上累,没那心情。”艳姐说话的时候,眼睛已经完全睁开了,我抬起头来看她,就是这双眼睛,有些浑浊,却透露着一种渴望。我猛得站起来,张开双手,突然,一把镰刀从我的怀里掉了出来,掉在瓷砖的地板上,蹦出几个火星来。

艳姐惊讶地叫了起来,低头一看,吓得倒退了好几步,差点就倒在床上,艳姐看着我,眼睛里失去了我渴望的那种温柔。尖锐的响声也吓了我一跳,吓得我额头都有些湿了,我赶忙捡起镰刀,结结巴巴地说:“这是我刚才杀兔子的时候……”艳姐仿佛听懂了仿佛又没听懂,我没管她听懂还是没听懂,我只是盯着她的眼睛看,我接着说:“我不仅要杀兔子,我还要杀了我的二表哥!”

我觉得我说的这句话分量很重,最起码比镰刀掉在地上应该重多了。那个坐在床上的女人肯定会吓得一塌糊涂,她应该直接晕过去。我突然有些得意起来,我得让全镇上的人都知道,等我完成了这件事,他们得知道我干了什么,要不,我准备了这么多天得亏多少。

可是艳姐似乎没有听我说的话,她仍然注视着我的那把刀,艳姐问我:“大早上起来的你去杀兔子干吗?”她竟然无动于衷,我心里有些发怒,我把刀扔在地上,说:“艳姐,我说我要杀了我的二表哥。”没想到她竟然笑起来了,有点幸灾乐祸的感觉,有点昨晚男的多给了她钱的感觉,她边笑还边给我说:“对对对,你要杀了那个二表哥,杀了他这条街就是你的了,不过他们家那条大狗你怎么办?”

虽然这个女人说话不怎么好听,但是我突然间想起了那条大狗,那条大狗太大了,站起来都快比我还高了,这可不行。我杀了它的功夫都能杀一车兔子了,还是雄兔子,要是一车兔子一起向我扑来我肯定打不过了。艳姐笑着把我拉到她身边,抚摸着我的头说:“姐姐给你出个主意啊,弄点肉毒死它。”

好主意,我一拍大腿,手却不知道怎么地拍到她的大腿上了,她没有躲,她这点比我身边的那些女生好多了,就像我二表哥说的一样——装什么装。我摸着大腿想,我应该去三瓦家里弄点肉,灌上点老鼠药,肉得是煮熟的肉,那个狼狗不会吃生肉,身为一条狗都不会吃生肉。我得早点过去,要么他们家就得起来喂狗了。

想到这里,我抬脚要走,艳姐一把就把我揽了过去,我的脑袋就伸进了她的怀里。我感到一种温柔和激动,我的脑子里突然蹦出来一张脸来,那张脸突然让我感觉到我脸前的两坨肉是这样的恶心,就像是英语老师的屁股一样。我挣脱开艳姐的怀抱,艳姐愣了一下,又笑起来:“怎么了,不要啊,我还以为你来是干吗的呢。”

我擦了擦头上的汗,说:“我得去杀了我的二表哥。”

我转头就走,对了,有一句话我不能漏了,我转过头去给艳姐说:“姐,我就是来看看你,可能以后就没机会了……”

艳姐笑着打断我:“我知道,你要去杀你的二表哥,你路上慢点啊,注意安全……”

这个女人哪里都好,就这点不好,每次说话都不让我说完,我去杀的可是我二表哥啊,又不是外人,是那个金链子都比我手指头粗的二表哥啊,她竟然一点都不害怕,你不知道我下了多大的决心吗。我得表现给她看,给她看看我的决心,我当然不能带着她去杀我的二表哥,但是我有办法,我挺了挺腰板,推开她的大门,走了出去,出了门我回头看了一样,艳姐还在那撩她的头发。

哦,对了,艳姐的大腿暴露在阳光下,就像那只兔子修长的大腿一样,但是分外的耀眼……

我像只小猫似地从商业街的墙地下钻了出去,我觉得我现在和猫一样的地方除了我的身体还有我需要一块肉,一块五花肉,那条大狼狗爱吃五花肉,最好酱油和辣椒多点。我们家是没有肉的,我们家的肉还不够我奶奶吃的,别看我奶奶的牙不好,她一顿能吃一盘子肉。我一直希望我赶紧老了,老了之后我也让我的儿子天天给我炒一盘子肉。家里是不能回去了,我也不会去用那口锅,对了,三瓦家可以,只要我不让他那个脸上的褶子都能养穿山甲的老爸看见我,我把他们家三家大瓦房拆了都行。

现在我的呼扇呼扇地走着,刀扔起来的高度就像是军训时候踢正步的胳膊一样。我从黑娃家的后院猪圈翻进去,那口长得雪白的母猪还趴在粪便上呼呼地睡大觉,我不指望它能抬头给我个微笑或者眼色什么的。小时候的它十分可爱,哼哼唧唧地跟着我后面走,除了从来不抬脸,它走路像是一个女人那样,脚尖总是踮着,我没事的时候常常趴在猪圈边上看它一下午。但是现在看你那样,肚子都快垂在地上了,你要是我老婆,我先饿你半年再说。

我确信三瓦还没有起床,我小心翼翼地走到他住的西屋,拿出钥匙来打开门,我要是没有他家的钥匙,我估计这几年我得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得睡在大马路上。三瓦听见动静爬起来了,看见是我,又合上被子接着睡。三瓦是我的兄弟,他肯定不能和那条狗和那只猪相提并论,但是他竟然也和那只猪那条狗一样,看都不看我,他们是不是都知道今天我不敢声张了。我走过去,把三瓦拽起来,三瓦说:“你昨晚又让你老妈赶出来了啊。”

“放屁,你忘了我跟你说的什么了。”

三瓦揉揉眼睛,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我喜欢看这个胖子被我一点就顿悟的感觉,就像我给他指东西南北一样。三瓦在他人生又一次顿悟之后,下床就要走,我一把拉住他:“干吗去。”

三瓦说:“给你拿刀啊。”我恨不得打他的大头:“拿什么刀,听我说完,别让你老爹发现。”

三瓦嘿嘿笑起来:“你说你去那个娘们的屋里干什么了?”我说:“我都给你说了多少遍了,我也不知道我干啥了,但是就是想再去。算了算了,给你说正事呢。”三瓦又嘿嘿地笑起来,我没功夫看他,我继续说:“我需要一块肉,最好是五花的,然后多点酱油多点辣,煮完了然后放上老鼠药,多放点,直接能毒死人的那种分量。”

三瓦听着我说话,又慢慢的有一种雨过天晴恍然大悟的,他说:“但是我觉得二表哥都这么胖了,不会再吃咱们的肉了吧。”

“喂狗!”我看着他的大脸,一点也不想解释,三瓦挠着头出去了。我跟着他后面,走到厨房的门口没进去,我爸说男人进出厨房是最没出息的。

三瓦家的厨房外面的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刀,有的刀和我的腿差不多长,有的刀和我的手指头差不多长。三瓦的爸爸把这些刀用得比武打片里的人还溜,他老爸有一套绝活——掏心,不管是猪的,还是狗的羊的,他老爸掏心的速度是我见过最快的。牲畜都还正在死的时候,他爸拿着那把和手指头差不多长的刀一下子就刺进胸口里,没一会儿,热乎乎的还跳动着的心脏就拿出来了,那心脏绝对是新鲜的,在他老爸的手掌上还不停地跳动呢,我相信不光是我,就连那躺在地上的牲畜也能看见自己的心脏。不过他老爸已经好久不用这一招了,也很少有人能看见。那时候我和他爸还能称兄道弟的时候,他爸给我说:“杀鸡取卵,杀人诛心,动物也是生命,没有天大的仇,就让人家死个利索吧。”

我听不懂他老爸的话,死都死了,还要死个利索,要是我死的时候能看见自己的心脏那得多好啊,我得看看那上边到底刻着谁的名字。我前几天给三瓦说的时候就说我要拿这把和手指头差不多的小刀,虽然我没学会他老爸那一套取心的办法,但是在我心里这把刀是最快的,杀人就和玩一样。考虑到拿了这把刀的后果,考虑到他爸脸上和身上的横肉,我最终放弃了,我觉得还是自己家里的东西靠谱。

想着想着,三瓦已经把煮好的肉端出来了,不得不说,这小子虽然干别的不行,但是干厨师绝对比他爸干得好,你看人家这五花,肥瘦正好,搁在盘子里都快盛不下了,哪里像他爸做的,恨不得一整块都是肥肉,酱油也舍不得放,搁在盘子里也就是我奶奶一口能吃完那么多吧。我没忘了问三瓦一句:“老鼠药呢。”

三瓦又跑回厨房,拿了两包东西出来,给我一包,我蹲下来把一包药均匀地撒在了盘子里,撒完了之后翻了翻盘子里的肉,抬头给三瓦说:“那一包也拿来。”三瓦战战兢兢地递给我:“这么多真会死人的,救都救不过来。”我看都没看他:“说了是狗不是人。”三瓦嘟嘟囔囔地又开始了:“那你到底杀不杀你二表哥了,现在又变成杀狗了……”

我把两包老鼠药都放在了盘子里,我特意看了看着些老鼠药,这绝对是上乘的老鼠药,估计是赶大集的时候才有人卖的老鼠药,三瓦这小子家真有钱,都不去商店里买。不过三瓦他们家的老鼠也多,根本杀不完。我使劲翻了翻肉,又加了点水,直到白色的粉末再也看不见了,我站起身来,发现院子里的人都还没起,包括那头小母猪,我端着药拿着盘子往门外面走。三瓦跟在我后面,我以为他是给我来开门的,没想到这家伙开了门竟然还一直跟着我,我突然间有点感动,回头给他说:“你回去吧,别跟着我了,这点小事,我自己就办了。”

三瓦好像没听明白我说了什么,继续跟着我,我又说:“你回去就行啦。跟着我干吗?”

三瓦这次好像听懂了:“我得跟着你啊,你喂完了狗,我得收我们家的盘子。”

我回头厌恶地看着他,我突然觉得他的脸上的肉比他爸脸上的还多。要不是这盘子里装着肉,我肯定给他扔到猪栏里去。

我端着肉拿着镰刀耀武扬威地走着,我觉得肯定会有很多人认为这是我自己宰的牲畜,如果他们觉得镰刀可以用来杀猪的话。三瓦跟在我的后面,寸步不离,我很喜欢这种感觉,有种我二表哥下去收钱时候的感觉,但是我突然又有种感慨,恐怕这种机会不多了,过了今天上午我就要远走高飞了。我这一个星期都在练习跑步,从我开始决定要杀了我的二表哥开始,这下我想起来了,我决定要杀我的二表哥到现在已经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了,就在一个星期前的那天晚上,我一晚上都没睡着,我想着那双微笑的眼睛,想着二表哥油光的脸,直到我奶奶出门倒尿罐子,我也没有睡醒。但是伴随着那些尿水往外泼的声音,我仿佛也瞬间顿悟了,我要杀了我的二表哥,事不宜迟,我现在就要开始锻炼身体,打得过二表哥,跑得过公安,躲得了我爸的腿。一个星期过去了,今天我就要杀了我的二表哥,把他的心挖出来,挂在三瓦家的肉摊上。

首先我要解决掉二表哥家的看门狗,其实倒不是因为它会咬我,会追我或者见了我呜呜地叫,我跟这狗处了也快三年了,打它还是小狗的时候我就抱着它玩。即便是我对着它的窝里尿尿,我保证它也不敢吭一声。所以我拿着一把镰刀进去和我拿着一把枪进去是一样的,那条狗绝对还会对着我尾巴摇到天上去。我唯一害怕的是这条狗会成为一个目击证人,它肯定知道是我拿着刀进去拿着刀出来的,再加上它对我的气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假如我逃跑的时候它在后面追踪我,估计我连镇子都出不去。

不得不承认,二表哥家的看门狗是一条好狗,自从有了这条看门狗,二表哥家的门从来都只是虚掩着,只要有陌生人踏进他家的门,狗就会止不住地狂叫起来。以前的时候二表哥还跟我说,整个镇子上除了他们家的门,没有其他人家的门敢这么打开着,那时候我就觉得二表哥他家的这条狗真是一条好狗,等以后我也养一条整个镇上最好的狗。

但是今天,不管它是怎么样的狗都不行。我轻轻推开二表哥家虚掩着的门,那条狗迅速的站起来,做出挺立的姿势,看见是我以后,它又一屁股坐下了,迷糊糊的眼睛滴溜溜地打转。这回我确定它看见的不是我,而是我手中的肉了。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穿过地上摆着的酒瓶,这些酒瓶里有好多都剩了一半的酒,充其量也就是昨天晚上喝的,我一边穿过酒瓶子,一边回头看三瓦,我生怕这家伙粗壮的腿碰倒哪怕一只酒瓶,只要把二表哥吵醒了,我和三瓦两个人再加上一车的兔子都不是他的对手。

那条狗保持看我的姿势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舌头长长地伸在外面,口水像是冰溜子化冻一样不住地往下流。我觉得所有的狗都是一样,每天打它们睁眼开始,就可以不用喝水不用喝稀饭张嘴就吃,而它们的胃也仿佛就像是铁做的一样。这么多年,这条狗好像只拉过一次肚子,就是我拿着我们学校小卖部的零食喂它的那一次,那一次它吃了我两大袋子零食,足足拉了两天的肚子,差点没死过去。

我走到它面前,它激动得像是春天见了一条母狗一样,全身不停地颤动,我真有点鄙视它的意思,要是以前,我肯定得耍它两下,让它叫个爸爸什么的。今天我一点心情都没有,我把碗往地上一放,它立马就把脸埋了进去,呱唧呱唧地吃起来。假如我要是这条狗多好,眼里没有女人,只有肉。三瓦在我后面看见吃得这么欢的狗,竟然开心地笑出来,也许狗对他的厨艺产生了认可,我回头打了一下他的肚子,三瓦一下捂住了嘴巴。

就在我回过头的那一刻,盘子里的肉已经干净了,我怀疑这家伙有没有用嘴嚼。它吃完了就又抬起头看我,小眼睛还是滴溜溜地转,我也看着它,但是我比它紧张多了,要是这两包老鼠药都弄不死它,那今天我就得老老实实地回家,杀我二表哥的任务就得往后延迟,但是我一刻也忍不住了。我焦急地看着它,它似乎也焦急地看着我,我看它是因为我想它赶紧死,它看我是因为还想吃肉,我们俩就像是打仗的双方一样互相对视着,但是马上结果就出来了,我赢了!它突然全身抽搐起来,就像是一条蛇那样开始扭动,然后它倒在地上,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它在地上四肢已经动不了了,只有那长长的嘴巴还在不住地晃动,不住地往前面拱,它的眼睛从倒下那一刻开始就一直看着我,它的眼睛不像是那只兔子的眼睛,更不是艳姐的眼睛,它的眼睛里没有欲望没有渴望,我说不清是什么,但是隐隐约约有些恐怖。

它死了,但是就像是睡过去一样,我心情十分的舒畅,它终于死了,我终于杀死它了,我有点想笑,但是我知道我自己的事还没办完,我转身走,三瓦站在那里没有反应,这家伙见动物死见多了,比我还淡定。我看见他想绕过去拿盘子,我想给他从左边让路,他又想从右边走,我想换成右边,他又要走左边,我的肩膀狠狠地撞上了他的肩膀,这时候我突然发现我和他的全身都似乎没有力气一般,我和他都一样,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准确地说是坐在了啤酒瓶上,我只听见一阵劈里啪啦的响声,一阵酒瓶子碎的响声,这些响声就像是催眠术一样,我觉得我昏昏沉沉的,我看见我的二表哥披了一件衣服,从门口走出来,我下意识地去抓紧我的镰刀……

4

二表哥走出来,眼睛好像只睁开了一半,当他看到坐在地上的我和三瓦还有那条狗的时候,他的眼睛全都睁开了。我赶紧去抓我的镰刀,但是我发现我没有力气甩动它,我看到二表哥向这边走来,我感觉他要杀了我,肯定要杀了我,这其中没有一点疑问。

二表哥先是去看了看那条狗,用脚踹了几下,然后走过来把我拉起来,就要去夺我的镰刀,我死活也不敢放手,我觉得他杀我比我杀那只兔子要简单多了,不,应该就像我割麦子一样。

二表哥拽了我半天,都没有拽开镰刀,他拍了拍我的脸给我说:“清醒点啊,多大点事,怎么跟你爹一样,没见过死了的狗吗?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不要随便喂这只狗,你上次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肉让它拉了两天的肚子……给我镰刀看看来,怎么,还是现去抓的野味啊,兔子还是猫啊,哈哈,也算这只狗崽子有造化,临死前吃上野味了……”二表哥说着说着一使劲就把镰刀夺了过去,看了一会儿,不屑一顾地扔到一边,然后反身把三瓦也拉起来,嘴里还说:“三瓦你小子也胆大了啊,你给煮的肉吧,我一看你们家盘子我就知道,也不怕你爹知道了再给你打到街上去。行了,赶紧起来拾掇拾掇进屋吃饭去,两个小孩,天天就知道玩……”

我看见三瓦站起来,跟着二表哥往屋里走,我也不由自主地跟上去,我好像没有别的路了,我只能跟着去屋里。我走进那个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的屋里,我觉得胃有点疼,头有点晕,我迷迷糊糊地坐在沙发上。我看见一双眼睛从里屋走出来,我听见三瓦站起来喊了一声“芳姐”。

就是这两个字,我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我看见穿着一身睡衣的小芳,我只注意到她的眼睛,还是一样的漂亮。她仿佛又好像是在说话:“两个小孩怎么了,来这么早,话说我都一个星期没见我弟弟了,昨天晚上没睡觉是怎么着?”二表哥从厨房走出来,笑着说:“这俩小孩弄了点肉给狗吃,还是大早上起来去逮的兔子,没想到把狗给弄死了,你看这俩人吓的……”小芳也笑起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亲爱的,赶紧弄点东西给俩孩子吃吧,我再去睡会儿。”

我看见小芳转身走进去,二表哥一把抱住了小芳,在她美丽的嘴唇上狠狠亲了一口。小芳一脸的幸福。

就在这一刹那,我突然感觉天昏地暗,我突然感觉没有了知觉,我像摊泥一样滑到了地上。我记得一周前的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在这里见到小芳,我喝了点酒,她抱着我,二表哥在边上哈哈地笑,小芳在我嘴上亲了一口,用我梦寐以求的眼神看着我说:“你长得真可爱,姐姐喜欢你……”

那天,我认准她就是我的女友,任何人对她的入侵都是对我的侮辱,是杀父之仇是夺妻之恨。而今天,我仿佛被什么人背了起来开始往外跑,我的脑海里出现了那只兔子的眼睛,艳姐的眼睛,和小芳的眼睛,在出门口的那一刹那,我又看到了那只狗的眼睛,那双眼睛仿佛还没有闭上,在遥远又无神的地方看着我………

在我十八岁之前那一年,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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