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戴着一顶麦草莛编织的圆边礼帽,黑色短袖上衣,还是那种所有女孩都有一件的牛仔短裙。长发披下来,盖住了大部分脸。从她在北京二环线的地铁里得到一个位子开始,就一直低头坐着———地铁轰轰隆隆往北京站开。男朋友在她面前站着,时不时低头看她一眼,明显比她大几岁的样子。

他终于发话了:“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去?不是我赶你走啊,你在这里一天天拖着有什么意思?你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了,你还考不考研了?”

她依然低头坐着,不做声。双手抱紧了怀里的包和一个黑色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另外一个包。她把那些东西抱得很紧,好像可以从中汲取力气,才能依然这样坐着。她保持着那个姿势,不敢抬头看他一眼,好像生怕触动他做出什么决定似的。他果然没有再说话,只是掏了掏口袋,摸出两张电影票票根扔在地上。她动作迅速得伸手捡起票根,塞进自己包里。动作快得不容你注意到已经完成,然后又那样一动不动,让人怀疑她根本不曾动过。

“快回去吧,回去好好复习,考上了再过来。你在这里东游西逛的挨日子,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男人低头这样对她说。“哦。”她点头的时候,只是让头更低了。

男人提前一站下车走了,没再说话,没有告别。她终于抬起头来,眼神是散的,脸色黯淡。他不明白吗?她是注定考不上研究生的。说什么考研,从认识他的那天起,她的心就散了。难道她千里迢迢跑来,就只为买些东西、和他睡几夜的吗?学校对于她,不过是个每天盯着日历一页一页撕下来,拼命找借口来找她的暂住地。除了他的衣服还有哪些没有洗,她的心里已经装不下别的,更不要说挤在自习室里和那些神经质的女人们比赛背书。

说是考研,不过是不要让父母给自己在那个小城市安排工作的托词。她捧着马上要跳出去的心坐着火车来到这里,说是看一眼,但这一眼看下去,她已经拔不出来了。她多么希望他把自己绑在床上再不放出去,她心甘情愿和他合租房的单人床上,为他洗衣服,为他打胎,在他下班的时候去接他。她可以不用他的钱,她可以背着骂名厚着脸皮继续向父母伸手。但看到他时,她不自禁地说:我今年要考研究生。

她黑瘦单薄的身体已经被他读了百遍,她从小城市里跑了来,他身边全是名牌大学的北京学生,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死皮赖脸,从骨子里心虚,她不想被他看不起。她忍不住给了自己一个期望中的身份:我也可以是这里的研究生。

但那却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他,想做他的女人,不是因为他高傲的样子,不是因为已经给了他,不是她想找个寄托,而是,这些年来她根本没有想过别的。她的所有牵挂只有,他的衣服洗了吗?

然而她只能回去,用空耗一年的代价把一个假话做真。然后听他说:我早就提醒你了,你不听,结果怎样?他满脑子的野心和憧憬,他的事业,他的未来,甚至整个家族的崛起和辉煌,满得装不下一个女人。她考不上研究生,也不能再给他洗衣服了。

她拎着两个袋子在北京站下了车,当他明白这一切的时候,这个地铁里的女孩会在哪?

五月十一日中午从北京开出的动车,有个女人拖着与自己相比显然过大的行李箱上车了。与其他回家的人相比,她很容易引起对环境敏感的人的注意。

她用紫红色的墨镜遮了半张脸,穿了件白色连衣裙,裙子把过于宽厚的乳房和高翘的屁股遮住,白皙但不算光滑细嫩的后背和两条长腿全部露出来,裸露的胳膊在伸手抓什么东西的时候,红色的裹胸会露出一点边。其实即使不透过边缘,也能从正面微薄的白色裙子外看到里面红色的轮廓。女人踩着一双纤细的高跟鞋,脚踝被折磨的褶皱横生,但那双脚只要经过仔细打磨,依然可以性感动人,似乎小得可以含到嘴里。没人想过于关注她的脚,但顺着过于闪烁和欲说还休的胸和屁股,不由人不顺着她细长的,似乎惯于在丝被上摆弄的腿看下来,看到那对承担了整个身体过于挺拔代价的脚。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脖子上四个巨大、紫得发黑的吻印,深刻得有些恶狠狠。似乎吮吸了很久,轻易不肯放口,而且是一次再一次的扑上去。在裸露的胸和胳膊之上,四个吻痕让整条脖子显得有些黯淡,不那么光滑,好像烙上去了四个罪过。为什么知道今天要出门,她依然穿了套露了脖子的衣服?哦,对了,昨晚她没在自己家,而且不是那个男人家,而是如家、七天、汉庭或其他商务酒店,她没有地方换衣服,而且她的头发盘的那样随意,显然一夜销魂后,已经时间紧迫。头发挽起来,扎了条绳,前面的头发溜光水滑,后面的却毛糙凌乱,有些像刚下刚完蛋的鸡屁股。

她要走了,或者是个新人,或者是旧情,那个人感觉自己要失去她,满心占有和蹂躏,他要尝试和重复一切没做过和做过的。最后一次,要求完满,没有遗憾,要像丢掉一台过时的VCD机那样失去她,即使是存在遥控器里的一个小游戏,也要玩一次。昨夜,她享受,她承受,她愿意把一切担起来,反正是最后一次了,直至找不到自己。

她终于找到位子,把墨镜摘下来,两只眼睛肿的像桃子,红彤彤的,眼皮厚得翻出来。不知道有没有哭声,她流泪了一夜,是羞愧还是不舍?流泪了,放弃了。她不再争取,她能做的,只有再给身上这男人一夜,随他吧,决心已下,一切不情愿随着泪可以流干。挣扎的时候没有泪,一旦泪流下来,她放弃的心就已经做下,而且这决定不可动摇。这就是她的泪。看神情,她只有二十四五的样子,但大概用多了低劣的化妆品或太多熬夜,她脸上的皮肤僵硬的像一具壳,眼角嘴角的纹脉不再细碎,有几条已经明目张胆的夸张起来。

她拿出化妆盒,在眼睛周围涂画了很久。涂完眼影,她的眼睛自然多了,只是人变得有些浓妆艳抹。对着镜子左右端详许久,她的伤心就好了。三个小时的车程,她用了一个半小时修剪自己的指甲。另外一个半,她从包里掏出条项链修起来。她对自己的指甲和那条项链如此专心,身体随着列车的颠簸而震荡着,但两只手却没有受到丝毫干扰。在她的世界里,只有十个指甲盖或一条金色的项链。表情专着,手指轻盈,似乎两只肿起来的眼睛没挂在她脸上。

或许她的身体已经干爽,下面或许有时时有微痛,吻痕和肿起来的眼睛还会出现在镜子里,但这些已和昨夜不能联系在一起,只成为她生活中的一种常态,不是因为某个男人或某段说不清楚的关系,而是,她的生活本身就是这样:张扬暴露的身体、闪耀的吻痕、随意扎起的头发和父亲的脸一样的脚踝。这些都是她的,她的生活状态,属于她自己,与他人无干。她从不怨天尤人,只接受现状。

车到站了,她快速轻捷的拉着自己的旅行箱,混入到人群中渗透进有条不紊的生活中去。

那片大地默默承受这个回来的女人,换个城市重复同样的故事。

五一节,王府井的哈根达斯店,有个四人座。外面对坐着两个女孩,里面靠窗位置坐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她淡然的看着窗外,或者说,只是把眼神放在窗外,其实什么都没看。她显然和两个女孩不是一起的。

那女人打扮时尚,虽然衣服简约,但显然训练有素,一看就是积累了丰富的时尚经验,简单却有品位,并不便宜。那算是个漂亮女人,皮肤很白,保养得很好,只不过还是看得出年龄,眼角嘴角挡不住的细纹。她没在等人,而是点东西给自己吃。她看冰激凌单看了很久,没有什么事情催着她,只是慢慢把时间消化过去。

她就那么一个人坐着,没有女伴,也没有男朋友,更没有一个小孩跟在脚边。她面容安静,不是那种失恋了自己跑出来的女人,而是习惯了这种生活。看起来很独立,是那种靠自己过着小资生活,并且在职场担任封疆大吏的角色。她随时可以把男人拉到身边,只是她也看透了,没人愿意永远在她身边,时刻满足她各种苛刻的条件。如果可以的话,十年前就应该实现了。

她是这城市的一类人。她做到了新女性应该具有的一切特征,资产独立、气质高贵,甚至不滥交。或许偶尔把她崇拜的男人带回家,但不会有第二次,而且,她有过的男人不会超过二十个。不必在她面前耍花招,特别是那些阳光的、容易冲动的、自以为很帅的小男孩。所有把戏她二十年前都玩过了,没有任何新鲜甚至不再期待一夜风流能带来高潮。她怕休假和节日,她宁可坐飞机到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让意外的东西吸引自己。如果遇到一个不同风格的男人,她愿意暂时骗骗自己,但一旦回到自己床上,那个梦就醒了。也别打电话,她会一直忙。

她一辈子没有妥协,没有退让,没有依靠,也没有轻信和放弃,她不是那种傻乎乎的女人,她原本一直是看不起她们的,她认为只有自己是清醒的。她的女性朋友不是很多,寂寞难熬的时候,她挠墙,她去做全身美容,她一个小时加一个小时的让水流冲着自己,她知道自己手机里哪几个号码可以随时打给他们。他可以为她埋单,陪她聊天,甚至帮她解决几个小麻烦。她不缺钱,她也有足够的能力解决自己所有的困难,只是,她喜欢别人为自己付出的感觉。她永远具有某种东西可以征服别人,她确信这一点。而这种东西,绝对不是钱,也不是分开腿让他们爬上来,到底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她只是需要每隔一段时间来确信,她还有这种自己说不清楚的东西。

她坐在哈根达斯店里不看任何人,不看男人,不看女人,她只等待别人的赏阅和渴望。她需要看的,只有自己。她那只名牌包里只有镜子、化妆品和一只小巧的手机。她最关注的,就是自己脸上的毛孔是不是更大了和手腕的皮肤是不是变得更松。

她从未失去过任何东西,也从未得到过。

在家的时候,她总穿着一条蓝白条的短裙,和男人的海魂衫很配,那还是他们一起在南锣鼓巷逛的时候买的。买这衣服当天,他们不伦不类的穿着这样的情侣衫参加了一个很重要的聚会。那一年,他二十九岁,她二十八岁。两年过去,这件只在户外穿过那一次的短裙,成了她的家居服,无论冬夏。

家里有电视,却没怎么打开过,电视太过大,沙发又太软,更显得这个家空荡荡。而且,就算他来的时候,也一头倒在床上不起,电视和沙发不过是两件充当衣服架子的家具,特别是他把内裤袜子一件件捡回来穿到身上的时候,它们更显得多余。怎么还肯碰它们?

只有那台笔记本电脑,让这个家变小了,聚焦了目光,不显得那么冷清。电脑永远不关,照例开着四五个聊天软件,虽然这些聊天工具都只有那同样的六七个人,但谁知道他会从哪个聊天窗口里冒出来?似乎是潜意识里的,她不能让他找不到自己,一秒钟也不行,那个小气的人,自己不能枉担了猜疑。

日复一日,为了让永远开着的电脑和自己不那么孤单,浏览器一个接一个播放着不怕能看完的美剧、韩剧、日剧,就算是香港TVB的那几张熟脸,也是好的。除此之外还能干什么?写东西赚钱吗?应付应付就好,哪来那么大心绪,无论写的好坏,总没太大区别。心也干了,当你认了生活本该如此,苦水也干涩。

谁的脚步声?敲门了吗?趴在猫眼上看看,去看看,楼道也是空的,橘黄色的灯。有时候是个陌生男人在那抽烟,开门和他聊几句?算了,格格的命运还不知如何,抓紧回去接上。

忍很久,烟都抽完了,终于忍不住,假装很忙,问一句,下班过来?他说,或许。去死吧,TVB的八婆们,去洗澡,去吹头发,喷香水,再精挑细选内裤和文胸,是丝袜还是打底裤?还是露半截大腿的七分袜。打电话,叫楼下超市送烟过来,还有可乐,还有冰糖雪梨,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快想,算了,就这些,抓紧送上来。

这脚步是对的,一定是对的,猫眼外不是昏黄的灯,不是空楼道,不是抽烟的陌生男人,就是那个浑身冒着傻气的二货,永远抬不起脚来的踢踏声,还有斜跨包在屁股后面吧嗒吧嗒响。去迎接吧,握紧门把手,在他敲三下之后拧开,然后赶快走开,退回去,等他扑上来。短裙上精心捏出来的褶皱,没等看一眼,就扯掉了。

来吧来吧来吧,快点上来吧,就该这样。急不可待了吧?恶狠狠的,是真饿了,就该这样。谁会在乎门外那个抽烟男人会不会听到自己大声的呻吟和嘶叫。这屋里活色生香,顿时成了个家。

每次做完,期待很久的———哪怕只是两三天,空虚得一根针掉下来也会头皮发麻———期待很久的,终于得到满足了。她抱着他,不让他出来,然后忍不住眼里哗哗流,她紧紧咬着牙,没法告诉他: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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