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儿这才明白,是当爹的把她当赌本卖了!她哇地一声哭出来,接着便双膝跪在地上

蘑菇趟子当年可是个挺繁华的地方,这儿山货多木材多,吸引得山货贩子、木把们都到这儿来混口饭吃,小村烟火就渐渐旺起来。日本投降后,又打内战,蘑菇趟子倒成了三不管的地方。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就这么个半大不小的屯堡,那社会成员也是杂七杂八,花花着呢。

这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蘑菇趟子东南靠车道的两间小草房里,灯火通明。那黑乎乎油腻腻的大碗里,盛着多半碗猪油,大灯芯子足有小指头粗细,火苗予晃得人花眼。七八个衣衫破烂的汉子,炕上蹲,地下站,赌得正凶,拐肘头子把土炕上的红松木小桌压得吱嘎乱叫,这些个顶着眼圈糊着眼屎的汉子已熬了三天三宿,哪个也不肯罢手叫停,输了的想捞,赢了的还想再赢。

这当中有个四十岁的汉子,人称谢老拐,是蘑菇趟子顶有名的耍钱鬼儿。这谢老拐,媳妇死去好几年,就领着个闺女扣儿过。这老东西在家中油瓶倒了也不扶,有俩钱,不是赌,就是喝。扣儿看不惯,稍稍流露出点不满的意思,当爹的就骂她:你翅膀硬了是不是?看中哪家赶紧嫁了吧,我不拦。不是你拖累着,我能穷成这样?也是,早先有人给谢老拐提过一个女人,就是嫌有这么个丫头,人家不乐意当后娘,拉了倒。扣儿知道对不住爹,挨了骂,眼泪在眼圈里噙着,不敢再多嘴。

谢老拐这段日子手气不佳,今晚更是遇上了厉害的对手。耍钱鬼,耍钱鬼,凡是好赌的,绝对没好良心,不玩心眼能赢着钱?可谢老拐让对手盯住,作不得鬼,三宿三天下来,输得是黄鼠狼子烤火干爪啦。众赌棍便说:干爪的,退下去。

干爪了,要往回捞,谢老拐不甘心!借?赌场不借钱,怕坏了运气。谢老拐两眼圆睁:我押

押?老谢,你家里精光,会喘气的只一个闺女,你难道把你闺女押上不成?

这不是骂人吗?谢老拐刚要发作,一想,不能,他们正要激走我,那么,输了的钱我用什么捞?对,押上就押上,闺女大了早晚要许人,许了人也得要点聘金,就当我提前支了又能怎的?再说,我凭什么一个劲儿地输?

想到这儿,他反问一句:押就押,给个价儿,多少?

大伙一愣,当真啦?一见谢老拐那副豁出来的样子,知道不是闹玄,就你瞅我,我瞅你,说:这中间没有缺老婆的,我们做了价,往哪儿兑去?

吐沫吐出来了,还能舔回去?说价。谢老拐盯住没完。

赌棍们没法,只好说:一担豆子吧。

等着,谁也别散。谢老拐磨身(转身)就走,回到家,扣儿正围着破被坐在炕上,给爹补裤子。

老谢心一横,说:扣儿,下地穿鞋。

干啥?

有营生!

扣儿高一脚低一脚,跟着爹来到了赌场。谢老拐一指扣儿,说:领来啦,哪位出钱。

赌棍们抬头一看,这小姑娘黄皮寡瘦,两眼呆滞,头上一揪揪乱发;刚才从热屋子里出来到雪夜里一冻,鼻子上还挂着鼻涕,不由得一阵发笑:多么一点个闺女,值一担豆吗?

怎么,十六岁个大活人抵不上一担豆子?她一年光苞米吃多少?谢老拐觉得赌伴们想反悔,嗓门儿又大了起来。

赌棍们怕闹僵了不好收拾,便说:算了,谢哥,东方不亮西方亮,这场手气不好,咱明儿再捞,把孩子领回去吧。

谢老拐此时越发认定自己会赢,那犟劲儿不依不饶:不中。方才说了,就是押上,快点,少耽误时辰!

扣儿这才明白,是当爹的把她当赌本卖了!

孩子的心啪地零碎了!她哇的一声哭出来,接着便双膝跪在地上:各位叔叔行行好,买了我去吧。我去了,爹也不用为我操心了。

赌棍们又一愣,怎么这孩子还愿意让人买了去,是不是有些呆呀?有个年长的就开导她说:买了去是要给人当媳妇呢,你乐意?

不料这小姑娘竟脱口说:我乐意。哪位买了我去,我听话,不偷懒,不嘴馋;我会上山砍柴,在家烀饼子包豆包补衣裳!我啥都肯干。你们不买我,今夜我就跪这儿不起来了。

扣儿这话,竟把赌棍们深深打动了,连谢老拐也有些懊悔,但话已出口,他觉得不能收回,就板着脸不吱声。

还是那年长的想了想,说:我认识一个老鞠家,哥俩都是光棍,这些年就攒钱要说媳妇,人家也本分,这孩子过去,那可没委屈受。

说的那家离赌场不远,当时有好事的就把鞠老大领了来。这鞠老大三十郎当岁,人也满老实随和的,把扣儿在灯下看了看,说:中。又问,你愿意跟我去吗?扣儿抬起泪眼,看了看,使劲点点头,那泪瓣儿却甩满了前衣襟。

钱数在炕上,谢老拐没伸手接,还是赌友们帮着数了数,说:行了,你们走吧。

慢着。谢老拐此时竟然动了父女之情,对鞠老大道:天明为界,我要是翻了本儿,加一倍的赎钱,闺女还是要领回去的

你放心,俺也是爷们儿!就是归了我家,也要养活到成人才能圆房,绝不能草草从事,俺们是正经人家呢。

扣儿跟着鞠老大,头也没回,一头扎进了冰天雪地。

鞠老大名叫鞠泉清,山东胶南人,闯关东来到蘑菇趟子,偏偏父母相继去世。父亲临咽气时,拉着泉清的手叮嘱道:你弟弟还小,娶上嫂子,管怎么别像讲古说的,老早把他挤出去。鞠泉清牢记在心。老爹故去后,左掂量右掂量,怕成了家兄弟受屈,就迟迟没有动娶媳妇的念头。

这回听说一担豆子便能买个女人,他活了心:照这么个价码儿,他攒下的那家底,哥俩都娶上个人,再弄间草房也用不了!可一见扣儿,这汉子的心凉了,太小太瘦,会不会是个痨病鬼儿?想不要,看那阵势,当爹的都狠心卖她,要是让坏心肠的买回去,当时同了房,这孩子可死定了。鞠泉清牙一咬,先买下,反正花钱不多,实在不行,只当救了一条命!

鞠家只有一间又破又矮的茅草屋,一铺小炕,炕席都破了,一疙瘩一块地露出炕面上的泥土来。这些扣儿都习惯,她家炕上连破席都没有呢。坐在小炕上,暖烘烘的,可不比她家那个又冒烟又冰凉的炕强?扣儿心里暖了,这是她的家啦,连炕沿下泄出来那细细的柴烟都格外亲切。她要在这小屋里,跟眼前这挺亲切挺和气的男人过日子,他给她挣饭吃,她给他养孩子。扣儿只隐隐约约知道女人找了男人要一块睡觉,养孩子,其实到底怎么回事,她这点儿年纪又如何明白得了?

鞠泉清捞出一块旧棉褥子,关照扣儿盖着腿脚。他揭开锅,从树权巴做的锅梁上端出一碗菜,还有几个粘火烧,放到炕上,说:有点凉,看你像是饿了,先吃点吧。

菜是酸菜,用猪油炖的。扣儿打过完年,再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三口两口,只噎得勾儿、勾儿地打嗝。

看好咱这家了没?鞠泉清笑眯眯地问。

扣儿用力点点头,又怕没表达透意思,嘴里腾出空来说:好。

鞠家只一套行李,也是油渍麻花的,一只枕头,让头油糊得都看不出布纹儿米。鞠泉清把这些铺开,然后对扣儿说:那就脱衣裳睡觉吧。

提到脱衣裳,扣儿顿时有点紧张,她仿佛觉得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但是跟了人,就得听人家的呀。她怯怯地问:都脱了吗?

鞠泉清说:不能脱光。小妹,我告诉你吧,我刚才寻思了,你才这么点儿年纪,可我三十多了,你跟着我,太屈。再说,你现在这么瘦小,没成人呢,先待两年,等长大啦,跟俺们家老二过。

老二?老二是哪个,他也像你这么好吗?

小妹,老二跟人家做买卖去了,他年纪和你相仿,心眼比我还好使,过年了,他就回来,你保准看中就是。

既然如此,扣儿便先把棉裤外的单裤子脱下,然后盖住被,脱棉裤,再套上单裤,家里穷,她就这么光着屁股穿棉裤,哪有块布做裤衩儿哟,上身脱了棉袄,便光着,根根肋骨,瘪瘪的胸,看得鞠泉清好不心酸!

那我叫你什么?扣儿想了想,又问。

你叫我大哥。

真是个好大哥!这天夜里,被窝暖烘烘的,小扣儿猫儿似地偎在大哥的怀里睡着了。她头一回睡得这么香甜。一觉醒来,大哥不知啥时候起来,坐在灯下,东拼西凑,给她缝了一条裤衩,一件小背心:小妹,大闺女啦,人前人后不好光着露着,睡觉要穿上点儿什么。

这些暖心话,扣儿从没听到过。她呜呜地哭起来,一头拱进鞠泉清怀里:大哥,不,我不叫你大哥!

小妹,不叫大哥叫什么?

我要叫你爹!我没有爹,我爹死了,我爹就是你!

傻孩子,乱叫怎么中?以后,我是你的大伯子,知道吗?兄弟媳妇对大伯子要规矩、听话。在早些有个兄弟媳妇当着大伯子的面放了一个屁,羞得上了吊,所以说大伯子跟老公公差不多。明白吗?

扣儿松开了手,她明白,又不明白。她觉得似乎失去了点什么。

张氏也觉害怕,扭歪出

来拿镰刀割断绳子,灯光下,

见丈夫那种架势抱着赤裸下

身的扣儿,醋得不知是啥味道

老谢终于没能来赎他的女儿,扣儿便有了新家。

大哥待她真好!粗活重活,从不让她搭手;有口好吃的,总是往她的碗里夹,往她的嘴里劝;大哥识得几个字,闲下来,把人之初,性本善教她一笔一笔地写。扣儿灵,教一个会一个,大哥就直夸她:俺老二好命哩。

大哥去邻家借来篦子,把扣儿.的小黄辫拆开,将虱子一个个刮下来,掐得咯巴巴响,说:姑娘大了,要讲究,一挠头皮,往下掉虱子,人家笑话。再说,这东西喝人血,人有多少血抗得住它没白没黑地吸?

扣儿懂得了做人的道理,也感到了生活的乐趣。鞠泉清简直成了她的娘,就连扣儿初潮来时,都是他给缝了只小口袋,装上草木灰,告诉她怎样处理。末了,又说:小妹长大了,有些事不该问的,就别问我,我是大伯哥。

一冬一春的苞米饼子大煎饼,扣儿如同沾了伏雨的庄稼,嘎巴巴地长起来了,高高的细细的,脸儿红扑扑,眼仁黑得透亮。那一条大辫子,油闪闪地搭到屁股后,轻轻一甩,就能甩掉你的魂魄;淡淡俩酒窝,深浅恰到好处,浅浅一笑,笑软你的筋骨!谁见了谁说:扣儿真出息得吓人!

有人就劝鞠泉清:本是你买的,给兄弟留着干什么?你兄弟年轻,他不如你急着用人。鞠泉清变了脸:扯淡,人是畜生吗,能换来换去!

鞠泉清在小屋山墙头又接出一间房,扣儿睡里间,大哥睡外间。大哥说:小妹,出门遇见男人,躲着点,能少搭腔的就少搭腔。

鞠老二没有等到第二年春节,便提前回了家来,他是拄着一条棍子回来的。原来,鞠老二出去做生意,让国民党抓了兵,刚打第一仗,就让炮弹炸昏。等他醒来时,腿炸坏了。鞠老二看看战场已经没一个会喘气的,便爬着找水喝,幸亏一个放羊的救了他,才知他昏过去整整三天了。

在放羊的那儿养息了好几个月,总算摸了下阎王鼻子,又逃了回来。

鞠老二名叫鞠水清,虽说腿瘸了点儿,长得虎虎实实,却也一表人才。鞠泉清问扣儿:你看俺兄弟怎么样?

扣儿摇摇头,又点点头。

鞠泉清笑了,赶忙张罗盖房。关东山里盖房容易,砍一些木头垛个框儿,里外抹上泥就是墙,然后,房盖儿一上,苫上草便能住人啦。

就在这节骨眼上,鞠家摊上瘟疫病,哥俩都病倒了,躺在炕上又吐又泻发高烧。扣儿急得呀,东村跑西村跑地找郎中,人累得又瘦回去,饥荒拉了一堆,治了病,治不了命,老二鞠水清还是扔下她和大哥走了。

临咽气前,水清拉着大哥的手,又瞅瞅扣儿:扣儿原是大哥救活的,本来没我的份儿;我走了,你要好生侍候大哥,以后生了儿子有多余的,过继给我一个就中。扣儿点点头,老二腿一蹬,死了。

埋葬了老二,老大的病也一天厉害一天,扣儿急得土地庙烧香,老把头跟前祷告,可是,人运气背时,神仙也不可怜,眼瞅着鞠泉清就要不行啦。

这天夜里,鞠泉清把扣儿叫到眼前,说:小妹,你既已许给我兄弟,就是鞠家的人啦。大哥不能再拖累你,你赶快逃吧。

不,大哥,我要伺候你好了病,我还要跟着你过日子呀!我是许给你的,你不能嫌弃我命不好,就撵我走啊。扣儿放声大嚎。

小妹,我是大伯子嘛,你听话。

什么大伯子!我不叫你大伯子,我要跟你过;你死了,我撵着你到阴间过!

商谈不妥,鞠泉清便哄她:你把我这副银锁带去,往南走五十里,有个梨树堡子,那儿有咱的个叔,你找他,他会想办法救我。便写了鞠福来三个字,催扣儿,就是这个人。你快去,再呆下去,传染上了,咱哪个也活不成。

扣儿想想,也是理儿。她把泉清托给邻居大嫂,又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说她去去就回,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直奔梨树堡子。

鞠福来四十多岁,长得富富态态,慈眉善目,家中日子过得不坏,东邻西舍有个三灾八难,他总是慷慨解囊,所以梨树堡子的人都叫他鞠大善人。论起来,他和鞠泉清早已是出了五服的本家,但千里迢迢下关东,遇上个乡亲也会热乎起来没够,何况是本家。鞠泉清跟鞠大善人就常来常往,年啦节啦的也总是去一趟,没东西孝敬,年轻人力气又不花钱,就帮助推磨劈柴烙个粘火烧,鞠善人当然也给这哥俩一些跑腿子男人们弄不了的细吃食。

那把银锁是鞠泉清小时候戴的吉祥物,鞠大善人见过,当然认得。既然是侄媳妇到了,也无法不收留,鞠大善人嘱咐老伴,给扣儿好生安置歇着,明儿打发人给泉清送点钱过去,有了病,不能不治,钱是人挣的。

鞠大善人打发一个做工的揣上三块洋钱去蘑菇趟子,却带回一条让人魂飞魄散的消息,蘑菇趟子一夜间被土匪夷为平地,满屯堡找不到一个会喘气的人!

这伙土匪原是溃败的国民党杂牌军。他们被解放军的主力部队打垮,走投无路,便想入山为匪。扣儿离开蘑菇趟子的当天夜里,蘑菇趟子的老百姓便遭了劫难。土匪们把全屯人从热被窝里赶出来,让他们背上所有的粮食、行李,跟着入山,然后点上火,把屯子烧光。

土匪们劫走全屯的老百姓是为了当人质。他们知道解放军不杀无辜,才把这些无辜百姓弄进深山,假如解放军强行围歼,土匪们就先把这些百姓杀掉!

婶婆哄,叔公劝,扣儿心中总还是一团疙瘩解不开。鞠泉清重病在身,让土匪们押着满山跑,这不要他的命吗?

直到庄稼上场的时候,劫持蘑菇趟子的那帮土匪,才在解放军剿匪工作队强大的武力威慑和政治工作的感召下发生内部火并,终于被解除武装,幸存的群众才得以重返家园。

扣儿最后的一线希望随同这次群匪就歼而彻底破灭。据幸存的群众讲,鞠泉清被强行驱赶到村头,听匪首训话时就支持不住晕倒在地。土匪们怕传染,就地挖坑把他活埋了!

扣儿哭得死去活来。来到这个世界,她没有尝到过一点温暖,只有鞠泉清给了她活下来的勇气和信心,如今鞠泉清去了,到那边阴间作了鬼,他还会有病吗?有了病怎么办?不如让扣儿去伺候他吧。

夜深人静,扣儿爬起来,擦干眼泪,把泉清的银锁戴在自己的脖子上,她向叔公公住的房间磕了几个响头:叔啊,侄媳妇这么做怕要连累你啦,可我活不下去了,待来世当牛做马,我再报你的大恩吧。祷祝完,她摸着黑,踩上板凳,把绳子系在房梁上,无师自通地打了个活扣,脖子往里一伸,脚下用力把板凳踢倒,只觉得喉头一辣,双眼暴凸,两腮鼓胀,简直就要受不了啦。她在一瞬间突然感到死是那样恐怖,这个人世是那样的美好,她有很多说不清的愿望还没实现呢,于是挣扎着想抓住那勒紧了的绳索,哪怕轻松一点点也好过呀,可是人让绳子一勒,双手发麻,再也抬不起来,她机械地扑腾了几下,就失去了知觉

再说鞠大善人的老婆张氏,那脾气与丈夫格格不入:丈夫借出一斤米,收回来只要九两半就足了,而她恨不能再加一斤的利,为此,两口子时常争执不休。旧社会夫权重,鞠大善人轻了不理,重了骂她几句,她也无可奈何。鞠大善人总觉得娘们家短见识,吵骂过后,也不去理会。两口子疙疙瘩瘩过了将近三十年,日子不咸不淡的。偏那张氏不会生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呀,鞠大善人觉得对不住列祖列宗,为此常常闷闷不乐。等到扣儿来投奔叔公,见叔公如此和蔼可亲,她又是小孩子性儿,整日里叔啊长叔啊短地身前身后地叫,张氏就无缘无故生出一些妒意来。鞠泉清这人她见过,那么大年纪的穷小子,竟能讨到如此水灵的小媳妇,那么她常在叔公面前转,分明是引逗鞠大善人,有朝一日把自己甩了,学鞠泉清那样娶一个年轻美貌的来起初,张氏虽然有这种想法,可是架不住扣儿嘴甜,左一个婶子,右一个婶子,叫得她也讲不出二话。心里只盼鞠泉清病好了把媳妇接回去,也就没什么变故了。

偏偏那短命鬼又被活埋!翻江倒海,张氏心中再也平静不下去了。扣儿嘴甜,手也勤快,鞠福来要盛饭,她赶忙双手捧上;鞠福来要抽烟,她赶忙替他摁上一锅儿,点着,还掏出小手绢把烟袋嘴擦擦;鞠福来要下地,扣儿连忙捡鞋;鞠福来出门,久了,扣儿便喃喃自语:俺叔咋还不回来?大门一响,她立即站起,笑容满面地迎出去

寄人篱下,扣儿尽量讨主人欢喜,何况鞠大善人待她那么好,跟自己亲父亲一对比,扣儿怎能不对这叔公产生敬意?可如今,鞠泉清死了,家中扔下这么个小寡妇,又跟老头子亲亲热热,将来还能不出事儿!晚上,好歹哄着扣儿吃下几口饭,鞠福来让老伴儿去陪伴扣儿,免得出事。张氏巴不得扣儿出点事才好,便假惺惺地劝了扣儿几句,就回自己房来。

鞠大善人说:你别急着回来,扣儿万一想不开,寻了短见咋弄?

张氏眼一瞪:寻什么短见?一个丧门星,打小妨死了娘,出门子又妨死了哥俩,早着呢,不妨死咱家哪个,她不能罢休!

鞠福来听这话不入耳,就说:你这娘们红口白牙,说话怎不积德行?照你说的,你连个孩子也不会养,难道也是妨的?

揭着痛处,张氏嗓门高起来:我养孩子姓鞠,他不姓张。肯定是你们老鞠家上辈儿作损,才绝了香烟!怨我?我知道了,这回有会养的送上门来,你去让她替你养吧!

鞠福来喝道:放你娘的屁!她是我侄媳妇!

什么侄媳妇,你去搂着睡就是!

鞠大善人不敢与她争辩,怕声音高了让扣儿听见,便吹灯睡觉。虽是躺着,哪里睡得着?耳朵几乎是长到扣儿房里。他想,赶明儿央一个邻居家闺女来伴扣儿,没准她肚子里已有了泉清的骨血,将来生下来是男孩的话,接续鞠家香烟,也算对得起泉清了。正想着,猛听见扣儿房中踹倒凳子的声音,他知道坏事,一个高蹦起来,喊张氏:坏了,快去看看,扣儿出人命啦!

鞠大善人急忙划洋火点着灯笼,踹开扣儿的门,见扣儿果然上了吊,慌得他赶忙放下灯笼,上去救人。鞠大善人没见过这场面,只是在一本古书上读到:救上吊的,要上面捂住死者的口鼻,下面按住死者的肛门,然后解绳子,才不至于让死者的元气走泄,不然元气一走,就救不活了。想起这茬口,鞠福来战战兢兢扶起凳子,急忙拽下扣儿裤子,堵住要堵的地方,却腾不出手来解绳子,只好高喊张氏拿镰刀来。

张氏听说出了事,也觉害怕,扭歪出来,拿镰刀割断绳子,灯光下,见丈夫那种架势抱着赤裸下身的扣儿,醋得不知是啥味道。放下扣儿后,鞠大善人左捏右抚,好容易才换得扣儿呃出一声!

鞠大善人高兴万分,对张氏说:舀碗水来。

张氏心思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句话竞没听见。惹得鞠福来火起,狠狠踢她一脚:你个死样子,呆什么?水!

张氏挨了一脚没敢发作,把水舀来满满一瓢,没好气地塞给鞠福来。

张氏这人,丈夫一发怒,她便老实一会儿,看对方软下来,她又来了驴脾气。见鞠福来忙着喂扣儿水,扣儿脖子勒破了皮,咽喉肿得不会下咽,鞠福来喝一口,嘴对嘴地喂她。张氏更看不下去,嘴里嘟哝:我死样子不济,没那年少的好,又摸腚沟又亲嘴

话没说完,鞠福来一个高蹿起来,左右开弓,几个嘴巴,抽得张氏鼻口蹿血,放声大嚎。她回屋收拾包袱,跑回了娘家。这时天已大亮,鞠大善人也不理会,要走就走。

张氏娘家在头道沟,三十上里地,她是东北生人,大脚,晌午就到。娘家只有一个兄弟,叫张长胜,听了姐姐的哭诉,很生气:姐,你不用回去,就说跟他打离婚。这地方搞土改,划成分,斗地主。姓鞠的雇做工的,开过油坊,也得是地主,你再回去,备不住当地主婆斗了呢。

张长胜是头道沟一带的农会干部,知道的土改政策很多,他讲到不少地主被斗,全家老小赶出家门,有的还让群众活活打死,吓得张氏直伸舌头。她说:老鞠有东西都甜和(使人满意)别人,我哪捞着享福了,不回去。

气头上,张氏想,鞠福来如果来认个错,她就回去,不管怎么也是夫妻一场。可鞠福来愣是没上门,她也只好赖在头道沟了。

鞠福来心中不禁涌出无限酸楚,他将满是伤痕青肿的脸埋在扣儿的酥胸上,一肚子苦水全化作眼泪流了出来。

鞠福来家只雇了一个做工的,还是分季节,忙了来,闲了回去,叫做短工。张氏一走,家中只两个男女,老汉没了主张,赶紧托邻居送一个闺女来陪扣儿。扣儿伤得太重,苏醒后又哭哭啼啼,后来听说婶子为她挨了打,跑回了娘家,她才咬紧牙关吃东西,想等有了气力,去跟婶子讲清楚,把婶子劝回来,然后就离开这个家..

也就在这时候,鞠福来让民兵叫出去了几次,回来看望扣儿时,一副强装出来的笑模样。扣儿只当是为婶子出走的事不顺心,便劝:叔,你别老惦着我,我好些了,过几天就去把婶子接回来。

鞠大善人长叹一口气:好好养病,没你的什么事。

来陪扣儿的闺女叫杏梅,也是山东丫头,跟扣儿处得挺好。有一天,她对扣儿说:嫂子,你上俺家吧,实话告诉你,这儿不能住下去了。俺叔(指鞠福来)是个地主,要挨斗呢。

地主?地主是个啥?啥叫挨斗?

地主是大坏种。挨斗,就是戴高帽子,用绳拴着游街,站板凳,挨打,反正没好事。俺爹明天就不叫我来了。俺看你心眼儿好,别在这儿跟着沾包(被株连)!我跟爹说啦,也让你去俺家。

大坏种?叔公是大坏种?扣儿怎么也想不明白!住了大半年,叔公的为人处事她一一看在眼里,服在心上.这样的好人是大坏种?那他爹谢老拐是什么人?

扣儿没有跟杏梅离开鞠福来的家,她觉得自己的命都是人家给的,在这种时候离开,那才算是大坏蛋呀!

晚上,鞠福来一瘸一拐地回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眼角嘴角都是血痕。

扣儿已挣扎起来,给他做好饭菜。吃着,两人相对无言。

扣儿用盐水煮了白布,替叔公敷伤处,她上吊救下后,叔公就是这样替她敷痛处的。

鞠福来定定地瞅着扣儿:扣儿,我挣扎半生,没混出个人样子来,今番怕是要活到头啦。咱爷俩相识,也算缘分,可惜我不能看护你啦。我也没个儿女,实指望着你能给泉清留下条根,哪成想,这多半年没个动静,也是没指望了。你年轻,逃条活路去吧。

说着,鞠福来从墙根挪开一张八仙桌,那底下用方砖砌着个小洞,掏出一个油布包着的包儿,在扣儿面前摊开:我其实没啥财产,瞒着你婶子藏下这二十块大洋,你把它们缝在鞋底里,天明带出去。以后怕是见不着我啦。

斗争刚刚开始,那阵子还算客气,民兵站岗只在大门外,不过他们说话也不敢大声。

扣儿说:不。这钱你留着,将来和婶子有个天灾病痛什么的,也能用得着。再说,我不走,我要伺候你,直到婶子回来。

别提她,她和我散伙了。原来,张氏的弟弟成了区政府的红人,没费多少劲便把她和鞠福来的离婚手续办了。

扣儿听到这儿,呆了,说:真的不回来了?叔,那你要我吧,我跟你。

傻孩子,你是我侄媳妇呀,怎么说这疯话?要遭雷击的!

我和泉清有这话,可并没圆房。扣儿己长大成人,一些男女间的事也通晓了一些,我的身子你也看了去,你不要,拉倒。你要了我,我给你生儿育女。

我是地主,说不定哪天净身出户,拿什么养活你?再说,圆不圆房,毕竟也是侄媳妇,跟着我要受苦不说,传出去不好听

可扣儿已脱光衣服,钻进被窝,两只泪花闪闪的大眼直瞅着鞠福来。

鞠大善人双眼一亮,面前这个姑娘年纪小小,真看不出竟有如此宏大的度量。鞠福来心中不禁涌出无限酸楚,他将满是伤痕青肿的脸埋在扣儿的酥胸上,一肚子苦水全化作眼泪流了出来。

这夜,扣儿将身子给了鞠福来。

这夜,鞠福来才知道扣儿与泉清确实未曾圆房。

鞠福来民愤不大,批斗了几回,交出土地,也就基本没什么大事,只是隔三差五必须到农会去汇报汇报,烧烧霸王炉子什么的。冬天没啥活计,大部分时间在家把土炕烧得烙屁股,他坐在炕上给扣儿说古道今。

老头是老了点,可知冷知热,说话慢声细语,多咋也不冲扣儿发火,又有一肚子的南朝北国。如今虽说地没了,牛没了,但扣儿是过惯穷日子的,她想,嫁得鞠福来,一生也知足啦。

村里的妇女干部见天上门做工作.让扣儿参加她们的活动,去了几次,扣儿觉得无味,便不想再去。

村里有儿童团,活跃得很,有时南来北往的外乡人都得听这些娃们摆布。儿童团长听说鞠福来大概和扣儿不正经,毛孩子可不管善人不善人,他们好奇,便成群结伙,夜里摸入鞠家,把鞠福来和扣儿双双堵在被窝里。

刚解放那阵,农民搞运动,有大事抓大事,没大事小事也是大事。梨树堡子只鞠福来这么一户有钱有地的,又无罪恶,斗了人,分了财产,也再做不出什么大文章,便找些鸡毛蒜皮的事出来折腾,否则,上级说这个村落后,村干部脸上不好看。这回抓住鞠福来扒灰,上侄媳妇的炕,可有戏啦,便把他两人牵出来游街,并要鞠福来和扣儿详细交待那事的经过。

扣儿说:我和鞠泉清只有那么个话,却还没圆房,他死了,不兴我嫁人?这事不怨老鞠,有什么罪,我去顶。

群众说了算,不依不饶,一直斗了两三次,又让他们登了记,这事才算拉倒。

此后,太平无事,扣儿转过年,给鞠福来生了一个大胖小子。鞠福来老来得子,高兴得什么似的,翻书查字典给孩子取名鞠明清。

扣儿不同意,说:叫鞠建国吧。

扣儿有她的意思。鞠明清,鞠泉清,那不成一辈儿人啦,那她这个当娘的日后到了阴间,怎么跟鞠泉清交待呀?

孩子满月那天,地主归地主,鞠福来家却挺热闹。大伙正喝酒呢,汗津津地闯进来一个人,他就是扣儿的生父谢老拐。当年谢老拐输得两手空空,讨了饭,土改时,由运动骨干升为农会干部。谢老拐今非昔比,有时开会,要一个民兵背着大枪做护卫呢。谢老拐独身一人,冷冷清清,探听到女儿的消息,却怕她记念前嫌,不肯相认。好歹当爹的混出个人样来,借闺女添喜满月的日子,上门认亲。

扣儿心中好恼。这没人心的爹,还认他干什么!不是他,扣儿能受这么多苦难!尿罐子再刷也是臊,这种耍钱鬼子,当上皇帝也没人眼馋!她板着面孔,把老东西数落一阵,拿起扫帚,将谢老拐赶出大门,并把他踩过的路也扫了一遍,才出了心中恶气。

日子就这么磕磕碰碰地过下去,扣儿知足。可没那么简单,小建国出生不久,村里好事的娘们儿聚到一块儿扯闲篇,说鞠福来的儿子到底叫儿子好呢,还是叫孙子对。说建国长大了管扣儿叫娘昵,还是叫嫂子!三拉咕两拉咕,鞠福来家有了外号,叫爷爷爹家,意思是既当爷爷又当爹爹!

这话传到鞠福来的耳朵里,他老泪纵横:关东山男人多,女人金贵,搭伙拉帮套的弟兄几个娶一个媳妇的,哪屯堡没有?偏他娶了个未过门的原先八竿子拨拉不着的侄媳妇,大伙儿跟他没完!

舌头杀人啊!想想当年乐善好施,却一个人也没交下,他的心都碎了!鞠福来说:扣儿,这地方不能呆了,咱们逃吧,逃得远远地!

扣儿说:嫁鸡随鸡飞,嫁狗跟狗走,我听你的。

两人抱着建国,收拾点细软,锁上门,夜里摸索着走出沟筒子,奔正西去了。

鞠福来与扣儿商定,路上所遇见的人多,蜚短流长,不如扮作父女,托词说是寻找失散了的母亲,这样容易换得同情。鞠福来粗通医道,信口还能诌几句阴阳卦,就这样,他们饥一顿、饱一顿地在各处流浪,生怕梨树堡有人追赶,在哪儿也不敢久住。

第二个儿子建民出生在流浪途中。鞠福来也真是悲喜交集。他认为,自己有多少财产,扔了不可惜;唯有这俩儿子,万贯家财不换!只可惜扣儿没吃上点带营养的补品,奶水不足,那光润的脸儿灰呛呛的,一日日消瘦下去。

这一天,他们来到一个地方,只一间地窨子孤零零扔在小道边,里边并无他物,想必是主人不知搬到哪里去了。鞠福来抬头,看天气不算好,便对扣儿说:往前不知多远才有人家,我看你也有些累,咱歇歇脚再走。说着,去附近捡了些柴草,讨要的东西还有,在这儿歇一下晌也中,咱好久没过天自己的日子啦。

扣儿深情地望望他,红着脸点点头。

说话间,乌云翻滚,雷鸣电闪,下起雨来。按经验,雷雨只一阵,况且地窨子又不漏雨,鞠福来就放心掩了门,一家四口在软草里睡了起来。

可是事有例外,这雨先急后缓,一直下了三天。

讨要的那点东西早已吃光,鞠福来尽量让给扣儿母子仨吃,他自己饿得两眼昏花,两个孩子也饿得哇哇乱叫。

没法子,鞠福来顶着小雨,高一脚低一脚走出去,翻过一座小山,没看见人家,倒看见谁家种的一片土豆。鞠福来想,这儿离住家的不远了。又一转念,别去要了,土豆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反正没人见,抠一些回去烧了吃,不照样充饥?

他扒了一堆土豆,脱下小褂儿包着,返回地窨子,生着火,不大工夫,香喷喷的土豆烧熟了。

天渐渐放晴,他们决定吃饱了赶路。

想不到这时候,门开了,躬身走进来一个手拿镰刀、横眉立目的中年汉子。他一见这几口人正香喷喷地吃土豆,便冷笑两声:哟嗬,这土豆是乱葬岗生出,没主/『L的?我出大力种的没舍得尝鲜,倒教你们开了荤。说吧,你们是干什么的?

鞠福来忙赔不是,把找老伴的话编了一遍。

可对方不买账。用镰把敲着鞠福来的脑袋:找什么老伴,我看你们这俩人不地道。走,我领你们去个地方,怕你们不说实话。

两人登时吓得脸色灰白。他们跑出来这么长的时间,若叫这人往政府一送,说不上要遭到什么样的批斗。那滋味,两人都尝受过,如何不怕!

扣儿哭了:大哥行行好,俺忘不了你的大恩,以后早晚为您念佛。

汉子奸笑两声,望望吓得没主意的鞠福来,又瞅了瞅虽然面容憔悴、衣衫不整却分明有着几分姿色的扣儿,他毫不掩饰目光里掺杂的淫邪:那好,两条路,任你们选:一,跟我到政府去,听他们怎么处置,不关我事;二么,这位妹儿,哈哈,就一回我保准送你们一些吃的,再送你们过岭说话算数,怎么样?

这鞠福来面红耳赤,冲汉子又打躬又作揖,可人家不理:实在不愿意,走吧,去村上。

就这样,那中年汉子在小地窨子里,当着鞠福来的面,把扣儿奸污了。鞠福来望着压在扣儿身上恣意呻唤的汉子,望着吓呆在一旁的小建国,羞愤交加!他真想抓起块石头把他那脑袋砸碎,然后抵命!可是扣儿和俩孩子能活下来么?一命抵一命能抵得过么?

他软了下来。

汉子还算讲信义,发泄完了,领他们上山,送他们一堆土豆,还脱下一件布衫让鞔福来穿。

人贫志短,这时候,鞠福来能说什么?

中年汉子离开后,夫妻俩抱在一块,哭得死去活来。

扣儿干那么多活,出那

么多力,风吹日晒雪扰霜侵,

那张小脸依旧红扑扑、圆润

润,逗得过往的男人直勾勾

地瞅,乱了脚下的路

流浪了几年,他们受尽苦难、凌辱,来到了一个叫青石崖的山沟。

青石崖人口不过二百,是个极小的山村,这儿地处长白山脉,属高寒山区,收成不怎么好,交通又不便,因此人烟不厚实。几十户人家大都来自山东、河北、辽宁。说来稀奇,竞没有一家坐地户。鞠福来想,这地方人员成份复杂,是个藏龙卧虎之地,就与扣儿商量,在青石崖落了户。

那年建国五岁了。

青石崖没个识字的,过年写对联找不到先生,只好买回红纸,裁了往门上贴。自从鞠福来到了这儿,写个家书、对联;婚丧嫁娶查个日子;谁家有个头痛脑热的,他给捏捏扎扎,什么拘魂帖啦,小儿哭夜吗儿啦,都能写上来。因此,他成了青石崖的圣人,很受大伙爱戴。没多久房也有了,两口子开荒种地,小日子吃穿不愁。

扣儿风风雨雨摔打过来的人,最容易知足。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田,她可高兴啦,恨不能一天到黑长到田里。老话说:关东的老婆海南家的牛,东北的女人金贵,下地上山的少,扣儿这一下力气,青石崖的老爷们儿便有了话把儿,回去冲媳妇们说:你瞅人家鞠福来那小媳妇,水灵灵的哪像干活的料。鞠福来烧八辈子高香了!

老婆们便生了气:她好?好你也是干眼馋!有能耐你找鞠福来换一换?

扣儿干那么多活,出那么多力,风吹日晒雪扰霜侵,只有她那张小脸,依旧红扑扑、圆润润,逗得过往的男人直勾勾地瞅,乱了脚下的路。

青石崖的娘们儿对扣儿便怀有一种成见,暗地里总盼扣儿出点什么事。否则,天老爷太不公平,便宜了这小妖精!

有人说,啥人啥命,绊不倒尖尖腚。鞠福来虽说有点学问,可上山下地,就不顶个人啦。而庄稼院里尤其是青石崖这样的地方,吃的穿的都是仗着力气,你能考个状元的学问,到北京城里行,放在青石崖,白搭。这样,鞠福来家里的活儿主要都是扣儿顶着,一锄一镰赶车扶犁编筐窝篓样样在行,大小伙子不换!虽是这样,扣儿感激鞠福来为人好,待她有恩,因此,两口子商商量量,从不见红过脸。

青石崖的女人们又说:鞠福来两口子从不吵架,这不好。两口子哪会不吵架?舌头怎会不碰到牙?那是没舌头,那是没牙。看着,早晚要出事儿。

说话间搞起了互助组。那时的活儿是这样干的:比方锄地,每家出一个劳力,挨家锄,一家半天。十几个人一小组,打头的由干活顶麻利的能手担任,到地头,抽袋烟,一人一条垅,一条垅拖一股浮土。到了六月,玉米溜腰深,人往里一钻,胳膊让苞米叶子划破,口子再沾上露水,滋味不用说了,还特累。那活儿说起来吓死人:假如你是平原地方来的,跟定一个锄地的挨垅走,绝对跟不上,那哪里是锄地,简直是跑!锄地时,若哪个的锄板儿掉了,你想钉上,耽误了时间,一垅一垅的地给你留出来,到地头一找,又耽误了工夫,这样一天也追不上!怎么办?把锄板捡起来掖在腰带上,用锄勾子装成锄草的样子,砸!直到打头的锄完十几条垅,在地头要带领大伙儿歇着啦,掉锄板的才将腰中的锄板取出,扔在地垅沟里,且锄勾砸出一声响来,骂道:娘的,锄板掉了。这样,从容钉锄板,打头的也不好不待他钉完便接着干哪,就让他撵上了。

在锄地时,大家都累得晕头转向,谁也没留心哪个锄得净不净,如今在青石崖对年轻人讲这事,他们瞠目结舌,以为是听神话呢!

这样的活计,鞠福来如何能干得了?扣儿说:我去!就跟着互助组挨家挨户锄地、收割,留老头子在家哄孩子、做饭。干一天活儿,造得一脸尘土,洗一把,依然容光焕发,那小手,照样细皮嫩肉,说:累倒不怎么累,就是解手不方便,得跑出老远。还有,那些老爷们儿嘴骚,什么难听话都嘞嘞,我不敢靠他们一堆歇着。

鞠福来惨然说:我拖累你受苦了。

扣儿剜他一眼:屁话,受苦我乐意。我长这么大也就跟你过了几年舒心日子,还说啥!

这是她头一遭骂老头子。

青石崖的人吃饱了,穿暖了,也想让儿女们读点书,识几个字,将来省得认不得自家名儿,那时代已经开始记工分了,总得有人会认工分,别让人熊了对不对。这儿离外地几十里呢,上学谈不上。商量商量,一家出点粮食,或多或少的,让鞠福来教书。鞠福来自然乐意干这轻便活儿,便在青石崖办起了第一所学堂。没课本,便教《百家姓》、《三字经》、《庄农杂字》。新中国成立十年了,这青石崖还读孔夫子的书。

青石崖的人们认。孩子们会写自,己的大名,那可真不得了,那字儿一笔一划,曲溜拐弯,难为他们怎么能记住!

扣儿闲不住,她成为公社唯一的一个女劳动力。男人们说:鞠嫂子真是铁人儿!寻着这么个媳妇,天天啃她脚后跟的皴皮子也中。还有夜里梦中哼哼扣儿,扣儿的,气得青石崖的娘们儿背后地里骂扣儿:真是个贱人,浑身骨头没四两重,整天泡老爷们堆里,滋味好受是吧?

扣儿不知她无形中成了青石崖女人们的眼中钉,她的一举一动都受到非议,都有人评头品足;她更不知,厄运正如一头巨兽,在她背后张开了血盆大口

这天太热,鞠福来教完书,便找了两张长板凳躺在树荫下睡了一觉,这一睡,他便再也没能起来。

鞠福来中了风,瘫痪在炕上了。扣儿哭了,喊了,请医生,求巫婆,苦水灌他一大缸,鞠福来的病没见起色,连他自己也绝望了:扣儿,求求你,别让我再喝这些药了,我闻着它们就翻肠子。我的病,我自个儿心里有数,好不了啦。这俩孩子将来靠你拉扯,只要让他俩念上书,我死也瞑目就是。

只鞠福来这一场病,扣儿刷的就老了,眼角上的皱纹纵横交错,一双眼睛也再不那么活泛。生活的担子压在她肩上,又沉又涩,这瘦小的女人,难哪!

好心人劝她:守着这么个瘫子哪是个头?你趁早寻个人走掉算了!

扣儿摇摇头,眼泪啪啦啦地落。

也有人说:找个人帮一帮,没笑话的。关东风俗,遇孩子多的人家,男人弱,拉扯不过来,便找一个男光棍,搬到一处,老婆便成了俩人的,这光棍的全部收入得帮助这家生活,像干自己的一样努力,叫做拉帮套。不少人劝扣儿找个人帮一帮,其实就是寻个拉帮套的意思,中国文化讲究含蓄,所以邻居绕着说。

扣儿仍是摇摇头。

她既不能扔下鞠福来不管,又不忍让这个读书知礼的老丈夫戴绿帽子。她从小历尽苦难,在人生的路上,也只有老丈夫给了她欢欣与抚慰。风风雨雨,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她扣儿还没报答呢,怎能因他突遭横祸而把他闪了?

但生活的本身并非如写小说那么容易。扣儿虽然咬定牙关,像往常一样地生活下去,但这打击毕竟太大了,无论怎样强颜欢笑,她内心的失落与惶恐却总也没法掩住,说到底,她是一下子被击垮了!

这天,扣儿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家门口,站住,尽量调整好脸上的肌肉,然后才进屋,边换尿布边笑着对瘫在炕上的鞠福来说:我今天讨弄到一个药方,说是可好使了呢。

鞠福来默默地大睁两眼,望着她。

你怎么不言语?累着啦?等一等,我这就去做饭。

鞠福来枯瘦的双颊缓缓滚下两行浊泪,那泪越淌越急,灌进耳朵眼里,溢到枕头上

扣儿急了,忙伏过去,边替他擦拭,边问:你怎么啦?是不是孩子惹你上火了,是不是我哪句话讲得不对路啦?

鞠福来艰难地摇摇头,半晌才缓缓地说:我心里苦,想说出来,却知道不顶用。

说。除了星星月亮,只要能讨弄来的,我去给你弄。

鞠福来说:扣儿,你待我啥样子先不说,我自己的病,我有数,三年五年死不了,十年八年也是它。你这点年纪,我不能耽误你,那样我死了也得下地狱。两条路:一,你领着孩子们走,别管我;二,你找个人来,帮我一把。这两条路必须走一条,你说吧。

扣儿说:哪条也不走,咱照样过,你瞅着。

鞠福来恨恨地说:好,从今天起,我再也不吃不喝,你不答应,我非饿死不可。

鞠福来绝食了!

谁劝也没用,就是不进汤水。扣儿哭着哀求:我的亲爹,亲爷爷,亲祖宗!你不管我,也不想看着孩子长大啦?你躺在炕上,我就有主心骨,没你躺在炕上,我还过的啥劲儿呀!

鞠福来不吭声。病人的意志比正常人更坚强!

扣儿只好让步:好人哪,依你。可这是大事,好歹你给我个空儿,我自己挑个可心可意的,这中不?

鞠福来说:好,明天就把那人请来,我跟他说话。他以为扣儿必是早有相好的啦,给谁谁也不能这么干熬是不是。

青石崖有的是打光棍的壮实小伙,个顶个馋扣儿馋得抓心挠肝,只要扣儿一松口,立时能挤倒门框子!

扣儿冷冷一笑:这沟里的,我半个也没瞅上眼,你得容我一段功夫,闲下来,我出去找个相当的,得你中意,我中意。

只好依她。

扣儿把福来及俩孩子托付给邻居照看,自己背上一摞子大煎饼,夹上一些咸萝卜条儿,到外地找相当的去了。

就这样,他走了不知多少沟沟岔岔,一找便是二十年,到底在青石崖这小地方找到了他日夜牵挂着的人儿

两个月过去,扣儿音信皆无。邻居们并不知她去办什么事,只道她借机溜了,惹得俩孩子整天哭闹着找娘,只有鞠福来不慌不忙:她早晚要回来,谁也别急。我还不知道她?

果然,扣儿回来了,欢天喜地,并且领回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名叫王松山。

找来队干部,找来队里的年长人,聚在一块唠唠,差不多就相当于今天的法律公证。

队长说:老王(王松山)来到咱队,也看到这个家,老鞠已是这副样子,大伙心里都有数,你别嫌弃。今后,你们两家轧伙成一家,鱼帮水,水帮鱼,全队里没人把你当外人。这俩孩,管你叫叔,再养了,就就管你叫爹。

王松山的户口也迁到了青石崖生产队。话虽这么说,谁也没想到扣儿这一举动却在青石崖掀起了轩然大波!

多少光棍,等得眼珠子发蓝,哪一个不想去同扣儿亲亲近近地做一家,力气这玩艺儿多的是,青石崖苞米面大饼子多的是,有柴有水有地种,单单缺少女人,孬样的盼不来,更别说扣儿这种女人尖子!这下好,肥水流了外人田,找一个拉帮套的还用跑遍满世界,左挑右拣,偏眼皮底下的半个没相上,青石崖男人心里撒满了胡椒面儿!

大伙就不平:这能是明媒正娶找汉子么,还要大张旗鼓满世界寻去?

好几个月,找了百八十足有,难道要单个儿试试,数这个中用,才领了来?

那也得先打咱队里试!操他娘本队反不如外来的?

鞠福来也暗自吃惊。他本不愿死,他要亲眼看着建国建民长大成人,青石崖没个识字解文的,他要把俩孩子教出来。一字千金价不多,会文会算有谁过?身小会文国家用,大汉空长做什么?《名贤集》里的话,他深信不疑。可是他也没料到扣儿竟会做得如此过分。找个拉帮套的,后半生只要他这瘫子一死,他们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就是眼下,他家的状况也与其他拉帮套的不同,别人家俩男人轮着睡,而他,只有听着的份儿!

说归说,一旦较上真,鞠福来的心里也酸楚得不行。于是他夜里耳朵竖得老长,通宵不眨眼,他见天躺炕上,有的是精神。可是鞠福来一连十几天竟什么也没听到。他以为王松山胆怯,不习惯,心中反而不忍,心想得出头把事情说开,要不然人家哈腰撅腚地出力图的是什么?

兄弟,到这里别见外,你嫂子就是你的啦。你看我这样,误了人家好年纪,你好好待她,就是积德,全是帮我,这家就散不了是吧?

王松山为人极老实的,他只是把脸红了红,笑笑。

又是十几天。鞠福来绞尽脑汁,也琢磨不透王松山和扣儿俩那事是怎么办的,他也跟来家里探病的知心邻居探讨过,人说:必是各有各的道儿,你就不用操那么多心了,活人怎能叫尿憋死?后来,鞠福来的病突然恶化,不会开口讲话了!

王松山对扣儿说:嫂,大哥开不了口,俩孩子却不敢荒废了,我送他们山外上学去,到假期再接回来。

建国建民被送往外地读书,王松山花钱在那边托人照顾俩孩子的生活,还时常给人送些土产稀罕,风里雨里,从无怨言!

而扣儿的肚子一直再没鼓起来。

青石崖人说: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挑来拣去,损了阴功,不给人留个一男半女,老王要她干啥?

一铺炕上,翻个身都听得见,那老王八不活气煞!

当初假惺惺地不找不找,估摸她熬不住。不是不找,是没找到有能耐的!

劝扣儿走道(改嫁)的人,感到受了嘲弄,恨扣儿;劝她找拉帮套的人,当初被她拒绝,心中本三分不快,这番人家自己去外地拐回一个,他们也觉得扣儿看不起他们,于是也恨扣儿。

扣儿在青石崖成了棵不结棒的苞米秸子,谁得着谁嚼。

以后,人们逐渐总结出,扣儿这人是扫帚星命。要不生生的男人左一个右一个被克死、克瘫,王松山早晚也脱不掉,不信瞅着吧。

再也没有邻居像往常那样问寒问暖了。

在这里忘了交待一句:青石崖是个非常偏僻的山沟,一直靠点松明和煤油照明,直到1982年,才由政府拨款、大伙集资,从邻社扯来一条低压线路,而动力电根本无法解决,村民们吃饭加工的粮食,还得靠沿袭千百年的石碾、石磨。

于是青石崖的日子便在吱呀呀的碾子声中或轰隆隆的石磨声中不紧不慢地向前,向前

鞠福来在炕上整整瘫了九年,临咽气前,却奇迹般地开了口!他抓过扣儿的手:我小肚鸡肠,错看了你。扣儿,孩子他娘,叫你受这样的苦,我死都死不安稳!

扣儿一个泪瓣瓣儿也没掉,对前来帮忙的邻居们说:棺材反正早打好啦,这么多年,他跟死的比,就差一口气呗,赶紧埋掉算了!

两家人真成了一家人。

殡了鞠福来的时候,王松山觉着任务已完成,收拾收拾要告辞。扣儿恼了:你这是干什么,你走,我死给你看!,,

建国和建民念书念到高中,赶上上山下乡,回到本生产队当社员,挣工分吃饭。他们虽然有点文化,但不得重用,因为成分不好。那时队里办了所民办小学,当教师的连小学都没念完,愣是把两个高中生晒着。直到粉碎四人帮后,哥俩才先后进入教育界,那时均已娶妻生子,三十上下的人啦,这是后话。

山沟里的婚姻关系,有一阶段十分奇特,俩人在一块生活多年,无人不知是明媒正娶的夫妻,可就是不登记,没人管,没人提。扣儿和王松山便是这一类。

建国和建民跟着地主父亲受了牵连,他们却从未怨恨过父亲。相反,对含辛茹苦把他们拉扯成人的母亲,却有一种成见:他们觉得,父亲瘫是瘫,那不是他的罪过。对比起来,父亲太可怜,而母亲却真正地给他们丢尽了脸面,四十多岁的人啦,头发已经斑白,每天上工收工跟王松山亲亲热热,有说不完唠不够的体己话,跟初恋的情人似的,谁不戳他们的脊梁骨?还有,姓王的当初要走,就让他走呗,又不是撵的,他们的母亲竟抓过卤水瓶子要服毒,你说这眼让她现的!

所以建国和建民先后结了婚,便搬出去,不和这丢人现眼的老人一道生活。哥俩都是孝子,婚前均找扣儿商量过:娘,你把姓王的打发走,我俩奉养着你,一点委屈都不让你受,我们宁肯不要媳妇,也不能不养活娘。

扣儿说:你们孝不孝我,在其次;你叔不能让他走,人家与你们一不沾亲,二不带故,拉扯你们上学,你们撵他走,长人心的哪能这样干?

他图的是您,不是俺哥俩,这情不领。扣儿没话。自己过,但王松山不能走。

有这么一天,青石崖来了一个修磨老头。这老头怪,修磨在行,镶箩也中,凡农村有些为难的活儿,他都能干。

便来到扣儿家帮助修磨。

扣儿想帮他把上一扇磨抬下来,放在地下,她拍拍沾在双手上的苞米面子,忽然一愣:这老头,在哪儿见过?

老头也一愣,自言自语地嗯了一声,问:大妹子,是当地人?

唉,不是。

你,你是不是扣儿?我是鞠泉清啊!

扣儿觉得这话来自老远老远,如同从树林子外树梢头上随一阵风刮过的那样,听着,又听不着。她细细打量那双善良的眼睛,那略窄的前额,这怎不是失散三十年的泉清哥!

天旋地转,扣儿晕倒在鞠泉清怀里。

你这个黑心烂肺的冤家对头讨债鬼哟,我到底哪些地方配不上你,你不要我,把我支到梨树堡子,你自己脱清静逃了,闪下我不死不活地遭这份罪!你伤八辈天理,你这个死鬼。唔

捶胸砸背地折腾了半天,扣儿才哇地吐出一口粘痰,她一边哭,一边数落,一边往鞠泉清的胸口撞。

扣儿,你冷静冷静,听我叨咕。鞠泉清舀了一碗水,喂扣儿喝下去,他点上一袋烟,慢慢地述说了他的遭遇

鞠泉清确实觉得自己的病没指望,他不忍心连累苦命的扣儿,才让她去梨树堡子求鞠福来帮忙。若自己有命,更好;自己没命了,鞠大善人的为人他心里清楚,亏待不了这个苦妹子,一定能尽心帮她找个好主儿,可是,他绝对想不到有土匪洗劫这一出

他昏倒在人群里,被匪徒发现。他装死,以为这帮胡子会把他随手一扔了事,谁知土匪们竟要活埋他。

鞠泉清在土下昏睡了两三天,渐渐醒过来。不知是被迫挖坑埋他的村民有意救他呢,还是他命大,反正一根劈柴横担在他的脸上,上面盖的浮土夹杂着柴草,埋得又浅,风吹草动,土竟顺着劈柴的缝隙漏下去,漏陷出一个窟窿,昏死的鞠泉清沾着湿土又活转来,因为有那个窟窿透气,没憋死。

他躺在自己的坟墓里逐渐回忆起他被活埋的一些细节,这时,天已经黑了,土压得不重,三挣两挣竟让他挣了出来。他不知外面是什么世界啦,也不可能知道那帮活埋他的人现在在哪里,土匪们一旦发现他活过来,绝不会饶了他,于是,他小心地把那土坑填平。

村里连只狗叫都没有?他仗着胆向村子靠近,顺着一股夹杂在微风中的烧荒似的气味往前走,他越来越觉得不妙。果然,村子被烧成一片废墟

鞠泉清深一脚浅一脚地逃离了蘑菇趟子。在一个叫三道窝子的小村里,他遇到了一个好心的老寡妇,亡夫姓尚,老太太无儿无女。鞠泉清一头倒在尚大娘的炕上病了半年,老太太家里有一只产仔的羊,见天挤了奶给鞠泉清吃。鞠泉清这一病非同小可,头发、牙齿全部脱落,整个人也蜕了一层皮,若不是老太太精心伺候,有多少个鞠泉清也早喂了狗!

病好后,鞠泉清认尚大娘为干娘,在老人家中住了下来。解放,土改,在三道窝子分了田地,直到后来老太太去世。

奇迹在鞠泉清身上出现:不但他脱落的头发完全生了出来,连他那口牙,也重新长了出来!

人的牙齿只能生两次,退了奶牙再长一茬,第二茬再退了,便不可能重生,而他鞠泉清重生了,这是不是吉兆?

他想起了扣儿。其实他从坟墓里站起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扣儿在哪?后来,他一直念念不忘。在干娘那儿养病,他千方百计托人打听,可始终没听到扣儿的信息。这次齿发再生,他觉得似乎是老天爷暗示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齿发再生,齿,是践齿之约:发,有结发夫妻之说。莫非他与扣儿果真还有缘分?

埋葬了干娘之后,鞠泉清无牵无挂,便离家出走,去寻找扣儿。他找到梨树堡子,得知扣儿被鞠福来领走,他将信将疑,叔公怎好就娶了侄媳妇?但有一条他清楚:扣儿还在人世!于是,他修磨、镶箩、剃头、当江湖郎中,什么都干。他一边混着饭吃,一边打听扣儿的消息,下决心非把扣儿找到不可。他知道扣儿此时无论如何也已是别人家的媳妇,他鞠泉清即使找到她,也无力夺回,但不知什么缘故,他找不到扣儿,心里就不踏实。就这样,他走了不知多少沟沟岔岔,一找便是二十年,到底在青石崖这小地方找到了他日夜牵挂着的人儿!

你还是这么一个人过?扣儿抬起泪眼。

鞠泉清点点头:一个人过,无挂无牵,吃饱了,狗都喂啦。找到你,跟你说一句话,就足了。扣儿,我这二十年没白跑。

晚了,你怎么才来?我恨你,当时多现成的干净身子,你凭什么不要呢?如今,我嫁了鞠福来,又找了王松山,你让我怎么办?

扣儿,我就是要跟你说一声,我没死。鞠泉清喃喃地说,你别老惦惦着我,就行了,别的心,我没有。你还是安心过你的日子。

日子?扣儿哇的一声又哭了,她哭得好惨,鞠泉清左劝右劝哄不好猛的,扣儿止住了哭:天已傍晚,王松山收工回来,见状惊呆在院子里。

这就是大大妹夫?农家这时辰扛着把式进院的,肯定是自家人,这错不了。

老王,这就是从小给我梳头的鞠泉清大哥,他大难不死,还活着!

扣儿给王松山讲过她当年的经历。

炒鸡蛋,咸辣肉炒青菜。王松山油灯下与鞠泉清对饮,他说他早听扣儿说,鞠大哥是个好人,只当是好人不长寿,想不到不但活着,.还这么硬实!

两个男人都喝多了!

饭后,扣儿把新被褥铺开,让鞠大哥休息。山村里没多余的房屋,外来客人或做工的,便在一铺炕上挤。

王松山把扣儿叫到门外,两人唧唧哝哝说了半天,后来,似乎是争吵起来。鞠泉清醉人不醉心,以为是自己的到来扰乱了人家的平静,正有三分愧悔,只见扣儿进屋,开箱取出一套棉衣,拿出门去。

大暖和的天,棉衣干什么用?

扣儿又转回来,对鞠泉清说:松山的意思,我原是你的,二十多年没见,今晚上他不在家睡了。说着,脸便有些潮红。

这怎么能行!快把兄弟找回来!我不是这个意思鞠泉清赤着脚下地,要去拉王松山回来。

泉清,你不用喊他。我刚才和他在门外争了半天,他执意要走,就由他吧。这里头有原由呢,以后待我说给你听。你现在一喊,黑灯瞎火,他不应声,反惹邻居都知道了,多不好?

那?鞠泉清沉吟未决,这成什么事啦?

他诚心让你,领不领情是你的事。泉清,我怎么会知道你还活着?你是不是觉着我千人骑万人跨了,不是当年那个扣儿,不屑得要我了?那样,咱说说话儿也好,说话总脏不了你吧。

扣儿,我的扣儿!鞠泉清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一把将扣儿搂在怀里。

关东山夜里冷,王松山穿一身棉衣,在仓房里蜷缩了一宿。他绝不能在一铺炕上睡,那样,他对扣儿和泉清的一片心意将付诸东流;他又不能到邻居家借宿,那样,事情的真相一传开,扣儿以后如何做人

突然,娘呀!一声惊叫,俩儿子一愣,马上扔下光溜溜的死尸,跪在炕上,叩头如捣蒜

肝胆相照,鞠泉清对王松山百般感激!

王松山说:你若真感激我,不用甜言蜜语,今后常来看看扣儿就是。若假感激我,这蘑菇趟子你从此不再来就是。

此后,鞠泉清常来青石崖做活,活干完了,说两天书,便歇在王松山家。王松山总是腾出地方,让泉清和扣儿亲热亲热,就是冰天雪地,他宁可摸黑去山上拉趟柴火,也要让一些空儿给这对离散大半生又见到一起的情人。

这事只有他们三人知道!

鞠泉清六十多岁,头一次品味到人生的甘甜,他只知感激王松山,而真正的内幕,他哪里晓得呀。

又是寒暑几度。

鞠建国和鞠建民两人先后转为正式教师,老大当上中心小学的教导主任,已携带妻儿搬到乡所在地去住了,老二在青石崖办了一所初小,复式教学,没大出息,但工资不少挣,下课后可以莳弄自家的菜地,菜钱省了,干赚得工资,乐得清闲自在,小日子不用说,连外地的同行都羡慕得要命呢。

但两个儿子除了过年不得不例行公事似地到母亲这儿看上一眼外,平时绝不上门。他们仍然觉得当年老娘欠他们父亲一笔债,跟她过于亲近,就等于是投敌当汉奸差不多。至于孙子孙女,更谈不上和爷爷(后爷爷)奶奶亲近了。

鞠泉清这次到青石崖村,是初冬,他在这儿住了两宿。

他对扣儿说:我快七十的人啦。虽然恋着你,腿脚也还听使唤,可也怕有个闪失,将来出点事怎么弄?今后怕不能常来看你啦。你安心跟松山兄弟过,别惦惦我。

鞠泉清已不再修磨、剃头。用石磨的几近绝迹,就像他这路年纪的老人,早一天晚一天要消失于这个世界的。他年事已高,不想再劳心费神,到青石崖,只是为了扣儿。

他在几十里外的小镇买了幢房,多年的积蓄足可以安享晚年。

扣儿说:不。只要你活着,就得来看我,你不能忘了我。

这次临走,王松山陪鞠泉清喝了几盅,说:大哥,你下月十五务必来看看我,说定了。

一再叮嘱。鞠泉清说记住了。

鞠泉清走后,王松山就得了病,最后竟起不来炕。

他对扣儿说:我的病不用治,我自己有数。我等泉清大哥呢。

扣儿哭了:你不能撇下我,自己走哇!

王松山说:扣儿,我枉来世上,披着男人皮走了一圈儿,幸亏遇着你,我啥话没有。我是该死了。我死以后,你要好好照顾鞠大哥。他这一生,误在你身上,这样的人,难找,哪个女人跟他过一天,都值。

扣儿已哭成个疯人泪人鼻涕人!

鞠泉清阴历十五准时来到,惊得合不上嘴:兄弟,才几天,你怎么病成这样?

哥,我不行了。临死想见你一面,有件事托你,扣儿

话说完,王松山脑袋一歪,绝了气。唯有那双眼大睁着

兄弟,我依你,扣儿的事,有我。鞠泉清老泪纵横,伸出颤抖着的手,轻轻地替他把双眼合上

东北风俗:人如果要不行了,便在地下事先搭起灵床,趁将咽气没咽气时,把死者抬在灵床上,然后趁尸首尚未僵硬,赶紧穿衣服,是绝不允许死在炕上的。扣儿当年招入王松山,虽是得罪了乡邻们,但天长日久,人们将往事逐渐淡忘。他两口子处人本就和气,还有,关东人大都从关内流落过来,相遇就是亲戚,人生不过生与死两件大事,无论你平常有多大冤仇,对方家中死人,那过去的必须一笔勾销,马上帮忙去,否则,以后这人准让邻居的吐沫淹死,他家再有此类事,是没人靠前的,所以,全屯子的大人都来了。

王松山咽下这口气,扣儿硬拦着不许往地下抬,更不许给死者换寿衣。

她央求邻居把两个儿子找来。

两个儿子、儿媳面对这种情况,怎好不到场。何况扣儿两个儿子是有身分的人,前三十年看父教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嘛。大家都来了,也有看他们脸面的成分,按礼数,丧事后孝子应跪席磕头的,得让当了干部的儿子给磕头!

扣儿拢了拢头发:建国建民,你们好生听着,娘当年事出无奈,招夫养夫,给你们丢了人,算娘对不起你们。

说这些干什么,都多少年的事了。俩儿子不让她说下去,丢人哪。

我非说不可。我就是要问,炕上这死鬼,哪点对不起你们,拉扯你们成人,供你们念书,供出你们今天这个人模狗样的前程来,偏偏好心没好报,直到临死之前,没听你们叫声爹,真对不起人家呢。娘只有一件事求你们,你哥俩给这死鬼换上寿衣。

俩儿子有些犹豫。不知是不肯呢,还是有些怕。

要是不肯替我尽这一次心意,娘的心可就真冷透喽!

两个儿子慢慢腾腾,在执事人的帮助下,不情愿地脱掉了王松山的衣服。

突然,娘呀!一声惊叫,俩儿子一愣,马上扔下光溜溜的死尸,跪在炕上,叩头如捣蒜:娘,娘,儿子该死,儿子对不起您老人家,您饶了儿子吧!

鞠泉清的脸也刷地白了!

王松山的下身光秃秃的,他是个中性人,根本不可能有娶妻生子的功能!

这个苦命的女人,守着这样一个名义上的丈夫,一熬二十多年,并要和王松山和和睦睦,相敬如宾,为此,她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原来,当年扣儿到处寻找,就是要找这么个可心儿的:没有性能力,又甘心情愿地帮她干活持家的人。王松山名为男人,想成家,怕露馅;独身过下去吧,眉清目秀的一个人儿,不缺少什么,凭什么不娶女人?人前不好交待呀。也是缘分,让他撞上扣儿。扣儿维护了他男子汉的尊严,他为此付出半生的辛劳。

屋子里的空气顷刻冻住了。扣儿_瞬间成了青石崖最节烈的女人,这种女人怕在史书上也找不到!

按照扣儿的吩咐,俩儿子为继父守灵,儿媳、孙子、孙女全部挂重孝,建国建民的朋友、同学都来帮忙,送挽幛。丧事办得空前隆重,儿子、儿媳们都满面春风!

扣儿对鞠泉清说:你先回去,我日后定去找你。

办完丧事,俩儿子与母亲重归于好,他们觉得母亲真是天底下最伟大的母亲,她对得起丈夫,对得起儿子,又对得起王松山,俩儿媳争着把老人接到他们家,让她安度晚年。老人太苦了。

可是,扣儿哪也不去。她说:我还欠人家的债,我要伺候你们鞠大爷去。

什么,又冒出来个鞠大爷?

儿子们不理解:那么大岁数了,又要嫁人?当初嫁王松山,即使他不是废物,也就那么的了,大伙公认,人也还年轻,这回,年已花甲,再走道,不丢煞个人?老太太处事这般病病怏怏(不爽快),怎么叫人理解?

儿媳妇大哭大闹:我们从前对娘不好,现在知道错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上级还讲给出路政策呢,老人怎么这样对待儿女?传出去多难听,这不是儿媳妇虐待老婆婆,把她逼走了吗?您不为我们想想,当这种儿媳妇容易吗?

离婚。嫁这种人家名声担不起,诚心实意要奉养婆婆,想不到老妖精又动了春心,非要去找那棺材瓤子不可。早知今天,年少时干什么来着,哪个能给她缝着锁着?

邻居们也恍然大悟:怪不得那老头总来,来了就住她家这么一走,老新娘子,她那俩儿子都有头有脸呐,怎么办?

扣儿一时觉得自己矮下半个头,也乱了方寸。她是答应了鞠泉清的。鞠泉清待她,天高地厚;鞠泉清为她,独身一生!别说一辈子,再有三世五世,她也报不了这样的恩情,何况他那么大年纪,汤啊水啊怎么办?谁人管他冷热?

那就走?但看到儿子耷拉脸,儿媳要离婚。为一个老太太要嫁人,却累得年轻轻的儿媳离婚,当娘的能狠下心来?别人不把她的脊梁点破?

可她们知道鞠泉清的苦处,知道她当婆婆的苦处么?

扣儿心乱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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