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我走进办公室,还没坐定,就听到一阵电话铃声。我拎起话筒,喂,找哪位?话筒里传来一声我很熟悉的沙哑嗓音,那男人说,找谭绮儿。我说,嗬,是蔡主任吧,谭部长不在。有事要转告她?

蔡道宏是我们外贸进出口总公司宣传部的办公室主任,他此刻找的谭绮儿是我们分公司的宣传部部长,也正是我的顶头上司,而蔡道宏则应该算是谭绮儿的上级领导。

听口气,蔡主任压抑着火气,他对我说,小陈啊,你赶紧找下谭部长,问问清楚,上星期该提交的规划报告,她完成了吗?他显然在努力压低他说话的声音,要不,我又得听见他在电话里扯开嗓门大喊大叫。他对下级部门要求极其严厉,常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发号施令。不知怎的,我只要一听到蔡道宏说话的腔调,脑海里便会立即浮现出他那肥胖臃肿的样子。

咳,听清楚了?他不放心地加重语气对我说,让她明天一早把报告交到我手上。

接到蔡主任的电话,我心里头虚虚的,生怕有什么纰漏被抓住。看得出来,谭部长也并不愿意和蔡主任打交道,所以经常让我冲在前面抵挡一下。但今天,我实在找不出其它理由搪塞过去。

我搁下电话,草草处理了桌面上的手头工作,开始变得心神不定起来,眼前老是晃现蔡道宏的身影只要多说几句话,他便会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而他却似乎更愿意多说话,谁让他担当着宣传部门的领导角色呢。我还不时在脑海中出现他挺着肚皮,把右手搭在皮带上的那个标志性动作。可让我不敢置信的是,大家都说,他以前可是胖瘦适中,还蛮精神的呢。

我寻思着,什么规划报告?没听她提起过?谭部长最近倒是像丢了魂似的,隔三差五不来上班,难道她家里有什么事。可是一露面,你又看不出她真有事的样子。

我整个上午都在想同样的问题,要不要给她打电话?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转眼间,到了中午时分。我觉得谭绮儿今天肯定不会来办公室了。她没向任何人透露她的去向,问题是,蔡道宏催得这么紧。我赶紧又拨了拨她的手机,还是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心生疑惑,谭绮儿应该不会关机的。她曾经这么关照过我,陈刚啊,手机要24小时保持开着,万一有急事什么的,可以及时通知到你。我知道,她后半句想说的是,她有事的话,可以随时吩咐我去办理。事实上,平时即使休息天,我也常被她差得屁颠屁颠的。

提起这还真有点让我泄气。我俩年龄相近,刚进单位时被分在同一个部门工作,她一路顺利,官运亨通,没几年时间,直接从团委书记调任为人力资源部副部长,然后又回到宣传部当了部长。而我以前是宣传干事,到现在也没变。有任务时,她会把我叫到她的大办公桌前,一张透出深灰色漆光的桌子把我与她隔开来,她习惯在桌沿边上比划着她的食指,面对我事无巨细地把工作交待得清清楚楚,末了还经常这样关照我说,小陈,这事挺要紧的,上边催得紧,你就辛苦点吧。说完,不无居高临下地两眼直勾勾盯着我,让我无法拒绝。她仅比我大一岁,更何况,那时她未升迁时,我俩一起共过事,合作得相当愉快,有人甚至胡乱猜测我们俩会有点意思。

现在,双方都结了婚,有了小孩。有一次,她当着我的面评介说,小许看样子人挺不错的,我在车间见过她,人蛮干净的,也漂亮。她说这话时面无表情,就像在谈论一件与她毫不相干的事。但我确实很幸运,与青年女工小许的婚姻很顺利,结婚后应该说也蛮圆满。

蔡主任的关照言犹在耳,我不得不再次拨她的手机。到了下午快二点的时候,我想我必须想办法找到谭绮儿了。唉,手机没法打通,我就打她家里的电话号码。我之所以拖到现在才准备打她的家庭电话,是因为我忌怕打到她家里,她前一阵子关照过我,没事不要往她家打电话。当时说得我莫名其妙。现在,我必须试一试了。

轻易就拨通了谭绮儿的座机电话,铃声响过三四下后,听到一声喂。正是谭绮儿,喜出望外,顾不了什么顾虑,赶紧问,谭部长啊,我找了你半天。谭回答说,夏夏发高热,我送他看病刚从医院回来。我解释说,打你手机老打不通,实在没办法了,就想到打你家里试试小陈,谭绮儿抱怨说,今天真不走运,到了医院一急躁一忙乎,手机也弄丢了。我愣了愣,说,原来这样,我本来真不愿意来打扰你,可蔡道宏有事催得急啊,他说他已经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他说谭绮儿打断我说,是不是规划报告的事?正是,我说,他说明天一定要交到他手上,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我没把蔡主任的不满对她实说。是这样?我感觉到谭绮儿在低头思索,几秒钟后她接着说,事情有点烦,我脱不开身,这样吧,你下午到我家来一趟,看来,这报告还得由你赶一下,哎,我还好把材料带回了家,锁在办公室抽屉里又要麻烦了。谭绮儿加重语气说,记住,你四点以后到,我实在太困了,现在陪我儿子休息一会儿。说完,也没说声再见,便挂断了电话。

印象中,谭绮儿在我们面前很少谈论她的家庭情况,倒是经常提到她儿子夏夏。我们还知道,她丈夫是戏剧学院导演系的老师,从事高雅艺术的。我把他想象为一个披着齐肩长发,头发扎成一束,在后脑勺晃来晃去的男人。他或许更像画家、摄影师之类的艺术家。有这样一位在社会上有身份的丈夫,谭绮儿应该为此感到光彩,可是却从没有听到她为自己的丈夫炫耀,从中可看出她做人的低调。还有嘛,也没听谁说到她家去过,因此,很少有人亲眼见过她丈夫,她给人的感觉是,家庭是她最隐秘的城堡。如此看来,现在让我去她家,多半是她迫不得已的选择吧。可无论出于什么动机,我却十分抵制上她家,总觉得跟她单独在一起,浑身上下不舒服,连说话也会变得思维混乱。我实在无法直视她直勾勾盯着我的那种自以为是的目光。

按照她的吩咐,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我拎起公文包,匆匆离开了办公室。

从房屋的外观上看,这是个品质相当不错的公寓小区,一幢幢外墙颜色各异的房屋错落有致,中间是一块块干净的草皮,经过一大片树阴遮掩的空旷地,靠左边静静地躺着一个人工水景湖。看着这些我对自己说,假若真像人们所说的我做了她丈夫,她的生活恐怕不会被改造得这么舒适,我至今仍是个不成器的男人;转念一想,如果不是她当了部长,压在我头上,那个职位也许非我莫属,至少我也不至于混成现在这个样子。停住脚步,心里苦涩地对自己笑了笑。抬起手腕瞅了瞅手表,时间尚早,我怕影响她难得的午睡。就在这花园一般的小区里干等。她平时常向我们灌输时间概念,做任何事情,她说,准确再准确,一句话,要有时间观念。估计差不多了,我才抬起脚,返回到那栋门前有条绿阴小道的公寓楼。在门禁前,我驻足片刻,又泛起那不该泛起的念头,天知道她会对我抱什么态度,我对自己说,最多忍受十分钟吧,有什么大不了的。跨前一步,直接按了按门铃。响了一阵后,我听见她对着门禁问,是小陈吧,快上来。随即听到啪的一声门被打开的声响。我拉开门,上到三楼,看见谭绮儿正从半闭的门缝中露出脸。看到我走上来,她推开门,柔声说,还好找吧,快进屋。

她看上去睡眼惺忪,穿了一件灰色的羊绒衫,下面是一条咖啡色的牛仔裤。我注意到,她眼眶有一点红肿,好像刚刚哭过似的。这让我感到意外,我迅速闪过一个猜疑:她看上去心情沮丧,是不是遭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还在为丢了手机懊恼不已?

进了屋,她走到厨房替我泡茶,我扫了一下四周。客厅很大,看上去却有点凌乱,地板上散落着一些男孩的玩具,和一些显然是小学生课本之类的书,靠门边,白颜色墙壁被一些像鸟一样飞禽类动物的涂鸦破坏得一塌糊涂。这时谭绮儿拿着茶杯走了进来。她被一个变形金刚样的玩具绊了一下,随即被她踢到了一边,她皱了皱眉头说,屋里有点乱,唉,没办法整理干净。她把茶杯放在茶几上,然后拉过一张椅子在我对面坐下,拉了拉衣襟。她端起茶杯抿了口白开水,看上去情绪有点低落,联想到她那红肿的眼眶,似乎让我在心理上有了一点满足。当别人,尤其当一个我并不很喜欢的人有所示弱被我攫住时,我多少会感到满足。可我转而又不太相信,她骨子里不像是那种多愁善感、小家碧玉的女人啊。不管如何,眼下的谭部长,与她在单位里张扬、武断的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沉默,尽管只有短短的几秒钟,我却感觉很不自在。我看了她一眼,随手把包放在膝盖上,准备把资料取出来,嘴里开口问,夏夏高烧退了?是的,往常,她对我们谈论过最多的就是她儿子,现在,我找到了润滑空气的话题。我说,他没事吧。

发了点高烧,没事。她说,医院里人真多,挂号排成了长队,多半是感冒发烧,你想一想,一个孩子生病,家属中父母陪同来不算,还有外公外婆,所以,挂号大厅里吵吵嚷嚷的。

我说,你先生上班了?没一块陪夏夏去看病?见她犹豫了片刻,没立即回答,我后悔把话说出了口,马上改口说,肯定还有一些家长没时间陪小孩看病,有些人,因为工作,会身不由己的。

她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哟,我通常只有在上班时才能看到她这副一本正经的表情。嗯,她哼了一声,声音低低地说,他没陪夏夏,实际上,他可以请假,也可以换一下课,当然,没课的时间他几乎大多数都空着,可是,他没有陪夏夏的想法。

听了她的解释,我着实大吃一惊。她有必要这样对我解释吗?更何况,对她来说,这是家庭隐私,尤其当她欲言又止,话中有话,明显传达出家庭不和的信号。此刻,我把包从膝盖上拿下来,心里安慰自己,假若她不提起那个报告的话,那就并非一定要急于离开,机会难得,她想透露她想表达,我都洗耳恭听。

我捧起杯子,对着茶杯的边沿湿了湿嘴唇,试图掩盖一下我心理上的变化,因为她正注视着我,当然,她这时候的眼神已经完全没有了平时居高临下的感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女人的温柔和依赖。这种眼神让我感觉到亲切和温馨。

我们在一起工作,你早晚会察觉到的,谭绮儿平静地说。这时候,我才悟感到:谭绮儿的语调也发生了变化,是那种柔声柔气的女人声音,其中还夹杂着一种很好听的喉音,就像是亲人间的倾诉。而这种声音即使在我们两人仅仅是同事的时候也不曾听到过。她说,我平时把精力都一心扑在工作上,那阵子,他父母还住在我家,夏夏的事他们都包办了。现在倒好,他父母一回到河北老家,他就把家里的事全推到我这边,说教书忙,他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还是显得有点紧张,感觉上在聆听她倾诉的时候就像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或者就像贸然进入到他人的卧室窥视到别人的隐私一般。我端起茶杯又呷了口,含在嘴里面轻轻的滚动,喉咙里便传出很轻的声响,似乎只有我自己能听到。咳,我也许是在掩饰内心的不安,或者想提醒她说话要注意分寸和对象,因为此时我找不到适当的方式来阻止她。谭绮儿显然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反常,继续说,你知道他在学校干了什么好事?呃,她叹了口气,说出来都有点难听。噢,小陈,我们熟悉这么多年了,唉,请原谅我!她低下头,最后这两句,她的声音开始哽咽,而后嘤嘤地哭出声来。

我慌了神,试图安慰她,却拙于表达,此时的我竟然有一种站起身,伸出手来扶住她,轻轻抚摸她背脊的冲动。可我终究还是忍住了。嘴里吞吞吐吐地说不出个整话。我对她说,谭部长,其实嘛是的有些事,想明白些,都算不了什么。

你以为我不这样想?她声音放大说,遇到这样的事,任何人都会觉得是一道坎,我已经忍受了一年了。我盯着她看,似乎想从她复杂的表情上寻找更准确的答案。她说了他俩的关系一年前就有了破裂的信号。这令我迅捷开始遐想:难道她以前的矜持、自重,都是一种伪装?难道每个人都有抑止不住倾诉的本能?

想必我这时的眼神已流露出点什么了,她换了一下坐的姿势,身体略向前倾说老实话,她不是那种体型绝对完美的女人,但今天的她穿得紧身而休闲,如果保持一种挺拔姿态的话,女人的曲线就都显露出来了,这时候的她还真是个富有吸引力的女人,是一种丰腴的、少妇特有的那种美。

我找到了他的人,她说,那女人看上去比我年轻些,又有什么好?离了婚的女人,她男人到美国后把她甩了,她却用她妖精般的声音来迷惑我丈夫。呃,怎么说呢,听到她说话的声音,若不看她的脸面,你一定以为这是个妙龄少女。陈钢,你想象不到,也没有人会想象到,那女的下巴很短,非常非常的短,再配着一张小小的嘴咳,五官简直就是错搭,一点不匀称,我不知道她哪一点能比得上我?

她情绪变得激动起来,也许意识到她在我面前有点失态,她离开座位,走过去,轻轻推开卧室的门,探身往里面瞧了瞧。我冲她低声问,夏夏还在睡吧?她回过头朝我点了点头,随后又回到她的座位上来。

我现在已经不那么拘谨了,我轻松地站起身,走过去大大方方为我们都添了开水。又端起茶杯,呷了口以缓冲一下同样正在波动的情绪。但我知道,我看着她的眼神还比较平静,我想,她眼下大概正需要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眼神又似乎在鼓励她充分的释放,人嘛,积累已久的怨言获得某种程度的释放,有利于身心健康,尤其当一个人的压力长期得不到舒解的时候。

她继续说,再说下去更难听了,陈钢,你是明白人,我们是差不多一块进单位的,我意思说,你应该有这样的判断力,这样的女人其实我根本没必要与她计较,可恨的是,我丈夫他色迷心窍了,拐不过弯来。那也好,我索性让他自由,啊,在节骨眼上,夏夏不争气,他昨晚一发热就是39摄氏度,我害怕得六神无主,今天一早上就带他上医院。没有想到,碰到晦气时会接二连三,等我取了药,才发现手机不见了,然后又发现钱包也丢了,现在回想起来,一直跟在我身后紧挨着排队取药的男青年非常可疑,可我上哪儿找到他?怪还怪自己太粗心了。好吧,想赶回单位上班根本不行了,就这么巧,蔡道宏这时还来烦我。

我解释说,蔡主任是为报告的事,他说他已经催过你好几回了。我对他还不了解?他就是那种有事没事会变得干着急的,看着成熟,其实还很不成熟的男人。没事也是这样,有事时更是一副熊样,恨不得把我吃了,这些年我几乎被他整死了。她这样说的时候,仿佛房间里不存在其他人似的,说了别人倒没事,他毕竟是她的顶头上司。我想她这是怎么了?我应该找机会缓和一下气氛,把来此的目的对她说说清楚,免得她继续失态。

其实呢,他也没说什么,我变得郑重其事起来,不像刚才作为听众一般幸灾乐祸,我向她解释说,我告诉了他,明天会把报告交给他的。我说这话时信心十足,大不了深夜加一班。

你不要把他的每句话都当真的。谭绮儿看起来不但有点失态,而且有点来火,简直无法控制住,与平时的她判若两人。

你难道不了解他的性格?她反问我,并且加上说,别听他的,他说过的话,如果每次都当真,那可要把人累死的。举例子说吧,一周后需要完成的事,他往往会催着你第二天完成。这怎么可能?

对蔡道宏的了解,我仅局限于工作上的二传手。这么说吧,他来电话我来接,然后由我转交给谭绮儿,他们两个是上下级关系,而我仅是个宣传干事,挨不上与总公司的头儿对等谈话。我知道,他经常打电话找谭绮儿,从我听到的谈话内容看,不全是工作,但也肯定不是男女私情,他们俩都有家室,不可能互相调情吧,然而,言及此,我以前还真听到过他们曾经谈过恋爱,仅是传说而已,说什么他们俩是在一次为期半年的青年后备干部党校学习班上结识的。当时听过后就淡忘了,因为除此以外,并没有进一步传出更深入的吊人胃口的话题,更何况,我觉得,在培养干部的学校里,学员们任重而道远,谈情说爱对他们来说,在场合上肯定不太合适。

是的,我看得出,蔡道宏对下面抓得很紧,有时连喘气的机会也没有。我说,附和着谭绮儿的话头,其实呢,我这里暗指的是,他把任务安排给谭绮儿,谭绮儿再安排我来完成。

按道理,她语气缓和地说,我不应该指责他什么,他也是为了工作,可他也有私心,极大的私心,而且很极端。

我大为惊讶,这话从何说起?从她言语中听得出,她对蔡道宏非常反感,这至于嘛。此刻,我窥视的兴趣又突然大增,犹如在一顿丰富的晚餐后,还期望着有人把甜点心或者丰富的水果端到面前。谭绮儿仿佛已经憋了很久很久,今天只不过在我面前彻底地发泄一番而已毕竟,我们俩不陌生,又在这么一个充满着温馨的私人场合。至于我,我思忖,我大概也正好是一个能够满足她一吐为快的对象,当了一回忠实的听众。她以前总习惯对我发号施令,而现在她似乎处于下风,因为她需要释放,需要有人听她说话,这就足够了。

果然,谭绮儿接下去说,是的,我是卑鄙小人在背后说别人的坏话,我能忍耐到至今,说明我平时修养不错,小陈,你没见过,他以前追求我的那副猴急相他以为他是谁?

我终究还是忍受不住,身体朝前倾了倾,装作要起身的样子。我打断她说,谭部长,我今天来是

你听一听不会有什么坏处,至少改变一下对我的态度,原来我是一个非常透明非常单纯的女人,是我的位置决定了对上级必须惟命是从,要求下级必须完全服从,可是,如果你想真正了解我的性格以及蔡道宏的为人,我觉得有必要把我与他的关系是吗?我今天说了太多了,你千万别见怪。唉,她叹了口气,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态度一变对我说,其实,你今天来,我是想让你帮我一下,你愿意吗?

我不假思索地说,没问题,你拟定提纲,我保证明天一早把规划报告送到办公室。

不是关于报告的事,她嫣然一笑说,只是想问问你,你喜欢养鸟?以前听谁说起过。

我感到非常意外,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可一谈到这个话题,我马上兴奋起来。我说,是呀,我喜欢养鸟,是一群芙蓉鸟,先是一只,后来又买来一只配对,哟,一二年后,家里都成了鸟儿们的天下,咳咳,这点和人类很相象吧我放任它们在阳台上飞,它们就是不飞到屋内来拉屎,你说妙不妙?后来,全都送了人。

为什么?她显得很关心的样子,追下去问。

我女儿对鸟毛十分过敏,一到了芙蓉鸟春天换毛季节,她的鼻子老是哼哼唧唧的,看过几回医生,确诊是过敏性鼻炎,最后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可是,你知不知道,鸟也是有灵性的动物,它们完全熟悉了我们家的环境,送人那天,我女儿一整天撅着嘴巴,等于送走了她的宝贝疙瘩。

你听我说,谭绮儿解释说,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夏夏突然提出让我答应为他买只鸟,这样说吧,我对这不在行,所以想请教你。

不像别的动物,我说,鸟比较好养,买点混合饲料就行,不用特别护理。

可我一直想不明白这小子偏偏喜爱鸟,瞧这墙上。她显然并不在意墙上被涂得乱七八糟的画。她说,为哄他高兴,我答应了,我随口对他说,买只会说话鹦鹉,怎么样?他一听更来劲了,拍着双手一个劲地欢呼。我后来想,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满足他的要求吧,哪天他不喜欢了,我想我也不会丢弃的,再说,我也挺喜欢有灵性的动物,是吗?鹦鹉会与人对话?你教它什么,它就会说什么?

要买的话,我说,买只虎皮鹦鹉吧,夏夏可以教它学说中文话。

临了,谭绮儿送我出门,她一反常态地跟我握了手,只是,我轻轻地礼节性地握了一下就松开了手,而她却捏住我的手似乎不愿一下子放开,像是要拖住什么东西似的,而那句没事过来玩啊又一次充满了柔声柔气的喉音

此后的日子,一切如故,她仍然是一位严肃的上司,而我也依旧是一个勤快的干事;布置工作时,她还是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我,让我难以回绝,我却还是那么不争气地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她保持着对家事闭口不谈的秉性,我却扮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态度。尽管我心里时常在想,她与她搞艺术的丈夫关系不知变得怎么样了。平日里,她对我的工作始终没有达到过满意,时不时的还有所挑剔,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只有这一天例外了。

那一天,她把我叫到她办公室,高兴地对我说,夏夏和我都喜欢你送的那只鹦鹉。她话锋一转,可它根本不愿意与我们对话,夏夏说它看上去有点孤单,我在想,再买一只配对也许更好,它至少不会再感到寂寞吧。说这话时,她喉咙里又传出了那好听的、柔声柔气的喉音。我心领神会,星期天,我又到花鸟市场去挑了一只虎皮鹦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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