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富贵有两个绝对招牌的表情,一个是低头,一个是仰头。低头时面色阴沉咬牙切齿,好像刚刚被人挖了祖坟。仰头时面容疏朗,谈笑风生,好似一个刚刚打了胜仗的将军。他低头是知道村里有人去上边告他的黑状,他不知结果如何。他仰头是知道村民们无功而返,他又一次化险为夷大获全胜。

知道二大脑袋要去告他的时候,刘富贵刚从镇里办事回来,刚把车开到家门口,短小的表弟就像一只企鹅一样从门里扑了出来。

哥呀!你可回来了

原来二大脑袋在村里放出狠话,说是要去北京告刘富贵,现在正在村里挨家挨户地征集签名。至于二大脑袋给他立了什么罪状,表弟不说,刘富贵也清楚。

去年,经刘富贵的一个拜把兄弟牵线搭桥,刘富贵把村里紧临公路的三百五十亩土地卖掉了。其实卖地村里人并不反对,你刘富贵利用卖地贪钱我们也可以容忍,毕竟卖了三百五十亩地是明睁眼露的事,瞒不了人,你刘富贵再贪,也不敢独吞,怎么也得分给大伙一些,可是我们总得知道你把地卖给谁吧?这就像给我们的姑娘找婆家,不对,确切地说是给我们的妈重新找婆家,是把我们的妈卖了,妈不但是我们这一辈的妈也是祖宗八代的妈更是子孙万代的妈,现在为了尽快分钱,我们同意在我们这一辈把妈卖了。但这毕竟是我们的妈,我们要给她找个好人家。刘富贵自然明白这一点,所以他给妈找了个好婆家马路对面刚刚盖起来的监狱城。刘富贵说,人家监狱城要盖家属楼,相中了咱这块地。

监狱城那是多大的门头,这样的大户人家相中了咱妈,那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情,要是真能搭上这门亲,咱们的光可就沾大了。按照这个思路一想,真是前途一片光明,于是大家纷纷同意刘富贵把地卖出去。可刘富贵说人家监狱城只肯每亩出三万,多一点不掏。这个价钱确实是太低了,邻村一块地,还不挨着公路呢,人家都卖了九万。咱们这块地怎么才值了人家的三分之一?刘富贵说,邻村那块地卖的是个人,可以漫天要价,咱这块地卖的是公家,这个人和公家价钱不可能一样,人家个人给完你钱你是死是活人家不会再管,公家就不一样,他得为你的以后负责。又说人家监狱城不光是要买这块地,以后还要买另一块地,而且日后要把咱整个村子都买下来。到时候他们不但负责给咱们盖楼房,还要给咱们安排工作,孩子学习好还可以去监狱城当警察。我们老了还都有老保这是一个更大更香更有诱惑力的馅饼,祖祖辈辈靠种地为生的村民,想都没想过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馅饼,现在刘富贵就画好了这样一张馅饼摆在他们的面前。

等大伙签了字分了钱,才知道他们让刘富贵给耍了,刘富贵根本没把地卖给监狱城,而是卖给了一家混凝土公司。这家混凝土公司在当地可谓臭名昭著,它原来的场址紧邻公路。因为它的存在,周围几公里的地界终日烟尘弥漫,住在那里的人自然也跟着灰头土脸,呼吸困难。更要命的是那些个为混凝土公司运送沙石水泥的太脱拉和水泥罐车把原本平坦的道路搞得坑坑洼洼,以至车祸连连。当地的百姓是经过了十年艰苦卓绝的上访才迫使这家公司做出搬家的决定。现在这样一个坑人的公司就要建在自家门口,谁的心里不担心呢?

更何况从混凝土公司走漏出风声,说那块地是被刘富贵对了缝的,他们花的是每亩十二万。

在如此民怨沸腾的节骨眼儿上,二大脑袋扯起告状的大旗,必定应者云集。这不能不让刘富贵担心,他低下头,只是一瞬间,脸就黑成了一张锅底。

他妈的!分钱的时候你怎么不告呢?啊?现在把钱拿到手了,媳妇金镯子也戴上了,反过来想告我,美你个狗臭屁!刘富贵一边骂一边从车里下来,啪地关上车门,嫌不解气,又咣地踹上一脚。他不但骂了二大脑袋,还骂了二大脑袋的爹妈和奶奶,就连二大脑袋埋进土里上百年的祖宗都没放过。

他表弟怕别人听见,忙把刘富贵往院子里拉,一边拉一边让他小声点,再小声点儿但毕竟隔墙有耳,这些话还是让王小虎给听见了。

王小虎正上初中,这天上语文课,老师讲葡萄美酒夜光杯,讲到兴头上就讲她在哪哪哪见到过的一个什么杯子,那真叫美呀!接下来她就让大伙以美组词,看看在中国的文字里到底有多少种美,于是大伙就说了华美、凄美、优美王小虎受了启发,也拍着桌子喊:臭美!臭美!坏了!老师的外号就叫李臭美。只见老师刚才还笑眯眯的眼睛当时就立了起来。王小虎,你起什么哄!王小虎把脖一梗,说臭美也是词儿,咋就不能说?老师最生气的就是学生和她顶嘴,何况还是平时就调皮捣蛋的王小虎。这样,王小虎就被老师撵到门外,让他在走廊里站着。王小虎不服,扒着窗户冲老师呲牙咧嘴,把同学们逗得直笑。老师气坏了,快走几步来到王小虎的书桌前,拎起他的书包咣地就给扔出来。王小虎也倔,拎起书包转身就走,哼!你讲的破课我还不爱听呢。

王小虎住的胡家村距平安镇十里,村书记就是刘富贵,村长还是刘富贵。在胡家村,刘富贵就是一手遮天。他给自己跑马圈地,将村口紧邻公路的十几亩养殖用地全都据为己有。然后在这里盖别墅,养藏獒。那两条藏獒个头特大,直立起来高出围墙一个头,叫声嗡声嗡气,每天晚上王小虎他们放学时,这俩大狗都趴在墙头上冲他们汪汪,样子凶极了,哪里像王小虎家里的花花,温存可人,像个小公主。

往日放学王小虎都是和同学一起走,人多壮胆儿,几个人呼呼拉拉一下子就过去了,可这次就他一个人,心里多少有些害怕,以至他刚从公路上拐下来的时候犹犹豫豫停滞不前。后来他想起母亲常说的一句话,咱惹不起还躲不起?这样一想,王小虎就把自行车推到路边的沟里。王小虎个子不高,沟又深,人走在沟里,只露出一个脑瓜顶儿。

以至刘富贵和他表弟谁都没有看见。但他们说的话却一个字不落地钻进了王小虎的耳朵。

二大脑袋不是别人,正是王小虎的亲叔叔。二大脑袋之所以叫二大脑袋不是因为他的脑袋大,而是他办事的方法。比如有一次他和另一个人一起给刘富贵家帮工,另一个人不小心弄坏了刘富贵家里的一只塑料桶,照理说给人帮工弄坏了主人家里的东西是不用赔的,何况那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二大脑袋偏偏要赔,不是他弄坏的也要他赔,而且明明花了十二块偏说花了五块。刘富贵的老婆一看这么便宜,当时就又掏出十块钱让他再去买俩,说是要换着使。气得他老婆一个劲儿地骂他大脑袋。

王小虎早就认定刘富贵是个贪官,好几次都梦见自己替天行道,端着枪叭叭叭把刘富贵打得落花流水抱头鼠窜。那情形真叫解气。现在听到刘富贵骂他二叔,气得顺手从沟沿上抠下一块还长着草皮的泥巴,一扬手就甩了出去,正落在刘富贵的身后,刘富贵一扭头,就看见了这块从天而降的物证。

谁?谁扔的?出来!

听刘富贵一喊,王小虎推车就跑。这一跑不要紧,就把自己给暴露了。让刘富贵和他表弟都看清了原来是二大脑袋的侄子。

王小虎的家在村子中间偏右一点,从村子中间那条柏油路上拐下去,第三家就是。王小虎刚刚拐下柏油路,就看见他二叔二大脑袋推着一辆独轮车在前面晃。这些天,二大脑袋因为忙于准备状纸,把家里的活都荒废了,面也不磨,草也不铡,养的几条牛都掉膘了,身上松松垮垮,再不好好喂一喂怕是都要饿死了,所以这几天一到牛的饭顿他就跑到哥哥家来要草要粮,把嫂子的眼睛都给气绿了。

王小虎下了自行车,叫一声二叔,歪着脑袋问他是不是要告刘富贵。二大脑袋把手里的小车使劲儿一顿说,对!没错!我非要把他告下来不可。哎!你怎么知道的?

于是王小虎就把刚才听到的话一五一十地向二大脑袋做了汇报,连刘富贵怎么蹦的,他表弟怎么劝的都说了。当然他还说了他拿土块打刘富贵的事。二大脑袋一听顿时兴奋得眉飞色舞,一个劲儿地击掌。好像他被悬赏了大洋,身价暴涨一样。末了他问王小虎敢不敢把刚才说的话再学一遍!王小虎想起刘富贵跳着脚骂自己祖宗的德行,就说,敢!有啥不敢的,我说老师臭美都敢!于是二大脑袋掏出手机,悄悄按下了录音键,说你说吧,我听着呢。

有了这段录音,二大脑袋牛也不喂了,捏着手机转身就走,他要给大伙听听,他是提着脑袋在为大伙告状。多英雄啊!多豪气啊!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除了他二大脑袋这村里谁还有这个胆量!

直到第二天晚上,王小虎他妈才从别人嘴里知道了录音的事,气得回家就拧王小虎的大腿根儿,一边拧一边骂:你二叔大脑袋你也大脑袋呀!怎么你们家一辈出一个呀!这事怎么能跟他说呢,他得罪刘富贵还要把咱家也扯进去呀!

由于事关重大,王小虎他妈又把王小虎爸爸也叫了回来,两口子简单一商量,就一起去找二大脑袋,想让他把录音删了,你想告状我们不管,别把我们扯进去。可两人到了二大脑袋家,不但扑了空,却还让二大脑袋的老婆好一顿数落,说要怪也是怪你们家王小虎,这么小就知道扯老婆舌,他不知道他二叔大脑袋呀!又说,都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还没打起来呢,就跑过来和我们划清界限,这哥哥当得可真有样儿啊!两人灰溜溜地返身出来,又在村里找了一圈,连二大脑袋的人影都没看到,只得回来,回到家也不得消停,又把王小虎叫过来骂了一顿,骂王小虎傻,和他叔一样是大脑袋,什么事不拿脑子过一过,得罪了刘富贵那还了得,看他以后怎么收拾咱们

果然,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刘富贵竟然真地走进了王小虎家的院子。

刘富贵四十几岁,生得方头大耳,官模官样。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是谁?我就是天。这话他爸以前也说过。刘富贵他爸当年也是书记,从解放后就一直当书记,当了三十几年,刘富贵的书记职位就是从他爸爸那里世袭过来的。那时候书记算是一把手,什么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村长不过是个摆设而已,可后来不同了,村长吃香了,有实权了,于是刘富贵又千方百计地把村长的职位也捞了过来。这样他一人身兼两职,所有的一切照样还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刘富贵气宇轩昂地往院子里走,根本没注意到守在门边的花花。花花是王小虎家里养的一条狗,虽说不是什么显贵的出身,却生得精致漂亮圆润饱满,很得王小虎父子的喜爱。有时王小虎淘气给它戴上花头巾,穿上小马甲,嘿嘿!简直漂亮得像个小姑娘。此刻花花正懒洋洋地趴在门边,两只前爪伸展,嘴巴支在爪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越来越走近的刘富贵。

慢慢地,花花的耳朵一点一点地直立起来,并且向前拧动,像两只小雷达一样将刘富贵身上释放出来的霸气收纳进去,凭着动物的本能,花花已经断定刘富贵来者不善。于是花花在突然之间就跳起来,它汪汪地叫着,挡住了刘富贵的去路。刘富贵被惊得一愣,继而恼怒起来,抬腿就向花花踹去,花花虽然不够强壮却也灵活,只轻轻一跳就逃开了,却并不跑走,而是站在原地,冲着刘富贵更猛烈地叫。

呆在屋里的王小虎听到花花的叫声,跑到窗前一看,啊呀妈呀!刘富贵。他不是来找我算账来了吧!这几天他妈已经把得罪刘富贵的后果对他讲了许多遍。说咱们要是得罪了刘富贵怕是以后再也没有好日子过,人家刘富贵有钱有势,怎么收拾咱都现成。现在见刘富贵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索性就躲在屋里不出来。

隔着窗户,刘富贵已经看见了王小虎。其实他过来就是要和王小虎的爹妈说说,别放着好日子不过,跟着二大脑袋瞎掺和。可现在看见王小虎待在屋里不出来,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觉得王小虎没把他这个书记兼村长放在眼里,不然他不会不出来把自家的狗叫回去。刘富贵气坏了,顺手抄起门边的一把铁锹拍过去,正打在花花的身上,花花嗷地惨叫一声。王小虎在屋里听得真切也看得明白,心里一疼,嗖地从屋里冲出来,这时刘富贵的铁锹已经再次扬起来,情急之下,王小虎也顾不得许多,上去就把铁锹拽住,和刘富贵扭在一起,嘴里喊着别打花花!别打花花!刘富贵更生气了,心想,我是书记兼村长啊,怎么在你眼里还不如一条狗?你不先把狗喝走,不先问问咬到我没有,反倒先护起狗来了,我看你真是反了天了你。

王小虎的爸妈从外面赶回来时,刘富贵正气呼呼地站在王家的院子里,双手叉腰,大骂王小虎的爸妈不会教育孩子,这样的孩子要是让他随弯长就等着将来进监狱吧!就等着让爹妈操心吧

刘富贵本来就嗓音洪亮,现在一生气,声音更像炸雷一般,吓得王小虎他妈双腿发软,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慌里慌张地跑到刘富贵跟前说小话儿,说一些王小虎不懂事,您大人大量之类。

王小虎他爸则揪过王小虎举手就打。嘴里骂道:叫你不识好歹?叫你不懂事理!一下一下都仿佛打在自己身上,疼在自己心里。儿子是亲生的儿子,儿子疼他当爹的更疼,真的舍不得下手,可不下手行吗?刘富贵就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看着,吼着,不打怎么说得过去。

王小虎他妈看见王小虎挨打,开始并没有拦,她也觉得这孩子该打,不打就不长记性,不打就不知道得罪刘富贵的下场。她原以为刘富贵会拦一拦,哪怕说句话呢,自己的丈夫也有台阶下,可刘富贵不说,倒像看戏一样看热闹,她就来了气,来气她又不能对刘富贵,她知道刘富贵得罪不得,她就向自己的男人冲去,像只母老虎一样和丈夫扭打在一处,说你打孩子有什么用,还不是你那个败家兄弟惹的事

王小虎爸爸的火气被点燃起来,他抬脚将老婆踹在一边,哈腰捡起地上的一只土篮向墙上摔去,然后又是一对水桶,凡是他能拿得动的东西他都往墙上砸,嘴上则一句话不说。说什么呢,他不是和老婆孩子生气呀!他是生刘富贵的气!

王小虎吓得一声都不敢出,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己像疯子一样的爸爸,心里也开始后悔给爸爸惹了祸。王小虎他妈则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骂你个败家的,就在家里来能耐,有能耐和扭头看见刘富贵,把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场闹剧在治保主任赶来之前已经收场。治保主任是刘富贵打电话叫来的,他很不满意王小虎爸爸在他面前摔东西,认为这是摔他的脸子,但当着王家人的面他不好把这话说出口,于是就说他让王小虎家的狗给咬了。

治保主任因为腿短,走路迈不开步,却偏偏性急,这样他走路时就只能迈小碎步,脚跟不沾地,嗖嗖嗖,没多大一会就赶了过来。治保主任进院就把刘富贵一把拽住,哥呀!咬哪了,要不要紧,用不用上医院?王小虎这时已经躲进屋里,院子里只有王小虎的爸妈,刘富贵进院时的情形他们并没有看到,花花到底咬没咬他也没看见。他们狠狠地踢了花花几脚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又不好当着刘富贵的面把儿子叫出来对质。于是也只好相信花花咬了他。这样就也学着治保主任的样子说不行就上医院看看,扎一针狂犬疫苗。刘富贵一边说不用不用,一边抬脚踏上一只椅子,伸手把裤腿撸起来,小手指一带,就在小腿上划出一道红印儿,不等大家近前细看,他手一松,又把裤腿儿放下了。然后大度地拍拍,没事,死不了。接下来又补充一句,这要不是我反应快,今天这条腿都得让它撕烂。说完还心有余悸地盯了花花一眼,好像花花刚才真的咬了他。顺着他的眼神儿治保主任就看见了缩在鸡窝旁边的花花,眼睛顿时亮了。这治保主任本来就是贩狗的出身,谁家的狗只要被他一搭眼,立即就能估出它有多少肉,能值多少钱。甚至还能闻到肉香。治保主任使劲咽了一口唾沫,扭头看刘富贵,哥呀!你看咋办?刘富贵白他一眼,咋办?问我?你治保主任说了算!一听这话,治保主任马上来了精神,他说,这狗不能留,留了是祸害,不如现在就勒了吃肉。我告诉你们,这没开怀的小母狗肉可香了。一听要勒自家的狗,王小虎的爸爸不干了,说不行,这狗我们养了三年,哪舍得吃肉。

刘富贵把脸一沉,养一百年该是狗还是狗,永远变不成人。说罢扭头看治保主任,治保主任把光头往后一甩,很有派头地说,不行就给派出所打电话,让他们来人给断一断,这狗咬人到底应该怎么处理。一听说要给派出所打电话,王小虎的爸爸当时就蔫了,妈也怕了,他们都知道刘富贵派出所里有人,和派出所副所长是拜把子兄弟。这要是把警察找来,罚款不说,弄不好还要被弄去蹲拘留。

花花终于还是被弄死了。是王小虎爸妈同意的,不同意又怎么办呢,这个花花它不该不知好歹,不该去咬刘富贵,它应该知道刘富贵是书记兼村长啊!就算你不知道,你看看别人家的狗是怎么冲刘富贵摇尾巴的也该晓得刘富贵的身份不一般吧!唉!要怪也怪王小虎,你看见花花冲刘富贵汪汪,怎么不快些把花花弄走呢,刘富贵是什么人,是手中大权在握的呀!还有自己,怎么能在刘富贵面前吊脸子摔东西呢,那是摔刘富贵的脸子啊!人家刘富贵当了二十几年的书记,十几年的村长,被人恭着敬着几十年,你竟敢给人家脸子看,你真是不想好了呀!这样一想,花花的死就是自找的,是真的该死!

处死花花是治保主任动的手,在这方面他很有一套,他先用绳子挽了一个扣,想要套在花花的脖子上。花花先前被刘富贵拍了一锹,已经没有多少力气挣扎,被治保主任轻而易举地就得了手,然后治保主任就拽着它往大门口去,花花不走,死命地往主人这边挣,眼里热泪滚滚,它想让主人救它。主人自然想救,主人自然也舍不得花花,花花已经在他们家生活了三年,已经是家里的一个成员,可主人也有主人的难处,今天不让刘富贵弄死花花,明天自己的日子就不会好过。

和自己的安危比起来,花花的性命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只有王小虎不干,他从屋里冲出来,直奔治保主任而去,结果被他爸爸一把揪住,死活不松手。王小虎急得大叫,花花没咬他,花花没咬他,但谁还听他的呢,现在是咬了也是咬了,没咬也是咬了,人家刘富贵的嘴大,说啥是啥。

在王小虎的哭喊声中,花花被勒住脖子吊在了大门柱上,在它的四条腿还在抽搐的时候,刘富贵就操起尖刀,挑开了它两条后腿的动脉和大筋,血呼地喷出来。刘富贵闪在一边,等血流得差不多了,就用刀尖顺着刚才的切口挑开花花腿上的皮,这时花花的腿还在一下一下地蹬。刘富贵笑了一下,往王小虎爸爸这边瞅了瞅,说:你记得不,咱们年青的时候拿你的那杆猎枪打狍子,就是这么剥皮的。刘富贵的声音不大,却听得王爸爸脊背发凉。王爸爸有一只猎枪,是年青的时候买的,那时候他们这里还让打猎,有猎枪不算犯法,可后来不行了,连老家贼都成了保护鸟类,所有的枪支弹药都要上缴。他舍不得,就把猎枪藏了起来,对别人说是拆了。派出所几次来家里做工作他都一口咬定就是拆了。他想把猎枪留给儿子,他知道儿子喜欢这东西。儿子十二岁的时候就用攒下的压岁钱买了一支气枪,常常威风凛凛地扛出去打家贼(麻雀),喜欢得不得了,可惜两盒子弹还没打完,气枪就被派出所收缴了去,哭得儿子差点没背过气去。

他心疼儿子,就说,收就收去吧,咱家还有一杆猎枪呢,以后长大了给你。儿子当时就不哭了,非要看看不可,于是他就趁着天黑爬上梯子,从天棚里把猎枪拿出来,教儿子如何使用,为的就是哄儿子开心。他私藏猎枪的事儿刘富贵是知道的,有一次还问他,说你那枪藏哪了,哪天拿出来让我使使。他怕有事,就说哪还有啊,早拆了。刘富贵笑笑,用手指捅捅他说,不想借就明说,我知道你有。那次以后刘富贵再没提过猎枪的事,现在突然提起来,怎么听都像是在威胁他。

王小虎亲眼看着活蹦乱跳的花花在自己眼前被活活地剥皮,杀了刘富贵的心都有。

花花是王小虎捡来的,捡来时还没有睁开眼睛,是王小虎用奶瓶把它喂活的。花花小时候怕黑,晚上一闭灯它就哽哽地叫,它一叫,妈妈就骂,骂王小虎不该把花花放在屋里。于是王小虎一边说要把花花弄出去,一边摸黑下地,把门打开一下,再关上,以麻痹妈妈。然后抱起花花,钻进被窝。只要一挨着王小虎,花花立马就安静了,不吵也不叫,乖乖地偎在王小虎身旁。后来,王小虎干脆在爸妈睡觉之前就把花花藏在被窝里。

花花终于不再挣扎了,它的心死了,眼睛却还睁着,睁得大大的,慢慢散大的瞳孔把整个的院子都装了进去。此刻,王小虎他妈正抱着一捆柴火从花花面前经过,她看了一眼花花,便把脸扭在一边,她也不忍心看花花现在的样子。王小虎他妈平时对花花一点儿都不好,哪天气不顺了,就拿花花出气,常常莫明其妙地就踢花花一脚。有一次她还要把花花卖给贩狗的,而且已经接下了人家给的一百五十块钱。幸好王小虎放学回来,抱着花花哭闹了一通才把她拦下来。那次王小虎就说他妈心狠。现在花花在她眼前被活活地勒死,她还是有些心疼的,还是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院子里,已经哭得没有力气的王小虎被他爸拽着往外走,王小虎不走,甚至还抬起脚来踢他爸的腿,踩他爸的脚,他爸一下一下地躲,手却不肯松开,爷俩较劲一样在院子里撕扯。后来王小虎他爸不知说了一句什么,王小虎这才停止了挣扎,瞪了一双大眼睛盯着他爸的脸看,然后又转过脸来看刘富贵,终于看出了端倪一样抬腿就往外跑。

王小虎要去给他二叔送信儿,让他千万千万不要来家里。他爸说,你二叔要是这个时候和刘富贵碰上还不打掉脑袋呀!

可惜,二大脑袋并不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听说刘富贵在哥哥家里勒死了花花,扔了饭碗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还骂刘富贵的祖宗。他媳妇怕出事,紧走几步追上来,一把将他拽住,说你消停在家吃饭,这时候跑去凑什么热闹!不就是一条狗吗?值得吗?二大脑袋把手一甩,理直气壮地说,什么叫值得不值得?刘富贵这是冲我叫号来了,他以为我怕了他,做梦!说完大步走出去。他媳妇抓了个空,返身就来数落王小虎,说你爸真是没长下水,这不是要你来给他报信来了吗!我看你爸是没安好心,自己不敢跟刘富贵对着干,就来走拢你二叔!

王小虎气喘吁吁地跑回家,还好,没有头破血流的场面,这才长出一口气。

此时二大脑袋正站在刘富贵身边,指着已经被剥完皮的花花说,我说刘书记,你是不是山珍海味吃腻了,想换换口味?刘富贵扬扬嘴角,说,可不是,不光我想,我看你也想,这不,一闻到味不用请自己就来了。二大脑袋说,你以为我是为了吃这狗肉,我是知道你在这儿才来的,你现在高级呀,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句句含沙射影夹枪带棒。王小虎的爸妈站在旁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们是真地担心啊!如果刘富贵和二大脑袋在别处这样斗嘴,他们还可以装作看不见,听不着。可现在是在自己家,是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这要是冲突起来,他们是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的。于是王小虎的爸妈就一句一句地打岔,想把话题引到别处。一会问用不用把水管子拽出来冲一冲,一会说现在烧水早不早,实在没话可说就让二大脑袋去帮着铡草。刘富贵知道他们这是想把二大脑袋支开,就说铡草急什么,等吃完了狗肉再说。二大脑袋晃荡着脑袋瓜子说,就是,这狗是我哥家的,有你刘书记吃的就没我吃的?刘富贵横了二大脑袋一眼,说:你以为我像你呢,就知道白吃,说罢随手把尖刀往二大脑袋手里一塞说,你别就想着吃,干活!

刘富贵去水池里洗了手,回来时手里已经捏了一叠钱,差不多有七八百块。他径直走到王小虎他妈跟前说,弟妹,今天这狗我可不是要白吃,我给钱!说着就把钱往王小虎他妈手里塞,王小虎他妈不接,但脸上已经有了明显的喜色,嘴里说,哎呀刘书记,你给钱就见外了,吃一条狗有什么?说句好听的,这是抬举我们呢。推让了几个回合,看王小虎他妈执意不接,刘富贵就把钱放在窗台上,说,我刘富贵说话向来板上钉钉,这钱我既然掏出来了,就不能再揣回去,收不收你们看着办。这倒让王小虎的爸妈为难了,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二大脑袋这时扭过头来,怪声怪气地说,给你你就拿着,人家刘书记有的是钱,这点钱人家掉地上都不稀罕捡。刘富贵冲二大脑袋哼一声,叫一声二大脑袋,你怎么哪说话哪搭茬儿,一会非把你的嘴堵上不可。二大脑袋把嘴一撇,说你堵啊,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个堵法。

二大脑袋原本和刘富贵关系不错,上次刘富贵竞选村长连任时,二大脑袋没少帮着跑腿学舌卖力气,还开着刘富贵好几十万的私家车一趟趟地去城里接人,把那些常年住在城里的村民一个一个接回来投刘富贵的票。一张票五百,全是他先行垫付。这样做的好处是刘富贵不用直接出面,就是有人举报,刘富贵也能全身而退。那时候大伙都说,二大脑袋呀真会打溜须。谁成想,等刘富贵连任成功,又开始在村里一手遮天的时候,二大脑袋和他的关系却僵了。用二大脑袋的话说,我就是看不惯刘富贵的所作所为!的确,这几年刘富贵像变戏法一样把村里的那几家村办企业都变到了他自己的名下。这些个企业虽说被刘富贵管理得个个亏损,但还都占着一块不小的地皮。这些块从此姓刘的地皮让刘富贵的身价嗖嗖往上涨,几千万都不止。

每每说起这些,二大脑袋都是义愤填膺,他说刘富贵凭什么这么狂?就是因为他搞一言堂,书记村长都是他一个人,他想怎么搞就怎么搞。看看会计治保主任,哪一个不是他的直近亲戚?这话才真正暴露了二大脑袋的小肚鸡肠。据村里人背地里说,刘富贵原来是答应让他当治保主任的,要不他怎么能那么卖力地帮着跑跑颠颠?可谁成想刘富贵卸磨杀驴,把治保主任这个位置给了自己的小表弟,让二大脑袋空欢喜一场。

二大脑袋觉得自己让刘富贵给耍了,憋气又窝火,一气之下,这才走上了告状的道路。并在村里扬言非要把刘富贵拉下马不可。其实在村里想把刘富贵拉下马的人不在少数,可大家都是偷偷地告,匿名地告,一边告一边看见刘富贵还笑。哪里像二大脑袋,把状告得这么高调。

最后王小虎的爸妈还是把钱收了。收了钱心里自然就好受了,花花毕竟只是一条狗,早早晚晚也是吃肉的货,现在反而卖了一个好价钱。这样一想心里就特别地感激刘富贵,觉得和他办事没有亏吃,相反还有香盈儿可占。就像上回村长选举,刘富贵一张票给五百,而且是选一次给五百,选一次给五百,他们两口子光这个钱就得了四千块,都赶上种地一年的收成了。

吃饭的时候,二大脑袋占了一个好位置,和刘富贵脸对脸,这几天他一直在找机会和刘富贵实现双边对话。其实刘富贵又何尝不这样想呢?两个怀有共同目的的人很快就把话说开了。刘富贵说:兄弟呀,我知道你心里怪我没让你当这个治保主任。可话说回来,当个破治保主任一年能挣几个钱啊!说着刘富贵拍拍他的表弟,说他吧,是干什么什么不行,我才给他弄个治保主任当当,要不像他这样的你叫他干什么去?似乎是为了印证刘富贵说的话,治保主任冲着二大脑袋嘿嘿一阵傻笑,缺心眼儿一样。可你不一样。刘富贵继续说,你会开车,见过世面,当治保主任实在是屈了材料。我呀,也是留了一个心眼儿,想让你将来帮我干大事几句话说得二大脑袋心花怒放,心里想,这不正是我想要的吗!看来刘富贵真地是怕我去告他,想和我和好呢。想到这,二大脑袋就站起来给刘富贵倒了一杯酒。嘴里说:你让我帮你干什么大事,说出来我听听。刘富贵说,你别急,保证是好事。我这个人办事你是知道的,没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决不敢把话说出去,怕到时候万一办不到让人看笑话。二大脑袋听他这样说,心跳得更快了,恨不得马上听到下文,但表面上他还是装作不在意地撕下一块狗肉往嘴里送,却把耳朵抻得老长老长,很怕漏掉刘富贵说的每一个字。只听刘富贵说:明年混凝土公司就要建好了是吧?二大脑袋说是。他们生产的混凝土得往外运对吧?二大脑袋说对。刘富贵轻轻地一拍桌子说,我已经和他们签好了合同,包下他们一半的运输量。明年我就组建一个车队,十辆太脱拉,十辆水泥罐车,车的定钱我都交了,就等着过段时间提车了。你说这么大的一个车队是不是得有个好人替我管理着

隔着敞开的窗户,王小虎看见二大脑袋站起来很郑重地向刘富贵敬酒,然后自己的爹妈也站起来一起敬。最后王小虎就看见刘富贵仰起头来哈哈大笑,笑声传过来,震得他端着猎枪的手一个劲儿直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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