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表兄很少给我打电话,虽然关系没有僵掉,但彼此联系得少,所以他的电话一来,我就知道发生了极其重大的事情。果然,表兄说:你大舅送医院了。

如果不是表兄在电话里告知,我还真不知道大舅竟然和我在同一个城市打工。大舅都五十好几了吧,似乎还更老一点。去年春节回老家,我曾去串过门。下了狠心给大舅包了一个五百块钱的红包,大舅几次推着不要,最后还是接下了。我倒是希望他再推辞一下我实在不是什么有钱人,自然也不够大方。

表兄说大舅早上六点钟摔了一跤,撞到了头,刚被送到医院,他坐车下午才能到,叫我先到医院看看。我说好吧,你赶紧。

遇到这样的事,我能说什么。请假,说我大舅送医院了,听起来怎么都像是一个借口。经理说怎么搞的有个重要的方案今天急着要再说你有多少个大舅上次你还说你大舅死了也请了几天假。我还这样说过?好像是有,又似乎说的不是大舅,而是二叔。总之,我忘了。我经常请假,我实在不是一个爱岗敬业的好青年。

表兄说的那个医院在关外,几乎是城市的另一端,足足在公交车里晃了两个钟头才到。中午没有吃饭,肚子饿,却不想吃东西。人的胃口和心情有关,和肚子无关。我觉得。此刻我心情极差,埋怨生活一派糟糕。

医院的气味很不好闻。穿白大褂的通常身体饱满、神情傲慢,穿蓝色竖条病服的则弱不禁风、目光空洞。是不是所有的病服都大一号,故意让每一个病人看起来都是那样的松松垮垮这样的衣服穿在身上实在不雅。一辈子不进医院,可以说是我许下的宏愿。

从一楼找到六楼,总算问到了大舅的名字。护士问我是病人什么人,我说是亲人。护士说病人情况危急在ICU病房里下午四点至四点十五分才能探视你先到一楼缴费病人送过来后送他过来的人就找不着了还没缴一分钱呢。说着给了我一张单子,我埋头一看,需要缴的费用可不少。真是糟透了。我没想到大舅会摔得这么严重,表兄在电话里轻描淡写,似乎是故意在误导我。我只好在大厅里坐着,等表兄从家里赶来。我不知道表兄是否带足了需要上缴的钱。我真希望他不缺钱,别往我身上打主意。我实在不是什么有钱人。

可家里人说我赚得还可以,有人甚至说我已经存了十几万了,原因是我靠笔杆子工作,还写小说,家里人以为那是很容易来钱的玩意,且来得一点都不费力,等同于白捡。我也不好说小说根本就不值钱,写作的人都是穷光蛋。毕竟还需要点虚荣,毕竟面子还贴在头颅上,每次我都笑而不答,没肯定也不否定。当然还是有点后悔,当初不应该拿着那些样刊到处吹嘘。关键时刻,我就要为此付出代价。我竟然在大厅里睡着了,还做了个小梦,梦见自己没事跑去攀岩,结果被卡在中间,上不去,下不了,想呼救,却发不出声音。最后响起了警铃我想有救了,突然醒来,发现是手机在响。是家里的电话,接上来听,母亲在电话那端哭,说她弟弟命苦,身体不好还出去打工,如今客死他乡,尸体都进不了村庄了我说妈你哭什么大舅还没死。母亲说:我就这么一个弟弟啊。

母亲和她弟弟感情不错。我大舅早年是条汉子,身体壮实,那时他在海里讨生活,钱没赚多少,鱼却是吃不完的。大舅每次海上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来他姐姐家,带一麻袋鱼,什么鱼都有,笛子鱼膏多鱼巴蓝鱼。那鱼钻出袋子,扑棱棱满天井跳。记得还有海马,海马长得很奇怪,我经常抓着玩,然后拿到巷子里一砖头砸个稀巴烂想不到多年后海马成了贵重物品,才知道我当年砸掉了不少钱。大舅生性寡言,到了我家,不是到厅里坐着喝茶,而是去厨房拿刀砧,蹲天井杀鱼。他不把自己当客人,这点颇让家里人欢迎。后来村里人都闻名,说起我母亲的弟弟,他们都是:那人好,不翘楚,来了就帮姐姐杀鱼、做饭。

大舅烧得一手好菜,但他又不是那种贪吃的人,往往一桌菜烧好,招呼大伙用餐,他自己却吃不下了,或者吃一点。他真是一个品质优良的男人,谁都应该喜欢上他。可他娶了一个好赌的女人,几乎把大舅的家当全赌完了。大舅又不会跟她吵,反对她的办法就是不和她说话,可这样没用,她照赌,把大舅身上的每一分钱都输光。大舅实在是一个老实人,我母亲说的,都有点傻了。母亲教唆她弟弟把大妗子打一顿,或许就收敛了。大舅每次都答应姐姐说好,一定回去打她一顿,可每次他都没打。有一次,大舅反而被大妗子打了,这实在说不过去,大舅那么高大一个男子,竟然让矮小的大妗子打了。母亲咽不下这口气,跑回娘家和大妗子吵闹,那次闹得挺大,以至于大妗子好长一段时间和我家不相来往,直到表兄蔡文出生。表兄来得世上颇不简单,早产加难产,大妗子使了半天劲,都快死了,拉着大舅的手喊救命。虽说受了大妗子不少气,真到那时候了,大舅也肝肠寸断。大舅跑我家里,向姐姐求救。我母亲是个挺会记仇的人,不愿意救大妗子。忘了说了,母亲是我们家乡远近有名的接生婆,没有她接不了的胎儿,即使是倒塌莲花脚先出来,母亲同样能搞掂。大舅最后给姐姐跪下了。据说,母亲从大妗子的下体拽出表兄时,表兄一声不吭,母亲朝他背上猛拍一下,估计还做了其他什么动作,表兄终于哇一声哭了出来。事后大妗子对我母亲敬重有加,言听计从的,全都因为母亲救了她和孩子一命。

我们家族里的这点故事,我不知听母亲说过多少回了。

母亲最后问:情况如何啊?

我骗了她:没什么事,只是皮外伤。

母亲说:不可能了,他那是旧病复发,不是摔伤,是发病了才会摔倒的。

我不知道说什么,有些事我不清楚,这些年我很少过问家族里的事。母亲比我更清楚她弟弟的病情。据母亲说,大舅去年就大病了一场,过了年有好转,本来大妗子不让他出门的,不知怎么,最后大舅还是出来了,在一家批发部里帮人守夜,如今旧病发作,估计凶多吉少。我想也是,大舅还在ICU病房里呢。我问了医生,医生说是脑溢血,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表兄该不会就赶来看大舅最后一面罢。突然这么一想,我心里有些发凉。按理说父子二人的位置应该调过来,出外打工的怎么说也应该是表兄。当然,表兄是大舅的独子,我打小就听说大舅疼爱表兄像疼着自己身上的疮。大舅除了是个好丈夫,他继续当了一个好父亲。他真是一个再好不过的男人了。

才三点,时间仿佛停止了走动。大厅里几乎座无虚席,走廊上、窗户边上还站了不少探视的家属和穿蓝色竖条病服的病人。城市里总有这么多需要救治的人,多少源于意外,多少积劳成病,多少又心藏暗疾。我胡乱想着,胸口压抑得慌。我想起身到窗户边上抽根烟有家属在那抽烟,不远处的保安似乎也没说什么。但我担心屁股一离开座位,就有人争着占了去,那余下一个钟头我得站着。我想再睡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我意识到,有一个年轻病人,已经在我面前晃过来晃过去不下十几回了,每次他都会偷偷看我一眼,我看他,视线一对上,他立马又挪开了,装着在找人一样东张西望。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一个神经有点不正常的年轻人,他神情呆滞、游离,身上的蓝色竖条病服不只大一号,那上衣几乎可以当袍子,裤子也可以当裙子了怎么就给他穿这么一身衣服呢。这身衣服使他看起来更为傻里傻气。不少家属遇到他,几乎都绕开了,生怕被他莫名其妙打一拳似的。他的脸上还有伤,伤已经结疤,留下黑乎乎的几大块印痕。他大概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或者是车祸,骑电单车和私家车撞上了,然后摔到了脑袋,也摔坏了,和我大舅情形大致;或者他是被人打了,他的脑子本来就不正常,招惹了人家,所以被人打了。

总之我还可以想很多。实在百无聊赖。我抬头看病房入口,那是一条幽暗的走廊,里面是并排的病房,和深圳亲嘴楼里分隔出来的出租屋差不多。入口处上有一个牌子,牌子上亮着几个字:精神神经科。有医生和护士时不时进进出出,他们是医院里精神状态最好的人,偶尔笑着对话,好像病人们让他们很开心。

他又看了我一眼,眼睛几乎是突出来的,嘴巴里的牙齿也饱满地龇着,似乎随时都可能挣脱嘴唇的庇护翻滚而出。都是太瘦的缘故,一个人瘦起来总是这么难看的。我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我也是个吃不胖的人,经常熬夜,写小说,让我的胃口老是不好,肚子饿,可就吃不下。有时见了朋友,朋友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又瘦了。而我们不见也不过几个月,我就这么一个月一个月地瘦下去。我怀疑自己的身体正在崩溃,似乎隐藏着一个极其残酷的病灶,它正在一点点地蚕食着我的身体。可我又不敢上医院检查,我害怕医院,其实就是害怕身体里那个诡异奸笑的病。它肯定乐意和我摊牌,想看到我那绝望的表情。每每想到这,我的心情就失落到极点,那些熬夜写出来的文字,也呈现出狰狞的表情。

他似乎想和我说什么。他终于走到我的面前,所有人都看着他,也看着我,以为我们是有关系的两个人。我既厌恶又害怕。

他结巴着说:你你,不用撒尿吗?

身边的人轰然大笑,我不得不也笑了出来。我确实尿急,可和烟瘾发时一样,不舍得离开座位。

保安过来了,拉着他的手,他的手是那么的孱弱,几乎不足那个人高马大的保安一握。保安喊:家属呢?这时有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跑了过来,在,在这里。应该是他的父亲,他们父子俩的身材极其相似。保安说:带回到病房去吧,别让他乱跑。那老人笑着点头,拉着他往精神神经科的人口走,嘀咕了一句:再这样我可不理你了。看来老人也无奈,为有这么一个儿子,为儿子神经有问题进了医院,为父子俩还在大厅里众目睽睽下暴露属于一个家庭的隐私总之,生活总有这么些不如意。

表兄又打来电话了,他说他已经到了深圳,正往医院赶。表兄问他爸的情况怎么样,我说还好吧,医生没说什么,我在这等着,目前还没看到大舅。表兄说辛苦我了。我说别说这样的话。我还说大舅给什么人打工啊,怎么都不见一个人影来。表兄叹了口气,说老板是我们自己村上的,给他打电话了,说生意忙,叫他到了再联系。我说你可不能这么算了,不知道大舅是不是上班时候摔倒的,是的话,得算工伤,得找老板赔钱。表兄说哎都是村里人还沾点关系,到时不知道怎么开口,你还得帮下忙,你懂得多点,再说你也好说话,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想我又把自己卷进去了,都怪自己总是逞能,但帮一下亲戚又是情理之中,不好回绝。但我实在不是那种可以扛大梁办事情的人。

快四点,表兄说他到医院门口了,可他不确定是不是那个医院,因为有一个字他不认识。

我才记起表兄没读过几年书,似乎才读了三年,最后在教室里把他的语文老师砸得头破血流,从此再也没去上学,学校也不敢要他了,老师们可不敢往自己身边安插一个恐怖分子。年少的表兄出了名的蛮横,他们村里没有谁不厌烦他的,也怕他,都把他定为三害之一了。大舅为了表兄的事操了不少心,大舅内心是希望表兄能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大学,当文化人的,不然他也不会给表兄单独取一个文字为名,终归是寄予了厚望,不料厚望是寄了,得到的却是薄情的反叛。表兄几乎无法无天,甚至还经常和大舅大妗子对吵、打架。每次大舅把表兄连拉带拽弄到我家来,要母亲帮忙教导,都会引来不少看热闹的人。那时表兄在我们村都出了名,谁都知道我有一个让人受不了的表兄,这一度让我羞于提及表兄,认为他拖坏了我们家族的名声。母亲比大舅狠多了,但也治不了表兄。最后母亲也泄了气,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看他过了十五岁,给他出个花园(家乡风俗,类似成人礼),看他能不能开窍了。十五岁后表兄稍有改变,但也只是变了方式,仍好吃懒做顽皮耍赖。二十岁不到,表兄和本村的一个女孩谈上了,不出几个月就把人家的肚子搞得和箩筐一样大。大舅本不想让表兄那么早结婚,大舅自己就结婚早了,他不想儿子步后尘。但女方的家人闹了过来,大舅没办法,只好让表兄在二十岁那年完婚,三个月后,孙子就横空出世了。大舅娶儿媳妇时借的钱还没还呢,又得出去借钱给儿媳妇坐月子了。更甚的是,大舅只有偏房一间,儿子业已凑起了一个小家庭,偏房几乎就让他一家三口霸占了去,大舅和大妗子只好在天井处搭个竹棚,凑合着住。大舅每天出海回来还得烧菜做饭,一则他喜欢,二则家里也没人会,新娶的儿媳妇几乎和表兄是一路人。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儿媳,大舅并无什么怨言。问题是表兄没怎么帮大舅不说,他还遗传了大妗子的基因好上了赌博,打麻将,一打一个通宵。也不知是从哪一年开始,大舅提出要出来打工,这一打就将近十年,十年来,估计赚的每一分钱,都搭给了儿子那个日益壮大起来的家庭。如今表兄已经有四个孩子,大的儿子十多岁,下面是三个女儿,挨个儿排着来,都野生的一般,没一点教养,客人去了甚至敢过来掏口袋要钱。过年听表兄说,他还想再生一个儿子,单一个儿子不够。我说不怕政府抓啊。表兄说:傻瓜,不上户口就行了呗。显然表兄自认是个聪明人。大舅对表兄如此想法十分支持,他也觉得一个孙子单薄了点,就像他当初听了政府只生一个,如今还是觉得后悔了。

我说:你问一下保安。

表兄说好就把电话挂了。我跑到医院门口等,却不见表兄人影。电话拨过去,表兄说车已经开过头了,刚才看到了医院,不知道是不是就没叫停。我说你叫个电单车折回来,最多五块钱。表兄说好。可我又等了半天,还是不见表兄人影。又拨过去,心想表兄这么灵活一个人,怎么连个村子般大的医院都找不着呢,问表兄在哪。表兄说:我正跟拉客的讲价,他非要收我六块。我说:六块就六块,快点啊,等你半天了,快到四点了,要不今天可见不着大舅了。表兄说:那我走路吧,客车没开多久,应该不远。

好不容易接到表兄,他背着个包,比我还要消瘦,人一瘦就显得老,他也就三十多岁,我那讨人厌的经理也是三十多岁,还没结婚,年轻仔一样呢。表兄打着嗝,时不时用手捂住嘴巴。他说好久没坐车了晕车还吐了。此时已经到了ICU病房探视时间,我们匆忙去买了口罩和帽子,上六楼进大厅,来到ICU病房门口。等待探视的家属不少,大家都排着队,等着看自己的亲人一眼。怎么这里连看都不让看的?表兄嘀咕着,他戴上口罩和帽子的样子实在滑稽。我猜他大概没弄清楚他的父亲此刻正处在危险期,他以为他的父亲是天底下最坚强的男人,一直可以充当他背后之后盾。

表兄似乎并不清楚要干什么,何以要戴上口罩和帽子,医生的指示他也听不明白,或者他故意不听指挥,径直就往里边冲。咦,怎么插队?有家属说。表兄不理不顾,结果被医生鲁莽地推了出来,表兄趔趄一下,差点摔倒。我心里一紧,心想大舅万一有个不测,要么死了,要么瘫了,那个家能靠表兄撑起来吗?

探视时间只有十五分钟,其实就是进去看一下,没什么实际意义。大舅还昏迷不醒,他的脸上罩着氧气,呼吸倒是挺粗。大舅面容和蔼,没一点痛苦的表现,只是脸颊消瘦,铁青。大舅还和平时一样,他总是表情平静,不说话,偶尔笑一下,很讨人喜欢,即使老了,他仍是没有什么坏习惯。此刻,他躺在城市的ICU病房里,他没有了知觉,他大概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躺在这里,人算不如天算啊。我俯下身去,叫了一声舅,没得到回应。他的脸上有一处擦伤,血还残留着,而他的双眼微睁,似乎是睡觉时的习惯。他肯定是想睁开眼的。

出了医院,我带表兄去吃饭,顺便打算跟他说说现在的情况,接下来该怎么办?我总不能不上班,天天在医院守着。我实在不喜欢干这样的事。在医院附近的快餐店里,我们一人点了一个梅菜扣肉饭,但一端上来,看着那油腻腻的扣肉我就感觉恶心。表兄的胃口倒不错,他还要了一小瓶孔府白酒,边喝边把扣肉一块块消灭干净。我趁机把缴费单给了表兄,他看都没看就放进口袋里。我说好像得缴不少钱,你带了多少钱。表兄抬头看着我,说:我没带钱,等着今晚去蔡老板那里要。我想表兄话里的蔡老板便是大舅打工的老板。蔡老板会出这个钱吗?他理应出。可如果他不愿意呢?就凭我和表兄怎么可能让人家一个老板屈服。显然蔡老板又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要不病人送到医院,他一个人影也没见,也没垫上医药费。这事有点麻烦。但我没说,表兄不是说过蔡老板和他家还沾亲带故的,或许也不会麻烦。我真希望事情能尽早处理,最好不要影响我上班,否则那个一直看我不顺眼的经理非借此理由踢了我不可。

吃了饭,我想在附近给表兄开个房间,我能做的似乎也就这么点了。不料表兄不要,他说要睡到蔡老板那里去。我想表兄还是有一套的嘛,看来心里已经有了对付蔡老板的方法。怎么说,表兄在家乡也算一个灵活人物。我没细问表兄的打算,如果可以的话我真不想参与今晚的谈判,趁早开溜,回去陪我的女儿,妻子已经来过电话催了,这个外省女人总是恨不得我跟家族里的人都断绝关系然而这样未免过于绝情,母亲之前也在电话里侧击旁敲,说大舅当年对我家不薄如今出事了表兄又人生地不熟的你在那里有点人脉见过的人多做过的事也多你得帮一下不然就没人能帮到他了母亲就差没说我钱多了。这么些年来,母亲其实对我存在不少误会,我寄回去的钱总是不多,而母亲又认为我赚了大钱,时不时还上了报纸电视,都快成名人了。母亲说我娶了媳妇忘了娘,顾着新家不顾老家。我能说什么呢?我不能为此解释,只会越说越糟。生活就这样,比写小说难处理多了。

城市已经灯火灿烂,表兄带着我来到了一个城中村。类似这样的城中村深圳为数不少,一进去,灿烂的灯火便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昏暗的巷子和各种各样嘈杂的声音。表兄对这里的路况熟悉,他说他来过几次,他甚至跟我开玩笑,说这里一到深夜就有老女人出来招揽生意。语气轻松。他还说:你知道我妈怎么说我爸吗?我说不知道。我这才想起大舅出这样大的事大妗子怎么没来。表兄说:我妈怀疑我爸在这里弄那些老女人,哈哈。弄了就弄了呗,都那么老的人了,还计较这个。我说大舅可不是这样的人。表兄说:也不一定哦,我妈叫我来观察过几次,和他住几天,我就看出他憋得慌。表兄又说:年前他不是也病了一场,年后我妈不让他来的,但他还是偷偷来了。我有些气了,我说大舅这样还不是为了你。表兄看我一眼,说:难说,说不定他这里已经有了老相好。

大舅所在的批发部位于城中村一条稍显热闹的街上,不大不小,类似那样的店铺深圳到处都是。批发部还在营业,生意不错,以至于我们进去,还被以为是上门的顾客。表兄叫了一声蔡叔,一个矮小肥胖的中年人才从一张桌子后探出头来,一个板寸头让他看起来显得精明、能干,当然绝不会是个好说话的人。表兄唤他叔,看来他们之间还真沾亲带故,而且不算远。

蔡老板忙招呼我们坐、喝茶,还算热情。接着又说一遍我大舅摔伤的经过,说他当时没在批发部里,是听一个小工仔说的,小工仔也没看到大舅怎么就摔倒了,说是一个清洁工人大清早见到大舅躺在地上,才敲门叫人的。蔡老板在强调大舅是旧病发作,然后才摔倒的。我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就是想推卸责任,隐约感觉事情不是怎么好处理了。我问大概是几点摔的,是不是上班时间。蔡老板这才注意到我,问表兄我是什么人。我说是外甥。表兄加一句:他是记者。这下我终于领略到了表兄的厉害之处,他怎么就胡乱说我是记者了呢,无非就是要吓唬一下蔡老板;也可能表兄真认为我是记者,在他的眼里一个靠笔杆子工作生活的人不是记者是什么。总之,表兄后面的那句话对蔡老板起到了震慑作用,估计也是表兄为什么非带上我的缘故。我当然不好戳破表兄的谎言,事到如今,只好演下去。我假装询问了一些情况,胆子也稍微大了点。看来人的胆子真和身份有关,难怪一些官二代富二代可以那么明目张胆。蔡老板都客气地做了回答,他的话锋有所转变,一口一个亲戚,说怎么我大舅没跟他说起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外甥,接着又开始说起自己艰难的创业史,从最早打工,到摆地摊,后才开了这个小批发部,如今还发生这样的事,谁都不想啊

事情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看来大舅的医药费是少不了了。我舒了口气。当然这样的戏不能演太久,我应该在适当的时候收敛。这时表兄示意要上楼去大舅的宿舍坐一下。蔡老板忙给我们找钥匙,又说钥匙在我大舅身上,但还是找出了一串生锈的钥匙,给了表兄,叫他挨个儿试一下。接着表兄带我走上一个铁楼梯,转了两下,竟然上了屋顶,原来所谓的宿舍就是在屋顶加建的一排铁皮房。站上屋顶,突然感觉风很大,我有点小心翼翼,怕被风刮下楼去。四周可以看出百米远的样子,都是一两层的小平房,亮着灯光,那些灰暗的巷子里确实站着一些面容模糊的女人,目的不明。宿舍里住着不少人,见我们到了,都纷纷出来打招呼,说大舅的事,表示关心。他们都是批发部里的人,彼此都很熟。表兄拿着钥匙开大舅的宿舍,太黑,看不清,有人拿了一个手电简过来照。表兄开了半天,几乎满头大汗都没能找出对的那把钥匙。突然另一个老人过来,说我大舅的钥匙就压在门垫下。表兄说你早说嘛。那老人笑了笑。进了宿舍,开了灯,老人也随我们进来了。老人面容和蔼,他说他和我大舅一样也是守夜的,他说我大舅是好人,经常和他开玩笑,他们还一起研究六合彩。我看见大舅的床上放着几张黑白的六合彩报,我拿起一看,一张是《钟道人》,一张是《黄大仙》,一张是《白小姐》。你们还有时间赌这个啊?我问。表兄插嘴说:我弟可是记者,把你抓了。听表兄这么一说,我从记者又变成警察了。那老人忙说:赌得不大,没事做,就玩玩。我笑了笑。眼前的老人应该也是当爷的人了。

宿舍很小,连个窗户都没有,闷热得很。屋里的一个桌子上放着瓶瓶罐罐酱油醋,看来这里既是卧室也是厨房。这时老人特意去自己的宿舍扛了一台风扇来。一个妇女跟了过来,妇女嗓门很大,她说我大舅昨天还跟她说话来着,大舅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年少时期在海里捕鱼,捕到一条膏多鱼,那鱼却冰冷得很,像是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然后大舅就被冻醒了妇女说:没想到今天就这样了。我想大舅在这里人缘不错,这份工做着也让他感觉快乐。大舅给批发部守下半夜,从晚上十点守到翌日清晨六点,就在批发部门口那样坐着。本该白天睡觉,可他老是睡不着。这样的工作,即使是年轻小伙子也不能胜任。这样说来,大舅出事是迟早的了。

我表示要走,表兄起身送我,路上,表兄问我:如果人死在这里了,尸体可以弄回去吗?我吓一跳,表兄怎么就问这样的问题了。我说你先别说这样的话,要尽力抢救大舅。我突然想起应该给表兄一点钱,我想给一千的,但身上只有五百,就给了表兄五百。

一连三天,表兄都没有联系我,这让我有点高兴,看来他不用再麻烦我了。我实在不想再卷进去,也就不敢主动联系表兄。我想大舅肯定过了危险期,蔡老板也应该不敢耍赖。

这天早上,我还在睡梦中,突然手机响,是表兄。心想麻烦还是到了。我问大舅现在怎么样啦,我说我最近工作比较忙,没时间过去看看。表兄说好多了,现在已经住到普通病房里了。我说那就好。表兄又说:蔡老板答应了,给五万。我说那就让大舅好好在医院养病吧。表兄沉了一会儿,突然说:我正要把他接回家呢,你知道吗,这里贵得太离谱了,要是在县里,一天最多就五百,这里一天要两千多。今天走吗?嗯,就早上,请了一辆救护车,不少钱。我不想再说什么了。我说好,就挂了电话。事情总算完满处理了,这不也正是我所期待的结果么。

我还想睡一会儿,离上班还有半个钟头。我闭上眼睛,脑里迅速闪过几天前见到的大舅的面容,尤其是他那微睁的双眼。我突然也想试一下,当一个人双眼微睁,是否还能看得清眼前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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