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我六奶的名字叫月娥,我们这方天底下书读成了秀才的文宗五先生,好几回轻轻地叹着气说:“还真的不输了月宫里的嫦娥哩!”人问这正经八百的秀才先生:“就而今眼目下,月娥愿意嫁你,你答应么?”五先生且羞且惭地说:“说不得,要坏良心的。”我们这方天底下最不正经的男人二文说:“看一回月娥,身子便冒一回汗。数九寒天也冒。”人问:“二文,月娥若愿下嫁给你,你会么样待承哩?”二文两眼灿若星辰,喉结上下蠕动着说:“连毛一口吞了。”一会,二文觉得这话还不够结实,一脸稳重地说:“就一夜,死了也愿意。”

千百年来,我们这方天底下的人认定,世间最大的罪恶是杀人放火。儿时,我就常听娘说,有时放火比杀人的罪过还大。她说,有时一场大火该要伤害几多的生命哩。娘信佛,在她眼里,蛇虫蚂蚁的生命跟人的生命一样的金贵。民国时,我们这方天底下就出了两样恶人,一男一女,男的嗜好杀人,到他三十岁生命极限止,一共杀了八个半人,清一色是共产党里边的人。这男的名字,我们这方天底下很少有人晓得。那人因说话的声音如破锣嘶鸣,人便叫他破大锣。

杀人的男人叫破大锣,放火的女的若是叫你猜,你就是从天上猜到地下,再猜到海底,也猜不着。好了,不卖关子了。你定好神,我真的说了,她叫月娥!就是那个最正经的秀才想坏良心,最不正经的二文死了也愿的月娥。还有叫你一惊的:破大锣是月娥的亲哥哥!

月娥平生放了三把火,第一把火烧的是她的亲哥破大锣,那是民国二十四年的事。

那年,破大锣在三河乡当了自卫队长。可不要看扁这自卫队长,那年月,国民政府说地方不太平,每个乡都要支自卫队来安民。三河乡是大乡,自卫队有三四十个丁,你说,为么事不叫兵哩。这里面有缘由。兵是吃国民政府的粮,说白些,是吃蒋委员长的粮。丁是吃地方百姓额外纳的粮,打个也许不很恰当的比喻,兵是国民政府的嫡子,丁是继子。虽然都是子,但继子是不能和嫡子相比的。破大锣领着的虽然都是些歪瓜裂枣,但好歹都是些五尺儿郎。还有,每个丁手里都有杆家伙,虽说是兵们用残了的货,但提在手上或扛在肩上,从田野乡间浪过时,乡民们无不腿发软头发晕。用破大锣的话说:“娘的,真辟邪哩。”就还真有生伢艰难的乡民,请破大锣提着他的那把一次能装填三颗子弹的盒子炮驱邪。破大锣豪气干云地说:“朝天两枪,伢就屙了出来。比母鸡生蛋还顺溜哩。”

说远了,民国二十四年老历八月十五,天上的月亮是彻底的圆了。这时刻,文宗五先生正在丁氏祠堂天井下的月光里沉吟,不说,你也猜得着他在什么的干活。中秋夜、月光下、秀才,这三样搅合在一起,便是饥当不得饭、冷当不得衣的诗了。月光下,秀才时而低头叹息,时而昂首轻啸。过一会,秀才平静了,你若也读了七七八八的书,便晓得秀才是诗来了。秀才在那方月光下呆不住了,便去房里屙诗了。破大锣叫写文章叫屙字,写诗叫屙诗。破大锣常凶狠地说:“诗要是个活东西,便一刀劈了。”又说:“诗连屎尿都不如,屎尿能肥田地,诗却要废纸张。”

合该我们这方天底下要少一首好诗,秀才才拿起笔,丁氏祠堂的后山上便传来了两声枪响。是枪不是铳,而且是斜跨在破大锣腰间的盒子。五先生听过两回破大锣的盒子炮响,当时秀才感到很怪异,么这盒子炮声也带破音哩!关公配赤兔马、青龙刀。破大锣带这般盒子,莫非人和物之间也有个定数?五先生的诗也随着枪声寂灭了。五先生不心痛这,他担心惊心的是,说不得又有一个年轻的生命要断送在这魔头手里。这一夜五先生不但没有屙诗,还没有困好觉。因为担心。这一夜破大锣也睡不着,因为欢喜。早就耳风昭昭,说有个红军连长在罗山县一带养病。县长和保安团长开会时说:“可是条大鱼哩,落到哪个手里哪个就发了。”当时,破大锣就当面冲着生就一副娘娘腔的的王县长嚷:“整天的打尿噤!”李团长说:“人家亲眼看到他翻过蒙蒙山来到了我们罗山,说不得就在你们三河乡。破大锣你听着,逮住了,这可是一千块大洋的买卖哩,由鄂东行署出。除了钱,说不得我这保安团长也是你的。”破大锣不屑地说:“我只稀罕钱。”

这有大病在身的红军连长姓陆,八月中秋那夜,高烧得身子打晃晃的陆连长,冲出石洞时又中了破大锣的两枪。陆连长被破大锣从丁氏祠堂的后山拖到保安队时,只剩下小半条命。破大锣望着小半条命的陆连长说:“狗日的,真的是一见大吉转世。”(传说中身高丈二的喜神)。又说:“若是没有病没有伤,三五条好汉也近不得他的身。”

私塾先生出身,长着枣核脑袋的丁国玉乡长,对破大锣说:“还是有劳你将这赤匪押解到鄂东行署去,顺便领赏钱。”破大锣可不听这冬烘先生出身的干瘪男人的话,他恨透了屙字屙诗的读书人。他说:“都是些么货哟,明明白白的话,要弯弯绕绕地说;明明白白的事,要扭扭捏捏地做。”丁国玉也算得上读书人。他的话大多时候破大锣当狗放的屁。破大罗龇着牙对丁国玉说:“鄂东行署养着几千兵,好枪好炮的,有本事,自己抓几个赤匪去。要送,过几天再说。”丁国玉望了眼红头赤睛的破大锣,山羊胡子翘了翘,蔫巴巴地走了。

破大锣要从陆连长身上找点油水,他晓得这事不容易。但破大锣就是爱做不容易的事。民国二十四年八月十六日大清早,破大锣、曹头、三疤子、王独眼四个,将陆连长从保安队的柴房里倒拖到院子里。用铁钩杀穿陆连长的脚板心后,将其倒吊在院中央的一棵歪脖子槐树上。接下的由曹头、三疤子、王独眼三人轮番着打,破大锣很少干打人的活,他说:“杀人该几利索,打人如女人做针线活,不爽快。”

曹头握扁担,三疤子提皮鞭,王独眼拿篾片。三人在动手时大姑娘上轿般的扭捏了一番。破大锣大声吼:“疤子一、独眼二、曹头三。”疤子说一不二的挥动了手里的皮鞭。疤子是个苕东西,做事不蓄力气,专拣陆连长裸露着的脊背抽。鞭鞭见血。三疤子抽得头上冒汗时,破大锣开始问话,问:“姓陆的,你是个男人,从落网到今时,没有皱一下眉头,没有哼一声。”三疤子夯声夯气地说:“抽槐树桩子一般。”三疤子该几爱干鞭子抽人的活。抽着,人家浑身的肌肉痉挛着,嘴里发出野物中弹般的惨叫。“该几好听几好看哟!”这苕东西常一脸迷醉地说。破大锣不爱读书人说话也不爱三疤子说话,他冲着三疤子吼:“又没有得那个说你是哑巴,说话做畜生叫。”事后,三疤子愤愤不平地说:“他又是么卵调调哟,还不如畜生腔哩。”

破大锣问陆连长:“你若将另三个养伤的赤匪说出来,说不得能活命哩,就是活不成,我会给你个痛快。”破大锣如跟槐树桩子说。

破大锣讲不了道理,朝独眼一撇嘴,独眼便很卖力地做他的事,独眼也不是宁馨货。篾片在高空中呼呼地叫,落在陆连长身上啪啪地响。血雨时不时地溅些破大锣的脸上身上。独眼有些累了时,望了望破大锣,是想等破大锣问话。破大锣很烦躁,他晓得冲这姓陆的问话,跟读书的人冲他唱诗一样,是草把撞木钟。便不问了,朝曹头翻了翻眼。

曹头是杀猪出身,读书人叫这营生曰屠夫。在人家的印象里,屠夫都是些心狠手辣胆大妄为的货。曹头不,进过一年学堂,能将《三字经》背全的曹头,打小就瞧不起他那干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活儿的继父。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屠夫们都是下地狱的料。但人哩,很多事就由不得你。世间该有几多才貌双全心高气傲的女子,偏落得干最污浊最下贱的接客勾当。最瞧不起屠夫的曹头,继父偏要干宰杀的活。当然,读了书的曹头开始时很是反抗了一阵子。但哪个佳人在接客前没有寻死觅活一番哩。曹头杀第一头猪,是朱姓继父死死地捏着他握刀的手,捅进猪颈脖的。那一刻,曹头紧闭着眼睛,将脖子扭成九十度。那一刻,一股腥热的血喷了他一脸一身。那年,曹头只有十二岁,他觉得继父是在杀他。

“真的没有白读一年的书,做事硬是精细些,刀刀戮心。”朱继父落后这么由衷称道他的继子。十五岁起,曹头手里那片狭长的杀猪刀在我们这方天底下的人眼里,如关公手里的那把青龙偃月刀,又快、又准、有狠。

我们这方天底下的人无论富贵贫贱凡事都投个吉利,在宰杀家畜上更要讨个好兆头。若屠儿们的活儿做的不精不准,在畜生身上捅了两刀或一刀捅得不够精确,那你的屠宰饭就吃到头了。曹头的朱姓继父就在卢家山的卢三老爷家闪过一回手。朱继父到死也忘不了这场尴尬和耻辱。卢三老爷是举人出身做过一任知县事。能给这样的人家杀畜生,朱继父觉得很长脸也很长精神。长了精神的朱继父将风快的刀捅入猪颈脖时的感觉如切豆腐。叫朱继父后悔得要命的是,这时刻他抬了下头。平往,朱继父总是待畜生过山后才抬头。这回抬头真不是当儿,一抬头身子猛地一飘。屠刀少朝前送了一两粒米。就这一两粒,朱继父的屠宰生涯到头了。

朱继父抬头间身子那一刹那的漂浮,其缘由他到死也说不出口,也不愿说出口。那该死的一抬头,朱继父看到的情形天下男人的身子也会有朱继父同样的反应。朱继父看到了卢三老爷的五女人了!这是么样的女人哟。这妖精在没有出嫁前就想疯了两个私塾先生。说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没有读书的朱继父对这话算是有了切肤之感了。他那少朝前送出的一两粒米,叫那头三百多斤的大肥猪从屠凳上翻了下来,一溜烟地冲进了卢家山垸后郁郁葱葱的树林里。

这可是大凶之兆,可怜的猪儿喷着鲜血逃走后,不光朱继父手脚冰冷。该见过几多大风大浪的卢三老爷也酥软了半边身子。卢三老爷的五个女人当场便有三个大放悲声。整个卢家山如一锅沸腾的汤。

从这以后,朱继父的手便拿不稳那不到一斤重的屠刀了,话说回来,就是拿得稳也没个地方捅。用现时的话说,他下岗了。朱继父下岗顺带着曹头也下岗了。但二人下岗有着本质上的区别。朱继父是不自觉下岗的,曹头是自觉下岗的。朱继父下岗后再就业是扒土巴砣。那年月,我们这方天底下的人说:庄稼为大业。大业即正业也,朱继父到暮年好算走上了正道。曹头再就业是到自卫队当丁。天地良心,曹头当丁自愿自觉的成分也不是很多,因为那年月蒋委员长有旨,为保朝卫国百姓人家得五丁抽二,三丁抽一。曹头家里有三个丁,非得出一人来保卫蒋家天下。见如此,曹头在破大锣的说合下当了乡公所的丁。曹头这人虽说不上宁馨,但还有一孔之明。他晓得破大锣邀他去自卫队当丁,且给了他班长的差。主要是看上了他的出身。在破大锣看来,能杀畜生的人也能宰人。人畜相同嘛。好几回,破大锣拍着曹头的肩膀说:“杀人比杀畜生省事得多哩,猪脖子该几粗,人颈该几细。”破大锣这话,听得曹头头皮发麻。

破大锣当了班长后,最怕的事,就是那一天要他当人屠夫。天地良心,曹头捅猪时心都有些发软。杀人还真的下不了手。好在破大锣爱着这口,活也不多。稍有遗憾的是,破大锣不爱干打人的事。这活便落到了曹头、独眼、三疤子头上了。天地良心,曹头连打人的活也不想干。但托了人家的碗,就得服人家管。天下没有得吃白食的活儿。

曹头操起了扁担。

曹头操起扁担时,总要闭上眼睛。破大锣该几不爱曹头这般生相哩。他说女人叫男人干得欢时,才闭着眼睛哩。不管破大锣如何作践,曹头打人时还是闭着眼睛。这回打陆连长也是。

一扁担下去后,曹头睁了眼。一睁眼,他的身子便僵住了。眼前的情形叫心还没有成铁石的曹头魂魄飞扬了。刚才闭着眼的一扁担,将陆连长整个面皮都揭去了。一丝游气也断了。

破大锣万分懊恼,推开失了魂的曹头,将手伸进裤裆里掏那东西,对着陆连长血肉模糊的头脸撒尿。

有人打破大锣的耳光,下手又快又重。破大锣该几焦躁哟!该几焦躁的破大锣有了该几激烈的反应。他抽出了盒子炮。在他抽盒子那瞬,独眼喊:“是你妹子呀!”破大锣吼:“是蒋光头也要杀。”蒋光头是将委员长啊,该几大逆不道的话哩。三疤子吼:“真是你月娥妹子。”破大锣立马恢复了人性。我们这方天底下的人说:“破大锣只有在月娥跟前像个人。”这正合了再凶狠的畜生也服个主的说法。

时年,只有十六岁的月娥打了破大锣几耳光后,头也不回地走了。破大锣、三疤子、独眼也走了。过了好一会,失了魂的曹头也走了。第二年开春,猎人在富猪寨的山沟见到了他的尸身。是上吊死的。

在陆连长叫曹头揭去脸皮的当夜,三河乡自卫队队部起火了。火是从四个方位烧起来的。那夜有风,火见了风便越发的张扬。那时刻,自卫队的丁们都没有睡。手忙脚乱了好一阵才找着些脸盆饭碗之类的东西。有了这些东西后又老半天找不着水。这回破大锣声音更刺耳,他脑壳还清醒,吼几个丁到附近垸子里找人打火,其余的丁到离队部有数百米远的河里舀水。

还没有得吸一壳旱烟的功夫,大火便烧红了半个天空。二三十个手拿饭碗和脸盆的丁见那点水无济于事,便远远地站着看火。每个人的眼睛跟火一样的贼亮。那几个平日里蔫巴得如抽了筋剔了骨的丁,这回站得有款有型了。火光里最亮眼的是月娥,她手里握着蓖麻杆扎的火把,俏脸叫欢呼着的火焰映的更艳。破大锣明白了是么回事,他没有拔盒子,也没有吼叫。只是一个劲地用手揪自己的头发。破大锣儿时长过癞痢,说:癞痢癞,癞到十七八,十七八没有好,一直癞到老。天可怜见,破大锣的一头白壳子,到十七八岁时脱了,头上好算有了些疏疏朗朗的毛发,人说,这夜,破大锣将自己头上的毛发拔得差不多了。

约半个时辰光景,自卫队队部能燃烧的物件,都耗尽了光和热。破大锣也彻底地回过神来,回过神来的破大锣,见他的妹子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步子轻盈,身子婀娜。破大锣凄厉地叫了声:“怨孽哩!”

第二天,鄂东行署主任兼“剿匪”司令赵继武对破大锣说:“叫你妹子来一下。”天不怕地不怕的破大锣一膝盖跪在地上磕头说:“所有的罪过我兜着,她才十六岁,这祸也是由我引起的。”赵继武说:“光耀哩,我会计较一个十六岁的伢么?我只是想见见你家这位穆桂英,真不枉是你的妹子哩。”破大锣揪着心松了些。

月娥见了赵继武,落后月娥说:“这人长得恶心。”月娥说赵司令的恶心处,也是癞痢。赵司令的癞痢是一直癞到老的那种,后来虽然费了好大的力气,脱了壳子。但毛发硬是长不出一根来。没有得毛发的头皮花不溜秋的,煞是刺眼。月娥总爱把不顺眼的事物说成:恶心哩!

赵继武见了月娥,没有拍桌子打椅子的,颜色很和善。给坐不说还上了茶。月娥也不畏畏缩缩,她老早就听说,赵继武的绰号叫赵屠夫。说他杀人累千累万。但月娥不怕,那点年纪的月娥就晓得,祸福是躲不脱的,要来的终归要来。月娥喝了口茶。赵司令说:“你可晓得世间什么样的罪恶最不可饶恕?”月娥说:“杀人放火。”赵司令说:“你今天就犯下不可饶恕的大罪。”月娥说:“你们该杀了几多人哩!”赵继武愣了下,说:“有些人该杀。”月娥说:“有些火该放!”

“好一个有些火该放哩,真是奇妹子。”从赵司令办公室的侧门里走出了个嘴唇上掀的中年女人。月娥觉得这女人的长相也好生恶心。但她说的话到顺耳得很,那女人现身后,赵司令便闭了嘴。

这长相恶心的女人是赵司令的婆娘,赵司令怕这丑婆娘,原因是丑婆娘的哥的官要比赵继武大好几倍。脾气也大好几倍。用这丑婆娘的话说:“你赵癞痢只不过是我哥手里的一只蚂蚁,要么样捏就么样捏。”

丑婆娘(落后月娥总是这么叫)将月娥的手攒在自己手里,一双三角眼把月娥上上下下地看了好几遍。月娥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低了头,丑婆娘嘴里打着啧啧说:“天下还有这般齐整的女子哩。我要是男人,要将你和毛一口吞了。”月娥更不好意思了。丑婆娘摸着月娥的头说:“你这火放得好哩,破大锣不成人,人家该死也不是这个死法。死了还要撒尿。死人为大哩。”这话暖进了月儿的心里。月娥说:“大嫂是好人啦。”丑婆娘说:“你莫怕,那几间茅草窠值不了几个钱,烧了就烧了。”拿眼横赵继武说:“你这大司令也问这丁点小事!你太不值钱哩。”赵继武说:“也不想把这妹子么样,只问问为么事要放火。幸好没烧着人。”月娥说:“我就怕夜深烧着人了,所以早些放了火。”丑婆娘说:“我要是有这样的女儿该几好哩。”臭婆娘说的是心里话,因为说这话时很伤感的叹了口气。

月娥就这么在比魔窟还可怕的司令部里叫人爱怜了一回后,回了家。破大锣哩,那一千块赏洋算是叫妹子一把火烧了。赵司令说:“就用赏洋做自卫队队部吧。”

自卫队队部被烧的那夜,文宗五先生一直站在书院门前,静如处子的他,望着冲天火光,内心有波澜涌起。喃喃自语:“天火,天火哩!”自此,年仅十六岁的月娥便落了个‘天火’的绰号。

月娥第二把火烧的是二文。

我们这方天底下,有两人入了魔道。一个是破大锣,他的事已经说了些,他是杀人魔王。另一个便是二文,二文是爱女人着了魔,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为女人托生的。用现时的话说:“二文爱死女人了。”

你晓得的,能将女人爱到手,说粗俗些,爱到床上去,得有几样。用读书人的话叫条件。二文就有这些条件。一来,二文生就了一副好相貌。可别小看这头,自古嫦娥爱少年哩。二来要有闲。成天的忙这忙那的,磨损了精神,爱女人可要有精神。三来,手里得有几个钱。老话说姐爱俏娘爱钞。女人的情要些小意思去滋润。女人其实很在乎男人的小意思。空有一张油滑嘴,时日一长,情爱也会淡远开去。

先时,二文只有一副好皮相。闲哩,要从忙里偷。说起二文的身世,虽说不上叫人心酸,但也能落得婆婆妈妈们的叹息。二文八岁就没了老子,娘是烈性子。不愿再嫁,靠着绩麻纺线和娘家接济打熬岁月。二文的童年光景大多在外婆家度多。儿时的二文虽长得眉清目秀,人也乖巧。但因身子虚,每夜都要屙一包尿得舅爷们床上。时日不长,几个舅爷们都嫌他,二文也嫌自己。有几回偷着用麻线系了老是管不住尿的雀儿,雀儿系肿了,尿照样没兜住。因这,二文的童年一丁点也不快活。

二文知识开得早,身子也破得早。才十五岁。天地良心,是莲子拉他上床的。是莲子帮他脱的衣裳。二文说,就那丁点年纪对那事懵懂得很。脱光了衣裳,还不晓得么样做。是莲子一把将他揽进怀里,声音黏糊地说:“苕哩!”将他压在身子底下。二文的灵魂在莲子温热的身下飘呀飘飘呀飘,猛的,一道闪电将二文拽进了天堂。二文快活不过,喊了声:“娘啊!”女人也快活不过,喊了声:“儿啦!”其实女人那年只有二十二岁,打死也做不了十五岁的二文的娘。人哩,悲伤得要死,快活得要死时,总爱说些混账话。

莲子才是真正可怜的人儿,二十岁便死了男人。男人叫文章,文章一出娘肚皮便是个病秧子。娶莲子过门为的冲喜。拜堂时要两人搀扶着。后来,莲子的婆婆和一些混账人说文章是叫莲子克死的。这叫莲子屈得要命。莲子有委屈自己也说不出口。说出口人家也不相信。这如画上走下来的女子,跟文章做了三年夫妻,可怜的男人到死也没有进入她的身子。你说这不是在说鬼话么。莲子那白胖的儿又打哪儿来哩?这话又叫莲子打死也说不出口。那白胖的儿子是公公的骨肉,文章是独苗。眼见得好田地起不了苗,那公公什么也顾不得了。便强行朝那田地里播种,天地良心,就一回种子便发了芽。到九个月便结果了。孩儿出生那年,莲子的两个男人都死了,不晓得么原因,莲子对两个男人的死没有得几多伤感。

婆婆是瞎子,伢儿又小,莲子要糊三张嘴。莲子没有法子。便白日里做正经事,夜里做邪乎事。天地良心,莲子把二文诱上床没有得要他钱的意思。莲子是拿二文当了替身。莲子做姑娘时,爱上了那私塾先生,私塾先生也爱着莲子。还为她写了诗。莲子打一见二文,心性便迷糊了。

凡事上了瘾便打不住,二文在莲子身上要死了一回后,便老是想着找莲子要死去。有好几回,二文碰见别的男人正跟莲子要死。十几岁的二文便有了莫名的气恼。人哩,有时真的很混账。你说这莲子跟别人与二文何干何系哩。莲子不跟二文怄气,还柔声柔气的跟二文说话。说她的愁苦。莲子说:“文哩,长根的要肥,长嘴的要吃,我跟你快活完后,要吃要喝哩。不光我要吃喝,另两张嘴也要吃喝,女人要是有一丁点法子,也不会做这样的事。”二文是个灵通人,这道理不说他也晓得,但晓得归晓得,气还是照怄。去莲子家最勤最密的是五十多岁的老东西王敬明,这东西家里有百把担田地。还当了保长,有时天没有黑就朝莲子屋里钻,王敬明每回去莲子家都从二文家门前路过。这一身横肉满面麻子的东西,总是把自己装扮成斯文人,下摆扫地的浅蓝竹布长衫,墨青色水晶眼镜。走路时故意把脚步放轻悄些。

二文总想给王敬明那油光水滑的脑壳一开山子(斧头),但那只是想,别说一开山子,就是破开喉咙骂顿娘,二文也没有得这胆气。二文晓得他跟王敬明一样,都是那不到桌面见不得阳光的东西。

时日一长,二文摸清了王敬明去莲子家的时段,多是月明星朗的夜里。二文十八岁那年的中秋夜,月亮如河里漂过一般的明净。二文晓得这也是王敬明快活得要死的夜晚。其实每逢有好星月的夜晚,二文也格外地想快活。先时,每逢这样的夜里,莲子总说自己的好事来了。落后,性子宁馨的二文看出了道道。他冲着莲子吼:“是你跟那老东西的好事来了。”莲子叹口气说:“你还小,不懂世事哩。”吼归吼,二文还是自觉地将有星月的夜晚让给了那老东西,将漆黑的夜晚留给自己。二文能这样做,莲子很感动,夸赞二文是通情达理的好男人。

二文十八岁那年的中秋夜不属于王敬明,属于二文。那个中秋夜他和莲子快活得死去活来。天亮时二文还想死一回,莲子惊诧地闪动着毛毛眼说:“怕是叫妖怪附体了。”

这要死的快活,是二文从那老东西手里夺过来的。凭什么星月夜归老东西,漆麻黑的夜里归二文哩。多少回二文心里这么咆哮着。二文可不愿做莲子所说的通情达理的好男人。那年的中秋夜,王敬明许是叫什么缠拌住了,去莲子家时,更次已到亥子时分。二文悄悄地跟在老东西身后,老东西嘴里含糊不清的哼着一支歌。虽听不清歌词,但二文从曲曲里听出,老东西哼的是很不正经的《十八摸》。二文心说:等会,你这货就要摸好东西了。

王敬明摇摆到了一棵长在路旁的栗子树下,头脸叫什物撞了一下。他惊骇地倒退两步,抬了头,月光下,有一根悬着的棍棒在王敬明的头顶麻利晃荡。这是哪个没有娘老子家教的伢玩的家家哩。王敬明又好气又好笑了。为着回返时不再受骚扰。他抓了那棍棍用力往下一拉。这一拉,王敬明浑身的黑血浪荡了。他明白了这是天地间最污浊最腥秽什物。我们这方天底下根据其功用叫这东西挡屎棍。王敬明刚才的那一用力,黏在棍棍上屎尿淋了他一头一身。王敬明日声娘,沿旧路一溜烟地去了。

王敬明一溜烟地去,二文一溜烟地来。二文来了,站在窗前满脸疲倦的莲子说:“文,我的好事来了。”二文的容颜跟月亮一样的清朗,说:“你的好事来不了。”莲子有些诧异了,二文说:“那老东西来不了了。”莲子便开了门。

有莲子的那段岁月,二文是快活着,郁闷着,愤怒着。过的是有阳光有温暖有风雨有阴冷的日子。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五年后,二文便迎来了他人生的艳阳天。

说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铁也生辉。二文是铜命。二文满月时叫袁家畈的皮瞎子掐八字,瞎子竖起手掌,大拇指在其他四指的各关节处轻轻地点击了一阵。打住,翻翻白眼,只一句:“怀抱金子变成铜哩。”大凡有真本事的人,话语便少,本事大到那般天地了。更是惜言如金。皮瞎子就这一句,二文的娘老子也不去多问,问也白问。

送走皮瞎子后,二文的娘问她男人:“么怀抱金子变成铜哩?”女人虽然不全懂这话里的意思。但晓得这不是么好话。金子该几贵重,变成铜了,虽然也值钱,但跟金子是没法比的。男人当然吃透了这话里的意思。对女人说:“这伢一世近富近贵,但又不富不贵。望着中用,实则无用。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人。”女人说:“只要没有得凶险,好养就好。”男人叹口气说:“富贵是空的,贫贱是空的。随缘去吧。”男人信佛,信佛的人总爱说些伤感和颓废的话。

二十三岁那年,铜命二文变成金命了,当保长了。二文说皮瞎子的那判语要反过来说了,是:“怀抱铜变成了金子。”本来嘛,娘老子就没有把儿时的二文当金子,贫苦人家的子女当成铜就不错了。

二文的保长是他大舅给的。大舅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在省政府谋了个参事的活。那年回乡,精致的大舅见着了妩媚的二文。舅甥俩四目相对,便各生欢喜心。参事大舅跟二文有着同样的喜好。这么些年除了功业有成,还在汉口浪了个花蝴蝶的名头。这些年来二文在茶园冲也浪了个名号。只是乡人卑俚,送的名号也粗糙得紧,叫什么四脚蛇。一想到这名号二文的气便打不到一处。二文平生最恐惧最憎恶的便是蛇,他觉得蛇是天地间最丑陋最阴毒的东西。想不到人家却把他二文与这东西划到了一类。好在二文不是个钻牛角尖的货。除对女人一往情深外,其他的事都看的开。他晓得这世间堵不住的不是水,是人的嘴。用我们这方天底下的话说,猪嘴扎得住,人嘴扎不住。堵不住扎不住就任他们说去。

本来大舅要把二文带到汉口做点什么。二文该几想在大城市里浪荡。二文总是把生活说成是浪荡。这是他看到鱼和水的情形后生发的感慨。用佛家的说话叫觉悟。二文说人就是鱼。生长你的那块天地就是水,二文万分伤感和沮丧地说:“生长在山旮旯里的人是生长在臭水凼里的鱼。一生一世要死不活的。城市里的人是生活在大江大海里的鱼,该几好浪荡哟!”

是娘的一句话把二文的好事搞黄了,娘对她的弟弟二文的大舅说:“栋梁,二文已是作货,去汉口便越发地丢了。”这话该几呛人哩,我们这方天底下把坏了的东西叫作货,把完蛋了没有得救的东西叫丢了。作货和丢了比,程度要轻一些的。娘的心思是不想自己养了一场儿,到落后别说利息连本都没有得。二文晓得,在娘眼里,大舅也是丢了的人。二文眼里,娘才是真的丢了,白脱了人生。自己把自己死死地捆住,不让自己快活。

该几好的大舅哩,一点也不计较娘对他的冷淡,柔声柔气地说:“姐,那就叫二文在家门口做点事吧,他大了,得找点事做。”娘皱着眉头说:“做得么事哟,爱干怕湿的。”大舅说:“就叫二文做干净事。”娘抬了下眼皮说:“二文文不像先生。武不像将军。一生的日子难混哟。”大舅说:“就叫二文当茶园冲的保长吧。”娘张了张嘴巴,二文抢在娘的前头发话了。说:“大舅,要得,这保长我当得了。”娘说:“我白养着他,也不能叫他当这保长了,敬明该几通窍的人都当不下去了。二文是四向不知的人,么当得着保长,不是抓丁就是派款的。该要得罪几多的人,亏你想得出来。”二文这回真的很焦躁真的很想给娘那张终年惨白的脸上一耳光。这是二文有生以来第一次生出这般伤天理的念头。大舅该几好的性子和修养哩,顺着他姐的话往圆里说,说:“姐,这个你就放心,二文只挂个名,事找别人做,我叫丁乡长安排一下。二文,你也不能一门心事地痴那些事哩。人哩,总该做些正经事。”大舅的话说的该几圆润哟。

大舅把话说到这份上,二文的娘也不好说什么了。静下心来想,文不成先生武不成将军的二文,也只能保长的干活了。好在下面有人撑着,上头有人罩着。

自即日起,二文成了茶园冲一条最快活的鱼,这茶园冲虽然也是山旮旯,但好歹有十里水面,有得二文扑腾的。

当了保长后,二文再不稀罕莲子了,有了些阅历的二文,觉得自己跟莲子,做的是亏本生意。莲子比他大了整六岁不说,还是个寡妇;是寡妇不说,还跟了一沓男人。茶园冲有专门为她唱的顺口溜:“大明大白是敬明哥,躲躲藏藏是花印哥,痴痴呆呆是二文哥……”青葱少年跟四五十岁的老东西们排在一起,太伤自尊了。

二文不去莲子哪儿了,可不要说二文无情寡义,男人就这德行,有了点富贵,做的第一宗事便是换女人。何况莲子又不是他的正经八百的女人。说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二文数不清是多少回过家门不入了。回家干嘛哩。找气怄。娘见了二文尽说些刺耳的话。说二文前世是婊子。亏她是大人哩,说的么话哟。当然,二文保长也有回家的时候。那是扑腾得累了病了。每到这时回家,娘一边数落着一边做好吃的。儿是娘身上的一块肉哩。这块肉香也好臭也罢,都连着娘的心。

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年下来,二文在茶园冲和茶园冲以外的天地间跟了好几桌女人。我们这方天底下的人把“桌”当成了数词。一桌为十,好几桌便是好几十。头几年,二文只是在茶园冲他下辖的天地里扑腾。落后,老屋冲的冯保长笑话他只会吃窠边草。叫这话一激,二文边吃出了界。吃出了界的二文眼界又开阔了一层。老话说百里不同风。界外的女人还真的别有一番风味呢。

二文是个有情趣的人,把跟他有露水情缘的女子,根据其性格特点和长相特征,都给了绰号,用现时的话叫昵称。二文给他女人的昵称一色的是动物。眼圆的叫猫咪;颈长的叫鹭鸶。眉眼鲜活的叫画眉;声音甜脆的叫百灵。虽然恩疏情薄,二文还是给了莲子昵称,叫秧鸡。干嘛叫秧鸡哩,二文只笑不答。

说到公事上,二文说:保长说公事肉麻哩,乡长说公事也不好开口,公事是县里省里中央里的官员们说的,笼统些公事是蒋委员的事。就茶园冲的一些蠓虫们,成不了事也败不了事,成不了事败不了事就等于没有得事。他大舅把二文治理地方的做法叫无为而治,二文叫撒手不管。话说回来也没有得几多的事要管。每年就那么几担公粮和那么几个壮丁。公粮的事好说,就二文的几个舅爷便摊了一半多。壮丁也好说,蒋委员长早就定好了规矩,叫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硬是不愿抽的,自己找日子过不下的人打商量。给点钱换个名就是了。这些事二文都交给了胡将,他是保丁。

丁乡长对二文也小有不满,乡长说:“二文哩,保里的事算是叫胡将做了,但乡里开会应该还是你来,你是一保之主哩。”二文说:“误不了乡长的事。”乡长说:“一保虽小,但也是国民政府的一根神经,当保长也应该晓得些国家大事,你还年轻,正是奔前程的时候。”二文不应乡长的话,二文觉得乡长的话很不地道。特别是落后那句奔前程的话最不上二文的心。奔个好前程又么样哩,不就是多些钱和女人么?钱多些又么样哩,女人二文有些忙不过来了。二文是个知足的人,他觉得而今眼目下他的前程已经很好了,就是蒋委员长要让位给他,也不稀罕。听说委员长长年叫一个媳妇守着,成天忙得没有头没有脚的,这般人生实在没什么情趣了。

二文当保长的第四个年头,娘死了。是火病(痨病)要了娘的命,这方天地里的好些人说,这可怜的人儿是叫二文怄死的。那女人该是几正经,偏生了个天地间最浪荡的儿。

二文虽说有些心肝,但对娘的死,不晓得么样,他悲伤不起来。特别是田二婶叹出那句:“好了哩,快活了哩”的话后。二文心里那一点点莫名的沉重如叫春风吹散了。娘真的是好了快活了哩。不到三十就守寡,守寡后又不要别的男人碰他。二文跟娘一口气也不合来。娘在这世间是般般件件的不称意。活得该几凄苦几郁闷哩,二文最反感的话是“好死不如赖活。”二文赞同早死早托生这话。

三舅娘的一句话叫二文流了泪,三舅娘望着口大张着眼大睁着的死人,大放悲声说:“白来人世一场啊!”这话叫二文的心猛地往下一坠。泪从眼里漫出来。落后,二文从心底感谢最不待见他的三舅娘。三舅娘对他的评价太挖脑髓了,人前人后说:“二文算么人哩。”这话说白些就是二文是畜生!你说该几伤自尊哩。二文也打心眼里厌恶三舅娘。男人还好好的,就给世人一张寡妇脸。这回,三舅娘一句话,激出了他的眼泪,可别小瞧了这一抹泪水,那是二文人性光辉的折射。落后,茶园冲的人说:“二文还算有些心肝。”这话就是冲着他那一抹泪来的。二文该是几在乎这话哩,这话的意思是说他二文配做个人。

我们这方天底下的人认定,孝子要背三年时。就是说要走三年霉运。天地良心,二文不是个无法无天的人。他敬畏神佛敬畏圣贤,对口口相传的东西也深信不疑。娘一咽气,二文心里便升起了一抹阴云。他晓得嫖事虽是人间最快活的事,但也隐伏这祸端。这就是圣人所说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用俗家的话说凡是没有得圆满的。娘在时,二文的身心如风里的旗浪里的鲫,天地好生的宽展。娘一走二文的心里便有了莫名的张皇和不安。他在嫖事上没有得了往日的洒脱。

说祸也好福也好,要来的终归要来。

二文大孝在身的第二年九月,得了痴呆症的黄四毛家十三岁的女儿黄花怀孕了。还是懵懂无知的嫩芽哩。是哪个该天雷打的造的孽呀!满茶园冲的人都在诅咒着猜测着。月娥不诅咒也不猜测。她说:“定是那畜生做下的。”月娥说这话时两眼冒着火。

一日,月娥跟肚子已山水尽显的黄花狭路相逢了,黄花见了人就躲。但叫月娥牵住了衣袖。月娥摸着黄花的头,两眼先是冒火接着是落泪。泪水真多,滴了黄花一身一脸。黄花先时扭动着身子,想挣脱月娥的手。一会,便在月娥的泪水中凝固了。这一天,黄泥嘴垸前的四季青树下留下两滩至情至性的少女的泪。月娥先收了泪,给黄花擦了泪。月娥将黄花揽入怀里,黄花抽搐了一阵,开口说话了。说:“姐,成了四季青树该几好。”月娥将黄花搂得更紧声音打着颤说:“也不好,日晒雨淋,风欺雪压的。”黄花点着头说:“姐说的也是。”

月娥给了黄花一块大洋说:“再也不能拖了,我叫邱家垸的毛四婆给掐掉。你还是个伢哩!”黄花又是满脸的泪。月娥说:“是穿中山装的那畜生的办的?!”黄花双手捂着脸,点着头。满茶园冲就二文一人穿中山装。月娥总是叫二文穿中山装的畜生。

月娥和黄花相逢的那天夜里,二文的家着火了。火光中,一个身姿苗条的红衣少女在忙碌。其他的人很激动很悠闲的远远地看着。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月娥,月娥,好月娥哩!”那夜,文宗五先生望着红透了十里茶园冲的火光。反复说着:“好天火,好天火啊!”

那夜,二文没见着他的房子化成灰烬的壮观景象。那夜,他将身来到了补锅匠家中。冲外的人说:“补锅匠白日里补人家的铁锅,二文夜里补他家的肉锅。”补锅匠因犯事坐牢,二文托大舅将他从牢里保了出来。出狱那天,补锅匠对二文说:“我家只有一样东西你看得上眼,张保长若不嫌弃,就拿去。”二文晓得补锅匠说的东西是么东西。说:“东西还是你的东西,我只是用用。”

二文望了眼乌里巴焦的家,没有狂躁也没有咒骂,灰白着脸去了乡公所。丁乡长晓得二文要说什么,便先说:“二文,你的事,破大锣一大早就跟我说了,你想么办哩?”二文说:“丁乡长说么办哩?”丁乡长说:“那事,你做得也太出格了,伢才十二岁。犯众了。”二文张了张嘴,想说人家十三岁了,但说不出来。十三岁也是动不得的。二文也不晓得这事该么办。石头打上天,还落不下地了。丁乡长说:“真有些不好办的,五年前,她一把火烧了自卫队队部,赵司令也没有把她么样。再说,有法子也不能用,破大锣杀人上瘾了。”二文说:“就让她白烧了?”丁乡长说:“你大舅见多识广,要不,你问问他。”

二文到大舅那儿讨说法,大舅没有给二文说法。将他留在汉口,给了点钱,叫他开杂货铺。从此,二文成了汉口的鱼。我们这方天底下的人说:“是月娥的一把火救了二文的命。”二文的后两任保长,解放后,一个判了无期徒刑,一个镇压了。二文是过气保长,只是在嫖事上太出格了。他的后半生是在沙洋劳改农场打发的,好算落了个寿终正寝。

破大锣可没有得这般运气。民国三十五年,已是保安团长的破大锣,带着他的四百多丁,围攻一百多人的刘、邓大军先遣队。结果被打得卸甲丢盔。用我们这方天底下的话说麻雀遇上老鹰了,真的是找死了。在这次战斗中破大锣身先士卒,身中四弹。出奇是四弹全在头脸上。破大锣的脑壳虽比常人大些,但也经不起四弹的射击。那形像难看极了。

月娥给哥收尸时,说了句:“活该!报应!”

我六奶月娥烧第三把火时,已九十好几了。火没有烧起来。用她的话说:“烧不动了。”要烧的人叫王斌,这人在我们这方天底下生活了二十五年后,去了大城市。人们对他的印象是:穷,真穷。鉴于此,我六奶放的第三把火,我只有超直走岗地说说了。

王斌家是库区移民到我们这方天地的,这伢三岁时,老子得了水肿病,喝了好多的草药仍不见效后,娘便跟一个挖药的男人走了。从此三岁的王斌便跟着长年身子肿得发亮的老子苦熬岁月。说熬,还真是的。人们记得,打四岁起这伢就长年的打赤脚。冬天里脚丫皲裂得如细伢儿的嘴儿。父子两熬了一段日子后,老的便熬出了头。丢下是十三岁的王斌一个人熬。说天无绝人之路。王斌二十岁那年,一个叫翠花女子的看上了他。是我六奶布置他俩拜天地的。

王斌二十五岁那年,丢下翠花和一对儿女去外面闯世界。走时见了我六奶一面。说:“六奶,待我有些眉目了,再接你去享享福。”我六奶说:“是接翠花享享福。可不要亏待人家。”

王斌这一走十年音讯渺茫。回乡时香车美人县长作陪。那美人叫王斌“王总”。翠花流着泪说美人是王斌的小,王总说:“什么年代了,还大呀小的。是秘书,你晓得我没有读多少书。”翠花当然晓得往日的王斌今日的王总只进了两年的学堂门。人家女秘书是名牌大学生。

王总在家里呆了三天,三天没有在家中歇一夜,去县城住宾馆。翠花也要去,王总说:“又是县长又是书记的,你么样应承哩?”翠花说:“白日里有县长书记,夜里也有么?”王总晓得翠花话里的意思。说:“县长书记白日里忙县里的事,见不着影子。只夜里才有工夫。”翠花晓得男人该几恶嫌她,天地良心,他身边的女秘书妩媚得叫人发晕,人家那里还稀罕她碗这臭腌菜哩。

第四天,王斌便跟翠花摊牌了。可怜的女人又哭又闹了一阵后,心里空明了,说:“其实,从你走的那天起,我就没得男人了。”王斌说:“不是我没有得良心,是没有得法子的事,时代都这样了。”翠花说:“你自己烂心烂肺,说什么的时代。”王总不跟翠花理会,说条件。说给翠花五百万,若两个伢愿意继续养,再加五百万。王总正大声大气地说着,门外传来了小儿子王辰惊慌的叫声:“六奶放火了,六奶放火了!”

王总连忙往外跑,一看情形,笑了。九十多岁的六奶在他家的窗外堆了些枯枝败叶点了把火。火势太小,连窗沿也舔不着。王斌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六奶说:“六奶哩,我正要给你点钱,听翠花说王辰是你领大的。”六奶说:“给我多少钱?”王斌说:“五万。你也不用再辛苦了。”六奶说:“你想用五万块钱烂我的心肝!”王总说:“这房子已经给翠花了。”六奶说:“我晓得这房子是翠花的,我晓得这水泥墙,钢筋窗户是烧不着的,我是在烧你的心哩!”翠花哭着说:“六奶,你这天火烧不着他的铁石心肝。”六奶说:“天火烧不着,天雷打得着!”

当夜,王总和他的秘书趁着夜色一溜烟地走了。我六奶哩,也于这年的腊月初八走了。出殡那天,千把人打着火把为她送行,这是他生前嘱咐的,她说她一生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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