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来了,怀着豪赌的心情,带着复仇的烈焰,义无反顾地来了。

虽然是初春时节,但对于东北的林区来说还十分的寒冷。这是一个不太陡峭的山坡,长满着成片的森林,主要有杠树、椴树,还有白桦、红桦和红杉松之类,密密麻麻,很笔直地矗立在那里。树木的颜色已经开始反青,有了一种明显的嫩绿气息。枝条上隐隐约约地,有殷红的雀舌大小的嫩芽儿探头探脑地长了出来。树根下面堆积着厚厚的枯黄的树叶,踩上去松软而富有弹性,有如质量上乘的栽绒地毯,上面还残留着一坨坨、一片片的积雪,脏兮兮地反着青光,正在吱吱地融化着。

牛蛋初来乍到,像只大灰熊一样蹲在两棵杠树中间,那两棵杠树有一人粗,前面有一丛叫不上名的灌木,作为掩蔽。他用望远镜居高临下地盯着山坡下面的动静。那是一片苗木基地,有四五十亩大,长着高低不同的苗木,有樟子松、油松和云杉。地埂边缘的荒地上有一顶七八米长的帆布帐篷,里面住着他要寻找的人,就是那个该死的马奔。

他一直牢牢地盯着,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马奔终于从帐篷里出来了,端着一个不大的铝盆,用筷子轻轻地搅着,像是在淘米。此刻残阳如血,几缕晚霞把马奔涂抹成一片血红色。牛蛋同斗牛一样,被那血红的颜色刺激了,激动了,心在狂跳不止,热血在汹涌澎湃,浑身在不停地颤抖着,在心里暗暗地发毒誓,狗日的马奔,我一定要杀了你,该今晚送你下地狱的,绝对不能让你活到明天!

详细说来,牛蛋和马奔结为死仇的原因很单纯,起因于两头牛抵仗。

那天,雨过天晴,阳光分外地灿烂,山上水丰草美,空气十分地清新。牛蛋和马奔在一块放牛,当然在一块放牛的孩子多了,大约有十几个。牛也海了去了,将近有几百头,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像珍珠和玛瑙一样撒落在满山遍野。山很大,青翠极了,苍苍茫茫,层层叠叠,如大海中的波涛,排山倒海地扑向远方。不是说正月里女人二月里猫,三月里叫驴满川嚎么?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到了四月天,正是轮到牛发情的时候。牛发起情来,不依不饶,那可是了不得的事,它才不顾及什么贞操和脸面呢!为了追求自己的开心和幸福,寻找到心仪的性伙伴,只要看到哪里有牛群,它就会满山满洼地跑,各村各地地跑。那激情,那疯劲,真够吓人的。那才真正称得上激情奔涌,野性勃勃呢!

牛蛋今年十六岁,长得人如其名,形似牛蛋,结实敦厚,很有力气。马奔十五岁,身材高挑单削,明显缺乏力量。牛蛋家有个老犍牛,紫红色,高大威猛,膘肥体壮,有一对结实漂亮的犄角,朝前弯曲着,是最犀利的决斗武器。它以前是种牛,后来被阉割了,成了犍牛。可它的劲头还在,余威不倒,时刻还想在牛群中称王称霸,夺回它失去的天堂。因此,放牛娃都叫它太监。马奔家有一头黑色的小公牛,两岁多一点,长得结实匀称,虎头虎脑的,一抬头脖根上就会突起蓝球大小的一疙瘩腱子肉,给人一种生机勃勃极有力度的感觉。它近几个月陆续战胜了各个对手,成了牛群中真正的王者。因而,放牛娃叫它王子。另外一个角色更吸引人的眼球,它是一头妙龄乳牛,长得年轻丰盈,油光水滑的,放牛娃都称它贵妃。给动物起名子,自古以来就有,就跟给人、给宠物起名子一样,就是为了把这个跟那个区别开来,并不是追求时髦,而是出于实用。有所不同的是近几年放牛娃把宫廷戏看多了,也能够耳濡目染与时俱进,再根据动物的长相与特点,使名子赋予了鲜明的时代特色。

应该说,这贵妃是一个陌生的闯入者,怎么说呢,也算是突如其来的一股祸水吧!看它那风情万种激情燃烧样子,无疑正处于情窦初开无法自控的时期。至于它来自何地,主人是谁?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年轻美貌和无与伦比的华贵形像,一出场竟然把整个山上庞大的牛群给搅了个天翻地覆。太监和王子就是为了争夺贵妃的芳心与青睐,大战了三十多个回合而不分胜负。就在太监和王子休战期间,就在马奔与同伴们玩耍当中,牛蛋却偷偷地让太监和王子又重燃战火,在牛蛋用鞭杆竭力驱赶与敲打下,终于帮助太监战胜了王子。就这样,太监又重振昔日的雄风。

凭心而论,一个连虎都不怕的初生牛犊,一个正处在上升时期的王子,被一个老太监抵得惨败,浑身皮绽肉开,嘴张得像两扇簸箕,如得了伤痨似地在不停地咳嗽,这必定是一件很残酷的事,令人不能不心疼。可是,现实还是不怎么尽如人意。尽管太监心里很有想法,但是下面丝毫没有办法。也尽管贵妃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甚至在拚命地反抗,但跟在贵妃屁股后面的太监总是百般殷勤,死磨滥缠,如影随形,它要的就是这种颠鸾倒凤独霸一方的美好感觉!

这一幕竟然在最后一刻让马奔看到眼里了,他能不怒火中烧?狗日的牛蛋,牛跟牛争斗,你参和什么?还要偷偷地拉偏架,只有孙子才能干出这种最龌龊的事!听到骂声,牛蛋也不觉得理亏,就直接迎了上去。先是进行对骂,接着又相互来撕扯,后来就用肩膀相互来抗击。这些都是为打架做必要的铺垫,一如唱歌要奏过门,比赛要进行热身一样,是在情绪、心理和身体方面起到一个磨擦和激化的作用。做完这些规定动作,双方的火花都完全被点燃了,他俩就正式拉开了架势,轰轰烈烈地展开了又一场角斗。结果不言而喻,自然以马奔的失败而告终。

2

帐篷里的人出出进进,有出来洗菜的,也有抱硬柴的,还有到地埂边的小河里拿桶提水的,似乎各有分工,在手忙脚乱地做饭。那三人当中,其中有一个是马奔的表哥,以前经常来马奔家浪亲戚。他有三十多岁,身体略为胖一点,圆脸高鼻梁大眼睛,人挺精明干练的,马奔来这里是投靠他来的,也就是说,他来这里的主要目的是来寻求表哥的庇护。这位表哥除了冬闲时间呆在六盘山下的老家,春夏秋三季都在这千里之外的东北林区给林业工人打工,干的全是些种树、浇水、施肥、除草和挖树的重体力活儿。还有两个染黄头发的小青年,一个是瓜子脸,一个是长吊脸,都是瘦高个儿,年龄都比马奔要大一些,大概在二十岁左右。这三人当中,他表哥是一个难以对付的主儿,这两个小青年到时也许并不难对付,或许还会吓傻的。

兴许一切都备齐了,不大功夫,一股浓烟从烟筒里呼噜一下喷了出来,先是凶猛的黑烟,进而是舒缓了的黄烟,后来就逐渐地变成一缕悠闲自在的青烟了。正是风平浪静的傍晚,那缕炊烟在袅袅地升起,像一支芭兰香似地直插云霄。那最顶端的部分,上面镀着一抹金灿灿的光芒,一闪一闪的,俨然一炷正在燃烧的天香。这一奇特的景观,使牛蛋感到很纳闷,也很吃惊。他在心里愤恨地想,驴日的马奔,你死到临头了,还有一炷天香为你燃烧着,没想到你还算是有些造化的,这些造化是你家哪位祖宗积的阴德?但可以肯定地说,绝对不是你老子马战胜,虽然你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可都是你那个王八蛋老子把你一步步地送到这鬼门关的!我只是为自己报仇雪恨,讨回一个公道与说法。

那天傍晚,马奔回到家里,觉得十分的,据说相当有才,是学校的顶梁柱。于是,他口述,堂弟写。他们一口气搞了五六页子出来,应该说把该写的,该想到的搜索枯肠地都写了进去。同时,又进行了反复推敲,润色加工,自认为已经完美无缺了。这如同他们炮制出了孙悟空的金箍棒一般,只要抡圆一棒下去,肯定会把马战胜父子打个人仰马翻。又如一篇刀子一样的檄文,直刺他们的五脏六腑,把他们牢牢地钉在耻辱柱上,使他们在村里人面前永远也抬不起头!

牛大梁满怀希望地把状子送到县法院,法院收取了二百元的诉讼费,让他等候法院的开庭传票。

等待是相当漫长的,既有痛苦的挣扎,也有报仇雪恨其乐无穷的亢奋。他们每天都在掐着手指计算着,时刻处于临战状态,度日如年地翘首以待这一天的到来。

然而,这一天最终到来了,可是他们的官司却打得一败涂地。

开庭的那天,他们和马战胜两家人都去了。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此时此刻,他们恨不得把对方大卸八件,又零刀碎剐,再一点点地蘸着五香调料细嚼慢咽了,方能解心头之恨。可让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马战胜竟然还请了律师,更是有备而来,志在必胜。牛大梁作为原告,平生第一次和人上法庭,不知道打官司还要请律师,或者隐隐约约听说过,但都被忽视了。因为请律师是要花钱的,一提到花钱的事,他浑身的每一根筋都抽得生疼生疼的!所以,他只能硬着头皮为自己辩护了,儿子受了天大的伤害,有充分的事实,占的理比棍棍还直溜,法官总会明辨是非的。

牛大梁申斥罢,马战胜根本就没接他的话茬,对他的申诉几乎是听而不闻。随着他只是在被告席上点了一下头,他的律师就出马了。他的律师姓刘,刘律师对牛大梁的申斥提出了几点反驳理由,完全是针锋相对,刀刀见血,有极大的杀伤力。并且出示了几张照片,还有医院的X光片子,发票之类的一系列证明。他看那马奔的照片,完全一副挨了毒打的样子。那公牛的照片,也伤痕累累。不知怎么着,他当下心里就出溜一下没有底气了,慌汗可脑门地漫了下来,官司咋还能这样打呢?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么,咋能把白的说成是黑的,又能把黑的说成是白的呢?这是在卖天良,哪里是在打官司!就在他忐忑不安的时候,法官在问他,你有什么证据要出示的吗?包括人证和物证。他嘴张了大半天,只能像蚊子打喷嚏似地嗡嗡了一声,没……有……

就是有证据,至少今天拿不出来。

结果完全出乎他们的预料,法官说,牛蛋和马奔都是未成年人,他们打架斗殴,虽然动了刀子,但不能治罪。另外,一个是外伤,一个是内伤,都有充分的事实根据。因此,双方都不进行经济赔偿。

这样的结果使牛大梁当时惊呆了,傻眼了,眼珠子差点叭嗒一声掉在地上。妻子和儿子在当场都失声痛哭了。

对此,牛大梁也很是纳闷儿,平时马战胜的脑袋瓜子跟他的脚巴骨一样木,咋突然会想起请律师,还有先见之明呢?难道他是诸葛亮,能掐会算,料事如神?后来才听人纷纷议论说,马战胜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摆平了这场官司,把没理的说成有理,是背后完全有高人指点。据说是一个在公检法当科长的亲戚,究竟是什么科的科长,谁也说不清楚,但有这么回事,那可是碾磙子打碾盘,完全是石打石的。这打官司如同下棋布局,每一步棋如何走,都是那科长在亲自支招。

原来如此!

5

真是计划不如变化,那只狼狗的忽然出现,一下打乱了牛蛋的阵脚,使他方寸大乱。而今他面临的最大难题不是在短时间内如何摆平马奔的问题,而是在摆平马奔之前,首先得干净利落地摆平那只牛犊子一样的狼狗。要摆平那只狼狗,又谈何容易?究竟是智取,还是动真格的,这还是一个很费脑筋的事。如果出手不利,稍有闪失,就会满盘皆输!

时下,他把兴奋点和注意力不得不从马奔身上转移到那只狼狗上。追根溯源,所谓的狼狗有三种类型,一种是纯种的狼狗,这种狗据说有贵族血统,绝对地守主有责,守土有责。大鱼大肉收买不了,小恩小惠更是无法撼动,它无疑是狗中的义士和大侠,骨子里有一种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高贵气节。你只可以杀掉它,但绝对无法收买!还有一种是杂交的狼狗,也就是所谓的二转子狗。这样的狗看似像狼,实则为狗,狼狗的高贵与忠诚早退化了。只要用心,让它背叛主子易如反掌。另外一种纯粹沦落为土狗,这样的狗只是披了一张狼狗的皮而已。因为它没有什么操守和尊严可言,有肉是主子,有奶便是娘,谁给它一丁点好处,它都会摇尾乞怜,感恩戴德。

很显然,那只狼狗肯定不是什么纯种,而后两种就有办法对付了。通过他两个晚上的接触,证明这只狼狗的确是个二转子货。刚看见他时,它就三扑两砍地咬。它一咬,他就远远地扔一疙瘩牛肉干,它先是试探性地嗅一嗅,却不敢吃。再咬,他接着扔。这样持续了好几个回合,它终于抵抗不住美食的诱惑,那道坚硬的心理防线,被他的二斤牛肉干一点点地软化松动,后来终于搞颠了,现在它不得不跟着他的屁股转。

狗日的马奔,你把我害得好苦啊!无缘无故让我费了那么多周折,我一定要扒了你的皮,喝了你的血,吃了你的肉,砸碎你的骨头,吸了你的骨髓,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祭日!

牛蛋在心里再一次发誓说。

孩子他爸,这官司咱还接着打不?一回到家里,妻子就一脸懊丧地问。打,当然要打!我就不信共产党的天下,难道就没有一个讲理的地方?这打官司就跟打仗一样,咱输了,就是哀兵了。有人说,这哀兵必败。但也有人说,这哀兵必胜。因为胜败是兵家常事。牛大梁给妻子打气,同时也给自己鼓劲。

爸,哪咱还能……打赢吗?牛蛋一脸悲哀地问。赢,咱当然能赢!咱打一捶的得一招,哪里跌倒了,就在哪里爬起来,这才是真正的纯爷们,要不然咱就没有脸面在这世上做人,在村里人面前彻底栽了!牛大梁同样在一方面鼓舞儿子,一方面在激励自己。

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究竟谁怕谁?在官司中学会官司,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是牛大梁在失败中摸索出来的人生经验。

这次他们一定要请律师,而且还要请县上最好的,即使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也要打赢这场官司!

经过多方了解,牛大梁领着儿子到县上直接去找六盘山律师事务所的姬律师。姬律师在业界有很好的人气和名气,官司打得响当当硬邦邦。姬律师以前是司法局的专职律师,后来提前办了病退手续,开起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姬律师有五十多岁,一脸精明严肃。

当牛大梁说了来意,姬律师简单地了解一下案情的经过,然后说,这官司每一个重要的环节你都不沾边,败诉是很自然的事。其一,你说了没请律师,这你认识到了,说明你会反省,明事理,善总结,能清楚地知道别人的长处和自己的短处在哪里。这就好,而且很好!这是你以后官司胜诉的基础与关键,这样的顾客我喜欢,我愿意为你做最优质的服务,既是呕心沥血,也在所不辞!我最怕遇到糊涂蛋顾客,不明事理,说话做事老是然然兮兮,婆婆妈妈的,不好配合。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就是能跟聪明人打一场架,不和糊涂人说一席话。因为跟聪明人打架,自己会受益,会长见识。那么跟糊涂人说一席话呢,一定会把你的思绪弄乱,把情绪搞坏,把你弄得心里非常腻味,吃七碗吐八碗的。好啦,扯远了点,咱还是说律师吧。这律师是干什么的?就是专门替人打官司的,说白了,就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这么一个职业。你打官司,不请律师,自己亲自扑上去,自己的斧头镶自己的把,这能行吗?没有律师,这官司怎么打?这两眼一抹黑,往往是抓了芝麻,丢了西瓜,有一肚子的理就是讲不到茬口上,有血的事实又没法端到法庭上!这官司能不输么?如果人人都这么做,哪还要我们这些做律师的干什么?还不把我们活活地饿死不成?第二,你没拿出一点点有说服力的事实来。尽管你写了诉状,尽管你说的都很有理,但那是出自你个人的理,叫作私理,而不是公理。对私理的认定是,自己的嘴巴总是永远向着自己说话的,就是人们所说的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在法庭上只能起个参考作用。而公理是大家都认定的理,是综合了各种各样的因素而得出的那个结论,公理的基础就是事实和证据,包括人证与物证。判案怎么判,就是本着这十二个字,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你儿子挨了刀子,流了很多血,还花了不少钱,身体和心灵都受到了极大的摧残。但你没有证据,或者说证据不够确凿,只是你说你儿子挨了刀子,身上有三个好了的红印印。要是我辩护的话,我还会说成那是你儿子从娘胎里带来的胎记呢!还有,打官司一定要做到钉是钉卯是卯,这就像做木匠活要套卯一样,要分出个凸凹来,这凸是什么?是公卯,凹是什么?那自然是母卯了。只有凸凹对接上了,也就是说公母恰如其分地连结为一体了,这事情才能有一个很好的解决。说到打官司上,那凹就是早已规定好了的法律条文,这凸就是你所掌握的事实根据和要讲的道理。他们犯了哪条,就按哪条定性,这就是钉与卯的关系……

这姬律师的确是找对了,律师就是律师,不愧是打官司的行家里手,大有听君一席话,胜活五十年的感觉。对他们父子来说是真正的指点迷津,拨云见日了。回来的路上,他们父子的脚步也迈得格外轻快了,心里也敞亮了不少,为此很是感叹了一番。

十五天的上诉期一天天临近,牛大梁的心里有如拧紧了发条的时钟,一天紧似一天。如今打官司有个规定,就是自己的证据自己找,法院不再派人找双方取证。按照姬律师安顿的事项,诸如找证人证词,给牛蛋拍摄伤口照片,提供付款发票之类,都基本上收集齐全。可是就差一项还没有收集到,就是乡医院的手术和处方证明,这是所有证明材料的关键。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乡医院只有医药处方,没有与手术相关的任何一点文字记录。更不巧的是,那位给牛蛋动手术的老医生已经办了退休手续,人也回了甘肃老家。牛大梁让医院出据证明,院长当时毫不犹豫,就一口否决了,说出据证言证词,这必须由当事人来出,医院在没有任何文字记载的情况下,绝对不能越俎代庖,不然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争来吵去,院长最后只能给牛大梁提供了那老大夫的家庭住址和手机号码,让他自己联系。

牛大梁家没有安固定电话,也没有手机。他借别人的手机打了好几次,但老是嘟嘟嘟响,没有其它声音。于是他才明白了过来,他打的手机号是当地的,那大夫回到甘肃,为了节省钱,肯定是换了号。

眼下怎么办?去甘肃找到这老大夫,这官司还有赢的可能,如果不去,那肯定就输定了。牛大梁一家人经过反复商量,决定还是要一不做,二不休,宁可挣死牛,也不能翻了车。

他们雇了一辆面的从鸡叫鸣就出发,一路马不停蹄地跑了十几个小时,他和儿子都快要被颠簸散架了,终于在甘肃一个很偏僻的农村找到了那老大夫的家,可遗憾的是老大夫家没人。他们问邻居,邻居说,那老大夫儿女都在甘肃省城工作,他一退休就带着老伴儿奔儿女去了,究竟在省城哪儿住,他们也不知道。这唯一的证人线索断了,他们父子欲哭无泪!

上诉如期开庭,姬律师果然是一个很有职业操守的人。在法庭上辩护时,尽管他使出了自己全部的智力解数,力挽狂澜,起死回生,死马当作活马医。尽管他义愤填膺,嗓子都说嘶哑了,喉咙也出了不少血,但由于证据不足,而功亏一篑,使牛大梁父子又一次输掉了官司。

从此以后,在牛大梁一家人眼里,理不再是直的,而理永远是歪的。公检法不再是公正的,而是一群不讲理的乌龟王八蛋!

马战胜一家虽然赢了官司,但似乎输了人。时间一长,他们才发现自己赢了官司不但无人喝彩,而且村里大多数人只要一碰见他们一家老小,都不怎么说话,他们主动上前打招呼,人家都冷着个脸子待理不理的。更多的村里人只要一望见他家人的影儿,就都远远地弯着走,像躲避瘟神一样。这是他们有些孤立,也有些纳闷。

孩子他爸,这事是不是咱们做得太过火了点,既拿刀子捅了人家的孩子,又让人家输了官司,还花了上万的元。这事要是换了咱们,咱们能轻易咽下这口恶气吗?咱得将心比心,你说呢?妻子夜里睡不着觉了,忧心忡忡地说。

是啊,咱为了出一口恶气,做一次狠人,这狠人是做到了,咋就没人待见了呢?当初咋就糊里糊涂地走到这一步呢?也许是那些魔鬼在背地里怂恿的,据说这世上魔鬼比牛毛还多,都是从古到今上吊的、抹脖的、喝药的、被人暗害的,这些孤魂野鬼永远都进不了天堂。白天跟着日头走,夜晚跟着月亮走。脚磨秃了用手走,手磨秃了用身子走,身子磨秃了再用头走,总之,为了消磨罪孽,永远也没有停歇的那一天。他们为了得脱离,找个替身,就无空不入,千方百计地到处搬弄是非,乘人之危拉人下水。当时咱在气头上,也许被这魔鬼利用了,做了这一场昏头昏脑的事?马战胜也感到心里没了底儿,开始反省说。

咱们恐怕得给人家上个门,赔个礼,道个歉,再出点钱,把头低一低,让事情以后到平处过。妻子提议说。

我想也是,可是咱们把事情做到了这一步,人家接受不接受咱的道歉,还很难说。马战胜一脸担忧地说。

这天夜里,他们夫妻俩一直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这个歉一定要道,即使他们吐到脸上也要陪着笑脸道这个歉,要不然一辈子良心都得不到安宁。

然而,马战胜和妻子先去找村主任和支书去说情,他们都不愿意去,他们夫妻又陪尽笑脸好说歹说,又被他们狠狠地修理一番,总算是答应去了。可反馈回来的信息是,他们说了好几个小时,把嘴说干,舌头说翘,树上的麻雀都说下了一大堆,牛大梁一家人就是不接受赔情道歉。

迫不得已,马战胜夫妻直接去上门,却被牛大梁家拒之门外。这仇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疙瘩!

后来,听说牛大梁对人放出狠话来,他不动马战胜的一根毫毛,可要让他断了后代,活着比死了还要痛苦!

这使马战胜一家惊诧了,这比他们想象的更严重。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无疑让马战胜一家时刻陷入了恐怖之中,成了惊弓之鸟。正好马战胜有个亲戚常年在东北林区打工,马奔虽然年龄还小,只有十五岁,力气还没长圆,但不得不千里迢迢来投靠这位亲戚,躲避这场杀身之祸。

6

在第四天的下午,牛蛋又来到这两棵大杠木树下继续操练。事情快要到了收尾阶段,他更加一丝不苟,从容淡定,志在必得。他是早上离开这片森林的,到十多里外的一个小镇上尽情地挥霍了一把,过了几个小时的人的生活。他出门已经三个多月了,从六盘山下的那个小山沟,到东北的这莽莽林海。一路长途跋涉,风餐露宿。十六岁青春风与雨,八千里路云和月。一路寻寻觅觅,然而他来了。他是含恨而来的,就是为了寻找到马奔,报仇雪恨的。为了这一天他渴望了很久,也准备了很久。终于到了该了结的时候,他能不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几个月来,他过的哪是人的生活?忍饥挨饿,露宿荒野,步步惊心,那无疑是一日百年啊!可是他最终还是挺过来了。现在应该有一个圆满的收场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因此他在饭馆里破天荒地吃了两老碗烩肉,理了发,洗了澡,给那只可恶的狼狗还买了香肠和牛杂碎之类。做完这些,他困得实在不行了,在一家小宾馆酣畅淋漓地睡了一觉,便优哉游哉地来了。

牛蛋依然在用望远镜盯着山坡下的那片树苗地,马奔和那几个小伙子在挥汗如雨地忙碌着。那三个小伙子挖的是半人高的云杉,那活计很费力气,要用镢头把树根完好无损地挖出来,带上足够的娘家土,又用草绳把树根一道道缠了,再套上塑料袋,才算是完成了任务。马奔没有力气,仍然在挖临床苗。临床苗有云杉和樟子松之类,一垄一垄的,有一柞多长,挖出来再一根根地数,用干马莲扎成一百或二百根把子。马奔做得非常熟练,也很卖力气,将近多一半的地都空了,身后堆放着一片一片的苗子。此刻牛蛋有些同情甚至于可怜起马奔来了,这死到临头了,你还在为人家出力卖命,做得那么勤恳认真,难道在做梦时就没有梦见这把藏刀?

眨眼之间,又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千山万壑都沐浴在玫瑰色的余辉里。这时有三辆大康明斯哼哼叽叽地开进了苗木基地,还有一辆大四门车拉着白花花的冰块,这车是来拉苗子的。马奔和那几个小伙子扔下手头的活计,又疲惫不堪地去装车。他们一层树苗一层冰地装满三大车树苗时,天已经黑得看不见人影儿了。那弯美眉似地月牙儿又虚虚地悬挂在了西山顶上,几颗疏疏落落的星星眨巴着诡异的眼睛,在俯瞰着人间时时上演的快意恩仇酸甜苦辣。

该到行动的时候了,他打开背包把自己的武器装备一一拿出来,展现在眼前,进行最后的清点和检阅。这里有藏刀,有手电,还有蒙面用的头套。另外还有手里的这把望远镜,当然它已经出色地完成了使命,今晚派不上用场了。这把藏刀极其锋利,他拿了几片树叶放在刀刃上,轻轻地一吹,就断为两片。这把刀子是父亲为了复仇,专门托人从藏南买的正牌货,整整花了二百元。一有闲时间,父亲就拿出来像宝贝一般把玩一番,有些爱不释手。他心想,马奔啊马奔,我一定要一刀封喉,一下致命,丝毫都不会让你感觉到死亡的恐惧与痛苦,让你在美梦中飘飘摇摇地上西天!手电的电量也很充足,到时它一定会很给力的。

现在他把刀子插进刀销,再别进腰里,一切都准备就绪,万无一失,就等着手起刀落,血溅三尺那一胜利时刻的到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山坡下面那顶帐篷,窗口里那盏昏黄的灯光又亮了,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消逝着。过了许久,那盏灯光倏地一下消失了,顿时眼前漆黑一片。如今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马奔他们劳累了一整天了,应该都睡着了,都应该一个个在做着甜蜜的美梦。

他该动身了。

从山林到帐篷还有好一段距离,虽然树林里牵牵扯扯,脚下磕磕碰碰,眼前一团漆黑,但对于放牛娃出身的牛蛋来说,爬山扒洼如履平地,夜里走路轻快似风。

那狼狗是个十足的叛徒,一见他来,激动摇头摆尾,嘴里吱吱呜呜梦呓般叫着。伸爪俯头,做拜谒礼,随着又立起身子来亲吻拥抱他,热火得如同恋人。他虽然对它极为讨厌,但也心满意足,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将香肠和一包牛杂碎赏给那狼狗,它感激涕零哼哼哈哈地吃着。牛蛋扔下背包,拿出藏刀和手电,戴上蒙面头套,乘机向帐篷扑了过去。

帐篷的门上吊着一片帆布帘子,进去挺容易。他进去以后没敢动弹,屏气凝神听了好一会儿,四个人头朝门睡着,都在扯着鼾声。那鼾声可够惊人的,赛似四台濒临毁灭的拖拉机,此伏彼起响着,他被一种巨大的喧嚣声淹没了,吞噬了。那鼾声如霹雳炸响,似山崩地裂,一声声都在摧残着他脆弱的神经。这样也好,总比静悄悄地要好得多,至少说明他们一时半会也醒不来。

牛蛋绷紧的神经一下松弛了许多,便对着地面打开手电,一寸寸地往床上移。这是一个通铺,他们四个都四仰八杈地睡着,这个给那个身上搭着腿,那个又给这个搭着胳膊肘儿,一派盘根错节的景象。

牛蛋在蹑手蹑脚地走着,灯光也在一点点往前挪,终于看到这狗日的马奔了,而且是零距离的,在强光下毫发毕现。此时此刻,他的心跳骤然间加快了,血液也在急剧膨胀,直冲脑门,头发一根根地竖立起来,浑身的汗毛变得跟刺猬似地,眼睛红得像充了血。他瞅准喉咙正要下手时,不知怎么着,竟然把高高举起的刀子突然停在了半空中,眼前的情景无论如何让他下不去这个手。马奔睡得很酣畅,也十分地香,嘴里还憋着一疙瘩馍馍,把嘴巴顶得拳头那么大,脸上还沾着不少馍渣子,两只手里还紧紧地捏着两个白面馍。毫无疑问,马奔的确是太累了,没等吃完馍馍,就睡了过去。两只胳膊还紧紧抱着膀子,不知是怕冷,还是心里感到害怕。总之,他睡得十分可怜,整个身子像蚕蛹般弯曲着,眉头皱成一团,完全是一副愁肠百结的样子,跟他的实际年龄很不相符。不过他脸上还异常稚嫩,窝瓜形的脸上还长满着毛绒绒汗毛,鼻翼一吸一张的,小小的鼻孔宛然两只喇叭,在喷出似起似伏拉磨雷样的鼾声。

打量到这里,牛蛋那颗复仇欲极强的心猛然间碎裂成片儿了,他把这把寒光四射的藏刀往马奔眼前当啷一扔,踉踉跄跄地跑出了帐篷。

整座山林,被初春的气息鼓荡着,既凛冽如冰,又温润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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