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由皖入川的山道上,一队人马不紧不慢地行进。这是一批贩运货物的客商,大约有二三百人。

山道险恶,蜿蜒曲折。自古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多少游人客商渴慕天府之国的山川壮美物产丰富,却在山高路远峰峦叠嶂的天然屏障面前望而止步。

历朝历代有无数不畏艰险的人,在蜀道上送了命,然而他们的足迹所到之处,也慢慢开辟出一条供后人踩踏的路来。到了明朝,这条路已经成为联系四川和中原、江浙一带的干道。尽管道路依然坎坷难行,加之盗贼群集,危机四伏,但常年来往的行人仍然络绎不断,不失热闹。

这些长途跋涉的客商现在就走在这条古道上。他们声势浩大的队伍扰乱了深山中的幽静。翻过一座山,前面出现了一片茂密的树林,从树林中伸出的小道直通行人脚下。要钻山林了,客商们纷纷准备好防身的刀剑棍棒,以防半路上突然冲出一只猛兽或几个强盗。

这时,两声唿哨响起,紧接着,树林里传来一阵人声。果然不出所料,一群蓬头垢面的强人呐喊着跳出来,挡住了客商的去路。他们摆出一副随时要杀将过来的架式,扯着嗓子叫道:“客商们听着,想留条活命的,快快把银子和好东西送过来,不然你大爷们就要动手了!”

客商队伍中出现了一片惊慌的躁动。走在最前面的几个人却镇定自若。其中一个四十几岁的汉子听了强盗的喊话,微微冷笑,用宏亮的声音说道:“大胆的强盗,口出狂言。你们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想要银子可以,但要问问我的弓箭答应不答应!”

话音未落,从几个强盗后面嗖嗖地飞出几支响箭,朝这位汉子射来。汉子不慌不忙,弯弓搭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射过去。只听得从空中传来咔嚓咔嚓几声,众人睁大眼睛,看见对飞的箭箭尖和箭尖纷纷相碰,从空中折断,悠悠落地。

客商队伍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好箭法,好箭法!”有人情不自禁地为汉子的精彩表演大声喝彩。

一群强盗却被汉子的一手绝活吓呆了。他们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几个莽撞后生气歪了脸,挥刀就要往前冲,被头目一声喝住:“别去找死。他娘的,今天算是我们倒霉,碰上汪十四了!”

汉子哈哈大笑,指着强盗喝道:“胆小鬼,既然知道我是汪十四,怎么还不快快滚开,难道要我用箭为你们送行吗?”

强盗一听汪十四还要放箭,哪里还敢再多呆片刻?小头目气急败坏地挥挥手,众人赶紧掉转屁股,乱哄哄地重又窜进了密林之中。

令强盗们胆战心惊的这位汉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大侠汪十四。汪十四这次应客商的请求,为他们保镖,一路上已经用他的高超箭法和逼人气势吓退了好几股强贼。

汪十四本来是安徽歙县人,自幼失去父母,被一个云游四方的老和尚收留,带到四川峨嵋山上学了几年武艺。由于他性情刚烈,生性好动,老和尚最终还是放他下山。等到汪十四重返家乡,父老乡亲们看到的已不是当年衣不蔽体、瘦骨嶙峋、经常受人欺负的汪家孤儿,而是一个身材魁梧、气宇轩昂的壮实青年了。

乡亲们不久又知道,汪十四不仅长成了大人,而且还学到了一身厉害的拳脚功夫,精于骑术和射箭。

那时候,歙县地方有一些为非作歹横行城乡的地痞无赖,整天骑着高头大马四处闲逛,明抢暗夺,调戏良家妇女。汪十四年轻气盛,听说这事,就下定决心为民除害。

一天,他专门在街上等到了这帮家伙。就在他们拦住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百般侮辱的时候,汪十四怒不可遏地冲上去,三拳两脚就把他们打翻在地,要他们告饶,保证再不敢为害地方。这些家伙平时霸道惯了,想不到顷刻之间被年轻的汪十四杀去了威风,只好乖乖地服了气。

汪十四为人刚正、打抱不平的事迹很快在歙县传开,让老百姓精神振奋。大家为了答谢他,集资买了一匹骏马送给他。没想到这马性子很烈,汪十四骑它时,它乱踢乱咬。

汪十四一时兴起,当场翻身上马,在一片空地上由它疯狂地纵跳,自己抓牢马鬃,紧伏在马背上,直到它被驯服。然后,他让人取来弓箭,纵马放箭,指哪射哪,百发百中,连天上疾飞的鸟儿也成为中矢之的。

在围观汪十四表演驯马射箭的人群中,有一位商人,他正愁此去贩货无人保镖,见汪十四弓马娴熟,就一下子相中了。商人抓住时机,从人群中挤出,走到汪十四面前,拱手施礼道:“请问壮士姓名,家居何处?”

汪十四如实以告。商人竖起大拇指又说道:“原来是汪壮士!真是好功夫哇!我是经商之人,最近要长途贩运,正缺一个得力助手,壮士愿意帮帮忙保一次镖吗?”

没等汪十四回答,周围的人就七嘴八舌地说:“到底是商人好眼力,看上汪十四了。”

“没错,汪壮士保镖,保你一路无事,准发大财!”

“汪十四,别犹豫啦,凭你这一身本事,哪个强盗敢惹你?”

汪十四听众人说得在理,心想自己也没个正当职业,干脆就跟着商人走一遭吧。于是,他略微沉吟一下,答应了。

第一次保镖,汪十四就显出了他的不凡身手,把拦路抢劫的强盗射得人仰马翻,根本接近不了商队。就这样,他们安全而去,顺利归来。商人一趟生意赚了好多钱,重重地酬谢了汪十四,并建议他以后专门干这个营生。

汪十四保镖的名声迅速传开。此后,慕名而来请汪十四保护的商人络绎不绝,有本地的,也有不远千里从外地赶来的。而那些专事吃喝过往客商的强盗们也都晓得汪十四的大名,特别害怕他那一手不饶人的箭法,一旦听说汪十四来了,就乖乖地让开路。

久而久之,一些主要路段的强盗,因为汪十四经常护送大队客商经过,就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本来可以到手的钱财滚滚流过。他们被汪十四断了财路,日子过得很苦,不由得恨死了汪十四,恨不得食肉寝皮。无奈汪十四武艺高强,强盗们干着急没办法。

从二十多岁到四十多岁,汪十四在江、浙、皖、川一带的山道上为无数客商保了二十几年镖,名声越来越大,人却越来越老。他自己感到了心力交瘁,终于有一天感慨万端地说:“替人保镖是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干的事,我已经老了,却不作回家的打算,仗着会玩两下弓箭,成天奔波于这虎狼出没、盗匪成群的险地,用自己的性命换取高名,一辈子还能这样吗?说到底,男子汉大丈夫是不应该看重虚名的啊!”

汪十四说出这番话来,那是想了很久时间的。他说到做到,不久就告老回乡,不再为人保镖了。回乡以后,他买了几间房,置了几亩地,守着老婆孩子,尽情享受田园之乐、家庭幸福,不想再过问外界的事情。

商人们依然经常来往于各地,但是没有了汪十四这样的镖师,他们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那些强盗们肆无忌惮地抢夺他们的财物,往往搞得一些客商倾家荡产,有的甚至搭上了性命。一些商人虽然也雇了保镖,但都不是强盗的对手。

强盗如此猖獗,商人们就不敢去冒险,生意萧条下来。有人又想到了汪十四,大家一核计,联合了几十人齐到歙县,列队跪在汪家门外叩拜,恳求汪十四出山。

汪十四先是推托自己年老,力不从心。商人们不肯罢休,对他说:“汪壮士宝刀未老,雄风仍在,只要您出马,各地盗匪定然望风而逃,使我们大家免遭灾害。”

“汪壮士您不知道,那些穷凶极恶的强盗害得我们做不成生意。我们商人不做生意,只能穷愁潦倒,汪壮士难道就眼看着强人霸道,眼看着我们家破人亡吗?”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极其诚恳,说得汪十四动了心,大声答应道:“承蒙大家看得起汪某!汪某人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于是,当即回家整理行装,大笑着出门,挟弓带箭,与众商人一同纵马而去。从此,在各地的崇山峻岭之间,又出现了汪十四的马迹。在入川的山道上不战而制服一帮强盗,就是汪十四再度出山以后的事情。

四川的盗贼多,吃过汪十四苦头的也多。这些人听说汪十四重出来保镖,生怕又被断了财路,就聚在一起谋划用什么办法战胜汪十四,以除后患。他们在一处山寨密谋了几天,然后分头行动。

盗贼派人打探汪十四最近的去向,很快得到报告说,汪十四保护着一队客商再次进入四川地界,不几天就要经过山寨。强盗们大喜,接着就请神汉向山川雷雨的神灵祷告,乞求神灵保佑他们顺顺利利杀掉汪十四,用汪十四的头颅进贡神灵。

几名骁勇的马贼自告奋勇站出来,假扮成商人,被派到商旅队伍中结伴同行,随时密报队伍的进程。商旅队伍非常庞大,根本没有发觉有人混杂进来。

大队人马一步一步接近了山寨,商人们都有点担心,唯独汪十四镇定如常,指挥队伍继续前进。

前面有一堆乱石横卧在窄小的山道上。汪十四命人去搬开它们,队伍就停下来。

就在这时,只听见“咚咚咚”三声炮响,同时,几支嗖嗖带响的利箭直朝汪十四他们飞过来。

汪十四眼疾手快,操弓搭箭。正要拉满弓弦,猛然从身后窜出一个人来。挥舞手中的短刀,一下子砍在汪十四的弓弦上。弦断箭落,汪十四伏身躲过射来的利箭,手中却缺少得手的武器还击。

强盗射来的箭使几个商人当场毙命。众商人大惊失色,队伍开始乱作一团。山寨里的强盗听到炮响,早已向商人们冲过来,见人就杀,见物就抢。汪十四赤手空拳,奋力搏斗,终因寡不敌众,被强盗生擒。

汪十四被五花大绑押进了山寨。商人们四散奔逃,丢下的财物悉数进了山寨。强盗们人财两得,个个乐得手舞足蹈,相互庆贺。末了,他们把汪十四暂时关进一间很大的空房子里,把他的手足绑在大柱子上,一点也不让松动。强盗头目扬言,要等到黄昏以后,砍下汪十四的头供在香案上,祭谢山川雷雨的神灵。

强盗们大摆酒宴去了。汪十四听到他们阵阵狂笑,肺都要气炸了。他手足被绑,动弹不得,就瞪大眼睛四处张望,看见了一线亮光。

一扇小门轻轻地被推开,随即有一个女子从门后闪身进了大屋子,朝汪十四这边走来。汪十四定睛一看,这女子长得楚楚动人,脸上却挂着一副愁眉不展的表情。

女子走到汪十四跟前,对着他笑笑,低声说:“我看你的确是一条好汉,可怎么会被绑到这里来呢?”

汪十四正在气头上,一听女子这话,以为她也是强盗里的什么人,就愤愤然地用轻蔑的语调说:“少硋嗦,你是什么人?想劝我投降强盗吗?”

女子很委屈地说道:“好汉,你误会了,我是被他们抓来的良家妇女呀!”

汪十四这才缓和了口气,叹息道:“唉,原来你我都是强盗的俘虏。可惜你一个弱女子跌落在强盗手里,没人能救你出去了。”

女子却正色道:“好汉何必沮丧?小女子虽然身陷贼窝,但你可以救我出去。只怕你不肯。”

汪十四有点疑惑:这女子不是在说梦话吧,我自身难保,怎么能救她出去。除非她能首先解开我的绳索。可绳索打了死结,她无法解开。

女子看汪十四不说话,又接着说:“我可以用快刀割断你身上的绳索。但就怕我救了你之后,你就会像饿鹰一样一下子飞出天外,丢下我孤苦一人在这里辗转啼哭,被强盗们欺侮。”

汪十四赶紧说:“见死不救,非大丈夫所为。我若是只顾自己逃命,那也太无能了。

我汪十四曾在重兵包围之下进出自如,岂能被困在这小小的贼窝?你放心,我保你安然逃出山寨。”

女子点点头,从那边拿过一把利刀,咔嚓几下用力割断了绳索。汪十四得以松绑,活动了几下手脚,顾不上道谢,瞅见屋里还有弓箭,就全部带上,左手拉着女子,右手提着那把快刀,悄悄地出了大屋。

屋外几百步外刚好有一匹骏马。汪十四带着女子,弓着身子,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一刀割断马缰,抱着女子翻身上了马,向寨门驰去。

几个放哨的强盗见一匹骏马飞奔而来,急忙张弓放箭,有的要关闭寨门。汪十四看得真切,早已射出几支连环箭,把哨兵射倒在地。骏马踏过哨兵的尸体冲出了山寨。

盗贼们这才意识到汪十四逃跑了,纷纷上马追出来。他们人多马快,很快就离汪十四只有几十步远了。汪十四在马上扭头厉声喝道:“来,来?狗强盗,汪十四的弓箭不是吃素的,不怕死的尽管来!”

强盗们不听,还往前追。汪十四连发数箭,嘭嘭嘭,弦声响处,强盗应声栽下马来好几个。其余的见势不妙,连忙止步,在那里骂骂咧咧,就是不敢打马再追。

强盗最终还是拿汪十四没办法,只好放他走了。汪十四和那女子同骑一匹骏马,迅速离开了这一带是非之地。奔驰了足有三四十里地,才放慢了速度。

汪十四在马上问女子的姓名,女子悲喜交集,哭诉道:“我本来是官宦人家的女儿,父亲是御史台的给事中,现住京都。一年前,父亲派人接母亲和我到京都,半路上被这帮强盗拦截,抢去财物不算,还把老母亲和丫环们全都杀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山寨里,备受凌辱糟踏。我之所以苟活偷生下来,是希望世上或许有哪一位英雄好汉,能救我出虎穴,与京都的父亲见一面,死而无憾。今日幸遇恩公,小女子这下子安心了,好汉你是我的再生父母,下辈子我就是当牛做马,也一定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你不要这么说。我汪十四今天能死里逃生,全是依仗你见义勇为,出力相救,汪某人感激不荆此去京都路途遥远,我看你孤身一人,难免再遭不测,不如让我再护送你去,也算是对你救命之恩的回报吧。”汪十四真心诚意地说。

于是,汪十四带着女子直奔京都。一路上,他像一个父亲似的悉心照料女子的起居饮食,行走几千里地,不起一丝邪心。他们陆路乘车;水路坐船,马不停蹄,不几日到了京都。

小女子找到了父亲,父女俩大难后相逢,抱头痛哭了一常当女子的父亲得知是汪十四救了自己女儿时,非要重重酬谢汪十四不可,并恳切挽留他在京师多住几日再走。汪十四坚持不肯接受礼物馈赠,与女子的父亲寒暄几句,就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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