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风雪来客

腊月初五,朔风凛冽,谢云扬从墓地巡视归来时已是傍晚。

外面大雪纷扬,屋内光线略嫌昏暗,他放下手中的灯盏,习惯性地走到红泥小炉旁,坐在老旧的椅子中。炉上的酒温得正好,窗口处寒风吹来,窗棂上的碎纸哗哗乱响。

他斟了酒,目光淡淡地瞧着窗外。

窗外正对着湄河,隆冬时节河上已结了厚厚的冰,过了河是隐在风雪中的漠漠平林,平林之外则是大片的墓地,业已被大雪埋没,唯有稀疏的墓碑指着苍穹。

在这里守墓十年,此时谢云扬举起酒杯,轻易就能找到她的方向——

墓地的西北侧与树林交接之处,透过茫茫风雪隐约能看到两座较其他更为高大的墓碑,其中一座下面就是她沉睡的地方。

他举杯对着那座隐在风雪中的墓碑,低声自语:“眉君,再过一两天子夜优昙就会开花。守了十年,我们终于等到了呢。”消瘦沧桑的脸上显露出温柔的神色,唇边有暖意蔓延。

仰头,温热的酒滑入喉中,他微不可闻地叹息。

屋外寒风依旧呼啸,风中马嘶忽起,夹杂着孩童的啼哭与女子隐隐的说话声,谢云扬诧异地皱眉。

这片墓地除了清明时有人前来扫墓外,平时罕有人至,值此隆冬寒雪之时更是荒无人烟。他也习惯了在这样的安静里,独坐着陪沉睡地下的女子说话。此时又是谁在此喧哗?

窗外有几个身影闪过,破旧的门板被人轻敲了几下,接着传来少女焦急询问的声音:“有人吗?”

谢云扬提起灯盏,过去开了门。

门口站着名素衣的少妇,面上蒙着白纱,怀中抱着个正哇哇啼哭的孩子。她的身后立着两名少女,一着紫衣,一着青衣,衣衫均略微凌乱,带着尚未干涸的血渍,似乎刚与人交战过不久。

河对面的林子里停着辆马车,马儿耷拉着脑袋呼呼喘气,像是不堪重负。

“这里还有别人吗?”青衣少女探头朝里望着,抬脚欲进门,却被那少妇拦住。少妇将孩子交在紫衣少女手中,朝谢云扬低声道:“打搅了。”谢云扬沉默着摇头,侧身让开,让她们先进屋。

青衣少女显然甚是着急,进屋里打量一圈,道:“地方还不错,夫人暂且在此避避,我去将那些人引开。流霜,你好好照顾夫人和小公子!”

少妇抚着她的肩,颔首道:“三天后在云安镇会和,你小心……”却猛然咳嗽起来,忙用锦帕捂着。名叫流霜的少女亦担心地看她,毅然道:“就算拼了命,流霜也会保护好夫人,你万事当心!”

青衣少女点头,再不多言,出门几个起落便上了远处的马车。马嘶响起,车子疾奔离去,雪地上唯有两道车辙蜿蜒向远处,并无足迹。

谢云扬暗暗赞了声好轻功。

少妇咳嗽罢,朝谢云扬歉然道:“贸然打扰,实在抱歉。只是……”她还未说完,谢云扬已低声道:“无妨,北侧屋子空着,你们在那里歇息吧。”说罢,也不问她们是为何事在此暂避,只是抱着剑向旁让开,嘴唇紧抿。

火炉上酒香四溢,流霜眼看夫人禁不住冷气,便道声叨扰,给少妇斟了酒。少妇拢在袖中的纤手伸出,接住那木杯瞧着,唇角微微勾起。她纤细的无名指上戴着只翠玉戒指,碧莹莹的指环上盛开着五瓣娇小嫣红的梅花,花瓣下有流云萦绕,做得十分精致。

如此熟悉的流云红梅乍然映入眼中,谢云扬震惊地瞧着那戒指,半晌说不出话来——她手指上戴的竟是梅影戒!

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发抖,谢云扬只觉口干得厉害。

少妇喝了酒,道声谢,又叮嘱道:“如果有人问起,还望前辈替我们遮掩遮掩。”谢云扬干巴巴地说了声“自然”,依旧怔怔地站着。

流霜朝着谢云扬感激地一福,扶着少妇进了屋。

屋里陈设极简单,打扫得却很干净,少妇四顾之时脸上不无诧异。这屋子门前有流水环绕,后面傍着青山,屋内桌椅均为青竹所制,虽简陋却整洁。甚至刚才那木杯,虽然已陈旧,但上面雕刻的梅花依旧清晰,酒中亦有淡淡梅香萦绕。刚才进门前,她亦看到山脚有成片的梅林……

多少年前,曾有人对她说过要找一处这样的所在,与她安度余生。可世事难料,曾经想求取的那样简单的幸福都已成空。如今意外地撞见曾约定的场景,可惜许诺的人早已不在。她叹了口气在桌边坐下,从包袱中拿出笔墨铺好,平复了心绪,向流霜道:“我现在修书一封,若有什么不测,你务必要将信交到庄主手中。”

“夫人!”流霜惊呼,顿时跪倒在地,“流霜誓死要保护好夫人!”

“不许抗命!”她疾声吩咐,又环视四周,淡淡道,“这地方很好,若真的死在这里,我也没什么可遗憾的。”说罢提笔,流畅的蝇头小楷一路挥洒,末尾署上她的名字:沈眉君。

青石所制的门吱呀推开,待谢云扬进去后又重重地合上。蜿蜒的暗道湿冷而狭窄,他提着灯笼走了一阵,眼前陡然变得开阔,却是个大而亮堂的山洞,洞顶有昏暗的光射入,鹅毛雪片纷纷落下,在山洞中央积成个雪堆。

山洞四壁收拾得很平整,正前方立着桌案,案上一盏孤灯忽明忽灭,旁边端正地摆着个灵位,上面清晰地刻着一直埋在心底的名字:沈眉君。外面寒冷至极,洞内相对温暖些,他将灯盏放好,拉过青竹椅子在案边坐下,对着灵位喃喃:“眉君你看,子夜优昙就要开了,我们也很快就能见面啦。”说着指了指案边养着的一盆花。

“今天见到一个女人,她手上的戒指竟然同当年我送你的梅影戒一模一样。十年了啊眉君,自从当年我将梅影戒埋在你的墓碑下,就再也没见过。今天再见到那戒指,又想起当年你的样子。眉君……”他垂着头,忽然说不下去了。

旧时记忆纷至沓来,那枚碧莹莹的戒指在脑海中印得深刻,挥之不去。

依稀是当年她戴着梅影戒,调皮地将手指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唤他“云郎”。

依稀是那天他匆匆赶到,却只看到她的灵位和端正摆放着的梅影戒,还有那冰冷的坟堆……

他垂着头,一语不发。

二生死茫茫

年轻时的谢云扬是个浪子,嗜酒、居无定所、爱打抱不平,虽有一身好武功,但经常被人揍得抱头鼠窜。并不是他武功不敌对方,只是他觉得偶尔这样落魄的逃命很有意思。

那时他才十八岁,没有醇酒美人,没有宝马雕车,也并非年少多金,但是过得很开心。

遇到沈眉君的时候,她正在被人追得满街跑,那时候她还是个假小子的打扮,看着不过十六七岁左右。

谢云扬觉得很有趣。看得出这个少女武功不弱,追她的是几个街头混混,再多几个人也不过是她的手下败将。少女逃跑的时候注意避让着路上的行人,是以跑得很慢,而那几个混混却是横冲直撞,弄得满街凌乱。谢云扬看着热闹,便尾随他们到了城外。

出了城,少女的步伐明显加快,那几个混混再也跟不上,不多时就已被甩在远处。那少女一路奔到河边,抱膝坐下后就没了动静。谢云扬觉得奇怪,走上前才发现她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哭泣。他于是走到她身边坐下,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

“你是谁?”少女抬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往旁边挪了挪。

“我叫谢云扬!”他嘻嘻笑着,有点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能探问道,“你武功明明不弱,刚才怎么被追得到处跑呢?”

“我跟他们赌钱输了,他们追着要钱,我又没钱,只能跑。”少女撇着嘴,“都怪那该死的小偷,把我所有的钱都偷了!”

“这样啊……”他拉长了声音,朝她眨眨眼,“那我带你再去赌钱,把输了的都赢回来怎么样?”

“可我没钱。”

“我借给你,赢了算你的,输了也不用还我。”

“你真仗义!”少女转悲为喜,抹了把眼泪,重新整整衣冠道,“我叫沈眉君!”一双灵动的眼睛眨巴眨巴,俏丽的脸上带着几许调皮。谢云扬暗暗咋舌,都说人如其名,可这姑娘却偏偏相反,名字如此稳重,性子却又如此灵动调皮,不过还真是可爱!

于是两个人就去了赌坊,用半天的时间赚回了许多银子,还了那些混混的钱,还有许多富余。沈眉君拿着银子嚷着要去吃好吃的,他拿手敲敲她的头,揶揄:“还是先买身衣服给你换上吧,这样男孩子的打扮可难看了。”

沈眉君的脸瞬时红了,小声道:“真的很难看么……”

“换上女儿家的装扮就好看啦!”

于是两人逛街买了衣服,又沿着街边小店吃了许多东西,最后抱了两坛酒到城外的一座亭子里,喝得酩酊大醉,一起躺在草地上嘻嘻哈哈地闹。醉中争相不用轻功徒手爬树,看谁爬得高,结果摔下来无数次。对于初见时的情形,谢云扬记得无比清楚,在后来数年的时光中,每每忆及此,总能让他在枯燥而孤寂的日子里会心而笑。他甚至会独自抱着酒坛子喝醉,然后独自爬树,再然后,双眼潮湿地躺在地上,呆呆地望着不远处的墓碑。

那天醒来时,两人都躺在树桠之间,清晨的阳光透过交错的枝叶斑驳地洒在她的脸上。她的唇微微勾着,仿佛梦里也在欢笑,脸蛋上还有未褪尽的酡红。谢云扬呆呆地看着。沈眉君说她是背着爹娘偷偷北上,想体验传说中的江湖。谢云扬说他在江湖中已摸爬滚打了很多年,可以带着她一起闯荡。那之后他们形影不离地游戏了三个月,走了很多地方,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

沈眉君的小名叫“梅儿”,所以谢云扬花了所有的积蓄,找能工巧匠制作了一枚戒指,选翠玉做指环,以红色宝石做成梅瓣,再用白玉镂刻出流云样子,环绕衬托在梅瓣之下。流云上间或有细微嫣红的小点,仿佛梅影映于云心。他为其取名梅影戒。

将戒指送给沈眉君的时候,她笑得眼如弯月,踮起脚尖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有次,他们喝醉了躺在屋顶,沈眉君醉眼迷蒙地说:“云郎,等我们玩累了的时候,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盖个茅屋,种上梅花,然后酿着酒,赏着梅。再养些小鸡小鸭,闲了就逗它们玩。你说好不好?”

“好啊。”谢云扬咕嘟喝了口酒,眼中笑意满满。

沈眉君又神秘兮兮地从怀中掏出个小瓶子递给他,“这是子夜优昙的种子,相传每十年才开花,花开时盛美异常。”

“哦,等它开花的时候,说不定我们都已经有小娃娃了。”他借着酒意调笑。

“云郎!”她本就醉红的脸愈发红了,坐起身背对着他,羞涩掩面,吃吃地笑。星辉漫天,夜风微凉,与心爱的女子喝着酒,说笑着,谢云扬只觉岁月静好。

相识的一年半无比欢愉,直到那天他们在酒楼里吃完饭要离开时,迎面碰上几个风尘仆仆的路人。谢云扬拉着沈眉君的手,想绕开他们,沈眉君却呆站着不动,耷拉着脑袋唤道:“娘!”

那个雍容华贵的女人脸上满是疲惫,只冷冷地看了谢云扬一眼,问道:“梅儿,这是谁?”

“他是我的朋友,谢云扬!”沈眉君喜滋滋地回答。

谢云扬拱手正要行礼问好,却被打断。

“谢云扬?”沈夫人挑剔地看看他略有些皱的衣服,又转身将女儿的衣衫抚平,温言道,“梅儿,出门在外要好生照看自己,不要随便和外人说话。你看看你,哪里还像个名门闺秀了?”说着,唤身后的侍女,“合欢,带小姐去换衣服。”

“娘!”沈眉君抗议,“云郎他……”

“去换衣服!”沈夫人肃容,不怒自威。原本牵着的手不知何时已放开,沈眉君被合欢拉着不情愿地走了几步,又从她手中挣脱,跑到谢云扬身边踮起脚尖道:“等我说服了母亲,就来找你。”说罢,嘴唇有意无意地从他耳际掠过,她的脸颊已然红了。

沈夫人寒着脸,拉着沈眉君拂袖而走。谢云扬站在那里,耳际的温热还在,她的呼吸依旧萦绕,含着淡淡的香气。既然如此,那就先等等吧,否则看沈夫人这样子恐怕会越搅越乱。

那时,他习惯于万事随缘,对很多事都不太上心。

谢云扬回到客栈后等了一整天,没有任何音信。

次日傍晚,他正坐立不安地在客栈大堂转悠时,有个女子闯入客栈,他认得那是昨天被沈夫人唤作合欢的女子。

“谢公子!”合欢直奔上前,微微有点气喘,欣喜道,“小姐说得没错,你果然在这里。”

“眉君呢?”他急切地问。

“小姐病了,让我来给你传个信儿。”合欢抓起桌上的茶杯润喉,续道,“昨天小姐跟夫人闹起来,结果旧病复发,现在正在调养呢。”她看了看左右,凑近了悄声道:“小姐怕你着急,让我来传句话,说她会跟夫人再商量,让你先等着别乱动,不然惹怒了夫人就不好了。”

“那眉君现在如何?”谢云扬大为着急。相识半年,他从不知道沈眉君有什么会复发的旧病,想着沈夫人那张寒冰般冷肃的脸,还有沈眉君那单纯直率的性子,生怕她出什么岔子。

“病得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合欢叹了口气,“好在这病以前发作过几次,夫人按照旧时方法医治,也不会有大碍。”

谢云扬松了口气,探问:“那眉君现在何处?”

“夫人在城里有位故交,他们在城外有座庄园正好空着,所以打扫出来给我们居住。”

“那庄园叫什么名字?”

“绿柳山庄。”合欢如实回答,又狐疑地看了看他,“谢公子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了解一下而已,既然有个安稳的住所,我也放心了。”

“那就好。天色也不早了,公子且请休息,小姐再有吩咐时我自会来转达。”合欢看了看天色,告辞离去。

合欢离开后,谢云扬坐在大堂的窗边,对着外面穿梭不息的人流呆坐了很久。直到夜幕渐落,他心里实在担忧,于是打听了绿柳山庄的位置,疾奔出城。

凭他的本事,要找沈眉君的住所自然轻而易举。

山庄正殿中灯火辉煌,下人来往不绝,他拣着暗影前行,落在院中一棵老树上,将身子藏在密密层层的枝叶里。

正是仲夏,夜里空气热而闷,对面的窗户开着,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屋里面的卧榻上有女子侧卧,身上盖着轻纱。旁边放了一大盆冰,有婢女用风轮不停地将凉气吹向床上的女子。其他婢女匆匆往来,却都是轻手轻脚的,似乎不敢惊动沉睡的人儿。

屋外,沈夫人坐在廊下的太师椅上,脸色阴沉,她的身边坐着位大夫,正埋头翻着医书。

谢云扬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身上渗出细密的汗,将衣服黏在身上,极不舒服。他小心翼翼地换了个姿势,不期蹲得太久,腿竟有些许的僵,稍不留神,脚下的树叶哗哗落下。

“叮!叮!叮!”十数枚钢针急速向他射来,钉入身侧的树枝上,他忙翻身下树。站稳时,就见沈夫人气势凌人地站在门口,正冷冷地盯着他。许是这个女人太过强势,被她这样盯着,谢云扬心里竟有点毛毛的。

“你来做什么?”沈夫人远远地问。

“我来看看眉君,她……”

“跟我来。”沈夫人打断他,率先走进旁边的大厅,正襟危坐。

谢云扬只得跟过去。毕竟她是沈眉君的母亲,他未来的岳母,不管她的态度如何,他不得不遵从。

“梅儿已跟我说了所有的事情。”沈夫人看着他,高贵中带着疏离。许是她经历过太多世事,目光总是冷锐而沉稳,即便沈眉君病重,她依旧镇定自若,仿佛一切皆在她的掌握之中。

谢云扬恭敬地听着。

“母亲,先生的方子写好了,请您过目。”突然有清悦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这声音像极了沈眉君,谢云扬猛然一震,转过头去看她。捧着药方进门的女子着一身黄衫,眉眼身量与沈眉君颇为相似,只是少了沈眉君的那份灵动,气质也略有不同。

“这是……”他诧异地张口。

“这是梅儿的姐姐,眉音。”沈夫人难得好心了一回,主动解释。

那女子将药方交给沈夫人,转身出去了。谢云扬重又坐好,恭敬地听沈夫人教诲。

沈夫人依旧寒着脸,斥道:“梅儿自小有不足之症,在家里好生调养着没什么大碍,可这一年半跟着你胡闹,身子也变差了!”她瞪着谢云扬,自有威严,“昨天她不过是着急上火了些,饮食也没进多少,竟然就引发了旧疾,你说是要对她好,可你是怎么照顾她的?”

“是我的不是。”他慌忙起身认错,大为忐忑自责。

这些日子风餐露宿,虽然玩得开心,却未料到她的身体竟是这般羸弱,若早知如此,他绝不会那般大意。悔意无以表述,他只能垂首躬身立着,心紧紧地揪成一团。

“罢了。”沈夫人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也是我太心急苛责了。”她抬头又看向谢云扬,“你先回去吧。”

“那眉君她?”

“梅儿正病着,情绪不能起伏,若见了你,恐怕对她更不好。”沈夫人依旧寒着脸。

“那我和她的事?”

“梅儿是我最疼爱的女儿,该怎么做我自有分寸。你走吧。”仿佛是真有些倦了,她唤侍婢揉着鬓间,再不说话。

侍立在她身侧的合欢走过来向谢云扬福了福,道:“谢公子请吧。”引着谢云扬出了门,向他低声道:“听夫人的意思,她会以小姐的心意为重,谢公子且请放心。”谢云扬低声道了谢。

回到客栈后谢云扬一夜无眠。次日忐忑地过了半天,依旧没有半点消息,他心烦意乱之下抱了坛酒直奔河边。那是他和沈眉君最爱去的地方,有河水潺潺,河畔碧草青青,天朗气清之时,在这里并肩坐着,当真畅意至极。

而此时河边只有他一人。心绪烦乱,他只好闷闷喝酒。按他素日的酒量,一坛酒下肚也不过是酒意微醺,今日大抵是心情不好,没喝多少就已有了醉意。

直到日近西山时,谢云扬已然沉醉,而坛中的酒只不过喝了一半而已。

醉意朦胧中,他似乎看到了沈眉音,恍惚中来人又是沈眉君,清悦的声音响在耳畔,她甜甜地叫他云郎,无限柔情。

夕阳余晖洒在她的脸上,淡淡的晕红娇羞,嘴角的笑意却是调皮的。他悬着的心略有放松,将她揽入怀中,轻唤她的名字。晚风脉脉,斜阳正好,他终于心安,拥着她睡意渐浓。

他是被伙计的拍门声吵醒的,伙计焦急的声音传来,驱走所有的睡意。

“谢公子,快开门,快开门!”

谢云扬揉了揉鬓角环视左右,发现自己身在客栈。依稀记得昨天在河边沉醉,再然后……完全记不清发生了什么,也不记得是怎么回来的。想起昨天沈眉君模糊的容颜,他霍然惊醒,奔过去开了门。

“谢公子你可开门了!有位姑娘找你。”伙计松了口气,指着站在身后的女子。门外是沈眉音,她遣走了伙计焦急道:“谢公子,梅儿命在旦夕,需要你相助,你帮还是不帮?”

“当然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听她的语气,谢云扬已被吓了一跳。

“梅儿的病情加重,需要一味药叫做胡藤花,这种药生在深山里,城中的药铺最近也没这种药材,仓促间根本没处寻找!听说城外的山林中有这种药草,你同我一起去采些回来吧。”

两人匆匆出了城,直奔深山。

谢云扬原以为采药是件很简单的事情,却不料此行却极为波折。

他们进了山,适逢天降大雨,山路泥泞湿滑,沈眉音行走时不慎跌落悬崖,右腿伤得严重,几乎不能行走。他为了救她也负了很重的伤。

山间大雾弥漫,两人在崖底完全无从辨认方向,只能四处乱闯,还得抽空医治伤口。第三天的傍晚,他们终于在乱石堆里采到了一株胡藤花。彼时两人均已疲惫不堪。因沈眉音伤口未愈,行走山路多有不便,因此谢云扬将胡藤花交在她手中,背着她在泥泞的山路中艰难前行,却不慎滑倒,沿着陡峭的斜坡一直往下滑,直至昏迷。

他不知道昏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躺在青草地上,天依旧阴着,旁边是湍急的河流,身上早已疲软无力,而沈眉音已不知去向,连带着那株胡藤花也消失了。

他打了野味果腹,忙去寻沈眉音,第二天的傍晚,终于在河流下游的荒草中发现了她。那时她已饿得浑身乏力,所幸那株胡藤花还在,而阴沉了多日的天气终于放晴。

当晚,谢云扬凭着星象辨清了方向,便和沈眉音启程,在第三天后晌出了山。没有片刻休息,两人问了路买了马,怀揣着胡藤花马不停蹄地赶往绿柳山庄。

到绿柳山庄时是次日黄昏时分,夕阳斜斜地挑在山头,流云被染成凄艳的血色,谢云扬蓦然觉得心惊。

山庄里一片哀音,来往的下人各个身着丧衣,神色凝重。还未到正殿就见门口皆是素色,像是刚刚办过丧事。沈眉音哇地哭了出来,跌跌撞撞地跑进去,他也跟着疾奔,迎面碰上拄拐前来的沈夫人。

十日未见,沈夫人仿佛苍老了许多,举止依旧高贵沉稳,但掩不住眉目间的悲痛与脸上的憔悴。她指着谢云扬,悲伤而愤怒地道:“你怎么现在才来!”

握在手中的胡藤花被捏成碎段,他踉跄着往前走,看到殿中陈设着简单的灵位,那上面清晰地刻着三个字——沈眉君。

灵位前面端正摆放着那枚他送的梅影戒,碧莹莹的指环,乳白的流云和嫣红的梅瓣。曾经它被戴在她细嫩的指上,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可如今伊人已逝,唯有这枚戒指空荡荡地摆着,格外显得凄清。

心瞬间被掏空,他呆呆地站着,脑中一片空白。

终究是来迟了,那个灵动活泼的女孩子,竟然就这样被病魔夺去了生命,如此突然地离去!他跪倒在地,无声地痛哭。沈夫人说眉君是在他离开后的第二日病情加重,然后药石罔效,猝然离世。弥留之际,她还唤着“云郎”。她指着谢云扬,痛斥道:“你说要照顾梅儿一辈子,可是就连一株胡藤花,你都不能及时采到!你这个……混账!”

谢云扬默然跪在她的灵前,悔恨自责与悲痛交织,茫然中指尖触及怀中的小瓷瓶时,霍然清醒。他抬眼,暗暗祷告:“眉君,等我十年,十年后我会捧着盛开的子夜优昙来找你!”

当晚他跟着沈夫人去了墓地。矮矮的新坟前,他将那枚梅影戒端正地摆放好,心又揪痛起来,仿佛她还戴着戒指,攀在他脖颈上撒娇,娇憨地唤他“云郎”。可是她已沉睡,数尺深的坟土,是生与死的距离。

他在坟前郑重地许诺,余生将陪着眉君,不离此地半步。

那年他才十九岁,却忽然收敛了所有的年少轻狂与不羁嬉笑,心境苍凉了很多。

此后的十年,谢云扬按照他们曾经的约定,在湄河畔建了茅屋,种了大片的梅林,在心爱的器物上刻着梅花,孤独而坚定地成了这片墓地的守墓人。虽然他真心守护的,其实只有那个女子。

给沈眉君立墓碑的时候,他将梅影戒埋了下去,然后在她的墓穴旁再造了一座空墓,早早地立好了墓碑。

“先室沈氏眉君之墓”

“武陵人谢云扬之墓”

两座墓碑并排而立,比周围所有的都要显眼。他永远记得那句古老的歌谣——

冬之夜,夏之日,百年之后,归于其居;

夏之夜,冬之日,百年之后,归于其室。

时光忽然停在了十九岁那年,此后世间所有的烈火烹油、簪缨繁华,都再也与他无关。

谢云扬依旧爱喝酒,常常会对着对面的虚空喊一声干杯,然后灌下一整坛的酒。没事的时候,凭记忆画着她的面容,精心地照料着子夜优昙,偶尔对着她的灵位说话,偶尔到她坟前坐着,整日整夜,或低声诉说,或静默。

就这样,十年弹指。

雪依旧在无声地纷扬,空静的山洞里,啪的一声,泪落在青石板铺就的地上。

谢云扬抬起头,从山洞顶的缺口望出去,只有漆黑的苍穹,而山洞里则只有一盏孤灯明灭。多少个夜,他就这样呆坐着想念她,或痛苦,或甜蜜。

岁月将思念酿成一坛烈酒,有着浓烈扑鼻的香气,入喉时却是火辣辣的痛。他忽然起身,提着灯笼奔出山洞,一路跌跌撞撞地出了密道,再奔出茅屋过了湄河穿过树林,在茫茫风雪中,他凌乱的脚步停在她的坟前,然后无力地坐倒。

不知道是谁写过这样几句话: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他垂着头,指尖抚着冰冷的墓碑,声音沙哑:“眉君,这些年,我是多么想你。”

三似是故人

沈眉君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并非因为身处困境,而是为了这个孤独的守墓人和这座茅屋。

茅屋与当年他们的约定如此相似,而那个守墓人呢,她初时并未细细打量,此时回想起来,只觉得他和当年那人竟有几分相像。

只是那人当初是英姿勃发的青年,唇角总挂着懒散而随意的笑,做起事来又精神奕奕。而这个守墓人虽然眉眼与他相似,但瘦削孤僻,似乎惯于沉默,与记忆中的那人的英气迥然不同。

“云郎……”她在心底默念,叹息。

实在翻覆难眠,她起身走出门去,就见那守墓人正踉跄着奔走在大雪覆盖的河面上,然后穿过树林,最终停在远处,那里依稀是一座墓碑。她好奇地跟他走过河面,靠得近些才发现守墓人端坐在墓碑跟前,身侧的灯笼里烛火随风摇曳。

沈眉君莫名地觉得压抑,想要继续上前,寒风凛冽刮过时她身上寒意蔓延,一个喷嚏打了出来,而意识也猛然变得清醒,她顿住脚连忙返回住处——

好奇什么呢?云郎在十年前就陪着他的师妹走了,这个守墓人怎么可能是他?

清晨时分,大雪初停。

沈眉君醒得很早,流霜照看着孩子,她推开破旧的木门,风裹着雪气扑入怀中,不由冷得发颤。

半宿深雪,昨夜的脚印已被风雪埋没,积雪能没到小腿。昨夜的情形浮上心间,她下意识地望向守墓人昨夜驻留的地方。

满天满地蒙蒙的雪白,那片墓地里早已辨不清事物,林子里一株株挺拔高大的秃树被雪覆盖着,像是白色石碑直指苍穹。

在那成片的碑林中,有个白色的东西正缓缓挪动。

沈眉君眯了眯眼细看,发现那缓缓挪动着的竟是守墓人——他竟然冒着严寒风雪,在墓地中坐了整夜!她裹紧了衣衫,踏上被雪覆着的冰河,风掠过耳际,夹杂着扬起的雪渣,刮在脸上生疼,覆在面上的轻纱被风吹着乱舞,她忙将其理好。

守墓人愈走愈近,经过她身边时深深看她一眼,擦肩而过。

过了冰河进入树林,沈眉君认真看覆满雪的地面,终于发现端倪。林中道路早被大雪掩盖,在那看似平整的雪面上,仔细辨看时仍能发现星星点点的几处微微凹下去,比其他地方的积雪略浅。

这些应该是脚印吧,她轻笑了出来。看来昨夜深雪,又有一拨追兵从此经过而让她侥幸逃过一劫。

如此算来,就只剩最后一拨追兵了。

悬着的心稍稍放松,沈眉君折身欲回,好奇心却再次作祟,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昨夜守墓人驻留的墓碑上,脚步也不受控制,踩着没过小腿的深雪,慢慢走了过去。两座挺立的墓碑,墓碑旁有片积雪被压得很平,大抵是守墓人坐过的地方。

沈眉音将手笼在袖中御寒,转到墓碑前面,目光轻飘飘地扫过。

“先室沈氏眉君之墓”

漆黑的字印在雪白的碑面上,银钩铁划,是记忆中熟悉的笔迹。她脑中轰然一响,险些跌坐在地。稳住心神再看一遍,那上面依旧字迹分明地刻着她的名字,她的目光向旁挪动,看到旁边墓碑上的那行字:武陵人谢云扬之墓。

云郎死了!她悚然一惊,脑中晕眩,目光落到墓碑后平整的雪面时才稍稍镇定——并没有凸起的坟堆,看来这只是座空墓。

眼神再次扫过为她而立的墓碑,联想到这个古怪的守墓人,一个荒唐的想法忽然在脑海中闪现:会不会云郎以为她死了,所以立此墓碑,然后造了空墓,等他日大限将至再入此空墓,两人比邻而居?这个荒唐的想法越来越清晰,她甚至相信事实就是如此——否则这个守墓人为何与云郎那般相似?茅屋为何与当年他们的约定如出一辙?这两座墓碑又是怎么回事?

呆坐许久,初见时的震惊与胡乱猜测渐渐平复,她望着远处那座茅屋,暗暗告诉自己这不可能。

云郎早已与她青梅竹马的师妹走了,怎么可能会在这里?寒风夹杂着雪渣吹个不停,沈眉君裹紧了外衣望着茅屋方向,往事袭上心头,心骤然缩紧。泪一滴滴地渗出滴落在雪中,冻结在寒风里。

先室沈氏眉君……云郎,如果这真是你立的碑,如果你真的把梅儿当作你的妻,当初为何要离去,不留只字片语?

四大梦初醒

十七岁那年偶然的相遇,是沈眉君此生最值得珍藏的回忆。然而那样短暂而快乐的生活,却在她路遇母亲之后戛然而止。峰回路转,她原以为真实得可以永远抓住的幸福被证实只是场虚假的幻梦,而他仓促离去,留给她的只有失落与心痛。

被沈夫人带到绿云山庄后,沈眉君施尽了平日里的所有手段:撒娇卖痴、佯装生气、和母亲哭闹甚至绝食,闹了整夜,却毫无效果。

第二天实在无法,她只好软言软语地哀求母亲,试图说服她。而沈夫人的回答永远是相同的,她说:“梅儿,你和清远山庄的华公子早有婚约,不管那个谢云扬对你如何,你绝不可背信弃义!”

“可那是你们许下的婚约,并不是我的心愿。现在女儿有了喜欢的人,这桩莫名其妙的婚约早该作废。”她垂着泪珠反驳。

“现在沈家有难,必须借助清远山庄之力才能渡过难关。梅儿,你是爹娘的独女,不管你是否情愿,这桩婚事绝不可背弃。否则……沈家恐怕就会败落了。”沈夫人沉稳老练的脸上露出沧桑的疲态,她抚着女儿的额,温言道:“跟娘说,那个谢云扬到底有多好,让你这样放不下?”

“云郎……”提及谢云扬,沈眉君脸上终于露出笑意。

那时她未经世事,并不懂母亲经历风霜后的老辣城府,也不懂母亲的无奈和果决。

从初识的场景,到后面相处的点点滴滴,沈眉君将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跟谢云扬在一起时的万种快乐,她说也说不尽,直至暮色四合时她才停止讲述。她靠在母亲身上,语气中有殷切的期盼:“娘,你总该明白女儿为什么那么喜欢云郎吧?”

“唉。”沈夫人叹气,“罢了,你先歇着,容我再想想,毕竟这桩婚约事关重大。”

见母亲脸上终于露出的慈爱和妥协,沈眉君稍稍放心。那晚的饭食很香甜,尽管心情抑郁烦乱,她依旧吃了很多,然后困意浓重,不到入夜就昏然而睡。

黑甜一觉,不知所之。

次日从沉睡中清醒,沈眉君简单梳洗后便去找母亲。她到了客厅时,就见母亲端坐椅上,她的对面坐着位黄衫的女子,眉眼和自己十分相似,只是气质略有不同。

那位姑娘见沈眉君进门,便起身道:“这位可是沈姑娘?”

沈眉君虽诧异,却还是应道:“正是,姑娘怎么称呼?”

“我叫柳如梅,今日贸然造访,是为了师兄谢云扬的事。”

“哦?”沈眉君落座,抿着茶打量来客。这位女子的容貌与她实在相似,而她又从未听谢云扬提起过他有什么师妹,是以非常好奇。

“我这次前来,是找师兄回去完婚的。”柳如梅淡然开口,脸上绽开幸福的笑。

沈眉君手中一个不稳,茶杯险些滑落在地,她白着脸,颤声问道:“完婚?”

柳如梅不理会她的反应,含羞带怯地讲明原委,却是个甜蜜又纠结的故事。

柳如梅的爹爹是位武林名宿,谢云扬是他收留的孤儿,因为只比柳如梅大两岁,两人性子又投契,是以从小厮磨,感情非同一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两人年纪渐长,于男女之事上也有所了解,多年相处早已让彼此情根深种,爱意浓浓。柳老爹既是位名宿,自然希望女儿能嫁个好人家,谢云扬虽是他的得意弟子,但毕竟出身微寒,与江湖中世家弟子相比,风光稍逊。因此他时时留意要挑个好女婿,对谢云扬却渐渐地冷淡了。浓情蜜意中的两人尚未察觉老人家的变化,依旧每日黏黏腻腻,鸳鸯嬉戏。

直到那天柳老爹将两人召到跟前,当着谢云扬的面说给柳如梅挑了门好亲事,问女儿是否愿意时,两人当即懵在那里。

既然早就心有所属,柳如梅当然不愿另嫁他人,于是跪在地上诉说衷心,立誓此生非谢云扬不嫁,谢云扬亦深情起誓。这番行为自然招来柳老爹一顿臭骂,言语中含沙射影地说谢云扬出身微贱,怎配得上自己的女儿。年轻气盛的谢云扬何曾受过这等侮辱,与柳老爹争执起来,却被师父狠狠地训了一顿。谢云扬无比苦闷,暗下决心必要俘虏个出身高贵的女子,带她在师父面前风光一番,说不定师父能摒弃偏见,就可以将宝贝女儿嫁给他。

于是,谢云扬向柳如梅辞行后,孤身踏入江湖……

柳如梅每说一句,沈眉君的脸色便苍白一分,到后来有些坐不稳,便斜靠在旁边的桌上,脸色惨白。

沈夫人虽心疼女儿,却也不发一语。

柳如梅说得又是甜蜜又是伤心:“师兄走之后我和爹爹闹了很久,最终说服爹爹,摒弃了对师兄的偏见。因此我这次来是想找师兄回去完婚。”

“可是,云郎说他……”沈眉君颤抖着说得断断续续,甚至语无伦次,“他会陪我……在一起。”

“沈姑娘对不起。”柳如梅满含歉意地起身道,“师兄会那么说,大概是为了和爹爹赌气。”她诚恳望着沈眉君,仿佛犯错的是她自己。沈眉君沉默着,脑中只是混乱,半晌才道:“云郎在哪里?”

“师兄说他无颜见你,让我同你道歉。”柳如梅惋惜地看着沈眉君,“沈姑娘,先前那些荒唐事是师兄不对。他说既然你母亲已经来接你,你也玩闹得够了,还是回去过你大小姐的日子好些。这样他与我完婚时,也能心安。”

端坐着的沈夫人寒着脸,似乎觉得此事太丢人,便命人将柳如梅请出去,向沈眉君道:“梅儿,谢云扬以前跟你说过他的身世吗?”

“他说他是孤儿……”

“那他的武功从哪里学的?”

沈眉君茫然摇头。

“他为什么会突然对你好,你们本来素不相识。”

“他……他是……”云郎为何对她好呢?沈眉君也答不上来,只觉得那样的幸福相好天经地义,完全不需要理由。

“因为你长得和柳如梅酷似!”沈夫人指着梅影戒,“梅影,梅影,在他心里,你不过是个影子!”

沈眉君瞅着梅影戒,心里竟也犹豫起来。然而终究是不敢相信柳如梅的片面之词,她趁着后晌暑气浓时悄悄溜出绿柳山庄去找谢云扬。

到了客栈却不见谢云扬的身影,问过店小二才知谢云扬去了河边。马不停蹄地奔往城外,她原本想要拉着谢云扬问个究竟,却在看到他的身影时怔在当地,再难举步。

夕阳正好,余晖斜斜洒在河面上,染了半边的金黄波光,晃得人眼晕。河畔齐膝高的茅草里,熟悉的人侧身坐着,一如往昔。

只是坐在河畔的不止他,还有个黄衫的女子依偎在他怀中。谢云扬他居然将那女子紧紧拥着!

沈眉君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原先鼓起的所有冲劲瞬间消失殆尽,她努力地提步想要走上前问个究竟,腿上却仿佛灌了铅,半点也挪动不得,浑身只是无力。

事实如此分明地摆在眼前,谢云扬抱着柳如梅,那般亲昵。

柳如梅所说的竟非虚言!

沈眉君停在那里,想冲上去问谢云扬,问他是不是骗了她,是不是因为柳如梅才对她好,是不是与柳如梅两情相悦,对她虚情假意,那些诺言是不是都是假话,那些约定是不是都要作废,那些美好时光,是不是……都是虚假的骗局?

可是如果他说是呢?如果他全部都承认,都说是呢?

该怎么办?她站在晚风里,脚下虚无绵软,仿佛踩在半空里,没有半点真实的东西支撑。

不知道是怎么回到绿云山庄的,似乎是合欢她们赶过来,将满面泪痕的她带回了山庄。沈夫人的眼神心疼而责备,她一遍遍地抚摸着女儿的额头,不住叹息。

半夜醒来的时候,沈夫人疲惫地守在床边,靠着床栏打盹。沈眉君喝了水,淡淡地说想见云郎,沈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说:“梅儿,你是沈家唯一的女儿,不能勇敢坚强些吗?谢云扬骗了你,你可以打他骂他,何苦折磨自己?往后还会有更多的风雨,你怎能连这都经受不住?”她呆呆地听着,悄悄地问自己:是啊,就不能勇敢一回吗?就算云郎说了真实的答案,难道不能经受住吗?听他亲口说出答案,就能绝了念想,总比这样悬而未决的好。

她扭头望着朗朗夜空,坐着出神。

次日清晨,她假托要在山庄走走散心,再次悄悄地溜了出来,直奔常去的客栈。谢云扬的房间是空着的,她抓住店小二打听他的去处。刚睡完回笼觉、犹自睡眼惺忪的店小二奇道:“咦,谢公子不是跟姑娘一起走的吗?怎么又来问我?”

“嗯?”她愕然。店小二揉揉睡眼,“哦”了一声,恍然道:“不对,跟谢公子走的姑娘不是你啊。不过她和你长得可真像!嗯,他们很早就走啦。”

“走了?”沈眉君情急,“去了哪里?”

“这我就不知道了,那个姑娘来找谢公子,他们说了会儿话就匆匆走了,没说去哪儿。”

云郎走了?就这么无声无息,不留片言地走了?沈眉君呆站在那里,心不断地往下沉。

或许他真的是不想再见自己,所以和柳如梅匆匆离去,大概是想从此斩断瓜葛,像他们说的那样,相忘于江湖吧?可是云郎,你考虑过我的感受么?哪怕只是考虑一点点?她呆站着,眼前再次朦胧起来。

店小二诧异地将手在她面前晃着,“姑娘你怎么啦?”

“没事。”她抬手抹掉眼泪,低着头出了客栈。

门外人流穿梭,她举目四顾,再也找不到他的身影,从相识到离别,仿佛一场大梦,梦醒了,就该回归正轨。

以前母亲叫她学庄重,她总是嫌烦,按自己的性子自由地生活。遇到谢云扬后,她以为终于找到了期盼的幸福,却原来不过是场幻梦。

如今该怎么办呢?母亲说沈家有难,必须用婚事获得清远山庄的帮助,他走了,她大概只能嫁给那个素未谋面的华公子了。从此后在权势与争斗中斡旋,在夫家立稳脚跟,然后保全沈家。

回到山庄后她找到母亲,答应了与华公子的婚事。

重新对镜理妆时才发现梅影戒不见了,或许是来去奔忙时丢在了哪里。就像云郎那样,再也找不回来。

丢了就丢了吧,本来就不该属于她。

沈夫人说事情紧急,匆匆派人护送沈眉君回府,而她自己依旧留下,说要再联络些故友获取帮助。沈眉君乖乖地依从。然后挑选良辰吉日,与华公子完婚,帮着他料理清远山庄的事务,也帮着沈家渡过难关。生活回到正轨,她渐渐学会如何为人处世,不会再任性妄为,也不再纯真直率。她学会了虚与委蛇,学会了心机斗争,有了她的城府与势力,将所有的挣扎矛盾深埋在内心,表现出的只有沉稳与平和,她和母亲越来越像——高贵而淡漠,无奈而果决。

只是,无数次午夜梦回,她总会抚摸着空荡荡的手指,眼中干涩无泪。

即便是那样的结局,她依旧眷恋曾经的欢乐,于是寻匠人打造了一模一样的戒指,重新戴着。然后对着戒指不断地思念,不断地心痛、落泪。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其实并非没有怀疑过当年那场突如其来的惊变,在她越来越懂得世事,越来越能玩弄手腕,轻而易举地导演出场场好戏的时候,她也想过那年的事情是母亲一手策划的戏,否则一切怎会那么突然?

怀疑和不安酝酿到一定程度时,她决心与母亲诚谈。然而事务繁忙,在她还未找到合适的机会时,母亲却撒手人寰,服侍她的合欢伤心欲绝,自尽身亡。

母亲临终前曾拉着她的手说这辈子做了些错事,对不起宝贝女儿。

沈眉君流着泪不忍多问。这辈子母亲做过很多对不起她的事,都是为情势所迫,那么母亲说的错事中,是不是包含了云郎那件事呢?

当年跟随母亲去绿柳山庄的几个丫鬟早已四散分离,合欢死后此事更无从证实。她去了绿柳山庄,那里空空如也。她甚至不知道当年那短暂的三五日中,都有哪些人参与过这件事,最终只能因琐事缠身和了无头绪而作罢。

时光依旧在繁忙的事务中蹉跎,在孩子出生后,她更是无暇分身。她想,或许这半辈子就会这样蹉跎殆尽,那些青翠美好的华年与记忆,不过昙花一现。

偶尔沈眉君也会感叹对命运的无奈,然而终究无可奈何。

十年弹指,当年十七岁的妙龄少女已被岁月蜕变为处事沉稳的少妇,默默支持着夫君,照顾着孩子。若不是清远山庄内部的突然事变,她或许永远也不会经过这片荒僻的墓地,永远看不到少年时梦想的生活处所,永远见不到这个墓碑,也见不到这个酷似云郎的守墓人。所有的事情,冥冥中总有奇异的力量牵引。

五优昙花开

沈眉君的指尖抚着冰冷的墓碑,已无力叹息。

那份刻骨的思念与心痛被埋得越来越深,她本以为早已忘记,此时却如此突兀清晰地出现,让人心底一阵阵地刺痛。

抬头望着不远处的茅屋,她低声喃喃:“云郎,真的是你吗?”

如果她的猜测没错,如果母亲当初真的玩弄手腕,如果那个柳如梅真的是母亲找来的帮手,那么母亲既然有能力让她死心,必然也有本事让云郎死心。

这座墓碑,那几间茅屋,成片的梅林,酒杯上的梅花,熟悉的容颜……都是证据。

这个孤独的守墓人,也许真的是云郎!

她忽然站起身,踉跄着跑过树林奔过河面,迎面碰上推门而出的守墓人,她本想叫声“云郎”,声音却哽在喉头发不出来,只是呆呆站着,泪珠簌簌而落。

“云……”她艰难开口,耳边却传来孩子的哭声,流霜抱着孩子凑到她的身边焦急道:“夫人,小公子的病又发作了,快些给他喂药吧!”仿佛有盆冷水当头灌下,她的意识猛然清醒了过来。早已不是十年前了!她不再是当初纯真的沈眉君,而是清远山庄的夫人,有夫有子,会玩弄权术,心机暗藏。这样的眉君,云郎还会接受么?

“姑娘认识眉君?”谢云扬的声音略沙哑,刚才墓地中的景象他当然看见了。她在墓碑边的沉思、奔走时的失态、刚才她奇怪的神态,还有那枚梅影戒……这个人,和眉君有什么关系?

沈眉君呆了呆,强迫自己将目光投向孩子,艰难开口:“旧时相识而已,看到她的坟墓,难免伤心。”

谢云扬原本期待的神色渐渐转为失落,他不顾失礼,直直地盯着沈眉君的面纱,想看透隐在下面的容颜。她再也无法镇定,慌忙逃离,奔进屋里反手掩上门,捂住溢在喉咙处的哭声。

“夫人,夫人你怎么啦?”流霜不明就里,担心地跟了过来。

“没事。”她隔着门板干咳了几声,努力稳住心绪,再从包裹里挑了药喂给孩子。不敢面对室外熟悉的容颜,她在屋里静坐了许久,始终抱着孩子不敢放手,生怕心内再起波澜。

直到内心再次平复如止水后她才开门,低着头匆匆出了茅屋,沿着被雪覆盖的蜿蜒小路上了后山,在山脊上逡巡一时,唇边绽开笑意——山后峰峦交错,地势复杂,谷底的道路上有不少行客留下的脚印,流霜也许能从此处逃脱。

匆匆下山时谢云扬已备好了中午的饭食,沈眉君却不敢再耽搁,顾不上吃饭,将流霜拉进屋里,然后把信件和孩子托付给她,郑重叮嘱:“务必将信交给庄主,照顾好孩子!”

“那夫人你呢?”流霜情急。

“我自有办法应付,躲过追兵后会去云安镇与青儿会合!”身上的内伤还未痊愈,此时跟随流霜逃命无疑会成为她的负累,不如留于此地,也许会有转机。

流霜还欲再说,见沈眉君神色间颇有果决之色,不敢再抗命,只得向她深深跪拜后抱着孩子匆匆离去。

桌上的饭菜早已凉了,沈眉君缓缓夹菜,藏在桌底的左手掌心尽是汗意,指甲已嵌入肉里,她能感受到身后那道灼灼的目光,却咬牙装作未觉。即便知道他就是昔日的恋人,知道那年的分离是阴错阳差而非情变,她也不敢相认。

谢云扬在沈眉君摘下面纱时就自觉地背转过身去做别的事,此时却盯着她的后背,目光悠悠。梅影戒、奇异的熟悉感、她在墓前的异常表现,总觉得这个女子和眉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应当不是沈眉音,那么她会是谁?

屋里静得令人心里发虚,大雪已渐渐停歇,风却未止。谢云扬斜靠在窗边,冷风灌进他的袍子里,周身彻骨的冰冷。他忽然皱眉,低声道:“有人来了!”沈眉君猛然从悠悠思绪中清醒,覆上面纱奔到窗边道:“多少人?”追兵来得比预料中快了太多!

谢云扬贴着墙壁听了一阵,道:“二三十个。”他摸了摸多年未动的剑柄,指着屋角的一扇小角门,“你先进里面去。”

“可是……”沈眉君迟疑。如果躲入其中,可能会有幸躲过追兵,可将云郎独自留在这里,万一那些追兵前来搜查并发现蛛丝马迹,当如何应付?

谢云扬见她迟疑,缓缓道:“我是这里的守墓人,他们不会动我。”说着便走向桌边,经过沈眉君身后时,缩于袖中的手却如鬼魅般迅速探出。

沈眉君只觉后颈酸麻,身体便软了下去,意识模糊不清。

伸臂接住晕倒的女子,谢云扬嘴角动了动,习惯性地望向窗外的墓碑。那年他未能救下眉君,如今她的朋友有难,他怎能袖手旁观?

蹲下身抱起女子,他将她藏入角门后的暗道之中,从外锁闭石门,然后将屋内一切归整干净,再抱了坛酒坐在椅内,拍开封泥,瞬时有酒香四散蔓延,充盈整间屋子。

沈眉君醒转时发现自己身处青石暗道中,身侧放着盏灯笼,烛火微闪。尝试着推搡四壁却毫无结果,紧闭着的石门更是纹丝不动,她只能放弃。

外面似乎没有大的动静,不知云郎现在何处。

也许将她藏入地道后,他已另有安排?沈眉君将灯笼执在手中,缓步向内行去,走过长长的甬道,最终踏入山洞。

洞内陈设简陋,正前方桌案上的牌位突兀显眼,旁边一盏孤灯明灭。她怔怔地看了一时,目光四顾,落在紧贴洞壁摆放的长案上。那上面凌乱地堆着许多纸张,纸堆旁摞着数十轴画卷。

她随意抽出一卷,打开看时,上面是男女相对坐在郊野饮酒的景象,周围曲水流觞,群芳争艳。侧身坐着的女子鹅黄衫儿,青丝随意挽着,唇角勾起,似有盈盈笑意,对面的男子青衫磊落,正举樽扬眉。旁边一行小字: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分明是那年他们春日同游的景象。

第二幅是在眼界开阔的山脚,有茅庐竹篱院,遍地绽放的菊花似有氤氲香气,山间偶有黄叶枯草,远处更有大片的枫叶红如烈火,为暮色所笼罩。淡绿衫儿的女子笑容明媚,醉颜酡红,鬓边簪着朵金菊,宽袖覆在菊丛上。男子只有挺拔的背影,可以想象他脸上亦有爽朗的笑意。旁边一行小字: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分明是那年重阳,他们山间对饮的景象。

第三幅是热闹的集市中,远处火树银花鱼龙舞,华灯繁星相映。近处女子穿着浅紫锦袍侧立在一盏琉璃灯畔,半仰着头,簪上的一串细珠流苏垂在耳际。身周行人稀少,比别处冷清些,女子专注立于灯前,周围一切仿佛陪衬,唯有她的身姿定格,明艳而静美。旁边一行小字:众里寻他千百度。

分明是那年元夕夜游的情景。那晚她贪玩乱跑,害得谢云扬在熙攘人群中寻找,找到她时她正专注猜着灯谜。猜中后灯主赠的那朵绢花她至今还留着。

……

一幅幅打开细看,均是他们往昔经历的许多趣事。

渐渐地场景变了,山脚的茅屋,门前小桥流水,成片的梅林……那景色似乎正是如今这屋子所处之地。

女子依旧明媚娇憨,或在溪边濯足,或在门口支颐而坐,或是两人在梅树下对饮,树下落梅如雪乱,覆了女子满身的清香……那些从未有过的场景,他却画得十分生动鲜活,仿佛真有这个女子在此居住生活。

这漫长的十年,他就是这样度过的?回忆着过往,憧憬着两人共居的生活?沈眉君眼角温热,泪水不期然地掉落。

画面上春夏秋冬景色交替,女子的容颜渐渐添了几分成熟韵致,画卷中甚至出现了小孩子,嬉戏在她左右。

一卷卷缓缓展开,看完后再收起,沈眉君抿嘴立在案前,心里沉沉的。

最后一幅画还未完成,画上是红梅绽放的场景,男女依偎在梅下,旁边摆着盆花,正是那盆子夜优昙。花盆中只有枝干绿叶,花朵并未画出,女子的容颜也还空着未画——也许事隔十年,谢云扬已无法想象她在看到花开时会是如何欢欣的模样。

沈眉君摩挲着画卷,美目中蕴满泪水,面纱被打湿后紧贴在脸颊上。她定定站着,蓦然听到身后一声迟疑的轻唤——

“眉君?”

呼吸有片刻的停滞,她转过身,就见谢云扬不知何时到了洞里,隔着两丈的距离,正将她望着。她心中暖热,伸手揭下面纱,应道:“云郎。”

谢云扬似是不敢置信,小心翼翼地上前两步,像是怕惊了好梦。十年风霜后,眼前美妇的容颜与记忆中青涩的脸迥异,但依旧能辨认出旧时模样,他颤巍巍地抬手,呓语般低喃:“眉君……你还活着?”

错位的十年后,该怎样面对昔日的伴侣?沈眉君看着眼前消瘦的男子,刹那间无数回忆与悲酸涌来,话到嘴边却只有简短的一句:“嗯,我还活着,云郎。”

像是依旧不敢相信,谢云扬半僵的手臂动了动,抬起手想要去触摸。

可是之前那么多次出现的幻影,每每在他将触未触之际,眉君便会消失不见。

这次依旧只是幻梦吗?

迟疑着不敢再动,他紧紧盯着沈眉君,唯恐相逢是梦中。

沈眉君抬步,缓缓走了过去,抓起他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低声重复:“我还活着。”

温热的触感传来,她的眸中尽是氤氲的湿气,掌心润润的,有什么濡热的东西蜿蜒着爬上手背,谢云扬的唇角动了动。是真的么?对面站着的女郎,真的是眉君?

她竟然还活着?

谢云扬小心地呼吸,尝试着挪动手掌。这样的场景,亦真亦幻。

许久,他才长长吁了口气,瘦削沧桑的脸上绽开笑意——十年刻骨相思,他终于再次触摸到她的体温。她还活着,真好。纵然这也意味着,他在这片墓地中度过的最美年华,不过错付。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岁月终究无情,世事终究沧桑。

他举起酒坛,对着画卷道了声“干杯!”

仰头,辛辣烈酒入喉,刺得昂藏男儿亦悄然弹泪。

此生,缘已尽,情未了。

沉默地相对,两人各自无语,只细细打量彼此,唇角笑意盈满。

她已褪却少女的稚嫩,变得成熟而从容,姣好的面容保养得宜,眉目间更增韵致,世事历练后平添几分雍容贵气。

而他却已老了,多年的孤寂落寞,生死相隔的思念,粗陋简单的衣食,他的身姿挺拔如旧,双鬓间却已生了白发,纵使满面笑意,也掩不住深入骨髓的沧桑。沈眉君心中不由酸楚。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若两人相逢于别处,即便擦肩而过,她也未必能认出他吧。

风从洞顶呼啸而入,寒冷彻骨,盆中的子夜优昙依旧静默地生长,枝叶未凋。层叠细叶之上花苞早已结成,如立于春郊星夜的贞静少女,裹了轻纱,蒙着莹润的雾气,淑婉动人。

谢云扬抚着花苞,轻声道:“子夜优昙就要开啦。”沈眉君“嗯”了一声,从角落里取了张毯子铺在地上,屈膝而坐,谢云扬亦坐在她身畔。

周围倏忽宁静下来,肆虐的风渐远,最后一拨追兵已被谢云扬打发走,再无外物相扰。谢云扬多年未与人说话,不再像从前那般爱说爱笑,倒是沈眉君先开口,问他离别后的境况。

自别后,谢云扬的生活简单得近乎单调——十年如一日的看守墓地,照看梅林和子夜优昙、酿酒、作画、思念……相较之下,沈眉君的生活则曲折许多,嫁人、掌权、生子、持家……终日忙碌。

静坐许久,外面天色渐暗。谢云扬起身点了洞内的蜡烛,因子夜优昙即将开放,便去屋中拿了些酒菜到山洞中果腹,然后并肩坐等花开。

雪停后浓云已收,依稀有星月之光从洞顶洒下来,衬得冬夜格外宁静。

氤氲的香气渐渐弥漫开,层叠裹住花蕊的玉瓣渐次舒展,如少女微微卷着的细嫩尾指,姿态曼妙。花瓣似有千层,从微卷到舒展,如豆蔻幼长成盈盈少女再到美艳少妇,每个姿态都摄人心魂,上千花瓣次第舒展,美得令人窒息。

烛火映着千百纤细而莹白如玉的花瓣,迷离似梦,繁复绵密的花瓣丝丝舒卷,如暗夜中绽放的绮丽心事,隐秘而幽美。

馥郁的香气萦绕鼻端,直透肺腑,沈眉君深吸口气,为其刹那的美妙而惊叹,渐渐倾靠在谢云扬肩上,唇边笑意愈来愈深。

上天总算仁慈了一回,割裂他们十年的时光后,终于让他们从错位中相会。

花开与君共赏之愿,总算未空。

尾声

洞顶渐渐有日光直射进来,数日阴沉后天气陡然放晴,显得山洞里格外阔朗明亮。

沈眉君从小睡中醒来时,盆里的子夜优昙已不复最初的盛美靡丽,花瓣上光泽已显黯淡,微微蜷缩。

绝世芳华只绽放于刹那,如弹指即老的红颜,虽叫人惋惜,但那瞬间的美却足以令人终身铭记。她痴痴想着,只觉此刻的相伴无比圆满。

直到花瓣渐凋,她心底伤怀之时,猛然想起件极要紧的事——丈夫腿伤未愈,孩子重病在身,清远山庄内变尚未平息,流霜带着孩子不知到了何处,她若再耽搁下去,恐怕形势不妙!

这么一想,心头乍然清明起来。沈眉君犹豫多时,终是咬牙道:“云郎,我该回去了。”

如那年梦醒后需回到正轨,此时梦醒了便再也不能沉湎其中——她已为人妇,有家有子,纵然自始至终她心里最恋的是云郎,但人非草木,朝夕相处后对体贴的丈夫怎会没有半点感激流连?何况,俯仰于世间,她背负的责任也不许她自私任性得只顾及隐埋心底的感情。谢云扬一怔,偏头瞧着她的脸,终是什么也没说。

彻夜长谈后,他明白她已不是当初只迷恋美梦的少女,她有夫有子,要持家掌事,要协助丈夫管理山庄,还要保住沈家的平安。背负着那些责任,她怎能滞留于此?

十年错位的时光横亘中间,他们的前缘,原本就不可能再续。

默了默,他终是黯然点头。

短暂的相聚后,又是永久的别离。

日光映于绵延的雪地,晶莹生辉。峰回路转,素衣的身影渐行渐远,细碎的脚步一路蜿蜒,直至拐过山脚后消失不见。定格在谢云扬眼中的,是那剪影般的身姿翩然。

谢云扬在雪地里站了许久,孑然行至墓地中,熟悉的墓碑悄然静立,他手中长剑直刺入已冰冻的土地,手腕微微翻转,剑尖挑起时上面赫然多了枚戒指。

他拿衣袖细心地擦拭,嫣红的梅瓣,莹白的流云,细微的碎点,如梅影映于云心。在风中悄立多时,他将梅影戒收入怀中,踏过齐膝的深雪回屋,拎了坛酒经由密道而入山洞。

洞壁旁的长案上,她最后看过的画卷还未收起,红梅白雪,绿叶佳人。他提笔细细描画,勾勒出女子垂首的侧脸,浅笑噙在嘴边,俏美之外别有从容,依依目光落处,子夜优昙之花丝丝绽放,静雅高华。他默然搁笔,将那画卷挂在壁上,拍开酒坛的泥封席地而坐,就着醇醇酒香痴痴看她,洞内依旧只有孤灯明灭,一如往昔。

指尖尚且残留着梅花淡淡的香气,莫名地叫人想起许多往事——

记得那年与她初遇,她的身周便有梅香萦绕,幽淡雅致。往后两人形影相伴,春日郊外踏青、夏日山野避暑、秋日野寺扫叶、冬日雪亭煮酒,她举樽扬眉间,总是笑容爽朗,如春日里绽放的绚烂桃花,明媚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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