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空气中充满火的气息。

七月里的一天,正是午睡时间,屋外白花花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屋里倒是阴凉,这是土坯房屋的好处。走出门槛时,米娜奶奶把披在肩上的深灰色头巾蒙在了头上。米娜奶奶已经七十岁了,身板儿依然轻柔,眼睛依然明亮,耳朵也依然敏觉。

米娜奶奶往外走,白花花的阳光下,一个影子挡在了她的身前。

米娜奶奶叹口气,有些心烦地说:“你不回去睡觉,又来干什么?”这话是对着死去的万洪爷爷说的,她这么一说,那影子就像做了错事的孩子,顺从地闪到一边去了。

米娜奶奶要到房顶上睡午觉。一踏出门槛,她就听见了空气的叫声,“嘶嘶嘶”抽搐着,仿佛炕在热铁锅上的锡纸。米娜奶奶没拿这吓人的天气当回事儿,她微眯着眼睛,嘴角紧抿,一如往日登上了架在房屋一侧的木梯。

木梯的颜色已经发白。木梯是万洪爷爷当年用一根老桑树木料专门为她做的。时间经不起算计,转眼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当年,万洪爷爷把米娜奶奶娶回家的时候,捋着白胡子骄傲又甜蜜地问她:“我的老宝贝儿,你想要个什么?”米娜奶奶说:“梯子,一个梯子,我要上房顶晒我的膝盖。”听了米娜奶奶的话,万洪爷爷就去市场上选了一根上好的桑树木料,然后赶着毛驴车把木料运回家里。万洪爷爷身体好,七十岁的身板依然能扛能背,他自己锯自己刨,没让任何人插手,就为米娜奶奶做好了一个结实的梯子。梯子做好之后,镇里的孩子们都抢着要坐梯子,大呼小叫挤在万洪爷爷家的院落里,万洪爷爷挡在梯子跟前,笑眯眯地说:“梯子是米娜奶奶的,你们谁都别想抢!”万洪爷爷的话音一落,孩子们爆炸了,喊声叫声乱成一片。在一片震天的声响中,米娜奶奶穿着那身嫁过来的新衣裳——一条灰白色长袖连衣裙,喜滋滋登上了梯子。爬到梯子中央,米娜奶奶突然停下,她直起身子,冲着万洪爷爷来了一个回眸一笑。

梯子的样子有点笨,粗大的支架与宽大的梯阶,就好像万洪爷爷在七十岁那年追求她的笨模样:为了表明七十岁的他有一个不会轻易弃她而去的好身体,一个大太阳的中午,万洪爷爷站在她搁着几盆太阳花的窗户外面,呼啦一下脱下自己的布褂子,露出自己有些皱巴巴但还算硬朗的胸膛。万洪爷爷的这个举动被附近几个镇子的人视为笑谈,米娜奶奶却抿嘴一笑,觉得这老头有点疯,但也很有意思,她和儿女们商量了一通,就开开心心地嫁给了他。

米娜奶奶毫不费力登上了房顶。二十年过去了,梯子除了颜色发白,仍然结结实实架在房檐上。梯子还是那副稳当持重的模样,可是万洪爷爷不在了。万洪爷爷是半年前走的。那是个初春的下午,冰雪已经开始融化,背着手正在院落里踱步的万洪爷爷仿佛预先察知了不测,走着走着,神色蓦地凝重起来。内心有了触动,万洪爷爷下意识走到梯子一旁,一只手搭在梯子上,仰起头,用力按了按梯子,再低下头,伸开手掌,推了推手边的一级梯阶,做完这一切,万洪爷爷停在原地,迟疑了两分钟,末了,口中发出一声长叹,便背着手回到屋内,倒在床上,再也没有起来。

2

米娜奶奶登上房顶,转身站立的片刻,眯着眼看了看房前河滩里泛着一线碧光的精河水。除了那一线碧绿,河滩上白茫茫的,望着十分灼眼,那些被太阳晒得嘶嘶冒烟的白色鹅卵石,布满了干涸的河滩。

米娜奶奶是从另一个镇子嫁过来的,她记得万洪爷爷把她娶过来的时候也是这个季节。那时候,精河水不像现在这样窄细窘迫,提着裙角就能?过去;那时候精河水的河滩潮湿葱茏,生长着大片大片的芦苇,整个夏天都能见到淡青色的水雾。那时候,精河水每到夏天就浩浩汤汤,近百米宽的河床也不够它绵延和泛滥,尤其在洪水猛烈的时候,喧?的水声扑向岸边,让每一个靠近的人都感到恐惧。洪水过后,平静下来的精河水一天比一天清澈,一天比一天碧绿。这段时间,是一年里米娜奶奶最欢喜的季节。每天清晨挤牛奶的时候,淡青色的水雾不仅弥漫了整个河滩,也飘进了精河镇的角角落落,那头性情温顺的奶牛一边咀嚼着从河滩上割下来的青草,一边呼吸着精河水淡青色的水雾,不知不觉就为进入新一次受孕准备好了最佳的身体状态。事实真是这样,每年这个时节,精河镇里的母牛绝大多数都能怀孕,九个多月后,多数都能生出活蹦乱跳的小牛犊,不仅如此,一胎双生也并不是什么新奇的事情。

也就是在米娜奶奶嫁过来的那几年,一个关于精河水能够催孕的说法悄悄传开了。人们在私底下越传越神奇,越说越确凿,以至于越是离精河镇遥远的地方,这个说法就传得越真切,越神奇。

米娜奶奶罩在深灰色头巾下的脸庞比河滩里的鹅卵石还要洁白,米娜奶奶的脸上如果没有那些比呼吸还要柔软的皱纹,摸起来一定比那些鹅卵石更光滑。米娜奶奶长得美,身板儿也直,唯独两个膝盖自打在年轻时患上了寒病,就再也没能好起来。夏天到来以后,米娜奶奶每天中午都在屋顶上睡午觉,别人在这烈火般的太阳下都害怕自己会被烤焦,唯独米娜奶奶喜欢这样的大太阳。米娜奶奶说:“我的骨头里都是冰,只有这样的大太阳才能把它们都赶跑。”

房顶上有个变了形的草垫子,还有一块卷成长条的细毛毡,米娜奶奶走过去,拖着毛毡,在草垫上铺开,又喘了口气,人便落落寡欢躺在了毛毡上。

米娜奶奶用深灰色的头巾蒙住了脸,却没在头巾后面闭上眼睛。透过棉纱方巾一小格一小格的纤维方孔,米娜奶奶开始思味自己以后的日子。

米娜奶奶嫁给万洪爷爷的时候,不是不知道万洪爷爷的风流历史。快到七十岁的时候,万洪爷爷死了结发妻子,给妻子守了三个月的丧后,万洪爷爷便穿戴一新开始为自己寻找新的妻子。万洪爷爷不仅托告媒人,自己也无所顾忌地四处打听。那些日子,万洪爷爷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唯一等待和盼望的事情就是相亲与约会。为了找到中意的新妻子,万洪爷爷十分注意自己的清洁卫生,每天都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每天都把胡子梳得整整齐齐,后来,随着相亲与约会的次数越来越少,万洪爷爷开始独自在附近几个镇子的集市上溜达,遇到年纪与容貌相当的,万洪爷爷就会突然大方地走上前去,主动进行自我介绍。万洪爷爷的名声就是在那段时间传到了米娜奶奶的耳朵里。米娜奶奶早年死了丈夫,一个人把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养大成人,如今依靠出租的几间旧屋过着简简单单的生活。除了听说万洪爷爷的风流历史,米娜奶奶还听说了另一些事,不管是那些媒人介绍的,还是他自动找上门去的女人,最后都远远躲开了万洪爷爷,因为大家一致认为万洪爷爷若非因丧妻之痛搅乱了神智,便是骨子里的风流被婚姻压抑了几十年,终于到了放纵与一试身手的时候,万洪爷爷为此得了一个尽人皆知的绰号——“老骚青”。后来,万洪爷爷在集市里遇见了米娜奶奶,一眼就被米娜奶奶轻柔的身姿和美妙的脸庞深深打动,他心驰神荡地跟着米娜奶奶转悠了大半个集市,胸口滚烫活像吃了两斤羊肉,脚下绵软如同喝了两斤烈酒,终于在夕阳西下之前,从迷醉中醒了过来,抓紧时间上前做了大胆而真挚的自我介绍。

透过棉纱方巾的小方格,米娜奶奶想,如果不是出了那件事,她与万洪爷爷的后半生倒真是比她的前半生好了许多。

这些日子,米娜奶奶的烦恼总是围绕着那件事。

那件事跟整个精河镇有关。尽管万洪爷爷去世的时候,精河镇的铁镇长亲自主持,为万洪爷爷以“长寿老人”的名义操办了一个隆重的葬礼,但米娜奶奶从铁镇长黑红的脸膛上看了出来,铁镇长是想以此了结万洪爷爷与他之间的一切瓜葛。但是这瓜葛不是说拧断就能拧断的,在米娜奶奶的心里头,这件事已经变成了一种难以启齿的羞耻,这羞耻拐弯抹角,把万洪爷爷、米娜奶奶、铁镇长、精河镇,甚至把米娜奶奶的儿女们都扯了进来。

3

炽烈的阳光驱赶着米娜奶奶骨头里的寒气,米娜奶奶感到自己全身上下已经软绵绵的,好像一捧洁白的棉花,在太阳的烘晒下,愈发蓬松,愈发轻飘。紧接着,她的皮肤下面,那些纤细柔软的血管也开始了蠕动,仿佛春天大地苏醒时的小虫,细小的身子把泥土拱出了一道又一道的细痕。米娜奶奶知道,过不了多久,她的身体会像化了冰的精河水一样,浅浅地开始流动,接下来,还会低低地飘起来,像二十年前精河水淡青色的水雾,轻轻柔柔,飘来飘去。寒气深重啊,就靠这样的太阳才能把身体晒暖和,万洪爷爷的身体即使再好,也做不到这一点。

光线穿透了棉纱方巾,方巾下面,是一个朦胧温煦的世界,别人也许会因此喘不过气来,但米娜奶奶却感到自己如同冬日浸泡在一盆热水里一样舒服。米娜奶奶透过棉纱方巾一小格一小格的纤维方孔,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大太阳的中午:万洪爷爷站在搁着几盆太阳花的窗户外,呼啦一下脱掉了布褂子。当年,就是这个既把她吓了一大跳,也带给她莫大快乐的一幕,让她被寒意浸透的身体猛地腾起一点火星,继而升起一股热量。再婚以后,万洪爷爷喜欢亲近米娜奶奶,那时候米娜奶奶比现在要年轻许多,但亲近归亲近,亲近完了,米娜奶奶的身体还是冷的。不仅如此,那股曾经从她心里猛然升起的热量,似乎并没有因为万洪爷爷对她的疼爱而继续延伸和燃烧。再婚以后,万洪爷爷劲头很足,以为小他二十岁的米娜奶奶正好喜欢他的亲近,但是米娜奶奶每一次都喊疼,后来索性远远地躲着他,一个人和从前一样,独自在漫漫黑夜里入睡。

万洪爷爷死后,米娜奶奶把那件事翻来覆去想了无数遍,最终,只能在心里带着自责地猜想:也许,一切都因为自己不喜欢和万洪爷爷亲近。

光线像淬了剧毒,被揽照着的事物一概发出疼痛的呻吟,米娜奶奶身体里的寒冰开始融化了。寒冰开始融化的时候,米娜奶奶的身体有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寒气一丝一丝,艰难地从骨头里往外冒,很不情愿的模样。米娜奶奶这时候有了睡意,这个年纪的人,已不适合有太多的脑力劳动。

“妈妈,妈妈,你在房顶上吗?妈妈!”

睡梦中的米娜奶奶正像蒸气一般徐徐上升,喊声截断了这一切。

米娜奶奶睁开眼睛,有时候,她习惯在方巾下的朦胧里倾听外面世界的动静,仿佛这样才能更真切一些。

“是你吗?德明?”米娜奶奶听出是大儿子的声音。

“是我,妈妈,你还在睡午觉?我有急事,妈妈,你下来和我说话吧!”

“多好的太阳!”米娜奶奶下到梯子最后一级,心里面惋惜地说了一声。

下到院子里,米娜奶奶四处瞧了瞧,万洪爷爷的影子移到了他的那块半人高的磨刀石前面。万洪爷爷死后,这块钉在一只长条凳上的磨刀石就一直扔在那儿,米娜奶奶早想把它搬到集市上卖掉,但后来又改了主意,她知道,万洪爷爷现在可不像从前那样让大家喜欢了。

米娜奶奶回过头看着大儿子,刚刚暖和过来的身体又开始发冷。德明胡子拉碴,双眼通红,头发又是很长时间没剪了,乱糟糟的,两鬓给汗水浸得乌黑油亮。虽说已经快四十岁了,一见到米娜奶奶,德明还是小时候那种闯祸之后一脸的胆怯与无辜样。

“我可没钱。”米娜奶奶一看德明那副模样就知道他来干什么了。

“妈妈……他们说,如果今天晚上我不把钱还给他们,他们会把我告上法庭。”

“那些黑了心肝的人,他们放高利贷,你也可以去告他们。”米娜奶奶一边挥手,一边往屋里走。走到窗下的土台前,米娜奶奶坐下了。

“当初,我给他们写了字据,还摁了红手印。字据上写的是我借了他们的钱。”德明的眼睛躲闪着米娜奶奶的目光,话音到了最后一个字几乎听不清了。

“孩子,我有多少家当能由着你去赌钱呢?你把老婆赌没了,现在,也要把我赌进去吗?我可是个老太婆,活不了几年了!”米娜奶奶说完把头巾披在肩上,遮荫的凉棚之外,是能把石头晒裂的高温,她却一阵阵地感到冷。

“妈妈,求求你,你难道想看着我被关进监狱吗?求求你,妈妈。”

……

“最后一次!”米娜奶奶从夏天卖羊毛的3800块钱里取出800块留给自己,剩余的都放在了大儿子的手中。德明接过钱的时候,眼泪糊了一脸,他抬起胳膊一连抹了几把才把眼泪擦干净。米娜奶奶看惯了他这种可怜相,也知道自己说的“最后一次”一定不是最后一次。把钱放在德明手里之后,她觉着身上更冷了,心里更空荡了。

“还有什么事?”米娜奶奶裹紧了披在肩上的头巾,有时候,她很难分得清楚,那些寒冷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是她的心,还是她的骨头?

德明低着头,两只手端在腹前,来回捏着那沓钱。

“妈妈,万洪大叔是给他们害死的,你得去找铁镇长,如果不是他来找万洪大叔做那种事,万洪大叔哪能那么突然地就走了,谁都说万洪大叔能活到一百岁!”

“那是你万洪大叔自愿的,找铁镇长,铁镇长准会这么说。”

“可是,他说那是为精河镇做好事,精河镇以后的好日子都靠着万洪大叔,这样一来,你说,万洪大叔能不答应他吗?妈妈,大家到现在都在背后笑话万洪大叔,笑话您,也笑话我们一家人,说我们为了钱,连那种事都愿意做。”

“找铁镇长,铁镇长能干什么?”

“让他赔我们钱,人给他们害死了,我们的脸面也丢光了。”

4

德明走后,米娜奶奶又上了房顶。德明的一番话让米娜奶奶的骨头再一次结起了冰霜,如果不去房顶上晒一晒,她的脑子恐怕会给冻住,这样一来,她就没法再去想万洪爷爷的事情该怎么办了。

登上梯子之前,米娜奶奶四下里找了一圈,她要看看万洪爷爷的影子又移到了哪里。米娜奶奶有时候会对着万洪爷爷的影子埋怨几句,说他要走就走得干干净净,别再一脸苦相地回来缠着她,缠着她她也没有办法,她一个孤老太婆,能拿他做的那件事有什么办法呢?但是,倘若万洪爷爷的影子真有那么几天不来找米娜奶奶,米娜奶奶却又不放心了。总之,万洪爷爷走了和没走,几乎没什么两样。

米娜奶奶四下里找了一圈,没见万洪爷爷的影子,心里纳闷:是不是德明的话不好听,惹得万洪爷爷躲开了。这样想着,一抬头,米娜奶奶就看见万洪爷爷的影子像根烟囱似的,立在梯子的尽头。

不管有没有那件事,有万洪爷爷的影子陪着,米娜奶奶做起事来会安心许多。

米娜奶奶在房顶上站直身体后,一如既往,先是转过身看一眼白茫茫的精河河滩,再左左右右看几眼精河河岸上多出来的房屋。

与越来越少的精河水不一样,精河河岸上的房子倒是越来越多了。米娜奶奶嫁到精河镇的时候,附近可没这么多人。那时候,精河岸边的这块高地上,只有不多的二三十户人家,每户之间隔开刚好烧开一壶砖茶的时间,邻里之间既不会感到隔墙有耳,也不会远到走动起来觉着不便,适中的距离反倒使彼此之间终年怀有亲近和信赖的情愫,新生儿的啼哭声会让镇子里的每个人都喜悦,死去的人会受到镇子上每个人的尊敬与哀悼。可是,眼下情况全变了,高地上见缝插针盖满了房子,但房子里住着的人米娜奶奶从来记不住他们的脸,他们来了又走了,每一次都是新面孔,每一次都带着新口音。

米娜奶奶从不与这些急着来到又急着离开的外乡人来往。这些人都是冲着精河水来的。他们都是些因为无子而陷入痛苦的夫妇,长期孕育的失败让他们既绝望又不甘绝望,因此每个人都面颊塌陷、憔悴不堪。除了有关精河水催孕并使奇迹成为现实的传言能使他们的眼睛溢出一缕油亮油亮的光泽,其他时间,他们的眼睛都是灰暗的,连无精打采都谈不上,简直就是瞎子的眼睛。

这些外地人的生活笼罩着阴影,所以从不会给精河镇带来快乐,时间长了,土生土长的精河人会半带同情半带挖苦地嘲笑这些外乡人:“那些男人都给吓怕了,他们以为干那事就是把水舀进水桶那么简单,气都不敢出,他们哪知道咱们的女人为这事会快活得要让咱们死死按住她们的嘴才不至于把咱家的房顶掀翻……”

精河的水是能够催孕的——传言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吸引了一拨又一拨前来精河镇求子的外乡人。在没有得到科学的验证之前,这些外乡人就已经将精河水当药似的喝进肚子里了。后来,突然又来了一个姓黄的南方老板。黄老板让人把精河水放在瓶瓶罐罐里带到精河人谁都没去过的大城市,翻来覆去进行检查。消失了将近半年之后,有一天,黄老板再次从天而降。他拿着一撂谁也看不懂写着什么的白纸,关着门窗,秘密地在铁镇长家里合计了两天两夜。再后来,他们找到了万洪爷爷。他们把万洪爷爷请到铁镇长家里,用刚宰的一只小羊羔款待了万洪爷爷……

那件让米娜奶奶难以启齿的事情就从这里开始了。

具体的时间谁都说不清了。只记得是个初春的日子,黄老板、铁镇长,还有万洪爷爷,三个人围坐在铁镇长家的一张方桌前,满不在乎地开起了男人之间的玩笑。黄老板连声夸赞万洪爷爷至少能够活到一百岁,并用一种油腻的眼神打听万洪爷爷的隐私。当问到万洪爷爷还能不能和女人做那种事,万洪爷爷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继而捋捋胡子,嘴角撇出一个得意的微笑,最后,认认真真地说:“我行。”

黄老板和铁镇长一听哈哈大笑,于是,接下来三人的谈话就转入了一件能够改变每个人命运、同时也能改变精河镇命运的大事。首先按捺不住的是黄老板,他举着那沓谁也不知道写着什么的化验报告,告诉万洪爷爷:那些关于精河水能够促孕的传言,经过科学验证,全都是真的,精河水丰富的矿物质确实能够激活男人的精子女人的子宫。万洪爷爷听着有些糊涂:“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们精河镇的男人从来没为这件事操过心。”黄老板眨眨眼睛,说:“万洪爷爷,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情啊。”

事情接下来就越说越清楚,也越说越荒唐了。因为精河水的特殊功效,黄老板决定在落后偏远的精河镇投资建厂,专门生产能够催孕的精河牌矿泉水。但是为了让矿泉水的品牌一炮打响,必须要让人们见识到精河水的厉害,要让人们看到事情从不可能变成可能!

黄老板与铁镇长思来想去,认为这件事从各个方面来看,万洪爷爷都是最佳人选。一来他年纪够大,二来他身体够好,倘若快九十岁的万洪爷爷能让一个女人怀孕,一旦成功,等于把天戳了一个大窟窿,这样一来,白白流掉的精河水每一滴都能变成和金子一样值钱了。

铁镇长接过黄老板的话,继续说:“万洪爷爷,黄老板的钱多得不知道该怎么花,他整天在天上飞来飞去,可咱们精河镇的人,还赶的是毛驴车,万洪爷爷,你一辈子没去过省城吧,咱们得为儿孙们想想了,咱们得让儿孙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放心,这事情不只黄老板一个人得利,精河水是每一个精河人的,等工厂建成了,精河人每个人都是工厂的股东,股东就是小老板的意思,只要精河流出一滴水,这一滴水的钱每个人都有份。当然,万洪爷爷,你的功劳最大,你是最大的股东,别人得一倍的利,你得十倍的利,有了那些钱,你的儿孙们几辈子都吃不完呐。”

万洪爷爷听得脑门子发烫,胸口汗津津的,脑袋里活像飞旋着一群苍蝇,嗡嗡乱叫,一时捋不清思路。万洪爷爷想,跟他没有一点关系的事情,怎么七绕八拐突然把他卷了进去,不仅如此,他竟然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而且非他莫属。后来,稍稍明白过来之后,万洪爷爷心中十分振奋,他没想到自己到了这把年纪还能够干件大事。

依照万洪爷爷年轻时的性格,这事儿准保在当天就能够一拍即合,然而,等到黄老板和铁镇长说到要他和另外一个女人做这件事时,他突然冷静下来。当然,这种事情只能和另外一个女人做,因为米娜奶奶的子宫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被激活的。但怎么和米娜奶奶说这件事呢?他怎么开得了口呢?

但是万洪爷爷犹豫了两天,还是对米娜奶奶说了。

万洪爷爷说:“铁镇长向我保证了,只要能干成一次,咱们就成了精河镇的大恩人,他会报答我这个大恩人的。米娜,我的心肝宝贝,到时候,你随便提什么条件都行,唉,如果能行,咱们的孩子们也不用再为钱犯难了。”

“你难道不害臊?”米娜奶奶觉得万洪爷爷疯了。

“米娜,米娜,你别生气,铁镇长让我不要告诉你的,可我还是告诉你了。”万洪爷爷有一张精河男人传统的脸,大鼻子,高颧骨,皮肤黑红,嘴唇红中透紫,下巴上一圈长短相宜的银白色胡须显得他兼具气度与活力。看见米娜奶奶睁大的眼睛,万洪爷爷反而劲头更足了。

米娜奶奶为这件事和万洪爷爷生闷气的时候,铁镇长一再催促万洪爷爷赶快拿定主意,他私下里对万洪爷爷说:“万洪爷爷,投资建厂可是精河镇的一件大事,黄老板到哪里都能发大财,咱们要趁热打铁,黄老板要是等得不耐烦,又找到了别的财路,这件大好事就会像精河水一样白白地流掉了。”

万洪爷爷还是有些犹豫:“你去问问别的人愿不愿意。”

“黄老板临走时再三叮嘱我,只要万洪爷爷,换了别人,他一毛钱也不出!”铁镇长为这件事情着了急,嘴角起了一溜又红又亮的水泡。

5

从一开始,米娜奶奶就知道拦不住万洪爷爷,她心里清楚得很,万洪爷爷要是自个儿不愿意,整件事情就到不了她这里。万洪爷爷真伤人心呐!虽然是半路夫妻,但两个人一直是真心相待的。万洪爷爷是让铁镇长灌了迷药吗?话一出口,就把事情全扔在了她的肩上,好像全看她的了,不仅万洪爷爷盼着她,铁镇长盼着她,精河镇的人盼着她,连未出世的不知道姓什么叫什么的儿孙们都盼着她。这可叫她承受不了。

米娜奶奶没有继续逼问万洪爷爷。事到临头,一个人的心思会像剖开腔子的羊一样,心肝肺一个不少,什么样儿全都露了出来。生闷气的那段时间,万洪爷爷最初还有些羞臊,常常弓着背坐在床边,两只关节粗大的手安分地搁在两腿上,眼睛不时心虚地瞥一眼米娜奶奶。过了差不多一个月,两个人面对面吃饭,万洪爷爷只剩下一脸的不高兴,不仅一声不吭,连眼睛都不抬一下。

知道自己拦不住万洪爷爷之后,米娜奶奶感到自己骨头里的冰又厚了一层。已经四月初了,她反倒把那双扔在一边好几年的毡筒靴拿出来穿上,又给膝盖上缠了厚厚的白布。毡筒靴又厚又重,米娜奶奶从早到晚不离脚,一直穿到太阳往天空中滴火星子的季节。

没过多久,万洪爷爷私下里与铁镇长拟订了一个协议,协议起草得十分简陋,上面这样写着:事情是万洪爷爷自愿的,谁也没有强迫谁,如果成功的话,精河镇一定发给万洪爷爷一笔很大的奖励。具体数目以后再定。

协议上还额外附带了万洪爷爷的一个条件。这个条件是:整个计划必须秘密进行,不能让当事人之外的任何人知道。协议上摁了鲜红的手印,一张留给铁镇长,另一张万洪爷爷藏在冬天的一件棉衣口袋里。

万洪爷爷去世后,米娜奶奶在清理遗物时发现了这张协议。

事实上,从一开始,事情既没有像万洪爷爷所希望的取得成功,也没有按协议所约定的秘密进行。协议刚刚签好,整件事情就好像春天的大风吹遍了精河镇,又卷带着飞沙走石,尽可能远地吹到了精河镇以外的地方。只有万洪爷爷什么都听不到。

“德明说得对,脸都给丢尽了,铁镇长一句话都没有,这怎么能行!”

太阳开始往下扔火星子了,空气烫得伸不出手,挨上去就冒烟。米娜奶奶躺在毛毡上,火星子掉在她的胳膊上,衣裙上,小腿肚上,一滴滴都服服帖帖化成了温暖的水流。米娜奶奶的身体跟大冬天泡在热水盆里一样舒服,她在方巾下面睁着眼睛,发根与脖颈里渗满了汗水,突然就下定决心。

“至少得说点儿什么,一句话不说怎么能行?”身体的舒适让米娜奶奶猛地生出了早年守寡时的韧劲儿。说实话,这一生她很少感到心中充满勇气,绝大多数时间,她只是逆来顺受生活给予她的一切,只要还能活下去,她就能忍受一切。或者,话该倒过来说,因为她能忍受一切,她才活到了今天。就是这股倔强的耐力,让她一个人把孩子们养大成人。只是,他们个个活得都让她感到愁苦,大儿子赌博输掉了老婆,两个女儿不是挨丈夫的打,就是孩子需要不停地花钱看病。而这一次,她的忍耐又让她默许了万洪爷爷的荒唐事。她似乎什么都能忍,什么愁苦都能默默地吞咽。但德明的话确实激起了米娜奶奶对自己含辛茹苦、对万洪爷爷做的这件荒唐事的怨气。

怨恼慢腾腾地上升,就好像身体里一点点融化的冰。米娜奶奶不想再忍气吞声了,两次守寡,每个男人都留给她没完没了的烦恼。

心里有了怨气,站在房顶上的米娜奶奶躺不下去了。她下了木梯,朝着坐在窗前土台上万洪爷爷的影子瞄了一眼,喃喃地说道:“得让铁镇长说点儿什么,让他知道丢脸的事搁在人的心上该有多不好受!”

6

“天这么热,精河的水却越来越少了。”晚饭后,空气又湿又闷,燠热在地面上升腾,仿佛蒸煮着人间。米娜奶奶脚下有些拖沓,下午,膝盖莫名其妙疼了起来。走进镇长家的院子时,见到铁镇长正蹲在窗下卷莫合烟,她随口嘟哝了一句。

“米娜奶奶,你好啊,你的腿怎么了?”铁镇长瞅了一眼米娜奶奶,又伸出舌尖仔细舔湿烟纸的边缘,卷好一根莫合烟。

“膝盖上的老毛病,唉,人老啦。”

“坐,坐下。”铁镇长给米娜奶奶递过来一只胡杨木矮凳。

“米娜奶奶,羊毛的价格上来了,你得抓紧剪。”米娜奶奶一进院门,铁镇长的心就往下掉了一截。他有意岔开了话头。

“还得几天呐,一个个都想偷懒,耍赖的都还不算。”米娜奶奶有几十头羊交给在大青山上放牧的牧人管理。

“你把德明放到山上帮你看着。”

“那可不行,用不了几天,羊准会全都给他输光。”

铁镇长穿着一件洗薄了的老头衫,蹲在窗下一边眯着眼抽烟一边和米娜奶奶说话,隔着缕缕烟雾,他在想米娜奶奶找他什么事。

“镇长,我想问问万洪爷爷的事。”

“万洪爷爷,什么事?”

“万洪爷爷活得好好的,突然就走了。”

“米娜奶奶,你可要想开一些,往后的日子越来越好了。”

“铁镇长,你倒说说看,往后的日子怎么个好法?”

夕阳在铁镇长家的院门外露了半个橘红色的脸,一绺斜长的光芒穿过门扉,直抵到铁镇长的两只赤褐色光脚丫前。铁镇长两根指头夹着烟,眼睛望着脚前的光芒,默不作声。

铁镇长瞥了一眼米娜奶奶。米娜奶奶无声地坐着,半垂着眼睛,像一片苍老的浮云,落在他家的院中央。从侧面看,米娜奶奶更加瘦削了,下巴尖细,花白的头发绾在脑后,那件灰白色的连衣裙洗得像纱一样薄,两只手木然放在膝前,似乎握着一张纸。问他话的时候,声音淡得像没加盐的白菜汤,神情漠然,像是对什么事情都一无所动,也像是从没有生过怨恨。然而,瞥过一眼之后,铁镇长莫名地觉得他仿佛在跟一个影子说话。

“镇长,万洪爷爷留下一张字条,这字条上的事你跟我说说。”米娜奶奶打开手里的协议。纸张折放在万洪爷爷棉衣口袋里,时间长了,边边角角都打了卷了,但纸上的字迹和纸中央的红手印都清楚得像昨天才写和摁上去的。

不用看,铁镇长知道那是什么。那一刻,他的脑子从未有过地快速飞转起来,就好像正在发动的四轮拖拉机,噔噔噔冒着黑烟。

“米娜奶奶,那上面的事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不说了,不说了,万洪爷爷已经走了,这桩事也没有了。你还是要往远处想。”铁镇长往米娜奶奶身旁瞧了一眼,突然明白了,米娜奶奶不是一个人来的,在她轻飘瘦削的身影旁边,还站着另一个影子,那影子,当然是万洪爷爷。

“可是精河镇的人不让我往远处想呐。现在,不仅仅死了的万洪爷爷叫人笑话,我被人笑话,连德明也给人笑话得不愿意了……现在,精河镇的人都拿我们比作贪心的人,谁要是在集市上买了不够分量的羊肉,就有人会说,小心呐,想想死去的万洪爷爷吧,贪心的人最后会一个子儿都捞不着的……这还不够,还有人说,是德明欠的赌债太多了,万洪爷爷用命给德明还赌债去了。”

“乱嚼舌头的话哪能当真呢,总有一天,他们的舌根会烂掉。”

“铁镇长,毁坏人的话像油锅里蹦出来的油点子,没落到你身上,怎么知道疼?”

“米娜奶奶,你想咋办呢?”铁镇长看见万洪爷爷的影子在米娜奶奶的身后走了两步。

“万洪爷爷活得好好的,一顿饭能吃两斤羊肉,可是我睡了一个午觉起来,他就走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万洪爷爷是让毒眼睛给盯上了。”

“米娜奶奶,那纸上写得清清楚楚,万洪爷爷是自愿的。”

“我是说万洪爷爷让毒眼睛给盯上了!一顶大恩人的帽子,到头来,万洪爷爷却为它把命都送掉了。铁镇长,人的心里什么都有,有些东西,你不拿着棍子去捅它,它会好好地呆着,说不定有一天也就没了,你非要把它捅烂,再一点点把它拧成个毒蛇,到头来,只能是害自己又害了别人。唉,铁镇长,干什么非要让万洪爷爷当精河镇的大恩人呢?”

米娜奶奶举着一根发红的捅火棍,捅中了铁镇长的心。

“米娜奶奶,这事从一开始万洪爷爷就给你说明白了,你既然这么想,当初为什么不拦着万洪爷爷呢?说透了,不都是因为想着那份钱财吗?”

说完这话,铁镇长赶快瞄了一眼米娜奶奶身后万洪爷爷的影子。见那影子稳稳站着,并没有做出任何对他不利的举动,铁镇长松了一口气。

铁镇长接着说:“你今天来找我,是不是想要钱?米娜奶奶,别想这回事了,我没钱,我穷得已经两个月都没吃上羊肉了……镇上也没钱,我都半年没拿上工资了。前几天,镇小学的老师问我要工资,我没钱给他,他跟我吵了一架,赌气跑了,说是再也不回来了。米娜奶奶,话说回来,万洪爷爷都快九十岁了,万洪爷爷已经很长寿了……”

“铁镇长,你的意思是,万洪爷爷该死了?”

“米娜奶奶,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看呐,该死的人是不把别人的命当命的人。”

“你再这样说,米娜奶奶,我可要生气了。黄老板指名要万洪爷爷,不然一个子儿都不出,我难道不是为了咱们精河镇?”铁镇长支起脖子,瞪大了眼。

“说来说去,还是万洪爷爷该死了,他不想死,你们把一个大恩人的绳子系到他的脖子上,拖着他死。”

“行了,米娜奶奶,我可是敬重你的,什么大恩人大恩人的,万洪爷爷才不拿大恩人当回事儿,他想的是钱财,还有女人,一听到要和别的女人做那种事,他高兴得都坐不住了。”万洪爷爷的影子依然一动不动,铁镇长无所畏了。

听到这句话,米娜奶奶的目光彻底断在了坑坑洼洼的地面上,身子跟着也僵硬委顿许多。她缩着身子像个傻瓜似的呆望着自己的脚尖,末了,喃喃吐出一句话:

“……说到底,不还是你们把他给拖走了。铁镇长,人的心怎么能那么狠呢?万洪爷爷已经死了,连你都不给他说句好话!”

米娜奶奶斜着身子离开铁镇长家的时候,铁镇长看见万洪爷爷的影子坐在米娜奶奶刚刚坐过的凳子上,独自悲伤着,一把一把地抹眼泪。

7

第二天傍晚,米娜奶奶带着万洪爷爷的影子又来了。铁镇长家的院门半敞着,半个夕阳夹在门扉之间,一条火色的光带把院落斜劈成两半。这一次,是米娜奶奶自己找来窗台下的矮凳坐下了。

铁镇长黑着脸从屋里走出来,踱到光带中央,皱皱眉厌烦地想说什么,却又咽下去了,只好无可奈何地晃着身体,找了一个阴凉的角落蹲下。蹲稳后,他看看坐在光带另一边的米娜奶奶,又瞪了一眼万洪爷爷的影子,低下头卷莫合烟。

“米娜奶奶,又有什么事?”

“铁镇长,要不是镇上的人把脏口水吐到我的家门口,我就不来找你了。要是人死了事情也就没了,那真让我省了这份心,可是,那些烂舌根的话像根捅火棍,每天都要把万洪爷爷戳醒好几回。万洪爷爷说,他的心给戳得像块烂抹布,他让我来问问你,你为什么不跟大伙儿说点什么,让他们别嚼舌根子了,他说他其实跟那女人什么也没有做,他说这事你都知道的。”

那些日子真揪心。万洪爷爷见米娜奶奶不拦着他,似乎暗自欢喜了几天,但米娜奶奶的脸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柔和得像捧棉花了。家里死气沉沉,时间漫无边际地游荡,好像一座被打开的坟墓。米娜奶奶一句话都不和万洪爷爷说,心中的死灰毛茸茸的,覆盖了家里的角角落落,一天比一天厚,万洪爷爷每天从外面回来,都感到自己落入一片灰土土的世界里。

不知不觉,万洪爷爷不像最初那么兴冲冲的了,紫红的嘴唇紧闭不语,花白的眉毛之下,一双眼皮垂落光泽黯然的眼睛多出了许多难言之隐。

事情真的出了差错,完全不像最初和铁镇长谋划的那样。但是米娜奶奶什么也不知道,因为万洪爷爷没脸跟她说。

计划开始不久,那个被安排和万洪爷爷做那件事的女人突然不愿意了,她嫌万洪爷爷老,她说一想到要和一个九十岁的老头做那种事,她就感到害怕,她觉得那就像和死人在做那种事。万洪爷爷为此十分懊恼,就对她说:“你不和我做,一分钱也拿不上,可是铁镇长还会为我找别的人。”那女人是冲着钱来的,也就勉勉强强答应了。可是真到了那个时候万洪爷爷又不行了。万洪爷爷老了,做不了那件事了,可是他不相信自己做不了,他固执得像头倔驴,接二连三试了好几次,终于把那女人惹毛了。那女人把万洪爷爷骂了一顿,终于把万洪爷爷骂得死了心。

没想到过了几天,那女人又找到万洪爷爷,对他说:“我做都做了,是你不行的,但我不能白做,铁镇长和黄老板不就是想要我怀上个孩子吗?这事好办得很,我跟我相好的怀一个,算到你头上,这事你别声张,只有咱俩知道。”

走到这一步,万洪爷爷觉得这是个办法,就答应了她。那女人便又加了条件:“将来,黄老板给你的钱一半儿都得归我。”为了稳妥,她还让万洪爷爷给她写了一张字条儿。

万洪爷爷死后,那女人拿着那张摁了红手印的字条儿来找铁镇长要钱,说她怀上了万洪爷爷的孩子。铁镇长当下给了那女人两个嘴巴子,然后对她说:“是不是万洪爷爷的种等到你把孩子生下来再说,现在科学高明得很,我们到省城做个试验就什么都清楚了。”见到唬不住铁镇长,那女人软了下来,把实话都说了,又说好歹她和万洪爷爷做了几回,厚着脸皮让铁镇长付那几回的钱。

“米娜奶奶,你可别拿死人来吓唬我,想起这件事我就心烦,谁知道中间会出差错呢!”

“什么差错?”

“说得好好的,那女人突然不愿意了。也怪万洪爷爷,他真是老糊涂了,竟然背着我和那个女人又写了一张字条儿,还摁了手印。”

“我越听越糊涂了,你说说清楚。”

铁镇长前前后后把事情说了一个明白。

“现在,米娜奶奶,你又来了,你也想问我要钱吗?你要的是什么钱?黄老板一听万洪爷爷死了,没说两句话就挂了电话,人连根毛都找不到,你让我到哪儿给你弄钱去?”

铁镇长一口气讲下来,米娜奶奶听得眉头紧皱身体僵硬,末了,心神涣散的她只剩下一副木然的躯壳,呆坐在铁镇长家的院落里。那道从院落中间斜穿而过的光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得了无踪影。

8

离开铁镇长的家,米娜奶奶朝着精河的方向慢慢走去。

夏天,精河镇的黄昏尤其漫长,精河镇的人习惯在这个时段里重温往事与记忆。米娜奶奶也是这样,她往精河的方向走去,除了有些不知所措,更多是因为突然怀念起精河水淡青色的水雾。

夕阳红得像盖在新娘子头上的婚纱,簇拥在它身边的云团也被它染得红彤彤的,仿佛新娘周围的伴娘,相互拥挤着,喜庆又热闹。米娜奶奶迎着夕阳往精河的方向走去,通红的光线染红了她的脸颊和衣裙。

往河滩走的路虽然被孩子们踩出了一条清晰的小道,但仍然免不了坑洼和绊脚的石头。米娜奶奶低着头走得很慢,脚下小小心心地,仿佛寻找一件自己丢失的东西。

精河水也被夕阳染红了,红波粼粼,水声清亮,一路往东流去,好似一条无尽的光河。米娜奶奶找到了那块她经常洗衣服的河滩地。这块沙石平坦的河滩地是精河镇的女人们年复一年踩出来的,干净湿润,几块半埋在河沙里的大石头光光亮亮,是捣捶衣服的好地方。米娜奶奶记得她第一次来精河边洗衣服的时候,能下脚的河滩地要退出几十米远呢。

米娜奶奶垂着双手站在河边,静静地听了一阵儿水声,想坐下来揉揉膝盖。对她来说,听完铁镇长的一番话,明白了整件事情的是非曲直,她还能够不喘气地走下精河河滩再走到精河河边,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米娜奶奶正要坐下,身后传来一阵孩子们的尖叫声,接着就是前呼后拥活蹦乱跳的一群影子呼啦啦从她的身边跑过。米娜奶奶定睛一看,一群黑得发亮的半大小子,大一点的只穿个长裤头,小一点的干脆就光着屁股,一边跑,一边叫,一个个浑身透着野劲儿,撒着欢儿往精河里跳。孩子们又尖又亮的嗓门儿把红通通的黄昏顶出了道道金光,也把站在一边喘息的米娜奶奶吵得恢复了一些精神。

孩子们在河里闹腾,米娜奶奶退远几步,找了块平滑的石头坐了下来。坐下没多久,就见一个认识的老姐妹抱着一盆衣服走了过来,她的身旁跟着一个圆脸大眼睛的小姑娘。

“马升兰,你总是有洗不完的衣服啊!”

“唔,是啊,米娜,洗了一辈子衣服,总也洗不完。”把衣服泡上,升兰大妈在米娜奶奶身边找了块石头,捶打起衣服来。

“米娜,你的身体好吗?你一个人要当心啊,我们都老了,还得靠儿孙。”

“能靠得住才行啊!”

升兰大妈放下手里的捣衣槌,看了一眼米娜奶奶,满脸犹疑地问:“米娜,你上镇长家要钱了?”

“要什么钱?”

“还能要什么钱,昨天,你一离开镇长家,镇长的女人就把事情传开了。”

“我一个字都没提钱的事,我是想把万洪的事情说说清楚……他们这是也把我往死里逼啊!”

“米娜,听我的话,别再提这件事了,你不提,镇里的人都忘了,你要提,不是又把自己放进那些人的嘴里了吗?那些鬼东西,不嚼舌头是活不下去的……”

“这么丢脸的事不说说清楚,往后还怎么过?”米娜奶奶揉了揉膝盖,觉得寒意已经爬上了她的双肩。

“已经晚啦!说不清楚了……想说清楚就得什么事都别做,只要做了,那就再也说不清了……你看看,现在,不是连你自己也说不清楚了吗?都知道你去要钱了……唉,米娜啊,我们都活不了多久了,万洪是精河里流走的水,你就把这件事和他一起忘了吧。”

升兰大妈提到万洪爷爷,米娜奶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直起腰身左右望了望,她记得万洪爷爷的影子是和她一起出了镇长家的大门的。米娜奶奶前前后后望了一通,四下里不见万洪爷爷的影子,不由得有些心慌。

“米娜奶奶,你找什么?”升兰大妈的小孙女一直坐在一边不吭气,这时忽地张开小嘴问道。

“哦,小宝贝,你可真爱人,米娜奶奶什么也没找,米娜奶奶老了,眼睛花了,什么也看不清楚啦!”

“米娜奶奶,他们都坐过你们家的梯子,我从来没有坐过。”小姑娘指指在精河里扑腾的男孩子们。

“唔,梯子有什么好坐的?小宝贝。”

“他们说,谁家的梯子都比不上米娜奶奶家的高……他们说,米娜奶奶家的梯子可以看到镇上最远的地方……他们还说,米娜奶奶家的梯子可以通到比月亮还远的天堂……”

“呵呵呵,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他们说……他们说的我都忘了。”

夕阳往下落了一截。远处,大青山山巅的彤云,已经烧成一片黑红的灰烬。精河的河水也不像之前那么红了,浅绿色的河水开始发蓝,那蓝色带着丝丝寒意,刹时渗进米娜奶奶的膝盖骨。米娜奶奶直勾勾地看了一阵河水,脸上不期然地露出一丝苦笑,说道:“好吧,小宝贝儿,走,跟我去坐梯子,看看它有多高,望得有多远。”

说罢,米娜奶奶捣捣膝盖,吃力地从石头上直起身体,接着一只手甩了甩裙角,一只手牵起了小姑娘。升兰大妈在一旁连声唠叨,嘱咐小姑娘一定要记着回家的路。米娜奶奶摆摆手,牵着小姑娘,转过身,一步又一步,小心翼翼绕过那些绊人又硌脚的鹅卵石,疲惫地走上了精河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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