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家村人都说,红妞是有来历的女子。她出生那天,新农村人见识了两桩百年不遇的怪事。

那天,黄风刮得很邪门儿,两步之内看不到人影儿,黄沙就像从天上洒下来似的,密密麻麻,遮天蔽日。随着红妞的一声啼哭,风停了,太阳出来了。太阳挂在西山尖,东山却出现了奇怪的景象:一位农夫挽着裤腿,赶着水牛正犁一片水汪汪的稻田。坝上地区,方圆三百里,不是沙地就是红胶泥地,水牛犁稻田,别说是初春,就是夏天也不可能看到。更称奇的是,红妞娘晌午肚疼时,红妞爹就去请接生婆板姑了。红妞爹领着板姑,穿两个胡同,走一个小巷,隔在平日,红妞爹闭着眼一袋烟工夫也能赶到,那天,却走了整整半天。他们的脚刚踏进家门,红妞便泥鳅一样,从她娘肚子里滑到了炕上。红妞爹说:那天走路根本抬不起头,他抓着板姑的袄袖子,看着自己脚尖一步步往家走,就见那风变成了狐狸,有头、有腿、有尾巴,一只接一只从他腿腕间穿过,瞬间就又变成了风。似风的狐狸(也可以说是似狐狸的风),引着他俩兜圈子,他们的脚不停地走,就像走迷魂阵似的,就是走不出胡同。他刚一推家门,就见一股风,溜着地皮,嗖一下抢在他们前面进了家,他回头一看,漫天黄风竟如烟般消散了。红妞爹的解释,更加重了新农村人对红妞出生的怀疑。

后来,红妞娘发现红妞爹跟板姑有一腿(男女关系),问他是不是红妞出生那天有的,红妞爹却说,红妞出生那天,风沙那么大,一抬头满嘴沙,能做啥?

这以后,无论红妞干什么,新农村人都觉得她与众不同:红妞三岁时,她娘生下了大弟拴柱,这以后,她娘以一年半生一个的密度,接连生了四个孩子,红妞娘生一个,扔给红妞带一个。红妞爹是远近有名的采花匠,他夏天拿着把锄头,秋天举着把镰刀,明着是出外打短工,暗着却是满世界转悠着约小媳妇。红妞爹也算是有本事的人,他挣了谁家男人的钱,神不知鬼不觉,就能把钱再花在这家女人身上。红妞娘指望不上红妞爹,就出门给人当保姆。那年头,费心拉扯孩子的父母,生五个活四个就算好的了。而红妞,爹不管,娘不问,靠着一碗一碗的面糊,竟先后带大了两个妹妹,三个弟弟。红妞爹叫王来顺,但新农村人很少有人叫他名字,他的名字常被人用红妞爹代替。红妞十二岁时,就成了家里的主事人。邻居家借粮还米,村里开会论事,他家都是红妞出面。关于红妞的其他事,村里人谈论一阵就不谈了,占新农村人嘴头最长的是红妞出嫁。

红妞16岁那年,村里开会,媒婆许嫂问旁边几个女人谁手里有合适人选,说新农村有一个男人叫王祥,28岁了,病老婆去年把家里大笔积蓄折腾光后死了,现在手里还有六亩薄地,一对毛驴。他家虽不算富,但人家聘礼丰厚,愿意出一头三岁大的毛驴、800斤小麦、800斤攸麦、200斤胡麻。一听说这聘礼,女人们的积极性一下高了。这个说,刘狗头家穷,他家大闺女刚让婆家休了,看能不能嫁他;那个说,李尚仁闺女是个半哑子,18岁了,还没媒家,问问他家;这个又说,哑子又不愣,别看她哑,心高着呢。几个女人正七嘴八舌议论,坐在旁边的红妞接过了话,她说,嫂去问问我爹娘乐意不?她们乐意,我嫁他。

新农村没有一个给自个儿说媒的女孩,红妞是第一个。会还没散,红妞的话就传到了红妞爹娘耳朵里,也不等红妞回来,红妞爹娘便一口应允了这门婚事。

王祥比红妞大十二岁,他们是一个属相,都属猪,还是一个姓,都姓王。按当地人的说法,一个姓成亲,夫妻俩相克,日子过不住,出嫁时,女方带一口锅过去,就能破了夫妻相克的霉运。

别的女孩儿出嫁,母女俩都会抱头痛哭,这就是哭嫁。而红妞出嫁,红妞娘抱着一堆浆洗的衣服,边吆喝妹妹提水,边往车上送她,随她一起上车的,还有一口大铁锅。红妞起初也没哭,当看到哭得死去活来的两个妹妹、三个弟弟时,她突然大哭起来。她边哭边跟弟妹们说:这下姐不用沿家沿户给你们借粮了。

王祥对红妞很满意,给红妞家的聘礼,除了一头三岁大的毛驴,800斤小麦,800斤攸面,200斤胡麻,还外加了三麻袋山药、二十个大倭瓜。这些东西,头一天送来一车,娶亲这天又捎来一车。这天,车是由三岁大的大毛驴拉来的,东西卸下后,红妞爹把大毛驴脑门上系着的红绸子取下来,直接系到了小毛驴头上,然后牵着大毛驴进了刚盖起的牲口棚。

把大毛驴留下,让小毛驴娶亲,是两家事先商量好的,说是两家,其实是王祥和红妞爹商量好的。王家村和新农村相距十里地,媒人跑一趟就要一趟的跑腿费。为了省钱,订亲后,好多事儿都是王祥自己来找老丈人商量。依王祥的意思,等把红妞娶过去再送趟大毛驴,红妞爹却说,娶亲这天,你让大毛驴拉着车,让小毛驴跟着,来时重车,回时车上只拉着三个人,一口锅,小毛驴就行。当时,王祥支吾着半天没言语,原因是,为了给红妞家凑齐财礼,王祥把小毛驴卖了。卖小毛驴这事儿,他没敢跟红妞爹说。见王祥不言声儿,红妞爹当下就火了,他把烟锅灰咚一下磕在炕沿上,背着手走了出去。就为这,王祥没少费心思。王祥跟小毛驴的买主四虎爹费尽了口舌,说尽了好话,四虎爹才答应把小毛驴借给他,怕累着小毛驴,四虎爹要求四虎赶车。王祥一琢磨,就干脆让四虎去当迎亲人,这样一来,可用迎亲费补小毛驴的亏空,两全其美。

四虎疼爱自家的小毛驴,不舍得上车,就抓着驴嚼头,吹着口哨,悠闲地走。拴柱坐在车辕上,摆着腿,一路剥糖吃。那两把糖,是红妞娘装在他兜里,让红妞下车后散给拦门人的。按当地人的乡俗,新娘子进夫家门时,夫家人得拦着不让进,待新娘子洒了喜糖才能进家。

红妞头上盖着一块红布,似纱,很薄!透过那层似纱的红布,红妞可以清楚地看到蓝天、白云、小草、野花,还能看清右车辕上坐着的大弟拴柱和牵着毛驴的四虎。同样,四虎也能看见红妞,她大盘脸,高鼻梁,齐刘海。

车过石头山时,一只红色的小狐狸,颠颠撞撞从山上跑下来,跑到前面忽然停了下来。四虎看见,小狐狸的眼睛星星一样眨了一下,就风一样向毛驴车扑来,他还没反应过来,小狐狸就碰死在了车轱辘下,随即,车上的那口大铁锅也掉到了车下,烂了土豆大的一个三角窟窿。

拴柱抱起锅,从窟窿里看着自己的脚尖,凶巴巴地喊:姐,锅烂了,你们过不到头了!

红妞一把扯下了红盖头,对哭哭啼啼的拴柱说:别哭!过到头过不到头是姐说了算,姐让他过到头,他就得跟姐过到头!她那口气,像极了预言。红妞掀了红盖头,四虎吃了一惊:红妞的眼睛,白是白,黑是黑,像掉进牛奶里的两颗黑色围棋子。

2

婚后半年,红妞没让王祥睡过一个囫囵觉。新婚之夜,她嫌家冷炕凉,用被子把自己从头裹到脚,哆哆嗦嗦蹲在炕上。他把仅有的一张新褥子铺好,脱下汗衫,等着盖那床新被子,她却死抱着不放,他一拉,她就哇哇大喊。他也不恼,嘿嘿嘿笑笑,在她头上怜爱地摸一把,就穿起衣服下地烧炕。他填了一大锅水,坐在灶火坑儿,拉着风箱,一大把一大把的烧麦秆,边烧边说:咱粮食没有,有的是烧柴。

说起来,王祥并不穷。年幼时,爹死娘嫁人,他便跟着远房亲戚到内蒙替人放羊。18岁那年,他挣了钱,回家置了八亩薄田,一头驴,一头牛。在村里,算不上大富,也算是小富。八亩薄田打的粮食够一大家人吃喝,别说他一个人了。他家粮囤里一年四季有存粮,麦秸、豆秸除了铡了喂牲口、烧火,院里还攒了满满两大堆。20岁,王祥娶了媳妇。劳累一天,回家有热炕热灶,晚上睡觉还有绵软的肉身子等着,他觉得日子无可挑剔,没想到,成家三年,老婆不怀孩子,肚子却一年比一年大。他卖了二亩田、一头牛给老婆看病,钱折腾光了,老婆的胳膊、腿细得麻杆似的,肚子却还在长,又过了四年,他把库存的粮卖光后,老婆一蹬腿,死了。他卖了家具,给老婆买了一具薄棺材,把家里唯一一床没被老婆折腾的被褥铺进棺材,打发了老婆。一年后,他用家里的余粮、驴子母女俩娶回了红妞,除了那几亩地,家里只剩下了麦秸。

唯一能让红妞满意的只有一个火炕了。他拉着风箱,一大把一大把添烧柴,一大锅水快烧干了,红妞还说不行。一屋蒸汽,王祥看不见炕上的红妞,隔一阵问一声:热上去没?红妞总是说:没热。他就继续烧。两锅水快熬干了,他才觉出不对劲儿来。他停了风箱摸炕头,炕头像块烧红的烙铁。再找红妞,发现她站在后炕的墙角处。因为炕烫,她两只脚轮番着地,正在玩金鸡独立。王祥心里就一酸,明白了红妞让他烧炕的原因。红妞嫌他,怕他沾身。他不急。心想,石头还能捂热,何况人!这以后,他把褥子、枕头给了红妞,自己盖件皮袄睡。连着一个月,白天,红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做饭洗衣收拾家,啥活也不落,可是,一到晚上,她就把剪子拿在了手里。这晚,王祥提前烧热炕,暖了被子,单等她脱衣服。没想到,她又举着把剪子躲到了炕角。王祥实在忍不住了,就夺过剪刀,把她摁在了身下,当他把手伸进她汗衫时,他摸到的不是肉嘟嘟的奶,而是核桃大小的一个肉疙瘩。红妞才开始发育。16岁的她,身子竟然像十二、三岁的孩子。王祥罪人似的,一骨碌从她身上滚了下来。

红妞是家里的老大,红妞爹娘都不盘算过日子。家里,七口人三床被子,两张褥子。被子,男孩子一床,女孩子一床,爹娘伙盖一床,褥子不够,就轮流睡炕席;一年的粮食,前半年就吃光了。剩下的日子,吃了上顿想下顿,有了吃的,三个弟弟小狼一样抢着吃,剩下的,红妞就让给了妹妹,眼看着弟妹一个个长起来了,她还是那样,黄黄的,瘦瘦的。王祥知道,红妞发育迟跟她吃不上东西有关。

第二天,王祥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先把她养大,让她成熟起来。王祥细细端详过红妞的身架,虽说瘦,但胯骨很大,只要伙食能跟上趟,用不了半年就能含苞待放。到了成熟期,就像沉甸甸的麦穗,手一碰,浑身不颤抖才怪。想着自己怀里躺着一个圆滚滚、嫩滑滑的肉身子,王祥浑身舒坦。

家里没粮,他也不将就,就到地里割麦子,麦子熟一片他割一片,一捆捆背回来,让红妞用棒槌把麦粒打下来,在自家院的磨盘上磨面蒸馒头。地里的活,用不着红妞搭手。他借钱买回几头猪仔、一群鸡仔,让红妞在家养猪喂鸡。鸡下了蛋,他不卖,留给她吃。他盘算好了,等把猪卖了,再卖点粮食,就能买头犁地的牛,到那时,家里有地,囤里有粮,圈里有壮实的牛,炕上有嫩白的老婆,那日子才叫日子。

王祥家在村子最西边,坐在窗口,就能看到西头的麦地。当时,卖主嫌那块地离村近,牲口祸害得不行,就低价卖给了他。看那块地,王祥也不用出门,坐在自家窗口,见牲口进地,大声一吆喝,使劲丢一粒石头蛋,就能把它们吓跑。那天,王祥在西头割麦子,割一趟,他往自己家瞅瞅,这期间,红妞上了趟茅房。想起红妞一门心思收拾家做针线,小媳妇一样怕见生人,王祥心里甜滋滋的受用。临近晌午,他仰躺在地头,半闭着眼看太阳。他的眼皮变成了红布,太阳像一个圆溜溜光芒四射的火球,再盯一阵,火球没了,眼皮上只剩下一片火红。看了一阵太阳,他就犯起了迷糊,这时,就见一道红光从他眼前嗖一下飞过,他一个猛子扎起来,向自家院儿里瞅,只见一团红托着一个肥厚的尾巴进了院儿。近几年,在山上挖石头的人多了,把山上的狐狸撵到了田里,那狐狸大多是红色的,很多人都见过。狐狸!王祥首先想到了自家的鸡,他一跃而起,撒腿就往家跑。

院儿里静悄悄的,一群鸡在院儿里刨食,院儿里被鸡摊成了一个个土旋涡。那只红冠公鸡正爬在一只母鸡身上,?着翅膀嘎嘎。他又往鸡窝里瞅了瞅,也没见到狐狸。他疑惑着进屋,就见红妞坐在炕沿上,两手放在大腿根儿,两条腿死死夹着来回搓动,像憋尿,又像害怕从两腿间漏掉什么。见了他,红妞脸上一片惊慌。待红妞站起来给他端饭时,他看到炕沿边白灰刷过的地方一片红。再看红妞的屁股,浅灰色的洋布裤也红了一片。红妞把饭端上来,又慌慌的坐下,两条腿又死死的夹紧。王祥知道她来月经了,看样子,她是第一次来。他从包袱里找出一堆破布,中间夹了棉花,叠成一长条递给她说,垫进去吧。

红妞脸红的像块红布,接过布还不知所措。

他问:你娘没教过你?

红妞摇摇头,紧张地说:我得回趟娘家。

他一下笑了,又问:你娘没告你来月经咋办?

红妞又摇摇头,脸上的紧张感放松了些。

他又问:你不知道自个儿会来这个?

红妞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一把抓起布条跑进了茅房。那天,红妞就那么坐着,动也不敢动,两条腿夹紧不说,还过一阵揉揉,过一阵揉揉。她的动作,让王祥的心痒痒得难受。但他知道,这个时候更不能动红妞,得忍着。村里人见了王祥,都问:你小媳妇快有身孕了吧。他嘿嘿笑着算是回答。在村儿里人的眼里,她已经是他的老婆了。不管他破没破她的身子,也是生米做成了熟饭,这煮熟的鸭子,谁还能领跑!

晚秋时节,红妞脸色真的好看了,胸脯也鼓涨起来。眼神儿里少了野性,多了春水一样的秋波。

这一晚,王祥接了满满一大盆水,放在院儿里的辗道上,关了院门,脱光了,用毛巾沾着水擦拭身子,当他把剩下的水从头哗一下浇下来时,他看到红妞的脸在窗口闪了一下。他笑了笑,光着身子进了家。红妞捂在被子里,筛糠似的哆嗦。

他说:红妞,别怕,这一关总得过。说着就要撩被角进去。

红妞死死抓着被角不放。他忽然就想笑,她娘当牲口一样把她卖了,啥也不传授,娶回个媳妇还得教她男女之事。他一手托炕,一手又撩被子,就感觉托炕的手粘稠稠的。点了灯,猛地撩起被子。只见红妞的大腿上插着一把剪子,血浸湿了一条裤腿。

王祥长叹一声,一头栽倒在炕上。

红妞的腿伤足足好了三个月。三个月里,红妞用一条腿弹跳着做饭喂猪喂鸡,闲下来,还打了鞋衬子,比划着王祥的鞋剪鞋样、做鞋。那天,他从地里拉回一车芥菜堆在院儿里,晚上,红妞就把一车菜摁在缸里腌了。红妞一门心思操持家,说明她想跟他过日子,这一点,王祥深信不疑。他认为,她之所以害怕跟他做那事,是因为她还不太成熟,身体里没那个要求。男女之事也得追寻自然规律。这事儿急不得,就像幼苗,得慢慢浇水施肥,等结了花骨朵,没有不绽放的,到那时,瓜熟蒂落,还愁没有颠鸾倒凤的美事?这样一想,王祥的心就释然了。

除了不做那事儿,红妞真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好手,比第一个媳妇强多了。她手勤,腿也勤,家收拾的干净利落,猪长得快,鸡也比以前能下蛋了。闲下来,红妞把家里破破烂烂的棉袄棉裤收拾出来,拆了,洗了,旧棉花放在院儿里,晒透了,用自己做的棉花绷子弹,她弹得满脸满身棉花毛,全然不顾自己变成了个白眉毛、白头发的老太太。看到她的样子,王祥心里充满了怜爱。棉花弹好,红妞又把洗干净的破烂布剪成一块块菱形,坐在炕上,按不同颜色,把一块块菱形对接成了一块小长方形,然后,再把一小块长方形对接成一张褥面,那褥面着实好看,一块块菱形布对接起来,像一朵朵盛开的花。褥子做好后,她就把它铺在了后炕,而她的那张褥子却铺在了炕头,炕头和后炕中间空着一米远的距离。

她还是在防着他。

没几天,她变戏法似的,把家里搁置不用的破单子烂棉花都搜出来,竟然做了一床被子。

这年,收成出奇的好。王祥算了算,六亩地产的粮食,两人一年根本吃不了。那天,王祥在场面打了麦子,背着一袋往家送。进了院,就听屋里有人说话,一个男人的声音说:王叔几时回来?

红妞声音怯怯的说:不知道。

王祥一时没听出男人是谁,在村里,喊他哥的年青人多,喊他叔的只有小孩儿。他拍拍身上的土往屋里走,迎头碰见了四虎。四虎比红妞大一岁,平时,他们来往,他都喊他哥。当红妞的面,四虎竟然喊他叔!王祥的脸就拉了下来。

四虎扬了扬手里的木簸箕,用舌头舔了舔嘴唇,说:我家的坏了,借你家的使使。

王祥问:你叫我啥?

四虎就红了脸,说,祥哥啊!

王祥又紧追着问:你刚才喊我啥来着?

四虎就没了话,拿了簸箕讪讪的走了。

王祥进了家,见红妞的脸红布似的,那对眼睛,越发水灵。他的心就咯噔一下。

往日,劳累一天,王祥的头一挨枕头就能睡着。这晚,他翻过调过睡不着,想起四虎喊他叔,想起红妞天真的眼神有了传情的欲望,王祥的心慌慌的难受。是开瓢的时候了。半夜,王祥脱了个精光,从炕中央红妞的衣服上爬过去,刚撩起被子,手就被一个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红妞竟然在被窝里放了剪子。他拿起剪子狠狠扔到后炕,剪子从墙上反弹回来,啪一声掉在了炕上。他一头钻进红妞被子里,喘着粗气,手摸过红妞哆嗦的身子,一把擒住白鸽一样绵软的乳房。红妞发育之快,大大出乎他意料。他刚翻身爬了上去,就如同挨了枪子,软软地倒了下去。他的眼前又闪出一道红光,那团红嗖一下就消失了。

自始至终,红妞一直没言声。他离开后,她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红妞始终低着头,他问她话,她只弱弱的答一声,温柔似水。他的心嘣嘣嘣地跳,脑子里时不时往出跳那种欲望。第二趟送麦回来,他实在焦渴难忍,大天白日,便抓起她的手,从院里拉进了屋里。他半搂着她,一步步往炕沿边推,手早伸进了她的衣服里。她身子仰在炕沿边,微喘着闭了眼,樱桃似的小嘴蠕动着。他像一只雄鹰凌空逮住小兔一般,弯下高大的身躯,把她整个嘴唇含在了自己嘴里。他的手在上面揣摸半天,又伸向了下面,这时,他的身子猛地一挺,房屋倒塌一般,浑然酥软了下去。他的眼前又闪出一道红光,他闭了眼摇了摇头,那团红慢慢消失了。

临出门时,当看到她似怨似艾的眼神,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不是这样的,我很厉害的,真的。

接连半个月,王祥都是这样。每次,眼前都会有一道红光闪过,最后一次,他竟然有点头晕目眩,眼帘下那团红半天才慢慢散去。王祥觉得是因为欲望太强的缘故,心想歇几天再说,反正她在屋里,跑不了,破瓜取瓤,迟早的事儿。这一隔就是半年,半年里,他没成功过一次。

而红妞却越发的丰腴了。

期间,红妞想回趟娘家,见王祥坚持要送,就打消了念头。她怕与王祥相跟着回村。她家人,或弟弟或妹妹,隔几天来一次,他们一来,红妞都小媳妇似的看王祥的脸色。王祥知道红妞的心思,来了,就嘱咐红妞做好吃的接待,走时,或倭瓜或米面或豆类,无论什么,王祥都要拾掇一袋子让他们背回去。每次,她家人走,红妞都是一脸感激的看王祥。不知从多会儿,红妞就不吃鸡蛋了,她把鸡蛋一颗颗都攒了起来。那天,红妞第一次走出了家门。她挎着一竹篮鸡蛋出去了,在女人们唏嘘赞叹声和男人羡慕的眼光下,她低着头,到村西的杂货店用鸡蛋换回来一块蓝洋布。断断续续,红妞用鸡蛋换回了几丈洋布。她给王祥做了一身薄棉袄棉裤、一身夹袄夹裤,还准备了一身数九寒天穿的厚棉袄棉裤,冬有冬衣,夏有夏衣,王祥跟小地主似的。

坝上地区,数九寒天的冷是出了名的。有人说,坝上冬天,男人出门尿尿得拿根棍子,这头尿,那头就得用棍子打,要不,不等尿完,尿尿的家什就跟尿冻成了一根冰柱子,这说法,吓退了不少想去那儿谋生的人。坝上冬天冷是冷,倒不至于冷得不能尿尿。但是,冬天没紧活,数了九,不出门的人倒是多,尤其是女人。

这一年打了春,在家里窝了一冬的女人们,又开始坐在街上聊天了。头年结婚的小媳妇,都捧着鼓起的肚子出来了。女人们聚在一起,这个说:我家那东西,一冬不出门,天一黑就睡,吃了睡,睡了吃,啧啧,壮得跟驴似的。那个就说:一晚一晚不放过你吧?这个就说,点灯怕熬油,吹了灯,不干那事儿,还真没个干的。那些小媳妇,起初还捂着嘴笑,话题一说开,就收起了羞涩,头挨着头,谈起了闺内秘事。

王祥一冬天都没歇着,他天不亮就起来,挎着粪筐到处捡粪。他家的六亩地比较薄,是沙窝地,要想收成好,就得多上粪。他想攒更多的粪,一打春就送到地里。每天,他拾一筐粪倒在粪堆上,再抬一筐土洒在粪上,然后,再浇一盆水,一冬天,院里西南角处,他攒下了一堆肥料。王祥家的祖坟在西山凹的一片滩里,牛羊倌常赶着牛羊去那儿放牧,滩里牛粪很多,有的都晒成了干饼子。王祥一到这儿拾粪,就站在祖坟前瞅。大爷爷、爷爷、奶奶的坟排一行,大爷爷是光棍,脚下无子埋,爷爷奶奶脚下是爹,爹死后,娘嫁了人,死后没入祖坟。按排行,爹的脚下埋的是第一个老婆,第一个老婆左面的空地是留给自己的,右边的空地就是老二红妞的,本来应该呈金字塔形状的祖坟,因大爷爷膝下无子,爷爷这边子嗣不旺,娘又没入祖坟,整个祖坟形状向右倾斜不说,还显得很凌乱。现在,清明和七月十五,他都填土上坟,如果他膝下无子,百年之后,这片坟地就会被风摊平,消失得无影无踪。每次路过祖坟,王祥都有种负罪感,也多了一种紧迫感。王家子孙就靠他这一脉沿袭了。他这一脉要是断了,王家祖坟就没人了。爹死时安顿王祥,就是娶个傻子,他也得让王家子孙沿袭下去,当时,他对快咽气的爹发了誓:为了王家,他要活出个样子来,他不仅要娶个伶俐好看的媳妇,还要生一堆孩子,盖一处院子,置百亩良田,请一帮长工,他要让王家大院儿里出现四世同堂、家畜兴旺的情景。对爹发誓后,他就去内蒙放羊了,打了几年长工,钱是攒下了,没想到,却偏偏娶了个病老婆,本指望红妞能传宗接代,自己又得了个见花谢的毛病。站在祖坟前,他有说不尽的懊恼。

这天,他挎着粪筐回来,被站街的女人们围住了。

这个说:王祥,你媳妇几个月了?

那个说:把你小媳妇叫出来比比肚子。

这个说:王祥,在炕上忙了一冬,腿还有劲儿?

那个又说:王祥,一冬把小媳妇整哭几次?

女人们七嘴八舌逗王祥,王祥的身体跟大地一样复苏了,那阵儿,把任何一个女人摁倒,他都能雄赳赳,气昂昂做一回男人。可是,等他回了家,心急火燎地把红妞摁在炕上时,手刚一碰红妞的身子,眼前一红,泄气皮球似的倒了下去。

想起街上站着的大肚女人,再看看眼前凸凹有致,满脸红晕的红妞,王祥一拳头捣在了自己腿上。

该送粪时,王祥动不了了。王祥的身体很蹊跷,不头疼脑热,不呕吐腹泄,身上软不说,刚吃罢饭,过一阵儿又饿了。两顿饭吃成了六顿,还是软得提不起精神。他只以为是春困的缘故,心想过了春天就会好些。

粪堆上盖着的厚厚白雪消了,从冻成一大坨冰块的粪堆下流出了浑浊的黄水,院子里一股恶臭。王祥软软的坐在炕上,有气无力的叹着气。红妞时不时拿把锹出去,把雪水冲下的肥料往粪堆上铲铲。天一天天变暖,粪堆完全消了。一股股烂泥一样的肥料顺着雪水流向了院里。王祥再也坐不住了,他硬撑着出了院,往小车上铲了半车肥,他不得不蹲下来歇着。

红妞过来,接过锹问:你是不是病了?

王祥说:不头疼脑热,不吐不拉,还能吃饭。有啥病?

红妞说,那你懒得动?

王祥也觉得奇怪,但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就说,直觉得饿,能吃不会有病,过了春天就好了。

红妞想想也是,就说:我送粪吧。

王祥的自尊受到了伤害,他瞪红妞一眼,说,我娶你来是传宗接代的,不是来干活的。

红妞说,我在娘家啥也干。

王祥说,这不是娘家,这是夫家。你干活,别人咋看我?

红妞半天没言语,过了一阵,她对站起来又要装车的王祥说,不行让我大弟来帮帮?

王祥迟疑了一下,拒绝道:这会儿,你大弟在家是挑大梁的,你娘家的日子刚有点起色,我帮不了他,还能让他帮我?

红妞说,那不行咱请个短工吧。

王祥看了看院儿里的两个小粮囤,又看看刚买回来的那头小牛,点着头说,要请就请个长工。

看他的表情,不是因为身体软,而是因为自家富。

3

在新农村,有资格请长工的人只有四虎爹。四虎家有30亩良田,骡子、马、驴大大小小加起来十几匹。可四虎爹仔细得不得了,是出了名的财迷。他走路从不抬头,见什么往家捡什么,从不空手回家。他的衣服外面,常年围着块大围裙,像个伙夫。不同的是,围裙上有很大一个兜,围裙从脖子套下来,两条带子往后面一系,兜里能装很多东西。什么干牛粪、驴粪蛋、柴禾棍,秋天拉庄稼沙落的豆秧、麦穗,只要兜里能装下的,统统往里装。装不下的,如一块石头,一捆树枝,一把锈蚀的铁犁铧,他就抱着往家拿。他家粮满仓、米满仓、牛羊满圈。就连他天长日久捡回的石头,在院墙根儿也堆了一堆。就这,四虎爹也不请长工,耕种、锄地,他都领着四个儿子、两个孙子下地,割麦时忙不过来才请几个短工。

王祥请长工的话传出没几天,关于红妞有来历的说法就从王家村传到了新农村。这一下,王祥请长工的说法就多了,有的说,王祥请长工是红妞的主意,红妞百事不能,她早预知王祥家要大福大贵了;有的说,红妞的出生和出嫁都跟狐狸有关,她是狐狸转世,王祥待好了是福,待不好,那可是祸;也有的说,王祥敢请长工,那是红妞指派他败家呢,等着吧,耗子拉木锨,大头在后呢。

本来,王祥家请长工,新农村人就大吃一惊。更让大家吃惊的是,想去他家当长工的竟然是四虎。四虎要去王祥家当长工了,话传出来,街头一片惊叹声。人们议论说,这是四虎一相情愿,四虎家地多,他不想在他家受罪了,那么好的壮老力,他爹肯定不让去,再个说,他家人去给王祥家打工,多没面子;等着吧,四虎和他爹有几天架打呢。人们都等着看热闹,可是,四虎却风平浪静地去了王祥家。四虎去王祥家当长工,没费一点周折。

四虎抓住他爹爱贪小便宜的心理,就直接跟爹说他想去当长工。四虎爹举着长烟杆,眯着眼盯着四虎看了半天,长长吐出一个烟圈问:你咋要去他家当长工?

爹的这个问法,四虎早有准备,他不紧不慢地说:王祥家只有六亩地一头牛,我撒泡尿的工夫就干了,我想了,他家东坡那块地离咱家的近,明是给他家干,实是偷着干咱家的,他又不跟着。他请的是长工,不是短工,冬天,我在家也是歇,去他家也是歇,干嘛不去他家挣份口粮?

四虎爹眯着的眼睛有了笑意,他咚咚咚把烟灰磕在炕沿上,说,从小你就比你三个哥机灵。你跟爹想到一块了。爹就把东坡那8亩地留给你,从种到锄到收,你一个人大包大揽了吧。种的时候,爹把籽种给你留在地头,收的时候,你把麦捆给爹码在地里就算完工。你那三个哥娶了媳妇,都成了败家子,家里有点东西,一个个都变成烧包了,都想揣着袖筒当财东,成天嚷嚷着让我雇长工。他们怕受苦?不是,说到底是面子,面子是啥,是层皮,变不成米又变不成面,我看这王祥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瞅瞅他家攒下的那点东西,有资格雇长工?爹还比你多想了一层,他雇长工,是炫富,我猜测,他从内蒙带回好东西了,下一步,他要是张罗着盖房子,修院子,肯定手里有笔巨财。你多留个心眼,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啥药?

四虎的心思爹一点也不知道。四虎去给王祥当长工,并不是像跟爹说的那样贪那点小便宜,他是为了天天能看到红妞。迎娶红妞那天,他就对她有了心思。那天,当红妞把红盖头掀下来,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他时,他一下就被迷住了。那双眼睛根本就不是眼睛,是两个小棒槌,敲鼓似的敲他的心,他的心就那么,咚咚咚、咚咚咚地跳个不停。那天,看到红妞的眼睛,他抓驴笼头的手还微微有些颤抖。回到家,他便病倒在炕上,头不疼,脑不热,就是老出现幻觉:眼前一会儿是红妞的眼睛,一会儿变成了小红狐狸的,一会儿又成了红妞的。她的眼睛一出现,他的心就灌了蜜一样的甜。他怕睁开眼,他怕失去她的注视。就这样,他躺了一天一夜。

听说他娶亲路上撞死只狐狸,他娘说他撞克了不干净的东西,就烧了一沓子黄表纸,又给他喊了半夜魂。第二天他起了炕。

可是,红妞的眼睛就是没办法从他脑子里抹去,他时不时找借口去王祥家看红妞。

四虎用三天时间就帮王祥把粪送到了地里,有两车,他还洒到了自己家地里。粪是黑的,地是黄的。洒粪的那片地像片黑记,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因为那两车粪,他担心了好几天。他怕王祥去地里看出端倪,赶紧催爹往那块地里先送了粪,自家的粪虽然没王祥家的粪黑,但不细看看不出来。他的心才慢慢回到了肚里。王祥家没有长工屋,依王祥的吩咐,四虎还回家睡,白天过来领活儿。晚上不用他给小牛添料,这样,不给他安排住处和不给牛添料就扯平了。

王祥家的活儿不多,可王祥会找活儿。比如说牛圈儿,昨个儿刚垫了土,牛只尿了两泡,拉了三坨,王祥就要他把牛圈的土起了垫新土。四虎说用不着,小牛的身子萎热了就换凉土,小牛受不了。

王祥脸一拉,说,让你干你就干。你是长工!王祥的口气,真是财大气粗。

四虎心里嘁了一声。不过,第二天,王祥不再让他起牛圈,改成了让他修鸡舍。不管王祥让干啥,他都像其他长工一样,痛快地接受,天天能看到红妞,四虎心情很好。

四虎想跟红妞说说话,可红妞见了他,眼皮一耷拉,背过身就走。在王祥家,四虎最盼的是吃饭。四虎和王祥两口子一起吃饭,也不分主仆,他吃一碗,红妞给他盛一碗。他吃完了,把空碗往小红桌上一放,红妞就知道他还要吃,红妞盛了,再放在小红桌上。他把碗放在桌上,筷子放在碗上,红妞就知道他不吃了。当着王祥面,他不敢看红妞,可他的心却跳个不停。王祥家的饭虽然简单,但他感觉很香甜。

那天,吃了饭。四虎下地收拾犁。该播种了,他得检查一遍农具。王祥见他没用吩咐就收拾起了农具,满意地抽了一锅烟,靠着被垛睡着了。

四虎坐在院里收拾犁,红妞洗了锅,用洗锅水拌猪食喂猪,喂鸡,腾开手,还进牛圈给牛填了一次料。红妞出出进进的身影在四虎眼前晃来晃去,四虎的心就跟着荡起了秋千,忽悠上忽悠下,手就不听使唤了。

四虎抬头找红妞的眼,可是,红妞始终不理他,四虎忍不住,待她再出来,就没话找话说:主子,这犁铧该换了。

红妞从窗户上向家里看了一眼,说,换吧。

四虎以为她会以这为话题跟他说话,没想到,隔了一阵儿,红妞换了一身衣服,挎着半筐鸡蛋出去了。再回来,手里提溜着一个犁铧。犁铧往四虎跟前一扔,进屋脱了碎花小袄,又换上了那件带补丁的灰布褂子。

王祥醒来,听说四虎换了犁铧,隔着窗户问四虎:旧犁铧磨得锃亮锃亮的,咋就要换?

这话,四虎本来想让红妞说出来,这样,他好有个说话的来由。没想到,红妞看了眼犁铧,二话没说,换了。这给四虎出了难题,本来,那犁铧就不该换,刚磨得好用了,咋能换?

四虎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囫囵话。这时,红妞接过了话,说,咋还没个备用的,出了地,万一犁铧让石头打了豁口,再回来一趟?

王祥没了话,四虎也没话。

这以后,再换家具,四虎就不跟红妞说,他专找王祥。洒种的漏斗破的不成样子了,四虎跟王祥一说,王祥也不看,张嘴竟说,我多少年了都能用,你就不能用了?他还说,洒种子,不是靠漏斗掌握稠稀,得靠手的感觉。漏斗只能起个挡风的作用,有经验的人,还能靠它掌握分寸?王祥言外之意就是四虎没经验。

农闲下来,王祥说要让小牛长长膘,歇一歇,从不让四虎套车出地。王祥让他赶车去割草,四虎就知道他另有盘算。

等他套好车,红妞拿着个口袋也走了出来。红妞头上系着一块红头巾挡日头,映得脸跟红苹果似的。红妞吃胖了,人白了,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却越发显得黑了。红妞穿的蓝色碎花大襟袄有点瘦,胸部绷得紧紧的,因为匆忙,一枚盘扣只系了半个,随时都会被鼓涨的胸部撑开。四虎每天只顾找她的眼睛,从没细心端详过她的身材,当她的丰乳肥臀一下跳到他眼前时,他身体像刚烧开的滚水,嘟嘟嘟嘟直冒热气。不是王祥提醒说该走了,你们一个割草,一个剜菜。四虎还会痴呆呆站着。

那天,四虎在地畔割草,红妞就在附近地里剜菜,四虎爹见红妞跟着四虎去了西山凹,便讪讪地向东山凹走去。

麦穗正由青变黄,一阵西北风刮来,大片大片的麦苗像柔软的地毯,被人轻轻扬起。麦浪由西北向东南,忽悠扬一下,再忽悠扬一下。麦地里,红妞跨着麦垄,随着麦浪扬一下头,又低了下去,再扬一下头,又低了下去。在黄灿灿的麦浪中,红头巾像大海中的一个浮标,浮上来,沉下去,浮上来,沉下去。

站在地畔边割草的四虎看呆了。他抓镰刀把的手越握越紧,抓青草的手也越握越紧,一把苍绿的青草被他揉出了汁液。

就在四虎痴情地望着红妞时,他的眼前一闪,就见一只狐狸摇着肥硕的尾巴冲进了麦地。他扔下手里的东西,一头追了过去。等他连呼带喘地跑到红妞跟前,嘴里还在嚷:逮狐狸,逮住狐狸冬天我给你做顶狐狸皮帽子。

两人面对面站着,红妞黑晶晶的眼睛不解地看着他,他猛地把嘴里念叨的那句话咽进吐里,盯着红妞,满脸通红。红妞扑哧一下笑了,那样子纯情极了。红妞边笑边指着他说,瞧你,像只红冠公鸡。说了这话,她感觉四虎眼神不对,慌乱地低了头。四虎疯了似的,一把把红妞揽进怀里,顺势摁倒在麦地。

八岁时,四虎爹就给四虎找了童养媳,那是一个讨饭的妇人领着的小女孩,叫香儿。四虎爹用一顿饱饭就把香儿买了下来。说是四虎的童养媳,但四虎爹却当家里的长工用。四虎16岁那年,他给香儿开了包。16岁的四虎,像刚舔着荤腥的猫,夜夜缠着香儿。不到两个月,四虎眼睛深陷,红润的嘴唇也失去了血色,而柔软的胡须却变得又硬又黑。起初,香儿只乖顺地由着他,过了半年,她的身体才懂得迎合四虎。一年后,香儿死于难产。

长时间没挨女人身子的四虎,像一头饿极了的小兽,在红妞脸上急速地寻找着可以吸嘬的地方。起初,红妞还使劲推他,在他的狂吻乱嘬中,面条一样瘫在了他的怀里。四虎用阔嘴使劲嘬着红妞柔软的嘴唇,手探向了大襟袄,费了半天劲儿,才把那道系了半个的盘扣解开,顺着这道扣子一直往下解,四虎的手越发哆嗦,解开七道盘扣,四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当两只弹力十足的奶露出来时,四虎的呼吸急迫了,他的嘴刚靠上去就啊了一声,软倒在了红妞身边。

红妞的性欲早就被王祥激发起来,自那晚以后,王祥每晚都要抚摸红妞,王祥抚摸一阵就沉沉睡去,红妞浑身燥热,无法入睡。她激动的等着王祥醒来,可是,王祥睡觉的兴趣远远大于她。她佯装翻身,用脚把王祥踢醒,王祥的手放在她身上,摸两下,一扭头又睡去了。无数个夜晚,她是在焦渴中度过的。四虎瘫软下去后,红妞意犹未尽地把身子靠了上去,她闭着眼,香气微喘地等待着。刚刚平息下来的四虎,又一头爬起来,迅速把红妞压到了身下。

西北风吹过,水波纹一样的麦浪,由西北向东南,层层翻滚。麦地中央,像有两只小兽厮打似的,一会儿,东边的麦浪倒向了南边,一会儿,南边的麦浪又倒向了北边。被王祥和红妞压倒的麦子越来越多……

太阳西斜时,四虎和红妞疲惫地从麦地里站了起来,他们把倒塌的麦子一苗苗扶起来,扶不起来的,四虎就把它拔了,捆成一捆码在了地里。太阳下山时,四虎让红妞在路上等着,他赶着牛车悄悄到自己家晒草的后院儿拉了一车草,那是四虎爹一天的劳动成果。

红妞拿着空袋子回了家,进门就挽袖子做饭,边做饭边跟王祥说,四虎碰到一片旺草,他割,她忙着帮他往车上装草,就没剜到菜。这是四虎教她的。她这么解释,王祥只嗯了一声。四虎出去饮牛时,王祥出了院儿,他抓着刚从车上歇下的草琢磨了半天。他发现,车顶的草和车底的草不一样,车底的草掺着打碗碗花,而车顶的草却掺着马莲花。新农村人都知道,西山凹草丛里打碗碗花最多,而东山凹的草丛里却是马莲花多。王祥进了屋,没事人似的,边喝水边问正拉风箱的红妞:那一车草在那儿割的?红妞想也没想就说:西山凹。王祥又问:也不知东山凹的草多不多?红妞随口说,不行明天去看看。王祥默不作声的走开了,他的眼神里藏着绝望和伤心,红妞毫无察觉。

那天,王祥家开饭很晚,煤油灯下,三个吃饭的人谁也不说话,而喝粥的声音却一声高过一声。

4

第二天天刚亮,四虎爹就直接找到了王祥家。早晨,四虎爹发现自己晒的青草少了一个豁,丢的正好是他刚割的。旁边,晒干的草堆了一堆,三抱湿草才能晒出一抱干草,这就奇怪了,贼不偷干的,为何却偷湿淋淋的鲜草?四虎爹爱小,他也以为别人爱小,怕别人出来一把,进去一把拿他晒的青草回去喂兔子,晒草时,就把一截儿红头绳截成数小断埋到了边上。他每天四处转悠,看看谁家垃圾堆上有他截断的红头绳。晒草以来,他没发现抓他家青草的人,却发现丢了一片青草。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偷他家青草的人。大早晨,他就到晒草的人家转悠。在王祥家的晒场上,他拣出了两节红头绳。所以,他提着棍子,二话没说直接撞进了王祥家。进了家,举起棍子就砸。盆、碗儿、镜子让他砸了个稀巴烂。

砸完,四虎爹就骂开了:就你,穷得球毛没一根还敢炫富?穷就穷了,靠偷能发了财?

王祥没听懂,睁着铜铃似的一对眼睛看四虎爹。

四虎爹接着又骂:四虎在外给你割草,你在家偷草,你倒会盘算啊?

四虎爹一骂,王祥知道四虎的草是从哪儿来的了。他慢腾腾的下了地,头往四虎爹跟前一伸,说,叔要骂就骂两句,要打就打两下。骂累了,打乏了,就让四虎套上车把草拉回去。

四虎爹一看王祥不狡辩就认了。想起四虎割草,自己往回背,也觉得不好意思,火就歇了半个。

四虎爹喘着粗气,佯装生气地问:你为啥要偷我家现割的草?手咋那么贱?

王祥也不解释。只说,是你家的你就拉走。

红妞这时候才知道四虎突然变出的一车草是那儿来的了。她的脸着了火似的红。

草是四虎赶着牛车送回去的。围观的人都说王祥偷了四虎家的青草,说王祥懒,揣着袖筒看长工干活。说王祥打肿脸充胖子,日子过不起来就偷。难听话传到红妞耳朵里,红妞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而王祥没事人似的,也不解释,也不回骂,只坐在炕上一锅接一锅的抽烟。

这天吃早饭,三个人谁也不说话。红妞给四虎递碗时,竟把碗掉在了地上。碗的炸裂声像响雷,三人同时惊了一下。王祥看一眼红妞,又看了一眼四虎,他两人的眼睛里各藏着一团温暖的火苗。王祥先冷静下来,他对红妞说:再找个碗,割草的活累,长工吃不饱咋能行。

对于偷草的事儿,王祥只字不提。他越不提,四虎和红妞越惴惴不安。

这一天,王祥没让红妞跟着四虎出地。他说他一个人在家侍弄不了那些猪和鸡。四虎一个人出地,红妞出去喂鸡、喂猪、抱柴,一出去半天不进屋。红妞害怕面对王祥,害怕他一言不发,害怕他一锅接一锅的抽烟。她借喂鸡、喂猪,抱柴的工夫,盯着西山凹发呆。她知道,四虎又去了西山凹,她还知道,他一个人正坐在那片麦地里想她。看着王祥,想起四虎,红妞的心像刚从水井里出来又掉进了油锅。冷热瞬间变化,那感觉,她真有点吃架不住。

连着半个月,三个人各干各的。王祥还是只字不提偷草的事儿。可一到晚上,王祥就会把红妞搂进怀里,在她身上摸半天,揉半天再使劲掐半天。红妞胸上、奶上、屁股上被他掐的红一片紫一片,任他咋掐,咋捏,红妞始终不吭一声。

这以后,王祥睡觉说起了梦话,他像一个念经的人,嘟嘟囔囔,红妞一句也听不清。但是,那嘟囊声里掺着哭腔和叹息,红妞听得一清二楚。红妞知道王祥心里苦,心里痛。这些苦和痛都是她带来的。愧疚感折磨着红妞,她对王祥又掐又揉的恨就减半了。

日子沉寂而又冷清地过着。

三个月过去了。人们发现红妞有了身孕,肚子微微隆了起来。那天,四虎出去后,王祥突然说要给红妞补补身子,他抓住一只小鸡,对着鸡头一刀剁了下去,鸡头掉在地上还睁着眼睛扑腾。红妞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旁边母亲咯咯咯的叫,王祥又抄起刀冲着母鸡骂:臭裱子,事情到此为止,再敢咯咯,再敢胡来,我就如同宰小鸡似的把你也一刀剁了。说罢,凶巴巴盯着红妞。红妞知道,王祥是在警告她。对肚子里的孩子,王祥好像默认了。想起王祥时不时给娘家送米送面,想起他对娘家人的好,再想想自己做的事,红妞更愧疚了。虽然,她见了四虎心血澎湃,激情难抑,但她忍着,红妞想好好回报王祥。

红妞把那包东西洒进药壶后,便像一摊稀泥倒在了地上。她揪着自己的头发,张着空洞的嘴,啊啊地吼着,却哭不出声儿。直到狠狠煽了自己一巴掌,她才像泼妇一样,拍着自己的腿大哭起来。听到红妞哭,齐村人说,红妞家里要出大事了。

对于偷草事件,左邻右舍似乎淡忘了,他们更多谈的是红妞怀孕。她们说,王祥不干活是养精神,要不,他咋能有精力在肥乳丰臀的红妞身上下种?她们说,看红妞双腿扒着走路的架势,像生男孩儿的样儿。她们想把这话跟王祥说说,可王祥除了在院儿里转悠,很少出门。

粮入仓后,王祥开始给四虎结算工钱。晌午饭后,王祥让红妞到场面照看豆子,他把四虎留在了屋里。他们俩人从晌午一直谈到晚上,中间,王祥感觉饥饿,还吃了块攸面饼卷大葱。到了晚上,工钱谈妥,四虎用牛车拉回去两袋小麦,一袋攸麦。这就是四虎一年的工钱。后来,有人说,四虎爹嫌王祥的工钱少,要领着四个儿子抄他家,四虎拿刀子架在自己脖子上,说爹要敢领着三个哥去他家闹,他就一刀把自己抹了。为此,四虎爹天天唠叨四虎,父子俩的矛盾越积越大,半个月后,四虎闹腾着跟爹分了家,再来王祥家,四虎带过来10亩良田和10袋小麦、五袋攸麦。

四虎带着10亩良田和口粮当长工,成了新农村人的又一大笑柄。说闲话之余,新农村人总是挤眉弄眼,探寻着这桩奇事背后的秘密。

这天,王祥穿着新衣服出了院儿。王祥瘦了,白了,像个不遭日晒雨淋的老娘们儿。王祥刚站在南墙根儿下,聊天的闲人就把话题对准了他。这个说,王祥,娶了小媳妇,真成财主了,瞅瞅,都穿上绸缎了。那个说,王祥,那小媳妇真够你受的,瞅你瘦的,眼窝深陷,夜夜不落空吧。这个接口又说,没那工夫,小媳妇的肚子能隆起来?大伙嘻嘻哈哈说笑,王祥只是打哈哈。等把大伙的话题引在四虎身上,王祥说,四虎把10亩良田和一年的口粮卖给了他,怀里揣在银元等着娶媳妇呢。他还说,你们谁有合适女子就说给他,他爹不管他,既然他在我家当长工,他的婚事就得由我张罗。说着,还拿出了地契给大伙看。

这时,大家才明白,四虎不是带着良田当长工,他是怀揣着银元当长工。不管怎么说,新农村人都认定,四虎有钱了,王祥有田了。

四虎分家只跟爹要了10亩良田,房子一间没要。没地方住,他在王祥家牛棚隔壁放草料的房里搭了张炕。四虎成了王祥家名副其实的长工。

转眼到了冬天,新农村人蛇一样又开始在家窝冬。王祥把拾粪的事儿交给了四虎。天刚亮,四虎就起来了。他起来没多久,红妞就腆着个大肚出了院儿。每晚,红妞都在炉下的土灰里埋两颗土豆。土炉一夜不灭,烧烬的炭火掉在土豆上,天亮时,土豆就焐熟了。炉灰烧土豆,这是坝上的一种吃法。把土豆上面的灰磕掉,土豆皮黄灿灿的,里边的肉又绵又软,很是好吃。一听到王祥扫院,红妞就起来添炭倒灰,当她把一簸箕灰递给门口等着倒的四虎时,就把两颗烤熟的土豆悄悄送给四虎。四虎吃了烧土豆就挎着筐子拾粪去了。吃了红妞偷偷烧的土豆,天再冷,四虎的心都是暖的。

王祥放出口风,一打春,他就准备翻盖房。他打算把现在的两间屋扩展到六间,四间正房,两间南房。他还说,四虎也打算盖房,四虎要在他家西隔壁盖三间正房。坝上地区盖房,先用石头打地基,地基上面用土坯。石头是从石头山上刨的,土坯是自己打的。九间房屋的石头和土坯,王祥说他和四虎都打算买。打土坯得等雪融地化了,刨石头冬天就能干。王祥说,一车石头可以换两斗麦,王祥给了天价。新农村人听到这个音讯后,勤谨人就到石头上打石头去了。白天,东边石头山上时不时响起爆破的声音。晚上,就有人拉着一车车石头到王祥家换麦来了。

没几天,王祥家院儿里就堆起了一大堆石头,西隔壁的空地上也堆上了石头。人们猜测,院儿里的石头是王祥买的,西隔壁空地上的石头是四虎买的。可是,给他家送石头的人纳闷,石头不管是卸在院里还是卸在西隔壁,粮食一律由王祥出。四虎卖地的钱由王祥管着,还是王祥用工钱给他买了石头?有人就替四虎抱屈,说他是拿着银碗讨饭吃,十亩田打的粮食,换不回媳妇还是换不回牛羊房屋,咋就非要怀里揣着银元给人打工?贱命,真是贱命!更让人想不通的是,四虎这么败家,做了这么大一桩赔本买卖,他爹竟然不闻不问,撒开手由着四虎折腾。

新农村人不知道,四虎利用爹贪小的心理,几句话就说服了爹。那天,四虎带着一年的工钱,两袋小麦、一袋攸麦回了家,四虎爹确实要领着儿子们找王祥,四虎也确实有抹脖子的行动,只是,四虎带着十亩地到王祥家,是四虎的计谋。四虎跟爹说一定要娶红妞,并说占了她身子的事儿。四虎爹大惊,问四虎,王祥能认?四虎就说了自己的猜测:王祥现在就顾命了,他生了大病。看他坐在炕上是个人,能吃能喝,却越来越瘦,就是王祥不说,红妞不知,他那病也掩盖不了几天了。到时,王祥腿一蹬,眼睛一闭见了阎王,那家就是红妞的,他现在只要看好红妞,别让红妞有个好歹,王祥一走,那个家就是他的。他跟爹许诺了,有了这十亩地跟王祥的家产,他以后不跟爹要一寸布、一分田、一口粮。到时,他还能添补爹些家用。

四虎只跟爹说了自己的盘算,并没说王祥提的条件。四虎爹到王祥家要草那天,王祥就猜测了四虎跟红妞的事儿。晚上他一摸红妞,从她的反应上更认定了自己的猜测。但是,他不说。红妞的肚子鼓起来,他还是不说。他不说,四虎和红妞就跟丢了魂似的害怕。直到跟四虎算工钱,王祥才提了个头,王祥问四虎:该算工钱了,咱按事先说好的算还是另算?四虎心忽然就一动,他知道王祥要跟他算账了。红妞的身子是他破的,他清楚记得,麦地里,红妞刺痛的惊叫后,便用整个身子缠住了他。那天,他们身下铺着他的褂子,巴掌大的一片血迹透过褂子流到了麦秆上,那一节麦秆至今还在他枕头里藏着。现在,红妞的肚子鼓起来了,他不认账不行。四虎就说,你说咋算?王祥问:你是要脸还是要钱?四虎听他的口气不对,本来心虚,就没言声儿。王祥说,依我看,你还是要脸好。四虎说,我一口粮也不要,只要你把红妞休了。王祥停顿了半天,待紫涨的脸恢复到正常才说,她怀的是我王家的种,这时候休了,祖宗不饶我。四虎听红妞说王祥有见花谢的毛病,咋就能是他王家的种?四虎央求道,她的身子是我破的,你就休了她吧。王祥破口骂道:放屁!你破的就是你的种?还敢跟我提条件,你想臭名远扬还是想让她命归西天?四虎一惊,担心王祥折磨红妞,就没说话。后来,王祥提了条件,给他两袋小麦,一袋攸麦做工钱,只为给他挡挡众人口,遮遮众人眼,别让人以为他白干了一年。王祥说,他想让红妞好,想让红妞肚里的孩子好,就拿十亩地来保,并且给他家再干两年长工。王祥还说,他两年内不会亏待他,他会用十亩地的收成给他盖一处院子,娶一房媳妇,到时,他们就两清了。否则,别怪他做出让他们难堪的事儿。王祥这样盘算,根本不认为自己生了病。说这话时,王祥饿狼似的在瓷盆里找吃的。见他那么吃,瘦得还不成样子,四虎想起香儿的爹。香儿说她爹得的是一种奇怪的吃病,一天吃四、五顿饭,身子却软得提不起一点劲儿,后来,眼睛也模糊了,头晕得下不了地。有一天上茅房,一头栽倒再没起来。医生说得的是灰病,没治。看样子,王祥得的就是那种病,他和红妞还没意识到这是病,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吃,没几天活头了。这样一想,四虎佯装委曲求全,答应了王祥的条件。

四虎爹听信了四虎的盘算,觉得这样做虽然丢人,但只赚不赔,心里就默许了。又害怕有朝一日四虎反悔,嘴上就假装不依不饶,吵吵闹闹,把四虎闹分家的事嚷嚷了出去。所以,对于四虎这些举动,他充耳不闻。

这天,四虎套了牛车,拉着王祥上了石头山。这主意是四虎出的,四虎说,咱高价买石头,不如低价买肥料,把拾粪的时间腾出来打石头更划算。一车石头换两斗麦,开这个天价,王祥就等四虎说出这话,所以,他一说,王祥痛快答应,并且,要陪四虎一起上山。王祥陪四虎上山刨石头,四虎吃惊,红妞更吃惊。他们带着干粮,白天出去晚上回来,半个月后,两处地方都堆满了石头。这天,四虎说再去一天行了,连磊院墙的石头也攒够了,王祥说那咱就再去一天。说这话时,王祥还开了句玩笑:我这个懒人,去了也就给你做个伴,大活儿还得你干。四虎说,我点炮,你给我放哨就行,炸了过往车辆及人,那咱可赔瞎了。说这话时,他俩把各自的心思都藏得很严,还表现出主雇少有的和谐来。

这天半夜,红妞醒来又出了院儿。自从怀了孩子,红妞就有半夜解大手的习惯。起初天暖和,她出去,王祥就撩起布窗帘看她。四虎每晚站在草料房门口等她,他站的地方,刚好王祥看不着。任凭四虎咋招手,她都不能过去。天冷后,窗外挂了棉窗帘,王祥没法看了,就给她定了时间:一袋烟工夫。红妞早把解手时间推到了白天,但她照样半夜出去,她和四虎就利用这一代烟工夫搂抱亲热。他俩就像沙漠中行走的人,虽然焦渴难忍,能有水融融嘴,也满足得不得了。这一段时间,王祥不像以前盯着紧了。前两次红妞回来,王祥睡得呼呼的,好像不知道她半夜出去上茅房。所以,这天,她光着身子,披着件皮袄直接进了草料房。皮袄一脱,月光下,红妞雪白的身子,隆高的肚子,坚实的乳房,把四虎惊得手足无措。在红妞的催促下,他才回过神来。他们忘了时间,忘了地点,身心完全交给了对方。就像庄稼需要阳光,土地渴望雨露一样,两人忘乎所以地互悦着,兴奋着。待两人平静下来,窗外已经麻麻亮。

红妞进屋时,四虎拿着把镰刀守在窗外,王祥要对红妞不客气,他就打算跟他拼了。红妞进了屋,见王祥在灯下收拾雷管,这是他们偷着买来炸石头用的。红妞进来,王祥头也没抬,说:今儿你上的晚了,看来,再耐耐,你这解手习惯能推到白天。

红妞长舒了一口气,窗外的四虎也长舒了一口气。

天亮后,王祥和四虎带着干粮打算出门。出门前,王祥把雷管摆进箩筐时,红妞看到,王祥嘴唇微微抖动着,像使劲咬一颗干炒大豆。当四虎吆喝着牛走出院门,红妞忽然打了个冷噤,她扔下怀里刚抱起的柴禾,快步追出去,冲着他们的背影喊:四虎——

当人面,红妞从没这么喊过四虎。两个赶羊的女人止了步,不解地看着她。

黄牛正疾走着,四虎吆喝不住牛,奋力拉缰绳,他脚在前,身子后倾着回了头,还没来得及说话,车上坐着的王祥早回头问到:急猴猴的,有事儿?

红妞预感到不祥,又说不出口,她看了两个女人一眼,言不由衷地说:天冷,给他加件衣服吧,回头冻着了,又该歇工了。

牛车终于停了下来。王祥看四虎一眼,见两个女人还不走,就说,是,回去穿去吧。

四虎随红妞返回了家。红妞从柜里取出一件挂着绸缎面的羊羔皮长袍,这是刚给王祥做的。王祥身体不行,却贪上了穿戴。为了这件长袍,王祥舍了家里最好的一头黑绵羊,那头绵羊五年生了三对双胞胎。他用那头绵羊换回五张熟好的羊羔皮,又托人从江南捎回了上好的绸缎,做好后,王祥一直不舍得穿。

当红妞把长袍递给四虎时,四虎的眼睛睁得像牛卵,他连着问了两句:你让我穿?让我穿?

红妞做梦似的,迷迷瞪瞪点着头。看她梦游般的走神儿,四虎笑了,笑得特别甜,他回头往院里看了一眼,迅速在红妞嘴上亲了一口,然后就跑了出去。

红妞真是中了邪,她竟然拎着长袍追了出来,边追边喊,四虎,四虎,别去了,今儿个就不去了。

两个放羊的女人还在那儿站着。她们见红妞疯了似的追出来,还哭丧着声音喊,似乎悟出了四虎带着家产当长工的原因。她们嘀咕半天,又觉得不对。因为,王祥接过长袍给四虎披在了身上,边披边说,穿上,穿上,别冻着。

红妞有求王祥似的,说,王祥,今儿个天太冷,就不去了吧?

王祥抬头看看天,太阳红彤彤挂在头顶。

王祥问四虎:冷吗?要冷今儿个就不去了。

得到红妞如此大胆的心疼,四虎一脸欣喜,他望了望太阳,说,去,咋能不去,多好的日头。

四虎赶着车走出去很远,红妞又凄厉地喊了一声:四虎——

那声音,生离死别似的。

5

四虎出事后,两个女人跟村里人说了红妞异常的举动,新农村人一下就把红妞传神了。说红妞就是有来历的女子,她早算出四虎炸石头时要出事,但天机不可泄漏,要不,咋能那样拦他们?咋非要四虎穿长袍?别人上山炸石头,都是脱了新衣服换旧衣服,而红妞却要把最珍贵的衣服让四虎穿上,这不是给他穿装老衣是啥?听两个女人说,那天,红妞拦着不让去,当时,王祥也犹豫了,是四虎非闹着要去送这条命。村里人说,该河里往死淹,掉井里也淹不死,让雷管炸死,那是命。

那天,在山上刨石头的还有两户人家。四虎是咋被炸死的,那两户人家再清楚不过。他们说,那天,王祥把雷管放在石头缝儿里,跟往常一样坐在远处看,那两户人家也这样,点了雷管,就躲在王祥坐的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是一个洞,石头溅起来也打不着。一前晌,四虎点了雷管,像往常一样快速地跑到王祥身边,干的都很顺利,四虎把炸开的石头清理到一边,王祥再装雷管,他再点火再跑再清理。谁能想到,后晌该收工时,四虎点了雷管,往回跑时,脚却崴进了石头缝儿里,几个人喊他快跑,他却蹲下了身子。事情就这么邪门儿,点雷管的人都知道,点前,要先把往回跑的路趟明白,哪儿有坑儿,哪儿有石头缝儿,哪儿该跨,哪儿该绕,这都是常识。再说,返回的路线王祥看了,并且是,王祥还跑了两个来回,四虎跑去点火也没事,谁知道紧要关头,竟出了那事儿。四虎的脚还没拔出来,雷管就炸了。跟四虎一起被炸的还有一只红狐狸,那只红狐狸随着一堆碎石落下来时,竟然完好无损,它是被掉下的石头砸死的。而四虎只剩下了半个身子。石头山上有狐狸窝,大家都知道,平时,人们一上山,不等雷管响,狐狸早跑得没了踪影,那天,那只狐狸竟藏在石头洞里一动不动,真是奇怪。

四虎被炸,传得越来越邪乎。

四虎死后,四虎爹领着三个儿子砸了王祥家,在四虎住处没搜出卖地钱,四虎爹硬说王祥提前把钱拿走了,仗着人多势众,四虎爹硬逼着王祥退出了8亩地。村里人只看到四虎爹死了儿子欺负王祥,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桩买卖背后的秘密。

红妞生下个男孩,男孩长得跟红妞一样,两只眼睛又黑又亮。儿子的小名是王祥起的,叫骡驹。王祥说,这名儿好存活。生了儿子,看王祥高兴,对这个名字,红妞也就认了。开春后,王祥带着红妞和儿子骡驹出了地。王祥干不了活儿,就在地头哄儿子,红妞下地干活。孩子饿了,红妞跑回地头,敞开胸,掏出饱满的乳房奶孩子。看王祥待骡驹如己出,红妞只有伏下身子干活才觉得心安。

红妞成了王家的主力。她脸黑了,皮肤粗了,人也瘦了。自从生了孩子,她不说不笑,一闲下来就盯着远处发呆。

骡驹会说话走路后,王祥就套了车,拉着骡驹出去了。他跟红妞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领着骡驹去放牛,而实际上,他是去了王家祖坟。到了祖坟,他一个一个跟骡驹介绍坟堆:这个坟里埋的是你太老爷爷,这两个坟里埋的是你太爷爷太奶奶,这个埋的是你爷爷。他还跟骡驹说,我死了,你就把我埋到这儿。说着,他就用树枝在他爹坟的左下角画一个椭圆。你娘死了,你就把她埋到这儿,说着,他又用树枝在大老婆右边画个椭圆。然后,他就跟骡驹说,你百年后,就该埋在我的脚下,说着他又在埋他那块地的下面靠左边画了个圈儿。他隔几天带骡驹来一次,来一次就安顿一次。后来,他干脆用石头把他画过的地方围成了圈儿。待骡驹把那个圈里该埋那个人背熟后,他又安顿骡驹:除了润年,每年清明,你都得给每座坟上添土烧纸上供,七月十五,你也得来坟上给你的祖宗上坟,磕头,烧纸。当骡驹能准确地把坟地与该埋的人对号入座后,他就让骡驹跪下。有时,他让骡驹跪一前晌,有时跪一后晌,直到骡驹跪不住,哇哇哭过几回,他才领着他回家。

他跟骡驹说,你要跪着,向祖宗赎罪。

骡驹不懂,问他咋要赎罪?

王祥说,你叫骡驹,是马日驴生下的,不赎罪,祖宗不认你。

骡驹不懂,就问:爹,马日驴就能生下我?

王祥就说,马和驴是畜牲,只能生下骡驹。

骡驹就把这话跟红妞说了。红妞问王祥是不是这么说过,王祥不承认,两人就吵了起来。红妞常见骡驹膝盖处流血,问王祥咋了?王祥说,刚会走就想跑,摔倒碰破了。红妞忙着地里的活,也顾不了骡驹,他的膝盖,结痂了又碰破,结痂了又碰破了。

骡驹三岁那年,王祥的眼睛模糊得看不清东西了,他这才感觉自己得了病,就到县城让一老中医看了,老中医把了脉,问他是不能吃?他说嗯。问他是不是爱喝水,他说嗯。问他尿的是不是红的?他说嗯。问他是不是有时很头晕,他说嗯。老中医说看的迟了,引出其他毛病了。然后,就给他配了中药。

两年来,骡驹的裤子膝盖处,常常顶着两摊泥,他的膝盖处打了一次补丁又打一次,没几天又磨破了。而骡驹的膝盖,结成厚厚的一层老茧。红妞问骡驹,说你爹常领你出去,都干啥了?骡驹说,爹不让说,爹说我要说了,祖宗就不会饶恕我了。红妞问王祥,王祥说,这孩子,一到地里,就爱爬着走,我说了好几次了,男儿膝下有黄金,上跪天,下跪祖宗,平时,不得膝盖着地,可他就是不听。他的话,红妞将信将疑。

正是春秋交接的农闲时节,这天,红妞给王祥熬中药,王祥又带着骡驹出去了。王祥套了车搬着骡驹走后,红妞悄悄跟了出去,王祥说是去东山凹看庄稼熟好了没有,出了门,却向西山凹走去。红妞远远跟着车走,越过自己家那块地,王祥都没停车看庄稼的长势,越走,红妞心里越迷惑,走到王家祖坟堆前,王祥卸了车。红妞躲进了一米高的麦地。

王祥躺在王家祖坟堆后的小树林里,翘着二郎腿,悠闲地吃着干馒头片,那是红妞给骡驹烤的干粮。王祥的脸上没一点肉,脸颊深陷进牙槽里,嘴一嚼,牙骨就明显地动,像一具复活的骷髅。那头黄牛,因为天热,也懒得吃草,只卧在王祥身边反刍,它眼睛迷离着,嘴角处翻着白沫。毒日头下,三岁的骡驹虔诚地跪着,他的膝下,是一块巨型的石板。他在这边跪跪,过一阵儿,又挪到那边跪跪,石板像常年被人坐的石凳子,阳光下闪闪发亮。骡驹嘴唇干裂,豆大的汗珠从头上滚下,瞬间就被炙烤得没了踪迹。他跪了半天,回头问王祥:爹,行了吧?

王祥说,不行,你生来罪孽深重,想让祖宗认你,就得跪着。

骡驹说,爹,我渴了。

王祥拿着一瓶水走过去,对着坟堆,咕嘟咕嘟倒了下去,水洒在热土上,结出一颗颗滚圆的泥球,那泥球顺着坟堆,一直滚到骡驹膝下,骡驹舔着嘴唇,急急地喊:爹,给我留点。

王祥说,祖宗喝了你才能喝。

骡驹看着一个个泥球从坟头滚落下来,眼里就有了泪。

看到这一幕,一串泪,从红妞黝黑的脸上流下来,滚进了嘴里。怕自己发出声来,她使劲地咬着嘴唇,一丝血顺着嘴角趟了出来,泪水混着血水顺着下巴流进了脖子。眼前麦芒晃动,她好像看到了四虎的脸,四虎的脸映在麦芒间,那么清晰,那么快乐。她又听到了四虎的喘息,四虎跟她说,红妞,我给你下了种。在你这块肥地里下的种,肯定是条汉子。四虎的声音越来越远,红妞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又抬眼望向整齐的麦垄,当她再次把目光落在骡驹身上时,她止了泪,她用袖头擦了擦嘴角,毅然地走了。回了家,在给王祥熬好的中药里,她洒下了一包白色粉末。那包东西,四虎死后她就准备好了,只是,想起王祥对娘家人好,想起骡驹离不开王祥,她下不去手。

那年,她实在给弟妹们借不到粮了,左邻右舍她都借遍了。起初,她借一斗,还一斗多一升,左邻右舍都借给她,后来,她连本也还不了了,就不好意思再张口。可弟妹们饿了,找不着爹,见不着娘,就找她要吃的。为了救弟妹,她才把自己嫁给了王祥。不是王祥那800斤小麦,800斤攸面,外加200斤胡麻和山药、倭瓜。她不知道,她的弟妹咋度过那个饥荒年。她嫁给王祥后,王祥还时不时地接济娘家。王祥的好,红妞记得,王祥的不好,红妞也知道。她感觉四虎的死跟雷管有关系,四虎的脚崴进石头缝儿里跟王祥有关系,可是,她没根据。再一个,骡驹很依赖王祥,会爬时,她和王祥同时张开手,他竟然笑着向王祥爬去。一直以来,她都以为王祥是真心爱骡驹,真心待骡驹,哪曾想,背着她,他竟这么折磨孩子。他的心太狠了,太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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