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楔子东骧神骏,西翥灵仪。

滇池千顷碧波,映衬着东西两座灵山。东山叫做金马,西山叫做碧鸡。相传,东山之上,有金马现身峰头,金光耀眼,万木生辉;西山之上,有绿凤鸣于翠谷,色如翡翠,声如仙乐。时人不识凤凰,称之为碧鸡。

经文记载,金马原为古印度孔雀王朝阿育王的神骥,通体金毛,日行千里。阿育王视其为至宝。王有三子,皆欲得之,阿育王使金马纵驰而去,谓三子曰:先追及者得之。三位太子万里迢迢,追至滇池之畔。长子至东山得马,山中皆是黄金;次子至西山得凤,山中皆是碧玉。二人乐不思归,遂各主其山。

三太子结果如何,经文没有记载。但土人传说,三太子在滇池边,遇到一位勒墨少女,一见钟情,便随那少女回到点苍山,在洱海边结草为庐,携女隐居。他平素以渔猎为生,或弯弓于谷,或泛舟于湖,纵有饥寒,不以为苦。时人为之不平,言说大太子、二太子均享至宝,三太子缘何独守清贫?三太子但笑不语。

正文第一章珠玉

这是波斯的珊瑚珠手链,形制精巧,雕琢精细,颗颗珠子都珠圆玉润。链上这块汉玉辟邪,也是正宗的和田玉,戴在您的玉腕上正相配。

不错……您再看这一副玛瑙吊坠耳环,红如鸡血,玲珑通透,和这支玳瑁凤钗是一套,再没有比这更彰显尊贵啦。耳饰坠在你的耳畔,坠子中装满了龙涎香;凤钗戴在您的云鬓,凤头是千年琥珀雕刻而成。这三件珍宝戴在您头上,肯定给您增光添彩。

很好……这还不足为奇,您看这两个手镯。这可不是一般的手镯,是如假包换的老坑翡翠,当年四大美人的西施姑娘手上戴的就是这么两个玉镯。

漂亮……

这几块泪滴形玉石吊坠,最适合镶装在衬裙上,走起来金玉齐鸣,仪态万方。还有象牙的簪子,釉玉的牌子,西夏的猫眼,吐蕃的夜明珠,贞观的绾臂金环,宣德的景泰蓝熏香炉……大小姐,你到底喜欢哪一件?

大理城中最有名的珠宝玉器行德顺斋内,穿一袭绸缎长衫的大掌柜姜白石正殷勤地陪着一位姑娘,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介绍店内的藏珍。那位姑娘显然眼睛已不够使,看着陈列在锦盒中琳琅满目的珠宝玉器,芳心鹿撞,双颊绯红,嘴巴半开,腿脚发软,简直挪不动脚步。

她的服饰却并不奢华,一身稍旧的黄衫,脚上居然还是一双马靴。面色很是白皙,眉目若画,头上随随便便绾了个髻子,插着一根普通的簪子。她背上的一个蓝布包裹也瘪瘪的。不过,她腰间竟悬着一把带鞘的弯刀,古朴精致,看来倒像是有些来头,从外表看她一点也不像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但姜白石目光老到,早瞟见她刀柄上镶着的那块翡翠价值不菲,绝非一般人所能佩戴得起的。她随口敷衍着姜白石的介绍,将珊瑚珠手链、玛瑙耳环、玳瑁凤钗、翡翠手镯都依次戴在头上、腕上,叫旁边的伙计取过铜镜,照来照去,顾影自怜一番,似乎都满意得很,一样也舍不得放下。看着她痴迷的神色,姜白石眉间暗露喜色,思忖这次可能揽上个大买卖。

大小姐,这些珠玉,要小的们给您包好么?姜白石见她没有理会自己适才的问话,又试探问道。

啊?那姑娘这才回过神来,忙道,不用,我戴着就挺好。

那么,可否请大小姐……姜白石谦恭地笑笑,用三个指头捏在一起,比划了一下。

那姑娘皱起眉毛,睁大眼睛:干什么?

我的意思是,小店本小利薄,但都货真价实,这几件东西大小姐既然看得入眼,能不能会一下这个……银子?姜白石只好直说出来。

那姑娘微仰起下颌,露出一副傲然的神色,大咧咧道:你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么?我可是滇南金王陶九公的女儿,我家的金子堆起来,比哀牢山还要高,我家的银子流出去,比金沙江还要长。这点银子算得了什么!

姜白石赔笑道:是,是。那陶小姐是用现银呢,还是银票?只要是日升昌、金褍齐、汇源通三家票号的银票,小店也都通兑通认。日升昌、金褍齐、汇源通分别是滇南、山西、关东有名的三大票号,姜白石的德顺斋虽在西南边陲,但生意兴隆,财源茂盛,买卖也涉及中原关外。当下这一番话说出来,姜白石的语气中也颇有自得之意。

现银我没有,银票我也没有。不过,你先算来,看需多少银两?那姑娘老气横秋地说。

我算过了,您佩戴的这几件说不上价值连城,不过也物稀为贵。本来么,总值四万六千两银子,不过看在您陶大小姐的面子上,便打个九折,只收您四万一千两。A啊?那姑娘声调陡然升高,眼睛睁得比猫眼还圆,比夜明珠还亮,四……四万两?

不,不。姜白石连连摇手,脸上仍是一派谦恭道,不是四万两,是四万一千两。小店小本经营,价钱不能再让啦,再让,可就要蚀了本钱。

那姑娘半张着嘴,嘴角歪扭,就如同咬到了一粒苦莲子。她木雕泥塑般呆立了片刻,终于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脸上的表情梯次变化,先是惊诧,继而灰心,随后失落,最终丧气。她嘴里念咒一般,喃喃自语了一些不知所云的词句,面红耳赤又一万个不情愿地从手腕上褪镯子,从耳垂上摘坠子,从头发上抽钗子……每一样东西的离开,都像抽她的筋、剥她的皮一般,显得很是痛苦和不舍。

姜白石脸上也变了颜色,腰杆慢慢挺直,拉长声调道:大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那姑娘没好气地答道:你这些东西我府上都有,没什么稀奇。买了我也不喜欢,自然就不买啦。

姜白石的脸色更加难看:敢情大小姐是来消遣我么?

那姑娘还未答话,突然旁边一个人插嘴道:她本来就是来消遣你。

那姑娘吃了一惊,转头看去,只见厅堂东首正站着一个穿天蓝色缎袍的年轻男子,像是大户人家的浪荡公子,手里拿着一把折扇,在手心中不断敲击,虽然面目俊朗,但眼睛斜睨,上下端详着她,嘴角似笑非笑,一副很惹人讨厌的样子。

那姑娘瞪起眼睛,道:你说什么?

那公子道:事到如今你还要掩饰?我说大掌柜的,她哪里是什么富家的小姐,分明是个女贼。你看她一身打扮,兜里绝对超不过十两银子。

那姑娘俏脸涨红,道:胡说八道!谁是女贼?伸手将背上的蓝布包裹拿下,放在桌上,喝道,本大小姐家财万贯,便是现在,闭着眼也会拿出二十两白花花的银子。一边说,一边解开包裹的结儿。

包裹一打开,那姑娘突然低声惊呼:这……这是怎么回事?只见包裹中哪有什么银两,却反倒有两支玉簪,正是姜白石适才给她推荐过的珍品,不知如何到了包裹里面。

姜白石一见之下,也不禁惊呼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姑娘顿足惶急道:我哪里知道?

姜白石收起温文儒雅的姿态,喝道:好家伙!青天白日竟撞上个盗贼。伙计们,搜搜这丫头片子身上,没准儿还偷了咱们店里别的东西。

店中的伙计们同声呼喝,围拢过来,撸胳膊挽袖子就要动手。那姑娘脸红得像是个秋苹果,叫道:我……我没有偷你店里的东西,倒是有人……有人偷了我的银子。

姜白石的眼睛瞪得像牛卵子:谁偷你的银子?难道是我?真是贼喊捉贼,猪八戒倒打一耙。

你才是猪八戒!那姑娘眼睛瞪得居然也不比姜白石小。

掌柜的,甭跟她客气!好大胆子!扭她见官!……伙计们纷纷叫嚷,七八只手向那姑娘身上招呼。那姑娘一咬银牙,刷地拔出刀来,急道:你们敢胡来,我就剁了你们的狗爪子!

伙计们都吃了一惊,纷纷停手,一个胆大的伙计却依旧上前凑和,嘻皮笑脸道:你敢用刀伤我,我就扭你见官,让县太爷罚你给我做老婆,哎呀--那姑娘虽没有动刀,一只脚却抬将起来,踢皮球一般将他踢翻在地。

好家伙!还挺凶!小四,快去县衙报官,其余的人给我围住,别让她跑了!敢到我德顺斋撒野,莫不成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姜白石很是恼怒,气急败坏道。

两名伙计吆喝一声,将店角顶门的门杠抄了起来,作势向那姑娘腿上招呼。那姑娘冷笑一声:想和我陶女侠动手,可是活得不耐烦啦。垫步拧腰,拉开架式,钢刀力劈华山,向着门杠就剁,只听得咔嚓两声脆响,竟将两根门杠全都斫断。那两名伙计吓得目瞪口呆,丢下断杠,慌忙退后。

姜白石也吓得变了颜色,慌忙摆手道:女侠……女侠,切莫动刀,有事好商量。那姑娘很是得意,一摆明晃晃的刀子,道:我都说了不是贼了,你们怎么还不信?

正在这时,店外有人叫道:掌柜的,巡街的捕快赶过来啦。那姑娘一听,很是慌乱,挥刀乱舞,将几名伙计逼退到一旁,突然猱身跳出店门,包裹也忘了拿,一溜烟沿着门前的街道向西城门跑去。

姜白石胆气复壮,大喊:快给我追!

那姑娘慌不择路,一直跑了半个多时辰,竟跑到大理城外的一片柳林边,面前现出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河。听得后面没人追来,那姑娘才松了一口气,伸手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弯下腰,气喘吁吁。她将刀抛在地上,蹲到河边,掬起河水洗脸。突然,柳树上有人轻笑道:你跑得比兔子不慢。那姑娘一惊,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拎起单刀,只见一个人斜靠在枝丫间,笑吟吟看着她。却正是适才在玉器店中诬她是女贼的那浪荡公子。

姑娘杏眼圆睁,怒道:臭小子,你下来!

那公子脸上仍是笑吟吟的神色,道:我不叫臭小子,我叫罗子川。桃李罗堂前的罗,子在川上曰的子,子在川上曰的川。

我管你叫什么名字?乖乖给姑奶奶下来!姑娘怒道。

罗子川诧异道:姑奶奶?哪个姑奶奶?谁的姑奶奶?

自然是你的姑奶奶!

罗子川似乎更是诧异,道:我的姑奶奶金罗氏可是正儿八经的皇封一品诰命夫人,夫家曾是都察院左督御使,正一品。可惜她老人家年寿已高,前年就去世啦。阴阳永隔,不胜悲哉。咦,你不住念叨她,莫不成是她的--孙媳妇?

那姑娘飞身跃起,刀如匹练般劈向罗子川的左腿。罗子川哎呀一声,身子向后一翻,眼看就要头朝下栽下来,不知怎地居然又用脚尖勾住了树枝,身子荡秋千一般摆动,竟有几分悠闲。他手中又忽然多了个蓝布包裹,杂耍一般在空中抛来抛去,道:也不知道这是谁丢的银子?

姑娘一刀劈空,银牙一咬,刀势倏变,又削向他的肩头。罗子川叫道:哎呀,好端端地怎么又动刀子?有话好说,我下来啦。身子一蜷,避开刀锋,灵猫一般翻了个筋斗,轻轻巧巧落到地上。

姑娘停手不攻,刀尖指向罗子川的咽喉,道:你胆敢戏耍你姑奶奶?

罗子川道:姑娘说哪里话来?我姑奶奶在世时,不苟言笑,甚有威仪,我一百个小心还怕冒渎,哪里敢戏耍她老人家?

那姑娘跺脚道:你再插科打诨,纠缠不清,我手上的刀可不长眼睛。

罗子川似乎有些害怕,退了一步,道:别介,这些银子物归原主,还请姑娘不要生气。说罢捧着那蓝布包裹递过来。

见他态度谦恭,姑娘当下插刀入鞘,接过包裹,悻悻道:姑奶奶我大人不计小人过。

罗子川摇头苦笑道:看来姑娘是铁定了心思,非要做人家的姑奶奶了。不过我姑奶奶在世时凤冠霞帔,穿戴奢华,你这一身行头,恐怕……恐怕……他上下打量那个姑娘,眼神中流露出几分不屑。

那姑娘又瞪起眼睛:狗眼看人低!我可是滇南金王陶九公的女儿,我家的金子--

罗子川飞快接口:堆起来比哀牢山还高,流出去比金沙江还长。

姑娘一愕,瞪着眼一时说不出话来。罗子川又道:堂堂滇南金王家的大小姐,手上居然会戴这么一枚扳指儿,似乎有点那个。

那姑娘抬起手,中指上正有一枚绿油油的扳指儿:怎么啦?正宗的翡翠绿玉!

这扳指儿色泽混浊,形制粗陋,一看就是小摊贩手中的低等货色。

呸!

罗子川张开手掌,伸直五根指头,瞪眼高声道:我出五十两银子和你打赌,这个扳指儿绝对超不过五钱银子!

胡说八道!那姑娘气急反笑,五钱?那个小贩口硬得很,不讲价,足足花了我一两--突然捂住嘴巴,脸涨得通红。

罗子川哈哈大笑:好!好!原来值一两银子,那是我输啦。

那姑娘哪里还敢答话,只羞得脸上火辣辣发烧。

罗子川反倒点头,沉吟道:君子赌博,童叟无欺。我既然有言在先,输了自然要认。可是我身上没有五十两现银,如之奈何……这样吧,便用这几件小东西顶替,如何?说罢伸出手来,手心中有三件小小的物事。

姑娘定睛看去,不禁惊呼出声来。罗子川手中赫然是一支玳瑁凤钗和一对耳饰,正是她在德顺斋中看中的喜爱不已、最难割舍的三件心仪之物。

这……你从何得来?

罗子川嘻嘻笑道:当时店里的伙计都去找你的晦气,天赐良机,我怎么能不顺手牵羊?

那姑娘嘴张得如同一个鸡蛋,半晌都闭不拢。她伸手点着罗子川,恍然大悟:原来……你才是--贼!

什么贼不贼的?难听得很。这叫做不义之财,见者有份。

你偷了人家东西,却让我担这个贼名,太过分啦!

罗子川居然正色道:这可不怪我。嘿,就我这套行头,配上一脸斯文,哪有半点儿贼相?谁见了也得肃然起敬,大少爷长大少爷短的。可你自己照镜子看看,啧啧,我就不好意思说啦。不服的话,现在拉二十个人来,看他们会说咱俩哪个是贼?

那姑娘哼了一声,口气软了下来:以貌取人,真是该死。

常言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袖中有银的,纵使獐头鼠目,总觉得可亲可敬;囊中无钱的,即使眉清目秀,也觉其面目可憎。这个世上,皆是以貌取人之徒。我是,你大小姐何尝不是?

你不要胡说,我可不是那种人。

罗子川抖抖手中的凤钗耳饰:如果不是,为何偏偏喜欢在头上、发髻、耳垂上装上这些劳什子?别装模作样啦,接着吧。

玉器店掌柜固然可恶,但这毕竟是偷拿人家的,我不要。虽然恁地说,但那姑娘看着心爱的首饰,眼神中却满是热切和艳羡。

罗子川叫道:你爱要不要?反正我赌输了给你,便用这些东西抵债。咱们一拍两散,各不相欠。你若不要,尽可拿回大理城中,还给德顺斋。只不过,恐怕那时姜白石还是会认定你是个贼,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啦。说罢将那几件首饰抛给那姑娘,转身就沿小溪向北施施然走去。

姑娘上前两步,待要说话,一时又不知怎么开口。却见罗子川渐行渐远,转过一片树林,再也看不到背影,只听得一首俏皮多情的歌儿隐隐传来:邯郸市上美人家,美人小袜青月牙,绣靴对着平头鸦。哎呀呀,平头鸦,蹋场下;包银壶,驮细马……

正文第二章赝品一弯碧水环绕着一个村庄。水叫秋水,庄就叫秋水庄。

这一日是壬寅月戊戌日,正是宜婚娶、祈福、祭祀的良辰吉日,秋水庄主许大彪恰在这日迎来自己六十寿诞。许大彪古道热肠,平素里济困扶危,乐善好施,多行善举,乡民极为拥戴。闻听许庄主庆寿,四里八乡的百姓都纷纷过来帮衬,整个庄里张灯结彩,大排筵宴,热闹非凡。

庄中央关帝庙前,是一个方圆数十丈的广场,现正排下五十余张八仙桌子,宾客如云,东首第七张桌子旁坐一位着天蓝色缎袍的年轻公子,只见他一把折扇插在颈后,衣襟敞开,挽着袖子,筷子上下翻转,嘴巴动得飞快,风卷残云一般,吃得畅快淋漓。同桌的几个富绅,见这个服饰讲究、仪容风雅的公子哥竟有如此不堪入目的吃相,都目瞪口呆。那公子旁若无人放口大嚼,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假意相让:请,不要客气。说话之间,桌上的菜肴已大部分被他收入肚中。

正在这时,一个家丁走过来,对那公子恭恭敬敬行礼,道:这位公子,我家老爷有请。那公子停下筷子,抹抹嘴,道:你家老爷?请我?

家丁道:公子是不是曲靖来的罗子川罗少爷?

那公子皱眉道:不错。家丁躬身赔笑:那就对了。请。

关帝庙东,便是富甲一方的许家宅院。庄主许大彪一身团花缎袍,正坐在客厅内,捧着一幅黄绢古画,和一位头戴瓜皮帽、穿青布长袍的朝奉凑在一块,细细观摩。

东翁,这幅画十有八九是赝品。朝奉放下手中的放大镜,长嘘一口气,摇摇头道。

许大彪捋捋白髯:何以见得?

黄公望为元四大家之冠,用墨简远,风格苍劲。这幅《天池石壁图》多用淡赭,染以墨青墨绿,于千岩万壑之中点缀着长松杂树,乍一看来,似乎还真是黄公望的手笔。不过,细细一看,这幅画用墨浓淡失宜,点染缺少法度,加上布图拥塞,山势错杂,却不是黄公望的风格。

许大彪手捻长须,不置可否。那朝奉见许大彪有所疑虑,又续道:此外,从绢本看,唐元之绢质地粗厚,有独梭,闻之有古香,这绢却偏于匀细;旧画因年代久远,墨渍俱透入纸,而这幅墨气浮而不实。因此,依小可愚见,这幅画恐怕是今人的摹本……

正说话间,罗子川已随家丁走进厅来。许大彪将画放到桌上,挥挥手,那朝奉一揖,先行退下。许大彪微微一笑,伸手相迎道:罗公子,请上坐。今日舍下人多,难免招待不周,怠慢之处,还请海涵。

罗子川又抹抹嘴,道:许庄主过谦了。你这里的饭菜不错,尤其是那个粉蒸排骨和红烧驼筋,味道好极了。

许大彪微微皱眉,道:罗公子,老朽不过是一介乡民,不想还惊动了令尊,大老远地给我送了这么一份重礼。他拿起桌上的画轴,老朽平生最爱古人山水字画,这份礼,可是送到老朽心坎上啦。

罗子川一听,登时眉飞色舞:许庄主,这幅画可是大有来头。这原是唐朝宫廷秘藏的宝贝,安史之乱时被安禄山偷出,流传到了民间。家父当年花了五百两银子,从一个落泊富商处购得它来,一直珍存了十年,闻听你老人家大寿,家父才忍痛割爱,命我送至府上。许庄主,你喜欢字画,定然知道这是千金不换的宝贝。

许大彪道:多谢,多谢。贤侄,老朽孤陋寡闻,敢问一句,这幅画叫做什么图?是何人所绘?

罗子川一愕,搔了搔头,道:这个么……好像叫什么……什么来着……

许大彪眯起眼睛,淡淡道:可是叫《天池石壁图》?是黄公望所绘?

罗子川连连点头,一拍手:不错,是《天池石壁图》,确是那个黄公……姓黄的所画。他没有听清黄公望的名头,只好含糊一句。

是黄公望。你可知他是哪朝人氏?记不清了。

老朽倒是略知一二。黄公望是元朝人氏,罗公子适才提及什么唐朝宫廷、什么安史之乱的,恐怕他那时候尚未出生。

罗子川面露尴尬,吭哧半晌才漫应道:元朝就元朝吧。那么多朝代,或许前人记错了也未可知。

许大彪哈哈大笑,罗子川也陪着干笑了数声。

笑毕,许大彪又拿出桌上的拜帖,道:罗贤侄,老朽岁数大了,记性不好,好多事恐怕已经忘啦。不怕你见笑,你适才说令尊是我的老友,可是我年老昏聩,殊无记忆,又从未去过曲靖,因此,冒昧问一声,可否告知令尊罗公的名讳?怎地我脑中没有半点儿印象?

罗子川道:这个……一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许大彪面色一沉,拂袖而起,刚要说话,忽然家丁来报:庄主,有位姑娘前来拜寿。许大彪还未说话,却见罗子川绷簧似的跳起身来,欢声叫道:妹子,你怎么才来?快步冲到厅门外,拉进来一位姑娘。

那姑娘一身黄衫,脚蹬马靴,面容白皙,背着一个蓝布包裹,腰里挎着一把弯刀,正是罗子川在大理城遇到的那位姑娘。她突然被人拉住,吓了一跳,待看到是罗子川,登时松下心来,但又不知其中缘由,当下秀眉微蹙,满是疑惑。

许大彪见这位姑娘也不认识,略一迟疑,问道:这位姑娘是--

那姑娘还未答话,罗子川抢先道:这位姑娘可是大有来历。许庄主,不知你可曾去过德钦?那里可是有个响当当的人物,滇南金王陶九公,哎呀,可不得了,他家的金子堆起来,比哀牢山还高;他家的银子流出去,比金沙江还要长。这位姑娘正是滇南金王的女儿陶……陶大小姐!他不知这位姑娘的名字,差点儿卡壳,幸亏转机得快,顺嘴改成了陶大小姐。

他甫一开口,许大彪的脸色本来一沉,想要叫他住嘴,但听到陶九公的名字,登时面露诧异之色,目不转睛盯着那位姑娘,脸色也微微涨红,胡须抖动,似乎很是激动。良久,他点了点头,又上下打量那位姑娘,继而更快地点了几下头,嘴角抖动两下,却没有说出话来。

罗子川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见他情状异常,不敢再说。那位姑娘也心中没底,只好勉强微笑一下,两腮现出了两个浅浅的梨涡。

许大彪上前两步,叫道:不错,你是九公兄弟的女儿。你可是叫陶似玉,小名叫做玉儿?

姑娘点点头,睁大眼睛,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许大彪上前握住她的胳膊,满面笑容,温言道:当然知道。许伯伯上次去德钦的时候,你才七岁,现在一晃十年啦,都是大姑娘了,我老眼昏花,哪里还敢认?我认不出你,好在还认得出当年你爹爹最心爱的这把弯刀。还有,你这脸上的两个小酒窝,可一点儿都没变。哈哈。越说越是畅快,不禁放声大笑。

叫做陶似玉的姑娘神情又是诧异,又是慌张,脸色也变得绯红。许大彪道:我九公兄弟豪气过人,上次来信还说你泼辣爽快,有乃父之风,怎么也会如此害羞?快来,我带你去内堂见你伯母,她一定也欢喜极了。

他拉起陶似玉,便要向里走,忽然想起还有个罗子川,又停下脚步,道:这位公子你也熟识么?陶似玉还未说话,罗子川又抢先插话:我是她的远房表兄,她怎会不熟识?妹子,我先到一步,等你老半天啦。趁许大彪不备,向陶似玉挤眉弄眼,连使眼色。

许大彪登时恍然大悟,疑虑顿消。他暗自盘算,原来这罗子川父子是冲着陶九公的面子才来给他拜寿的,怪不得自己不认识。不熟便不熟吧,可是偏要称呼什么老友,未免过于迂腐客套。当下忘了赝画一节,笑眯眯地请二人进入后堂。

沿着一道曲折的回廊,许大彪在前,陶、罗二人在后,向后院走去。陶似玉对罗子川翻了个白眼,咬着下唇,指指罗子川,又指指大门口,微微摆手,意思要他尽快离开。罗子川先是嘻皮笑脸,亦步亦趋紧紧跟随,继而趁机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大家相熟一场,也不多我这一双筷子。

后堂见了许夫人,自然又是一番寒暄客套。接着摆开宴席,盛情款待陶、罗二人。席间拉些家常,问起陶九公夫妇的情况,陶似玉显得有些局促,有时词不达意,或者言不由衷,让许大彪有些迷惑不解。倒是罗子川言辞便给,察言观色,插科打诨,也算顺顺当当搪塞过去。这一顿饭,陶似玉吃得惴惴不安,罗子川却吃得心满意足。

这顿酒席吃到掌灯时分,尽欢而散。当夜,许大彪因见到故人之女,心中欢喜,多饮了几杯,早早醉卧了。许夫人给陶、罗二人安排了客房,也去安歇。陶似玉哪里睡得着,听得四下安静,便敲开罗子川房门,叫他出来,二人悄悄来到后花园僻静之处,计议今日之事。A罗子川酒足饭饱,正自得意,拱手道:小生有眼不识泰山,没想到你真是滇南金王家的千金小姐。失敬失敬。陶似玉沉着脸,没好气道:你早知道我是假冒的,还杂七杂八说这些做什么?

罗子川打个哈哈,道:今日之事真是好险。我闻听许庄主过寿,便在路边一个字画店顺手取了幅画作为礼品,原想以祝寿为名白吃一顿,岂料这许大彪酷爱字画,竟把我叫到近前询问,拍马屁拍到了蹄子上,险些穿帮,亏你来得正是时候,才给我解了围。你呢?怎么也来到这里?

陶似玉叹了口气:还不是和你一样?这里是大理地界,和滇南金王陶九公居住的德钦远隔数百里,我本也姓陶,原想冒充她的女儿,无人识得,容易蒙混过关。不料事竟如此凑巧,这许庄主竟真是滇南金王的朋友。更巧的是,我虽不是陶九公的女儿,真名却也叫做陶似玉。师父送我的这把弯刀居然也似陶家之物。我也有些糊涂了。

罗子川仔细看看她的脸,低声笑道:还有你脸上的酒窝,也误打误撞成了你作为陶大小姐的佐证。

二人说到此处,都停住话头,相视而笑,均觉此事太过巧合离奇。半晌,罗子川轻拍大腿道:这件事竟有这么多巧合之处,看来必是天意,要我俩享几天福。依我看来,既来之则安之,别管那么多,且舒舒服服吃他几日再说。

陶似玉略一思忖,做个鬼脸,低声笑道:倒也不是不可以。

一连过了三天,许家每日殷勤款待,还取了绫罗绸缎给陶似玉缝制新衣。陶似玉心中过意不去,几次要告辞都被许家挽留住。罗子川倒是脸皮厚,坦然吃喝,便如在自己家中一样自在。这一日,许大彪夫妇出门到邻庄赴宴,只剩下陶、罗二人。恰好后院中牡丹开得正好,二人乐得清静,便让家人烹了几个小菜,到花园的亭子内赏花饮酒。

花香袭人,罗子川喝了几杯酒,跷起二郎腿,悠悠哉哉道:良辰胜景,美酒佳肴,真是神仙过的日子。陶似玉撇撇嘴:得意什么?这是别人家,又不是你家。罗子川满不在乎,道:我本来就是一个漂泊不定,四海为家的浪子。正所谓处处无家处处家。

陶似玉问道:整天游荡有什么出息?你有没有想过将来?

罗子川挑了挑眉毛,正色道:我为什么要想?古人有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人生苦短,名利于我如浮云,我可不去自寻那诸般烦恼,过得一日,便快活一日。

陶似玉没想到他居然有这番道理,哼了一声,却又无话反驳。罗子川问陶似玉道:你是哪里人?如何也在江湖上游荡?难道也没有家么?

我怎么会没有家?我的家就在五龙山上的新月庵。我没有爹娘,自小就和师父一起过活,师父是新月庵的定玄师太。

那你下山来做什么?还冒充滇南金王的女儿?

闻听此言,陶似玉的脸色阴沉下来,叹了一口气,道:还不是因为和师父怄气?那次师父下山了三天,回来后就一直阴沉着脸,问她话,她也爱理不理的,有时候还呆呆盯着我看,莫名其妙落泪,叫人摸不着头脑。那天正好有一位富家姑娘上香,俯身拜佛时,误把一根钗子失落在蒲团之上,恰好被我捡到。我见那钗子好看,便戴在了自己头上,正得意的时候,被师父看到了。师父大发雷霆,骂我爱慕虚荣,贪图富贵,说我根本就不是富家小姐的命,贪人家什么凤钗?又说滇南最富的是陶九公,你有本事也托生到陶家去,做他的女儿。越说越气,饭也不吃,回房去了。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师父发这么大的火。其实我哪里贪图富贵了?我只是见那根钗子漂亮,才戴在头上的。什么金子、银子呀,我可从来没有想过。我想不通,一气之下,就瞒了师父,从佛殿里取些香客捐的银两,独自下了五龙山。她骂我爱慕虚荣,我就索性虚荣一回,因此才一路冒充陶九公的女儿。

罗子川点头道:你师父待你不好,那还不如一个人在江湖漂泊,落得自由自在。陶似玉却摇了摇头:其实师父对我很好很好的。我从小没有娘,她就像我的亲娘一样照顾我。我的吃穿都是她操心,有个头疼脑热的小病,她都急得什么似的,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地照料我。我其实早就不生她的气了,下山快两个月了,我特别想念她,做梦都常梦见她。说着,眼圈有些发红。

罗子川失笑道:想她就早点回山去吧。江湖险恶,你没有半点儿阅历,恐怕要吃大亏的。

陶似玉点点头,道:我是要回山去的。不过,我还想再做一件事。

什么事?

陶似玉欲言又止,神情增添了几分忸怩,脸上突然一红。

罗子川看在眼里,微微一笑:不敢说么?我不会笑话你的。

陶似玉道:有什么不敢说的?我只是想见一个人一面,然后就回山去向师父赔罪。罗子川甚是好奇,歪起脑袋,道:什么人?说来听听。

陶似玉见罗子川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自己,登时有些害羞:你老是盯着我做什么?再这样,我可就不说啦。

罗子川转开眼睛:好,好,我不看你,你说吧。

陶似玉轻咬嘴唇,沉默片刻,用一种异常温柔的语气道:有一个人,他十七岁就成了名,一把刀罕逢敌手,江湖人称天外神龙;二十岁他联络了滇南七府的三十六家镖局,成立了实力最大的镖局总盟,他被推举为总镖头;二十八岁又将滇南的绿林豪杰归结到一起,成立了英雄会,他任总盟主。他是咱们滇南的第一公子,就住在开远的南溪。你说,这样的人称不称得上英雄?算不算得上有出息?

罗子川眼睛微眯,看着远处的牡丹花,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道:公子柳。陶似玉脸上容光焕发,道:正是。你也知道他么?

天下谁人不识君。江湖上盛传两句话,叫做公子柳,公子柳,三山五岳仰北斗。

我听到的却是另外两句,喝酒要喝杏花酒,嫁郎要嫁公子柳。陶似玉的两腮飞上两朵红云。罗子川斜眼看了看她,拍手道:我明白了,原来你喜欢的是公子柳,一门心思要嫁给他做媳妇。

陶似玉面红耳赤,低声骂道:你讨厌!是因为在新月庵中常见有姑娘祷告,求佛祖保佑嫁给公子柳,因此我想这个公子柳一定非常出色,才想见识一下。下了山一打听,才知道,原来他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罗子川一笑,玩弄着桌上的碟子,问道:你还没有见过他么?

听说他住在开远的南溪,我哪里见过?不过,人们都传他温文儒雅,貌赛潘安,也不知是不是那样子。陶似玉的眸子里有一种神往的光彩。

罗子川斜睨她一眼,摇摇头,拉长声调道:可惜呀,可惜。

闻听此言,陶似玉登时一愣,睁大了眼睛:可惜什么?

据我所知,那公子柳早就娶了媳妇了,而且还娶了不止一房。他的头任媳妇是山西汇源票号任东海的女儿,可惜过门三月就得了咳血症一命呜呼。二任媳妇是富甲一方的姑苏富户周金波的女儿,可惜也好景不长,成亲不到半年就染上瘟疫命丧黄泉。这公子柳其他方面都是春风得意,唯独这姻缘都不久长。据说,有个算命道人说他是个克妻之命。

陶似玉道:嫁给这样的郎君,却命不长久,定是前生修来的福缘不够,跟人家公子柳有什么相干?

罗子川点点头:都说女人傻,真是没错。听说公子柳的第二个媳妇死了还没三天,上门提亲的已经踩破了门槛,可见像你这样傻的女人不知道还有多少。你就是从现在开始打破脑袋往里钻,也不知道那公子柳要克死多少媳妇后才能轮到克你。

陶似玉越听越不像话,眼睛越瞪越圆,听到最后抄起桌上的一碟参茸汤没头没脸向罗子川泼去。罗子川没有防备,这一下满面满身都是汁水,甚为狼狈,跳起身来,骂道:臭丫头,你发什么刁?

陶似玉咯咯笑道:活该!谁叫你胡说八道!

罗子川双手在身上胡乱抹拭,气急败坏道:我就这么一身像样的行头,却叫你给弄脏啦,赶快赔给我二十两银子。若不赔我,可跟你没完。A陶似玉笑吟吟道:好啊,我这就赔给你。说着又抄起另一碗汤。

罗子川像兔子一样蹿出老远,抹抹脸上的汁水,点指骂道:臭丫头,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好,我现在就去给你烧香祷告,祝你早日嫁给公子柳,早日去见你的大头鬼!

陶似玉的汤碗飞出,砸到一棵芭蕉,却没有砸到罗子川。罗子川叫道:好狠的母老虎,可得离你远点,否则不知哪天会断送了性命。好了,白吃了这几天,也赚足了本儿,就此告辞啦。做个鬼脸,连蹿带蹦地翻过后墙去了。

陶似玉喂了一声,已不见了他的身影,不禁望着后墙纳闷道:这墙这么老高,那个臭小子怎么一下子就翻了过去?难不成真是个飞贼?

正文第三章快剑第二天,许大彪不见了罗子川,问了几句。陶似玉推说他有要事,先行离开了。许大彪也没多想,对陶似玉道:贤侄女,明日是三月十五,我要到大理城中去一趟。你从远处而来,于大理风土还未领略,我带你一同去开开眼界,如何?陶似玉暗思自己数日前才从大理来,但又没有借口推托,只得强作欢颜,答允下来。

家丁牵来两匹健骡,许大彪和陶似玉各乘一骑。出村向西十里,便是漾濞江。阳春三月,繁花似锦,彩蝶纷飞,到处一派春光。沿江岸迤逦南下,不时见到三五结伴而行的勒墨少女,都是头戴绣花头饰,脚穿绣花鞋,上着白衣衬红领褂,下身穿白长裤,系绣花围腰,显得俏丽多姿。陶似玉见她们服饰精致华美,心中很是艳羡,不时回头顾盼,目光热切。许大彪笑道:玉儿也喜欢这些勒墨姑娘的衣服么?这些不算什么,到了七月宝山对歌的时候,勒墨姑娘都会把压箱底的衣服穿上,那才叫做精美绝伦呀。陶似玉听了更为心动。

这时,江上突然有人放歌,是个粗豪的嗓音。只见江水中正有一叶小舟顺流而下,船头是一个矮瘦的汉子,头戴瓜皮小帽,身穿羊皮领褂,腰里挎着一把黑鞘圆弧弯刀。小舟在江心飞快下滑,他浑不在意,稳稳伫立船头,放声而歌,歌词听不真切,但曲调粗犷豪放,隐隐有一股激昂之意。

陶似玉正看得出神,许大彪在一旁道:这人怕是从点苍山下来的人物。陶似玉知道点苍派是西南武林最负盛名的一脉,不由多看了几眼。不料,船上的那人也望过来,突然停住了歌声。

那人盯了一会儿,突然振臂而起,脚尖一点船板,竟像苍鹰一般,向江岸跃来。那只船离江岸有四丈开外,陶似玉一声惊呼,心想这么远除非鸟儿才能飞越,轻功再好,如何能及?恐怕这一下要掉到江水中去。果然,那人身形飞掠到一半,势道已尽,眼看就要向水中落下。陶似玉又是一声惊呼,却见那人的袖中突然飞出一道黑色的长索,正抓住江畔的一棵柳树,身子借力一荡,转瞬之间就跃上岸来。

那人弹弹袖子,长索嗖地缩回袖中。到了近前,是个形容猥琐的瘦小汉子,居然比陶似玉还矮上几寸,约摸四十多岁,眼睛骨碌碌乱转,脸庞瘦削,都是些深深的长皱纹,唇上两抹浓须,在风中不住抖动。他打量了许大彪和陶似玉几眼,忽然抱拳道:老丈,请问到剑川石宝山还有多远?他一身勒墨族服饰,却是汉人的口音。

许大彪道:石宝山还有二十多里地,你坐船顺流而下,用不了一个时辰就能到啦。那人道了声谢,转头看去,似是再找那叶小船。可是江水迅疾,适才他乘的小船早就漂到了下游,变成了一个小黄点。

那人摇了摇头,转头上下打量二人,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陶似玉以为他打上了骡子的主意,心中一惊,轻轻将腰刀转到身前,装作漫不经心的架势用指尖点了两下刀鞘。那人看到了,似乎洞悉了陶似玉的心意,突然伸手抓向陶似玉的刀。陶似玉大喝一声:你干什么!刚要拔刀,蓦地手中一震,刀已被那人夺去,只剩下一个刀鞘。

那人提刀在手,径直走到岸边的柳树下,刷刷几刀,竟从树身上削下数片薄薄的木皮,他拿起木皮,转身走回,用手捏住刀刃,刀柄向外递还给陶似玉,道:叨扰了。

陶似玉心中不悦,伸手接住刀柄,却不料他并不放手。陶似玉瞪起眼睛,用力一拉,那刀竟如夹在铁石中不能撼动分毫。她心中有气,再次手下加劲用力回拉,不料那人突然松手,陶似玉的身子一趔趄,几乎摔下骡背。那人微微一笑,道:这位姑娘看来不是点苍派的,得罪了。

许大彪一介草民,吓得面容失色,说不出话来。那人点点头,转身沿着江岸向下飞奔,身法很是快捷。陶似玉感觉被他捉弄,心中很是生气,催动健骡,沿着岸边官道追下,嘴里叫道:太过分了,你不要走!

那人哈哈大笑,却不回头,身法快得像一只野兔,这健骡撒开蹄子,竟赶他不上。不多时,那人已望到江心那只小船,突然伸手将手中的木片抛到江中,然后身子纵起一丈有余,正落到木片上,脚尖一点再行飞起,手中的另一块木片又抛出去。他以木片作为落脚点,边抛边纵,几个起落,已纵到小船之上。这一段地势险要,水流湍急,那船顺流急下,不多时就又变成一个黄色的小点,转瞬不知去向。许大彪赶上陶似玉,劝慰道:玉儿,这种凶暴的江湖豪客,咱平头百姓躲开就是了,如何还敢招惹他?陶似玉撅起嘴,恨恨道:了不起么?我便是好惹的?居然用我的刀去砍树。

二人继续赶路,走了约摸两个时辰,眼前地势起伏,渐渐出现了嵯峨的山地。这里的山石甚是奇特,一块块单独矗立,石身红灿灿的,像朱砂染过,石身上有许多龟裂,形成了各种奇异的形状。陶似玉见这里的石头如此古怪,有的像狮虎,有的像鹰隼,有的像钟鼓,嘴中啧啧称奇,看得入了神。

许大彪微笑道:玉儿,你看这里的红砂石漂亮么?

陶似玉道:的确很漂亮,像是好多珍奇的宝贝。许大彪点头道:不错,所以这座山就被称做石宝山。陶似玉突然想起那个瘦小汉子要去的地方正是石宝山,不禁抬头看了看山势。只见这座山甚是巍峨,连绵起伏,到处是光溜溜的红砂石壁。山脚的几块石上,镂画着几幅观音盘坐的画像,栩栩如生,很是精细。许大彪道:石宝山是我们这里的佛教圣地,到处都是石窟,唐宋时的佛像不下百余座,光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就有好多,有悉面观音、甘露观音、细腰观音……其他还有释迦牟尼佛、十八罗汉、弥勒佛等等,都堪称一时之绝。玉儿,眼看就晌午啦,咱们便到山前的石钟寺去吃斋,顺便替你父母烧几炷香,保佑他们财运亨通,长命百岁。

转过山脚,先闻到悠悠的钟声,接着山腰处一片翠竹林,掩映着一座红墙碧瓦的宏大寺院。寺门前有一座高高的石牌坊,牌坊上三个大字:石钟寺。牌坊下的通道上熙熙攘攘,皆是四方赶来烧香礼佛的虔诚香客,很是热闹。许大彪先是一愣,继而喜道:玉儿,我都忘了,今日正是一年一度的石钟寺庙会,咱们可是来得巧啦。

陶似玉不喜什么烧香拜佛的勾当,但不忍拂许大彪的意,只好依言请了三炷香,随着络绎的人流进到寺内。大殿前有几株巨松,但松干都扭得如同麻花一般,很是奇异。殿门东侧是一块巨石,形如倒扣的大钟。陶似玉上前扣了几下,居然有金石之音,心想无怪乎这里叫做石钟寺。

进了大殿,迎面是几尊高大的金身佛像。陶似玉也不管供的是谁,只顾在香炉中燃着檀香,学别人的样子举过头顶,点了几点,便要向香炉中插下。许大彪在一旁道:玉儿,不忙,你且先默许下愿来。

陶似玉愣了一下,略一踌躇,不知怎地就想起那个讨厌的罗子川来,心中暗道:愿神灵保佑那个罗子川,吃饭噎喉咙,喝水烫嗓门,出门栽个大跟头。她默祷完毕,将香插入香炉中,不由扑哧乐出声来。

上完香,许大彪又带她去看两厢的壁画。许大彪一幅幅为陶似玉详加解析,兴致颇高。陶似玉却兴味索然,勉强看了四五幅,见许大彪眼睛放光,嘴里依旧滔滔不绝,全无半点罢休之意,心中暗暗叫苦。她心不在焉,眼睛四下偷偷张望,突然看到东厢一根雕柱边,有一人正拉着一个小沙弥,在低声交谈。陶似玉一愣,忙一扯许大彪的袖子,指点给他。许大彪转头看时,只见那人头戴瓜皮帽、身穿羊皮褂,正是江边那个瘦小汉子。

许大彪当即一惊,谈兴登时遏住。只见那人一脸肃然,似乎在询问那小沙弥什么事情,小沙弥皱着眉毛,只是摇头。那人似乎有些不耐,脸上泛起烦躁的神情,扫了殿中众人一眼,突然看到了正望着他的许大彪和陶似玉,微微一愕,随即认出了二人,对二人点了点头。许大彪赶紧赔笑,转开头去。陶似玉却对他撅了撅嘴,鼻中哼了一声。

那人浑不在意,一拉小沙弥的袖子,将其半拉半推拉出了大殿的后门。陶似玉好奇心起,快步走到后门边,隐在里侧倾听,只听得那人说道:你真没有撒谎?公子柳真的和你寺的住持智圆禅师到后山游玩去了?

陶似玉听到公子柳的名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一下子跳动加剧。小沙弥道:正是。那人嘿嘿几声冷笑,不再理小沙弥,甩开大步就向殿后走去。陶似玉无暇细想,也急忙迈出殿门,跟在后面。许大彪在一旁,见她行踪诡秘,忙低声问道:玉儿,你要做什么?陶似玉摆摆手,没有说话,径直走下台阶。许大彪心中疑惑,却也赶忙跟上。

穿过殿后的朱门,眼前是一道高耸的照壁。转过壁角,场院很是空旷,正是第二重佛殿的殿前院落。那院落东侧是三间偏殿,像是寺僧的精舍。精舍后面就是高高的山壁,显然到了后山陡峭之处。精舍当中一扇朱红小门紧闭,悄无声息,不知是一间房屋,还是通向后山的门户。

殿门前伫立着一人,是位白衣青年。他两道剑眉,很是浓密,一双虎目,炯炯有神,腰间悬着一把带鞘的长剑。陶似玉心中一动,心中思忖:莫非他就是公子柳么?她见这个青年宛如玉树临风,相貌英俊,登时脸上发烧,一颗心怦怦乱跳。

穿羊皮褂的瘦小汉子看着那青年,抱了抱拳,道:请阁下借个道,我想过去。

那青年目光如电,扫了一眼瘦小汉子,又扫了一眼周遭围拢过来的几名看热闹的香客,冷笑一声,缓缓道:我家公子在用斋,不能打扰。

你家公子?是不是公子柳?

陶似玉见那青年不是公子柳,略有失望,又盯着那扇半启的殿门,期盼真正的公子柳现身出来。她心想公子柳远在南溪,如何不远千里来到了大理?莫不是上天安排来见她……一念至此,自己也觉过于荒唐,赧颜一笑,自羞不该如此自作多情。

许大彪不喜见这些江湖人物,怕一起争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忙一拉陶似玉的袖子,低声道:玉儿,咱们赶快离开这里吧。陶似玉还想着一睹公子柳的风采,哪里肯去,敷衍道:许伯伯别慌,咱们只是看看热闹,又有何妨?

这时,那个白衣青年脸上露出奇怪的神色,盯了那人几眼,道:你怎么知道我家公子?你是什么人?

在下素闻滇南公子大名,听说公子柳在此上香,特来拜访。

我说过了,我家公子正在用斋。

那瘦小汉子有些不耐:在下一片诚挚,你家公子何来这么大的架子?吃饭就不能会客了么?

那青年嘴角露出了一丝讥诮:看来你并不了解我家公子。有名望的武林同道都知道我家公子的习惯。你听好了,我家公子在做两件事的时候,便是神仙老子来,他也是不会见的。

哪两件事?说来听听。一件是吃饭,一件是睡觉。

瘦小汉子怒极反笑,道:摆得好大谱。依我看,他是不敢出来见我了。那青年轻蔑道:不敢?嘿,恐怕是你不配!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也是想找我家公子比武。你走吧,我家公子用完斋就要去大理,没空见你。

那瘦小汉子眼睛一瞪,叫道:阎王不出来,你这个小鬼倒是够缠磨。

那青年眼中寒光倏现,冷冷道:佛门净地,你可不要逼我杀生。

哼,拿着把剑就出来唬人,你算老几?敢不敢报你的名头?

那青年冷笑一声,道:在下段飞,点苍派的。

快剑段飞?有人说你的剑快得神出鬼没,我却不信。

在你之前也有好多人不信,可惜在他们信的时候,已经晚了。段飞淡淡说道,脸上增添了几分倨傲。

那瘦小汉子嘿嘿冷笑:江湖上沽名钓誉之徒,比比皆是。你不配和我交手,叫你家公子出来。

段飞脸色阴沉,道:今日是我家公子伤悼亡妻,来寺做法事超度亡灵之日。他重情重义,喜欢结交四海英雄,平素也不会和一些无聊之士较技。何况眼下他心中郁伤,怎会有兴致和你这样的……英雄交手?语气中带着刺人的讥诮。这时,庙内的香客越聚越多,都围拢过来。突然,从精舍后面的峭壁上,有什么东西坠落下来,摔在精舍的屋脊之上。

众人一看,登时大哗。原来,落下来的竟然是个穿黄色袈裟的和尚。那和尚从高高的山峰上摔下,七窍流血,眼见活不了了。有认得他面目的香客叫道:是智圆禅师!山峰之上,隐隐响起绵密的金铁交鸣之声,像是有人在交手。众人抬头看时,只见两个人影在峭壁之上,各执刀剑,对攻了数招,翻过山头,不见了踪影。不知何处有人叫道:有飞贼害了智圆大师,柳公子正在和他交手!

那瘦小汉子脸色倏变,飞身跃上屋脊,俯身要去察看智圆大师。却听见身后刷地一声,闪起一道白芒。

瘦小汉子的脸色变了,身子弹丸一般向侧后方疾退,竟凌空退了两丈有余,身子贴上了南门外高大的照壁。众人见他如此快捷,都哄了一声彩。本以为他要沿照壁溜下,不料他的身子一缩,如一个快捷的松鼠,竟顺着滑溜的照壁而上,快捷无伦地蹿到了墙壁的砖脊之上。墙壁旁的一株郁郁苍苍的巨松,枝丫横斜,伸到了他的脚下。他半点儿也未停顿,脚尖一点,身子快速纵起。众人以为他要向那松枝踏落,不料他身子突然团成一个圆球,直直向地下坠落。众人惊呼之中,不见他如何作势,身子在壁脚一弹,又斜斜飞向西面的戏台。说时迟那时快,这几式变换快如电光石火,兔起鹘落之间,他已变换了七八种匪夷所思的身法,快得令人瞠目结舌。

但更快的是他身后的一道寒芒。不管他怎么变换,那道寒芒始终如影随形,不离他的后心。他的脚尖刚落到戏台的一角,那道寒芒已经没入了他的后心。他当即惨呼一声,扑倒在台上,背上鲜血飞溅而出。

旁边众人都发出一声惊呼。段飞的剑已入鞘,他的眼神掠过台下的众人,甚是冷峻。陶似玉见这个青年出手如此冷酷狠辣,不敢看他的眼睛,想起自己学到的一些微末功夫,和这些江湖剑客一比,简直如小巫见大巫,不由得一阵心慌气短,胸中怦怦乱跳。

段飞喝道:他欲不利于我家公子,莫怪我出手无情。抬头看了看峭壁,脸色平静沉稳,也没有任何担忧牵挂之色。

这时,一个破衣烂衫的老乞丐挤出人群,匆匆走到那瘦小汉子的身边。段飞的眼中又是精光一闪,手又重新握住了剑柄。那老乞丐却对着他一揖,赔笑道:公子爷,您高抬贵手,赏老头子一碗饭吧。我给他收尸,他身上的银子归我。

段飞松开了手。他原以为这老乞丐是那瘦小汉子的同伙,却原来是觊觎上了死尸身上的银两,当下一甩袖子,转身走进了偏殿之内。

老乞丐背起瘦小汉子,转过殿角,不见了。这时,寺内一片喧哗,数名僧人闻讯赶来,尽皆号泣,到屋顶上将智圆禅师的尸身收敛下来,抬进了内堂。大伙儿嗟叹一番,也渐渐散去。

陶似玉的眼睛却一直仰头眺望着峭壁之上,期待能看到公子柳现身。适才人影太小,看不清面目,也不知那公子柳是什么样子,什么装扮。可惜等了半晌,上边连个人影都看不到,也听不到任何声息。

许大彪看着地上那一摊鲜血,很是惊恐,再看偏殿这道门时,便像看鬼门关一般,颈后寒毛直竖,总觉得那个出手如电、杀人不眨眼的少年不知何时又会跳将出来。他不知这位贤侄女为何如此胆大,场院中只剩下他和陶似玉二人,怕生事端,当下连拉带劝把陶似玉哄出了庙门。

陶似玉没有了却心中的这桩心愿,心中实不愿离开,但许大彪想要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催促着陶似玉出了寺,一刻也不肯停歇,上马便行。陶似玉嘟起了嘴,却也不敢明言,但想到公子柳也要去大理,寻思没准儿能在大理见到他,心中又有了几分希冀。当下心事如潮,患得患失,跟随许大彪策马下山。

正文第四章离魂

许大彪和陶似玉下了石宝山,继续沿着官道向南赶路。刚转过一个山坳,突见路边松林旁有两个人,一人斜趴在地上,露出半张脸,竟是那适才中剑的瘦小汉子;另一人蹲在一旁,衣衫褴褛,头发花白,正是那个背他下山的老乞丐。适才在山上没有看清,如今看去,只见那老乞丐面容慈善,颌下一蓬白须,两道眉毛很粗,一双眼睛像鹰一样甚是有神,虽着一身破衲,但骨子里竟似乎有种说不出的威严。

那老乞丐见到二人,登时脸有喜色,起身叫道:二位客官,请留步。

二人骑骡过来,只见那瘦小汉子后背的剑伤已被包扎住,那老乞丐手上都是血污,道:二位客官,身上可有金疮药么?

陶似玉一愣,脱口而出:他不是已经死了么?还要金疮药做什么?那老乞丐还未答话,却听见趴着的瘦小汉子呻吟着答腔:我还没死呢。

陶似玉一惊,翻身下了骡背,道:不可能,你明明已经死了,怎么会--瘦小汉子似乎很是气恼,赌气嚷道:好好,是我搞错了,铁仲寿确实已经死啦!原来他叫做铁仲寿。

老乞丐笑道:你吃了亏,和人家这位姑娘赌什么气?谁叫你去招惹段飞的?自以为轻功高明,偏偏要去试他的剑。嘿,若不是穿了软甲,你的老命可就真没啦。听说话的口气竟似是铁仲寿的老相识。

铁仲寿道:什么段飞?我刚才告诉过你啦,我刚从点苍山下来,这人用的不是点苍剑法,根本不是段飞。他受了伤,很是气恼,话中也带着火药味。说话之间,他背上的纱布又变得殷红,血又沁了出来。

陶似玉微皱眉毛,道:这当口还争什么?看,血又流出来啦。解开包裹,从里面拿出一瓶黑色的药膏,翻身下马,对那老乞丐道,老丈,他的伤口太深,包扎不住,须用药止住流血,烦你再给他除了纱布吧。

陶似玉打开药瓶,铁仲寿突然倒吸一口气,叫道:好臭好臭。原来那药膏散发出一股奇异的臭味,中人欲呕。老乞丐却眼睛一亮,面露惊异,道:是新月庵的止血丹!老铁,你真是福大命大。说罢,忙除去团团包裹的纱布。陶似玉摘下头上的簪子,从衣襟上撕下一角,团团裹在簪子上,然后从瓶中挑出一些黑色药膏,敷在铁仲寿后背的创处。

有个屁福!挨了一剑还叫有福?哎呀,好疼!什么臭药?这么邪门,难道是粗盐制的?铁仲寿疼得龇牙咧嘴,抱怨不休。但疼过之后,伤口处竟感清凉麻痒,很是舒泰。铁仲寿是识货之人,忙谢道:这位女侠,多谢你啦。我老铁这条命有一半是你救下的,以后一定报答。

那药膏果然神效,伤口登时止住流血。那老乞丐将纱布重新包好,帮忙将药瓶瓶口拧好,恭恭敬敬递还给陶似玉。陶似玉听那铁仲寿称呼了自己一声女侠,深感受用,于是摆手道:他的伤口回头还要换药,你便留着吧。慷慨之处,更彰显女侠风范。

那老乞丐很是感激,作揖道:姑娘侠骨丹心,老朽很是感佩。这位铁兄弟是我的老友,他伤重行动不便,我便替他给姑娘行个礼。

不妨事。陶似玉摆摆手,回头对许大彪道,许伯伯,咱们走吧。

许大彪见了这些江湖客,本来就提心吊胆,巴不得早点离开,一听陶似玉的话,诺诺连声,对那老乞丐抱了抱拳,吆喝健骡就要离开。

那老乞丐略一思索,道:且慢。我二人与姑娘萍水相逢,却承了你这么大的恩惠,心中很是过意不去。这样吧,老朽托个大,姑娘你若在大理境内有什么事,尽可到大理东城门角的回龙巷找我,我便住在那里。别的忙我帮不上,如果你要找个人或什么地方,老朽是最在行不过了。我虽不才,有幸还有不少朋友,必当尽力一效犬马之劳。他想了想,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竹牌,递给陶似玉。

陶似玉接过竹牌,只见竹牌四边磨得很是圆润,正面上有几个歪歪扭扭的线条,似乎是烧红的铁条所烫,但也却看不出是什么字迹,当下诧异道:这是什么?

姑娘可不要小看这块牌子。若在回龙巷找不到我,可以拿着它直接到知府官衙去找一个叫孔兰池的人。他见了这块牌子,一定会帮你的。

我会有什么事?陶似玉小声嘟囔。但她知道这老人一片好意,当下把竹牌放入背上包裹之内,翻身上了骡背。二人催动骡子,继续赶路。那老乞丐目送她的背影,赞叹道:这止血丹甚是贵重,这位姑娘济困扶危,居然肯舍给素不相识之人,真够仁义,殊为难得。

铁仲寿血止住后,慢慢坐起身,倚在一棵树上,道:你一向恃才傲物,居然也会对一位姑娘青眼有加,奇怪。莫不成想要她给你做儿媳妇?

老乞丐的脸色倏变,眼神中露出了痛苦的神色。铁仲寿自知失言,忙打个哈哈,道:我说走嘴啦,你莫放在心上。不过么,那孩子混得不错,你也该放心……不说了,不说了。咱们也走吧,我的肚子可饿得很了。

日暮时分,许大彪和陶似玉赶到了大理城。

大理城的望宾楼酒店本是许大彪所开,是享誉盛名的老店。酒店的掌柜是他远房的表侄,见他来到,登时又惊又喜,迎进门来。众伙计见东家来了,也都打点十二分的精神,迎客的声音响亮,跑堂的手脚麻利,一时间众星捧月一般把许大彪和陶似玉迎进店内。

当夜少不得又是觥筹交错,盛宴款待。用过酒饭后,许大彪对掌柜的交代:明日备下十间上房,我要招待几位贵宾。掌柜的满口答应:叔公放心,侄儿一定安排妥当。敢问是哪里来的宾客呀?许大彪欲言又止,看了一眼陶似玉,笑眯眯道:不要问啦,到时自然就知道了。

陶似玉心中纳闷,显然许大彪要瞒住自己,但也不好细问。次日清晨,许大彪早早起来,带两个丫头到陶似玉房中,帮她梳妆打扮,换上新衣首饰。陶似玉心中更是疑惑,问道:许伯伯,莫非今日有什么大事?许大彪一愕,继而哈哈大笑,顾左右而言它。

临近中午,许大彪派出几名伙计,骑快马出北城门十里去迎客,过了一会儿,又派了几人去打探消息。陶似玉见他满面喜色,似乎心情很是激动,禁不住好奇,又问道:许伯伯,今日来的是什么贵客,要你如此高兴?许大彪终于按捺不住,朗声笑道:玉儿,伯伯本来要给你一个惊喜的,可是我涵养差,实在憋不住啦。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你的爹爹也不远千里赶来大理啦,过一会儿就到。你高兴不高兴?哈哈。

陶似玉脑袋嗡的一声,吓得呆若木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许大彪以为她高兴过了头,更是得意,道:玉儿,你来到咱家之后,我给你爹写了封信报个平安,谁知道你爹收到信后,又捎了信来,说他要亲自过来,还说不让告诉你,想来是要给你个惊喜。难得他还有童心逸趣,一会儿咱们见了他,也该生个法子唬他一下才好。

陶似玉好半天回过神来,道:唬他么……我倒有个法子。

什么法子?

我躲起来不见他,你便说我从未来过吧。起身就要走。

许大彪忙伸手拦住:玉儿,伯伯开个玩笑,你可不要当真啊。你爹爹鞍马劳顿,咱们不要吓着他。

陶似玉还要说话,忽然厅外一个伙计来报:东家,陶老爷一行已经到了北城门。许大彪大喜,道:玉儿,走,我们接你爹爹去。

陶似玉倏然色变,身子颤动,脑子里一片混乱。许大彪见她神情异样,诧异道:玉儿,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陶似玉强笑一下,勉强道:伯伯,我……我想回房一趟。许大彪道:你打扮得这么漂亮,不用再梳妆啦。陶似玉嗫嚅道:我……我……

许大彪突然悟到陶似玉可能是要方便一下,她是女孩儿家,自然对此事难以启齿,登时恍然,当下不再说话,挥挥手,叫两个丫头陪陶似玉回房。他自己叫上两个伙计,骑上马,径自出门迎接陶九公去了。

陶似玉回房,叫两个丫头等在门外,自己进门,反锁上房门,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屋内转圈,肚中暗叫:坏了,乖乖不得了,这回可要穿帮,却如何是好?她脑子里后悔的念头一串串涌将起来: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冒充陶九公的女儿;要冒充也就罢了,千不该万不该到秋水庄去;到秋水庄也就罢了,千不该万不该去招惹许大彪;招惹许大彪也就罢了,千不该万不该又随他来到大理城……如今眼见诸般麻烦竟阴差阳错全都赶上前来,真是叫陶似玉欲哭无泪,心急如焚。

陶似玉在屋内困兽般徘徊半晌,寻思道: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事到如今只有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管他什么陶九公陶十公,什么许大彪许小彪,本姑娘游戏风尘,惊鸿一瞥,青山绿水,后会……无期吧。

她心中有了主意,当下暗暗将包裹收拾妥当,碍于那两个丫头候在门外,遂走到窗前,悄悄将两扇窗棂推开,往下一望,登时叫了一声苦。

原来这里离地有两丈多高,楼下正是酒店的正门。时近晌午,正是宾客盈门的时节,只见人声喧嚷,许多赴宴的客商络绎不绝,数名店小二在门前殷勤迎客。漫说这么高无法跃下,即使能够跃下,但众目睽睽之下,如何能从容脱身?

正踌躇间,突然楼后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陶似玉心中一惊,已管不了许多,慌忙拿起包裹,背在身后,连放在墙角的刀都忘了拿,开了房门,迈步便行。那两个丫头见陶家小姐脚步如此快捷,急忙跟上。那陶似玉两步并作一步,顺着楼梯匆匆下楼。只听得咚咚的脚步声密如急鼓,真正是急急如丧家之犬,茫茫似漏网之鱼。

甫到一楼厅堂,只听得门外笑声朗朗,许大彪正陪着一个人迈步走进厅来。陶似玉暗骂自己一声,再躲已然来不及。只听得许大彪叫道:玉儿,你看,谁来啦?

进门那人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矮胖老者,峨冠华服,丰仪美髯,两只眼睛微眯,但偶尔一睁,却精光电射。赫赫有名的滇南金王,果然名不虚传,甚有威仪。他身后跟着两名随从和两名丫环,都是风尘仆仆,面有倦色。

陶九公目不转睛看着陶似玉,木雕泥塑一般,半晌没有说话。陶似玉却不敢看他,低垂着头颈,脸色只红到耳根子里去。一时间,厅堂之中竟悄无声息。

许大彪看看陶九公,又看看陶似玉,拈须笑道:怎么啦,你们父女俩才两个月不见,就不认识啦?

陶似玉咬咬牙,心一横,抬起头,大声道:罢了,好汉做事好汉当。不错,我是冒名顶替的,不过也没想故意骗你。本来么,我就那么一说,他就那么一听,大伙儿全不当真也就罢了,可他们非把我当成陶家小姐,我也没有法子。我没有骗房骗地,也没有骗金骗银,更没有--

玉儿!陶九公叫了一声,打断陶似玉的话。他上前一步,脸色红润,声调微颤,显然很是激动。

陶似玉大惊,退后一步,道:你……

孩子,你还不肯认爹爹么?你这一离开家,你娘急得大病一场,全家乱成了一锅粥。天可怜见,你竟遇到了许家伯伯,才叫我父女在此相见。

陶似玉听得糊里糊涂,道:你,你在说什么?

玉儿,你还生爹爹的气么?都是爹爹不好,以后再也不对你发脾气啦。

我可不是你女儿。

你不是我女儿?那么你是谁?陶九公皱起眉头,脸上一副啼笑皆非的表情。

我叫陶似玉不假,可是却不是你家那个陶似玉。

陶九公苦笑一声,回头叫道:陶安、陶泰,你们告诉大小姐她是谁?

一个家丁模样的人上前作了个揖,道:大小姐,快别闹了,自你离家出走,老爷和太太都急得不得了,这不,先后派出了六拨人,到塔城老姑奶奶那儿、霞若二姑奶奶那儿、中甸姨老爷那儿、表少爷那儿都找了个遍。谁都没想到,你会千里迢迢跑到大理来。你看,老爷这么大年纪,亲自跑到这里寻你,你的气总该消了吧。

陶似玉搔了搔头,脑中一片混沌,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觉得此事真是荒唐之极:陶九公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女儿?咦,难道自己不仅和那陶家大小姐同名同姓,而且相貌和她也一般无二?她心念及此,情不自禁又摇了摇头:那怎么可能?天底下怎会有这么巧的事?A陶九公看她一副迷茫的样子,连连跺脚,气急道:难道是我在做梦么?孩子,你如何连爹爹都不认了?

陶安扶住他的胳膊,低声道:老爷,你别生气,定是大小姐的离魂症又犯了。你越着急,恐怕大小姐越慌乱。

离魂症?什么离魂症?陶似玉瞪起眼睛,你才得了离魂症?

陶安连连点头,应承道:大小姐不要生气,是小的说错了。您批得对,的确是小的得了离魂症。

陶九公翻翻白眼,袍袖一展,道:嘿,就算陶安得了离魂症,难道我也得了离魂症,陶泰他们几个也都得了离魂症?你许伯伯也得了离魂症?玉儿,我看你是太累了,先回房休息吧。陶安、陶泰,你们两个守在大小姐门口,可不要让闲杂人等惊扰了小姐。看了陶似玉一眼,叹了口气,从怀中拿出一个锦盒,递给陶似玉,我路过鹤庆的时候,给你买了一副镯子,也不知是不是合你的意。

陶似玉双手连摆,脸涨得绯红,道:我真的不是你的女儿,更不能要你的东西。陶九公怒气上冲,瞪起眼,喝道:你不要也可以,那便摔了它吧。竟硬塞到陶似玉的手里。

陶似玉拿着锦盒,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又臊又急,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许大彪在一旁察言观色,想起日前在秋水庄问起陶九公夫妇之时,陶似玉当时支吾数语,似乎很是忌讳,自己当时还心存疑虑,如今看到她居然连亲爹都不认了,更是确信她患了离魂之症,当下打个哈哈,劝道:你们父女重逢,理应高兴才是,怎么一见面就吵起来啦?好了,好了。九公老弟,你我也有数年不见,咱哥俩该好好喝一杯才是。玉儿,你且回房休息,一会儿我叫人炖了八宝汤给你送到房里。A陶似玉像做梦一般回到房中,一头雾水地想:这些人难道都疯了,怎么非要把自己认成另外一个人?自己出身贫寒,自小父母双亡,哪里是什么豪门小姐了?自己十多年一直在五龙山上和师父过活,从未去过德钦,和什么金王、银王有什么相干了?再说了,自己纵然和那个同名的陶家大小姐相貌酷肖,也不至于连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如出一辙吧……转念又想:难道自己真的是陶九公的女儿,真得了离魂症?为何以前的事记不起半点?那五龙山上的生活,难道竟是一场梦?不可能,怎么可能?但是,也说不定真有可能……她脑中无数的念头纷至沓来,最终搅成一锅乱粥。她不明所以,没来由地生起气来,咬牙切齿喃喃念咒:全都得了失心疯了!

她下意识打开那只锦盒,里面是一双翠绿的玉镯,晶莹剔透,很是温润。她试着戴在腕上,只觉得那翠绿的玉镯和皓白的手腕天生一对,相得益彰,心中很是喜欢。她玩味了半晌,忽然嫉妒起那个陶家大小姐来,生在大户人家,从小穿金戴银,不知道戴过多少珠宝首饰,怎么如此好命?自己长这么大,却第一次得到这么漂亮的玉镯,还是个得了失心疯的爹送的,想来真是暗自神伤。当下不停摩挲玉镯,越看越爱,难以割舍。

这时,一个念头涌上心头:这陶九公既然把自己错认成女儿,自己何不将错就错,顺水推舟,便真充了他女儿?如果成了千金小姐,从此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什么绫罗绸缎,什么金银珠宝,还不是应有尽有?她想到这里,心怦怦直跳,脸上一阵发烧,暗骂自己道:陶似玉呀陶似玉,你枉自崇尚侠义,却为了贪图享乐冒名顶替,骗人财物,却是羞也不羞?

她自责了一番,把玉镯从腕上缓缓褪下,小心放回到锦盒中,决定明日一早就去见陶九公,告诉他自己确实不是他的女儿,然后甩手就走,爱信不信吧,管他呢。

她主意方定,忽然外面有人敲门。她打开房门,只见陶九公带来的那两个丫环抱着许多绸缎锦绣进来,道:大小姐,老爷叫你看看这些衣料合不合意。如果看得上眼,咱们得赶紧在大理城中找个裁缝赶制,可不能误了下月的大婚之期。

什么大婚之期?

大小姐,你忘了么?下个月初八,便是你和柳公子的新婚大礼啦。

哪个柳公子?

丫环吃吃笑道:小姐你可真有意思,喝酒要喝杏花酒,嫁郎要嫁公子柳。除了名动滇南、闻名遐迩的柳公子,哪里还有旁人?

正文第五章大婚

公子柳要与陶九公联姻的消息一时间轰动了整个滇南。

五月初三,距离大婚之日还有五日。大理城中酒肆茶馆街谈巷议的都是同一话题,欣羡者有之,嫉妒者亦有之。年轻的男女谈论起来,当然从容貌入题,有的说,公子柳潇洒英俊,如临风玉树,陶家小姐可是高攀了;还有的说,陶家小姐貌若天仙,如下凡的嫦娥,公子柳可是有福了;有折中的,便说这公子柳和陶家小姐郎才女貌,正是天生一对,地配一双。上了年纪世故些的人,自然便从名利着手,有的说,陶九公不远千里,亲自送女儿到大理,持礼甚恭,分明是垂青公子柳的赫赫盛名;也有的说,公子柳是武林公子,傍上陶家千金,自然是艳羡陶九公的万贯家财;折中的,便说这公子柳是驰名滇南的武林领袖,陶九公是富可敌国的滇南金王,这一南一北,一名一利,横亘千里,缔结姻缘,正是门当户对的一段佳话。众说纷纭,往往争论起来,互不相让。文雅的有理有据,娓娓道来,话不投机之时端茶相让,免伤和气,寻个嘻嘻一笑;性急的则粗门大嗓,面红耳赤,难分难解之际挥拳相向,大打出手,闹得不亦乐乎。

望宾楼上绣房内,正呆坐着一个神魂颠倒的大姑娘。陶似玉三日来大脑一直混沌,她本来打定主意要离开,可是那晚乍一听到与公子柳成亲的消息之后,一颗心险些从腔子里跳出来,登时就目瞪口呆,便如真得了离魂症一般。自此她鬼使神差,将自己独自关在绣房之内,茶饭不思,时而欢喜,时而落泪,一向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陶女侠竟牵出了多愁善感的少女情怀。

这几日,陶九公和许大彪想是在筹备婚礼事宜,也未上楼看她,只是让那两名丫环阿春、阿秋轮流服侍。这天,陶似玉盘算再三,觉得虽然倾慕公子柳,但如此冒名顶替嫁人,又没有经过师父定玄师太同意,终是不妥。当下收敛起千般憧憬,万般痴想,最终还是痛下决心,决意离开。

房中的丫环正是阿春,见她收拾包裹,忙上前询问。陶似玉不言,背起包裹抬腿就走。阿春突然一伸手,甚是快捷,已刁住了她的手腕。陶似玉半边身子酸麻不堪,原来这个柔弱的小丫环用的竟是擒拿手。

陶似玉吃了一惊,叫道:你干什么?阿春的眼中露出了一些古怪的神色,竟是没有半点恭敬之意,道:小姐,得罪莫怪。老爷吩咐过了,在大婚之日前不允许你出这个房门。

陶似玉怒道:你说什么?我又不是你家小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管得着么?阿春道:你怎么不是我家小姐?啊,对了,现在虽然是我家小姐,过几日便是柳夫人啦。嘴角微笑,手上却是丝毫不松劲。

罗子川道:“我自小崇拜爹爹,觉得坏人都怕他怕得要死,很是威风,所以也立志长大要做个像他那样的捕快。可如今我长大了,儿时的想法也时过境迁。这些年浪迹江湖,我曾经做过乞丐、骗子、镖师,算过八卦,勘过风水,结交了无数的朋友,知道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精彩。我觉得还有好多的行当没有做过,今后要逐个试一试。捕快么,这一趟已算做过,不想再做了。反正再怎样费力,恐怕也超不过我爹啦。”

铁仲寿听得矫舌不下,愣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道:“罗兄弟,你的这些奇思妙想真是有意思,老铁很是钦佩。我若再年轻二十岁,也定会陪你浪迹天涯,游戏风尘。嗯,你聪明绝顶,做什么都一定会风生水起,热闹非凡。下一步准备做哪一行?可否给我透露一下?”

“下一步么,我准备到金沙江畔去做一名淘金汉。”

铁仲寿一愕,哑言失笑道:“淘金?滇南金王给陶姑娘留下的金银珠宝几辈子都花不完,最不缺的就是金子,你居然还要去淘什么金?”

罗子川微笑道:“我要的不是金子。”

“那你要什么?”

罗子川却闭上嘴巴,不再说话。铁仲寿摸不着头脑,干笑一声,策马离开,犹自纳闷不已,自言自语道:“这个小子,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陶似玉也心中不解,问道:“你去金沙江做什么?”

罗子川反问道:“你要拿那些金银做什么?”

陶似玉道:“我要去先去点苍山,找我那个同名同姓的妹子,将这些金银珠宝送给她,送她回金沙江畔的老家去。”

罗子川眼睛一眯,道.“这些金银很有用的,可以买你喜欢的首饰、玉镯、锦绣……你送了人,这些宝贝可就都没有啦。”

“这些本来就属于她。而且这些我都不喜欢了,因为我找到了更喜欢的东西。”她扫了一眼罗子川,又羞又喜,两腮各添上一抹淡淡的桃花。她忽然想起来什么,又道:“不过,我要先去一趟德顺斋,找一趟姜白石,还他一些东西。”

罗子川一愕:“还东西?那几件首饰你也不要啦?”

陶似玉道:“白拿的东西怎么能要呢?”

罗子川苦笑道:“如果白拿的东西不能要,全都要物归原主,那可苦了我啦。曲靖的绸缎庄、澄江的古玩店、玉溪的茶庄、镇沅的酒楼……我的天,这账可怎么个还法?”

陶似玉哧哧笑道:“谁叫你坑蒙拐骗来着?”

罗子川道:“所以说,我才要去金沙江啊。”

陶似玉道:“为什么?”

罗子川一本正经道:“先淘换些银子好还账。还有,你就要嫁给我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要去金沙江,我哪能不跟着去?”

陶似玉又羞又喜,佯嗔道:“哼,我凭什么非要嫁给你?”

罗子川正色道:“那公子柳按律定为凌迟之罪,秋后问斩,你马上就是个寡妇啦,天底下哪个男人还会再要你?也就是我见你可怜,吃个哑巴亏,勉强收纳了你算啦。”

陶似玉脸涨得绯红,骂道:“呸!呸!”从腰间解下了马鞭子。

罗子川见情势不对,慌忙改口道:“得,算我高攀行不行?你吃个亏,答应下嫁我这个落泊浪子,成不成?”

“这还差不多。“陶似玉转嗔为喜,却还是用马鞭佯挥了一下。罗子川一闪,陶似玉伸出左手,在他的手臂上使劲拧了一把:“往哪里跑?”

罗子川一咧嘴,伸手在胳膊的痛处揉搓了几下,叹了口气,道:“娶你这么一个刁蛮悍妇,以后我的苦日子可长得很了。”接着嘴里又开始含含混混,念念有词,却听不清楚念的是什么。

“你在念叨什么?是不是偷偷骂我?”陶似玉又警觉起来,皱起眉毛。

“我想起那几句偈语来。”罗子川摇头晃脑,吟道,“目见世尊拈花,金色头陀微笑。头戴须弥宝山,正法心心相印。我把它变了一下,叫做‘目见老婆瞪眼,罗家小子色变。头挨几顿鞭子,真正心惊肉跳。”

“油嘴滑舌。”陶似玉扑哧一笑,横了他一眼,又低声道,“那你将来有一天会不会后悔?”

罗子川点点头,眺望远方,露出一副深沉肃穆的神情,悠悠道:“到了那一天,我肯定会后悔的。”

陶似玉又扬起马鞭,瞪起眼睛,提高声调道:“哪一天?”

罗子川转过头来,目光中已是满蕴柔情,柔声道:“自然是地老天荒、海枯石烂的那一天。”

莫不成你也认为我得了离魂症?好,你放开我,我不走啦。陶似玉皱眉道。阿春松开手,退后两步,却守在了门口。陶似玉突然跳到北面窗前,伸手一推窗棂,砰的一声却没有推开,原来那窗子已被从外面钉死。陶似玉心中更怒,回头冲阿春叫道:太过分啦!这里难道是刑部的大牢?

阿春嘴角露出一丝古怪的笑纹,垂手守在门口,没有说话。这时,门外脚步声响,另一个丫环阿秋报道:大小姐,老爷请你下楼。陶似玉气呼呼道:我不去!阿秋吃吃笑道:小姐不要生气,是柳公子来了。

陶似玉一听,身子不禁一震,脸上突然发烧,满腔怒火登时化为乌有。她下意识理理鬓角,又整整衣裙,手脚慌乱,失了方寸。阿春撇撇嘴角,取了银镜,上前请陶似玉览照。陶似玉见镜中的自己杏眼含春,满面桃花,登时又羞又急,忙将镜子推开。

陶似玉磨蹭半晌,才忸怩下楼。走进客厅,见陶九公正陪着客位上坐的一个人喝茶。陶似玉用眼角扫了一眼那个人,只见他约摸三十来岁,一袭淡蓝的轻袍,袍带上一片青玉,甚是儒雅。陶似玉心中无数次描摹过公子柳的形象,总是面如冠玉,风采照人,现在看来,这位威赫有名的武林公子没有想象中那么风度翩翩,英气迫人,相反倒有些文弱,身材偏瘦,眉毛较淡,脸色泛白,嘴唇的颜色倒是很深,呈暗红之色,颇显憔悴,眉宇间还有些落寞。不过他一双眸子很是深邃,便如能洞彻别人的肺腑一般。

陶似玉虽略感失望,但不知怎的,心中又突然生出几分怜惜之意。她想起前几日公子柳曾在石钟寺祭奠一事,心中暗自思忖:他如此忧郁憔悴,难道是还在悼念亡妻?若真是如此,那他可是个重情重意的人啊。

陶九公哈哈一笑,道:玉儿,见过柳公子。陶似玉上前敛衽万福,却羞得说不出话来。公子柳起身还礼,道:妹子安好。声音略显沙哑,却带有一种磁性,听来甚是柔和。

陶九公温言道:玉儿,柳公子本来说要带你回南溪成婚,爹爹却觉得姻缘天定,在哪里成礼倒是末节,既然良辰吉日已经选定,不如就选你许伯伯的一方宝地给你们完婚。孩子,你们都是江湖儿女,莫嫌爹爹草率,许伯伯正在为你们筹备大礼,如有什么疏漏,都着落到爹爹身上便是。

陶似玉哪里还能回应,只是粉颈低垂,赧颜不语。公子柳作揖道:岳父大人劳心,小婿抱愧殊深,待大礼之后,还请岳父大人随小婿南溪一行,让小婿略尽地主之谊,补缀翁婿之礼。陶九公脸色微变,道:此事到时再议。看了陶似玉一眼,续道,只要你们小两口相亲相爱,我自然高兴。盼你二人要互敬互让,不要辜负这天赐良缘。公子柳道:岳父大人谆谆教诲,小婿永铭在心。似玉妹子贤淑柔婉,在下自当敬爱,决不相负。

公子柳温文儒雅,言辞挚诚。陶似玉听在耳中,心头便如微雪遇到三月和煦的暖风,悄悄地酥软融化。她用眼角偷瞄了一眼公子柳,忽然觉得他真是好有风采,这么一位成熟稳重、体贴入微的郎君,不正是终身的依靠么?有郎如此,一生还有什么奢求?陶似玉心中怦怦乱跳,两腮满是红晕,脑中晕晕乎乎,如坠云里雾里。

公子柳起身告辞,说三日后再来迎亲。陶似玉随着陶九公送到门外,目送公子柳上马远去。直到他的背影转过大街,消失在一片柳阴后面,陶似玉才收回心神,只觉得心中怅然若失,很是不舍。陶九公在一旁察言观色,看得明白,冷笑一声:这三日你不许再出门,大婚之前如出什么纰漏,我便与你断了父女的名分。声音很是严峻。

陶似玉赧颜一笑,丝毫感受不出话锋的刺耳,自此情根深种,无复他念。陶九公的担心已是纯属多余,此时便用十个大棒向外赶,陶似玉也死心塌地再不肯走了。

五月初八,晴空万里。

大理城望宾楼,此时已是张灯结彩,喜气盈盈。许大彪在店后的北院尚有祖宅一座,略显古朴,但画栋雕梁,大气磅礴,正合大婚之用。虽然只是临时住所,但滇南金王的金面岂能敷衍?当下陶九公的银子如流水般使将出去,红罗绿绸黄梨紫檀纷纷涌进门来,极尽奢华。A许大彪将大理城中的官员、富绅、大户等有地位的人都请上门来。公子柳名满滇南,大理城中的知名镖师、各派掌门也都登门贺喜,一时宾客济济一堂,盛况空前。

花轿已备在楼下,陶似玉也已梳妆停当,陶九公和许大彪带着阿春、阿秋上来,要陪陶似玉下楼。许大彪满面春风,但陶九公却脸色平静,似乎还有些郁郁。他盯着陶似玉的脸看了半晌,微微皱眉,却没有说什么。他扫了一眼绣房中的摆设,突然快走两步,到了墙角,俯身捡起一件东西。

陶九公手中捧着的,正是陶似玉那把弯刀。鞘是绿鲨鱼皮鞘,因年代久远,褪成墨绿颜色,上边密匝的数根金线,也光华暗淡;刀柄成虎头之形,镶着一块翡翠,却是晶莹剔透,甚是抢眼。他凝神看刀,脸色倏变,叫道:这把刀你从哪里得来?

陶似玉正在对镜整妆,回身一看,随口应道:是我师父--突然意识到失口,慌忙改道,是我买的,从一位老师傅手中买的。

陶九公目光灼灼,盯着陶似玉,道:买的?那位老师傅是男是女?

自然是……男的。陶似玉不知陶九公何意,随口敷衍道。陶九公欲言又止,凝神思忖,神情更显古怪。这时,外面响起几声爆竹,许大彪在一旁道:九公兄弟,柳公子已在楼下等候多时,该让小姐上轿啦。

陶九公一愕,忙道:好,好。又看了陶似玉几眼,禁不住长出了口气,似乎很有心事。

爆竹声中,公子柳鲜衣怒马,胸绾红花;陶似玉凤冠霞帔,蒙着盖头。一马一轿,在众多锦衣花帽的仪仗簇拥之下,在大理城中绕城游了一圈,鼓乐喧天,万家空巷,羡煞了无数的少男少女。

坐到了花轿之内,陶似玉仍觉得如梦如幻,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眼前是鲜红的盖头,绣着鸾凤和鸣;耳边是喧闹的鼓乐,脆响的鞭炮;脚下是红毡的轿底,行来忽忽悠悠。陶似玉如醉如痴,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到得良辰吉时,许大彪亲自主持婚仪。他站在迎宾楼前的高台上,朗声道:今日新人大喜,姻缘天定,咱们这次就用一用古礼,以示不忘根本之意。众人齐声叫好。

第一道仪式是交拜天地。香炉中早就燃起三炷檀香,香烟缭绕中是观音大士的绣像。拜过天地后,许大彪命人搬过一把太师椅来,请陶九公居中落座。陶九公外表镇定,不知为何,额角却见了汗珠,笑容也似乎有些勉强。公子柳向其躬身下拜之时,他身子前欠,动作僵直,很是紧张。公子柳起身之际,目光和他一对,他更显慌乱,眼神赶忙游移开去。陶似玉蒙着盖头,自然丝毫没有觉察,躬身下拜之时,只觉天上月老、观音菩萨赐予自己这般好姻缘,真是好生眷顾自己,情不自禁暗叫了两声阿弥陀佛。

第二道仪式是同牢合卺。一道朱红的托盘,捧着一道喷香的红烧猪肘。托盘内两把金柄小银刀。公子柳微微一笑,左手一捋右袖,轻轻捏住刀柄,将小刀拿起,在猪肘上轻轻一划,切下一小块肉来,用刀尖插了,一手微微撩起盖头,一手持肉递到陶似玉面前。陶似玉鼻中闻到香味,抬起头,正从盖头的空隙看到公子柳的目光,见他如此深情款款,细心照顾自己,登时芳心如醉,含羞微笑,接过刀来。公子柳又拿起另一把刀切了一块肉。二人同时举起银刀,轻轻将肉送入口中。那肉滑腻味美,但陶似玉已品不出任何味道。众人哄闹之中,许大彪又叫道:上卺!

这次托盘呈上来一个青白的葫芦。这葫芦凹凸有致,很是圆润,周礼中以之为卺,将其剖开,作为酒具。许大彪刚要呼厨子上前剖葫芦,忽从公子柳身畔转出一个白衣人,白光闪现,只听一声脆响,那葫芦从中间分成两片,上半翻落盘中,正与另一半形成两个一模一样的小瓢。这白衣人出手如电,众人都没见他如何作势,葫芦就被齐刷刷剖成两片,都喝一声彩。人群中也不乏名门高手,虽没有看真切,但见这个人腰下悬的剑鞘还在微微颤动,知道他适才用剑剖瓢,但居然如此快捷又如此精准,剑法定是高明之极。那白衣人低眉顺眼,不露声色,悄然退在一旁。

许大彪将两个瓢内斟满琥珀色的美酒,公子柳和陶似玉分执一杯。陶似玉用手指微微挑起盖头的边幅,另一只手端着酒卺。她在未饮酒时已有了五分醉意,眼下端起合卺酒来,不能自持,纤手颤动,酒水都几乎洒落出来。公子柳伸出左手,轻轻托着她的玉腕。陶似玉心神摇动,满面绯红,身上全无力气,这瓢酒饮下后,更是醉眼如丝,颜酡动人。

两人交杯饮酒后,丫环用红绳将两瓢又口对口缚合在一起,象征阴阳相合,夫妇一体。许大彪高声道:同牢合卺,天作之合!众人都哄堂喝彩,乱叫道:珠联璧合!早生贵子!入洞房!闹新娘!

喧闹声中,公子柳用红绸牵着陶似玉,转身进了大红灯笼照耀得一片喜气的新房之内。众人纷纷落座,登时呼酒喝伴,觥筹交错起来。A陶似玉坐在洞房之中,蒙着大红盖头,一颗心怦怦乱跳。透过盖头,眼前红光跳跃,正是房中几根雕饰精美的巨烛照耀的光华。她听得外面杯斛酬酢、歌乐喧闹之声不绝,心中还兀自懵懂:难道我真的做了公子柳的娘子?不是梦么?

一柄檀香翅的折扇伸进来,轻轻挑向盖头的边幅。陶似玉的鼻中闻到一种淡淡的香气,浑身都酥软了。那折扇停了片刻,似乎有些迟疑,又缓缓退了出去。只听到公子柳磁性的声音在她耳边温柔说道:妹子,我先去招呼招呼朋友,过一会儿再来陪你吧。陶似玉心中有些空落落的,却又不敢说话,听得靴声櫜櫜,公子柳已走了出去。

陶似玉身子半边酥麻,没有半点儿力气,身子歪倚在绣榻之上。过了片刻,她想将蒙头的盖头掀开,可是蓦地发觉手脚竟也无法动弹,便如中了蛊咒一般。她不知是怎么回事,直觉身子渐渐麻痹,满腔柔情登时烟消云散,开始害怕起来,张口欲呼,却发不出任何声息。她越来越恐惧,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完了,我要死啦!

她浑身软绵绵的,但一双耳朵却很是灵敏,依稀听得外面的欢笑喧嚷、喝酒行令之声。她听得自己的呼吸很是急促,心怦怦跳得犹如密集的鼓点,接着又听到不知哪里传来悠扬的鼓乐,记起儿时师父给她讲过,人死的时候会听到天鼓,更觉害怕。罗子川曾说过公子柳是个克妻之命,难道一语成谶,自己刚与他成婚,马上就要被克死么?此念一出,仿佛一桶雪水从顶门骨上浇将下来,周身感到澈入心肺的冰凉。陶似玉害怕到了极点,不知为何心中陡然升起一个念头:罗子川,你快来救我!

啪的一声,一个巨烛的灯芯突然炸开。这时,外面突然响起滚雷般密集的马蹄声,接着有人大喝:弟兄们,把这里包围,别让公子柳跑了!

接着人喊马嘶的声响此起彼伏,中间夹杂着金铁交鸣之声,似乎有人在交手。不多时又有惨呼声响起来,像是有人受了伤。

混乱的喧嚣声中,突然听到公子柳的声音:冤有头债有主,姓柳的在这里,不要伤及其他无辜之人!接着四下里响起几声呼喝:弟兄们!正主在这里!围住他!

陶似玉吃了一惊,侧耳倾听外面的响动,一时间竟忘了自己的处境。只听得急促的脚步声、哭号声、马蹄声、刀剑交击声、呼喝声,加上桌椅翻倒之声、碟碗破碎之声,掺杂在一起,混乱不堪,显是外面已经起了惊天的变故。她不知是做梦还是清醒,忧心如焚,一颗心全系在公子柳身上,生怕他遇到什么不测。

这时候,突然东面的窗户发出咯的一声轻响,陶似玉正在凝神倾听,又感到有劲风飒然,察觉到有人翻窗而入。可惜她被盖头蒙住了脸,看不到周遭的情形,更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难道是公子柳回来了?不可能,他回来自然开房门,如何会跃窗而入?陶似玉心中转了几个念头,紧张极了,头发都竖起来,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凝神听着周围的响动。

极轻的脚步声中,一个人已走到陶似玉床前,低低叫道:姑娘。陶似玉听得这声音低沉浑厚,不是公子柳的声音,但像是在哪里听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她身子微微抖动,嗓子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人咦了一声,突然用鼻嗅了一下,沉吟道:是松筋散的香味。难道姑娘中了迷香?他用两根手指轻压在陶似玉的脉门上,过了片刻,道,果然不错。这倒奇了。陶似玉听得那人半天没有动静,似乎在思忖什么。过了一会儿,听到那人又开口道:姑娘别怕,一会儿就没事了。

陶似玉感觉来人似乎没有什么恶意,心中刚略微放松,不料,身子突然又被那人抱起,接着腾云驾雾一般没任何着力之处,登时大惊。但很快身子又被轻轻放下,接着听得那人低声道:姑娘,你躲在这里,千万不要发出动静,以防马贼听到。说罢衣袂破空,那人又跳了下去。

陶似玉感觉像是躺在一块平板上,周遭有淡淡的新鲜紫檀木香,忽然悟到自己竟是在榻顶之上。这件紫檀架子床是陶九公为陶似玉新婚所置,制式古雅,形体甚是高大结实。榻顶横梁上还有一块木雕花纹眉板,上边雕刻着龙凤呈祥,陶似玉的身子正隐在这眉板之后,被遮得严严实实。

陶似玉听到那人在床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橱门、柜门都吱吱轻响,显然正在翻箱倒柜寻找什么东西。陶似玉心中又不安起来:原来这个人是个贼。哎呀,自己的珠宝首饰都放在柜子里,这便如何是好?她担心首饰有失,心中暗暗叫苦,盼着赶快有人进来,惊走这个窃贼。

突然之间,外面有人欢声叫道:大哥!捉到公子柳了!陶似玉听到这句话,回过神来,吓得险些晕过去。屋内的那人似乎也有些吃惊,停住手,快步走到窗前。陶似玉听到窗户又咯的一声轻响,那人已翻窗而出。

陶似玉心乱如麻,暗暗叫道:柳郎!柳郎!突然,砰的一声,房门已被人踢开,有人冲了进来。

陶似玉屏住呼吸,听到有人惊诧道:咦?那小娘们儿怎么不见了?另一个人道:你看!窗户开着,肯定是跳窗跑了!先前那人又道:咱们赶快追,老大怪罪下来,可不是好瞧的。接着衣袂破空之声响起来,来人也跃窗而出,房中再无声息。

陶似玉想到那人将自己藏在榻顶,真是有先见之明,心中又是感激,又是庆幸。过了一会儿,只听到北面有人大喝道:诸位兄弟,扯呼!又有人大叫:不好啦!着火啦!接着,外面响起毕毕剥剥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呼呼燃烧起来。不多时,陶似玉鼻中也闻到了呛人的烟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声响越来越小。马蹄声像是奔向了北方,渐渐没了声息,间或还听到外头有人在呻吟。过了一会儿,人声几乎听不到了。陶似玉忽然觉得手脚微微能够动弹了,她卷了卷手指,勉强将手抬起,拉去了遮在脸上的红布盖头,只见墙上的光影婆娑,是巨烛的灯光还在摇摆闪烁。她长呼了两口气,感到身上渐渐有了知觉,气力正在缓缓恢复。

这时,门外又听得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丫头慌慌张张叫道:小姐,不好啦!柳公子被马贼抓走啦!

第六章下棋

天刚蒙蒙亮,大理城知府衙门还是大门紧闭。门旁的两个硕大无朋的石狮瞪着铜铃般的眼睛,威武狰狞,似乎要择人而噬。门前的两个守夜衙役,早就又困又倦,正倚着阶上的朱红柱子打盹。突然,一阵密集的鼓声响起来,二人登时都惊得跳起身来。只见一个满头珠翠、一袭大红罗衣的姑娘正抡着鼓槌,用力敲打门廊右侧鼓架上那面牛皮红漆大鼓。

守夜衙役见天交五更就有人击鼓鸣冤,而且还是个姑娘,这还不算,那姑娘居然还穿得像个戏台上的花旦,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衙役喝道:"停手!你是哪里来的疯丫头?"

陶似玉也吓了一跳,没想到柱子后边居然跳出人来,手中的鼓槌失手掉在地上。"天还没亮,你居然敢敲鼓,惊了知府大人,哪怕你有天大的冤情,也非先打你一百杀威棒不可。"那个衙役走近两步,戟指喝问。

陶似玉定定神,大声道:"我来找人。"

"找什么人?""找一个叫孔兰池的人。"

"大胆!你敢直呼我家知府大人的名讳?"

陶似玉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个孔兰池居然是权重一方的知府大老爷。另一个衙役见这个女子说话如此放肆,从腰中拿出戒尺,也逼上前来。这时,府衙的朱红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白须白眉的老者急匆匆走出来,看一身打扮像是个府衙的师爷。只见他脸色阴沉,眉毛拧成一个疙瘩,沉声道:"我还以为是天打雷,出来一看漫天都是星星。细一听,敢情是有人鸣鼓。怎么回事?何人喊冤?"

衙役忙道:"乔师爷,这个女子在这里胡闹,属下正准备拿她,交老爷治罪。"陶似玉道:"我没有胡闹,我的郎君被马贼抓走了,你们官府管还是不管?"那师爷皱眉道:"什么狼啊,马啊的?狼把马吃了,你便去找狼算账,到这里瞎折腾什么?"

陶似玉哭笑不得,道:"不是狼,是我家郎君;也不是马,是马贼。"

"你家狼驹?哦,那便是小狼崽子了。马肥?马肥有什么用?再肥的马也不是小狼崽子的对手,这叫做一物降一物。"

陶似玉见这个师爷耳背得很,急得直跺脚。这时,那个衙役忍住笑,凑到那师爷耳边大声道:"乔师爷,她说她男人被马贼抓走啦!有人叫她来找知府大人!"那师爷终于听明白了,点点头道:"如今国泰民安,四海升平,哪里来的马贼?姑娘,你可不要胡说,我家知府大人的板子可不是吃素的。稍等,待我前去禀报再说。"说罢转身进去,不多时便回转来,对陶似玉道,"来,你跟我来吧。"一招手,带着陶似玉进了大门。

内堂知府大人的书房内,一灯如豆。陶似玉随乔师爷进得门来,只见一个中年人正端坐在太师椅上,一身便服,面容清癯,几缕髯须。

"是谁让你来的?"那人上下打量了陶似玉一眼,问道。

"是一个老先生。我在石宝山下见过他。他给我一块牌子,叫我有事到大理城中回龙巷找他。如果找不到,就到这里找一个叫孔兰池的人。"

那中年人微微皱眉,道:"我就是孔兰池。那人给你的是什么牌子?"

陶似玉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竹牌来。孔兰池一看到那块竹牌,登时双眉一轩,倏地站起身来,急忙从陶似玉手中接过那块牌子。

旁边的乔师爷显然也吃了一惊,白须颤动几下,脱口叫道:"是紫鹰令牌!"孔兰池深深点点头,转身对陶似玉道:"给你牌子的老先生呢?他在哪里?"语调居然瞬间变得既恭敬又客气。

"我适才到回龙巷找过他。可是那里锁着宅门,一个人都没有。"

"回龙巷?那是铁先生的居所。"孔兰池思忖片刻,唏嘘道,"这么一个大人物到了我大理地界,我竟半点儿都不知道,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他抬起头来,道,"姑娘,你要本府帮你什么,但说无妨。"

陶似玉见他答应得如此爽快,登时心中宽慰。当下,将大婚之夜公子柳被马贼掳走之事说了。孔兰池一直凝神倾听,只是在听到公子柳的名字时,眉头跳动了两下。孔兰池听完,在房中踱了几步,又问了一句话:"为何你孤身一人前来?你的家人呢?"

陶似玉拍拍脑门,道:"我都急糊涂了,我爹爹和几个家丁也都不见了,想是也被那帮马贼掳了去。小女子恳请大老爷赶快派人,将他们一并从马贼手中救出来。小女子感恩不尽。"说罢敛衽行礼,眼圈都红了。

孔兰池道:"姑娘不必多礼。本府忝为本地守备,抚民御乱,保绥一方正是分内职责。"他沉吟片刻,转而对师爷道,"此事干系重大,得赶紧找铁先生来商议。"

"我已经来了。"窗外有人轻轻说道。窗子开启,檐下凌空翻下一个黑衣人。这人身形像是一片飘零的叶子,飘飘荡荡浑不受力一般,无声无息落到地上。灯光照耀之下,这个人个子矮小,脸颊瘦削,有些深长皱纹,唇上两抹浓须。陶似玉一见,认得此人,正是她救过的铁仲寿。

铁仲寿微笑道:"六月债,还得快。姑娘,你救过铁某的命,这次铁某要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啦。"转头向孔兰池一抱拳,"大人,铁某先请个罪,请勿见怪。"孔兰池拈须佯怒道:"铁先生,你倒见机得快,也知道本府要嗔怪你么?你只说家中来了个老朋友,闹了半天,竟是这么一个大人物。怠慢得罪了他老人家,这让本府还有何颜面?"

铁仲寿苦笑道:"他的脾气您还不知道么?若是泄漏了他的行藏,这么一个姜桂性子,还不跟我割袍断义,划地绝交?大人,你就消消气吧,赶快召集人手,收拾刀枪,一件天大的功劳还等着您呢。"

孔兰池脸上登现喜色,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这位老人家果然又钓到了大鱼。"

铁仲寿道:"现在还难说得很呢。大鱼哪是那么容易钓的?说不定就要被大鱼拉断了咱的钓竿子。"

他转脸又对陶似玉道:"姑娘,你莫心焦,这件事委实棘手得很,那帮马贼剽悍狠辣,行踪不定,或许只有一个人能对付。别着急,待我和知府大人把此间的事情安排妥当,便带你去见他。"

大理城西南城墙边,有一个巍峨的角楼。楼下是一个热闹的集市。此时太阳已升起来,人群熙熙攘攘,挑担卖货的、推车卖菜的、插旗卖药的……很是热闹。

陶似玉跟着铁仲寿,在人群中迤逦穿行。不多时,来到集市北面的一个石牌坊下,那里正围着十几个人,全都低头凝神,似乎在看什么物事。后面的还踮起脚尖,从人群的缝隙探头向里观瞧。这时,只听得啪的一声响,是棋子落在木枰上的声音,原来里面有人在下棋。只是人群拥堵,看不到里边的情形。

铁仲寿舒了口气,神情有些放松,对陶似玉点头道:"等一会儿吧。这人是个棋痴,不下完这盘,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不会出来的。"陶似玉挂念公子柳,心急如焚,哪里有心思在这里耽搁?焦急地望着那群人,盼着这一局早点下完。这时,人群中响起一个尖细的嗓音:"将!双炮连照,这回看你的车往哪跑?"旁观众人都赞道:"好棋!真是国手!"

那尖嗓之人更是得意,洋洋自得道:"我这一招,古谱中是有记载的,韬略元机和竹香斋里,都有这招炮打潼关。大大有名,厉害厉害。何掌柜,你除了丢车保帅,还能有什么法子?哈哈。"

那叫做何掌柜的却一言不发,过了半晌,似乎走了一子。那尖嗓又响起:"你愣了半天神,我思忖有什么高招化解?原来只不过支了个破士。臭棋,臭棋。那我就不客气了,打了你的车。如此,你的右路已经空虚,待我车、炮长驱直入,取你的老帅。"落棋如飞,"啪"地一声脆响。

众人唏嘘声中,突然又是啪地一声响。随即那尖嗓又叫道:"咦!你的马刚才在哪里?如何踩了我的炮?"声音甚是惶急。

这时候,一个慢吞吞的声音道:"你可以打我的车,我就不能踩你的炮?"应该便是那何掌柜了。

那尖嗓道:"适才我炮一平五,你自然该车四退二;我车五进二,你自然该象七退五。我炮二进一打车,兼守中路,进而车、马齐上,正是古局中的三英战吕布,你无计可施,就应该推棋认输。可是,你如何不依规矩,偏偏跳了个马?"

何掌柜大笑:"我为什么要依你的规矩?我用的正是弃车腾挪之术,解破了你的连环炮。不仅如此,你看看你的棋,自堵了将路,你跳马,我则杀车;你走车,我则杀马。无论你走什么棋,也逃不开我这招连杀之术。"

那尖嗓默然不语。旁边自有心痒热心之人,七嘴八舌支招:"出车,守住马。""不成,车一动,中路空虚,黑棋也会使出连环炮。""那就飞象挂角--不成,岂不是送到了过河卒的嘴里。""不可解,不可解。"……

那尖嗓进退维谷,显是转成劣势,情绪似乎一落千丈,半晌才勉强说道:"马便给你如何?我车七退五,你卒六平七,也是个和局。"

何掌柜道:"我为什么要拱卒?我双马、双炮俱在,正要直捣黄龙,谁肯与你和棋?"突然,人群中哗啦一阵乱响,随即响起七嘴八舌的声音:"输就输了,如何推翻了棋盘?""罗二,怎地没半点儿涵养?""臭棋!""可恶!""滚蛋!"……呵斥声里,一个落泊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脚步踉跄,又羞又恼,被众人推推搡搡赶了出来。

铁仲寿大笑,遥遥冲着那年轻人叫道:"罗兄弟,又输了棋啦。"

那人整了整被人扯歪的袖子,冲地上呸了一口,压低尖嗓骂道:"谁是臭棋?不依古谱,不按章法,算什么下棋?"

"罗兄弟休恼,这回,大买卖来了。"铁仲寿笑道。

那人抬头看时,正与陶似玉打个照面。二人四目相对,都情不自禁"啊"了一声。原来也是老相识了,这人正是罗子川。

罗子川愣愣地看着陶似玉。眼前的陶似玉还穿着猩红的嫁衣,云鬓上满是珠翠,在朝阳下熠熠生光,她的一双大眼睛红红的,还依稀带着泪光。铁仲寿见二人面相古怪,诧异道:"罗兄弟,莫非你们认识?"

罗子川没有答话,默然半晌,嘴角渐渐泛起惯常的玩世不恭的微笑,点点头道:"原来你真的嫁给了公子柳。好,好,我还真是走了眼,恭喜你嫁得如意郎君。"

陶似玉见铁仲寿不用官衙的衙役、捕快、兵丁、校尉,偏偏带自己来找这么一个没有半点儿正经的浪荡子,登时失望到了极点。她看着罗子川脸上古怪的笑容,知道他话中不怀好意,脸微微泛红,低声道:"你……你管得着么?"

"我自然管不着。"罗子川阴阳怪气说道,"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陶似玉瞪起眼睛,道:"你才是鸡,你才是狗。"罗子川嘻嘻一笑,道:"你又没嫁给我,我怎么会是鸡,怎么会是狗?我倒是爱啃鸡爪,吃狗腿。"

"呸!"陶似玉啐了一口,转头不再看他。

罗子川倒又说了话:"我听说昨夜有人闹洞房闹出了彩,闹得起了大火,闹得来了马贼,闹得抓走了新郎官……真是旷古未闻,今所未见。可惜我偏偏吃醉了酒,白白错过了这场好戏。"

陶似玉气得泪水涌出,指着罗子川的鼻子骂道:"你这么尖酸刻薄,可当心哪一天喝酒醉死!"

铁仲寿见二人争执起来,忙在一旁劝道:"你们两位就别闹了,眼下事态紧急,公子柳已经被马贼掳走了,生死不知,罗兄弟,咱们得好好想个法子才成。"

"公子柳被掳走了关我什么事?就算他被蒸了,煮了,杀了,剐了,我也照样下棋喝酒,照样潇洒快活。嗯,我明白了,那公子柳是个克妻之命,先后克死了几任媳妇,这回好了,娶了个命比他还硬的,反倒要克得他丢了性命。这正是因果相循,报应不爽。"

陶似玉泪水涟涟,气得咬牙切齿,对铁仲寿道:"铁大叔,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公子柳是我的郎君,他的死活原与别人无干,小女子无德无能,不求天,不求地,自己的郎君自己去救。我就是死了,也决不受这等腌臜泼才的闲气!"说罢,一甩手,转身就走。

铁仲寿伸手叫道:"姑娘,那帮马贼人多势众,你一个人去,还不是羊入虎穴,九死一生?哪能救得出公子柳?"

陶似玉赌气道:"我若是救他不出,便陪他一起死,也落个干净。"铁仲寿叫道:"姑娘,你等等!咱们从长计议。"陶似玉哪里肯听,头也不回,气鼓鼓地径自去了。

铁仲寿一拍大腿,埋怨罗子川道:"罗兄弟,你说话忒也难听,惹得人家姑娘哭哭啼啼,脸色都变了。"

罗子川翻翻白眼:"都是她自作自受,怨得谁来?"

铁仲寿叹了口气,道:"这件事--"

"这件事我不管!你没听人家说么?不求天,不求地,自己的郎君自己去救。好,她有本事就自己去救吧。美人救英雄,好,好。"罗子川嘿嘿冷笑,脸色铁青。

铁仲寿道:"罗兄弟,咱们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和一个女子一般见识?"

"我偏要和她一般见识,那又怎样?"

"这姑娘孤身犯险,啧啧,可惜了如花似玉的一位姑娘。"

"自己是个穷丫头,偏偏一门心思要攀龙附凤。哼,死了也是活该。"

"那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你看我的面子好不好?"

"不好。"

"罗兄弟,这件事蹊跷得很:你说大理城一向太平,如何就来了一帮马贼?这帮马贼到底想干什么?是劫财还是寻仇?都说公子柳刀法通神,如何会被马贼捉去?难道马贼中还有绝顶高手?放眼江湖,能胜过公子柳的恐怕只有那个号称天罡宗师的玄天罡了,难道是他出山了?这其中种种疑团,确是令人大费猜疑。罗兄弟,你心思缜密,可有什么高见?"

罗子川不置可否,不再搭理铁仲寿,转身向牌坊底下人群走去,嘴里叫道:"何掌柜,我又回来啦,咱们再大战三百回合!"

铁仲寿叫道:"罗兄弟!罗兄弟!"

罗子川充耳不闻,全不理会,钻到人群中去了。铁仲寿无奈地摇摇头,叹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女的哭,男的恼,我老铁哪里错了?这个犟小子,我弄了这么多疑团诱惑他,他竟全然不动心,简直和他爹一个臭脾气。"他叹息半晌,也怏怏地去了。

第七章算卦

细雨潇潇织成愁。这样的天气,孤寂的浪子会倚在楼头,喝几杯酒以遣落寞的情怀;怀春的姑娘会躲在珠帘内,为心上人偷偷绣一只荷包。这样的天气,是不适合赶路的,旅人大多羁绊在客栈里,耐心或烦心地等待着天晴。因此大理城外的官道上,与往日车水马龙相比,显得格外空旷。但在这样寂寥泥泞的官道上,偏偏正有一人一骑冒着霏霏细雨,匆匆赶路。

陶似玉一身劲装,纵马驰骋。她戴着一顶雨笠,披着黑色的斗篷,可是在健马奔跑之下,斗篷像一片乌云向后翻卷飞扬,哪里还能遮得住细密的雨珠?陶似玉的衣服渐渐湿了,身上有些发冷,但心中却仿佛有一团烈火在燃烧。昨夜婚礼惊变,许大彪年纪已高,竟一病不起。陶似玉到官府报案,却也没有结果。她心中气苦,孤身一人骑了马,到了北门,从守门的兵士嘴里得知,昨夜确有十几个黑衣人骑着健马从这里向北去了,当下纵骑出城,向北而来。出城门时,才刚有几个稀稀落落的雨点,越往前行,雨越下越大,旷野之中都是雨幕,耳边都是沙沙的雨声。

她一夜未眠,脑中昏昏沉沉,心中千头万绪。想到公子柳,若没有昨夜的变故,现下应该是她夫妇二人柔情蜜意、春宵苦短之时,如今却生死未卜,人各一方;想到罗子川,气塞胸臆,只觉他说话怎会那么尖酸刻薄,自己得不到援手也就罢了,还无端受他一番羞辱。她自伤命苦,心境和眼前的雨景相照,更是黯然神伤,泪水禁不住潸然而下。

约摸走了两个时辰,眼前山地起伏,到了云台群峰的脚下。再往前便是崎岖的山路了。陶似玉见不远处坡前有个小酒寮,思忖吃点饭,再顺便打听打听马贼的行踪。她刚走进店门,突见一人带着十二分殷勤,陪着十二分笑脸,迎将出来,点头打招呼道:"早。"居然是罗子川。

陶似玉一见,登时脸上罩上一层严霜,理都不理,转头走到南边墙角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咚的一声,重重将刀和包裹拍在桌上。

罗子川满面赔笑,从北边一张桌上端起自己的茶碗又凑上前来,道:"我都等了你一个时辰了。"回头叫伙计道,"我姑奶奶已经到了,怎么还不把米线端上来?"

伙计见这位姑娘如此年轻,竟是这小伙子的姑奶奶,不知是何缘故,有些疑惑,但还是高声应了一声:"好嘞!过桥米线两碗!"转身进了内堂。

罗子川凑到陶似玉跟前,道:"你知道么?实际上我出来的比你要晚,但是我知道东坡有条近路,所以比你提前到了这里。没有法子,你是长辈么,小的必须抢在头里,当个先行官,给你老人家打个前站。"

陶似玉板着脸,沉声道:"谁要你当先行官?自作多情!"

罗子川嘻皮笑脸,连连点头:"是,是。姑奶奶教训得是。"他瞥了一眼周围,见东边的桌前还坐着一个闭目养神的道人,忙低声道,"见好就收吧,好歹也要给我留个面子。"

"昨天当着铁大叔的面,你怎么不给我留面子?"陶似玉哼了一声,眼睛看向了别处,"觉得不爱听,大可以甩手走开。又没人请你来。"

罗子川搔了搔头,讪讪道:"你说什么我都不介意,有道是宰相肚里能撑船。总之,我答应你,一定帮你找到公子柳。"

这一句话声音甚低,却偏偏惊动了旁边端坐的那个道人。那道人睁开眼睛,扫了一眼,重又闭上眼睛,嘴中念念有词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二位客官,可愿占一卦么?"

二人转头看时,只见那个道人身披鹤氅、手边一个长杆,杆上系条白幅,上面写着八个黑字:铁口神算,趋吉避凶。看来是个算卦的道人。

陶似玉见那道人约摸三十多岁,虽然颌下有些黑须,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面目也甚是俊朗,不禁一呆,感觉似乎在哪里见过。

罗子川目不转睛看着那道人,过了片刻,道:"好极了。"施施然走到那道人桌边,和他面对面坐下,道:"请问先生算命用的是哪一门奇术?是周易八卦,还是奇门遁甲?是六壬神课,还是梅花易数?"

那道人摇摇头:"都不是。贫道自有秘术断人吉凶。"

罗子川又道:"那先生是批八字呢?还是算四柱?是看手纹,还是观面相?"见他如此内行,那道人微微一愣,突然从袖中取出一个圆圆的签筒,里面插着二十余根竹签。他微微一笑,轻轻将签筒墩在桌上,道:"抽签。测人流年吉凶,抽签最是灵验。"

罗子川笑眯眯道:"那我便抽一个签看看。"说罢,探手从签筒中随意抽出一支竹签,自己先看了一眼,微摇摇头,似乎不甚满意,道,"是下下签。"那道人接过竹签,看了一眼,点头道:"不错,是下下签。客官,恕贫道直言不讳,你印堂发暗,双睛无神,恐怕大灾就在眼前。"

罗子川眯起眼睛,侧头道:"哦,什么大灾?"

那道人也将头探在罗子川耳边,神秘地低声道:"性命交关之灾。先生,你命中煞星正在西北,切不可再前行,速速回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罗子川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道:"可惜我有急事,非要去西北方向不可。性命交关……先生,如果我非要走,可有什么化解之道么?"

那道人摇摇头,一副惋惜的样子:"我适才说过了,客官白虎临身,命犯西北,若一意孤行,必遭横祸。便是大罗金仙,也无法可禳。"

罗子川看了一眼陶似玉,吐了一下舌头,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然后似乎下了决心,拍桌叫道:"死就死,谁怕谁呀!"

那道长脸上倏地变色,冷笑一声,缓缓靠在椅背上。

罗子川道:"我听我娘说,周岁时也曾给我算过一卦,卦象说我长命百岁。我今年还不过二十余岁,说来日子还长得很哪。道长,你是不是算错了?这样吧,我出五两银子,你再好好给我算上一卦,看看我究竟哪一年当死?"

"不用算了。"那道长微微一笑,缓缓说出了四个字:"便是今年。"

"今年的那一个月?""今月。"

"今年今月的哪一日?""今日。"

"今年今月今日的哪一个时辰?""今时!"那道人一拍签筒,签筒中间骤然弹出一把卷尺似的软剑。他握剑在手,霹雳一声抖得笔直,一声龙吟,白光一闪,径直向罗子川的咽喉刺落!

陶似玉适才就见这个人有些面熟,一直凝眉回忆,突见那人出剑的架势,蓦地想到一人,登时吓得花容失色,失声叫道:"小心!"她终于认了出来,这个乔装成算命先生的道人,不是旁人,正是段飞,快剑段飞!

轻功无双的铁仲寿,当时离段飞有数丈之遥,也险些丧命在这一剑之下!而今,毫无防备的罗子川在咫尺之间,正面对这快逾闪电的封喉一剑!

罗子川的身子疾退,退的速度居然也不慢。只听得劈劈啪啪的脆响不绝于耳,木屑四处纷飞,在两人中间激起了一场风暴。原来罗子川双手连拉带拽,双脚边退边踢,竟把厅中的桌椅全都送到了身前。那剑光如电,应者披靡,登时把那些桌椅全都刺成了碎屑,长剑虽连受阻止,但剑尖的方向仍没偏倚,依旧不离罗子川的咽喉。那日铁仲寿在石钟寺前开阔之处连换了七八种身法,依然重伤在段飞的剑下。而眼下这间厅堂方圆不过五丈,罗子川退了几步,后背已贴上了北墙,再也无路可退。

剑光倏停,剑尖仿佛毒蛇的信子,正点在罗子川的咽喉前,距离他的咽喉只有半寸!正所谓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冲风之衰,不能起毛羽。长剑势道已尽,虽仅隔半寸,却远似天涯。

段飞的脸色变了。他嘴角的假胡须也掉了半缕,显得甚是狼狈。他万没想到,这个貌不惊人的年轻人竟用这么简单粗笨的方法破了他冠绝天下、威猛无俦的霹雳一剑!

罗子川看着长剑,手拍了几下胸口,一副后怕的样子,口中叫道:"好险,好险。道长你可不要开玩笑,会吓死人的。你要画符捉鬼,恐怕看错了对象。"段飞的脸色煞白,瞳孔收缩,露出了恐惧的神色。他目不转睛望着罗子川,剑仍当胸平指,一步一步向后退去。适才他剑势全尽的时候,前胸小腹都是空门,如果那时遭到罗子川攻击,自己便如砧板上的鱼肉,必是任人宰割之局。但不知为什么,罗子川却没有出手。

段飞退出店门,突然转身,飞快向西而去。他的身法很是快捷,用的竟是江湖罕见的轻身功夫,不愧是个高手。

罗子川赶忙上前几步,叫道:"道长,你的旗子和签筒忘记拿了!"段飞哪里还肯回头,只见他的身影越奔越快,快捷无伦地转过一个山坳,再也不见了踪影。

罗子川无奈地摇摇头,转回身来。这时店中的伙计听到厅堂中碎裂的声响,急急赶过来,看到满地狼藉,原本规规矩矩的桌椅全都变成了些散乱的木条、碎屑,登时叫声苦,不知怎么回事。

"为什么还不上米线?我姑奶奶饿得很了,很是生气,叫我拆了你们的饭桌子。"罗子川伸出手指数了数,道,"一共毁了你七张桌子和十二把椅子,不过你不要慌,我家姑奶奶家财万贯,一会儿自然会照原价赔给你银子。赶快上米线!再磨磨蹭蹭的,我把你的房子也拆喽!"

伙计看看陶似玉,心想这位姑娘如何脾气如此急躁,动不动就拆人家的桌子,但又看见陶似玉抛在桌上的刀子,也不敢多言,暗叫倒霉,匆匆进入后堂,全力以赴筹备过桥米线去了。

罗子川看了看地上,突然拍手道:"哎哟,怎么把姑奶奶的斗笠也削断了?这下罪过可大了。"他捡起地上两片从中间破开的斗笠,对了对茬口,一副惋惜的样子,叹了口气,"姑奶奶不要见怪,改日回到大理,我再赔给你一个正宗的勒墨竹编斗笠。"

桌子崩碎之后,签筒落地,竹签散落了一地。罗子川俯身将那些竹签一支支捡起来,凝神逐个看了看上边的字迹,转头对陶似玉失笑道:"姑奶奶,你猜怎地?我说怎么抽了个下下签,原来他这一筒全都是下下签。"

陶似玉自从罗子川和段飞交手之后,就一直张大嘴巴,瞪着眼睛,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罗子川,一直没回过神来。罗子川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你老盯着我做什么,莫不成我脸上长出花儿来了?"他打量了陶似玉周身湿透的衣衫,走到墙角,将地上一个黑色的包裹打开,从中间拿出一个小小的布包,递给陶似玉,道:"去后边找个房间换换衣服吧,别把你老人家冻坏了。"

陶似玉顺从地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两件紫绸的女人衣服,不禁心中一动,抬头看罗子川时,只见他已漫不经心走到一旁,又去端详那个残破的斗笠。看到斗笠,陶似玉突然想到一事,失声叫道:"不对!"

罗子川飞快转过头来,道:"怎么不对?这是我从最有名的韩记绸缎庄专门给你订做的,韩记向来做工精细,用料考究,怎会有什么不对?"

陶似玉道:"我不是说衣裳,而是说刚才那个段飞。"

"哪个段飞?"

"就是刚才和你交手的那个人,他叫段飞,是公子柳的手下,应该是自己人啊,如何……如何会不问青红皂白向你出剑?"

"他不叫段飞。"罗子川的表情变得有些肃然,摇摇头道,"我不知他为何自称段飞,但能够使出这招绝命一杀的,江湖上绝没有第二个人。"

"那他是谁?"陶似玉瞪大了眼睛。

"慕容秋水。黑道第一剑客慕容秋水。"

"黑道?那他为什么要化名段飞?难道……他不怀好意,故意潜伏在公子柳身畔?那帮马贼,没准儿就是他引来的……"陶似玉越说越觉得害怕,只觉得公子柳的处境危险之极,忧心如焚,恨不得插翅飞到他的身边。

罗子川嘴角泛起一丝奇怪的微笑,却没有说话。这时候,伙计将两碗热气氤氲的过桥米线端出来,放到角落里残存的一张饭桌上。罗子川叫伙计道:"小二,你店中有水囊么?"

"有。"

"你给我备下八个,全都给我储满清水。"

伙计疑惑道:"客官,要那么多水囊干什么?这里到处都是山泉溪流,还愁没有水么?"

罗子川笑道:"你店中的水格外甘醇,我要带一些回家熬桂花莲子粥。不白要你的,给你银子。"

伙计一听有银子赚,立马眉飞色舞,点头称是:"好的。客官是识货的,不是我吹牛,小店中的水是用骡车专门运来的云液泉水,正经是好水。"

罗子川和陶似玉骑马向西而行。这时细雨初晴,青山如黛,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转过山坳,是一片平展的泥地,因为被雨淋透了,很是稀软。泥地上,有两行清晰的脚印。

罗子川道:"我问过伙计,昨夜确有十几匹马从这里向西去了。这里本应该有蹄印的,只是被这场雨全都消弥掉了。不过,适才慕容秋水还是留下了脚印,咱们跟着他,或许就能找到你家柳郎君的下落。"

二人撒开马缰,顺着泥地上脚印,一直奔了一盏茶的工夫,见前面渐渐现出了沙地。又走了十余丈,眼前现出了一个三岔路口,一条路通向西北,一条通向西南。从西北的道上也出现了一行脚印,和适才这行脚印重合在一起,最终都消失在一片草地旁。

通往西北的岔路是条逼仄的窄道,两旁都是怪石,仿佛是放羊的羊倌踩出的小径。通往西南的却很是宽阔,道路也很是平展,显然是一条大路。

二人勒住马缰,凝神观看。从地上脚印来看,似乎西北方又有一人走来,和慕容秋水会合在一起,二人怕留下踪迹,从草地上辗转前行,草地上虽无法留下痕迹,但从当下情形来看,二人无疑走的是通向西南的大路。

陶似玉一指西南,道:"这条路是正路,咱们快点走,没准儿还能追上这两个人。"

"两个人?"罗子川忽然问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你怎么知道是两个人?"陶似玉道:"明摆着么?地上明明两行脚印,怎么会是一个人?"

罗子川道:"一个人便走不出两行脚印么?你看这两行脚印,一行在中间,一行在两旁,间距差不多,很是规矩。如果是两个人,依常理看,一般会并肩前行,脚印会分成两列才对。即使一前一后,也不可能一个人并着脚走,一个人要叉着脚走。"

陶似玉皱起眉头:"那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依我看,只有一个人用手套上靴子,像狼一样趴着走,才会形成这样的踪迹。慕容秋水故意迷惑咱们,事实上只有他一个人,却故意做出两个人的假象,要引咱们走错路。"

"那……那这条道上的脚印是哪里来的?"陶似玉指了指通向西北的那条路。

"这正是关键所在。这条路上有脚印,大路上反倒没了脚印。正可说明一点,慕容秋水顺着西北的道走了。"

"不可能,你看这条路上的脚印,很是分明,都是靴尖在前,靴跟在后,难道慕容秋水会倒着走?"陶似玉觉得罗子川的设想过于匪夷所思,摇摇头,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人不可能倒着走,但鞋可以倒着穿。"罗子川俯身看着地上的脚印,道,"你也是练功夫的,那么你说说看,人在泥地上施展轻功的时候,是脚尖着地还是脚跟着地?"

"自然是脚尖。"

"对。脚尖着地,则脚尖处入泥偏深,脚跟处入泥较浅。你看这行脚印,却是恰恰相反。"

陶似玉仔细一看,果然如此。罗子川道:"走吧,不会错的。"当先策马,向西北的岔道上走去。陶似玉尾随着他,虽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但依然半信半疑,心中七上八下,不知这条路通向何方,会不会是条歧路。

走了一会儿,路更加窄了。转过一个小坡,罗子川突然转过身来,指着地上,道:"你看!"

只见地上的脚印,骤然反了过来,变成了靴尖在前,靴跟在后。陶似玉没想到还真让罗子川说对了,不由对他添了三分佩服。但想到那慕容秋水如此狡猾,行事甚是诡异,心中刚放下的石头不禁又提了起来。

但此时的罗子川,早就变了副模样,像只沉稳冷静的豹子,凝神对敌,出手也快如电掣。两道刀网互相撞击,溅出无数火星。突然,公子柳的光网骤然飞散,凝成一缕锐不可当的光华,突破罗子川的光网,直直向罗子川的咽喉刺去。这一招,以短刀突然变式,竟反用剑的招数,实是匪夷所思,诡秘异常。罗子川见其来势凶猛,如同燕子回翔,翻转身形,短刀自身前画个弧圈,向那道光华全力磕去。只听当的一声响,二人虎口巨震,都把持不住,两柄短刀竟都脱手而飞,插入了洞壁。

二人失了兵刃,全都快捷变招,砰砰连对了数掌,身子倏地分开。罗子川的脚尖一点身后石壁,又待猱身而上,却见公子柳竟翻转身子,脚尖一点洞顶,右掌全力凌空下击,还是以硬碰硬的路数。罗子川见其来势甚急,无暇变招,只得再次和他对掌。砰的一声闷响,二人身子巨震,接着都如断线的纸鸢一般坠落到了地上。

公子柳甫一落地,立即侧身一滚,手脚连动,施展地趟功夫,发疯般向罗子川进击。罗子川左勾右揽,将身畔的珠宝箱都挑了起来,挡在身前,只听得哗啦声大作,无数的金银玉器四处进飞,四下里滚落尘埃。

二人都无暇站起,像两条纠缠的怪蟒一般翻翻滚滚斗了无数的会合。斗到分际,公子柳突然张开双臂,向罗子川抱去。这一招甚是突兀,胸口登时露出了空门。罗子川左掌倏地拍出,攻向公子柳的前胸。公子柳竟是毫不避让,砰地一声硬接了罗子川的掌力,手臂暴长,已刁住了罗子川的左肘臂弯。陶似玉侧卧一旁,看得惊心动魄,突然忆起那夜公子柳和慕容秋水的一战,登时明白了公子柳的企图,慌忙大叫一声:“罗大哥,小心!”

但是已经晚了。公子柳的身子伸缩几下,柔若无骨,已蛇一般缠到了罗子川的身上。转瞬间,罗子川的手腕被公子柳双手刁住,两腿的膝盖关节也被公子柳的双脚扣住,登时动弹不得。接着,脖项一紧,也被公子柳的右臂牢牢缠住。公子柳胸口中掌,口中溢出鲜血,嘴角却露出一丝狞笑,嘴唇凑到罗子川耳边,哧哧笑道:“小白蛇的滋味如何?”

公子柳手臂收紧,罗子川的咽喉被扼,呼吸不畅,登时憋得脸色通红。他全力一挣,却如同被蟒蛇缠住一般,无法挣脱。

陶似玉吓得魂飞魄散,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突然翻滚了两遭,滚到了二人的身边。她双手被缚,无法出手救援,急切之下,不假思索,突然张口用力咬在了公子柳的胳膊上。

“啊!”公子柳发出了一种凄厉的惨叫,便如被突然抽掉了筋的蛇一样,手脚倏地脱落下来,松开罗子川,身子软绵绵瘫倒在地。他翻着白眼,在地上无力地抽搐,用惊恐之极的颤抖腔调叫了一声:“不要吃我!”

罗子川束缚骤失,当即翻身纵起,出指如飞,点了公子柳六道大穴。公子柳毫不闪避,身子如泥委地,不断抽搐,眼神中充满了异样的绝望和恐惧,失魂落魄地不停念叨着:“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罗子川俯身去搀扶陶似玉,但陶似玉便如一只凶猛发威的母猫一般,牙齿依然牢牢咬住公子柳的胳膊,不肯松开。罗子川费了老大劲才让她松开牙关,只见公子柳的胳膊已被咬得血肉模糊,险些掉下一块肉来,鲜血浸透了衣袖。罗子川扶起陶似玉,替她解开身上的绳子。陶似玉回过神来,不知是后怕还是欣喜,哇地哭出声来,扑倒在罗子川的怀中。

火把照耀之下,公子柳仿佛已处于弥留之际,脸色煞白,神志迷乱,嘴角溢出了白沫,嘴中兀自喃喃叫着:“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那情形极为可怖,仿佛有无数隐秘遁形的恶魔正在蜂拥而上,争相咬噬他的血肉。

一个月后,石宝山下。

罗子川和陶似玉正并马而行。陶似玉刚刚祭奠完安葬在死谷内的爹娘,脸上犹有泪痕。罗子川在一旁柔声劝慰,不时插科打诨,终于逗得陶似玉破涕为笑。过了石钟寺,前面马蹄声响,一骑迎了上来,正是铁仲寿。铁仲寿含笑叫道:“二位,我等候多时了。”

罗子川翻翻白眼,沉下脸来,道:“你等我做什么?嘿,我一直拿你当朋友,你却处处骗我。”

铁仲寿干笑一声:“罗兄弟,我哪里骗你啦?”

“表面是隐居在小巷中的高士,名震滇南的江湖豪侠草上飞,暗地里却是衙门的捕快。这还不算骗么?还有,你假装和我做朋友,还不是受了老爷子的指使,来跟踪调查我的行踪?”

铁仲寿赔笑道:“总捕头爱子心切,舐犊情深,又碍于老脸,不愿表露,罗兄弟该晓得老人家的一番苦心才是。老铁与罗兄弟性情相投,可不是假装结交。这件事,老铁做来也是问心无愧,既诚心结交了个好兄弟,又能帮总捕头报个平安音讯,可谓一举两得。”

罗子川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陶似玉却在马上行礼,道:“铁大叔,多谢你将我爹娘的尸身安葬,陶似玉感激不尽。”

铁仲寿道:“哪里?陶姑娘,你可折杀我啦。你对我有救命之恩,这点小事何足挂齿?对了,陶姑娘,我已将你爹爹的珠宝都收拾妥当,存在大理官衙府库之内,你准备什么时候去取?”

陶似玉道:“我一会儿就去取。”铁仲寿应道:“好,我这便先回去准备,一会儿在官衙见。”他掉转马头要走,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回头道,“罗兄弟,总捕头托我问你两件事。”

罗子川道:“什么事?”

“第一件事,那玄天罡究竟是不是你的师父?”

罗子川搔搔头,有些难为情,道:“我去年缠磨了他五个月,算是学了点皮毛,可是玄老头却说什么也不肯收我为徒,说我太聪明了。不收就不收,我也不稀罕。以前称呼他玄师父,后来就称呼他玄老头。玄老头真是好涵养,笑眯眯的,居然也不恼。”

铁仲寿点点头,又道:“第二件事,总捕头知道你一直喜欢捕快这个行当,如今你破了公子柳这件案子,居功至伟,名震京师。总捕头举贤不避亲,想报请刑部,破例擢升你为二等捕快,不知你意下如何?”

罗子川身子一震,眼神中掠过一抹兴奋之色。他看了看陶似玉,低头思忖了一会儿,长出了口气,缓缓平静下来,抬起头道:“不用了。”

铁仲寿愣了,忙问:“为什么?”

公子柳道:“我适才说过了,你可能没有听清。银子是我岳丈留下的,本来就该归我。”

罗子川翻翻白眼,道:“谁说这银子是你的?你有什么标记,你叫一声,它们能答应么?既然这些银子现在在我手中,那自然就是我的。”

公子柳一愣,道:“你……怎么能如此赖皮?”

罗子川道:“我这些年坑蒙拐骗,凡是沾过我手的银子,天经地义就是我的。”他看了一眼陶似玉,一脸坏笑道,“银子我偷了不少,但偷别人的媳妇我却是头一遭。公子柳,不瞒你说,我看上了你媳妇。你变卦我也变卦,从现在起,这些银子我要定了,这个女人我也要定了。”

陶似玉不知道他会说出这一番话来,气得险些吐了血,忍不住口骂道:“要你个大头鬼!”

罗子川嘻嘻一笑,浑不在意。公子柳脸上却倏地变了颜色,换上一副凶狠的神情,沉声道:“姓罗的,我知道你故意拖延,想等你手下赶到,给我来个瓮中捉鳖。可惜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跟随在你身后想接应你的捕快共有六名,全都已被我干掉。下一个,就该轮到你了。”

他扫了一眼罗子川和陶似玉,又阴冷地说道:“你们既然情意绵绵,相互私通,视我这位三媒六证的夫婿如无物,我便索性宽宏大量,成人之美。你非要带走她,我便让给你。你们两位便一块到阴曹地府去做夫妻吧。”

罗子川扬起眉毛,怪声怪调道:“哎哟哟,我好怕呀。”

公子柳道:“我发过毒誓,凡是害我的人,我就是上天入地也要报复。你们虽然捣毁了我的‘黑龙盟’,但有了这些金银,我很快就会东山再起。只是你们两位却无缘再看到了。不过,你们两个放心,我不会让你们死得那么快,我会一口一口让你们慢慢地死。”他的音调越来越柔和,嘴角泛起微笑,唇间露出一排森森白牙,让人不寒而栗。

“又想吃人么?”罗子川点头,爽快道,“好,那就先吃我吧。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你可不可以答应我?”

公子柳一顿,道:“哦?什么条件?”

“你只能吃我身上的四样东西。”

公子柳笑了,像猫戏弄已捉到的老鼠一般,笑容居然还有些愉快,一副可以讨价还价的姿态,道:“哪四样?说来听听。”

罗子川也笑了,笑容居然更加愉快,朗声念道:“头上的发、腋窝的泥、手指尖的指甲、脚底板的死皮。”

陶似玉本来又恼又惧,但听罗子川说得如此轻松俏皮,情不自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公子柳的笑容登时僵住了,鼻子竟似乎有些歪。他的腮帮抽搐了几下,牙关咬紧,眼睛射出狠辣的光芒。

他一字一顿道:“看是你口齿厉害,还是我的刀厉害。”突然用力一甩手中的长索,竟将陶似玉的身子摔了起来,凌空向罗子川的头顶抛去。罗子川本可闪避,但陶似玉是头朝下摔落,地上都是坚硬的岩石。若无人承接,肯定凶多吉少。公子柳看准了方位,这一下有的放矢,攻其必救。

罗子川张开双臂,似乎要去接陶似玉的身子,但却突然顺势仰倒,双手各揽过一只箱子,分左右一抡,以双峰贯耳的架势,像是对准陶似玉的脑袋似的,向中间用力砸去。只听砰的一声大响,两只箱子竟恰好让过陶似玉的头,在她脑后三寸之处互撞,登时箱体破裂,珠玉纷飞。只听哧哧连声,珠宝竟被凌厉的劲风削得四散飞扬。罗子川却仰面倒下,竟似被陶似玉撞倒在地,在地上连打了几个滚,将地上的箱子撞得七零八落。

陶似玉也滚到箱子中间,额角撞在箱角上,很是疼痛。她挣扎着抬眼看时,只见公子枊也站在三步开外的地方,手中握着一把短刀,面对着斜靠在箱上的罗子川,脸上露出了不可息议的古怪神情。

原来,公子柳想趁罗子川应接不暇之际一击得手,不料罗子川竟用两个箱子,在间不容发之际阻住了公子枊的攻击。顺势用胸膛接住了陶似玉。公子枊一击不中,转瞬之间又出了七招,但罗子川在地上翻滚数遭,手指、足尖连抓带踢,搅起雨点般的金银珠宝,竟如发出漫天花雨的暗器,将公子柳的夺命招式尽皆化解。公子柳的短刀削断了无数的金银珠玉,但疾风暴雨般的八招竟然全都落空,罗子川和陶似玉都毫发未伤,这是他有生以来从未遇过的事,怎不吃惊异常?

罗子川手中拿着半个金元宝,元宝的茬口很是光洁,是被公子柳一刀削断。罗子川用手指摩挲着那道茬口,惋惜道:“上好的金元宝,真是可惜啦。”公子柳愣了片刻,突然问道:你是玄天罡的什么人?”

罗子川缓缓站起,抛下半个金元宝,脸上换了一副恭敬的神态,道:“我说出来可别吓坏了你。你听好了,我是他的——他一字一顿清脆地念了四个字,“关——门——弟——子。”

公子柳点头,微叹一口气道;“玄天罡号称武功滇南第一,我平生自负刀技无双,却三次败在他手下。我总以为玄天罡天赋异禀,不想他的弟子也,如此了得。看来,他独创的天罡刀法果然有独到之秘。不过,”他脸上重又添上一抹倨傲,“你毕竟还不是玄天罡。”

罗子川道:“我虽然不是玄天罡,却也传了他的天罡刀。”袖子一翻,竟也亮出了一把锋利的短刀。

公子柳脸色微变,喝道:“看你的天罡刀法学了你师父几成。”纵身而起,凌空扑落,短刀幻出一片精芒,向罗子川头顶罩下。罗子川也大喝一声,冲天而起,手中的短刀也化成光网,迎向公子柳。陶似玉睁大眼睛,屏住呼吸,但那两人的身形都快得无与伦比,只见一团白光和一团蓝光交相纠葛,双刀互击之声连绵不断,叮叮当当密如爆豆。两人的刀都是短刀,一寸短一寸险,这一下以快打快,全都近身搏击,实是凶险无比。

木杆上的火把受到劲风鼓荡,都摇曳不停,将洞中映得忽明忽暗。两人在半空往来扑击,宛若两只凶猛的鹞子互相,振翅啄击,身上的衣服被凌厉的刀风狂搅,片片脱落,像是无数蓝色、白色的蝴蝶飘落下来。陶似玉躺在地上,忧急如焚,生怕罗子川有半点闪失。她在石堡岭上曾见过公子柳诛杀十余名叛逆的惨状,当真是动如脱兔,快如鬼魅。而平素所见的罗子川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惫懒模样,如何抵挡公子柳闪电般的出手?

又走了四五里,眼前出现了一片乱坟岗。罗子川突然低声道:"不好!"陶似玉吃了一惊,只见前面不远处的一座坟茔上,赫然躺着两具死尸。

第八章死谷

陶似玉大惊,脸色倏变,心揪成了一团,几乎不敢细看。罗子川扫了她一眼,淡淡道:"放心吧,是女的,不是你家的柳郎君。"

陶似玉看到那两具女尸的面目,惊叫出声,这两人正是侍女阿春和阿秋。陶似玉心中惴惴,思忖阿春阿秋既已遇害,陶九公恐怕也凶多吉少。这位滇南金王虽不是她的亲生父亲,但数日来始终把她当作亲生女儿,且玉成了她与公子柳的婚事,陶似玉也对他有了几分牵挂和担心。看了看周遭,除了一些凌乱的打斗痕迹,并没有发现别的死尸,陶似玉心中稍安。

从陶似玉口中得知了死者的身份,罗子川凝眉沉思半晌,没有说话,上了马,当先继续前行。走了两个多时辰,二人进入一个幽深的山谷,两旁都是高耸入云、猿猴都难以攀援的峭壁,地势极是险峻。谷东侧有一道石梁,曲折向北,不知延伸到何处。谷中央倒是平坦如砥,有大片的细沙地,间或夹杂着小片绿茵茵的草地。往远处看,全是白色的雾霭。

二人走不多远,又在路边发现了两具尸体,是陶九公的两个家丁陶安和陶泰。罗子川正在俯身端详二人身上的伤口,突然听到旁边的陶似玉发出一声惊叫。他转头一看,只见陶似玉从地上捡起一把拂尘,惊慌失色,双手不住颤抖。罗子川凑到近前,只见那柄拂尘甚是好看,红柄白丝,红柄长约尺半,呈暗红之色,柄上的白丝似乎是白马尾毛所制。

"俗话说,手拿拂尘不是凡人。你拿柄拂尘,是想得道成仙么?"罗子川笑道。

陶似玉没有理会他的调侃,抬起头来,脸色发白,道:"这……似乎是我师父的拂尘。"

罗子川一愣:"你师父?你师父用拂尘么?你怎么断定是她的拂尘?"

陶似玉将尘柄递到他面前,给他示意。罗子川仔细一看,只见上边刻着一行篆体小字:"一举拂子西来意。"

"我师父的拂尘上就刻着这么几个字。"陶似玉越说越慌,"她……她怎会来到这里……难道她下了五龙山……她在哪里……"

罗子川接过拂尘,思索片刻,宽解陶似玉道:"你不要担心,拂尘上常常爱刻这么句话,便如土地庙前总挂块'有求必应'匾额一样。你师父远在千里之外,不可能来到这里,别胡乱猜啦。"

陶似玉听他说得有板有眼,心中稍定,迟疑道:"是不是这样子?你可不要骗我。"

罗子川道:"我骗你做什么?等咱们回到大理--"刚说到这儿,突然远处隐隐传来一声惨叫。

陶似玉感觉像是公子柳的声音,登时又变得惊慌失措。罗子川看看前面,道:"你留在这里,千万不要走动,看好包裹马匹。"说罢翻身下马,将马缰交给陶似玉,然后从包裹里拿出两个马笼头,将两匹马的嘴扣住。陶似玉见他行事古怪,不知他的用意,却见他从马鞍中抽出一把短刀,飞身掠起,跃上旁边的一块大石,接着俯低身子,如星丸跳掷一般跃上那道石梁。只见他连纵了七八次,身影消失在乱石间。

陶似玉耳边一直萦绕那声惨叫,心中挂念公子柳,忧心如焚,终于按捺不住,将那柄拂尘装入包裹,催动坐骑,牵着罗子川的马,也向谷中走去。谷中越走越是开阔,陶似玉鼻中突然闻到一股香气,转过一个弯,眼前现出一大片鲜艳的花朵,有的雪白、有的淡紫、有的嫣红,挤挤簇簇聚在一起。花茎约摸二尺多高,下边无数翠绿的锯齿形叶子,花朵在绿叶映衬之下,更显得娇艳欲滴,便如同仙子下凡一般美丽绝伦。陶似玉看得呆了,情不自禁上前在花蕊间闻了闻,那种香气沁人心脾,用手触摸花瓣,甚是光滑,便如丝绸一般。

这时,这一大片花的后面,突然传来了数声呻吟。接着一个沙哑的声音道:"救命啊!救命啊!"陶似玉吃了一惊,拔刀在手,上前一看,只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丐。

陶似玉将刀横在身前,喝道:"你们是什么人?"一个人挣扎着坐起来,道:"姑娘莫怕,我们都是山民,被马贼抢掠,逃难到了这里,已经两天都没喝水了。姑娘,你行行好,赏我等一口水喝吧。"

陶似玉打量了几人一番,只见他们都憔悴不堪,嘴唇干裂,显然已经筋疲力尽。当下,将自己的水囊解下来,抛给了那人。那人喜出望外,来不及道谢,拔开塞子,仰头张嘴狂饮。另几个人都爬起来,纷纷叫道:"给我喝一口!""别喝完喽!"一拥而上,抢夺起来,闹得乱七八糟。

陶似玉怜悯之心大起,叫道:"你们不要抢了,我这里还有。"探手从罗子川马背上的包裹内拿出了六个水囊,分别抛给了他们。那几人各持一个水囊,大口鲸吞,有的喝得急了,呛得连声咳嗽。陶似玉看着好笑,道:"着什么急?尽管喝个饱吧。喝饱了,我有话要问你们。"

为首的那人喝足了水,突然笑道:"姑娘,你恁地大方,真是难得。这样吧,我十几天没洗澡了,身上臭得很,便用姑娘的水洗洗澡吧。"说罢,不待陶似玉说话,突然将水囊举过头顶,囊口朝下,哗哗连声,将水全都浇在自己头上。其他的人见状,也都叫道:"我也要洗澡!""我也洗!我也洗!"哗哗声中,六个水囊全都洒得滴水不剩。

陶似玉惊得呆了,只见那为首的乞丐甩甩湿淋淋的头发,仰天大笑,叫道:"弟兄们,扯呼!"适才还是半死不活的几人突然都展开轻身功夫,分头向四面八方掠去。陶似玉还没反应过来,那几人已如捉迷藏一般,有的钻入草丛,有的遁到石后,霎时间全都消失了踪迹。

陶似玉慌得不知所措,正愣神间,听到身后有个气急败坏的声音:"陶似玉!臭丫头!你跑到那里去了?"正是罗子川。

不多时,罗子川涨红着脸赶上前来,骂道:"你跑到这里干什么?让我老人家好生担心--咦,这是怎么回事?"他看到丢在地上的几个水囊,脸上陡然变色。陶似玉抿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结结巴巴把刚才遇到几个乞丐的事情说了。

"好个乐善好施的大善人。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罗子川瞪着眼睛,高声道,"这里是死谷啊。"

陶似玉蹙起眉头,不明所以。她下意识看看周遭,只觉得这里鲜花似锦,绿草如茵,便如世外桃源一般,不知道为什么会叫做死谷。

罗子川道:"凡是这谷里的东西,什么都不能吃,什么都不能喝。"见陶似玉将信将疑,又道,"看到这些花没有,这些花漂亮吧,可是你知道它们是什么?便是罂粟花!"

陶似玉听说过这罂粟花的果实为剧毒之物,凡人一沾则嗜,奇毒无比,浸骨渗髓,必定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她却不知这花竟如此娇艳美丽,登时吃了一惊,走开两步,离那花更远了一些。

罗子川又指指东面的一片水泊:"还有那里,看到那片水洼没有?洼里的水天然便有毒性,人喝上一口,上吐下泻,不消一个时辰就会一命呜呼。还有这地上的草,全都是狼毒和醉马草。"陶似玉这才知道罗子川为何要给两匹马戴上笼头。

"那些水是咱们几天的用量,却几乎给你糟蹋完了。"罗子川越说越气,斥道,"叫你老老实实呆在那里,你瞎跑什么?中了马贼的圈套,怨得谁来?"陶似玉又恼又悔,却说不出话来,眼泪如晶莹的珍珠,慢慢涌出了眼眶。

罗子川冷冷道:"省省吧,哭什么哭?我劝你把眼泪都吞到肚子里吧。这种鬼地方,最缺的就是水。"

"我就哭,我就哭!你管不着!"

"你当我愿意管你?咱们还剩两囊水,从现在开始,一人一囊,大家谁也别想占谁的便宜。如果你再见到什么乞丐,又发善心,非要让人家洗澡,也由得你。"罗子川说罢,翻身上马前行。

陶似玉抹抹眼泪,撅起嘴唇,也上了马,狠狠在马臀上抽了一鞭。那马发力奔跑,很快超过了罗子川,向谷地纵深处跑去。

罗子川道:"喂!你干什么?"赶忙催马赶来。

二人两骑,疾驰了一会儿,见谷中越来越宽阔,到处是一洼洼的水泊,沙地也越来越多,绿草倒是越来越少。四周的雾霭渐渐变浓,两旁的山壁都看不清了。

罗子川好不容易抢到陶似玉的马前,探手抢过她的马缰,勒住马的奔势,低声道:"这里是马贼的地盘,你怎么--"他一抬头,见陶似玉面如寒霜,登时把满腹责怪抱怨的话又吞了回去。

罗子川压下怒火,用尽量柔和的语调道:"你若想救回公子柳,就不能这么任性乱跑。"他顿了一顿,又道,"有道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咱们失了水囊,虽然倒霉,但也有可用之机。那些马贼洒了咱们的水囊,一定认为咱们无法入谷,定然返回去了,因此肯定不会防范咱们。疏于防范,才最容易给人可乘之机。这个山谷的腹地有个石堡岭,据说岭上有个古时的旧营寨。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帮马贼的巢穴一定也在那里。但这个石堡岭虚无缥缈,神鬼莫测,却不知在什么地方,咱们只能撞一撞运气了。"

陶似玉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听了罗子川这一席话,嘴上不语,暗里早就服了,当下顺从地揽住了马缰绳,不再任性。

罗子川从怀中掏出一个黑色的物事。陶似玉撇了一眼,见是个方形的盘子,中间凿有一个凹圆,上面又扣了一个圆形盘子,中间装有一根磁针。她认得那是个风水先生用的罗盘,撇撇嘴,哼了一声:"看风水么?"虽然装作满脸不屑,但见他早有准备,也不由刮目相看。这罗子川看上去大大咧咧,漫不经心,但做起事来却精明细致,让人不免有几分佩服。罗子川没有说话,将罗盘平放在掌中,慢慢转动指针,调整方位。

罗子川凝神看了一会儿,喃喃自语道:"南方丙丁火,西方庚辛金,北方壬癸水……嗯,大概便是这个方位了。"催动坐骑,向北迤逦而行。陶似玉跟在后面,见这雾越走越大,铺天盖地,如幻如烟。再走一会儿,身畔的一切都罩在白雾之中,两步开外都白茫茫一片,看不清究竟。

过了不知多久,天色渐渐暗下来。二人来到一小片松林间,见松树已然干枯。罗子川勒住缰绳,翻身下马,俯身用耳朵贴着地面,像是在倾听什么,过了一会儿,起身摇摇头,满脸失望。他略一思索,转头对陶似玉道:"今晚咱们就在这里歇息吧。"陶似玉看看周遭情形,皱眉道:"这地方怎么能歇息?咱们还是找个屋子--"

"你知道这里有多大么?这里号称死谷,方圆百里没有人烟,哪里去找什么屋子?"罗子川翻身下马,从包裹中抽出一块毛毡,七手八脚展开铺在树下,道,"姑奶奶,您老委屈委屈,这就是您老的床榻了。"

他将两匹马的缰绳拴在树上,从包裹中抽出一团干草,解开笼头,捧着草喂到马嘴边,道:"两位兄弟,也委屈委屈,这里的草都有毒,你们吃了会闹肚子,只好将就吃些干草,等出了这谷,我一定给你们上好的青草吃。"喂完了马,他重又给马戴上笼头。拍拍手,离毛毡走开数步,一屁股坐到地上,道,"我就睡这里了。"

陶似玉愣了半晌,无可奈何在毛毡上坐下来,小声道:"这个鬼地方。"

"这地上有半尺厚的松针,睡在上面软绵绵的,比棉被还舒服。"罗子川舒服地躺下身来,手枕在脑后,看他的姿态,真如躺在棉被上一样惬意舒适。他似乎又想起什么,探手入怀,掏出一块干粮,吃了两口,咂摸咂摸滋味,似乎很是满意。

陶似玉奔波半日,早也饥肠辘辘,见他放口大嚼,丝毫不跟自己客气,心中气恼,叫道:"喂!"

罗子川歪歪脑袋,诧异道:"干什么?"一拍脑袋,恍然大悟的样子,道,"我忘了,你老人家还没吃饭么?如果不嫌弃,也将就吃些粗食吧。"说罢翻身坐起,走到陶似玉跟前,从怀中又掏出干粮,递了过去。

陶似玉将头歪在一旁,赌气不理他。罗子川笑道:"得啦,不逗你了。是我不对,看你不开心,想替你宽解宽解么。行了,恭请姑奶奶进膳。"

陶似玉白了他一眼,消了气,接过干粮。罗子川嘻嘻笑道:"我真是不明白。亏了你还是闯荡江湖的陶女侠,竟会空着双手闯到死谷里面来救你的郎君。"

二人吃完了干粮,夜色也完全黑下来,四周万籁俱寂。忽然,不知从多远的地方,隐隐传来了几声夜鸟的啼叫。罗子川眼睛一亮,又迅速伏地,侧耳听了半晌,嘴角微露出一丝微笑。陶似玉见状,心中很是好奇,问道:"怎么啦?有什么情况?"

罗子川不语,转个话题道:"如此良夜,鸟鸣幽谷,姑奶奶,你若不急于睡觉,咱们便拉拉家常如何?"

陶似玉嗔怪道:"你别总姑奶奶长,姑奶奶短的,都把人叫老啦。"

"不是你老自称姑奶奶么?你当我愿意叫啊。那我该叫你什么?"

"我的师父叫我玉儿,你也叫我玉儿吧。"

"玉儿,这个称呼倒是不错。咦,不对,现下你已成婚,该称你柳夫人啦。"

陶似玉想起公子柳,一时语塞,心中一阵失落。

罗子川见她不说话了,又道:"对了,你家的柳郎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和他一共只见过两面,前后说了也不过几句话。可是……可是……"

"可是你已经对他一往情深,是不是?"

陶似玉微微有些害羞,低着头想了想,没有回答,却道:"他虽然没有和我说过知心话,可是他温柔体贴,是个彬彬君子。我是个小丫头,而他是江湖中的大人物,他肯娶我,而且待我又细致,又周到,我想……我是知道他的心的。"目光中又是羞涩,又是甜蜜。

罗子川失笑道:"原来你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居然会死心塌地爱上他。公子柳是江湖上最有名的情种,看来确有过人之处。"

"什么一无所知?我还知道他好多事情呢。比如……比如……我知道公子柳有两件事他是不允许别人看的,一件是吃饭,一件是睡觉。"

罗子川点点头,道:"我也有两件事是不允许别人看的,一件是出恭,一件是洗澡。"

陶似玉本来没心思和他说笑,见他故意装出一本正经的架势,还是忍不住,吃吃笑道:"你放一百个心吧,便是你允许,也绝没有人去看的。"

罗子川跷着二郎腿,不住晃悠,浑不在意。停了一会儿,突然阴阳怪气道:"这回你家的柳郎君被马贼抓起来,难道吃饭、睡觉也不让马贼看么?"

陶似玉一呆,收敛起脸上的笑容,叹了口气:"那帮马贼一定凶悍得很,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还有那位滇南金王陶老爷子,恐怕也被马贼掳走了,但愿那帮马贼只想勒索财物,千万不要伤害他。"

罗子川挺了挺眉毛,露出奇怪的神色,道:"那公子柳是你家相公,你挂念他是应该的,可是陶九公只不过是误将你当作了亲生闺女,你这冒牌货居然也对他念念不忘,倒是有些良心。我总觉得奇怪,亲爹怎会认错亲生女儿,世间哪有如此荒唐的事情?莫不是他也得了离魂症了?"

陶似玉皱眉道:"我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不光陶九公认错,他带来的仆人们也都异口同声,非认我是他们的大小姐。难道我真的和他们陶家小姐一模一样?不过,虽然陶九公不是我的亲爹,但这些天里,他待我如同亲生闺女一般。我自幼就没有爹娘,都是师父将我抚养长大。那时候每当看到别的孩子跟着爹爹到五龙山上烧香,我很是羡慕,心想若是我也有个爹爹,那该多好?"

罗子川突然板起脸来,道:"哼,有个爹爹好什么?若是他待你不好,薄情寡义,动手打你,张口骂你,又有什么好的?"

陶似玉摇摇头:"不然,做爹爹的哪有不疼爱自己孩儿的?我在五龙山上,也曾看到顽劣的孩子在庙桌前故意折断了香烛,偷吃了供果,被他爹爹拽将过来,在屁股上狠狠打上几记巴掌,孩子哇哇哭,一脸的鼻涕眼泪。可是我还是觉得他真是幸福。常言说,养不教,父之过。孩子调皮了,当爹爹的自然要出手管教,打几巴掌又有什么打紧?"陶似玉幽幽叹了口气,"唉,我若有个爹爹啊,就算他待我再严厉,我也心甘情愿。"

罗子川不再说话,呆呆地望着天空,似乎在思忖着什么。

陶似玉问道:"你也像我一样,没有爹娘了么?"罗子川默然片刻,低声道:"我娘去世得早,我还有一个爹爹。"陶似玉露出了羡慕的神色:"那你真是比我幸运。你爹爹对你怎么样?对了,看你刚才那样子,莫不成你爹爹每日都打你骂你?"

罗子川又愣了一会儿,良久才摇了摇头,道:"我长这么大,他只打过我一巴掌。"

陶似玉笑道:"看你现在这一副惫懒模样,就知道你小时候一定很调皮了。你爹爹居然才打过你一巴掌,他可真是好气量。你一定是把他气坏了,他才打你,对不对?"

罗子川一愕,竟说不出话来。陶似玉道:"叫我说对了吧。"

罗子川突然沉声道:"你个傻丫头懂得什么?不要再说啦,赶快睡觉,我可是累坏啦。"说罢侧过身去,背对着陶似玉,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陶似玉撇撇嘴,道:"你这个哈欠明显是假装的,以为我听不出来么?"

罗子川不回身,胳膊一挥,丢过来黑乎乎的一个东西,差点砸到她的胳膊。她低头一看,竟然是一只靴子,当下气不打一处来,道:"敢拿你的臭鞋丢我?"鼻子微皱,露出一副厌恶的样子,用两个指头轻捏住靴帮拎起来,待要丢回去,突然灵机一动,站起身来,将那只靴子凌空一丢,又尽力飞起一脚踢个正着。那只靴子嗖地一声,登时不知去向。陶似玉轻松地拍拍双手,心中得意,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

谷中雾气弥漫,远处依稀又传来一两声鸟鸣之声。

第九章鸟鸣

莺飞草长的大理。阳春三月,满堤的桃花。堤上清风拂面,宛如少女的吹气如兰;堤内水波荡漾,仿佛情人的剪水双瞳。

正是暖风吹得游人醉的时节,桃花堤上,陶似玉和公子柳并马驰骋,衣带飞扬。陶似玉如小鸟依人般伴在风度潇洒的公子柳左右,欣喜若狂,芳心如醉。两匹骏马也耳鬓厮磨,形影不离。堤里堤外,游人如织,看到这一对英雄美人,都是百里挑一的俊秀人物,仿佛来自云天之外。一时间,到处都是艳羡的目光。少年们瞪大双眼,脸色涨红;姑娘们合不拢嘴,脸红心跳。陶似玉的视线从他们的神情上掠过,心中更是甜如蜜糖。

柳荫深处,有一只黄鹂在清脆地鸣叫。陶似玉纤手一指,道:"好可爱的黄鹂鸟儿!"公子柳微微一笑,脚尖一点马蹬,白衣飘飘,凌空掠起,手扬处,那只黄鹂鸟已轻握在掌心。公子柳的身子落回马鞍,微笑着摊开手掌,将那只美丽的小鸟呈现在陶似玉面前。那小鸟纤细的爪、嫩黄的喙、黑亮的眼睛……可爱极了,陶似玉刚要伸手抚摸它的羽毛,那鸟却扑棱一声,飞了起来。陶似玉心中着急,忙叫道:"鸟儿!鸟儿!"

……

陶似玉从梦中惊醒,好半天才弄明白身在何处。她揉揉眼睛,听到不远处竟然真有黄鹂鸟的叫声。旁边的罗子川已经踪影不见。

她翻身坐起来,只见周围还是黑黝黝的,但天光已经有些发亮。这个梦做得如此情意绵绵,甜蜜情状依然清晰,便如真实发生过一般。她委实不愿就此醒来,心潮起伏,怅然不已。

这时候,一个黑影俯低身子飞掠过来,却是罗子川。罗子川将手指竖在嘴中央嘘了一声,示意她不要出声,指了指北面。

两人悄悄将行李收拾起来,侧耳倾听,又听到几声鸟鸣。罗子川又将耳朵贴到地上,静静听了片刻,起身道:"上马!"

二人上马,向北按辔徐行。天色越来越亮,但雾气很大,前面依旧白茫茫一片。走了半个多时辰,罗子川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蹲下身子,在地上寻找着什么。过了片刻,他似乎有了发现,招手叫陶似玉来看。陶似玉下马看时,只见脚下竟是几摊牲畜的粪便,登时皱皱鼻子,待要嗔怪,却听罗子川神秘地低声说:"是马粪!"

"我自然认得是--"陶似玉说着,忽然明白了,忙道,"是那帮马贼?"罗子川点点头:"这些马粪都是新鲜的,显然他们才过去不久。"陶似玉喜道:"那咱们快追。"罗子川摇摇头:"可不能打草惊蛇。其他的人在哪里,我们还不知晓,岂能草率犯险?"他侧耳又听了半晌,迟迟不动,陶似玉等得很是心焦,禁不住连声催问:"该走了么?"罗子川摇摇头,还是不动,等了一盏茶的工夫,才道:"走吧。"

二人走走停停,竟走了三个多时辰。这块谷地真是大得无边无际,竟像没有尽头一般,除了马蹄踩在沙地上的沙沙轻响和偶尔传来几声鸟鸣之外,谷中没有其他声音,很是死寂。但罗子川偏偏不时停下来,侧耳倾听,然后便给陶似玉指点前面的方向。陶似玉见他不再用罗盘指引,却如同知悉路径一样,很是奇怪,问了一句,罗子川笑道:"有人领路,哪里还用得着罗盘?"陶似玉更觉奇怪,道:"什么人领路?我怎么没有看到?"罗子川嘴角露出一丝笑纹,却不说话。陶似玉很是警觉,道:"你笑什么?"罗子川道:"我没有笑什么。"陶似玉翻翻白眼:"哼,你一开始笑,我就知道你肯定又寻思什么坏主意了。"

正在这时,只听得前面西北不远的地方,有一道高坡,坡后传来一声马喷响鼻的声音。罗子川极为警觉,当即跳到陶似玉身边,将嘴凑到她耳边,悄声道:"不要出声,马贼就在前面。"

二人悄悄下马,俯身蹑足潜踪,来到坡顶之上。探头看时,只见两个黑衣人,正背坐在坡底的一块青石上歇息。旁边是两匹棕色的健马,一直低头要吃地上的青草,但因为戴着马笼头,无法吃到,很是急躁,马蹄在地上踢得啪啪作响。

二人再走近些,只听得一个黑衣人道:"老大非要带咱们来这个鬼地方,人马都没东西吃,都饿了一天多了,老子的肚子咕咕叫个不停,眼冒金星,真他妈活活遭罪。"

另一个道:"你还不知道老大的古怪脾气么?他可像是铁打的,有时候两天两夜不吃饭,也跟平时一样。"

"嘿,老六,你知道么,"先前那人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咱们老大敢吃人肉的。"

"胡说八道。谁敢吃人?也别说,我现在饿得倒是真想吃上两块人肉。鬼肉也凑合,他奶奶的,哈哈哈。"

"我可不是开玩笑,我听说,上次赵小锤和李二做姑苏那件案子时,被官府发现了蛛丝马迹。老大执行帮规,将他们灭了口,但有人说看见老大偷偷将他二人的尸首剁烂了,全都吃了下去。你说吓人不吓人?"

"你饿晕了吧,怎么老讲吃人?别胡说啦,得想法子找点东西填填肚子才是正经。"

这时候,远处传来了几声急促的鸟鸣,先前那人悻悻道:"催什么催?孙不才这个家伙就知道没命价赶路,着什么急,赶着去投胎么?"边说边拿起胸前的一个哨子模样的东西,抿在唇间,胡乱一吹,竟也发出了两声鸟鸣般的响声。

陶似玉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昨夜以来听到的鸟叫声都是马贼吹出来的,为的是互通音讯。她看了一眼罗子川,心想原来这家伙早就知道,却偏不告诉自己,真是讨厌得很。罗子川却目不转睛看着那两个马贼,一动不动,根本不知道旁边的陶似玉正在动这一番心思。

坡下的两个马贼不知被人窥视,叫做老六的那人觉得肚饿难忍,道:"还有一天一夜的路程,咱们还不得饿个半死。他奶奶的,这里有些枯柴,咱们索性先烤些马肉来吃。"说罢,从腰下抽出一把匕首,走到那两匹马前。另一个叫道:"老六,你疯啦,杀了马,咱们怎么赶路?"老六道:"剩一匹,咱哥俩一块骑--"说话间,手起刀落,已刺入一匹马的脖子。那马一声悲嘶,前蹄仰起,颈血飞溅出来。

陶似玉正在胡思乱想,突见这个情状,吃了一惊,不禁"啊"地叫出声来。她知道失口,急忙捂住嘴巴,俯低身子,却听得坡下那马贼已经暴喝一声:"什么人?"

罗子川转头狠狠瞪了陶似玉一眼,缓缓站起身来,掸掸袍袖上的土,脸上露出春风般的微笑,遥对那两人抱一抱拳,道:"两位好。"

那两个人都跳起身来,拔出钢刀,拉开架式,目光中露出凶狠和恐惧之色。罗子川走下土坡,道:"两位兄台莫惊。在下也肚中饥饿,闻得二位在这里杀马,很是垂涎。有道是五湖四海皆兄弟也,两位兄台神采过人,一看就是豪爽仗义之士,一定会让小可也分上一脔。对不对?"

叫做老六的那人果然是豪爽之士,当即干干脆脆答道:"对!"一个虎跳,钢刀插花盖顶,斜刺里向着罗子川的脖子便剁。

罗子川一矮身,游鱼一般从他的胳肢窝下钻了过去。那人一刀挥出,身子骤然僵住,依旧做出劈刺的架势,却成了木雕泥塑。罗子川笑道:"敢情这位兄台不仅爱杀马,还爱杀人。"另一人退后一步,脸色大变,喝道:"你是什么人?"突然伸手抓起胸前的一个小哨,便向嘴中塞去。

罗子川猱身而上,便如一支脱弦的箭扑到那人身前,手指闪电般点出,那人的小哨刚到嘴边,身上的穴道已被点住,再也动弹不得。罗子川从他的手中将小哨夺下,扯去拴在那人脖项间的细绳,反过来掉过去仔细端详,赞道:"这么个小玩意,吹出的声音忒也好听。"

陶似玉见罗子川已经制住了马贼,忙赶过来,道:"赶快问问他们,到底将公子柳抓到哪里去了?"

罗子川似乎全部兴致都放在小哨上,道:"你也长着一张嘴巴,不会自己问么?"陶似玉哼了一声,叫道:"问就问!"拔出单刀,横在一人的脖子上,喝道,"给姑奶奶老实交代,你们--"

她突然发现此人正是乔装乞丐骗自己水囊的那个头目,登时火起,抬腿在那人膝盖上踢了一脚,骂道:"臭贼,敢骗你家姑奶奶!还我水来!"那人咧咧嘴角,却不说话。罗子川在一旁小声嘀咕:"嘿,又是姑奶奶。"

另外那个叫老六的马贼惨然一笑,道:"姑娘,有人传下话来,不让伤你的性命,所以我等才只洒了你的水,否则哪有让你刀架在我们脖子上的机会?你们死了心吧,我们什么都不会说的。大不了是个死,不说,被你杀了,倒也落个爽快;说了,让老大知道了,到时候……恐怕想死都死不了。"说到后来,声音发颤,露出了极为恐惧的神色。

另一人道:"老六,还啰唆什么?黄泉路上咱哥俩做个伴,倒也不寂寞。"老六道:"不错。"

罗子川在一旁脸色倏变,叫道:"不要!"却听得扑通两声,那二人已摔倒在地,脸色变成黑青之色,嘴角露出一缕黑水,身子抽搐几下,就此不再动弹。看来二人口内预先藏有剧毒,一经咬破,登时命归黄泉。

陶似玉见二人死在地上,面目狰狞,登时心中害怕,手足发颤,刀竟脱手掉在地上。罗子川摇摇头,道:"色厉内荏,外强中干,看来陶女侠是没杀过人了。"径直走到二人身前,在他们身上搜了半晌,搜出了一个水囊,两块铁牌,此外还有些毒蒺藜、断魂针等几样下三烂的暗器。

这时,远处又隐隐响起几声鸟鸣。罗子川眼珠一转,也吹了那只小哨两声,同样发出了鸟鸣声。罗子川将那个水囊和铁牌揣到怀中,又把陶似玉的钢刀捡起来,重递到她手中,道:"陶女侠,咱们走吧。"陶似玉接过刀来,插回鞘内,转头便走,不敢再看那两个马贼的尸首。罗子川想了想,从马贼的尸体上扯下半幅衣衫,又用匕首在那匹死马的背上割下两块肉来,包好,自言自语道:"吃了两天硬干粮,这回咱也开开荤。"

二人回到坡上,骑上马继续前行。这一路上,每隔半个时辰,北边总传来一两声鸟鸣,罗子川也依样施为,吹哨向前边的马贼回应。

这一走又是半天。陶似玉才知道这个死谷真是大得出奇,走过的都是片片草坪和沙地、水洼,没有任何标识之物,加上雾气沼沼,如果没有人带路,恐怕早就迷失了方向,难免会被困在这个可怕的地方。

当夜,二人在一片干燥的沙地过夜。罗子川找些干柴,在沙地上挖了个坑,生起火来。四周都是雾霭,烟火透不出去,自然也不怕被别的马贼看到。他将马肉串在树枝上,烤得烂熟,两人吃得很是香甜。陶似玉这一天一直赶路,很是疲惫,早早睡下,却没有再做和公子柳并马而行的旖旎美梦,反倒是梦中一直在和罗子川争吵斗嘴,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还愤懑不平,一直不愿搭理罗子川。

二人上马,循着马贼的哨声继续前行了一天,将近黄昏的时候,眼前浓雾骤然消散,地势变得起伏很大,不时出现巨石沟坳,不远处隐隐现出一座小小的山岭。接着听到前面的鸟鸣声很是绵密,此起彼伏,像是很多马贼会合到一起。罗子川听那鸟鸣声离得很近,不敢再回应,和陶似玉躲在一个坳里,将马拴好了,利用地势掩护,悄悄向那座小岭靠近。

走了不远,听到前面数声呼哨,传来一个声音:"就差祁老六和邓顺两个,还等不等?"另一个人道:"半个时辰前还听到他们吹哨子,肯定没什么事。老六那个家伙一身懒骨头,走起路来羊拉屎一样,拖拖拉拉,这会儿肯定又躺在什么地方歇脚呢,咱们不用等他们,先上山吧。要惹老大生了气,大伙儿都有得瞧了。"

罗子川和陶似玉暗中观瞧,只见山脚下正有十余名骑马的黑衣人。一人呼喝一声,当先上山,其余的人都列成长队纷纷随上。只听得密集的马蹄声响,这些人沿着一条小小的山路盘旋上山。向上仰望,那座小岭不高,岭头有几排黑黝黝的石堡,依稀透出灯光。

二人等了半晌,见那些黑衣人渐渐上了岭,隐隐听到数声吆喝,似乎已经和山上的人会合。罗子川对陶似玉说:"你在这里等候,我先上山去看一看。"陶似玉见分明是找到了马贼的巢穴,挂念公子柳和陶九公,心急如焚,哪里肯再等在这里?非要一并上山。罗子川无奈,只好答允,道:"敌众我寡,无论看到什么,你都千万不要出声,否则不但救不出你的郎君,恐怕咱们也得断送在这里。"陶似玉一口答应。

二人从山径上一路攀援,悄悄上山。爬了一个时辰,终于来到了山顶。顶上果然是十余间石堡,沿着地势,高低错落,大致形成了三排。最近的这几间都是火把和晃动的人影,显然是马贼巢穴的中心。二人不敢近前,绕到北面山背之处,见这里有两间石堡,石堡门前挂着一盏燃亮的灯笼,周围却是空无一人,静悄悄的没有声息。

这时候,天空一轮圆月,映着山顶景物,清晰可见。罗子川一拉陶似玉的袖子,俯低身子,悄悄来到这两间石堡的后面,见东边有一扇窗户,是用十余根木条钉成,很是简陋。罗子川探身从窗户向内观看,只见里面空无一人,伸手推窗,居然应手而开。当下二人蜷缩身子,悄悄进入房内。

透过小窗射进来的月光,看见房中甚是简陋,只有一张木床,墙角囤积了许多干草,显得非常凌乱,除此别无他物。罗子川低声道:"走吧,咱们到别处去看看。"

话音刚落,只听得门外响起轻轻的脚步声。罗子川道:"有人!"本要跳窗而出,但那脚步声来得很快,转瞬间已到了门外。当下无暇细想,一拉陶似玉,俯身钻入了床下。

二人在床下屏住呼吸,只能看到地面以上两尺的范围。只见门一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双乌缎短腰薄底快靴,靴子上边是一袭蓝袍的下摆。那人进来,吱呀一声关上房门,并推上了门闩。房中重又变得幽暗。

陶似玉吃了一惊,以为行踪已被敌人发觉,那人插门上闩,显然要瓮中捉鳖。侧头看罗子川时,只见他目不转睛望着外面,像只伏在草丛中准备捕捉猎物的豹子一般冷静沉稳,当下心中也有了些依靠,定了定神,也注目望去。只听哧啦一声,那人晃着了火折子,似乎将床头的油灯点着了,房中有了些昏黄的光。陶似玉看去,只见地上映着一个黑长的人影。

那人蹲下身来,将一只托盘放在地上。托盘内是一只青花瓷碗和两个小碟。托盘边上是一双白玉筷子和一只小勺。那人呆了片刻,将碟中的青菜豆腐一股脑儿都倒到青花瓷碗中的米饭中,没有动筷子和小勺,却用两根手指插到碗中搅拌了几下,随即趴在地上,像狗一样伸嘴到碗里,吧唧吧唧吃了起来。吃了几口,似乎还不尽兴,居然用手捞起饭菜往嘴里添。

那人歪侧着身对着床头,罗子川和陶似玉见不到他的面目,只见他穿一件暗蓝色的衣服,双腿跪在地上,几缕乌黑的头发垂在脸侧,荡来荡去。陶似玉心中起了怜悯之意,心想这人定是被马贼掳来关在这斗室之内,一直受苦挨饿,如此吃相,便如多日不曾进食一般。她想起公子柳,不知他是否也如此受苦,一时间心潮起伏。

这时,那人狼吞虎咽吃完了饭,用脚踢了踢墙角的干草,竟然和衣卧倒在草堆上,还伸手拉了一蓬草盖在身上。那人放松了身子,舒了一口长气,似乎很是惬意,接着伸出舌头,竟一根根舔起手指头来。他这一微微仰头,陶似玉看得分明,几乎惊呼出声。原来这个人面容苍白,略带憔悴,正是她苦苦寻觅的公子柳。

陶似玉万没想到会这么容易找到他,登时又是惊喜,又是心酸。惊喜的是公子柳还活着,心酸的是这帮马贼将他关在这种地方,吃的是猪狗食,睡的是干草堆,一定受尽了苦。她一阵激动,突然一矮身,从床下探身而出,眼中蕴满了泪花,颤声道:"柳郎,你……"

公子柳没料到床下有人,惊得跳了起来。他认出了陶似玉,本该兴奋,不知为何,目光中反而流露出恐惧的神色。接着,看见床下居然又钻出了一个人,公子柳更是面容惨白,嘴唇颤抖,突然伸足将地上碗碟扫到一旁,接着手忙脚乱将身上沾的草叶和干枝摘下来。

陶似玉低声道:"柳郎,你别怕,这位罗大哥是好人,是专门帮我来救你的。"公子柳看看陶似玉,又看看罗子川,浑身颤抖,似乎受了极大的惊吓,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陶似玉见他神色异常,上前一步,问道:"柳郎,你怎么啦?"

突然,公子柳向床头退后两步,袍袖一展,油灯的灯焰受到劲风一扑,登时熄灭。陶似玉见公子柳行事古怪,正惶惑间,突然身畔劲风飒然,似乎有人冲了过去,接着听到身后的罗子川闷哼一声,像是受了创痛。她大惊之下,下意识转过身来,突然胸口被什么东西戳中,全身一麻,大脑中嗡地一声,就此失去了知觉。

第十章吸血

再次醒来的时候,陶似玉看见窗外透进亮光,天色已经大亮。她和罗子川都躺在干草之上,罗子川身上捆满了横七竖八的绳索,双眼望着屋顶,似乎在沉思着什么。陶似玉自己身上没有绳索,但胸口膻中穴又痛又麻,浑身上下都酥麻无力,半分也动弹不得。

陶似玉斜着眼看了一眼罗子川,见他还是入神地看着屋顶,忙低声道:"喂!"罗子川侧头看了她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答话。

陶似玉道:"你哼什么?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在哼我?"

罗子川冷冷道:"你郎君把我捆得像个粽子一样,难道我还不能哼你一声?"

陶似玉突然想起昨夜的情形,惊道:"是公子柳?我们是来救他的,他怎么恩将仇报,倒过来袭击咱们?"

罗子川冷笑道:"嘿,你是他媳妇,你问我,我去问谁?"

陶似玉张大了嘴巴,半晌作声不得。罗子川继续望着屋顶入神,也不再说话。

陶似玉百思不得其解,愣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罗子川:"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什么都没想,反正现在想什么都没用。要杀要剐随便他,老子眉头也不会皱一下,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哦,哦,我似乎明白了。"罗子川说戏文一般,絮絮叨叨半晌,突然眼睛一亮,哦了两声,像是恍然大悟的样子。

"你明白什么了?"

罗子川道:"你的柳郎君分明和那帮马贼是一伙,还有--"他眉飞色舞说了一句,突然住口,拧起眉毛,嗔道,"咦,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上次若不是你惊动那两个马贼,我可能早就弄明白了;昨夜我本来也快要明白了,你偏要从床下钻出来。不过么,虽然好多事我还想不明白,但有一件事总算是想明白了。"

陶似玉撅起嘴唇,很是生气,但听到此处还是禁不住好奇,脱口问道:"哪一件事?"

"自从跟你在一起,我就开始一直倒霉。"

陶似玉呸了一声,道:"自从碰到你后,我更是倒霉。"

罗子川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为何要帮你,你这个人傻乎乎的,到处上当受骗,偏又刁蛮任性,不讲道理,脾气又坏,说翻脸就翻脸。唉,往日这个时辰,我正坐在得月楼的酒桌边,点一道西湖醋鱼,一道软炸松子鸡,吃着桂花酒,哼着小曲,该有多么惬意?眼下倒好,我也不知道转了哪根糊涂筋,非来到这么个鬼地方,帮你救什么公子柳。长这么大,头一回叫人捆得像只粽子一样,真是窝囊之极。"

陶似玉瞪眼道:"怎么就没捆住你的嘴?光会说别人,你自己的脾气就好么?有时油嘴滑舌,有时尖酸刻薄,别人做错一件事就抓住不放,唠叨个没完没了,亏了还是男子汉大丈夫,心胸狭窄,一点都不能容人。"

罗子川一歪脑袋,拉长声调道:"我陪你来,你却半个谢字也没有,居然还粗言冷语。莫不是我欠了你天大的人情,还是短过你五百两银子?"

陶似玉听他这句话说得不好听,却很是有理,一时间找不到话来应对,心中气苦,鼻子抽噎,眼泪淌了出来。

罗子川见她哭了,登时软下来,赶忙道:"别哭,别哭,我平生最见不得的就是女人流泪。行了,咱被关在这里,还吵个什么劲?我手脚都麻了,得赶紧想个法子,解开这绳子才行。"

陶似玉止住抽噎,道:"我的手脚比你还麻呢,现在一动都不能动。"

罗子川问:"他点了你哪个穴道?"

"好像是膻中穴。"

"好,我帮你解开穴道,你帮我解开绳子。"罗子川说罢,用力滚了两个滚,来到了陶似玉身畔。

陶似玉道:"你手脚被捆,怎么解我的穴道--哎呀!"原来,罗子川又尽力滚了一圈,竟翻到了陶似玉身上。

陶似玉只觉得胸脯骤然被罗子川沉甸甸的脑袋压住,羞得面红耳赤,一颗心险些从腔子里跳出来,惶急道:"你……你做什么?"

罗子川的脸触到两团软绵绵的东西,鼻中闻到脂粉香气,知道不妥,使劲想把头抬起来,这一下陶似玉更觉受压,很是难堪,牙咬住下唇,眼泪花在眼眶中打转,俏脸涨得绯红。

罗子川折腾半天,好不容易才挣扎着抬起下颌,对着陶似玉尴尬一笑,道:"多有得罪,对不住。"嘴巴一翻,齿间竟然现出一根细细的尖枝。

罗子川嘟起嘴唇,像鼓起一朵长长的小喇叭花,向陶似玉胸中间凑去。陶似玉红脸登时又吓得发白,颤声道:"你想……不要……"只觉得胸口一疼,骤然血脉流通,手脚登时恢复自如。她伸手啪地打了罗子川一记耳光,接着手忙脚乱连推带踢,将罗子川的身子推了开去。

罗子川手脚不能动弹,翻倒在地,脸埋在草堆里,苦笑道:"狗咬吕洞宾,这个巴掌挨得忒也冤枉。"

陶似玉翻身坐起,双臂交叉护住胸口,低声喝道:"无耻!下流!"

罗子川含混应道:"好,我无耻,我下流。姑奶奶,赶紧解绳子吧。"

陶似玉心中有气,但也恐怕马贼进来,当下恨恨走到罗子川身后,又伸脚在他屁股上狠踢一下,才开始给他解绳索。那绳索捆得很是结实,陶似玉费了半天工夫,终于解开。

罗子川活动活动手臂腿脚,喃喃道:"真是倒霉,好心当成驴肝肺。"见陶似玉又瞪起眼睛,忙转了话头,"此处不宜久留,咱们赶紧撒丫子吧。"

二人重又从窗户爬出石堡。这时候外面虽然已经天亮,但天空阴云四合,雷声隐隐,竟是山雨欲来,黑云压城的架势。两人隐在墙根之下,听到不远处的另一间石堡中隐隐有说话声。罗子川凝神思忖片刻,对陶似玉道:"你在此稍等,我过去看一看。"陶似玉的心中都是疑团,更惑于昨夜公子柳的古怪行径,一直郁闷,当即摇头道:"不成,我也要去。"

罗子川皱眉道:"我的姑奶奶,你就别再添乱了。"陶似玉一声不吭,只是摇头。罗子川赌气道:"好,你若非去不可也行。但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你如果再发声惊动了马贼,可别怪我不客气,我立马一个人走,再也不管你了。"陶似玉道:"好吧,谁要你管?"

两人悄悄来到那座石堡的后边,悄悄探身,从木栅窗向内望去,只见这间屋子倒甚是宽敞,约有三丈见方,屋内靠北墙有一个高高的石台。屋内只有两个人,一人背对窗子,坐在高台上的一把太师椅中。一个黑衣人垂手侍立,低着头,正对着窗子。坐着的那人看不到面目,却是一头乌发,一身蓝衫,左手托着一只琉璃樽,樽中是血红的葡萄美酒。他轻轻摇动着琉璃樽,意态甚是悠闲。站着的那黑衣人却是一脸惊慌之色,身子微微发颤,额头上满是豆粒大的汗珠。

那蓝衫人轻声道:"这么说,你们一路都很警觉,绝对没有人跟踪前来,对么?"

他的声音很是温和,带有一种特别的磁性。陶似玉听得分明,知道这人正是公子柳。她身子微微一欠,罗子川迅速用手拽住了她的衣襟,给了她一个严厉的眼神。陶似玉不敢再动,凝神向里仔细观瞧。

黑衣人道:"依盟主的吩咐,属下等一路小心,只用鸟鸣之声相互联络,根本不会有人跟来,这一点请盟主放心。"

公子柳点点头:"你说邓顺和祁老六一直和你们保持联络,但现在已过了一整夜,他们二人为何还没赶来?"那黑衣人躬身行礼道:"祁老六生性懒散,想是睡过了头,应该快到了。"公子柳微笑道:"睡过了头?恐怕是睡死了吧。"那黑衣人低头不敢说话,汗珠一颗颗滚落下来。

"你派了三路人马,追赶陶九公,到现在连个人影都没见到,这该作何解释?"

那黑衣人道:"属下也觉得甚是奇怪,一路追来,先后遇到了陶九公的两拨手下拦阻,先是两女,后是两男,居然都是一流好手,弟兄们虽然将他们打发掉了,可是也被拖延了半个多时辰,因此没有发现陶九公的踪迹。不过,死谷这么大,那陶九公孤身一人,谅他也逃不到哪里去。"

"孤身一人?"公子柳冷笑一声,"据我所知,孙城他们本来已经截住陶九公了,但和陶九公在一起的还有个尼姑,救着陶九公去了北边。她手中的毒针极其厉害,先后有七八位弟兄都受了伤。"

那黑衣人脸上变色,道:"尼姑?属下只知道陶九公他们一行五人逃进了死谷,咱们料理了四个,自然只剩陶九公一人了,怎么又多出来个尼姑?属下失察,该死,该死。"

公子柳道:"这件事且放在一旁不论,我再问你,我筹划在大婚之夜发难,本来是绝密之事,若无人通风报信,陶九公如何知悉?陶九公连夜脱逃,跑到哪里不好,为何偏撞到咱们的老巢里来?那死谷中地形复杂,陶九公竟一路顺风顺水,径直跑到石堡岭,若无人带路,他如何能认识路径?这还不算,咱们进入死谷,后边居然还有尾巴跟了上来,这是何故?"

黑衣人道:"尾巴?什么尾巴?"

公子柳微笑,道:"昨夜在我的房里,来了两位不速之客,一男一女。你可知道他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那黑衣人大惊失色,登时张口结舌:"怎么会……属下不知……委实不知……"公子柳一挥手,叮的一声,将一件东西抛到地上:"你不知道,我却知道。我从那个男人的胸前,发现了这个东西。"那黑衣人俯身捡起,定睛一看,失声叫道:"是祁老六的哨子!"

公子柳冷笑一声:"这还不算,你可知道这两人都是什么样的人么?"

那黑衣人吓得扑通跪倒,连连磕头,不敢说话。公子柳自问自答道:"我告诉你吧。那个女的,是陶九公的女儿,我的新婚妻子,在大婚之夜我命你掳她一起前来,你却失了手;那个男的,却是黑道上最惧怕的人物。"他停顿了一下,又缓缓补充了一句,"他姓罗,罗紫衣的罗。"

"紫衣鹰捕?罗紫衣?"黑衣人的脸色倏变,黑油油的脸竟有些苍白。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罗紫衣,但他用的确实是鹰爪门的武功,而且甚是高明。他身体疲惫不堪,但出手依旧很快,我虽然攻其不备,还是用了六招才制服了他。"

罗子川见这道石门绝非人力所能开启,只得转身退了出来。他看了看阿难,又看看迦叶,心想:阿难身上的机关开启了洞口,那开启这道石门的机关说不定就在迦叶身上。他一念及此,便将注意力全都放在了迦叶身上。他先察看了迦叶脚下的基座,并没有发现石条,然后从头到脚端详了石像一番,突然注意到了石像手中托的石钵。他跃到基座上,探头向石钵中一望,里面空无一物。罗子川甚是失望,伸手在石钵敲了一击,却听到“当”的一声,石钵竟发出了金石之音。

一个石像怎会托着一个铁钵?罗子川心中一动,用手抱住钵缘,用力想搬起来,却搬不动分毫,但感觉钵身微微晃动,似乎能够转动。罗子川用力一旋;那钵果然应手而动,只听到洞内响起“咚咚”的声响,石门竟缓缓开启,没入了石壁之内,露出了一个黑幽幽的洞窟。

罗子川松了一口气,自夸道:“兄弟,真是太聪明啦。”捡起火把,俯身走进洞窟,走了几步,眼前出现了台阶。罗子川沿台阶曲折向下,鼻中闻到潮湿浑浊的气息,不多时,眼前豁然开朗,竟到了一个极开阔的地方:有二十余只紫色的樟木箱子,整整齐齐排放在中央。周遭有数根木杆,杆上分别绑着一束木条,木条的顶端都有些黝黑,像是曾点燃过的火把。

罗子川将杆上的火把依次点燃,洞中登时一片明亮。他走到箱子中间,见这些箱子都未上锁,当下将箱盖全都掀开,眼前登时金光耀眼,竟全都是金银珠宝,在火光照耀之下,流光溢彩,令人怦然心动。

罗子川伸手到一只箱中,胡乱抓了两把,就着灯光看了看,点点头,又随手抛下,喃喃自语道:“行啦,足够赎回那个臭丫头了。”

他拍拍双手,刚要转身,突然后面不远处传来一声轻笑。那笑声在这黑窟中骤然响起,显得甚是突兀和阴森。

第十八章 苦斗

在他身后洞内的石阶上,缓步走下来一个人。这人宽袍缓带,举止风雅,不是公子柳是谁?罗子川脸色一沉,道:“你来得正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公子柳又轻笑一声,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把女人称作货的。不过说得很对,女人本来就不是人,是货,而且是不折不扣的贱货。”

罗子川拂拂袖子,冷笑一声,说道:“有些男人,其实比贱货还要下贱一百倍的。”公子柳停住脚步,脸上居然露出了好奇的神色:“什么样的男人?”

“自然是那种放着好好的人不做,偏偏愿意去做狗的男人。”

公子柳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连连点头,赞许道:“不错,你说得很有道理。不过,做穷困潦倒的人,受饥寒之苦,还不如做一条富贵人家的狗。“他看了看地上的箱子,脸上露出了愉快的表情,“陶九公真是富可敌国,竟积攒了这么多的财宝,真是生财有道,不愧号称滇南金王。我一直怀疑他将财宝藏在石宝山中,可是先后来了数次,却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还是你聪明,居然一下子就找到了。佩服,佩服。可惜我忘了把葡萄美酒带在身边,否则,看到这么多的珍奇之物,应该好好喝一杯的。古人以诗佐酒,以景入酒,其实没有什么比这些无价之宝更能让人心旷神怡的了。”

罗子川见他独自一人,没有依约带陶似玉前来,皱眉道:“别说废话!这些东西都在了,她在哪里?”

公子柳道:“做生意讲究诚信为本,童叟无欺。人,我自然也带来了。”说罢,手用力一勒,原来他手掌中还握着一根伸到洞外的绳子,只见洞口外跌跌撞撞进来一人,身上捆着横七竖八的绳索,面容憔悴,杏眼含泪,正是陶似玉。

罗子川看到陶似玉,登时放下心来,苦笑道:“又被捆起来啦。这是第几遭了?我只知道有人喜欢扮鬼扮狗,原来还有人喜欢扮粽子。”

陶似玉抿抿嘴唇,没有还嘴,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罗子川摆手道:“别哭,别哭。我这就给你解开。”对公子柳道,“这个人我带走,你过来取你的银子吧。”说罢捋捋袖子,掸掸袍子,又摊开双手示意,道,“你看好了,我可没从箱子里取一文钱。”

罗子川开步就要上前。公子柳伸出一只手,叫道:“且慢!”

罗子川瞪眼道:“怎么?要反悔么?”

公子柳目不转睛看着罗子川,眼睛中露出了奇怪的神色,道:这个女人有什么好?你居然会为了她放弃这么多价值连城的财富?”

罗子川笑了,就像春风吹开了花朵:“这些东西在你眼里是至宝,在我心中却什么都不是。从前,我也曾经认为它们是世上最宝贵的东西,但是后来我知道自己错了。”

公子柳微皱双眉,道:“我不明白。”

罗子川的嘴角露出了轻蔑的微笑,道:“这其中的道理,你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公子柳一愕,停了一会儿,突然说了一句话:“但有一个道理我是明白的,我也希望你能明白。”

罗子川皱起眉头,道:“什么道理?”公子柳道:“三从四德的道理。”

罗子川还是不明白,又问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个女人你是不能带走的。”

罗子川的声音陡然提高,叫道:“为什么?”公子柳淡淡道:“因为她是我的媳妇。她嫁给了我,生是柳家的人,死是我柳家的鬼。你和她是什么关系?凭什么带走她?还有,这洞中的宝藏,是我岳丈的遗物,自然由我夫妇承继。现在这洞窟之中,只有一个不相干的外人,那就是你。”

罗子川气极,却一时说不出话来。陶似玉瞪着公子柳那张讨厌之极的脸,突然向他啐了一口,骂道:“你去死吧!”

公子柳伸袖拭拭脸上的唾沫,竟丝毫不动怒,道:“我就算死,也要你陪着我。夫死妇殉,正是礼之大节。”

罗子川瞪眼看了公子柳半晌,突然神情放松下来,嘴角又露出微笑。他抬脚一踢,一撩袍子的下摆,竟悠闲地坐到箱子上。他整整头巾,理理鬓角,像是坐在自己的房中,要慵懒地歇息一番的架势。

公子柳愣了片刻,反倒狐疑起来,问道:“你要做什么?”

罗子川道:“不做什么,这些年我漂泊四方,多么精明狡诈的生意人都见识过。却从没见过你这样毫无诚信、出尔反尔的人。买卖不成仁义在,你不肯换,那也由得你,这桩买卖就算黄了。银子归我,人还归你。”

这一路看来,罗子川真是大开眼界。这窟中石像,真是神态各异,相映成趣。有的静坐,有的站立;有的托塔,有的举钵;有的骑象,有的乘狮。从面相上看,有的恐惧、有的平和;有的慈悲,有的哀伤:有的痛苦,有的狂喜。待看到西首第九尊石像的时候终于见到一位微笑的和尚。这位和尚倒是一副春风得意的架势,正襟危坐,眉目舒展,笑容可掬。罗子川回嗔作喜,长舒了一口气,也将笑眯眯的一张脸凑到石像的跟前,道:“好家伙,原来你躲在这里,真是让我好找。”

他低头用火把照耀,欲找有什么机关,却见那石像座前有一块牌位,上书“开心罗汉戍博迦”几个字。罗子川心中失望,皱眉道:“你不是迦叶么?那你笑些什么?”

这时候,看门的那个小沙弥合十道:“施主,这位罗汉确实不是迦叶尊者,是戍博迦罗汉。他原是舍卫城的乞丐,被阉割至宫中为奴,后为佛祖收留为弟子,修成阿罗汉果,被称为‘开心罗汉’。”

“阉割?”罗子川露出惊异的神色,道,“那便是宦官了吧。好家伙,这样子居然也修成了正果,真是了不起。”沙弥见他一副文雅的相貌,却出言无状,似乎不是什么虔诚居士,微微一愕,但还是恭恭敬敬答道:“佛法无边,普度众生。”

罗子川又端详了一番石像的神态,啧啧赞叹,转身离开,嘴里却小声咕哝了一句:“开心罗汉……开心罗汉……割了那劳什子,便能如此开心么?”这时候,山腰处响起几声更柝之声,已是天交四鼓。罗子川心中渐渐惶急,拿着火把,走马观花看了一遭剩余的石像,感觉都是触目生厌,再无面善之人,喃喃道:“就这么几位么?都是些没用的。迦叶、阿难,你们到底躲在哪里?”

这时,那小沙弥凑上前问道:“施主是要找迦叶、阿难二位尊者么?小僧知道。”罗子川大喜,回身一把攥住那小沙弥的手腕,叫道:“你快说,在哪里?”那小沙弥觉得手腕像加了铁箍一般,疼痛难忍,啊地叫出声来。罗子川慌忙松开手指,道:“兄弟,对不住。”。

那小沙弥抚了几下手腕,却拧起眉毛,道:“施主,你到底是什么样人?找二位尊者的像做什么?”他见罗子川手中没有檀香、蜡烛,在佛像前口出不逊,适才捏疼自己的手腕,显然又不敬佛家弟子,怕他要做什么不利于佛像的勾当,当下生了骇惕之心。

罗子川道:“兄弟,你还要着急,阿难 我对迦叶、阿难尊者心生向住已入,食不甘味,寐不安枕,赶到这里就是要见他们一面,今日天色已晚,我只要见他二位一面,回去方能睡个安生觉。还请小兄弟……小师傅成全。”

那小沙弥听他说话不着边际,心中更添疑虑,不禁沉吟不语,思忖如何应对。罗子川见他神色踌躇,也起了疑心,斜眼看着他道:“小师父,你快说吧,可不要骗我。”那小沙弥支吾道:“施主,那个石窟距此甚远,明日再去不迟。”罗子川气急反笑,道:“小师傅,你说笑话么,我今日见不到迦叶和阿难,决不会走的。“小沙弥搔搔光头,道:

这个……那个石窟……就在……就在……”罗子川突然伸出一根手指,直直点在他的鼻子前,喝道:“你们出家人有句话,叫做不打诳语。你说了谎话,就是打了诳语,就是犯了戒,肯定会有——”他也不知道和尚打了诳语该受什么处罚,一着急,说了一句,“总之,你就做不成和尚了。”

后面的话小沙弥也没有琢磨,但前面一句“不打诳语”却是误打误撞,正中要害。小沙弥无奈,只得说了实话:“就在后山的释迦牟尼佛窟之中。”

罗子川一歪脑袋,叫道:“你这不是打诳语么?释迦牟尼佛窟么,自然塑的是释迦牟尼的石像,迦叶和阿难跑到那里做什么?小师傅,我可不傻,你要骗我没那么容易。”

小沙弥皱眉苦笑道:“施主对我佛门之事似乎全然不知。迦叶尊者和阿难尊者是我佛如来的两位、大弟子,自然侍奉在佛祖的左右。”

罗子川恍然大悟,击掌道:不错,不错。小师傅,看来你没有打诳语,那就还老老实实做你的和尚吧。多谢,在下告辞了。

那小沙弥目送他转身离开,心中忐忑不安,不知是忧是惧,合十道:“阿弥陀佛。”

后山半腰处的释迦牟尼佛窟,是石宝山最北的一个石窟,因地势甚偏,又位于山壁陡峭之处,故此人迹罕至。罗子川持着火把,施展轻身功夫,不多时已跃到了石窟洞口。

这个石窟口不大,但窟内甚深。罗子川走了十余步,才走到石窟的尽头,只见石壁前供奉着三座石像。中央是佛祖释迦牟尼,端坐莲花台上,宝相庄严。左右各有一尊侍立的石像,左边的是一个瘦削的和尚,他左掌竖在胸前,右掌横托着一个小小的石钵,一身破衲,瘦骨嶙峋,慈眉善目,面露微笑:右边的是一个俊秀的和尚,容貌端正,面如满月,眉目清秀,身上的衲衣也甚是齐整。他束手侍立,微低着头,一副正在沉思的模样。这两尊石像,都雕刻得惟妙惟肖,甚是生动。

罗子川照照石像脚下的牌位,看清了上边的字迹,登时长出了一口气。左边的石像,正是迦叶尊者;右边的石像,是阿难尊者。

他举着火把,围着迦叶的石像转了一遭,却没有任何发现。这尊石像是以整块石头雕刻而成,并无任何接缝处,身子与基座也是一体。他又转到阿难的像前,也是如此,似乎没有任何机关。

罗子川皱眉思忖半晌,又仔细察看两尊佛像,见像身和基座都很干净,但阿难的两脚之间微微有些不易察觉的浮尘,不禁心中一动。他跳到基座上,俯身将浮尘吹去,发现阿难双脚之间有一个石条,用指轻轻敲击,似乎中空,当下运起内力,用劲一按,那石条陡然下陷数寸,只听得轧轧声响起,释迦牟尼佛像后的石壁上,竟裂开了一个洞口。

罗子川大喜过望,跃下基座,冲到了那洞口前。那个洞口只有半人多高,须弯腰才能进。罗子川低首钻进,刚走了数步,前面却出现了一道石门。那石门光洁平整,牢牢嵌入到两边石壁之内,上边没有任何着力处,也没有把手、暗锁、门环之类的东西。罗子川叩叩石门,声音甚是沉闷,显然厚重之极,他用劲一推,石门竟纹丝不动。

黑衣人松了口气,喜道:"盟主英明果断,咱们杀了这个鹰爪孙,绝了后患,也算有惊无险。"

公子柳讥诮地笑笑:"如此简单么?罗紫衣现今的官衔是云南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是滇南诸府捕快的总头。杀了他,恐怕就会惊动刑部。如今既然他都到了,那云南、大理、楚雄诸府的千余名捕快,恐怕也离此不远了。这里是咱们的秘密总舵,看来这次已经被官府发现。咱们精心运筹的黑龙盟大业,很有可能要功亏一篑,遭遇灭顶之灾。"

窗外的陶似玉也吃了一惊,转头看向罗子川。她怎么也不相信这么个顽劣的浪子竟会是官府的捕头,但想起他在路上的一举一动,却又显然像极了一个经验老到的捕快。可同时又想起他在大理城中偷珠宝、秋水庄中骗吃喝等诸般经历,哪里像是个掌管法令的公门捕快的行径?她想起罗子川行起事来灵动机变,下起棋来却拘泥迂腐;有时见他诸事满不在乎,有时又见他敏感多思。陶似玉越想越觉得迷惑,心中纳闷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罗子川察觉到她的目光,做个歪嘴的鬼脸,又目不转睛看着屋内。

屋内,公子柳仰脖喝了一口葡萄酒,缓缓道:"陶九公是滇南金王,富可敌国,咱们黑龙盟人才济济,若拥有他的财力,如虎添翼,不出三年五载,必将一飞冲天。我定的这个联姻计划,运筹一年,本来天衣无缝,可是却出了这么多纰漏,只能说明一点,便是咱们黑龙盟中必然有人和陶九公勾结,和官府勾结。"他停了一下,目光犀利地盯着那黑衣人,又道,"这个计划很是隐秘,知道内情的,只有我的二位心腹,一个是你孙不才,一个是慕容秋水。孙不才,你有什么话说?"

孙不才一咬牙,道:"盟主恕罪。属下对盟主忠心耿耿,对盟中大业呕心沥血,绝无二心。属下对天发誓,绝无勾结官府之事,如有半句假话,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不是你,那会是谁?"

"属下虽不敢妄加揣测,但总觉得有一个人很有嫌疑。"

"哪一个?"

"慕容秋水。他知道内情,又是负责断后的,纵然弟兄们留下踪迹,他也应予以消除掩饰。再说,他的剑法通神,便是十七八个捕快一起来,也绝过不了他那一关。"

这时候,外边一道闪电滑过天际,接着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公子柳杯子停在半空,不再说话。过了半晌,他轻笑了两声,道:"那引来捕快的祁老六终归是你手下的人吧。你自己犯了错,还敢嫁祸给我慕容兄弟?这个计划筹划良久,耗费了我数载心血,眼下即将大功告成,却因你的失误,险些功亏一篑。你说,依咱们的帮规,我该如何处罚你?"

他的语调越来越温和,但那孙不才却越来越恐怖,一咬牙关,拔出了腰刀,横在颈中,用力抹去。不料一道光影一闪,公子柳的手中飞出一个东西,正是琉璃樽的一只尖角,孙不才身子一震,登时不能动弹。虽然他的刀势被阻,但脖子的皮肉还是被利刃所伤,淌出血来。

公子柳缓步走下高台,踱到孙不才的面前,用一种奇怪的腔调低声道:"你想自杀?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你一身腱子肉,我会好好享用的。"

孙不才露出凄绝的神色,突然惊恐万分地大叫:"不要……不要吃我--"公子柳闪电般出手,点了他的哑穴,慢慢将头凑上前去,毒蛇吐信一般,伸出长长的舌头,竟然去舔他脖子上流淌的鲜血。

窗外的陶似玉看到如此可怖的情景,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能把持得住,不禁又惊叫了一声:"啊!"

公子柳倏地转头。这时候,天空中又亮起一道闪电,正映照在他那张惨白的脸上,只见他嘴角露出了狰狞的神色,牙齿和唇间全是鲜血,宛若地狱中钻出的嗜血魔鬼一般,说不尽的阴森恐怖!

陶似玉转身就跑,可是她惊恐之下,腿脚发软,被一块突兀的石头绊了一跤。好不容易才爬起身来,身畔却不见了罗子川。她无暇多想,慌不择路,在嶙峋的山石间狂奔,不料才奔出数丈,前面是一个陡峭的斜坡,陶似玉收势不及,一脚踩空,惊呼声中,身子骨碌碌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不知滚了多少回,她才跌入一片茂密的草丛之间。她摔得晕头转向,半天爬不起来,浑身的骨头散了架一样,好不容易抬起上半身,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磁性的声音:"没想到又是你,真是姻缘天定,想躲都躲不开。"

第十一章 黄雀

石堡的厅堂之内,点起几根火把,照耀得屋内一片明亮。

高台的太师椅上正襟危坐的,是滇南武林领袖公子柳。高台的地上歪坐着的,是又被点了穴道的陶似玉。屋内的中央是长剑悬腰,白衣胜雪的慕容秋水,他身后是十余名身穿黑衣的汉子。墙脚处,孙不才脸色灰败,闭目委顿于地,已经死了。

公子柳满面春风,微笑道:“慕容兄弟,辛苦了。诸位兄弟辛苦。”

慕容秋水抱抱拳,道:“盟主客气了,本是属下分内之事,何来辛苦二字?“话虽客气,但语调却是淡淡的,似乎还有双关的含意。他语音刚落,背后的一个虬髯汉子也躬身道:“弟兄们只不过出出力、跑跑腿而已,盟主运筹帷幄,才是真正的辛苦。”其余黑衣人却都不再说话。

慕容秋水看看墙角的孙不才,道:“盟主,这……”

公子柳道:“孙不才引狼入室,犯了帮规,误了我的大事,死有余辜。慕容兄弟。以后你肩上的担子可就更重啦。”

慕容秋水不动声色,未置可否。公子柳侧头看了一眼陶似玉,轻笑一声,道:“你们怎么不问候一声盟主夫人?”

陶似玉的眼睛一直看着别处,不敢再看公子柳一眼,但听了这话,身上还是起了些寒栗,感觉像吃了只苍蝇一样恶心,转头啐了一口:“呸!”

“你是大家闺秀,自然要端庄娴雅,温良贤淑,口出不逊成什么体统?我柳家为滇南大户,家规甚严,今后你须三从四德,孝悌奉亲,否则可要家法伺候。”公子柳微笑道,“在大婚之夜你逃过一劫,如今却又自投罗网送上门来,看来咱们是前世的夙缘,今生的冤家。”

陶似玉恨恨道:“我以为你被马贼捉走了,急得火烧眉毛,才巴巴地跑到这个鬼地方来救你。没想到,你才是这帮马贼的老大。”

公子柳微微摇头,道:“我不是老大,这帮人也不是马贼。这几位都是有来头的人物,有点苍剑客、少林弟子、龙门镖师、太行刀客,哪一个人的名字都如雷贯耳。你一定听说过英雄会,而我是英雄会的盟主。你一定没听说过黑龙盟,其实英雄会就是黑龙盟。”

陶似玉吃了一惊。这黑龙盟是近一年来黑道上新崛起的秘密组织,无恶不作,手段阴毒狠辣,在江湖中臭名昭着,但却令人闻风丧胆。陶似玉万没想到,黑龙盟竟是武林中号称侠义道的英雄会。

公子柳稍稍停顿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丝讥诮的笑纹,又道:“这个英雄会,担负铲奸除恶的道义,还要管些剿除马贼、盐贼的闲事,本来没有什么好处。但是,你若借英雄会的名头,倒过来像马贼一样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你便知道英雄会的好处了。”

慕容秋水突然插话道:“这是我们的大秘密,盟主如何口无遮拦,向外人和盘托出?”

公子柳道:“秘密?咱们还有秘密么?你本来是快剑段飞,却一而再,再而三向外人展示你平生最为得意的那招‘霹雳一剑、绝命一杀’,难道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黑道第一剑客慕容秋水么?你还称我盟主,嘿,我是武林正道的盟主。什么时候成了你们黑道的盟主?”

慕容秋水一愕,说不出话来。公子柳环视了众人一眼,道:“和这个女人一起来的,还有个男人。郡人姓罗,如果不出我的推测,他便是官府名捕罗紫衣。我昨天已经捉住了他,如今他又变得踪影皆无。有谁能告诉我,这罗紫衣会跑到哪里去?”

那个虬髯汉子躬身道:“盟主息怒,这岭上只有九间石堡,弟兄们都找遍了,没有发现其他人的踪影。”

公子柳温言道:“罗紫衣既然能跟踪到这里,有藏身之处也就不足为奇了。先开,你有没有想过,你身边的人都可靠么?这次行动非常隐秘,大伙儿都蒙着面,我叮嘱过你,你该知道如何核实他们的身份吧?”

“盟主,我也想到了此节,已把所有的弟兄都集中在堡前,逐个查询过了,都有铁牌。”说罢,从袖中取出一捆铁牌,上前几步,恭敬递上,道“全都在这里,请盟主过目。”

公子柳欠身接过铁牌,手指飞快翻转,看骨牌一般,逐一凝神观瞧,突然将其中一块铁牌抛出来,道:“就是他。”

那虬髯汉子接过牌子端详,迟疑道:“这……”

公子柳道:“这块牌子是祁老六的。祁老六人还没到,怎么牌子会先到了?”那虬髯汉子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叫道:“好小子,竟差点儿骗过了我。”拔出腰刀,转身冲了出去。

公子柳摇摇头,叹道:“已经晚啦。”

果然过不多时,那虬髯汉子又冲了进来,道:“启禀盟主,已经不见了。恐怕这家伙已逃匿进了死谷北面的迷魂荡里,请盟主恕罪。只要弟兄们全力寻找,不信他还能地遁。”

“不用找了。进了死谷,陶九公都如泥牛入海一般踪迹皆无,何况这位机敏警觉的紫衣捕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公子柳自嘲地笑笑,道,“这个计划我本自以为高明,如今已近平儿戏。嘿,人们都说我公子柳是天外神龙,如此看来,只不过是个小小的螳螂罢了。”

众人都不明所以,甚是迷惑。

公子柳靠在椅上,仰脖将杯中的半杯葡萄酒饮下,又端起酒壶斟了一杯。他扫视了众人一眼,微笑道:“有一个故事,你们大伙儿没有听过吗?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螳螂伏身在树枝上,盯住蝉,等待时机,准备出击;可它没有想到自己的身后还有一只黄雀,也在全神贯注盯着它;而黄雀呢,一心要捉螳螂,没想到身后猎人的弹弓也瞄准了它。这个故事里,最可怕的是谁?你们一定会说是猎人。错了,最可怕的其实是那只黄雀。”

众人都面面相觑,不知公子柳的意思。公子柳又道:“这只黄雀非同一般,它一直想吃掉螳螂,却假装螳螂的同伙,麻痹螳螂,等待时机;同时,它和蝉互相串通,以蝉做饵,诱使螳螂入彀,它却环伺在后,伺机出手。这还不算,为保万无一失,它居然还联络猎人,一同来对付螳螂。你们说,这样的黄雀可怕不可怕?”

屋内鸦雀无声,静得掉个绣花针都能听到。

公子柳微微一笑:“这个局中,陶九公是蝉,我是螳螂,罗紫衣是猎人,这都明明白白。但是,那只莫测高深的黄雀究竟是谁?”

众人都说不出话来。公子柳的目光环视一圈,最后停在慕容秋水脸上,温言问了一句:“慕容兄弟,你心细如发,料事如神,想必已经知道了,可以告诉我么?

慕容秋水脸颊上的肉微一抽搐,强作镇定,道:“我不明白盟主的话是什么意思。”

公子柳缓缓坐到椅子上,伸手端起桌上那杯血红的葡萄酒,轻轻呷了一口,脸上显出满意的神色。他看了一眼慕容秋水,转了话题:“慕容兄弟,你送给我的这瓶葡萄酒,味道真是不错。你还记得么?咱们当年在九宫山赏月的时候,喝的就是这种酒。那时候我还给你说过一句话,你忘了没有?”

慕容秋水点点头,眼睛看向别处,低声说道:“今夕同品美酒,他朝共享富贵。”

“不错。”公子柳点点头,又慢慢鼓了两下掌。这两掌一前一后,相隔得很远,但很是清脆,显得有些干巴突兀。他嘴角泛起一丝微笑,道:“现在美酒还在,你愿意上来喝一杯么?”

慕容秋水面容僵硬,嘴唇紧绷,身子如标枪般挺直,没有说话。

公子柳拍拍紫檀椅圆润的扶手:“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韬光养晦,虽然屈服在我手下,却无时无刻不积蓄力量,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坐上这个位子。你甚至还处心积虑,收买了我手下的许多心腹。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现在你身后这十四个人中,已经有十三个改投到了你的门下。”

白光一闪,慕容秋水身畔那个虬髯汉子惨叫一声,咽喉鲜血迸出,翻身跌倒。

他的刀才拔出鞘两寸,已经被慕容秋水的长剑刺入咽喉。慕容秋水一抖剑身,将带血的剑尖遥指着公子柳,脸上像喝了酒_般红,眼神露出了兴奋的光焰,蓦地喝道:“不错{柳先开是你的堂弟,我便是给他再多的金银珠宝,他也是一条喂不熟的狼崽子。姓柳的,我忍了五年,受够了!这些兄弟们也全都受够了,你这个变态的王八蛋!”

他急促而又大声说道:“你当我不知道么?你在吃饭睡觉的时候不敢见人,是因:为你喜欢像狗一样爬在地上吃,像畜生一样钻到烂草堆中睡!你表面是江湖上最有名望的盟主,被武林同道誉为天外神龙。可是背地里呢?什么天外神龙?其实就是一条躲在阴暗潮湿的洞穴中的白花蛇!”

旁边一个瘦小枯干、颌下一蓬乱须的老者,突然用干涩的尖嗓大声道:“还有一个天大的秘密,大伙儿不知道吧。他……他还吃人!上次在山西,王海和刘老五失了手,他说执行帮规,将二位兄弟灭了口。可是,你们谁见过他们的尸首?就是……就是被这个魔鬼切成一段段给吃啦!”,那汉子一边说,脸上露出了恐怖的神色,声音颤动,牙齿不住打架。

其他的人都退后一步,脸上变了颜色。愣了片刻,有人问道:“你怎么知道?”

“事有凑巧,那天半夜我路过他的窗外,无意中从窗缝窥到他正在偷偷啃食一只手掌。我看得分明,那手掌的拇指上还戴着一枚铜扳指儿,不是王海兄弟是谁?”

一个汉子丢下手中的钢刀,冲到角落,开始呕吐。

公子柳擎着葡萄酒,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大理石雕像。适才慕容秋水杀了他的心腹堂弟,他仿佛没有看到;慕容秋水恶言辱骂,揭露他的隐私,他也如同没有听到,神态依旧悠闲从容,眼睛望着酒樽,端详着酒的成色,仿佛世间只剩下了这杯葡萄美酒。

众人不再说话,都拔出刀剑来,缓缓退了两步,盯着公子柳,目光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慕容秋水道:“大伙儿不要害怕。你们想一想,姓柳的一向自高自傲,咱们这么骂他,他为什么还一动不动?”他大笑数声,又道,“那是因为他喝了下过毒的葡萄酒,动都动不了啦!”

此言一出,众人都松了口气。公子柳的脸色发白,端着杯的手也开始微微颤动,身子一软,终于瘫在椅上,宛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叹道:“慕容秋水,我待你如同亲兄弟一般,你竟在送给我的酒中下毒,你……你为什么要如此对我?”

慕容秋水冷笑一声:“亲兄弟?好个亲兄弟l孙不才也曾是你的好兄弟,如今呢?已经变成了屈魂冤鬼!”

公子柳默然片刻,道:“慕容兄弟,我早知你天生高傲,非甘居人下之辈,你自负快剑天下第一,智谋也媲美管仲诸葛。所以,你认为我的武功不及你,智谋也不及你,却偏偏骑在了你头上,这是你愤愤不平之处,也是你背叛我的主因。关玉楼,你们几位是不是也这样认为?”他的目光扫向慕容秋水身后的诸人。

一个脸上带刀疤的汉子大声道:“不错。慕容兄弟剑法通神那是不消说了,论起文韬武略,英武机敏,哪一点会输给你?凭什么在你手下卑躬屈膝?更难得的是,慕容兄弟为人谦而不骄,凡事体恤弟兄们。你却喜怒无常,阴鸷多疑,对弟兄们从无抚慰之意、谦让之怀。还有,慕容兄弟处处护佑兄弟,凡事锐身自任,勇于担责。而你呢,弟兄们但凡微有过失,你总是粗言詈骂,动辄刀剑相加,不容悔过。弟兄们跟着你,战战兢兢,朝不保夕,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把命断送在你手中。”

“我明白了,原来你们早就暗自和慕容兄弟结了同盟。枉我聪明一世,竟被瞒了个严严实实。”公子枊咳嗽两声,神情更显憔悴,面容灰白,身子委顿,宛若一个沉疴多年奄奄一息的老人。

他叹了口气,道:“慕容兄弟,你为什么偏要去勾结陶九公、罗紫衣?”

慕容秋水点头,道:“事到如今,我何必还要瞒你7你打陶淦王主意的时候,陶金王雄才伟略,岂能不知你的奸谋,自然也在寻思对策。你上门提亲,他表面应承下来,暗地里却将家产生意变卖,将百万家财隐藏起来。他找到了我,要和我联手对付你。你请他去南溪,我告诉他你心怀不轨,他才坚辞不去。你准备在新婚之夜发难,我也及时透露给他,陶金王警觉后,才在大婚之夜夤夜潜逃。我又派人接应,带他一路跑到死谷中来。”

公子柳道:“我明白了。我还以为陶九公是慌不择路,误打误撞,才跑进咱们的死谷中来。原来却是早有预谋。这死谷本如世外桃源,如今便如同一个瓮,只不过被诱到瓮中的不是陶九公,却反倒是我公子柳。”

他嘴角露出了一丝苦涩,摇摇头道:“好一招请君入瓮。这瓮居然还是我苦心营造了十年的巢穴。在我家中设伏,要干掉我,这岂不是天大的讽刺?慕容兄弟,你和陶九公联手的条件是什么?可告诉我么?”

“他帮我坐上黑龙盟主的位子,资助我壮大黑龙盟,我帮他霸占整个滇南的金银生意。”

公子柳点点头,又问:“那你串通官府,自己又能讨得什么好7咱们的生意本来也见不得光,难道你忘了么?”

慕容秋水道:“罗紫衣亲口答允,对我的前科既往不咎,不过我并不在乎,只想借助官府的力量将你斩草除根。”

他倨傲地撇撇嘴,又道“至于黑龙盟这点儿生意,我哪里放在眼里?除掉了你,我和陶金王联袂,加上这帮兄弟帮衬,不出三年,便是三、五个黑龙盟也能重建起来。那时候,我就是整个滇南的霸主。”

“我明白了。”公子柳点点头,扫了一眼身畔的陶似玉,忽道,“只有一件事我还不明白,陶九公既然想对付我,如何还肯将女儿嫁过来?”

“这叫做舍得金香饵,鳌鱼才上钩。陶金王不惜血本,胆识过人。这位大小姐也真是执拗,我命祁老六洒了她的水囊,居然都没将她吓回去,非得搅这躺浑水。不过,陶大小姐虽吃了些惊吓,也是有惊无险。”慕容秋水笑道,“当然这只是我的蠡测,至于初衷本意如何,还是请陶金王亲自对你说吧。”说罢,脸现春风,一伸右手,像是恭敬相邀。

只见墙角一个戴斗笠的黑衣人缓缓转起身来,摘去斗笠,露出一张丰仪美髯、白面微胖的脸,赫然竟是滇南金王陶九公。

第十二章 内讧

陶九公越众而出,走到高台前,一双眸子精光点射,盯着公子柳,沉声道:“公子柳,你机关算尽,要害我陶九公,没想到会有今天吧。”

公子柳看着陶九公,居然微笑了一下,道:“我终于见到你了。陶金王,别来无恙。”

陶九公在鼻中哼了一声,对慕容秋水颔首道:“慕容贤弟刚才对我未免过誉啦。老夫虽有些胆识,但还不至于肯牺牲亲生女儿去当香饵。好叫各位得知。这位姑娘……”

他扫了陶似玉一眼,目光中泛出得意之色,一字一顿道:“她并不是我的女儿。”

众人哗然。陶似玉却是心中冰冷,种种谜团终于真相大白。她直至Ⅱ现在才如梦方醒,明白了陶九公为什么要错认自己为女儿,为什么在大理城宴宾楼上将自己关起来,为什么要让自己嫁给公子柳,为什么新婚之夜不顾自己夤夜潜逃……原来自始至终,自己都是在别人的彀中,像个傻子似的做着美梦。她心中又愧又悔,又是伤心难过,泪水禁不住汹涌而出。

公子柳似乎也很愕然,忍不住开口道:“陶九公,你也想骗我么?我何尝不怕你滥竽充数,弄个假丫头搪塞我?因此提亲之前,我专门乔装到德钦暗访,认准了这丫头的一张脸。想骗我,可没那么容易。”

陶九公微微一愣,像是想起什么,又看了哭泣的陶似玉一眼,温言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冒充我的女儿?”

陶似玉心中难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陶九公不再理她,转头对公子柳道:“一饮一啄,莫非天定?公子柳,你命不好,本来你差一点儿就成功了。你的手下在死谷口就追上了我,我的四名家丁都送了命,若不是有人接应,我差点就被你擒住了。”他对着公子柳笑了一下,又道,“有道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做梦都想霸占我的财宝,不过很可惜,你恐怕已见不到了。”

公子柳突然露出一丝讥诮的微笑,摇头说了两个字:“未必。”

陶九公一愣,还未明白他的意思,只见他拍拍手掌,提高声调道:“慕容兄弟,你们的秘密我都知道了,可是我也有个你们不知道的秘密,想不想听听?”

慕容秋水问道:“什么秘密?”

公子柳一字一顿道:“你送我的那瓶毒葡萄酒,我早已换掉了。”

他突然坐直了身子,脸上骤然变得神采飞扬,适才萎靡虚脱的神态一扫而空。慕容秋水大惊,不禁退了一步:“你……你竟然使诈?”

陶九公更是心惊,倏然色变,连退了数步,到了众人身后。

公子柳微笑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若不是我假装中毒,你这只黄雀怎么会得意忘形,自己跳出来?”

关玉楼叫道:“弟兄们别怕。他没有中毒又怎么样?慕容兄弟剑法无双,加上咱们十几个人,还怕干不掉这个痨病鬼?”

公子柳哧地一笑,神态极为轻蔑,道:“关玉楼,今日你死心塌地跟着慕容秋水,自以为有他护佑,就能稳操胜券,安如泰山了么?”

“是。我等甘愿追随慕容兄弟——不,慕容盟主,死亦快哉。”

公子柳眼中煞光陡现,沉声道:“好个死亦快哉。关玉楼,我这就来杀你,看你的慕容盟主能不能护佑于你。”

众人眼前一花,只见一道白影快如电闪,扑落下来。

慕容秋水长啸声中,长剑幻出一道护体光网,将关玉楼罩在中间。却听见关玉楼一声惨呼,扑通栽倒在地。众人大惊失色,都拿刀剑护在身前,却见公子柳又坐在高高的椅子上,依旧意态悠闲地品着美酒,便如从来没有离开过座位一样。

关玉楼伏在地上,脖子下鲜血汩汩淌出。

大伙儿脸上尽皆色变,公子柳一直空着双手,用的什么兵刃,出的什么招数,居然没有一个人看清。那关玉楼号称小君侯,擅使一柄大关刀,伏虎刀法浸淫二十余年。不料在公子柳手下,便如砧板上的羔羊一般,毫无招架之功,瞬间便命丧当场。

公子柳道:“这些年你们很少见我出手,正好趁此机会品评一下,我这一招比你们号称黑道第一剑客的慕容盟主如何?”

慕容秋水脸色煞白,剑锋一荡,叫道:“乘人不备,下此毒手,算什么英雄?”

公子柳笑道:“好,那便等你们准备好吧。这一次,我要杀的目标是田大鹏。”

田大鹏是个使吴钩的秃顶汉子,他一听此言,退后一步,将吴钩横在胸前,眼珠一瞬不瞬盯着公子柳,喝道:“去你妈的,看是你杀了我,还是被我的吴钩钩断你的狗脖子。”

慕容秋水斜刺里踏前一步,拦在田大鹏身前,长剑宛若一鸿秋水,竖在身侧。公子柳微微一笑,道:“准备好了么?好,我来了!”他双掌一拍扶手,白影一闪,又扑将下来。

慕容秋水这一次以攻为守,抢占先机,眨眼间刺出了六剑,全都是公子柳上半身的要害。却见白影飘荡,便如一阵轻雾掠过,六剑尽皆刺空。只听得身后一声闷哼,田大鹏翻身跌倒。慕容秋水大惊转头,只见田大鹏歪倒在地,吴钩兀自紧握在手,但钩头的尖刃却深深锲入了自己的脖项。

众人都木雕泥塑一般,鸦雀无声,连惊呼之声都吞到肚里。公子柳不知何时又回到台上,依旧倚在椅上,道:“还是没看清么?不好意思,那我出手再慢一些。苗纲,这次该轮到你了。”

叫苗纲的便是那个自称见过公子柳吃人的汉子。他面露恐怖之色,连退了三步,身子抖得如同筛糠,脸色黄得没有一丁点儿血色。

公子柳笑道:“苗纲,你害怕了么?你的内家剑用到极致甚至不输于太极门的掌门柯至柔。可是你若害怕,恐怕那套剑法的精髓连五分都用不出来。别慌,你拿稳了剑,凝神防守,或许我杀不了你也未可知——”

厅堂中陡然起了一道狂飙,慕容秋水如同一只白鹤,飞掠在半空,剑锋破空,发出郁郁的风雷之声。他的剑尖幻出六道精芒,宛若六道闪电向公子柳射去。他打定主意,先下手为强,乘着公子柳说话的空当,用出了平生最得意的绝技——“剑荡梅花”!

电光闪处,一声爆响,那把紫檀木的太师椅登时化为了碎屑。可是,公子柳却不见了。接着后面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呼,苗纲的身子飞起,向后掠过数尺,撞在厅柱之上,又滑倒在地,手中的短剑横在颌下,便如自戕一般,割断了自己的喉管。

陶九公就站在苗纲旁边,飞溅的鲜血都落到他袍子上。他吓得几乎摔倒,颤着手,将腰间挂着的一柄金刀拔出来,护在了身前。

厅中空气如同凝结的寒冰,慕容秋水僵立在高台上,手心中全是冷汗,几乎握不住剑柄。公子柳却背负双手,站在台下,面向众人闲闲伫立。厅中还剩下十个人,都一字排开退到墙根,瞠目结舌,如同痴了一般。半晌,一个人喃喃叫道:“你不是人,你是鬼!”此话一出,大伙儿都不约而同连连点头,均觉这公子柳若是活人,身法怎会如此快如鬼魅?

公子柳用三根手指捏住酒杯的下缘,嘴角仍是微笑,眼神却如锋利的尖刀,从一千人等的脸上扫过,一字一顿森然道:“我不是鬼,是专门捉鬼的钟馗。只有那些背教叛主、阴怀二志、图谋不轨、背信弃义之徒,才是永堕阿鼻地狱,万世不得超生的恶鬼!”

“扑通”一声,最东边一个瘦削的黄衣汉子双膝跪倒,磕头如捣蒜一般,颤声道:“盟主恕罪,小人谭二受慕容秋水蛊惑,一时糊涂,冒犯了盟主,望盟主大人不计小人过,宽恕谭二。谭二从此自当全心一意,追随盟主,再有异志,叫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他这一跪,除陶九公外,其余八人全都抛下刀剑,跪倒在地,求饶道:“盟主饶命!”“小人追随盟主,共创大业!粉身碎骨,在所不惜!”“盟主息怒,莫要和我等计较。”“你说的什么鸟话?盟主仁慈宽厚,自然不会计较!”……一时七嘴八舌,全是求饶谄媚之声。只剩下陶九公孤零零站着。他的金刀横在胸前,不住抖动,似乎随时会坠落地上。

公子柳问道:“谭二,慕容兄弟给了你多少好处?”

“他……他给了我一海碗沙金。”

“一海碗沙金,够买你的命了。”公子柳冷笑一声,又环视着跪倒在地的众人,“不用问,你们肯定也都得了一海碗沙金啦。”

公子柳冷笑,转头对慕容秋水道:“慕容兄弟,你真够大方,陶九公给了你多少碗沙金,居然能让你背弃十年的兄弟之情,可是金子恐怕都白使啦,你看到了,依靠这些望风倒戈、摇尾乞怜之辈,如何能成大事?”

他回过头来,又环视众人,眼中陡然射出了煞光,冷冰冰道:“太晚啦。你们应该知道我的脾气,背弃我、想害我的人,哪怕只有一次,我也决不饶恕。就算上穷碧落,下尽黄泉,也要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几个人都吓破了胆,发一声喊,有的走门,有的破窗,仓皇奔逃。但一道匹练般的白光宛若索命无常一般,闪电般绕将过来,惨呼声此起彼伏,转瞬之间,地上又增添了九具尸体。陶九公虽未丧命,却也被公子柳的刀柄戳中腰间穴道,翻身栽倒,金刀坠地。

公子柳的手中现出一把小刀,这刀连刃带柄也不过尺半。刀尖之上,一滴鲜血缓缓滴落下来。公子柳伸舌将那滴血接到嘴里,贪婪地咂摸两下,如同品着葡萄美酒一般。

公子柳转头看看慕容秋水,叹息一声,道:“慕容兄弟,你转过头来吧。嗯,那把椅子本来你可以坐一坐的,可惜现在被你自己击得粉碎,可惜,可惜。”他停了停,又道,“慕容兄弟,说来你也许不信,我本来想这个计划成功之后,在明年三月金盆洗手,将盟主之位让给你。可惜你太过心急,不肯再等了,未免太叫人遗憾。这些人说我视他们如草芥,实在没有说错,在我眼中他们本来就如猪狗一般。可是对你,我还是另眼高看的,与他们完全不同。”

慕容秋水转过身来,面容苍白.,神情憔悴,看起来就像是另一个公子柳。公子柳道:“你们说我像条狗,不错:说我像条蛇,也不错:说我吃人,也不错。慕容兄弟,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吃人么?”

慕容秋水紧闭着双唇,一言不发,却也在静静地听。

公子柳顿了一顿,眼神中突然流露出痛切之色,仰头看着屋顶,又缓缓说道:“你是洛阳人,应该也记得二十年前的那场大水灾吧。黄河决堤,中州大灾,加上瘟疫并作,流寇入侵,一时间兵连祸结,惨象环生。那时粮食已尽,饥民们先是掘青草野菜,而后食树皮树根,最后连道边饿死的尸体也被啃得只剩骨骸,还有许多殡葬入土、埋了数日的死人也被挖出来吃掉。这些都吃完了,到后来,人们无计可施,开始易子而食。

“我那时才十岁,什么都不懂,饿得走不动路,爹爹背着我,说要带我去许昌城里买好吃的。不知走了多远,走进一个院子里,几个瘦骨嶙岣的大人马上围过来,将我从爹爹背上接下,剥去我身上的衣衫,将我捆起来放到一个盛了水的大锅里。这时,我爹爹早就没了踪影。我一下子明白过来,吓得魂飞魄散,一直哭着叫唤‘不要吃我,不要吃我’,可是那些大人置若罔闻,都贪婪地望着我,有的还流出了口水。

“有人在我身上撤了些盐,蜇得我肚皮生疼。还有人在锅下架起火来,我的后背烫得掉了皮,钻心地疼。我吓得几乎晕了过去,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要被人吃掉,我不要被人吃掉……”

公子柳讲到这里,脸上现出了极度恐惧的神色,显然当时的情形和感触已经铭心刻骨,不能忘怀。

陶似玉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身上都是寒栗,真想堵住耳朵,可是苦于双手被缚,无法可施。只听得公子柳的声音依旧清晰地传进耳朵中来。

“后来,我的恩人来了,从锅里把我救了出来,我才侥幸逃过一劫。你们都说我像狗,不错,如果我不像狗一样,如何能活下来?我为了活命,什么都吃过,树皮、草根、观音土、活蚯蚓、毒蛇……从那时起,我就立下毒誓:这一辈子绝对不要被人吃掉。无论谁要害我,背弃我,吃掉我,我都要以牙还牙,吃掉他们!”公子柳眼神变得凶狠异常,张开嘴巴,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慕容秋水淡淡道:“你不要再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事到如今,咱们都已无法回头。我吃不了你,那便轮到你吃我了。江湖中的事弱肉强食,本来就是如此。不过,看在咱们相交多年的情分上,我能否提一个条件?”

“你说。”“你若是还自认为英雄,敢否和我决一死战?”

公子柳嘴角又泛起一丝笑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慕容兄弟,你还是自负于你的剑法,认为我不能直当其锋。这些年,我只有敌人,没有朋友,如果说还算有一个朋友的话,那个人就是你。我刚才相让,也是为此。咱们相识十二年,你适才共刺了我十二剑,这份情义就此恩断义绝。你想夺我的位子我能体谅,可你千不该万不该,竟用借刀杀人之计,去找官府的捕快来对付我。出你的剑吧,从现在起,我若再退一步,就算输了。”

慕容秋水缓缓抬起剑来,脸上渐渐恢复了那种王者的倨傲。他的剑法变化万千,光华绚丽,而且收放如电,快捷无伦。现在,他要出的这一剑,应是他剑法中最极致的一招,该是多么绚丽,多么快捷!

慕容秋水终于出了手。他从高台上一跃而下,刺出了一剑。

这一剑确实很极致,但却是平常到了极致。这一剑,居然不是那招他最得意的霹雳一剑,直直刺出去,也不再快捷,甚至还有些缓慢。

公子柳却凝神赞道:“好剑法!”剑法的高深境界,正是大拙胜巧,返璞归真。这一剑摒弃了一切变化,方能以不变应万变,化轻灵为凝重,慢如山岳推移,后劲才能源源不断,雄浑无俦。

公子柳将小刀刀尖对外,稳稳探出,也是缓慢异常。慕容秋水的剑刺来的一刹那,正与公子柳的刀尖相触,只听得金石爆裂之声绵密异常,长剑便如刺在铁石之上,寸寸断折成十数段,叮叮咚咚坠落到地上。

慕容秋水脱手抛下残柄,骤然欺到公子柳身前,双手交叉伸出,分别握住了公子柳的两个腕子,用力翻转,叮当一声,公子柳的短刀也脱手落地。慕容秋水的身子绷得如同一弯强弓,双手却灵动异常,粘连绵随,扣抓拉拧,竟是大力鹰爪门的分筋错骨手。

转瞬之间,公子柳的双手已被反拧到背后,被迫俯身之际,慕容秋水的铁膝已对准了他的心窝要害,同时脚尖弹踢公子柳的下阴。这几下出手,宛若苍鹰搏兔,狠辣异常。

但是膝盖起处,却如同撞到一团软绵绵的棉花,接着公子柳的身子以不可思议的古怪姿式微微翻转,躲开了慕容秋水对下阴致命的一击。他的身子伸缩几下,柔若无骨。便如一条蛇一般,竟从慕容秋水的胯下滑到了他的身后。

慕容秋水吃了一惊,甩手拧腰,要将公子柳甩出去,不料公子柳的手掌翻转竟牢牢刁住了他的手腕,同时双臂双腿都像化成了蟒蛇一般,牢牢缠绕在他的身上。“扑通”一声,两人都翻倒在地上。

公子柳的身子被压在下边,但他还是缠住慕容秋水不放。慕容秋水的手腕足踝、肘膝关节、脖项都被牢牢箍住,竟是丝毫动弹不得。

“原来你最擅长的不是剑,而是擒拿术,慕容兄弟,你好深的机心。”公子柳的嘴凑到慕容秋水耳边,哧哧笑了两声,低声道:“可惜,你不知道,我最擅长的也不是刀,是缩骨缠丝术。这门功夫出自小白蛇门,虽然有些阴毒,但却管用得很。”

一边说,一边手上加劲,慕容秋水呼吸不畅,登时眼珠凸出,脸涨得通红。陶似玉看着他的恐怖情状,吓得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她虽然看不到,但耳边很快传来咯嘣咯嘣的闷响,正是骨骼关节的连续断裂之声。

第十三章 威逼

一夜阴云密布,电闪雷鸣,雨却没有下起来。清晨,乌云流散,天晴了,一轮朝阳升在半空,照耀得万物生辉。

最北面公子柳居住的石堡外,四名持刀大汉护在四方,虎视四周。

堡内,公子柳闲闲伫立。经过昨夜的一场恶战,他鬓角的头发有些凌乱,蓝袍也有些褶皱和污渍,但神态依旧从容潇洒。堡内的乱草堆旁,捆着两人,一男一女,男的是陶九公,女的是陶似玉。

公子柳背负双手,望着二人,沉吟道:“这岭上还应该有两个人。一个是那个姓罗的,一个应该是个尼姑。”陶九公脸上变色,身子震动,显然心神激荡。公子柳目光犀利,全都看在眼里,微微一笑:“看来让我说中啦。”

陶九公哼了一声,没有说话。陶似玉一夜无眠,又受了许多惊吓,有些精神恍惚,听了公子柳的话,登时想起了罗子川,一腔怒火陡然记到他的头上,心中喃喃念叨:罗子川,你这个狗东西,说丢下我还就真丢下我一个人跑了,无情无义,绝情自私,臭小子,小坏蛋,小乌龟……

“居然找不到两个大活人。”公子柳双眉微皱,转瞬又舒展开来,”不过,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有你们两个做饵,还怕钓不上这两条大鱼?”

话音刚落,堡外发出几声闷哼,接着扑通有人栽倒,像是看守在外的大汉着了暗算。公子柳露出了得意的微笑,悄悄退到墙边的阴暗处,低声道:“说曹操,曹操就来了。”

陶九公突然放声大叫:“阿玉!快走!不要进来!”但是砰的一声,石堡的那扇木窗被人撞得破碎,已经有一个人扑了进来。

这人头戴尼帽,一身杏黄道袍,是个中年尼姑。她面容清婉,略有皱纹,但眉眼间依稀可看出年轻时的风采。她执着一柄短刀,脚步有些踉跄,形容憔悴,道袍上还有几片血污,显然是受了伤。

她一现身,陶九公和陶似玉同时开口。陶九公叫的是“阿玉”,陶似玉叫的是“师父”。原来这个中年尼姑竟是陶似玉的师父定玄师太。

定玄师太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徒弟,脸色大变,失声叫道:“玉儿,你……你如何来到了这里?可受伤没有?”她见陶似玉周身上下都是绳索,当即神情慌乱,目光中全是焦虑,手握的短刀竞也开始抖动。

陶似玉心中骤然涌起激动和委屈,眼中登时蕴满了泪水,又颤声叫道:“师父!”她在死谷的谷口看到那柄拂尘时,就一直惴惴不安,疑是师父之物,现在终于看到师父,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激动,又是担心。

公子柳轻笑一声,道:“老尼姑,你终于肯出来啦,不是冤家不聚头,这臭丫头居然还是你的徒弟,真是好极了。”

定玄师太看了眼陶九公,又看了限陶似玉,脸色微微一红,摇头叹道:“冤孽,冤孽。”陶九公急道:“你受了伤,不躲在地窖中养伤,跑来这里送死么?”

公子柳恍然大悟,道:“唔,原来你躲在那个保管柴米的地窖中,我只叫人搜了装金银的大库,却疏忽了这个小地方,难怪,难怪。”

定玄师太一言不发,挥刀向公子柳扑上。

陶九公躺在地上,脸色涨红,神情急躁恐惧,不断用脚在地上踹击,惊慌叫道:“阿玉,你不要管我,他……他是个魔鬼,你不是他的对手,快走!”

公子柳冷笑道:“一个都跑不了。”微微侧身,避开刀锋,手掌闪电般抬起,轻描淡写拍在定玄师太的背上。定玄师太踉跄跌出数步,弯腰呕出一大口鲜血。陶九公满面牵挂焦虑之色,叫道:“阿玉,你走!”陶似玉大叫:“师父!”

定玄狮太银牙一咬,转身挥刀,又扑向公子柳。公子柳身子一旋,又轻松避开,矮身挥肘顶在定玄师太的肚腹之上。定玄师太闷哼一声,跌出几步,单膝跪地,钢刀失手落到地上,又喷出一口血。

陶似玉大惊失色,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力气,从地上翻身跳起,扑上前去,骂道:“挨千刀的狗贼,不要伤害我师父!她双手缚在身后,无法出手,低头用脑袋向公子柳顶去。刚冲出几步,突然觉得身后的绳索被一股大力拉起,悠悠飞在半空,翻转了两遭,重重跌翻在乱草堆中。

定玄师太面色惨白,喘息数声,道:“你不要伤害她,她不过是个无辜孩儿。我伤了你们的人,要杀要剐,便对着我来吧。”

公子柳站直身子,掸掸衣襟,对陶似玉道:“我是不是听错啦?你居然骂自己的郎君是狗贼?”陶似玉大声道:“狗贼!你就是狗贼!”

公子柳嘴角露出了微笑,柔声道:“我说过了,咱们柳家家规很严,你可要乖乖地听话。看来你还是不了解我,倘若你知道了我先前那两位夫人是怎么死的,或许你的脾气就会小多了。”

陶似玉怔住,突然明白传说中公子柳的“克妻”是怎么回事了,顿时一阵寒意从脚底板透到顶门。她想起昨夜公子柳舔吸人血时的贪婪相,登时吓得再也不敢吭声。

“郎君?”定玄师太挣扎站起,皱起眉毛望着陶似玉,“似玉,这是怎么回事?”陶似玉又羞又愧,脸色绯红,哪里还能说出话来。

陶九公看着陶似玉,微摇摇头,双眉拧起,目光中似乎透出了隐痛之意。陶似玉瞥见他的目光,想起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追起源头来都因被他欺骗,当下恼怒地瞪了陶九公一眼。不过,她又想到适才陶九公叫自己的师父“阿玉”,心中不知什么缘由,也甚是纳闷,因情势危急,却也无暇追问师父。

定玄师太瞪起眼睛,叫道:“傻丫头,你倒是说话呀!”她说着话,突然身形一转,手指一挥,几缕劲风从指尖飞出,向公子柳射去。她表面指责陶似玉,实则想趁公子柳不备,猝然发出梅花针偷袭。

公子柳居然不避不让,抬起右手,便如拂掉胸前的灰尘一样那几枚细针就如泥牛入海一般,无踪无影。

公子柳抬起手掌,指问夹着那几枚梅花针。他微笑道:“你的暗器功夫不错,如果我没有学过毒磷针,恐怕还真接不下你这手六枚连发。”

他足尖一挑,钢刀飞蛇一般向定玄师太射去。陶似玉和陶九公惊呼声中,定玄师太已被刀柄击中胸口,翻身跌倒,再也爬不起来。那柄刀却如螺旋一般回翔回去,飞回到公子柳手边。公子柳伸出右手,已将那柄刀抓在手中。这一招击敌回刀,转瞬即成,力道恰好,显然高明之极。

公子柳上前两步,面对着陶九公和定玄师太,将刀身缓缓在手掌中敲击,道:“不要再作无谓之争啦。陶金王,你虽然和我为敌,想将我置于死地。不过我慈悲为怀,大人大量,不与你计较。现在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肯把财宝献出来,我会尽弃前嫌,重新与你联合,如何?”

陶九公瞪视着他,哼了一声,道:“公子柳,做你的清秋大梦吧。你当我是傻子么?我把财宝交给你,只会死得更快些。”

公子柳毫不动怒,道:“你好好考虑一下。在我捉到那个姓罗的之前,你还有时间。”陶九公啐了一口,陶似玉在地上滚了数遭,滚到定玄师太身畔,含泪问道:“师父,你怎么样了?”

定玄师太脸如金纸,喘息了两声,用嘶哑的嗓音道:“师父没事……你别担心。”公子柳用刀在空中虚劈两下,问陶九公道:“陶金王,你为什么要把家产全都变卖?莫非无论计划成败,你都打算不回德钦了么?” 陶金王目眦欲裂,道:“不错,我既然要对付你,就做了最坏的打算。成,东山再起:败,也决不给你留一丝一毫。”

公子柳似乎有些赞许,拍手道:“好,大枭雄做事,理当如此。我若是你,也会这么做。”他蹲下身子,俯身看着陶九公,又问道,“变现的金银财宝呢?应该藏好了吧?“陶九公冷笑一声:“不劳阁下牵挂,藏好了。”

公子柳道:“你富甲一方,变现的金银数量也必可观,决不是小数目。我猜你一定将它们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

“不错,藏在了一个你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

“真的找不到么?嘿,我一直猜你把宝藏藏在了石钟寺内,因为石钟寺的住持德圆禅师出家前是你的堂弟,我上个月去找他询问,可惜他一句也不肯说,居然还跳崖自戕,对你可是仁义到家了。”陶九公沉声道:“公子枊,你戕害无辜,必有报应。我告诉你,那批宝藏根本不在石钟寺内,我会把它们留给我的至亲至爱之人,决不会留给你这样的豺狼毒蝎。”

公子柳点头,冷笑一声:“豺狼毒蝎,好,我又多了两个名字。他突然出刀,用刀尖在陶九公腿上划了一刀,鲜血登时涌出。陶九公“啊”了一声,脸上现出痛楚之色,咬紧牙关,额头上沁出汗珠。

定玄师太面容失色,叫道:“不要……九公……”

公子柳将刀尖上的血在舌尖上蘸了蘸,看看陶九公,又看看定玄师太,笑道:“伤了她,你心疼,伤了你,她又心疼。有意思,有意思。嗯,我明白了,陶金王,这个尼姑_定是你的相好。”

陶九公忍住疼痛,嘶声叫道:“公子柳,你好歹也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应该明白冤有头,债有主。咱们之间的恩怨,跟这两个人无关,你若还念一点江湖道义,就应该放了她们。”

公子柳道:“你只要告诉我财宝的下落,我无有不遵。”

定玄师太叹道:“九公,命该如此,求他做什么?”

陶九公看看陶似玉,向定玄师太问道:“她是?”定玄师太点点头。陶九公脸上时红时白,凄然道:“阿玉,我错了……唉,咱们能死在一块,也不冤啦。”

陶似玉听得迷迷糊糊,不知陶九公的半句话是什么意思,见师父点头不语,更觉纳闷:关我什么事?师父和陶九公究竟打的是什么哑谜?

“死哪有那么容易?我公子柳的手段你们还未见识过。我会将你二人身上的肉一条条割下来,让你们求死不能,求活不得。我倒要看看,你的金银财宝是不是比你的命还贵重。”公子柳依旧微笑,语气却冷酷之极。

他又在陶九公腿上划了一刀,温言道:“你慢慢想,如果想通了,就赶快告诉我,免得皮肉受苦。你一向养尊处优,哪能受这么大的罪?”

陶九公咬着牙,一声不语,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公子柳抛下刀,点头道:“还真是个硬骨头。”缓缓起身,拍拍手。看着陶似玉,道,“你爹爹的相好来救他了,你的相好怎么还不来救你?”

陶似玉转开头,“呸”了一声。她又想起罗子川撇下自己逃走,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公子柳微笑道:“我是你的郎君,新婚才几天,你居然当着我的面就招了个小白脸来,还守不守贞节妇道?”

罗子川呆了半晌,期期艾艾说道:“她……怎会……”

罗紫衣打断了他,问了一句话:“你也喜欢她,对不对?”

罗子川的脸上居然微微一红,满不在乎一摆袖子,否认道:“我怎么会喜欢她?一个傻丫头,脾气又大,性子又刁,哼,我只是可怜她罢了。”

罗紫农的眼神深邃得足以洞悉一切,缓缓道:“孩子,知子莫若父,你性格跳脱,喜欢哪种女孩子,我怎会不知道?不要再自欺欺人啦。”

罗子川捏捏鼻子,竟显出一副忸怩的样子。

罗紫衣道:“她虽然有些年少懵懂,误走了一些错路,但本性善良,心地真诚,便如一张白纸一样纯净。这样的女孩子,无论用多么贵重的宝藏去换,也是值得的。”

罗子川道:“我不是不想救她,只是我怎么知道陶九公的宝藏?”

罗紫衣问道:“他在临终之前,难道没有托付给你什么事?”

罗子川一愣,陡然想起了陶九公交给自己的东西。他急忙探手入怀,掏出一个小小的木像,是个光头和尚的形象,盘膝跌坐,双掌合十。这木像甚轻,似乎内里中空。他翻来覆去看这个木像,突然发现在木像齐腰的地方有一道细纹,他轻轻旋转,那木像竟从中间旋开,露出了中间一个小小的洞,里面塞着一团褐色的东西。罗子川大喜,小心翼翼把那团东西取出来,竟是一个软帕。软帕上面,只有两行用黄丝线绣上的小字:

目见世尊拈花,金色头陀微笑。

头戴须弥宝山.正法心心相印。

那黄丝线与褐色绸缎颜色相近,字迹又小,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罗子川原以为是张地图,却不料只有二十四个字,别无他物。他翻过来调覆过去看了半晌,不解其意,将软帕递给爹爹,有些失望,皱眉道:“这是什么意思?打哑谜么?”

罗紫衣取过软帕,看了上边的字迹,想了想,忽然点了点头,似乎悟出了什么。罗子川瞧见了他脸上的变化,登时喜道:“姜是老的辣,酒是陈的香。您一定看出了什么秘密,赶紧告诉我吧。”

罗紫衣道:“书到用时方恨少。嘿,你自小就不喜诗书,现在知道错了吧。”罗子川道:“什么不喜诗书?我叫罗子川么,桃李罗堂前的罗,子在川上曰的子川。”

罗紫衣摇头苦笑,道:“我教给你的四书五经,恐怕你只记得这一句吧。”

罗子川道:“子不学,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我没有学问,根子还不是在你这里?行啦,你老人家还卖什么关子?赶紧给我讲讲吧。”

罗紫衣沉吟道:“我也不知里面藏着什么秘密,但这两句话的意思还约略懂得。佛经记载,梵天王以金色钵罗花献佛,请佛为众生说法。世尊拈花示众,百万人天悉皆惘措,独有金色头陀破颜微笑。世尊云:吾有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实相无相,付嘱摩诃迦叶。这字条上的第一句,自然指的就是迦叶尊者了。阿难尊者曾做过七个梦,其中有一个梦是梦见自己头戴须弥宝山,不以为重,预兆佛灭后他将为出经师。禅宗自迦叶始,不立文字,不依言语,直以心印心,故日心印,迦叶复传心印与阿难。因此这第二句,指的应该就是阿难尊者了。”

“原来是两位和尚。陶九公说石宝山中有故宅,要陶似玉居住,却用块帕子指给我两位和尚,真是奇哉怪也。莫不是要陶似玉在这石宝山中出家?”罗子川说到此处,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合情理,哑然失笑道,“她便是出家,也只能做尼姑,不能做和尚的。”

罗紫衣摇头道:“陶九公那时还不知道陶似玉是他女儿,焉能作此安排?他一直将这个木佛带在身边,必是他珍视之物,应该别有深意。”

“迦叶尊者……阿难尊者……”罗子川来回踱步,凝神思索,陡然福至心灵,一拍脑袋,叫道:“我知道了。”

罗紫衣也眼前一亮,忙问:“怎么回事?”

罗子川却不答话,转身一溜烟就往外跑。罗紫衣伸手叫道:“喂!喂!,!罗子川哪肯回头,转瞬之间,人影都不见了。

罗紫衣有伤在身,腿脚不便,忙派出六名得力捕快,去追赶罗子川。

石钟寺前,罗子川遇到一位担柴夜归的山民,问道:“老哥,请教一下,这座石宝山中,有许多石窟佛像,在下想从中找到两位叫做迦叶、阿难的,你可否帮我一下?”

那担柴的汉子一听,登时露出了为难的表情,道:“我自小在此山长大,方圆十里的人家我全都熟识,公子若想找个人的话,那是容易得很。不过么,你若想找尊石像的话,那却难了。”

罗子川道:“为什么?”

那汉子道:“公子有所不知。这里的石窟遍及整个石宝山,绵延六七公里,大的石窟共有一十七个,以石钟寺、狮子关、沙登箐最为集中,造像约有一百四十余躯,大多数都是光头佛像,谁知道哪一尊是迦叶?哪一尊是阿难?要在这么多石像中找到他们,可难得很啦。”

罗子川听得心中凉了一半,焦躁道:“是哪个吃饱了没事干的闲汉,竟开凿出这么多石像,大海捞针一般,却叫我到哪里去找?”他顿了顿足,眼珠一转,问道,“除了胖胖的弥勒佛,你知道哪个石像最为喜相?”

“何谓喜相?”

“就是笑容可掬,一副笑嘻嘻的模样。”

那汉子突然想起什么,连连点头,道:“有,你到山前的十八罗汉石窟看一看吧,我记得那里就有一尊笑眯眯的和尚。”

其时夜色已深,好在还有月色,罗子川借着洞口透进的微光,见洞窟中影影绰绰坐了一片,都是石像,但面目全都看不分明。看守洞窟的小沙弥见这么晚了还有居士礼佛,甚是殷勤,帮他点着一个火把。罗子川谢了沙弥,先从东首的第一个石像观起。刚把火把凑到那石像的面目前,罗子川吓了一跳,险些将火把掉到地上。原来,这尊石像是个怒气勃发的和尚,眉毛倒竖,目眦欲裂,鼻孔朝天,两颗虎牙龇出老长,露出血盆似的大口。他歪着双肩,袈裟裸到半身以下,身上肌肉虬结,神情暴怒,一副要与对手放对厮打的架势。这石像塑得惟妙惟肖,难怪罗子川吓了一跳。

罗子川定定神,对那石像责怪道:“你不笑也就罢了,如何要恼成这副模样?把我老人家好吓。”知道这石像不是自己要找的,当下又来到第二座石像面前。这一位却是个长眉和尚,满面愁苦,脸颊瘦削,微低着头,似乎要泫然欲泣。罗子川道:“你这位大和尚,也有想不开的苦恼么?莫不是媳妇跟人家跑啦?”摇摇头,又沿着其他石像依次一一看将过去。

这时候,睡着的罗子川突然叫道:“我不是公子柳……我不吸血……你别生气……是我错啦……”

二人都吓了一跳,围拢过去看时,只见罗子川睡得很熟,发出的是梦中的呓语。罗紫衣目光中尽是爱怜,帮罗子川擦擦额角的汗珠,道:“这孩子在做梦呢。”陶似玉低声道:“他梦见我啦。”

她一语出口,登时觉得不妥,脸羞得绯红,忙掩饰道:“我也想睡啦。”匆匆走到土坡的另一旁去了。

罗紫衣看看睡着的罗子川,又看看走远的陶似玉,拈须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黄昏,罗子川才醒了过来。他耳边听到嘚嘚的马蹄声了感觉微微晃动,欠身抬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匹马的马背之上。那马正居中缓辔而行,前后都有数匹健马,旁边还有两骑分护左右,一个是陶似玉,一个是罗紫衣,

陶似玉喜道:“罗大哥,你终于醒啦。”罗子川颔首,眼睛却转向罗紫衣,脸色微微涨红,嘴角嗫嚅几下,低声唤了一声:“爹。”

罗紫衣轻轻点头,脸上露出了慈祥爱怜的神色。陶似玉却睁大了眼睛,惊诧道:“爹?他是你爹?”

罗紫衣道:“姑娘,我不是有意骗你,只是不知道……”他自嘲地苦笑一下,“不知道……他还认不认我这个爹爹。”

陶似玉疑惑道:“他怎么会不认?有个爹爹,高兴还来不及呢。”又对罗子川道,“罗大哥,你感觉怎么样了?”

罗子川坐起身来,舒展一下双臂。他睡了一天一夜,又补充了水分,感觉体力尽复。这时前头一人回过头来,朗声道:“罗兄弟,你好。”正是铁仲寿。罗子川颔首道:“多谢铁大哥。”

罗紫衣道:“若不是陶姑娘相救,恐怕你……咱们都该多谢她才是。”罗子川看了一眼陶似玉,碰巧陶似玉也在看他,二人视线相对,又都不约而同迅速移开。

其时众人已走了多半天,早出了死谷,到了剑川地界。夕阳快要落山,两旁都是巍峨的山岭,山间有潺潺的溪流,不时可见山坳中的石屋人烟。又走了老远,铁仲寿回头叫道:“总捕头,前面就是石宝山了。”

陶似玉看时,只见前面嶙峋的山坡上,尽是赭红的山石,放眼远眺,前面峰头环拱,山腰上隐隐显出无数洞窟。她曾到过这里,登时认了出来,这里正是剑川的石宝山。

罗紫衣道:“咱们到石钟寺歇息。”

一行人循路上山,罗子川见罗紫衣右腿蹒跚,还需有人搀扶,吃了一惊,问及是公子柳所伤,恨道:“这个狗贼敢伤我爹,我绝饶不了他。”

一行人来到了石钟寺内。其时天色将晚,石钟寺的住持闻听是官衙中人,忙安排下客房安顿诸人,又急羞安排素斋去了。

罗紫衣、罗子川父子陪陶似玉来到房间,帮她安顿妥当,刚要离开。陶似玉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对罗子川道:“对了,是你烧了你爹爹那幅心爱的古画,是不是?”父子二人都没料到她说话如此直截了当,登时都尴尬起来。罗紫衣愣了一下,还是抬起头来,面对罗子川道:“孩子,其实有一句话,我早就想对你说了。”

罗子川的脸色陡然涨红,忙摆手道:“你不要说了,我都知道。”

罗紫衣温言道:“这句话虽然晚说了几年,但还是该说出来。陶姑娘见教得是,人做错了事,是不该逃避的。那幅画的事,是爹爹不对,我不该打你——”

罗子川打断了爹爹的话,转开头,用满不在乎的腔调说道:“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这么一件小事,你还挂在心上,我可是早就忘了。”眼神中却隐隐有了感激的泪光。

陶似玉拍手道:“你们父子和好了,我真替你们高兴。这样吧,我出去打酒,庆贺一下你们父子重聚。”说罢,兴冲冲跑了出去。

罗紫衣望着她的背影,道:“若没有这位姑娘点醒,我真不知该怎么面对你。她古道热肠,不让须眉,真是令人钦佩。”

罗子川想起自己不再记恨爹爹,也是缘于陶似玉的开导,登时心中一热,道:“爹,我陪她一块去。一会儿回来,我敬你三杯。”

罗紫衣微笑点头。罗子川掸掸袖子,也笑吟吟出了门。

他走出来,见天色已近黄昏,寺内已少香客,却见不到陶似玉的踪影。罗子川诧异道:“寺内哪会有酒卖?这个丫头,跑到哪里去了?”

正在这时候,东首石钟寺后殿的屋脊之上,陡然锐光一闪,哧哧破空声中,一个白亮的东西从罗子川头顶掠过,射到了身畔的墙壁之上。

罗子川凝神观看,殿脊之上已经空无一人。他回头看看墙上,那里正插着一柄带着纸笺的匕首。他上前取下匕首,展开信笺,只见上面有写着:

要保全陶似玉的性命,明日卯时前,用陶九公的宝藏来换。

第十七章 石像

一灯如豆,罗子川和爹爹相对而坐。罗紫衣一脸凝重,手中是那张字条。“是公子柳。”罗紫衣缓缓开言,“在死谷中围捕马贼之时,没有捉到他,我一直惴惴不安,没想到他会跟踪我们,竟还捉了陶姑娘。这一下投鼠忌器,我们只能受制于人啦。如今还剩几个时辰,深更半夜的,咱们到哪里去找陶九公的宝藏?”

罗子川问道:“哪里来的宝藏?”

罗紫衣道:“陶九公为防公子柳加害,已将所有的家产、生意变卖,将金银珠宝藏了起来。他号称滇南金王,富可敌国,数十年积攒变现的金银珠宝肯定价值连城,自然堪称宝藏。我们也曾猜测可能是藏在这石宝山中,只是山高水阔,不知究竟何处。公子柳自然也知道此事,上个月还专门到石钟寺秘查,害死了石钟寺住持智圆禅师。”

罗子川搔搔头,急道:“宝藏在哪儿我们怎么知晓?这桩买卖可做不成了。”“即使找不到宝藏,咱们父子二人也要想方设法救陶姑娘出来。”陶罗紫衣意味深长看了罗子川一眼,道:“我看出来了,陶姑娘很喜欢你,对你情深意重。”

罗子川一愣,道:“你说什么笑话7她见了我总是横眉立目,连讥带讽,连踢带打,怎么会喜欢我?”

“爹年过半百,阅人无数,岂会看不明白々在死谷中,我眼看她背着你爬了半个时辰,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难道这算不得情深意重?”

陶似玉听他说得轻佻浪荡,又羞又气,面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公子柳哈哈一笑,思忖了一会儿,忽然道:“这个姓罗的,难道也躲在那个小地窖里?嘿,找不到这个人,终究是一块心病。”

话音未落,只听得外面有人喝道:“你是什么人?”接着有骏马的嘶鸣和人的脚步声,显得甚是凌乱。

随即外边响起一个尖细沙哑的高声:“你们向左,你们向右,将这里包围起来,不要让一名马贼漏网!”接着岭上东西南北接连响起几声巨响,像是火药轰炸的声音。

公子柳脸色倏变,叫道:“不好!”无暇再顾三人,冲出门去。

与此同时,北面破窗内灵猫般扑进来一个黑衣人,手拿一柄短刀,上前飞快割开陶九公和陶似玉的绳索,低声道:“快走!”说罢,抱起定玄师太,率先从破窗跃出。陶九公和陶似玉慌不择路,也没看清那人的面容,连忙随着那人钻出破窗。

那黑衣人带路,沿着曲折的山路,一行人急急向山后狂奔。不多时,只听得背后有人高声叫道:“别跑!”,像是公子柳的声音,随即也有急促的脚步,显是有人追了过来。黑衣人跑得更急,陶九公的腿受了伤,跟不上,趔趄一下,险些摔倒。陶似玉心中本来甚是恨他,不知怎地心肠一软,回身搀住了他的胳膊,扶持着他走。陶九公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中五味杂陈,低声道:“多谢。”

走了十余丈,就来到了岭后的峰巅之上,眼前没了路,脚下现出又斜又陡的一道山坡,向下延伸到一个幽深的山谷中。这时,后面追来的人来得好快,脚步声已近,那黑衣人低声叫道:“从这里滚下去!”

那山坡甚高,下边不知什么景况,滚下去还不摔得头破血流?陶似玉刚一迟疑,陶九公已矮身翻下,骨碌碌滚了下去。那黑衣人将定玄师太也放下,也推她滚落下去。回身一看,只见陶似玉还在呆呆站着,脸色煞白,不断摇头叫着:“我不敢,我怕……”

那人突然叫了一声:“不好!”扑到她身畔,飞起一脚,正踢在陶似玉的腿弯之处。陶似玉的身子登时如滚筒一般,沿着斜坡滚了下去。可在跌落的一瞬间,只觉得后面“嗖嗖”声响,后背几点微痛。

她不知中了暗器,只觉得自己飞快滚落,不知这山谷有多深,心中怕到了极点,胳膊腿脚还不时被突兀的石头磕得痛入骨髓,忍不住叫出声来。滚了不知多久,陶似玉的身子撞在一丛芦苇当中,收势不及,又接连压倒了数片芦苇,才止住跌势。她只觉得身子到处疼痛,不禁呻吟两声,却听得扑通声响,又有一人滚落下来。

芦荡中都是污泥,散发着浓烈的草腥味。陶似玉摇摇晃晃勉强爬起身来,感觉身上无处不痛,衣衫上都是泥泞,脚上的鞋子都被浸透了。眼前到处都是密集的苇丛,却见不到任何路径。正踌躇间,后背被人狠狠推了一把,险些扑倒在泥里,只听身后有人喝道:“别愣着,快跑!”

陶似玉不辨东西,觉得手臂被一只有力的手握住,全力牵引,当下身不由己,跌跌撞撞随着那人奔进了芦苇丛,又曲曲折折跑了不知多远,来到芦苇茂密之处。那人低声道:“蹲下!”陶似玉瞥见旁边陶九公也气喘吁吁,歪倒在地,显然也是被那人拽来。那人将背上的定玄师太放在地上,吐了口长气。

陶似玉转头看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脸,心中登时五味杂陈,又惊又喜又恼,脑中一阵眩晕,叫道:“臭小子,你还知道回来呀?”

那人正是罗子川。

第十四章 芦荡

从小岭的北侧下山,面前就是一大片沼泽,沼泽中都是密密麻麻的芦苇,形成了连绵起伏、望不到边的青纱帐。

芦苇荡的边缘,公子柳骑着马,脸色阴沉,望着这一片漫无边际的芦荡。他朝地上啐了一口,道:“居然中了这小贼的调虎离山之计。嘿,用几根炮仗就乱了我的阵脚,不愧是官府名捕,是个厉害角色。好,你愿意玩,我就陪你玩到底,等我捉到你,一定叫你骨肉为泥!”他一向佯装儒雅,如今口出不逊,显然心中恼怒之极。

一个大汉躬身道:“盟主,这迷魂荡地形复杂多变,有几名兄弟进荡搜索;难辨东西南北,连人影都看不到,怕中敌人暗算,退了出来。现下如何行动,请盟主示下。”

公子柳点点头,运起内力,将声音远远传送到芦苇荡深处:“陶九公,你们几个逃不了的。识时务的赶快出来!“他抬头扫视芦荡。微风拂过,芦苇像波浪。样起伏,发出沙沙的声响,却没有人回应。公子柳思忖片刻,对身畔一个黑衣虬髯大汉说道:“孙城,你一向在我面前自诩你六合门的六合梅花阵法。有缚龙锁虎之妙,现在展示的机会终于到了。”

孙城脸现亢奋之色,欠身一揖,道:“请盟主放心,您瞧好儿吧。”一招手,率五名背剑的劲装黑衣人倏地散开身形,从六个方位没入了苇荡。

这六合梅花阵法甚是玄妙;六合取天地四方之意,施六瓣梅花之形,六名高手心意相通,各占一个方位,分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媵蛇、勾陈。互为呼应,转动起来,阴阳互换,神秘莫测。孙城策动阵法,与五名黑衣剑客遥想呼应,组成一个旋转的陀螺,缓缓向苇荡中心移动。

孙城为阵法主枢,占据青龙方位;遥制玄武、朱雀,然后依次再换玄武、勾陈等位,催动阵法旋转。但毕竟受苇荡遮挡视线,只能靠平素习练和心意相照运转,较平日缓慢了许多。他全神贯注,堪堪从朱雀转了六个方位,回到青龙,这时已到了苇荡纵深之处,却没发现敌踪,心中略感诧异。他略一分神,蓦地感觉有异,原来身畔两步外,也有一个黑衣人,仿佛是他的影子一般,随着他的步伐,移形换位,动作和他如出一辙,不知已跟了他多久。那黑衣人身子轻飘飘地,没有任何声息,难怪自己竞无半点察觉。

孙城惊得目瞪口呆,转头低声喝问:“你是谁?”

那人转头对他一笑,面容竟似非常熟悉,笑道:“我是你。”

说话之间,那人仍不即不离,动作依旧和他一模一样。孙城蓦地惊觉,这人的面容竟真的和他一模一样,也是紫膛方脸,颌下乱须。他毛骨悚然,仿佛白日里见了分身鬼一般,本能地长剑一挑,步伐转换,就要唤动朱雀、玄武,变阵困他。不料步伐刚动,身畔一道锐风袭过,腰间一麻,“砰”的一声,栽倒在苇丛中间。他张口欲呼,却发不出声音,眼巴巴看着那人已经占了他的方位,策动阵法向西而去。

占据朱雀方位的是个年轻剑手,听到身后仿佛有动静,脚步略一迟缓,察觉身畔多了一人。他侧目一看,只见那人在他两步之外,学着他的样子举手投足,笑眯眯地也在侧头看他,从相貌看正是孙城。他吃了一惊,失声叫道:“大哥,你……怎地占了我的方位?”

郡人嘻嘻一笑,突然猱身欺上前来,伸指一弹,年轻剑手胸口一震,半身酥麻,扑通跌翻在地。他翻身侧卧,见那个孙城已占了他的方位,轻飘飘又向北面的勾陈方位奔去。

他身子僵直,脑子却蓦地灵光一闪,慌忙大声叫道:

“孙城着了道啦!有人装成了他的模样,师兄们小心!”

公子柳在苇荡之外策马伫立,听到这声呼喊,脸色倏变。他望着在风中起伏的苇荡,这声喊叫过后,半晌再也听不到半点儿声息,便如泥牛入海一般。他鼻中哼了一声:“好个六合阵法!”

他回身刚要叫人,突然北面十余丈的地方簌簌作响,一个虬髯大汉慌慌张张冲出了苇丛,从面容看,正是孙城。他手中执剑,跌跌撞撞奔到公子柳面前,叫道:“盟主!盟主——”

哧的一声轻响,他的话被噎住,喉头鲜血飞溅,已被一个剑尖插入。

公子柳狞笑道:“小贼,还想骗——”他话语止住,蓦然惊觉,原来这个人真是孙城。

原来,孙城内力深厚。竟在短时间内冲破被封的穴道,知道阵法已破,奔出来向公子柳回报,没想到一见面,就被公子柳误认为敌,从身畔随从的腰间拔出剑来,闪电般刺中了他的咽喉。

公子柳面色极为难看,变口道:“没有捉住那几个狗贼,你还有脸回来见我!”手一抖,拔出剑来。孙城嘴中发出“嗬嗬”的声响,圆睁着双目,翻身栽倒,就此毙命。

公子柳回身扫了身畔的几位手下。那几人脸上都露出了恐惧的神色,面面相觑,不禁后退了两步。公子柳腮帮上的肌肉不断抽搐,眼神中露出了更狠毒的光焰,狠狠道:“你们速到石堡里找些硫磺硝油来,咱们放一把火,看这些狗贼出不出来!”

罗子川点倒六名剑手,回到苇荡纵深之处,赶紧给啕九公和定玄师太包裹伤口。陶九公中的是刀伤,还好办些。那定玄师太除了外伤,内伤也颇重。罗子川为她包扎之时,她又喷了两口鲜血,都洒在杏黄的道袍上。

陶似玉心疼不已,泪水涌出眼眶,颤声叫道:“师父!”

定玄师太脸色蜡黄,强笑一声,低声道:“傻孩儿,你没事,师父比什么都高兴。”她看着陶似玉,脸上本来带着无限爱怜,可是却倏然变得惊慌失措,叫道,“玉儿,你中了毒么?”

陶似玉只觉得后背麻痒,没有其他感觉。但定玄师太是用药的行家,看出陶似玉嘴唇青紫,眼神迷离,正是中了剧毒的征兆。

定玄师太叫陶似玉上前,看了看背上的伤处,脸上的神色更为慌乱。她对陶似玉道:“玉儿,你不要动。”说罢,从陶似玉的背上拔出三枚细针。那细针的尾部全都通体乌青,带着一种诡异的亮彩。

“是毒磷针。”定玄师太嗅了嗅细针的尾部,又放到眼前认真观看,手一直颤动不已。陶似玉背部麻木,自始至终浑然不觉。

定玄师太望了半晌,突然咬了咬嘴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将陶似玉扶到自己的双膝上,低头用嘴唇含住伤口,用力吮吸。她吸一口,便在地上吐一口,全是紫黑的液体。那液体落到苇叶之上,苇叶便如受到火焰烧炙一般,迅速扭卷起来,碧绿的颜色也迅速变成枯黄。

罗子川在定玄师太给陶似玉看伤之时起,讳于男女有别,一直扭头背对二人。但听得声音有异,斜眼瞥见苇叶上的黑液,大吃一惊,急道:“师太不可!”

定玄师太充耳不闻,连吮了七八口,直到吸出的血又变得鲜红,才停下来,气喘吁吁,额头的汗珠滚落下来,嘴唇被黑液染得乌青,但神色变得安定了许多。

陶九公一直目不转睛盯着陶似玉,脸色时而青,时而红,叹道:“我该死!其实我早在大理城中就应该看出来的,你和阿玉长得如此相像,又拿着我送给阿玉的那把陶家祖传宝刀,我早该想到的。可是,我却……唉,我真是该死。”

定玄师太一皱眉,道:“九公,你吞吞吐吐做什么?难道你早就见过似玉了?还有,她和那公子柳是怎么回事?”

陶九公脸色极为尴尬,咳嗽两声,道:“阿玉,我……唉,我告诉了你,你可不要生气。”定玄师太道:“你还没有说,怎知我会不会生气?”

陶九公脸上更显难堪,停了一下,道:“你知道,公子柳名为武林正道人物,暗地里却是黑龙盟的总瓢把子。他想娶我的女儿,是觊觎我陶家的万贯家财。我知道了真相,很是惊恐,本要委婉推拒,但那时滇南的马帮开始挑衅我在滇南的生意,先后数次发生货物被抢、伙计被打的事端,我知道都是公子柳在背后搞鬼,当下只好假装答应下来,却暗地里将女儿送到点苍山中隐藏起来,因她自幼便有离魂症的痼疾,我对外便推说她离家出走,不知所踪。我这次南来,原拟用丫环阿春假冒女儿出嫁,恰在此时,却听许大彪捎信来说,”他看了陶似玉一眼,嗫嚅道,“居然……有人在大理冒充我的女儿。”

定玄师太看了一眼陶似玉,登时明白,点点头,却又向陶九公瞪起眼睛,道:“冒充?什么叫做冒充?”

陶九公脸色更是尴尬,含糊道:“是,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是……我当时吃惊之余,心生一计,决定将错就错,将冒充之人认作女儿,代为……代为出嫁。”

定玄师太咳嗽一声,嘴角溢出一道血丝。陶九公替她拭拭嘴角。道:“阿玉,你受了重伤,咱们不要再说啦。”

定玄师太推开他的手,冷冷道:“你真是想得明白,如此一箭双雕,既不得罪公子柳,又保护了亲生女儿,真是好手段。说,为什么不说?我还想听呢。”

陶九公无奈,只得续道:“因此我在大理城中,与似玉相认。似玉当时予以拒绝,但我推说她犯了离魂症,瞒住了众人。再后来的事,你便都知道了,大婚之夜,公子柳欲胁迫于我,我夤夜逃亡。那公子柳不肯罢休,带人昼夜尾追。你下山寻找徒弟,正好撞见,出手相救,我才算没有命丧当场。”

定玄师太道:“假的就是假的,女儿岂能错认?还有,纵使你百般搪塞,但你手下那么多人,如何能瞒得过去?”

“实际上我即使不搪塞,陶安陶泰等一干人等也已被瞒过了。因为似玉的相貌,委实和我女儿相像极了。”

定玄师太的目光直直盯住陶九公,面沉似水,问道:“也就是说,当时她确实瞒过了你家的家丁,却一点儿也没有瞒过你,对不对?”

陶九公额头见了汗珠,愣了片刻,勉强点了点头:“我当时也觉得奇怪,但事态紧急,也无暇多想。可是阿玉,你别着急,那时……那时我可不知道她是咱们的——”

定玄师太冷冷打断了他的话:“即使是素不相识的人,你也不能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怎能唐心叵测,哄骗无辜的良善,替自己女儿送死?”

陶九公心中愧疚,低下头去。定玄师太转头看着陶似玉,目光中尽是爱怜心疼,叹道:“似玉,你个命苦的孩儿!被送入了虎口还自懵懂不知。唉,在人家心中,你这个私生女自然比不上人家嫡生的宝贝千金。”

陶似玉早知道陶九公故意哄骗自己,是为了让自己替他亲生女儿冒险。但她却不明白师父为何说自己是私生女,一时心中糊涂,扪心自问:我到底是谁的私生女?

定玄师太突然咯出一大口紫黑的鲜血,嘴唇乌青,脸色骤然变得惨白罗子川点了她胸口穴道,暂时止住她的咯血,心中却是暗自叹息。他知道定玄师太用嘴唇吸陶似玉伤口的同时,毒液却通过唾液,渗入了她的体内。这毒液如此猛烈,定玄师太本已重伤,这一来雪上加霜,纵使神医扁鹊重生,恐怕也已无法救治。他暗自思忖,这位师太为了徒弟,竟不惜性命相救,真是令人可敬可叹。

陶九公抱住定玄师太,看着陶似玉,目光中全是怜爱愧疚,道:“孩子,你知道么?她就是你的亲娘,我便是你的亲爹。”

陶似玉闻言,如遭雷击一般,登时呆若木鸡。罗子川也吃了一惊,大出意料。

定玄师太轻轻摇摇头,苍白的脸上增添了一抹红色。陶九公道:“这个时候你还瞒着孩子么?阿玉,十八年啦,你该让孩子明白啦。”定玄师太叹了口气,却说不出话来。

陶九公对陶似玉道:”孩子,我和你娘青梅竹马,她家很穷,自小便在咱陶家当丫环。后来长大了,我许诺娶她为妻,她也应诺非我不嫁。不料当时你爷爷却不肯成全我们的姻缘,非逼着我娶一家德钦富户的女儿。陶家门风甚严,我又是个至孝之人,不忍拂逆父亲的意愿,只好违心答应下来。你娘亲伤心之余,竟不辞而别。没想到,这一别就是十八年。”

“当初,我和你娘私下相好的时候,曾遥想将来有了孩儿,叫什么名字才好。我曾说过,若生个女儿,一定像你阿玉一样的漂亮,便叫似玉吧。你娘走后,我到处找不到她,后来依父母之命违心娶了亲,却一直郁郁寡欢,后来生下一个女儿,我便给她起名叫似玉,以示不忘你的娘亲之意。可是你娘走的时候,我却不知她已经有孕在身,当然更不知还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因此,这世间便有了两个陶似玉了。”

“师父……娘!”陶似玉愣了半晌,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到定玄师太的怀中,口中不停唤着,“娘……娘……”

定玄师太“的手轻抚住陶似玉的手腕,眼角淌下两行泪水,但气若游丝,连答应一声的力气也没有了。

“你为什么从来没告诉过我,你就是我的亲娘?”

定玄师太无声叹息,眼睛缓缓闭上,泪水沿着面庞缓缓淌落。

陶似玉摇晃着她,低叫道:“你为什么要当我的师父,却不肯当我的娘?”

定玄师太喷出一口鲜血,手无力地从陶似玉的手腕上滑落,身体骤然松弛下来,竟是撒手人寰,溘然长逝。

“娘,你不能走啊,你还没告诉我呢,娘……娘……”陶似玉泪如泉涌,悲恸欲绝。陶九公也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罗子川心中恻隐,不知该如何相劝。正在这时,南边传来毕毕剥剥的响声,接着浓烟滚滚而来,原来那帮马贼找不到他们的踪迹,燃着了芦苇,要逼他们出来。罗子川跳起身来,从腰间拔出一根短棍,暗叫一声不好,听得马蹄声隐隐响起,越来越急,有两骑分从东西两边疾驰过来。

两个马贼本来手执火把往来驰纵放火,没料到误打误撞,竟然发现了陶九公等人的踪迹,大喜之下,纵马呼喝冲来。罗子川猱身扑上,身子纵起,手中短棍迎向东边那个马贼的钢刀。那马贼用力一劈,手中的刀竟像砍在铁石之上,登时手臂大震,钢刀脱手而飞。他大惊之下,突然怀中似被巨杵撞击,登时翻身落马,口中狂喷鲜血。罗子川跃上他的马背,回身待要狙击西面冲来的马贼,却见那马贼手执长剑,已冲到陶似玉旁边,正俯身向她后心刺去。而陶似玉抱着定玄师太,失魂落魄,恍然不觉。罗子川大惊,手中短棍闪电般飞出,向那马贼射去,但毕竟离得还有一丈有余,这时节兔起鹘落,电光石火之间,哪里来得及?

陶九公蓦地从地上翻身而起,张开双臂,将陶似玉舍身抱住。只听哧地一声,马贼的长剑已刺入他的后心。那马贼一击得手,心中大喜,不防罗子川的短棍飞至,砰的一声被打下马来,登时晕厥。

罗子川勒住马缰,冲到近前。他跳下马来,见那剑正中陶九公的后心要害,且入肉甚深,心中一惊,不敢拔下,搀住了陶九公的胳膊,将他的身躯扶正。陶似玉受了冲撞,已然昏厥过去。

陶九公脸如金纸,喘息数声,攥住罗子川的手,对罗子川道:“罗公子,你是个宅心仁厚的好孩子,今后替我照顾好似玉。陶九公就是到了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你的恩德。拜托啦。”

罗子川只觉得手心中突然多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很是纳闷,待要松开手掌。陶九公摇摇头,反将他的五指合拢起来,用力握了一握,目光中很是恳切,低声道:“石宝山中,我有故宅,正合似玉居住,请你送她去吧。”罗子川见他命在顷刻,只好接住,无暇再看,揣入了怀中。

陶九公喘了口气,抱起定玄师太的尸身,道:“我向南引开他们,你带似玉向北。”罗子川摇头。陶九公急道:“我不成啦,罗公子,你便依了我吧。”罗子川咬了咬嘴唇,点点头,将马贼的另一匹马牵过来,一手勒住马缰,一手将陶九公搀上马鞍。陶九公看了一眼昏迷的陶似玉,凄然一笑,低声道:“孩子,是我对不起你,我……我不配当你的爹爹,你忘了我吧。”突然一咬牙关,抱紧了定玄师太的身子,双脚全力一踢马肚,那马一声长嘶,四蹄腾开,向南疾驰而去。

不一会儿,只听得呼哨之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接着马蹄声隐隐如雷,向南尾追而去。

罗子川停了一会儿,抱住昏迷不醒的陶似玉,上了另一匹马悄悄向北缓辔徐行。他从一片沼泽处绕开蔓延过来的火焰,看前面已没了芦苇遮挡,地上全都是黑黢黢的灰烬,当下才放马向北疾驰。放眼远眺,前面依旧还是

第十五章 沙 子

陶似玉醒来的时候,感觉到浑身没有半点儿力气。她张开眼睛,感觉自己的身子正被一双臂膀抱在怀里,眼前是一张脸的侧面,那张脸满面风尘,眼睛满是红丝,眉头深锁,嘴唇干裂,显得分外焦灼。

陶似玉动了一动,那人惊觉了,低头看时,正与陶似玉目光相对。只见那人嘴角倏地露出了一丝笑纹,就像满天乌云突然开霁。

“谢天谢地,你终于醒啦。”罗子川说道,语调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陶似玉欠身起来,用细弱的声音道:“我想喝水。”罗子川微微一怔,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踌躇,转瞬又微笑道:“好。”从身畔取过水囊,拧开塞子,送到陶似玉唇边。陶似玉喝了两口,待要再喝,罗子川却将水囊拿到一旁,赔笑道:“细水长流吧。这三天三夜,你一直念叨喝水,看看,你水囊中的水只剩下一半了,咱们的路还远得很。”

“三天三夜?”陶似玉吃惊不小,没想到竟然过了三天三夜。她愣愣神,突然然想起什么,道,“我娘呢?我的爹爹呢?”

罗子川躲开她的眼神,道:“你爹爹带着你娘走了。”

陶似玉眼中又溢出了泪水,轻声道:“他们还是不要我么?”

罗子川赶忙摇头,道:“你娘重病,你爹爹带着她求医去了。等医好了她的病,自然就会回来找你。”

陶似玉颤声道:“你不要骗我啦。我知道,我娘她……她已经死啦。”

罗子川暗叹一声,不再说话。

陶似玉看了看周围,只见旁边都是片片黄沙和草丛,一匹马正卧在旁边的沙地上,喷着响鼻,而自己正倚着罗子川坐在一个沙丘之上。天空中一弯残月,宛如玉钓。陶似玉望着月牙儿,幽幽道:“或许我本来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我跟师父一起过了十八年,却不知道她就是我的亲娘。她一直不肯认我,敢情是恨我么?”

罗子川道:“她一直没认你,必然有她的苦衷,不过,这些年她一直养你照顾你,也尽了娘亲之责。你不要再胡乱猜疑啦。她若不想要你,早就把你送人啦。”

罗子川心想,陶似玉的娘为何出家为尼,为何不认自己的女儿,这其中的缘由虽然无人知晓,但必有说不出的苦衷。一个尚未婚配的孤身女人,还带着一个孩子,这些年如何过活,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

“还有我的爹爹,他为什么不要娘,不要我?”

“他也爱你,把你当成心肝宝贝一般。只是原来不知道你是他的女儿罢了。”罗子川暗自叹息,陶九公若不爱自己的女儿,怎会舍命救她?他轻轻将陶似玉的身子扶正,自己抽身起来,走到马鞍边拿出一块干粮,递给陶似玉。陶似玉不接,摇了摇头。罗子川温言道:“你的毒还未全解,不吃东西怎么行?”

陶似玉仿佛没有听到,脸上突然增添了一种异样的光彩,用热切的声音道:“你不会骗我吧。你适才说,我爹爹会回来找我的,是不是?”

罗子川点点头,躲开陶似玉的目光,转身走了几步,假装仰头看月,背对着陶似玉。

“那我就再也不可怜了!因为我终于有了爹爹啦,终于有爹爹啦……”

罗子川背对着陶似玉,抱着双肩,嘴里轻松地吹起口哨。月光下,他的眼角却有两行晶亮的东西,从两颊上无声淌落下来。

次日,二人乘坐一匹马,在死谷中颠簸而行。陶似玉吃了点干粮,毒性渐消,身体渐复,又故态复萌,常常说一些尖酸刻薄的话挤对罗子川。但罗子川总是赔着笑,却不还嘴。陶似玉见他太异平时,不禁诧异道:“你怎么不再和我争啦?”罗子川还是微笑不语。陶似玉皱眉道:“看你一脸坏笑,莫不是又在转什么坏心思?”

谷中气候湿热,两人都汗出如浆。陶似玉口干舌燥,不时抿一口水,却从未见罗子川喝过水。问时,罗子川斜斜眼,故作神秘地说:“告诉你吧,我是属骆驼的,一次饮足了,可以数日不饮。”

陶似玉道:“胡说八道。”罗子川道:“就是反正咱们一人一囊水,互不相干。”陶似玉疑惑道:“吹什么牛?你不会已经没水了吧?”罗子川翻翻白眼,道:“嘿,哪个吹牛了?你走了眼啦。”从怀中掏出一个鼓鼓的水囊,让陶似玉掂掂。陶似玉拎着囊口的绳结,感觉沉甸甸的,显是储满了清水,不禁心生羡慕,舔舔干裂的嘴唇,道:“好家伙,你还藏着这么多水,匀给我一些吧。”

罗子川夹手夺过,板起脸道:“哼,想抢劫么?说好的,我不喝你的,你也不要喝我的,大丈夫一言出口,驷马难追,可不能变卦。”陶似玉撇撇嘴,嗔道:“不唱就不喝,好神气么?”

走了半天,前面还是黄沙和毒草、有毒的水洼,还不时可见片片美丽的罂粟花,却见不到任何山梁和树林。谷中雾气沼沼,方向难辨,二人在小岭被俘,包裹都遗失,罗子川失去了罗盘,又没有其他的指引,竟也渐渐失去了方向。走了将近一天,天快黑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个沙丘。罗子川走到近前,一拍大腿,叫了一声苦。原来,二人奔波盘旋半日,竟又转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二人下了马,歪倒在沙丘上,都有些灰心丧气。正在这时,那马悲嘶一声,扑通一声翻倒,嘴角流出了浓浓的白沫,四蹄蜷缩在肚腹之间,不住地抽搐。这匹马奔波了三日,无水可饮,又无草料进食,早就筋疲力尽。罗子川叹息一声:“可惜了这一匹骏马。”

他望着那马出了会神,突然跳起身来,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向那匹马走去。陶似玉吃了一惊,叫道:“你要干什么?”却听见罗子川说了声:“兄弟,对不住啦。”竟挺匕首刺入了马颈。那马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低嘶一声,马颈上鲜血汩汩而出。

陶似玉惊叫一声,却见罗子川跪在地上,急急低下头去,竟然去喝马血。陶似玉骤然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用荡人心魄的尖厉嗓音大叫道:“不要!不要吸血!不要吸血!啊……阿……”

罗子川的身子陡然僵住,停下来,愣了片刻,目不转睛看着流淌的马血,眼神中都是贪婪之色,嘴唇不住翕合,似乎又想伸嘴去喝。陶似玉又叫道:“不要!你再吸血,我一辈子都不理你啦!”

罗子川的身子一震,如木雕泥塑一般,呆了半晌,突然软下来。他垂头丧气拔出匕首,马血箭一般射出来,雨点一般喷洒在他的脸上和胸口的衣衫上。不知为什么,他竟没有躲开。

陶似玉面色惨白,像躲避毒蛇猛兽一般向旁边爬了几步,用恐惧的眼光盯着罗子川,浑身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

罗子川缓缓站起,脸上、身上都是血渍,他抛下匕首,转过身来。

陶似玉又挣扎着后退了几步,惊恐万状地叫道:”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罗子川很是尴尬,支吾道:“那匹马已经不成啦,我……”

陶似玉不停摇头,眼神迷离,喃喃道:“公子柳……”罗子川讪讪道:“我不是公子柳,我是罗子川。”陶似玉道:“一样……你们都吸血……”

罗子川道:“我——”陶似玉突然双手捂住耳朵,叫道:“我不要听!”

罗子川呆呆伫立了半晌,然后悄悄走到十步开外的地方,轻轻除去沾满马血的衣衫,揉成一团,用干净的衣里不停擦拭脸颊。他的动作开始很是缓慢,却越来越快,最后竟变得恶狠狠的,甚是粗暴狂野,简直要把脸上的皮擦去似的。

陶似玉一直看着他,双手抱着肩,身子怕冷似的蜷缩成一团。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有天上的月亮无声地洒下清辉。

次日清晨,二人继续上路。唯一的马也已毙命,二人只能步行,望着漫漫无际的谷地,两人的心中都很是沉重。陶似玉一直面沉似水,故意疾走几步,落下罗子川一段距离,不肯与他同行。罗子川试着搭讪,陶似玉一言不发,不搭理他。罗子川吃了两回闭门羹,也就知趣不再说话。

走了两个多时辰,陶似玉和罗子川的距离越拉越远。陶似玉皱眉思忖:这个臭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故意磨磨蹭蹭的,要气我么?回头斜睨他一眼,见他仍是摇摇晃晃,无精打采迈着步子,心中更加有气,加快脚步疗:再等他。天气依然湿热,陶似玉抿了几口水,水囊已经瘪成一团,里面的水所剩无几。又走了一会儿,转过两个曲曲折折的土坡,陶似玉回头一看,见罗子川没有跟来,当下坐在地上歇息。不料等了半日向,却还是不见罗子川的影子。陶似玉自语道:“这么一段路,便是乌龟也该爬到了,这个臭小子,怎么还没乌龟快?还自称属骆驼的,我看是属蜗牛的吧。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还是见不到罗子川的影子。陶似玉心中疑虑,不敢再赌气,向原路返回,去寻找罗子川。转回到那道土坡后,陶似玉蓦地看到远处一个人正趴在沙地上,一动不动,不禁害怕起来,叫道:“喂!”

罗子川还是一动不动,陶似玉匆忙跑到他身边,将他扶起来。只见罗子川似乎沉睡下去,脸色灰扑扑的,眼眶深陷,呼吸很是微弱。陶似玉赶忙摇摇他的肩膀,道:“你怎么了?快醒醒啊。”

罗子川缓缓睁开眼睛,望了望陶似玉,眼神散乱,目光很是陌生。他扭头又望了望远处,突然眼神中露出了惊喜,兴奋地叫道:“你看,那里有水!好大一片湖啊!”他推开陶似玉的手,力道大得出奇,跳起身来,向前跑去。前边都是沙地,哪里有什么湖?但罗子川却奋力前冲,身子宛若喝醉酒一样,摇摇晃晃。他跑了十几步远,脚下绊到一块石头,扑通摔倒在地,又不再动弹。陶似玉大惊失色,慌忙跑到跟前,将罗子川抱起来,让他倚在自己怀中,但见他双眼紧闭。嘴唇干裂,两腮全是灰黄之气。她心中害怕,颤声叫道:“罗子川!罗子川!”罗子川眼睛开启了一条缝,眼神空洞迷离,嘴角嘶哑着念叨:“水……水……”

陶似玉知道他是渴得极了,已神志不清,产生了幻觉,忙将自己的水囊取出,将囊中最后一点水都倒到他的嘴唇问。罗子川依旧闭着双限,但嘴唇下意识开合吞咽,呼吸也骤然急促起来,宛若尝到了玉液琼浆。陶似玉抛下自己的水囊,忽然想起罗子川的怀中还有满满一囊水,当下便探手到他怀中,去掏他那个水囊,入手只觉依旧那么沉甸甸的。

陶似玉晃晃水囊,突然感觉有些不对,拧开塞子,轻轻一歪囊口,却哪里是水,里面缓缓流出的,竟然全都是晶莹的细沙。

陶似玉呆了半晌,眼泪骤然汹涌而出。她终于知道罗子川为什么不喝水了,也明白了罗子川为什么要去饮马血。原来罗子川一直用一囊沙子瞒着她,却把仅有的半囊水全都留给了她自己。

沙囊失手落地,陶似玉使劲摇晃着罗子川的肩膀,用带着哭腔的声音低唤:“罗……罗大哥!”

自从她认识罗子川以来,一直以“臭小子”、“小坏蛋”相称,有时候又直呼其名,可是这时心神激荡,再也控制不住,觉得在自己心中。罗子川其实早已是至为亲近之人,这一声“大哥”脱口而出,竟是全无拘谨。她紧紧抱着罗子川,眼泪如开了闸的洪水一般流淌,颤声叫道:“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要待我这样好……”

她幽幽哭了半晌,见泪滴啪啪掉落到罗子川脸上。她突然想起罗子川说过眼泪也是水,当即将脸贴向罗子川的嘴唇,想让泪水流到他的口中去。同时她用力眨动眼睛。想让泪水流得更猛烈一些,但如此手忙脚乱,心有旁骛,伤心的感觉登时大减,眼泪却反而流不出来了。

她愣了半晌,将嘴凑到罗子川的耳边,道:“罗大哥,咱们一起走,我决不会和你分开的。”一俯身,竟将罗子川背了起来。

罗子川昏迷不醒,身子浑不受力,极为沉重,陶似玉只觉得自己的腰背仿佛要被压断,膝盖酸软,几乎支撑不住。她一咬牙,使劲用手攥住从肩两旁垂下的罗子川的两条胳膊,望着前面茫茫的未知的路途,吐了一口气,迈出了艰难而又坚定的一步。

陶似玉一步步向前走,不多时就汗流浃背,呼吸急促。但她不敢停下来歇息,因为一旦停下来,就不知道是否还能迈开脚步;她也不敢放下罗子川,因为一旦放下来,不知道是否能再背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但她横下一条心,就算只剩下一丝力气,也决不停下脚步。可是,她毕竟中毒在前,加上三日来没有进食,身体很是虚弱,这一段路程已耗去了她大部分体力。陶似玉又勉力支撑着走了十余丈,大脑一阵眩晕,脚下一软,扑通一声趴倒在沙地上,激起的沙土扑进了她的嘴里。她啐了两口,使劲想要重新站起,但筋疲力尽之际,更觉得背上的罗子川像一座山一样沉重,哪能再站起身来?她用胳膊使劲撑了几下,又徒劳地放弃,最后索性不再空费力气,将手指扣进沙地,竟手脚并用,挣扎着向前爬去。

又爬了半个多时辰,天色早已黑下来,但天空的月亮却甚是明亮陶似玉额头上全是汗珠,十个指头都出了血,越爬越慢。但她不知那里来的韧性,横下一条心来,只要不死,就要背着罗大哥一直爬下去。

她又爬了几丈,突然身后响起一个浑厚的声音:“姑娘,歇歇吧。

陶似玉大吃一惊,下意识停住脚步,却一时回不过头来。只觉得背上一轻,有人已将罗子川抱起来,接着一只有力的大手搀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扶着坐起身来。

陶似玉转头看时,只见身畔有一个老人正在慈祥地望着她。那老人一身紫罗袍,头上戴舒角幞头,脚下是一双官靴,颇有威仪。他面容慈善,相貌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罗子川正被他横抱在臂弯。陶似玉发疯般跳起来,张开双臂,扑上前去抢罗子川,但脚下一趔趄,又扑倒在地。

“姑娘,你别怕,不认识我啦!”那老者又伸手托住她的胳膊,微笑道,“石宝山下一别,姑娘别来无恙么?”

陶似玉听到“石宝山”三字,骤然认了出来,这老人正是在石宝山下见过的那个老乞丐,只是他那时一身百衲衣,衣衫褴褛,现在仪容整洁,服饰华贵。陶似玉愣了一愣,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下来,看着生死不知的罗子川,眼泪又汹涌而出,哽噎道:“快救救他!快救救他!”

那老者点点头,抱着罗子川走到一座沙丘边。他这一走动,却是一瘸一拐,像是腿上有伤。他将罗子川放到干燥的沙地上,将他的四肢舒展,对陶似玉温言道:“无妨,他只是脱了水啦。”从袖中取出两个水囊,一个递给陶似玉,另一个拧开囊口,托起罗子川的头,给他喂了半囊清水。罗子川的眼睛虽然还闭着,但嘴唇本能地开合吞咽,宛若一条干渴至极的小鱼。那老者用袍袖擦擦他的嘴角,目光中满是慈爱。

陶似玉捧着水囊,一双眼睛都在罗子川的脸上。那老者对她说:“姑娘,你也渴急了,为什么不喝一些?”陶似玉恍若未闻,下意识拧开囊口,自己没喝,却送到罗子川嘴边。那老者微微叹息一声,道:“姑娘,你对他这么好,他定是前生修来的福分。“陶似玉凄然一笑,摇摇头,却没有说话。

那老者解下自己的紫袍,盖在罗子川的身上。陶似玉还是一直看着罗子川的脸,问道:“他没事么?他怎么还不醒转?”

那老者也倚坐在沙丘边,道:“我已经点了他的昏睡穴,他太累了,又脱了水,应该好好睡一觉。放心吧,他会没事的。”又温言道:“姑娘,你也歇歇吧,前面不远处就是山梁,明早咱们再赶路,一块去剑川。”

陶似玉这两日遭遇剧变,心中千头万绪,哪里能安静下来?她摇了摇头,抱着膝盖望了一会儿月亮,各种思绪纷至沓来,心乱如麻,禁不住问了一句:“老人家,你应该也是江湖中人,你说这骗子、坏人怎么那么多?那公子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那老者眯起眼睛,反问道:“你难道不知道么?那如何会嫁给他?”

陶似玉一愕,记起罗子川也曾问过他类似的问题,愣了愣神,一时竟说不出来。

第十六章 至宝

时值明月在天,略有轻雾,空气中暗香弥漫。举目望去,不远处有一小片水洼,水洼对面有一丛罂粟花,在月下罩着一层轻雾,如同无数披着薄纱的仙子静静伫立。波光粼粼的水洼中央,是一弯月牙的倒影。

“真正的人或者事物,往往不像想象的那样子完美。就如这水中望月,雾里看花一样。”老者捡起一颗石头,丢向水中,咚的一声,水洼激荡之下,月影登时散乱不堪,“你看,这水中望到的月,轻轻一触,马上散落成无数碎片;雾中的花,那么美丽,其实却是天下最毒的罂粟。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不过,男人入错了行,还可以重新来过,姑娘啊,你若是嫁错了郎,那可是一辈子追悔莫及的终身大错哟。”

陶似玉心中震动,想到公子柳相貌温文尔雅,却心如蛇蝎,满腹鬼蜮,行事又狠辣残酷,自己曾对他那么倾心,真是鬼迷了心窍。

那老者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温言道:“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往往受惑于耳渲目染的一些表象,但是看到的、听到的,往往未必都是真的。人生中的至宝是什么?要用心的最深处去感受。不过,这种感受不经过苦痛的煎熬,很难铭心刻骨,便如狂沙吹尽,才现真金。而这得到的真金到底是不是你需要的至宝,有时候还需漫长的时光来验证。”

他俯身看了看罗子川的脸,轻轻将他脖子旁的袍角掖了掖,道:“别说年轻人,便是老人又怎样?我也曾铸成大错,至今还追悔莫及。我曾经视画成痴,最爱一幅《春朔鸣禽图》,是八大山人的真迹。那时我将它看作我生命中的至宝,可是后来,这幅画却被一个人烧毁了。”

陶似玉道:“啊?怎么会?那个人可真坏。”

那老者苦笑着摇摇头:“那个人不坏,坏的是我。”

“为什么?”

“我当时盛怒之下,气昏了头,打了他一记耳光。他负气离开,再也没回来过。几年后,我终于明白了,其实我生命中的至宝不是那幅画,而是那个烧画的人。”

“那个人是……”

“是我的儿子。”

陶似玉听得目瞪口呆。那老者续道:“他娘死得早,而我又终日忙碌,对他照顾不周。这一走,我追悔莫及,却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认错。我多次做梦梦见他回到了我的身边。可是醒来,总是一场空。孩子,等你像我这么老的时候,你就会懂得,金银珠宝没了还可以挣回来,可是有些东西如果丢了,你就是穷其一生,悔断肝肠,也找不回来的。”

陶似玉很是震惊,揣摩着老者的这些话语,暗自思索自己生命中的至宝到底是什么?她终于隐隐觉得,生命中真正的意义,应该远不止自己梦想的少年侠侣、并马江湖那么简单。她愣了一下,问道:“那你就再也不知道他的下落么?”

“我知道。其实我这么多年,一直暗中默默追随他的行迹,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告诉他什么?”

“告诉他,你错了啊。”

那老者一愕,苦笑道:“哪有你说得这么轻松?我毕竟是当爹的,怎么好拉下老脸向自己的儿子认错?”

陶似玉道:“你适才说他是你人生中的至宝,难道这个至宝还不如你的脸面重要?”

老者呆了,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他万没想到,困扰他多年的一个心结竞被这位姑娘如此轻描淡写地说破了。她的语调甚轻,但听到他耳中却如雷声轰鸣,深深震破了他心中那一层虚荣的薄纱。他细细品味着她说的这句话,不觉痴痴地入了神。

这时候,南面响起得嘚的马蹄声。陶似玉一惊,却见那老者神色镇定,回头扫了一眼,转过头来对陶似玉轻摆了一下手,以示无碍。不多时,三骑骏马奔驰而来,到了近前,只见马上的骑客都是衙役打扮,为首的一人瘦小精悍,颌下一部乱须,正是铁仲寿。

铁仲寿翻身下马,看到躺着的罗子川,喜道:“找到啦,好,谢天谢地。我就说嘛,这孩子福泽深厚,菩萨护佑,决不会有事的。”。

那老者微笑道:“什么菩萨护佑?这位姑娘才是活菩萨。若没有她,恐怕早就……”

铁仲寿躬身对陶似玉行了一礼,谢道:“姑娘,你真是活菩萨下凡,先前救了我老铁的命,而今又救了我罗兄弟的命。看来你是我哥俩的命中贵人,我老铁多谢你,也替罗兄弟谢谢你啦。”

陶似玉心中稍稍安定,看了一眼熟睡的罗子川,低声道:“我不是他的贵人,他是我的贵人才对。”

铁仲寿搔搔脑袋,有点儿摸不到头脑,打个哈哈道:“不管你是他的贵人,还是他是你的贵人,总之你二位都是贵人,要不怎么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转头对那老者道,“总捕头,好叫您老得知,弟兄们已经捣毁了那帮贼人的巢穴俘获贼人三十六名,有七名贼人拒捕,被当场格杀,收获金银珠宝无数。这还不算,咱们还搜到一个名册,你猜怎地,原来这个黑龙盟势力很大,竟有十余名名门正派的掌门、帮主也都加入其中。这一下按图索骥,顺藤摸瓜,可要立个天大的功劳。”

那老者挥挥手,道:“公子柳捉到了没有?”铁仲寿一呆,面露尴尬之色,道:“公子柳么……这个家伙却如同地遁了一般,哪里都找不到他。不过你放心,咱们报请刑部,尽早发下海捕文书,量他也跑不到哪里去。”

那老者道:“擒贼擒王,贼王都没有抓住,谅什么天大的功劳?我告诉你吧,公子柳已经往北逃遁了。我本来要拦住他,段想到他武功高得出奇,我敌不过他,大腿还中了他一刀。”

铁仲寿大惊:“伤重不重?”

老者道:“不重,包扎过了。若不是他急着逃走,我恐怕就不只伤一条腿了”。

铁仲寿道:“这个狗贼,等我们捉到他,一定给你报仇。对了,罗兄弟这次可是立下了大功。若不是他一路留下记号,我们哪能这么快就找到了贼人的巢穴?”

陶似玉在一旁闻言一愣,想到和罗子川一路北来,从未见他做过什么记号,想,必是夜晚趁自己熟睡时所为,很是钦佩,不禁又看了一眼罗子川,心中的那个疑问又重新泛起,问铁仲寿道:“铁大叔,他是官衙的捕快么?”

铁仲寿一愕,看了一眼那位老者,干咳两声,支吾道:“这个么……嘿,他虽然不是捕快,却比那多年历练的捕快还要厉害。”

陶似玉皱眉道:“公子柳曾说他是公门的名捕,叫什么……罗……罗紫衣……来着。”铁仲寿又是一愕,看了看那老者,脸上露出了啼笑皆非的神色,像听到了天下最滑稽的笑话一般。扑哧笑出声来,道:“怎么会?罗紫衣是他的——”

“老铁!”那老者沉声制止了铁仲寿,道,“你等赶快回去,叫众位弟兄们到这里会合,今夜就地休整,明日起早赶到剑川去。”

铁仲寿笑嘻嘻地答应,翻身上马,嘴里喃喃念叨道:“有意思,爹不像爹,儿不像儿。”摇摇头,率两名手下联骑向来路驰去。

陶似玉看着那老人,心中有许多的疑问,道:“老人家,适才铁大叔称呼您总捕头,您是……”

那老者慈厚一笑,道:“姑娘,你不要称我老人家,如不嫌弃,就叫我一声罗老伯吧。你适才提及的罗紫衣。就是我。我一直在公门做事,稍有些名头,算不得什么。”

陶似玉很是诧异,道:“原来你才是罗紫衣。看来是公子柳错认了他。”

罗紫衣拈须笑道:“公子柳错认了,才正给了我们可乘之机。他把注意力放在你二人身上,才忽视了我们这些捕快。”

陶似玉点点头:“罗老伯,那你上次在石宝山乔装成乞丐,是在秘密察访公子柳么?”

“正是。”罗紫衣坐到罗子川旁边,拈须道,“公子柳的事,三年前我就开始疑心。其岳父任东海离奇死亡,都传说是点苍派段飞所为,但铁仲寿专程到点苍山调查此事,点苍派矢口否认,说段飞不过是点苍派的三代弟子,在江湖上无甚名头,且少年早夭。可是近年来公子柳身畔却出了个殷飞。因此我和老铁约在石宝山相见,想弄清此事。老铁性急,不等我赶到就试探段飞的剑法,险些丧命。多亏你相救,才幸免于难。”

“那个人其实是慕容秋水。”

“不错。就因为他是黑道第一剑客,我才怀疑公子柳和黑道有关系。”罗紫衣道,“公子柳本是武林中有名的人物,却心怀叵测,先后与姑苏、山西的两个富户联姻,然后将他们杀害,顺理成章霸占了他们的家产和生意,然后用搜刮的金钱成立了黑道组织‘黑龙盟’,其志不在小,想要称霸江湖。这一次他盯上你的父亲,也是令尊的不幸。你们大婚之夜,我察觉形势不对,怕那公子柳加害于你,曾到你房中,你还记得么?当时我在公子柳的折扇上发现了藏有迷药的机关,知道你中了他的迷香。”

陶似玉恍然大悟,那夜她虽不能动弹,但一直觉得那蒙面人的声音甚是熟悉,如今方才知晓,原来竟是这位老者暗中相护,不禁心中感激,道:“多谢您啦。”

罗紫衣摇头道:“没什么。你曾在石宝山下帮我救了铁仲寿,这份侠义仁肠让我很是钦佩。只是当夜变生肘腋,我见情势急迫,猝不及防,急去官府调派人手,没有救你出去。待调派齐备,已经晚了几个时辰,你和这位公子已先行追进了死谷。不过,若没有你们带路,我们也不会这么快就赶到石堡岭。如今,你二人都安然无恙,我就放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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