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沈岚

进山的路越来越难走,左拐右绕,跌宕起伏。山顶传来隐约钟声,像是从云端落下来,又像从遥远的天边飘过来,缥缈的钟声更增添了灵泉寺的玄妙。路两侧弥漫着绵延不绝的绿,是泛着青灰的墨绿。一侧浓荫遮蔽,仿佛笼罩在浓酽的、庞大的墨绿色烟雾中。另一侧是峭挺的山崖,宛似铺了一张硕阔的墨绿地毯。映入沈岚眼帘的,皆是无边无际的墨绿,仿佛空气也被染绿了。

司机全神贯注,身体绷得紧紧的,眼睛直视前方。坐在后座的沈岚启开车窗一道缝,深深呼吸了一口山里的空气。她记起吴轶凡有件外套就是墨绿色,有条长裤也是这种颜色。因了这个缘故,她对漫山遍野的墨绿生出触手可及的亲切。很长一段时间了,她的思维总是绕着吴轶凡转。无论品尝美食,阅读书籍;抑或倾听音乐,观赏风景。万径归一,百川纳海,最后都会汇聚到吴轶凡身上。吴轶凡爱吃皮蛋粥。吴轶凡喜欢村上春树。吴轶凡是美剧控。吴轶凡热衷户外运动。她从没有对一个男人这般迷恋,谈恋爱时都没有过类似感觉。当初,稀里糊涂步入婚姻,只因身边朋友都结婚了,父母催着她嫁人。婚礼前一夜,她还梦想从天而降一个白马王子把她从凡俗的世界掠走。对,是掠走,不是带走。

这么多年,沈岚感觉自己的婚姻就像一根平衡木,孩子在中间,她和丈夫分坐两端。她对他不满意,他对她也不满意。彼此的不满意是密布在空气中的细菌,眼睛看不见,显微镜下,却活跃得如同吃了兴奋剂。它们蠕动,狰狞,纤毫毕现。她早就知道他在外面有女人,不止一个。婚后不久,从她怀孕开始,他就在外面找女人了。他的多情,足以和怡红院中的宝二爷相媲,见到略有姿色的女子,就忍不住倾慕,追逐。不知疲倦,马不停蹄。那些身份不详,年龄不详,面貌不详的女人就像挂历画上的女郎,一个接着一个,隐匿在沈岚的婚姻生活中。她看不见她们,却无时无刻能感受到她们。公文包里的安全套,衬衣领上的口红印,若有若无的香水味,来历不明的头发丝。她偷看他手机短信,查寻他电话清单,破解他邮箱密码。他不太防备她,这也可以理解为他不怎么怕她。——他确实不怕她,当然,她也不怕他。在家庭关系中,他们势均力敌,没有强的一方,亦没有弱的一方。

刚结婚那几年,她也吵过,闹过,摔过花瓶,砸过碗碟,还把一面穿衣镜敲成碎片。然而,效果甚微。过不了多久,他就故态重萌。终于有一天,她疲了,倦了,累了,再也不管了。他的猛浪轻浮是骨子里的,他父亲年轻时就是一个远近闻名的风流汉,给邻居女人写情书,被人家丈夫打上门。家风如此,她婆婆忍了一辈子,现在轮到她了。

偶尔,他在她面前感叹岁月不饶人,自己那方面越来越不行了。她嗤笑,知道他在撒谎。她笃定,在别的女人那里,他依旧生龙活虎得像一匹种马。

“你就不吃醋吗?”吴轶凡问她。她坚定地摇头:“不吃。”她从未对任何人讲述过自己的婚姻内幕,除了吴轶凡。他是她隐秘生活中唯一的漏斗,那些秘而不宣的隐私,就像发酵的酒液,源源不断流向吴轶凡。

吴轶凡一本正经地说:“你肯定不爱他了,嫉妒是爱情的影子,密不可分。”“也许吧。”她含糊其词。她不便明说,其实她与丈夫之间,早就谈不上爱情了。

“你为什么不离婚?”“离婚?”“为什么离婚?”“既然不爱他,为什么不离婚?”是啊,为什么不离婚?这种情况下,通常都会搬出孩子做挡箭牌,沈岚不想落入俗套,她并非为孩子不离婚,她是因为——既然丈夫没有离婚的意思,她何必非得离婚?最重要的是,离开这个家,她没有更好去处。丈夫是个小有权力的官吏,收入丰厚。

“没见过你这样当妻子的。”吴轶凡叹息。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呀,人生苦短,这样的婚姻不如早早弃之。”说罢,他看着沈岚,眼里溢出的都是怜悯。沈岚讨厌这样的目光,转过头去。

丈夫相好的女人中,有一个还是沈岚闺密,姓朱。闺密这种关系,就像pS过的艺术照,真假难辨。有次她遇上不顺心的事,向闺密诉苦,委屈得直掉眼泪。期间去洗手间,返回时,听到闺密不知接谁电话,笑得那么舒怀,畅意,仿佛遇到百年不遇的开心事。她忽然意识到,闺密的好心情是她给的。她的倒霉于她,竟是快乐的催化剂。——当她得知朱姓闺密竟然和丈夫有一腿后,一点也没惊讶,仿佛早料到会这样。她没有拆穿他们,撕破脸于她毫无益处,只会沦为朋友间的笑柄。

当然,这都是以前的想法了。女人对婚姻不满,又迟迟不愿离婚,都是因为没有寻到合适下家。自从她发现自己对吴轶凡产生不同寻常的感情之后,离婚的念头不止一次冒出来。财产分割,房子归属,孩子问题,在她脑子里过滤了N遍。她下载了丈夫和闺密的聊天记录,那些不堪入目的对话,足够他乖乖缴械。只是现在不到出手的时候,吴轶凡怂恿她离婚,却没有向她表白,她拿不准他究竟怎么想。他爱她吗?愿意娶她吗?这些都是未知数。

汽车继续在山路上行驶,沈岚回过神,问司机:“怎么还没到?还有多远?”司机说:“差不多快到了。”

这座山名叫青云山,位于青城与A市之间。司机告诉她,青云山有座灵泉寺,寺里有个和尚,法号慧真,能掐会算,十分了得。她好奇,顺嘴问:“车能开到山上?”司机说:“能。”“你去过?”“当然。”沈岚犹豫:“我不喜欢算卦,担心好的不灵坏的灵。”司机说:“一看你就是外行,劫数是能消解的,若不算,哪知道前面会遇到什么灾什么难,真遇上了,躲不及避不开,那才糟糕呢。”“你算过?”“算过,我第一次见到慧真,他问我多大了,我故意少说一岁。没想到,他端详我半天,说,你不信我,就不必找我。”沈岚不信:“这么厉害?”司机伸出小指在她眼前一晃,“骗你我是这个。”“那,那我们去一趟?”沈岚动了心。司机把车停在路边,“去不去你拿主意。”“多少钱?”她估摸他不会白跑。司机顿了一下,说:“八十。”沈岚不悦:“太多了,五十还差不多。”司机解释:“山路不好走,再说,去不去你说了算,你觉得不合适,咱就不去了。”这家伙像个狡猾的小贩,勾起她买东西的欲望,又摆出奇货可居的架势,不肯下价。

去,还是不去?沈岚灵机一动,从包里摸出一枚硬币。推开车门,把硬币朝空中一抛,硬币滚落到车轮下面。“你这是干什么?”司机纳闷。沈岚说:“你下车看看硬币是数字朝上,还是花朝上。”“什么意思?”“如果花朝上,我们就上山。数字朝上,那就算了。”司机笑道:“有趣,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女人。”“快去看,别。”司机听话地下车,蹲下身,趴到车轮下,笑道:“你不下来看看?”沈岚探出头:“快说,是什么?”司机哈哈大笑:“你猜?”沈岚旋即明白了,瞧他高兴的样子,肯定是花朝上。看来他很想挣这八十元钱,那就成全他吧,成全他,也是成全自己。沈岚想知道她和吴轶凡之间是否有夫妻缘分?也许那个神机妙算的慧真和尚能给她一个靠谱答案。

沈岚是个美女,眉目清秀,长腿细腰。这年头,类似沈岚丈夫那样不安分的男人就像旱年的蚂蚱一样多,时常有男人孔雀开屏似的在她身边献殷勤求欢。用“求欢”这个词,似乎不妥?可那不是求欢是什么?难道是爱情?那可玷污了这个词。她知道他们的心思,了解他们的意图。她无伤大雅地配合他们,吃饭,喝茶,聊天。她喜欢看他们表演,挖空心思把话题往男女关系上引申,抛出一束束炽热目光,期待她能接到手里。她脸上笑着,手里却在他们与她之间竖起一道玻璃墙。彼此看得清清楚楚,却不能更进一步。对方试探几次之后,失去耐心,纷纷羞恼地,溜之大吉。时间多么宝贵,怎么能把时间消耗在一个不懂风情的女人身上?她不过生了张好脸蛋,可惜,中看不中用。想到这儿,沈岚眼睛遽然黯淡了。有一点他们说对了,她确实中看不中用。她洁身自爱,不是因为品质高尚,而是——她有一个致命缺陷,她深知自己惨不忍睹的“不中用”。

当然,吴轶凡和别人不一样,他对她没有企图。她以为有,一开始照样竖了一道玻璃墙防范他。后来发现没有,是真没有,在他们认识一年零八个月的时间里,他规矩得像块方方正正的石头,有棱有角,无懈可击。她的玻璃墙在他面前失去作用,形同虚设。她羞愧地把玻璃墙一点一点拆除了,他们成了坦诚相对的挚友。

吴轶凡是单身男人,有过短暂婚姻。婚后第二年,妻子意外去世,连个孩子都没有留给他。一个单身汉接近她,却没有余外企图,这令沈岚意外,也令她对他刮目相看。她想,他就是传说中的“君子”吧,坐怀不乱,发乎情,止乎礼。这种男人快绝迹了,她竟然遇上一个?

吴轶凡是摄影师,经常出游,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不忘搜罗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送给沈岚。手工缝制的布老虎,蜡染的方巾桌布,绣着蜀葵花的布包。泡茶的器皿,就餐的食具。柜子里摆的,书桌上放的,墙上挂的……有一次,削水果,沈岚恍惚记起这把造型独特的水果刀也来自吴轶凡之手,她惊觉自己置身于他的包围之中。这么好的男人,心地纯正,待她如雪山白莲。她就是块石头,也不由心动。

她问吴轶凡:“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吴轶凡说:“这不需要理由吧,你对我也不错啊,我喝的生普都是你送的。”“你对别的女人也这么好吗?”“那倒没有。”“你是不是喜欢我?”“我一直喜欢你啊。”“我说的不是一般意义的喜欢,是男女之间的喜欢。”吴轶凡沉默了。她佯作开玩笑:“你对我就没有一点想法吗?”吴轶凡笑了,吴轶凡说:“那种关系嘛,是锦上添的一枝花,有它好,没它,我们之间的情义依然是锦绣之美。”这话说得多好啊,这么好的男人,简直是极品。这时候,她才发现,她早就爱上他了。这爱情美妙,醉人,她该怎么办呢?她一筹莫展——

沈岚忘不了丈夫与她初夜的眼神,衣衫褪尽,她羞涩地低着头。丈夫急促的动作忽地停下来,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如一柄锋利的刀片割伤了她。他眼里的失望是骤然降下的雨,把她浑身上下淋湿了。她愣了片刻,猛地推开他,快速转身穿衣服。他方才醒悟过来,冲上来,抱紧她。他说,你这是做什么,好好的,为什么生气了。他吻她,安抚她。她沉默地配合,心里涌上一层悲伤。她知道他眼里的失望是什么——她乳房发育不良,胸前凸起的两团肉还不及一枚盛开的蔷薇花丰盛。她一度寄希望于婚后生育改善。然而,孩子出生后,她一点奶水也没有,干瘪的乳房贴紧前胸,纹丝不动。曾在网上看到一句趣话,形容胸部平得就像墙上钉了两颗图钉。虽则夸张,可多么形象,残酷,简直为她量身定做。幸亏有各式各样的海绵胸罩帮她撑门面,她才能维持好身材的假象,骗别人,也骗自己。她容忍丈夫出轨,拒绝心怀叵测的男子示爱,未尝不是这两只见不得人的双乳作祟。尤其是,丈夫外遇的女人无一例外都有一把好乳,这更令她自卑。她吃过丰胸药,做过丰胸按摩,常喝木瓜汁,期待它们能像发酵的馒头,膨胀起来。然而,没用,它们存心和她作对,多年如一日,以不变应她的万变。如果她不认识吴轶凡,她就认命了。平胸就平胸吧,不脱衣服,谁知道她是平胸?她不练瑜珈,不洗桑拿,不泡温泉,也不游泳。除了丈夫,没人知道她是平胸。可命运偏偏让她遇到吴轶凡,还让她爱上这个男人……离婚的念头与丰胸手术的念头都是在对吴轶凡动心之后冒出来的,这念头一旦生成,她就管不住了。它前突后击,上蹿下跳,搅得她寝食不安。丰胸手术有好几种,哪一种都做不到尽善尽美。可是,她顾不了那么多,那么多女人敢做这个手术,她为何不试试?

沈岚在网上查询到A市有一家口碑甚好的整形医院,A市离青城不远,约一个多小时车程。她打咨询电话,医生建议她做假体隆胸,让她本人亲自到医院检查身体。临行前,沈岚告诉丈夫,她要去A市开会。她当然不会说丰胸的事,他们很久不同床了。她一大早就到了A市,检查身体后,医生给她制订了丰胸方案,手术排在一周后。从医院出来,时间尚早,她原想约A市某友一起午饭,临时改变主意。她担心朋友问她到A市做什么,言多必失,万一说漏嘴,丰胸可不是光彩的事。她决定提早回家,在客运站售票厅门外,一个驾着黑色轿车的男人拦住问她:“去哪儿?”她没理他。他追上来,问:“回青城,一百,走不走?”沈岚停下脚步,打量这辆车。八成新,黑色A6,青城车牌。回青城客车很多,二十分钟一趟,票价也不贵,三十元,但客车终归不及轿车舒适。司机看出她动心,趁热打铁,“我这是私家车,顺路捎个人,赚点油钱,这么好的车才收你一百,你打车试试,从这儿到青城,起码两三百。”沈岚白他一眼,“我又不打车,打车来这儿干么?”司机笑道:“大巴没咱这车舒服。”

沈岚终于上了他的车,轿车舒适,多花点钱也值当。司机还想再拉个乘客,期期艾艾不走,站在路边接连追拦了几位,没一个是去青城的。沈岚催说:“我赶时间才坐你车,你要一时半会儿不走,我就去坐大巴了。”司机见状,连声说:“马上走,马上走。”

就这样,车子驶离A市。经过青云山时,禁不住司机忽悠,沈岚又跟着上了青云山。

“你到底干什么的?”沈岚忍不住问司机。司机说这车是他自己的,可是,开奥迪的家伙还稀罕挣这点车钱?“你觉得我是干什么的?”司机装模作样。“我哪儿知道。”“我是做生意的。”“做什么生意?”“何必问那么多。”“这车真是你的?”“不信拉倒。”司机不高兴了,沈岚的话显然伤他自尊了。

灵泉寺依稀可见,一幢金色建筑,从茂密的墨绿色中冒出来,巍峨耸立。司机说:“你看,到了。”沈岚忽然有些不安,万一慧真和尚说她和吴轶凡之间没有缘分呢?那怎么办?丰胸手术还做不做?还有更要命的,她尚未离婚,已婚女子去算和婚外男人的缘分?这种离经叛道的行为佛门圣地岂能宽宥?慧真和尚会怎么看她?她脑门渗出一层汗,后悔上山了,忍不住打退堂鼓。她伸手拍了拍司机肩膀,“喂,要不咱们回去吧,我不想去了。”司机说:“都到跟前了,你才说回去。”沈岚以为他担心自己不付上山的车钱,连忙说:“钱我照付,我就是不想去灵泉寺了。”“为什么?”“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去了。”

司机没好气地说:“现在想退也退不出去,只能上到山顶,择另一条路下山,前面没有回头路。”司机一句“没有回头路”令沈岚心里“咯噔”一下。没辙,只得任由他开车载着自己,继续朝山顶驶去。

一只白猫从路边钻出来,“嗖”地跃到路中央。毫无防备的司机紧急刹车,方向盘朝左打了半圈,前轮滑出路沿。沈岚一声惊呼,司机也慌了神,手忙脚乱,调整方向。遗憾为时已晚,顷刻间,这辆车像一块巨大的石头,跌出山崖,翻转着,朝山下滚去……受到惊吓的白猫一溜烟躲进路边草丛。

远处,灵泉寺的钟声又响了。

二老胡

老胡惊奇地发现自己像一只倒挂的蝙蝠,紧贴在天花板上。这是怎么了?他喊了几声。房间里明明有人,却无人搭理他。他认出这是医院,这几个人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我怎么会在这里?老胡暗忖。他想从房顶跳下来,奇怪的是,身体就像气球,越使劲儿越往上蹿。如果不是天花板顶着,人可能就飞到天上去了。

病床上躺着一个病人,医生和护士围在病床前忙碌。这哥们大概不行了,嘴巴鼻子插满稀奇古怪的管子,头上裹着纱布,老胡看不清他的脸。

“老胡,你的钱怎么总有一股臭袜子味儿?”

这不是麻友侯大姐声音吗?侯大姐怎么跑到这儿了?老胡大喜,总算有人认得他,他得想办法请侯大姐帮忙,把他从天花板上弄下去。他睁大眼睛找寻侯大姐身影,可病房里除了医生护士和这个包裹得如同粽子一样的病人,哪有其他人的影子?难道自己听错了?

“我都替你害臊,一天到晚和一帮老女人混在一起打麻将,你还要不要脸了?”

老胡吓了一跳,老婆又在骂他。老婆怎么跑到这儿了?他得赶紧躲起来,往哪儿躲?他四下观望,俯瞰房间。老婆在哪儿?明明只有几个医生护士嘛。他耳朵是不是出毛病了,得了幻听症?

“你到底干什么的?这车是你的吗?”

一个女人声音,沙脆酥甜,让人想起盛夏的西瓜。哦,他想起来了,那女人坐他车。那是个漂亮娘们,鼻梁翘挺如一段葱白,眼窝深陷像西洋美人。对了,他的车呢?那车可不是他的,是老同学梁国强的。他把老梁的车开到哪去了?他忽然感到一阵剧痛,医生正对床上的病人电击施救。那个不幸的家伙仿佛濒死的鱼,每击一下,身体就抽搐成弓形。屏上心电图渐成直线,其中一名医生直起腰,另外几人跟着停止动作。护士麻利地把患者身上插的各种管子摘除干净,最后还把白布单遮盖在病人脸上。老胡知道,这个动作等于宣告病人死亡。这家伙没救了,完蛋了。与此同时,他什么都明白了。

老胡悲伤地望着病床上的尸体,这个不幸的家伙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病房外传来一阵阵哭声,一对年迈的老夫妻失声痛哭。他们哭谁呢?哦,哭那个女人,那女人也死了。他们是她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人间悲剧。他不禁庆幸父母早逝,不必忍受这样的痛苦。听着老夫妻伤心欲绝的哭声,他有点内疚。

他骗了她,骗了她两次。灵泉寺确有和尚法号慧真,擅卜卦。可慧真和尚名声在外,云游四方,很少待在庙里。女人上山之前扔了枚硬币,说正面上山,反面回家。那枚硬币其实是反面,他又骗了她,他骗她是正面。他为自己开脱,也不能全怪到他头上。他一心想去灵泉寺拜菩萨,女儿怀孕了,灵泉寺偏殿供奉着送子娘娘。他想上炷香,许个愿,祈愿女儿平平安安生个儿子。女儿瞧不起他这个当爹的,可他仍旧把她当成心头一块宝。女婿是独苗,公婆盼孙子。女儿若生个儿子,在夫家更有脸面。况且,他自己也喜欢男孩,以前巴望老婆给他生儿子,愿望没实现,得个外孙,也是安慰。

这女人倒有趣,拿不定主意上山,就抛硬币决定。抛了硬币自己不下车看,打发他看,他当然就顺水推舟糊弄她了。何况还能多挣一笔车钱。谁能想到,他糊弄了人家,也糊弄了自己。灵泉寺成了黄泉路,二人齐齐把命丢了。

老胡有近三十年驾龄,曾经在运输公司跑长途,什么样的艰路险途没走过?万万没想到,区区几段弯曲的山路就把他绕进去了。真是应了那句话,淹死的都是会水的,烧死的都是玩火的。现在说什么也晚了,老天爷给他判了死刑,再无回路可走。他惊觉自己留在人世间最后一句话是“前面没有回头路”。冥冥中,一语成谶。

老胡终于想到了罪魁祸首,——那只该死的猫。要不是躲那只猫,他能慌了神打错方向吗?真该照直碾过去,把那只该死的猫碾成烂泥。老胡恨得牙痒痒,如果再让他碰到它,一定把它的脑袋像拧螺丝一样拧几圈。他只能在想象中发泄怒气,他现在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就像棉花,软绵绵的。这团棉花正被一股力量掰扯,不是往一个方向,而是五马分尸般朝不同方向扯。不,不,他挣扎着喊道,别动我。他想再看一眼老婆和女儿,她们怎么还没来呢?那女人的家人都哭作一团了,他这边却冷冷清清。

终于有人推门进来,来人西装革履,衣冠楚楚,是老同学梁国强。他怎么来了?哦,老胡转瞬明白了,出事的奥迪车是他的,他肯定第一时间接到通知赶来了。对不住了,老同学,把你的车摔成稀巴烂了。不过,你也没什么损失嘛,保险公司会赔偿你的。倒霉的是老子,命都没了。

梁国强进来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用手捂在鼻子上。什么意思?难道他以为老子身上有病毒?老子是摔死的,又不是传染病死的,你他妈捂鼻子干什么?老胡联想到自己横遭此祸,梁国强脱不了干系。狗日的老梁,要不是他差遣自己到机场送人,他能遭此厄运吗?虽然,但是,其实,可是……老梁只是差他送人,并没让他返途拉客,更没让他上青云山。把这事儿赖到老梁身上,确实有点那个。

几天前,老胡参加同学聚会,碰到老同学梁国强。人生真是个诡谲多变的破玩意儿,谁能想到当初不起烂眼,每天跟在他屁股后头混的梁国强如今成了老板,经营一家规模不小的配件厂,摇身变成民营企业家。据说还是政协委员,民主人士。

跟梁国强比,老胡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十几年前,运输公司破产,他失业下岗。经人介绍,给一辆跑郊县的私人客车当司机。后来,公交公司垄断线路,私人中巴一律取消。再次失业的老胡又寻了份工作,去驾校当教练。当教练那几年是老胡一生最风光的日子,经常有学员吃请,有烟有酒,师傅长师傅短奉承他。后来,驾校管得严,严禁收受学员贿赂,即便这样,小恩小惠仍然不少。只叹“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本来做教练做得油光水滑,顺风顺水,一起事故却害他丢了饭碗。有一次,一个学员练习倒桩,他没跟在车上。按说这也没什么,学倒桩,教练经常不在车上。要命的是老胡疏忽,忘记拔油门。学员把刹车当油门踩,撞伤场地站着的另一个学员,差点出人命。法律明文规定,学员驾驶教练车造成一切后果皆由教练负责。这个责太大,老胡担不起,驾校出面赔偿。老胡教练资格证终生吊销,这辈子别想再吃这碗饭。

屡次失业的老胡备受打击,一蹶不振,一把岁数又找不到合适工作,赋闲在家迷上了和左邻右舍的闲散妇女打麻将。打麻将总要带彩头,炮五带庄,不算大,可也不小。手气背,输一二百是常事。当然,风水轮流转,赢的时候也不少。赢了钱去街边饭馆喝二两小酒,优哉游哉。输了钱,两手空空,臊眉耷眼回家。人要想上进,每进一步都很艰难;堕落起来却一泻千里,破罐子破摔,颇有快感。老胡就在麻将声中,日复一日,没了锐气,没了精气神儿,成了老婆女儿眼里的废物累赘。

老婆和他一样也是下岗工人,这些年一直在外面打零工。送过报纸,摆过地摊,当过钟点工,这阵在超市卖煎饼。为了阻止老胡打麻将,老婆经常对他突击搜身,从里到外,分文不留。可怜老胡没地儿藏赌资,只好把钱塞在鞋垫下面。麻友侯大姐明知老胡把钱藏进鞋垫子里了,还故意奚落他,动不动就嘲笑他的钱臭死了,臭死了。

女儿高中毕业没考上正经大学,读了个自费专科,毕业寻了份工作,在超市当收银员,去年刚结婚。阔人家嫁女儿,不是给车就是送房,他们不仅拿不出像样嫁妆,还挪用女儿一部分聘礼装修自家房子。女儿结婚是大事,亲戚朋友都要上门贺喜,住了二十多年的老房子实在差劲。地板松动,水管漏水,墙皮脱落。衣柜关不严,沙发断条腿。好歹刮刮家,铺铺地,换换旧家具,几万块钱就出去了。婚后,女儿催问父亲什么时候还她这笔钱。老胡一生气,吼了女儿几句,骂她是白眼狼。女孩子心重,自那以后,对他这个父亲爱搭不理。偶尔回娘家,只跟母亲亲热。老胡不免寒心,老婆不仅不安慰他,还数落他没本事,连孩子都瞧不起他。老婆哭着说,女儿因为没像样嫁妆,在公婆面前气短。去他妈的,老胡生气了,什么样的破人家,敢看不起他女儿。他找到女婿,劈头盖脸,大吵一番。结果是——他不仅得罪了女儿,连女婿也得罪了。在老婆眼里,他是个失败的男人;在孩子眼中,他是个失败的父亲。归根结底,都是因为钱。钱,狗日的钱。老子要是有钱,你们哪个敢这样对我?想到这些,老胡真想大哭一场。

梁国强在病床前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后,朝老胡遗体鞠了一躬,转身出去了。老胡仍旧贴在天花板上,他感到自己越来越力不从心,身体似乎被扯成无数碎片。他焦急地朝门外张望,还是不见老婆和女儿。她们怎么还没来?他只想最后再看她们一眼,难道连这个小小的愿望也要落空吗?

为了尽快给女儿还债,也为了自己在女儿女婿面前挺直腰杆,同学聚会结束后,老胡?着脸去找梁国强。

“我这儿不缺司机。”梁国强为难地摊开双手。老胡急忙解释:“我不是非得当司机,干别的也行,当个门卫保安什么,我都能干。”梁国强说:“老同学,不是我不帮你,我这也是个小厂,用不了那么多人,一个萝卜一个坑,暂时没空缺,等有合适你的工作,我肯定找你。”

话说到这份,老胡也不好赖着不走。正在这时,梁国强接了个电话。他耐着性子等老梁接完电话,便起身告辞。他说:“老同学,你忙吧,我就不打扰你了,有合适的活儿别忘了找我。”没想到,老梁挽留他:“你先别忙着走,现在就有个事儿想让你帮忙。”

“什么事?”

“明天能不能帮我送个人到A市机场,我有事脱不开身。”

“这算什么事,举手之劳嘛。”

“不会让你白跑,给你二百怎么样?油钱另算,开我的车去。”

老胡脑子迅速转了一圈,跑一趟A市赚二百块钱,太值当了,太划算了,还能过一把开好车的瘾。

“你开过自动挡吗?”老梁问。

“开过,开过。”老胡撒了谎,他开过货车,开过皮卡,开过中巴,却没开过正儿八经的自动挡轿车。不过,在他这个老司机眼里,自动挡是傻瓜都会开的车,那还不是和玩一样?事实上也和他想得差不多,一坐到方向盘前,老胡感觉就来了。到底是好车,开着舒服。他妈的,老子什么时候能有一辆这样的车啊!

老胡骗老婆说去水库钓鱼,中午不回家吃饭。老胡有几个爱钓鱼的老友,隔一阵,便凑一块去水库钓鱼。他撒谎是想攒俩私房钱打麻将,最近老婆搜刮得紧,藏在鞋垫里也不安全了。

老胡送的人是梁国强亲戚,一个年轻姑娘,和他女儿年龄差不多,一上车就叔叔长,叔叔短,还剥了根香蕉喂到他嘴里。“你坐飞机去哪儿?”他问姑娘。姑娘说:“上海,我在那边读研。”他又问:“老梁是你什么人?”姑娘说:“他没告你?”“告了,说是亲戚,但没说清楚是什么亲戚。”姑娘说:“他是我姨夫。”哦,原来是姨夫。“你姨夫很能干啊。”老胡夸奖老同学。姑娘说:“一般吧,也不是大老板,就是个小业主。”

路上,姑娘看到喜欢的景致,比如一丛盛开的花,一棵独特的树,就让老胡减速,她拿着手机隔窗拍照。“拍那些有什么意思?”老胡不了解现在的年轻人。姑娘说:“发微信。”老胡谦虚地问:“微信是什么东西?”姑娘说:“微信嘛,微信就是微信,玩儿的东西。”老胡说:“明白了,是游戏。”“算是吧,你想上微信吗?”“我也能上微信?”姑娘笑道:“当然可以,我给你拍张照,就传上去了。”“别人能看到?”“我朋友能看到。”

姑娘要给老胡拍照,老胡说:“我又不是明星,还是别照了。”姑娘不依,侧面拍了他的脸,果真贴到微信,图前配了一行字:“酷酷的司机师傅。”姑娘把手机举到老胡眼前,让他自己看。“酷不酷?”老胡瞟了一眼,敷衍道:“你说酷就酷吧。”

老胡把姑娘送到机场,从机场出来,时间尚早,空车返回,他觉得怪可惜。机场离汽车站不远,他便把车驶到汽车站,想捎两个回青城的乘客。这样一来,还能多赚几个钱。等了半个钟头,接连拦了十几个进站买票的,要么不是去青城,要么就是舍不得多花钱,只肯出几十元。他妈的,花坐大巴车钱坐轿车,想得美。话是这么说,空车回不也是回嘛?正当他心里矛盾时,那个漂亮娘们出现了。他看出她不太缺钱,穿得挺时髦,是那种养尊处优的女人。他暗暗希望她是去青城的,上前拦住,太顺利了,她竟然没侃价。他原本私心还想多捎个客人,看她不乐意,急忙见好就收,赶紧出发。

就这样,老胡拉着那女人上路了。想去灵泉寺的念头是在路上冒出来的,他听人说灵泉寺娘娘庙送子灵验,就动了心思给女儿许愿。他担心这女人不肯去,就忽悠她灵泉寺有个会算命的和尚。他本来没计划多收她上山的钱,她偏主动问多少钱?她真是配合得好,一环扣一环,就像织好的网,密而不疏,疏而不漏。也许从他拦住她那刻起,他们的命运就捆绑在一起了。不,从他接受梁国强派的这个活儿开始,这个女人就在路上等着他了。他其实不必对她心存内疚,无论他是否忽悠了她,欺骗了她,这条路是他们共同选择。他连累了她,可换个角度,她不是也连累了他吗?——如果换个人坐他车,也许就没这事。这是逃不过的劫数,他们注定死在一起,死在这天。

老胡潸然泪下,几滴眼泪从天花板落到白色裹尸布上。他终于没有等来老婆和女儿,他的思绪像烟雾,一点一点,消弭在空气中。

三方平山

天黑了,窗户没关,窗帘也没拉。城市灯火影影绰绰照进客厅,茶几上搁着一杯茶,无一丝热气。方平山平躺在沙发上,头枕扶手,紧闭眼睛。悠扬的音乐响起,手机屏发出幽暗的光。他仍旧一动不动,听任铃声欢唱着。铃声停止了,上面显示十个未接来电。稍顷,亮光歇灭,房间重又坠入黑暗中……

下午在单位,方平山听到同事们兴冲冲谈论刚刚发生在青云山的车祸。一辆奥迪轿车从山顶俯冲下来,滚落在山底一爿浅水湖。车内一男一女,女的当场毙命,男的送至医院抢救无效死亡。知情者在网上发帖说那对男女都是青城人,人到中年,各有家室。再没有比此类桃色事件更能刺激人的想象力了。传言不断更新,有说是车震忘记拉手刹,车子出溜下山的。有说是二人打情骂俏,注意力不集中,引致车祸发生。还有描述更为露骨,说二人把车开到深山野谷做爱,完事后,男的体力透支,手脚发软,一不留神,把车开到山底了。这起突发新闻在网上赚足眼球,青城人尤为关注。城市不算大,扯几个弯,绕几条线,没准就能拉上关系。某同事就说了,他认识那男的,民营企业家,小有成就。至于女的,尚不知来历,只说三十岁左右,颇有风韵。这故事,不用猜也能想得到,民营企业家恋上风韵美妇,发展婚外情,倒霉的是婚外情搞成了全城关注的生死恋。出于好奇,方平山也上网看了一下,只当娱乐,没放在心上。下班时,电梯碰到同事。同事打趣,方科长,车震有风险,出行需谨慎。方平山笑着回应,彼此彼此。

方平山平时开一辆越野,车震对他来说,还真不算新鲜事。他也曾载着情人,把车开到人烟稀少的僻静处,寻欢作乐。青云山离青城较远,他开车去过一次。那次倒不是偷欢,而是看风景。青云山春秋两季风景最美,春天有桃花,秋天有红叶。现在是初秋时节,花已谢,叶未红。孤男寡女上青云山做什么?方平山不禁为他们唏嘘,贪一时之欢,枉送性命,着实不值。这事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死的人倒罢了,留下活着的人如何面对?

下班后,方平山去了趟超市。妻子沈岚一早赴A市开会,电话里说开完会,下午就回来。她可能忘记了,今天对他们夫妻而言,是个特殊日子。若干年前这一天,他们在图书馆阅览室初次相遇,沈岚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先是被她头发吸引,一条麻花长辫,从脑后绕到前胸,辫梢系着蝴蝶结。身上穿米色绒线衫,下边看不见穿的什么。他故意把手里的圆珠笔弹落在地,弯腰拾。透过桌底空间看到一袭赭色长裙,脚蹬米色平底靴。这女孩真会打扮,他真心叹服。他喜欢会穿衣服的姑娘,这可能缘于他母亲。他母亲是位精致的妇人,一条普通围裙,也会在裙边绣几瓣小花。他本想提前走,就因为这个女孩,他耐心坐到阅览室关门。女孩起身向外走,他跟在后面。老天相助,外面竟然下雨了。他包里装着一柄伞,女孩望着雨水踌躇,他撑开伞走过去,礼貌地问,你要去哪儿?那天,他把她送到公交车站,临上车,将雨伞塞到她手里。他自己冒雨跑回家。一年半以后,他们结婚了。当然,中间经历了不少波折。认识她时,他有个正在交往的女友,她也有个相亲认识的对象。他先找借口与女友分手,又插足她的恋情。听起来像影视剧,其实没那么传奇。都是普通人,各自对原先恋人不太满意,好合好散,另起炉灶。

他们当然是因为相爱才结婚的,可是婚姻就像一把结实的笤帚,把爱情一点一点扫没了。方平山是个追求浪漫的双鱼座男人,沈岚却是天秤座,骨子里缺少浪漫细胞。他喜欢把爱挂在嘴边,喜欢甜言蜜语,妻子却反感这套。她认为,生活质地坚硬,有板有眼,虚妄的浪漫属于少男少女,成年人把“情呀,爱呀”挂在嘴边,不仅可笑,还幼稚。

婚后没几年,生性浪漫的方平山有了外遇。这种事情就像吸大烟,会上瘾,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他没有愧疚感,他把自己出轨归咎到妻子头上。他认为——是她把他推到别的女人怀里的。她不珍惜他,不把他放在心上,不给他想要的东西。他想要的东西一点不过分,他只想要女人的温情,一句情话,一个香吻。她倒好,认为这些是肉麻的东西,轻浮可鄙。在这方面,她吝啬得像个斤斤计较的商人,仿佛给了他这些,她就吃亏了,赔本了。有时在床上,她都拒绝与他接吻,理由是刷过牙了。他最不能忍受的是——她把性冷淡当褒义词,沾沾自喜,仿佛那事下流不堪,而她清心寡欲,才是品质高尚。他们对彼此不满意,抱怨遍布在家里的角角落落。他变得不爱回家,能在办公室多待一分钟,他就舍不得早走一秒。

方平山想过离婚,可离婚的动力不足。一来有孩子牵绊,扼住了他那颗蠢蠢欲动的心。二来外面相好的女人也没有哪个到了“非君不嫁,非卿不娶”的地步。他对妻子不满意归不满意,可结婚多年,沈岚把一生最好的年华给了他,他也得回报一份丈夫的责任和担当不是?

沈岚也有很多优点,他的家缺少浪漫气息,市井烟火味却浓厚。阳台一溜坛坛罐罐,泡着糖蒜,腌着泡菜,还有两瓶自制红葡萄酒。沈岚姿容也不错,穿衣打扮颇有天分。入得厨房,出得厅堂。外面人说起来,都说方平山艳福不浅,娶了个美女。所以,方平山对她不满意归不满意,心里还是把她当妻子对待。在这个特殊日子,他想给她一份惊喜。除此之外,还有个原因,他刚受了点打击。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在外面受了伤害,总想回家找安慰。他刚刚被一个女人抛弃了,这女人是妻子朋友小朱。

方云山和小朱是通过网聊熟悉的,小朱QQ号是沈岚给的,她托他给小朱传相片。因为是妻子朋友,他对小朱存有戒心,她却对他很感兴趣,拐弯抹角打听他们夫妻隐私。小朱说:“你老婆挺漂亮,你得看紧了,小心她给你戴绿帽。”方云山半开玩笑地说:“她是一潭死水,真给我戴个绿帽能让死水掀起微澜,我倒也愿意呢。”小朱追问为什么,他闪烁其词。小朱约他参加户外野游,他答应了。野外露营,他与小朱睡进一个帐篷。从那以后,他们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在沈岚眼皮底下好了一年。直到不久前,小朱忽然离开他。

小朱说:“咱们别再联系了,我总觉得对不起沈岚,我和她毕竟是朋友。”方平山质问:“难道一开始你不知道她是你朋友?”小朱说:“你这话什么意思?”方平山也不客气,讥讽道:“想分手也不用找理由嘛。”小朱果然怒了,骂他小人之心。二人不欢而散。

方平山忖度小朱有了新欢,或者,对他不满意了。相处久了,女人就像撒娇的小孩,今天想要这个,明天想要那个,有些要求超出他能力范围,他做不到,小朱就不高兴。既然小朱想离开,他也无意挽留。这种事情,讲究你情我愿,强扭的瓜哪能甜呢。方平山嘴上安慰自己,心里还是很失落。他忍不住恨小朱无情,恨小朱无情的同时,想到妻子的好。妻子从不说动听的情话,不像小朱,张口闭口亲爱的。可小朱说不理他就不理了,妻子却仍旧为他洗衣煮饭,不离不弃。

孩子在寄宿学校,平时不回家。他早早回家张罗晚饭,饭菜做好了,沈岚还未回来。他拨她手机,关机,怎么搞的?大概没电了。沈岚不是一个人去A市的,他本想送她,她说和同事一道,坐同事车。他转拨妻子同事电话,顺利接通。方平山问:“你们走到哪儿了?怎么还没回来?”对方没听出他声音,犹豫问:“你是……?”方平山说:“我是小方,沈岚不是同你一道去A市开会了嘛,回来没?她手机打不通。”对方惊讶地说:“开会?没有呀,我今天哪儿也没去。我想想。哦,沈岚请假了,说是家里有事。”方平山登时愣住了,太蠢了,这个电话打得太蠢了,人家心里会怎么想?他万万没想到沈岚竟然骗他,她为何骗他?她想做的事情,他从不干涉,她没必要撒谎啊?在外人面前出这么大洋相,真是丢脸。他羞恼极了,决计等她回来,好好理论一番。可怜他苦心营造的晚餐气氛全毁了,餐桌上的盘盘碟碟似乎都在嘲笑他。他尚不知道,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头。

他闷闷不乐沏杯茶,坐在沙发上发呆。不一会儿,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男人。“你是方平山吗?”“是我。”“沈岚是你妻子吗?”“是。”方平山不由自主站起身。“请你速到A市第三人民医院。”“你是谁?”“你妻子出事了。”“出什么事了?”“车祸。”“什么?”方平山心急火燎,“伤得严重吗?在哪儿出的车祸?”对方沉吟半晌,答:“今天下午青云山出的车祸,车子从山上摔下来……”“等等,你刚才说青云山?”方平山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炸得他浑身战栗。他颤抖着声音追问:“确定是沈岚吗?”“当然,确定是她才给你打电话的。”“我,我妻子,她,她怎么样了?”网上看到的消息在方平山眼前就像预谋好的广告,“啪”地弹跳出来:一男一女,女的当场毙命,男的不治身亡。不,不是一回事,可能巧合,青云山出了两起事故,他额头冒出涔涔冷汗。

“对不起,你做好思想准备,她不幸去世了。”果然如此,果然是一回事,方平山身体筛糠似的打颤。对方继续说:“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事情已经发生了,还请来医院办理相关手续。”

挂断电话,方平山感觉身体里的骨头被抽空了,一根一根抽空了,他软塌塌倒在沙发上。他被这个忽如其来的电话打蒙了,当头一棒?不,是当头十棒,几十棒,一棒接一棒,重重砸在他头上。砸得他喘不过气,砸得他血肉模糊,气息奄奄。

沈岚死了?死于青云山车祸?太离谱了,不可思议,怎么可能?怎么会?青云山?网上传得沸沸扬扬车祸女主竟然是他的妻子沈岚?不,不,一定弄错了。沈岚好端端去青云山做什么?她明明去A市开会了,对,她没去青云山,她和同事开会去了。方平山哆哆嗦嗦拿起手机,找寻沈岚同事电话。他要问个清楚,他一定问个清楚。青云山死的女人不是沈岚,他们搞错了,一定是他们搞错了。电话拨出去,接电话的还是沈岚同事。“小方,沈岚还没有回去?”“什么?你怎么知道沈岚没回来?”“你刚才不是给我打过电话吗?”方平山脑子“嗡”了一声,他这是怎么了?吓傻了,还是急糊涂了?他刚刚和人家通过电话,沈岚根本没去开会。她骗了他,她和另一个男人去青云山了。那个男人是谁?她为什么骗他?为什么?这还不够清楚吗?当然要骗你,难道正大光明告诉你,去和另一个男人幽会吗?他们真浪漫,大老远跑到青云山游山玩水。他们混在一起多久了?沈岚竟然也有外遇,他真是低估她了。她不是一向装得很圣洁吗?一向不齿于男女之事吗?原来都是假相,她并不比他高尚多少。她毫不客气地给他戴了一顶绿帽子,戴了一顶全世界都能看到的绿帽子,全世界都知道了。

他机械地拨通沈岚父母电话,接电话的是沈岚父亲,他的岳父。他恶毒地把这个消息告诉岳父,“你女儿出事了。”岳父没听明白,“你说什么?”“沈岚死了,现在在A市第三人民医院,想见她最后一面就赶紧去。”说完,不由分说挂断电话。

稍顷,电话又响了,是沈岚弟弟,他的小舅子。小舅子催问怎么回事,他有气无力:“你姐现在在A市第三人民医院,她已经死了。”小舅子也被这个消息蒙住了,顾不上伤心,带着沈家二老直奔A市。在医院,小舅子又一次给方平山打来电话,请他务必去一趟。方平山拒绝了,他不是因为恨她,不想见她。他现在顾不上恨她,他惊吓过度,身体疲沓沓的,骨头没有了,只剩下皮肉。A市,那个并不遥远的地方此刻离他十万八千里。他去不了,就是爬也爬不过去。沈岚弟弟的电话一次又一次打来,他拒绝接听。紧接着,方平山姐姐得到消息,打来电话。方平山委托姐姐替他跑一趟,他说:“沈岚家人去了,我不想去,你帮我跑一趟。”姐姐说:“沈岚和那个男人到底怎么回事?真和网上说得一样吗?”方平山说:“我不知道,人都死了,问这个有什么用?”

姐姐和姐夫连夜驱车前往A市,代表方家去了医院。方平山一夜躺在沙发上,半梦半醒,似睡非睡。

第二天一大早,姐姐再次打来电话。姐姐告诉他,沈岚遗体已运回青城,今天就举行葬礼。和沈岚死在一起的男人姓胡,出事那辆车不是姓胡的。据车主说,姓胡的是他同学,他只是把车借给他,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情,他一概不知。

“姓胡的做什么的?”方平山问。

“你肯定想不到,没钱没工作,靠低保生活。他骗老婆去郊外钓鱼,他老婆根本不知道他借了别人车。那女人在医院闹得很凶,揪着沈岚父母要赔偿,说是沈岚害死她老公了。幸亏你没来,丢死人了。沈岚怎么和这种男人混在一起?”姐姐愤愤不平,“你也不必难过,我们方家的脸都让她丢尽了。”

姐姐的话让方平山心情更加晦暗,如果沈岚真有外遇,他也希望对方是个出色的家伙,怎么竟是个吃低保的无业游民?他简直怀疑沈岚是蓄谋的,故意的,她故意弄一个这样的人恶心他。他完全能够想象得到,得到消息的亲戚,朋友,同事都在津津乐道传播这起事件。姐姐说得对,方家的脸,被沈岚丢尽了。

沈岚后事皆由沈家操办,葬礼上,方平山终于肯带着孩子露面。沈岚弟弟把姐姐遗物交给方平山。出事时,车子跌在湖中,沈岚随身带的包被水泡湿了,里面有手机、钥匙、化妆盒、钱夹。包内夹层有几张浸湿的票据,看不清字迹(其中一张是沈岚丰胸手术押金条,可惜没人认出来)。手机进了水,彻底坏了。方平山只取走钥匙,其余东西随沈岚骨灰埋进墓地。

沈岚死后第七天,沈家妈妈迷信,执意上青云山做法事,为女儿超度。方平山不想去,架不住岳父岳母诚恳相求。灵泉寺僧人很敬业,诵经唱念焚香,一套程序繁杂有序。烟雾袅袅中,钟声在苍茫的青云山响起。一阵冷风袭来,方平山喃喃道,沈岚,我们之间扯平了,谁也不欠谁了。

四梁国强

梁国强万万没想到,老胡开他的车把命丢了。让他吃惊的是,车上还有个女人。这个世界,真是乱得可爱,连老胡这样的家伙都和桃色绯闻沾上边了。

出事后,交警第一时间找到梁国强,问他:“这辆车是你的?”梁国强答:“是。”“他怎么会开你的车?”梁国强撒了谎:“他跟我借的。”“借的?”“是的,借的。”

撒谎后,梁国强忐忑不安,担心谎言识破。他原想说实话,老胡为他办事才开车去A市。可是,然而,很快他意识到,一旦说了实话,他得对老胡的死负责任。严格说,他只是让老胡去机场送人,并没有让他把车开到青云山,更没让他载着女人去。可老胡已死,死无对证,法律未必和他讲道理,老胡家人也不会和他讲逻辑。万一,他们反咬一口,说老胡去青云山也是受他差遣,那他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除此,还有另一件糟心的事,老胡是送蓓蓓去机场的。事情如果闹大了,蓓蓓也得出来作证。蓓蓓是梁国强窝着藏着的小情人,拿不出手,见不得光。要是让老婆知道,后院起火,更不好收拾。所以,他一不做,二不休,把这事赖个干干净净。

他对警察说,老胡是他同学,上门借车,说是办点事。他抹不开面子,就把车借给他了。至于老胡开车去哪儿,办什么事,他全然不知。他说得滴水不露,警察找不出破绽,老胡家人也寻不到缝隙。他给蓓蓓打电话,简单说明情由。蓓蓓很聪明,明白他意图,一本正经说:“我赶飞机,花钱打黑车去的机场,花了几百块车钱呢。那车不错,是奥迪。”“小丫头,调皮。”蓓蓓脑瓜机敏,你说一,她立刻就能想到二。梁国强喜欢聪明人,和聪明人在一起,说话办事都不累。

蓓蓓不承认自己是梁国强情人,她坦言,什么是情人?情人就是有情的人。我们之间有情吗?你对我有情吗?梁国强说,我对你当然有情。蓓蓓说,得了吧,你对我有情就会离婚娶我了,你敢离婚吗?你敢娶我吗?蓓蓓咄咄逼人,梁国强哑口无言。蓓蓓妩媚一笑,放心,就算你离婚,我也不会嫁给你,你都这么老了。蓓蓓无情地打击他。

“我们不是情人,是什么?”梁国强问。“你知道援交吗?”“援交是什么?”梁国强显得很无知。蓓蓓说:“援交就是中年大叔在经济上帮助年轻姑娘,年轻姑娘在肉体上慰藉中年大叔,互帮互助,各取所需,这种关系在日韩很流行。”

“这不就是包二奶嘛。”

“打住,我可不是二奶,二奶是依附男人,没有独立人格的寄生虫。”

蓓蓓鄙视寄生虫,也不屑于做梁国强情人,反倒把“援交”挂在嘴边,动不动就说,我可不欠你什么,我们之间是平等互助友好的双边关系。

这样也好,蓓蓓从不跟他纠缠,要求也不高,只要他每个月把生活费打在她卡上,她就满足了。她就像他雇佣的职员,每月多发一笔工资而已。蓓蓓家境不好,父亲早逝,寡母守着间小卖部供她上学。大学毕业回青城找了份工作,在一家商贸公司当会计,业余时间兼职在酒吧卖啤酒,认识了梁国强。她姿色不算出众,但梁国强喜欢她的青春活泼,笑声一串连着一串。第一次听到她的笑声,他就想起读书时学过的比喻:银铃般的笑声。他从不知道银铃般的笑声是什么样,直到听到蓓蓓的笑声,茅塞顿开,这不就是银铃般的笑声吗?

年轻时,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上了岁数的男人喜欢追逐年轻姑娘。如今,他才发现自己也不能免俗,同样贪恋年轻姑娘身上散发的青春气息。可能是害怕老去,想抓住青春的尾巴。咳,五十多岁的人了,哪还有青春尾巴可抓。终究是不甘心老去吧。认识蓓蓓以后,他总是想起她的笑声,忍不住发了几条短信试探,她立刻就上钩了。事后,她强势地说,不是她上钩,而是他上钩。不管怎么样,他们就这样彼此上了对方的钩。

他有自知之明,他只是蓓蓓生命里的过客,蓓蓓的好年华还在后边呢。蓓蓓得到他的资助,辞职考研,继续升学。他欣慰她的选择,她懂得树立人生坐标,有理想,有见识,有心计。他甚至希望儿子将来能娶一个像蓓蓓一样的女孩。他那个败家儿子,被他母亲惯坏了,想起来就让他头疼。

儿子读书不行,高中毕业闹着出国。国外混了几年,撒出去一堆钱,换回张不值钱的学历证书。回国后,游手好闲,没正经事做。梁国强托朋友,找关系,当然也少不了四处撒钱,总算给他寻了份安稳工作,在一家事业单位上班。老实了没几天,接着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嚷说破工作没意思,工资低还得坐班。单位领导说,再这样下去,就等着开除吧。老婆出主意,想法保留工作不上班,停薪留职。儿子说,何必呢,那工作留着没意思。老婆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万一哪天改朝换代,咱家生意落败,你还能留个饭碗不是?老婆一贯懂得未雨绸缪,儿子工作就是她三番五次催促丈夫办的。一想到不听话的儿子,梁国强不由气馁,心烦意乱。

应付了交警,应付了保险公司,应付了老胡家人,给蓓蓓打了电话,梁国强才回到家里。一夜睡不踏实,不是梦见老胡,就是梦见蓓蓓。老婆问他怎么了。他把事情经过简单讲了一遍。老婆登时火起,从床上坐起来,骂他脑子进水了,吃饱撑的,好端端把车借给别人。他解释,老同学好不容易张了口,不就一辆车嘛,家里也不只那一辆车,反正保险公司会赔偿,损失不会太大。

为了转移老婆注意力,梁国强提起老胡车上的女人。“听说那女人挺漂亮,可惜了,跟上老胡,把命也丢了。”老婆果然打起精神,追问老胡是什么样男人,女人又是什么样女人,多大岁数,做什么工作。老婆分析:“他们可能是网友。”“何以见得?”“那女人肯定不知车是老胡借你的,老胡为什么借你车?还不是为了见女网友,显得有面子。”梁国强暗叹,女人想像力就是丰富。老婆幸灾乐祸地说:“那女人活该,不安分守己,偷着和男人约会,这下好,翘辫子死掉了。”“少说几句,小心人家来找你。”这句话把老婆吓住了,赶紧闭了嘴,还朝窗户看了几眼,被子紧裹在身上,小鸟依人般往梁国强怀里钻。只是这只鸟,委实太壮了,像只壮硕的鸵鸟。

鸵鸟老婆先前也苗条过,生了孩子,体形才像吹气球似的鼓起来。梁国强对这个老婆很敬畏,他的生意一半靠老婆娘家帮衬。老丈人从前是村干部,后来变成企业家,旗下十几家耐火厂,被称为青城耐火大王。如今掌管家业的是老婆两个哥哥,这俩哥哥不仅走白道,同时还走黑道。从某种意义上说,老婆娘家是梁国强的结实后盾,这后盾让他踏实,也让他畏惧。正是这个原因,这么多年,他才对老婆忠心耿耿,除了偶尔跟生意伙伴洗脚按摩顺带嫖几回,不曾沾惹过什么绯闻。遇见蓓蓓,他才壮着胆子纵容了一把。一来因为,年纪大了,即便闹出点动静,老婆那俩黑道白道都走的哥哥也不会难为他。都是男人,他们可不是省油的灯。二来,他觉得自己一生太憋屈,做了一辈子“妻管严”,不干点出格的事,实在对不住自己。

蓓蓓在上海读研,梁国强隔几个月去上海出一趟差。这次蓓蓓回家探亲,临走,提出让他送她去机场,他满口答应。临到那天,手头有要紧事,走不开。让司机送吧,他觉得不妥。司机是个稳当人,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不喜欢让身边人知道他的秘密。偏巧老胡早不来,晚不来,那个时候正好来了。

老胡日子过得糙,同学聚会时,他一眼就看出来了。酒喝多了,头脑发热,拍着老胡肩膀说,有困难去找他。老胡不客气,果真就来了。他不想用老胡,上学时,他是老胡跟班,给老胡背过书包,替老胡抄过作业。老胡真到他手下工作,多嘴对员工提起旧事,他这个当老板的多没面子。

老胡葬礼上,梁国强拿出两万块钱给了老胡妻子,说是上礼的份子钱,老胡家人很感激。他这么做,一是为了心安。老胡之死与他没有直接关系,但脱不了间接联系。二呢,就是做样子。好比地震捐款,救助孤残,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几分是真心,几分是作秀。

一缕黑烟升到天空,渐渐散了。一条生命,就这样完结了。梁国强望着天空,默默说,一路走好,老同学。

五姚彩琴

天亮了,窗帘缝隙漏进隐约鱼肚白,楼下传来一阵喧哗。一个尖脆的女人声音从闹哄哄的喧嚣中奋力钻出来,“两元两元,两元两元……”姚彩琴被这急促的叫卖声惊醒了,倏地睁开眼,一时辨不清身在何处。半晌,她才醒悟过来,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

这是一家快捷酒店,姚彩琴住的特价房,房间狭小,呈梯形状。她起身走到窗前,一手托住窗台,一手撩起窗帘一角。晨光熹微,城市笼罩着淡淡薄雾。楼下是闹哄哄的早市,她眯起眼睛朝下张望,想在众多商贩中,寻找喊出“两元两元”声音的是哪个女人?她觉得自己和这个女人很像,哪里像呢?具体又说不上来。她终于在人群中找到声音出处,是个矮墩墩的中年妇女,戴着长袖套,围着长围裙,直着嗓子“两元两元”叫卖。她卖的是一筐冒着热气的粽子。姚彩琴眼睛湿润了,她明白这个女人与她哪里相像了,她们都是靠双手讨生活的人,都是在湍急的河流里游泳的人。屏息敛气,吃力用劲,稍一松懈就会被河流卷走。她们是一样的人,这个女人,和她是一样的人。

姚彩琴眼泪涌了出来,她伸手去抹。不抹不要紧,一抹,眼泪就像拧开的水龙头,愈加汹涌地淌出来。她索性放开嗓子,扑到床上,嚎啕大哭。经过一个夜晚的发酵,她的委屈和悲伤如同膨胀的面团,紧紧裹住她。她睁不开眼,透不过气,浑身上下布满哀恸和绝望。

接到丈夫出车祸的消息,姚彩琴正在超市卖煎饼。她在熟食部租赁了一爿摊位,出售现做的五谷煎饼。姚彩琴早年在纺织厂上班,厂子破产后,她成了下岗女工。好在运气不错,刚好四十岁,政府眷顾“四零五零”下岗工人,给他们办理内养手续,替他们缴纳养老保险,这样,熬到退休年纪,就能顺顺当当领取退休工资。这些年,她在街头摆过小吃摊,夜市卖过小百货,逢年过节兼职做家政,赚点碎钱贴补家用。去年,终于熬到五十岁,领到退休金。按说,那点钱省俭着花够用了,可她闲不住。

丈夫运气比她差,他们夫妇年龄相当,同样是下岗,男的年龄达到五十岁才能享受“四零五零”政策。他年龄不够,只得自谋生路,养老金也需自己缴纳。幸好他有开车技艺,找工作不难。开过客车,跑过长途,还去驾校当过教练。收入过得去,那几年家里经济全靠他。可惜好景不长,泥饭碗比不得铁饭碗,当教练期间出了点故障,工作说丢就丢了。事业是男人的精气,事业不顺,男人精气就散了,垮了。这两年,岁数也大了,索性歇在家里,什么也不干。吊儿郎当,破罐子破摔,每天和左邻右舍一帮中老年妇女混在一起摸麻将。经常掐着指头算计离退休还有几年,他倒是从未间断缴纳养老保险,手头紧时东挪西借也要凑齐,说这钱不能省,将来老了别给孩子添累赘。前阵不知在哪里听说国家可能延迟退休年龄,气得回家吃不下饭。可恨老天爷专门欺负他,就算人家不延迟,他也没熬到这一天。这就是命!

就在出事前一天,姚彩琴还和丈夫拌嘴吵架,起因是他朝她要钱买猪头肉。她心疼钱,就奚落他没钱别吃肉。男人生气地说,老子又不是没挣过钱,老子挣大钱的时候,你们娘俩没少吃香的喝辣的。老子今天想吃点猪头肉,你的脸就挂得比驴还长。不就半斤猪头肉嘛,老子不吃了。说罢,气冲冲出门去。

翌日,快下班时,姚彩琴特意买了半斤猪头肉,想向丈夫示个好。谁料想,就在这时,接到他出车祸的电话。她血压高,经受不住刺激,当即就晕倒了。超市同事赶紧打120,联络她女儿,把她送到医院。醒过来后,她不顾女儿反对,拔掉针头,连夜赶往A市。终究迟了,没见到男人最后一面。陪她一道来的是女婿,她坚决不让女儿跟来。女儿有身孕,丈夫没了,女儿再有个三长两短,她就彻底没活路了。

到了医院,姚彩琴才知道丈夫不是一个人出事的,车上还有另一个女人。她愤怒,悲痛,不解,他明明说去水库钓鱼,怎的借了别人车和一个女人去了青云山?那女人什么来历?他们怎么认识的?他竟为那女人向别人开口借车。她了解自己男人,驴粪蛋蛋面面光,死要面子活受罪。如果不是为了在那女人跟前充门面,他绝不肯低三下四向老同学借车。

姚彩琴一厢情愿认定是那女人差使自己男人载她上青云山,男人的死是那女人造成的。她不能放过她,她要找她算账。可是,怎么算?那狐狸精也死了,这对狗男女倒是同生共死,相跟着去阴曹地府报到了。丢下她一个人,孤零零成了寡妇。

她急昏了头,在医院,冲着那女人的父母发泄怒火,撒泼叫骂。老两口倒没怎么样,他们显然也被突如其来的悲伤摧垮了。狐狸精的弟弟对她不依不饶,扯着她胳膊非让她道歉。呸,还想让老娘道歉,想得美。嗓子眼咳上口浓痰,顺势吐到对方脸上。对方立刻扑上来打她,幸亏女婿护着拉架,她才没有吃亏。——其实,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理亏,她怨不到他们头上。他们与她一样不幸,她死了丈夫,他们死了亲人。老夫妻白发人送黑发人,比她更悲惨。但是,她必得闹一场,吵一场,骂一场,活生生的男人没了,她怎么能接受这个事实?冤有头,债有主,可怜她诉求无门,竟寻不到害死男人的凶手。

“没人害他,没有凶手,车祸是意外,你不要胡搅蛮缠。”负责调查的交警语气冰冷。

“胡说,他明明去钓鱼,怎么会去青云山?他为什么骗我?”她双手紧紧揪住警察手臂,仿佛这样就能揪出真相。

“我怎么知道他骗你?”警察毫不客气地推开她。她倒在女婿怀里,连哭带骂。直到最后,再也没力气闹腾了,女婿才搀扶着把她带出医院。

女婿在外面敲门,叫她吃早餐。她隔门说自己没胃口,不吃了。女婿说:“不吃东西怎么行,好歹吃些,早餐是酒店免费送的。”她一听是免费的,强打精神去洗漱。死鬼男人就这么走了,从今往后,她是孤苦伶仃一个人了。

住酒店的钱是丈夫同学梁国强出的,梁国强是大老板,丈夫就是借他车出的事。车子摔得不成样子,人家大度,不计较,还答应今天派车过来,把男人遗体拉回青城。女婿说他和梁老板联系了,车马上就到。女婿问她:“葬礼怎么办?”她摇头说:“现在家里没男人了,一个女婿半个儿,你拿主意吧。”女婿说:“爸在世时,没好好孝敬他,现在不在了,丧事不能太草率。”姚彩琴说:“你有这个心意就好,只是,人死如灯灭,没必要讲那些虚排场。你要有心,帮着买块墓地,让他有个好去处。”女婿神情松快了许多,显然也不想在丧事上费周折。女婿说:“墓地迟早要买,不急,骨灰存到火葬场,慢慢选墓地。”

不一会儿,梁国强派的车到了。车是租用的白色面包车,专门运送死人。女婿去办手续,医院要收两万多元急救费。姚彩琴气得不行,要找医院理论,人没救活,凭什么收这么多钱?幸好梁老板打来电话,说车是全险,保险公司会报销医药费,让他们把票据留好就行。

男人遗体顺利运回青城,在火葬场,举行了简单的遗体告别仪式。姚彩琴扑上去哭了两场,她哭得不尽兴,依她性子,是要痛痛快快把心里的委屈和苦楚都哭出来,可她惦记女儿。她担心自己情绪传染给女儿,女儿被亲戚强拉着,才没扑到棺椁前。女儿结婚时,嫌嫁妆少,使性子,埋怨父亲。如今父亲没了,她心里一定不好受。可怜的女儿,从此是个没爹的孩子了。

葬礼草草结束,男人骨灰装进一只黑盒子。姚彩琴觉得一切都不像真的,昨天早晨还活蹦乱跳一个人,今天怎么就塞进盒子里了?不,不可能,她是在做梦,她在梦里呢。天空那么蓝,蓝得就像一块庞大的布料,一动不动,一丝风都没有。树那么绿,翠绿翠绿的,就像画上去的。一定不是真的,她使劲掐自己胳膊,掐自己大腿,想把自己掐醒。她头重脚轻,被人搀扶着,高一脚,低一脚上了车。车子渐渐驶入市区,路边一排排树木,一座座高楼。车子朝她家驶去,熟悉的街巷,熟悉的单元楼。这个梦真长呀,竟然做到家里了。楼下聚集了许多邻居,他们默默地看着她下车,看着她走进楼内。她忽地转身大骂,你们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你们是想看我的笑话吗?女儿奔过来抱住她:“妈,别闹了,咱们回家去。”她登时醒了,张皇地望着女儿:“妈是在做梦吗?你爸死了是不是?你爸真死了还是假死了?妈是不是在做梦?”女儿抱紧她,哭喊道:“妈,你别吓我,我们回家去。”

六蓓蓓

与老梁通过电话后,蓓蓓急忙点开微信,把之前发的,有司机师傅相片的微信删除。所幸她朋友圈不大,能看到相片的不过二十几个人。她迅速复制分享了N条新微信,人生箴言、养生大全、风景图片,又自拍两张美颜图挂上去。有友评论,美女小宇宙爆发了,一下子发这么多?她笑哈哈回复,本宫闲来无事,自娱自乐。

表面嬉皮笑脸,心里还是有些惊惧。她从手机里调出司机相片,放大,再放大,清晰地能看到右脸的痦子。这个大叔,上午送她去机场还有说有笑,没想到竟然挂了。人生实在叵测,世事无常。

手机叮咚响,微信有人找,是阿文。阿文问她:“司机相片怎么不见了?”她心里一惊,这厮眼尖,竟然注意到了。她佯作大大咧咧回复:“侵犯人家肖像权,不妥,删了。”阿文紧接着又发来一句:“手机里还存着相片吗?”她再度心慌:“早删了,大叔而已,又不是帅哥。”阿文没再追问。她盯着手机瞧了半天,忍不住拨他电话:“你为什么惦记他呀?”阿文说:“那张图抓拍角度好,那张脸也很有特点,我原想以此作画呢,遗憾。”原来如此,她长出一口气,庆幸自己下手快。阿文业余习画,别看他只是个普通白领,却胸怀当画家的野心。

阿文算是蓓蓓男朋友,为什么说“算是”呢?因为两人关系至今没有明朗化,只是隔三差五见个面,吃顿饭,偶尔一起过夜。时髦地说,他们更像炮友。蓓蓓当然不甘心只做炮友,可两人起初只是摇微信摇到的路人甲,没埋下深厚的感情基础。聊得投缘,就相约见面。见面感觉不太糟,就一起吃饭。吃完饭,阿文要去宾馆开房间。蓓蓓很生气,你把我当什么了?扭头就走。阿文冷了她几天,她也懒得和他搭话。阿文常在微信晒美食,皆是他母亲做的。百叶汤包,酒酿圆子,咸肉香肠,连早餐都是现包的馄饨。这些饭菜就像一面镜子,把阿文的日常生活照得温馨明亮,蓓蓓忍不住羡慕嫉妒恨。她也一张一张晒图片,把图书馆借来的外文书晒上去,把写了一半的论文打印稿晒上去,厚厚一摞。瞧,她多知性,看的是原版英文小说。她多勤奋,论文写了这么厚。她每发微信,阿文都不吝惜地冒出来赞一下。彼此敌对情绪消解了,阿文再约她,她不那么矜持了,径直跟他去了酒店。

阿文是上海人,这是最让蓓蓓中意的。有上海户口的阿文是海漂女子眼里的香饽饽,未必看得上蓓蓓,但蓓蓓聪明,学历不输于阿文。聪明姑娘总是能抓住对方弱点,让他心甘情愿爱上自己。蓓蓓正朝这个方向努力,且颇有成效。阿文对她态度显然不一样了,每天都要在微信与她聊几句,收不到回复,就会给她打电话。有一次还大老远跑到学校送了一饭盒酒酿圆子,他母亲做的,因蓓蓓说过喜欢吃。阿文举动让蓓蓓受宠若惊,但表面上,她不卑不亢,与阿文在外吃饭,坚持AA制。上海男人普遍小气,这么做深得阿文心。阿文当然不晓得蓓蓓背地里还有别的男人,他眼里的蓓蓓,好学上进,单纯活泼,家境阔绰,母亲开一家超市(其实只是巴掌大的小卖铺,仅够糊口)。两人关系就这么若即若离,一半像恋人,一半像朋友。蓓蓓期待阿文能与她谈婚论嫁,可他从没说过这样的话。

蓓蓓把从青城带的特产小吃分成若干份,送给几个同学。她给导师带了两罐土蜂蜜,一箱蜜枣,一箱熟牛肉。还有一年就毕业了,不少同学在外边实习,只有她优哉游哉写论文。钱是好东西,手里有钱心不慌。老梁给她的“薪水”不高,可比实习生工资强多了。尽管如此,蓓蓓还是考虑和老梁分手。她怕夜长梦多,脚踩两只船不是长久之计。男人对女人的热度超过半年就打折扣,兴许哪天阿文说不见就不见了。她以前也恋爱过,每次都是虎头蛇尾。就像一桌宴席,开头吃得尽兴,吃到最后,杯盘狼藉。她想与阿文天长地久,就得放弃老梁这个钱袋子。阿文在她眼里是一棵树,能给她踏实,能让他依靠。老梁不行,老梁就算是棵树,也早有人靠上了。老梁钱袋子再鼓,她也不是合法拥有者。

——而且,阿文还有更诱惑她的地方。如果能和阿文恋爱结婚,她对这座城市就不会有恐惧感了。她害怕这座城市,它的方言,它的辽阔,它的奢华,都让她心生畏惧。她害怕它,却又被它吸引。它是名副其实的东方明珠,巍峨漂亮,时尚前卫。它是一道精美大餐,她吃惯了这道大餐,还能适应别处的粗陋简朴吗?母亲一心想让她再回青城,可能吗?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这座城市就像大海,而她只是一滴水,随时可能被蒸发的一滴水。如果不想被蒸发,就要努力使自己变成一条鱼。变不成鱼,变成虾米也行。在她眼里,上海人就是海里的鱼,阿文就是鱼,他父母也是鱼,他们在大海里游来游去,畅行无阻。阿文是独子,家里有一套拆迁分得的大房子,父母有退休工资。阿文说,等他结了婚,父母就搬到郊外。阿文父亲有眼光,早年在远郊购了房子增值。如今,郊外房子也涨到几百万了。嫁给阿文,成为阿文家族一分子,就等于变成一条游刃有余的鱼,没准还能把母亲接来同住。母亲想让她回青城,无非是想同她一起生活。她理解母亲,母亲后半生是为她活着的。她读大学时,学费和生活费压得母亲喘不过气。母亲背着她和一个单身汉同居,那男人答允每月拿出一笔钱寄给她。男人性格粗暴,爱喝酒赌钱,母亲日子过得屈辱难堪。她大学一毕业,母亲就逃离了那个家伙。幸好没领结婚证,母亲说起这事,心有余悸。

蓓蓓对老梁从未抱幻想,跟他之前,她就打听了他全部底细。他厂子不大,说是企业,其实就是大点的作坊。老梁给不了她未来,也没能力给她一个优渥阔绰的结局,他每月给她的钱也是从私房钱里挤出来的。老梁怕老婆,老婆掌管经济大权。以前她不明白老梁为什么怕老婆,后来她才知道老梁生意大半依仗丈人家,而且,老梁两个大舅子还和黑社会有染。知道以后,蓓蓓真心害怕,黑社会不好惹,得罪他们,搞不好丢胳膊断腿。老梁向她保证不会发生那样的事,老梁胸有成竹,你放心,我老婆不是好人,可也没你想得那么坏,我会保护你的。她嗤笑,心知老梁的话不能当真,关键时候,他能自保就烧高香了。

这次回青城,蓓蓓本想和老梁摊牌,没想到老梁见到她很高兴,送她一只翠玉镯子。虽然不很值钱,可她接过礼物一时开不了口。临走,她提出让他送自己到机场,也是想借机和他谈分手的事。没想到,他脱不开身,差使别人送她。蓓蓓宿命感较强,听说司机车祸猝死,愈发觉得与老梁关系危在旦夕。想到这儿,她打开手机登陆QQ,看老梁是否在线。她有一个单独Q号,上面只有老梁。老梁QQ是她申请的,只有她一个好友。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通道,她发去一个笑脸。

手机响了,她以为是老梁,没想到是阿文。阿文约她晚饭,她推脱今天累了,改明天。阿文说,今天情况特殊,他父母也会出席。是吗?蓓蓓半惊半喜。看来这次回青城有效果,一走半个月,阿文见不到她,方能觉出她在他心里的位置。现在肯让她见父母,等于公开两人关系。她禁不住一阵狂喜,如果讨得二老欢心,她与阿文恋情就有希望水落石出,走上康庄大道。她立刻从床上跳下来,挑选衣服。见长辈要穿得素雅大方,她选中一件藕色开衫,灰色棉布裙,白色平底靴。头发,头发是披在肩头,还是扎成马尾?长发飘飘显得楚楚可怜,但马尾看上去年轻朝气。她对着镜子端详半天,一时拿不定主意。手机发出叮咚声,老梁上线了。老梁问她是否有事?她眉头紧锁,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回道:我有男朋友了。

老梁曾推心置腹对她说过,不要因为他耽误终身大事。从这个层面看,老梁其实蛮厚道。但老梁也说过,你有了男朋友不要瞒我,一定告诉我。言外之意就是你有了别的男人,咱俩就大路朝西,各走各的

什么时候的事?老梁问。她撒谎:他一直追求我,我也是才决定接受他。老梁:谢谢你。蓓蓓:谢我什么?老梁:谢谢你告诉我。老梁很有风度:挺好的事,祝贺你,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尽管开口,别客气。老梁:秘密通道用不着了,这个号我就不用了。看到老梁这句话,蓓蓓眼里涌出泪。老男人果然无情,一点挽留的意思都没有,没准巴不得她离开。她揩干净眼泪,果断回了一个字:好。

就这样了断与老梁关系,是不是太轻率了?她就那么害怕被人发现吗?蓓蓓一时不能适应,她甚至疑惑刚才是不是真的和老梁谈过。他是她心里的负担,他的存在对她意味着一段不光彩的历史。那么,现在,她应该感到如释重负才对?可是,为什么?她却觉得忐忑不安呢?她试着拨打老梁手机,天呢,竟然关机。老梁有两个手机号,她只知道这个。狡猾的老东西,可能连这个手机号也弃用了。没有了老梁,她看到自己的来路如小溪一样清澈。果真如此?世上真有不透风的墙?当然有,墙怎么会透风?谁见过透风的墙?是啊,蓓蓓笑了。透风的是窗户,不是墙。她把窗户也堵上了,再也不用担心墙会透风了。

蓓蓓还是觉得不踏实,哪里不对劲儿?她坐在桌前,从一个上锁的抽屉取出一只首饰盒。里面有两张存折,是她全部积蓄。她盯着上面的数字看了半天。哪个作家说过这样的话?最喜欢看的书是存折。这话不对,喜欢看的不是存折,是存折上的数字。

蓓蓓对镜梳妆,取舍之下,还是留了长发。穿裙子适合长发,看上去更淑女。打扮妥当,欣然赴约。在一家餐馆包间,蓓蓓见到了阿文父母。她没想到吃饭的人很多,有两桌。一桌是阿文亲戚,一桌是阿文朋友。一进门就看到餐桌上放着一个双层蛋糕,谁过生日?蓓蓓问阿文。她两手空空,不免尴尬,抱怨阿文没有提前说清楚。阿文说,特意不告你,省得你破费嘛。阿文把蓓蓓介绍给母亲,说蓓蓓是他朋友,还在读研。蓓蓓竖着耳朵听得仔细,阿文说她是——朋友,不是女朋友。一字之差,意义迥异。阿文母亲满嘴上海话:“阿拉今朝陆拾生日,阿文各得过生日。”蓓蓓勉强听懂,是阿文母亲六十岁生日。阿文解释,母亲迷信,不知哪个和尚道士哄她,六十岁生日摆两桌,不能只请家里人,还得请外面人。蓓蓓来时一颗滚烫的心转瞬冷下来,她微笑着坐在桌边,心想,她就是他请的外面人。

阿文朋友有男有女,凑成一桌,正好十个人。阿文母亲在另一桌吹蜡烛,大家起身齐唱生日歌。蓓蓓座位离阿文很远,她左右两边都是男的。一个是阿文同事,一个是阿文朋友。同事问蓓蓓在哪儿工作。蓓蓓说还在读研。朋友问蓓蓓怎么认识阿文的。蓓蓓反问:“你怎么认识阿文的?”朋友大笑:“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无话不谈。”蓓蓓说:“哦,那他没跟你提过我?”对方一脸无辜,“没有啊,他女朋友我都晓得,独不晓得你。”“他有女朋友?”“哦,对不起,少说一个字,准确说是女性朋友。”蓓蓓心里略安。然而,那人接着说:“阿文女朋友在无锡,今朝没得空来。”蓓蓓端着酒杯的手微微抖了抖。

桌上除了阿文同事和蓓蓓,其余都是上海人。她被包围在一片“阿拉伊拉”声中,像是抛在一座孤岛上。有个女孩担心蓓蓓受冷落,主动递给她一角生日蛋糕。蛋糕很漂亮,点缀着一颗樱桃。樱桃红得夺目,越看越像一簇殷红的血。隔着桌子,蓓蓓笑眯眯看着阿文。她忽然站起来,她涌起一股冲动,想把手里的奶油蛋糕拍到他脸上。

七吴轶凡

吴轶凡刚去了一趟贵州的青岩古镇,背着沉重的单反相机,乘坐久违的绿皮火车,行程新鲜愉快。回家后,他把沿途拍摄的图片拷进电脑,精心挑选一些发给沈岚。邮件里,他抒发了乘坐绿皮火车的感受,“咣当咣当”的声响令他回忆起久远的大学时光。他告诉沈岚,在小镇,他住在某农家客栈,老板娘是个迟暮美人,给他煎自制的桂花糍粑,喝自酿的野生杨梅酒。他给老板娘拍了照片,迟暮美人裹花色披肩,慵懒地倚在木制门板上,十分迷人。吴轶凡在邮件里说,那条披肩只花了三十元,漂亮吗?下次见面给你。老板娘问我给谁买的披肩,我告诉她给一个喜欢披肩的女人。她问喜欢披肩的女人和我什么关系?呵,我说,她是我的红颜知己。

红颜知己,这是吴轶凡心目中对沈岚的定位。这个司空见惯的成语,看上去不那么厚实,甚至有些轻佻,——因为很多人玷污了它,滥用了它。但当你真正遇到一个这样的异性,你就会重新发现它的魅力,它的洁净,它的清明。

第二天,吴轶凡查看邮箱,没见到沈岚回信。第三天,再看邮箱,还是空的。以往他每次给沈岚发邮件,很快会收到回复。沈岚邮箱与手机绑定,收到新邮件,手机会有提示。沈岚说过,她这么做就是为了第一时间看他的邮件,除了他,没人给她写信。他们偶尔见面,一起喝下午茶。平时很少电话联系,使用最多的就是电子邮箱。这种通讯方式在便捷的短信、彩信、微信、飞信时代明显落伍了,但二人固守着,像固守一段逝去的优雅时光,悠然自在,静水深流。

两天不见沈岚回信,吴轶凡决定给她打电话。语音提示无法接通,接连打了几个,还是无法接通。又过了一天,当他再次查看邮箱无果后,不免纳闷。沈岚怎么了?生病了?他知道她工作单位,犹豫再三,拨114查询,记下号码,转拨,响了几声后有人接起。他问:“麻烦帮我找一下沈岚。”“沈岚?”“是的,沈岚。”“你不知道?”“知道什么?”对方停顿数秒后说:“沈岚出事了,她出车祸死了。”“什么?”他惊得差点把手机扔到地下,对方已经挂断电话。

沈岚猝然离世的消息令吴轶凡震惊不已,不久前还在一起品茗畅谈,倏忽之间,竟阴阳两隔。震惊之后是感慨,感慨之后是悲伤。迟来的悲伤仿佛久治不愈的疾病,漫延全身,身体的每个部位都感染了病痛。他的红颜,他的知己,他生活中唯一的,温暖的光亮,就这样戛然揿灭。

他与沈岚是在一次摄影展览上认识的,沈岚相中一幅画,恰好是他的作品。那是幅黑白风景图,属于写实摄影。昏暗的天空下,一片被风吹得摇摆的灌木林,并无出奇之处。听说有人愿花钱购买,吴轶凡受宠若惊。在这个影像丰富的年代,别说摄影,就是书法绘画,问津者也寥寥。他抱着好奇心去展厅约见这位顾客,沈岚亭亭玉立,一袭素色长裙,身披一条孔雀蓝披肩。他眼前一亮,心想,这女人就像一幅画。

“听说你想买这幅画?”

“是的,我想问问价钱。”

“上面不是有标签嘛。”

“太贵了,能便宜点吗?”

“装裱成本很高的,用的优质木框。”

“我知道,所以才和你讨价。”

沈岚说自己刚装修了房子,书房想挂幅画。装潢市场卖的艺术画大都雷同,她不喜欢。作为摄影师的吴轶凡知名度并不高,自己作品能挂到这个漂亮女人书房,本身就是件愉悦的事。他最后只收了成本费,半卖半送给了沈岚,顺带把名片塞给她,说以后若想买画,可以再找他。

不久,吴轶凡电子邮箱收到一封简短的来信:吴摄影师,你好,这幅画很适合挂在我家,十分感谢,顺安!沈岚。附件有张图,点开,正是那幅摄影画,四四方方挂在墙上。旁边是窗户,窗户半开,大约有风吹进来,窗帘飘拂,窗台上是一盆丰饶的绿萝。这女人很会取景,他以一个摄影师的角度欣赏这张图片,露出赞许一笑。

自那以后,吴轶凡每有新作品就发到沈岚邮箱,请她过目。吴轶凡给沈岚发摄影图片,沈岚投桃报李给他秀厨艺。她把自己烘焙的面包点心、自己烹制的美食佳肴,拍成赏心悦目的图片发给吴轶凡。他们在邮件里交流心得,分享成果,不亦乐乎。

某次,吴轶凡去新疆出游,买了一罐喀什小茴香,回来后,想送给热衷烹饪的沈岚。他请沈岚小坐,她欣然应允,他们约在蓝山咖啡馆见面。沈岚拎着一只点心盒子,揭开盖,是一排点缀着草莓的蛋糕,喷香扑鼻。蛋糕是沈岚自己烤制的,她强调,没用任何添加剂,里面只加了黄油,纯正的新西兰进口黄油,保质期很短,最多两天。吴轶凡笑说,用不了两天,我一次就能吃光它。

他对沈岚别无所图,他不打算把她发展到床上。也许一开始有过,但当他接过她送的草莓蛋糕时,这不洁的念头像蒸发的水滴,消失不见。这女人与他认识的其他女人不一样,说不上哪里不一样,但就是不一样。比如,那些女人不会购买他的摄影画挂在家里。那些女人也不会见面时送他礼物。那些女人更不会因为收到一罐小茴香就欢欣雀跃。这女人像一只好看的瓷器,适合欣赏,不适合把玩。万一碎了,得不偿失。他到哪里再找这样的女人呢?他不想把他们的关系落入俗套。他不缺床伴,性对他来说,远比爱更容易获得。当然,他也不认为自己对沈岚的好感是爱,那是一种比爱更纯粹的情义。没有暧昧,没有算计,没有挑逗,没有防备。庸常生活中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就像诱人的蛋糕上点缀的草莓,令人赏心悦目。

小茴香与草莓蛋糕拉开了二人友谊的序幕,从那以后,吴轶凡外出采风游览,总会购买一些带有地域色彩的小物品送给沈岚。以往,他对那些小玩意儿只是心里喜欢,却只看不买。认识沈岚后,他发现它们有了价值,有了意义。他买下它们,送给沈岚的同时,他自己也似乎拥有了,是另一种意义的拥有。别的女人不稀罕的东西,在沈岚这里,不会受到冷落。他们审美惊人相似,凡是让他心动的,都能获得沈岚赞誉。他们真是一对璧人呢,如果早一点碰到她,也许他的人生不会这样不堪。

——他有过一次短命婚姻,前后差不多两年。妻子在一场车祸中死亡,从那以后,他再没结过婚。他条件不错,人到中年,有体面职业和固定收入,身边无子女拖累,外表长相也过得去。多年来,爱慕追求者络绎不绝。大龄剩女,离异妇人,年轻寡妇,都视他为婚配佳偶。他从不拒绝她们,——如果她们主动的话。只是一旦僭越到他的私生活,干涉他的私人领域,他就毫不客气把她们挡在门外。天长日久,他竟被塑造成情圣,——拒不再婚是因为忘不掉亡妻。然而,真相究竟是什么样呢?那场短命婚姻留给他的,是比黑夜还黑的记忆。

亡妻是一名教师,还是一名优秀教师,国庆长假学校组织优秀教师旅游,乘坐的中巴在高速路上与货车相撞,车内十余名乘客不幸惨死,妻子是其中之一。妻子当时怀有三个月身孕,一尸两命,惨上加惨。他本来反对她外出,她坚持要去,他只好答允。事故发生后,作为家属,他获得了保险公司一笔不菲赔付。然而,钱再多也补偿不了丧妻丧子之痛。这笔钱就像烧得通红的烙铁扔到他手里,接下它们,他自己也被烙得痛彻心肺。

妻子是外乡人,大学毕业分配到青城,家乡还有年迈父亲。妻子死后,岳父拿到百分之三十的赔偿金,吴轶凡拿到百分之七十。妻子兄嫂不满意,聘请律师打官司,想索取更多。说实话,未打官司前,吴轶凡想过拿出更多赔偿金赠与岳父。妻子已死,未留下子女,他们结婚时间也不长,身为一个有担当的男人,他理应把更多钱留给妻子家人。让他恼火的是,他们未和他商议,就把他当成敌人,剑拔弩张,闹上法庭。难道妻子尸骨未寒,他就和她父兄对簿公堂吗?他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这有悖于他做一个好人的原则。他请求庭外和解,赔偿金他只留百分之三十,其余百分之七十无偿赠与岳父。那家人竟然不领情,亡妻有两个哥哥,两个哥哥都想瓜分这笔钱,他们理由很简单。吴轶凡与妹妹并无子女,他们不允许吴轶凡拿妹妹以死换来的钱逍遥自在,另娶佳妻。这是什么逻辑?难道他不是这起事故的受害者吗?他比他们任何人都更难过,更痛苦,更无辜。即使如此,他也没打算与他们撕破脸,深思熟虑后,他决定妥协。不就是损失这笔钱嘛,染着妻子鲜血的钱,他原本也不想要啊。

也许是命运的天秤有意向他倾斜,不,换一个角度,不是向他倾斜,而是有意戕害他。校方忽然通知他去学校收拾妻子遗物,他拿着妻子车祸现场留下的钥匙打开了她办公桌抽屉以及一只铁皮文件柜,那情形就像开启潘多拉的盒子,罪恶与无耻从里面冒出来,摧毁了他对婚姻,对人性,对爱情的美好信念。

他在一个档案袋里发现一只黑皮笔记本,里面夹着几张相片,皆是妻子与一个中年男人合影,不同季节,不同背景的合影。他认得这男人,学校副校长,此番出游的领队,这不幸的家伙也在此次车祸中死了。如果仅仅几张照片,吴轶凡还不至于多心。妻子是文艺青年,平素喜欢写写画画,也许曾经暗恋过这个老男人,文艺青年不是都喜欢暗恋的把戏吗?然而,笔记本里记载的内容彻底把他击垮了。它像一面忠实的镜子,还原了一个小女人的丰富情史。早在她参加工作不久,就与这男人好上了。他离不了婚,她只好嫁作他人妇。婚后,他们仍然偷偷约会。她在笔记里记下每一次见面的时间地点,精确到在一起的每一分钟。他们苟合的身影遍布城市的角角落落,酒店宾馆,公园草坪,山野河畔。还有一次竟然就在他的家里,趁他出差,他们激情四溢地滚在他新婚的床上。怀孕后,她充满焦虑和彷徨,犹豫是否生下孩子,按时间推算这孩子不是吴轶凡的,是老情人的。她担心有一天事情败露,然而,她的情人给了她信心,他鼓励她生下孩子,并且承诺,日后孩子大了,她丈夫发现真相,大不了离婚,他会给她一个圆满交代。这对无耻的男女认为生下一个共同的孩子是见证他们爱情的最好方式。吴轶凡看得头皮发麻,后背发凉。他被算计,被背叛,被欺骗,他如同案板上的鱼肉被残忍切割。老天有眼,让这恬不知耻的狗男女命丧黄泉。他浑身颤抖,眼睛几乎喷出火,他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自己没放火烧掉这间办公室。

赔偿金他一分钱也不妥协,他不惜血本聘请名律师,不惜重金托人找关系走后门,与法官攀交情。在外人眼里,他像极了一个无耻之徒,妻子尸骨未寒,他就与岳父在法庭上争个头破血流。他们越指责他,越鄙视他,越谩骂他,他越有快感。他觉得自己做得远远不够,他恨不得反告他们,把他们之前拿到的百分之三十也夺回来。他宁愿把这些钱烧成灰烬,碾成齑粉,剁成碎屑,也不让他们占到便宜。这是那个女人欠他的,他要她的家人偿还。

吴轶凡一直没有扔掉那个罪恶的笔记本,当沈岚第一次在他面前抱怨婚姻时,他生出一种冲动,想把本子交给沈岚,让她看看自己的婚姻有多么荒诞不经。秘密在他心里隐匿多年,已经发酵,用腐烂和仇恨发酵,像一瓶毒酒。不,不能让沈岚知道太多,他及时制止了自己的冲动。秘密是他的遮羞布,扯掉了遮羞布,在她面前,他就变成一个赤身裸体的人了。

几天后,吴轶凡听说了沈岚车祸“真相”——坊间流传,她与一男子幽会,死于青云山。这消息无疑当头一棒,把他砸得猝不及防,灵魂出窍。这感觉如此熟悉,他仿佛推开重重记忆之门,重温了若干年前在亡妻办公室读到那本日记时的耻辱和震动。他愤怒,委屈,感觉自己受骗了。原来沈岚和他死去的妻子一样,无耻,邪恶,貌似清纯,实则淫荡。她们隔着时空,一前一后伤害他,欺凌他,羞辱他。为什么他总是有眼无珠,遇人不淑?

激动的情绪平复后,吴轶凡渐渐清理头绪。他认识的沈岚是电子邮件里的沈岚,知性优雅的沈岚,如沐春风的沈岚。她的另一面,她脱去衣服的另一面,诱人的双乳,柔软的腰身……他从未见过。他认识的只是穿着衣服的沈岚,他甚至从未想过衣服里面的沈岚是什么样子,感觉那样亵渎了她。他如此珍视她,珍视他们之间的情谊,她却以这样的死亡方式回报他。

夜里,沈岚不请自来,闯入他梦中。他鄙夷地看着她,轻蔑地指责她。第二天晚上,沈岚再次到他梦里,这一次,她手里多出一只黑色笔记本,她的脸变成了亡妻的脸。他蓦地惊醒,心有余悸。

为了摆脱跑到梦里骚扰他的沈岚,他拿着那本日记去了沈岚墓地。他是下午去的,偌大的墓地静悄悄的。没费多少周折,他就找到了沈岚的墓。他打开日记,一页一页撕下,撕下的纸页抟成团,像一朵朵凋谢的白色花朵。一场雨萧然落下,雨水淋湿了纸团,也把他的秘密永远留在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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