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刷匠是个女的,名叫周玲。

周玲十三岁时就长得跟十六岁的女孩一样了,有了高挺的胸乳和浑圆的屁股。再加上她模样好,秀眉大眼的,在学校自然就引人注目。她个子也高,一米六八,在班上坐最后一排。上体育课,她站在队列里比别的女生高出去多半个头,整个儿就是羊群里的骆驼。周玲喜欢上音乐课,虽然她歌唱得不行,老跑调,但她还是喜欢唱。她对体育课不感兴趣,一上体育课她就打蔫,提不起精神。而体育老师却对她感兴趣,注意力全在她身上。做广播操时周玲的胳膊没有伸直,体育老师就走过来抓着她的手摆弄半天,教她胳膊应该怎么伸,伸到什么程度;做俯卧撑,周玲的屁股撅得太高,体育老师就站在她旁边把她的屁股朝下摁。体育老师说,不行不行,身体挺直了。别的学生也撅着屁股,体育老师不摁,就摁周玲……那天的体育课上的是扔垒球,扔到下课,体育老师把垒球装进一个袋子里,朝周围瞅了瞅说:“周玲,帮我把这个送到器材室去。”周玲拎起袋子跟着体育老师走,走进体育器材室,她放下袋子刚准备转身,体育老师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周玲没搞清是怎么回事,傻呵呵地笑着说:“老师你轻点儿,把我手都捏疼了。”体育老师松开她的手,却将她拦腰抱住,用嘴去够她的嘴。这时周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猛一下推开体育老师,掉头就跑,跑到教室,把课桌上自己的东西一收拾,拎起书包就回家了。自此周玲再也没有去过学校。周玲辍学的时候才上初一,是初一第二学期。

周玲的父母都是农民,种着几十亩地,整日里忙得风陀螺似的。周玲不上学了,他们也没什么异议,正好帮着干活。周玲虽然年龄小,但四肢发达,身大力不亏,干活顶个大人。她的性格和身体一样,大大咧咧的,时不时地就听见她哈哈哈地笑,好像她从来都没有烦心事儿。

周玲十七岁那年的秋天,地里的庄稼收掉了,没了农活,她就跟村里几个妇女出去刷涂料,没想到她这一刷就刷了四五年,周围的人都喊她粉刷匠。她说:“不要喊我粉刷匠,喊我小周,要么就叫我周玲。”别人点头应许,但过后还是喊她粉刷匠,她自己也时不时地哼唱:

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

我要把那新房子,刷得更漂亮……

粉刷匠有个朋友,叫张艳,跟她一样,也是初中没上完就不上了,在家里帮大人干活。粉刷匠一有空就往张艳家跑,两个姑娘在一起有说有笑,显得特别开心。后来粉刷匠突然就不到张艳家去了,几个月都没去。张艳觉得不正常,就去看粉刷匠。粉刷匠见了张艳,好半天不说一句话。张艳说:“出啥事了?你咋跟换了个人似的。”

“唉……”粉刷匠叹口气,“我等了他三年,白等了,没良心的。”

“你等谁呀?”

粉刷匠不说。

“是哪的?镇上的干部吧?学校的老师吗?”

“行行行了!就我们村的。”

“我们村的?到底是谁呀?给我还保密吗?”张艳缠着问。

粉刷匠憋不住了,气呼呼地说:“还有谁,就你哥那个猪么!”

张艳一怔。她哥刚刚结过婚,娶的是邻村一个姑娘。

“原来你经常去我们家是因为看上我哥了,你咋不早说呀?”

“我是等着想让你哥先说呢,可是他……”

“我哥那个人放不开你不知道吗,一见姑娘就脸红,他哪敢向你这个大美人开口啊!现在这个媳妇也是别人介绍的……”

“不说了,这会儿说啥都没用了。”

张艳深感惋惜,唏嘘了好半天才说:“下次看上哪个,就放心说出来,不要再弄丢了。”

粉刷匠说:“没有下次了,这辈子不嫁人了!”

后来有人给粉刷匠介绍对象,让粉刷匠见个面,粉刷匠果真就说:“不见不见,这辈子不嫁人。”过了段时间,又有人给粉刷匠介绍对象,是个开矿的,很有钱,粉刷匠还是说不见不见,这辈子不嫁人。

说归说,粉刷匠最终还是嫁人了。

村里有个小伙子,姓杨,外号杨软软,人很老实,也很笨,学了几回手艺一样都没学会;性子还柔,干啥都比别人慢着半拍,走路嗒哧嗒哧地好像连脚都提不起来;长相也不行,又黑又瘦,浑身找不出一点亮堂的地方。从二十岁开始他爹就张罗着给他说媳妇,说到他三十岁了还没说上。村上人都说,那么肉的人还说啥媳妇呢,说上个媳妇都不知道是干啥用的。一天,粉刷匠给本村一个修了新房子的人家刷涂料,几个没事干的女人站在旁边看,边看边闲聊,东扯一下西扯一下就把话题扯到了杨软软身上:

“杨软软找下没有?再晃荡几年就四十了。”

“他那个样子谁跟呢?打光棍去吧!”

“不要说别的,杨软软,就冲这个称呼,软软,嘿嘿嘿,让你嫁你嫁不嫁?”

“骚货,净往那地方想!”

“不管咋说,反正杨软软这辈子肯定得打光棍了……”

粉刷匠听了,心里很是不服,似乎杨软软就是她。人家凭啥要打光棍呢?偏不打光棍,好赖找一个,再让你们背地里嚼舌头!

这以后,粉刷匠出去搞粉刷的时候,就特别留意人家的姑娘。她先后替杨软软问过几个,在她看来那都是些很一般的姑娘,三等品四等品了,嫁给杨软软一点都不吃亏。可是她们就像事先商量好了似的,一一将她回绝了,而且回绝她时说的话都大体上一样:不行,跟也跟个有本事的,跟上那么个人咋么过日子呢。粉刷匠说,人家不少胳膊不少腿的,咋就不能过日子?对方说:能过你去过呀,你不是还没嫁人吗?你嫁给他么。粉刷匠气得一跺脚说:“嫁就嫁!有啥了不起的!”

那是个初夏的傍晚,粉刷匠在邻村干完粉刷活回来,路过杨软软家的葵花地时,见杨软软正一个人给葵花锄草。粉刷匠站在地边上,本想等着杨软软把那半行子锄过来,锄到自己跟前再同他讲话,可是就那么二三十米,杨软软却好半天锄不过来,只见锄头一下一下地起落,不见人往前移动。粉刷匠就喊:“杨软软,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杨软软抬起头望了望,扔下锄头慢腾腾地走了过来。粉刷匠劈头就问:“媳妇找上没有?”

杨软软愣了愣,嘿嘿一笑说:“还没有呢。”

“赶紧找啊,找个媳妇帮你刨草。”

“找不上么。”

“那咋办呢?准备打一辈子光棍吗?”

杨软软不吭声。显然不情愿打一辈子光棍。

停了停,粉刷匠说:“我嫁给你。”

杨软软咧着嘴笑。

“咋了,看不上我?”

“不是。”杨软软摇摇头。

“那为啥光笑不表态?”

“你哄我的呢。”

“哄你干啥,我真的嫁给你。来,过来亲我一下,就算咱们订亲了。”粉刷匠在自己脸上指了指。

杨软软望望左边,望望右边,又望望身后,怯生生地走到粉刷匠跟前,在粉刷匠脸上亲了一下。

粉刷匠说:“回去把这事告诉你爹,该准备啥的抓紧准备,准备好了就来娶我。”

几个月后,杨软软真的就把粉刷匠娶回了家。这事让全村人都是一怔,弄得大家好长时间没回过神来。

市场经济社会,有能耐敢冒险会钻营的人转眼间成了暴发户,成了大款;其余手脚麻利脑瓜灵光的人也都在千方百计地赚钱奔小康;老实巴交又笨又慢的杨软软只能种几亩地,别的啥都不会。这时候粉刷匠也不干粉刷了,因为几乎找不上平房上的活了,到处都在建楼房,要刷就是刷楼房。她本身就有恐高症,再加上亲眼看见过一个同行在刷五楼外墙时掉下去当场摔死的惨状,所以就决定不干了。她除了帮杨软软干地里的活外,就是忙家务,日子是一般农民家过的那种日子。几年后,粉刷匠生下一个女儿。孩子长得大一些时,粉刷匠那泼辣的性子又增添了几分暴躁。

一天晚上,粉刷匠的老公公把村主任请到家里来喝酒,喝到半醉不醉的时候,村主任就开始胡说八道,说粉刷匠长得腰是腰腿是腿,身条子直溜溜的让人越看越喜欢,说杨软软傻人有傻福,瞎雀嘴里掉了个金谷子。他眯着小眼睛老瞅粉刷匠,还趁粉刷匠过去给他添茶的时候在粉刷匠屁股上捏了一把。粉刷匠一下火了,手一抬就将桌子掀了,指着村主任一顿臭骂:“你人么牲口?哪吃草拉屎的东西!把我当成谁了……”村主任站起来灰溜溜地往出走,老公公怕得罪村主任,紧忙追着村主任赔不是,杨软软也软兮兮地责怪了粉刷匠几句,说粉刷匠做得太过分了,惹得粉刷匠又把杨软软大骂一顿。粉刷匠后来给张艳讲这段往事时两人笑得前仰后合。

粉刷匠觉得种几亩地根本挣不了大钱,一辈子受穷,想承包上几百亩地吧又没有那么多资金,她就拿省吃俭用积攒下的一点钱买了辆农用机动车,让男人学着开。杨软软好不容易把开车学会,却因体力差摇不动车。粉刷匠看着很生气,骂一句“吃屎去吧”,扒拉开男人抓起摇把子呼哧呼哧摇动马达上去把车开跑了。

粉刷匠响应政府发展民营经济的政策,搞起了农副产品收购。她开车拉着男人各村子跑,让男人在车上吆喝,男人战战兢兢地半天都没发出个音儿。粉刷匠气得骂:“吃屎去吧你!”她将脑袋伸出驾驶室窗户亮开嗓子喊:“收豆子喽——收豆子喽——”声音响亮,隔一道梁都能听见。粉刷匠收了豆子再进城倒卖,挣中间的差价。干了几年,粉刷匠翻盖了房子,更新了家具,穿上了时兴衣裳。黑瘦的杨软软脸上也有了红光,头脑学灵活了,四肢也发达了许多。

后来,收购农副产品的人一个撵一个的,遍地都是,同时农民也都变聪明了,将其产品的价格越抬越高,钱给少了他东西硬压着生虫都不卖给你。粉刷匠一看这情形,给杨软软说:“这个事情不能弄了,咱们干别的吧。”

“别的干啥呢?”

“镇上有一家餐厅正在向外承包,咱们去包下来。”

“开餐厅?”杨软软说,“开餐厅可能不行,还是另外做个啥吧。”

“你没听人家说吗,要想富,吃穿住。意思就是这年月卖吃的卖穿的卖房子,肯定赚钱。”粉刷匠说,“咱们就开餐厅。”

粉刷匠说干就干,很快就把餐厅包了下来。粉刷匠泼辣花哨的性格招来不少吃客,开业后生意一直不错。一天,杨软软在粉刷匠跟前嘟囔:“这开餐厅挣钱是挣钱,就是太累人了。”

粉刷匠说:“得雇人,我这几天正思谋这个事情的呢。”

“雇人还得给人家开工资……”

“开就开!能给别人开工资,就说明咱是老板了。”

杨软软嘿嘿地笑了,说那就雇吧。

粉刷匠很快就雇了一个厨师和两个服务员。红红火火地一年下来,除掉所有开销,净挣了六七万。

第二年,餐厅的原主人不知做什么生意做赔了,要把餐厅卖掉还贷款,粉刷匠乘机就买了过来并且进行了重新装修。于是,一座店面漂亮豪华的“龙泉酒店”便光光鲜鲜地映入人们的眼帘。不仅寻常百姓纷纷来包酒席、订桌子,镇上各部门那些能拿公款吃饭的人物也常常来光顾。这时店里的雇员已增加到七八个,店里每月的进项都是四五万。杨软软成了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人们见了他再不喊杨软软了,都称杨老板或杨经理,而对粉刷匠的称呼则一直是老板娘。周围有不少人都很高看杨软软,都想跟他套近乎。店里那帮服务小姐对杨软软更是既恭顺又殷勤。尤其那个长得最漂亮的名字叫王菲的小姐,经常在杨软软跟前献媚弄眼的,粉刷匠看了很生气,就捎带几句脏话指桑骂槐。而受老板宠爱的小姐根本不往心里去,该咋样还咋样。粉刷匠想换掉几个服务小姐,其中就包括那个王菲,杨软软不让。杨软软说:“这些都干顺当了,换成新的还得重新调教,耽误事情。”

粉刷匠想想,也对,就作罢了。

以往粉刷匠和杨软软每天不管忙到多晚,两个人都一起回家休息。这天晚上,杨软软说过会儿有个朋友来找他,叫粉刷匠先回去。粉刷匠看看表,已是夜里十一点多了,说这么晚了谁还来?杨软软说:“人家打电话讲好的,肯定来,你先回吧。”

粉刷匠站在店门口犹豫了一下,一个人默默地走了。

粉刷匠走后,杨软软就带着那个叫王菲的小姐住进了一家旅馆的单间。

那天晚上,粉刷匠一夜没有合眼,她心里乱糟糟的,自己也说不清自己都想了些什么。

这以后,杨软软随便哪天不想回家就不回家了,粉刷匠似乎也拿他没办法。粉刷匠照常天天往店里去,只是比以前沉默多了。有人来店里订酒席或是办其它什么事,一进门就喊:“杨老板在吗?”或者“杨经理在吗?”从来没见过直接找老板娘的。粉刷匠觉得有些孤独,也有些伤感。她脑子里总是想起放在娘家的孩子。中秋节期间,她回到娘家住了几天。

傍晚,粉刷匠独自走到一片洋芋地边上,想呼吸一下家乡的新鲜空气。张艳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边。

“大老板还有时间回来看风景啊?”

“我算个啥,人家杨软软才是老板。”

“那还不是一样,反正是一家子。”

“咋能一样呢……算了,一时半会儿说不清。”

“咋了,是不是遇上不顺心的事了?”

“我从小没过过好日子,以为有了钱就能幸福,谁知……唉,不说了。”

张艳说:“你呀,总之还是心眼太实,太单纯。”

“就是,我等你哥的时候人家压根不知道,我当时要是向他表示得明白点儿,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粉刷匠说完,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又哭了。

张艳抬头望望天,不知对粉刷匠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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