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代,瓦窑冲的庄稼人一年难得看上几回电影。县里的电影队在全县范围内巡回放映,就算每个大队放映一场,也得四五个月才能轮完一遍。瓦窑冲不是大队,只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自然村,电影队更是很少“光顾”。偶尔来上一次,村里都像迎接贵宾一样派人前去迎接,帮人家背机器,还得杀鸡宰羊招待放映人员。很多小学生写作文,都说我的理想就是长大了当一名放电影的,可见放电影的在当时有多么吃香。碰到周围村寨放电影的时候,瓦窑冲的年轻人便会成群结队地跑去观看,不惜摸黑跋涉一二十里山路。

梨树坪要放电影的消息,敖学乖是晌午时候才听说的。当时敖学乖正在往自留地里背粪,路上遇到了梨树坪的二狗。二狗穿得青蓝四白,背个背箩来瓦窑冲走亲戚。算起来,敖学乖与二狗有点七弯八拐的挂角亲,两人算是老表兄弟。二狗让到路边,笑着说:“学乖你背粪啊?”敖学乖被一箩农家肥压得抬不起头,喘着气说:“玉麦早该锄二道了,得多壅点粪。”二狗说:“学乖你好勤快。”敖学乖说:“我这阵不得闲,晚上你来我家玩吧。”二狗说:“不能玩了,村里今晚上有电影,我还得赶回去。”敖学乖把粪背到地里,父亲敖仕春正在给包谷根部追肥。敖学乖吞吞吐吐地向父亲提出要求,说他想去梨树坪看电影,背粪的事能不能放到明天再干。敖仕春马着脸说,那电影不看又不会死人,看了也不会长胖,农时节令可是不等人的,这包谷再不打整就荒球了!敖学乖心里不爽,嘴上却不敢说什么,倒粪时就带了火气,箩口刮断了两片包谷叶子。敖仕春见状口气缓和了些,说:“你别拿庄稼出气,要看电影,先把门前那堆土粪背完。”敖学乖只好继续背粪,每次都背得很多,冒尖的土粪把箩口都压歪了。太阳偏西的时候,他看到村里的几个年轻人说说笑笑地出了寨子,向梨树坪方向走去,有人手里还拿着手电筒。他们大声向敖学乖打招呼:“学乖,走,看电影去!”敖学乖苦笑着说:“你们先走一步,我过一阵来撵你们。”

敖学乖终于把门前那堆土粪背完,这时太阳已快碰到山尖。他洗了把脸,匆匆忙忙吃下两碗冷饭,换上一套较干净的衣裳,又对着挂在墙上的破镜子梳理了一下头发,挤掉脸上的两颗粉刺;拿了手电筒正要出门,猛然想起里面的电池快要干了,揿亮试了一下,果然只有很微弱的一点黄色光晕,于是退出电池,用铁钉在电池屁股上扎两个眼,注进一点盐水,放在火塘边烤了好几分钟。

瓦窑冲与梨树坪相距十几里地,中间隔着一片山野,得翻一个垭口。敖学乖满头大汗赶到梨树坪的时候,天已煞黑。学校门前的操场上电灯雪亮,照出黑鸦鸦一片人头。电影还没开映,大队革委会主任马金文正在讲话。每次梨树坪放电影,马金文都要对着麦克风讲话,几乎成了雷打不动的保留节目。趁着马金文讲话的工夫,敖学乖四处乱窜,想寻找一个好点的位置。他先后碰到几个本村的年轻人,有明宝、学军、顺才,还有金女奂、大珍。大伙相约好了,等电影散场后一起结伴回家。操场上的观众大约有上千人,多数是梨树坪的。这些坐地户占了地利,老早就扛着板凳来抢占有利位置,因此得以坐在放映机前面,周围村寨赶来的人没带板凳,只能站在放映机后面。敖学乖在人堆里钻来钻去,总算找到一个不错的位置,这里紧挨着放映机,前面都是坐板凳的,挡不住他的视线。

马金文东拉西扯讲了一通国际国内的大好形势,又讲了一通抓革命促生产的伟大意义,终于住了口。放映员熄了灯,放映机的巨大光柱刺向银幕,随着胶片转动的细微响声,音乐骤起,银幕上出现字幕和各种画面。这天晚上放映的是《南征北战》,敖学乖觉得有些遗憾,这部电影他看过好几遍了,很多台词已能倒背如流,因这缘故,他的注意力便不在银幕上,而是东张西望地观察周围的女孩子。

借着银幕上忽明忽暗的反光,他发现周围的几个女孩子都长得不怎么样。就在这时,身边传来吃吃的窃笑声,坐在前面长条凳上的一对男女引起了他的注意。从背后看上去,女的约有三十多岁,身材稍胖;男的约有四十来岁,身材较瘦。看样子,他俩不像夫妻,却坐得很近,屁股紧紧挨在一起。只有当银幕上突然亮起来的时候,他俩才将身子稍微分开一点。银幕转暗,他俩的身子又挤拢了。看了一阵电影,胖女人忽然从裤袋里抓出一把炒蚕豆,咯嘣咯嘣地吃了起来。瘦男人小声问:“你吃什么?”胖女人小声答:“香香。”瘦男人说:“你好狠心,吃香香也不分我一点。”胖女人说:“手长在你身上,你不会自己抓?”瘦男人听得这话,就伸手去胖女人身上胡掏乱摸。先掏上衣口袋,没有掏到什么。又把手伸进裤袋,不知摸到了什么地方,胖女人突然缩紧身子轻声浪笑起来,笑得浑身肉颤。就在这时,老掉牙的胶片突然断了,银幕上显出一片空白。放映员开亮场灯,动手粘接断掉的胶片。瘦男人与胖女人立即分开身子,正襟危坐,一句话也不说。敖学乖这才看清楚了,瘦男人是供销社的售货员,名字叫彭云高;胖女人是梨树坪村里的,名字叫余竹仙。敖学乖还知道,余竹仙的丈夫在外地当工人,成年累月难得回家。

放映员接好胶片,熄掉场灯,银幕上再次出现电影画面。敖学乖身边传来吃吃的浪笑声,彭云高又把手伸进余竹仙裤袋里去掏摸炒蚕豆了。银幕上的故事情节渐渐进入高潮,一位戴盘盘帽的国军将领对着电话机愁眉苦脸地大声喊叫:“张军长,请你拉兄弟一把!”观众群里的娃娃们鹦鹉学舌,模仿国军将领的喊叫声此起彼伏:“张军长,请你拉兄弟一把!”敖学乖暂时将注意力转移到银幕上,不再关注身边的两个男女。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摩天岭的战斗告一段落,敖学乖低头一瞧,面前的长条凳上空空如也,彭云高和余竹仙不知去向。二十来岁的敖学乖对于男女之间的那点事情早已无师自通,他几乎想都没想就明白了一切,同时产生了想搞恶作剧的念头。

于是,他悄悄挤出人群,像个幽灵一样在操场周围游荡起来。学校位于梨树坪的村子边上,显得较为偏僻。学校的对面有排砖房,那便是供销社了。眼下正放电影,操场上人山人海,敖学乖估计彭云高不敢把余竹仙带回宿舍。他扩大搜索范围,绕着学校与供销社的房子转了一圈。学校后面有片竹林,竹林过去是一个打谷场,场上堆着生产队的草垛。刚刚转过竹林,敖学乖听到了来自草垛的喘息声。他揿亮手电筒向草垛那边照射,眼前出现一个白花花的屁股,正在一拱一拱地运动着。受到手电光的惊扰,白屁股突然从草堆上蹦跳起来,飞快地提上裤子,眨眼工夫便消失在墨汁般的夜色中。仰面躺着的胖女人只褪掉一条裤腿,另一条裤腿没褪,眼下,她的最大愿望就是尽快把褪掉的那条裤腿重新穿上。可是由于紧张,那条裤腿竟老也套不上。血脉贲张的敖学乖将手电光定格在胖女人的私处,浑身打摆子似的颤栗起来。胖女人突然破口大骂:“砍秋头的!望你妈的骚×,也不怕倒血霉烂掉眼睛!”敖乖打个冷噤,立即熄掉手电筒,摸着黑逃回操场。他想起老辈人传下来的古训,心里不免有些紧张。老辈人说,女人的私处是不能看的,尤其是人交更不能看,碰到人交,不死也蜕层皮,一辈子都会倒霉。

敖学乖回到操场,电影早已放完,黑鸦鸦的观众全走光了,两名放映员正在开着场灯拾掇机器。敖学乖有些着急,立即穿过寨子,踏上了回家的山路。山路崎岖不平,手电光又十分微弱,敖学乖却走得很快,他想追上同村的那些伙伴。夜空堆满乌云,天气又闷又热,没过多久,敖学乖就走得汗流浃背。他看到前方有几团手电筒的光斑在山路上乱晃,就放开喉咙喊叫起来:“明宝——学军——顺才——!”被喊的人没有回应,附近的悬崖峭壁却将他的喊声反弹回来,仿佛妖魔鬼怪躲在暗处鹦鹉学舌:“明宝宝宝宝……学军军军军……顺才才才才……”敖学乖被自己的回声吓得毛骨悚然,不敢再叫,只得闷着头往前猛跑。他跑得快,前方的那些手电光也跑得快,不一会便翻过垭口看不见了。天边突然扯过一道闪电,刺得敖学乖睁不开眼。过了片刻,才有雷声隐隐传来。敖学乖爬上滚牛坡,刚刚翻过垭口,随着一道更亮的闪电,头顶突然爆响一声炸雷,吓得他魂飞魄散。紧接着,黄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敖堂乖闻到了地上的土腥味。雨越下越大,垭口离瓦窑冲寨子却还有五里地。敖学乖灵机一动,朝着不远处的庄稼房飞奔过去。

山坳里有片庄稼地,大约四五十亩,属于瓦窑冲生产队,是几年前响应“以粮为纲”的号召开垦的生荒地。为了积肥和护秋方便,瓦窑冲人在地边盖了三间简陋的茅草房,春天让牛羊住在里面踩粪,秋天供护秋的人遮风避雨,这就是庄稼房了。

敖学乖跑进庄稼房的时候,外面的大雨已下得铺天盖地了。时值夏天,牲口没住在庄稼房里踩粪。庄稼房的毛石墙壁有多处倒塌,四面豁风漏气。好在屋里堆着不少干透的荞草,散发着微微的热气,敖学乖一点也不觉得寒冷。他掏出手帕擦了擦头发上的水汽,便在草堆上坐了下来。满世界都是刷刷刷的雨声,茅草房的屋顶开始漏水。黑暗中的敖学乖不断调整着自己的位置,以避免屋顶的漏水滴落到自己身上。

忽然,敖学乖听到了一种细微响声。小时候听过的鬼怪故事放电影似的涌进脑海,让他感到有些害怕。他竖起耳朵仔细捕捉细微响声的来源,却始终不得要领。眼睛渐渐适应屋里的黑暗之后,他发现离他不远的草堆有个不自然的凸包正在簌簌发抖。敖学乖这一惊非同小可,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他从地上摸到半截木棍,然后揿亮手电筒,大叫一声冲了过去。随着木棍的击打,草堆里发出一声女人的惨叫。敖学乖壮着胆子用木棍拨开干草,终于看到一张惊恐万状的女人面孔,竟是大珍。

“原来是大珍姐啊,你吓死我啦!”敖学乖长长地舒了口气。

“原来是学乖啊,你也吓死我啦!”大珍的声音带着哭腔,身子仍打摆子般抖个不停。

大珍缓缓钻出草堆,在离敖学乖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了下来。敖学乖待她稍稍平静了些,这才问她来到庄稼房的缘故。大珍说,她这两天一直在闹肚子。电影快放完的时候,她突然感到内急,就离开操场去找厕所。她对梨树坪的环境不太熟悉,找了半天才找到一个茅厕。等她回到操场,电影早已结束,瓦窑冲的一帮人全走光了。金女奂那小烂尸,明明和她一起来的,却不等她。她没带手电筒,梨树坪又没有亲戚可以投宿,只好顺着隐隐约约的山间小道摸黑赶路,心里又急又怕。刚离开梨树坪没多远,后面忽然出现一团橘黄色的鬼火,紧紧跟随着她,她快鬼火也快,她慢鬼火也慢。她紧张得要命,只好不管三七二十一往前猛跑,路上不知跌了多少跟头,把膝盖都磕破了。后面追着她的恶鬼竟然大声喊出几个人的名字,引得四山八洼的野鬼一齐响应。她简直吓破了胆,脚酸手软再也跑不动了。刚刚翻过垭口,天上下起瓢泼大雨,她只好钻进路边的庄稼房躲避。谁知后面的鬼火脚跟脚撵进屋来,她急中生智,将身子隐藏在草堆里。她万万没有想到,背后撵她的恶鬼竟然是敖学乖。听完大珍的讲述,敖学乖嘿嘿直乐。

“你还笑哩,我的魂都让你吓掉了!”大珍恨恨地说。

“都怪我的电池干了,手电筒不亮,你才会当成鬼火。”敖学乖说。

仿佛为了验证自己的说法,敖学乖揿亮了手电筒,果然只有黄黄的一团光晕,比萤火虫强不了多少。敖学乖有些惭愧,赶紧把手电筒熄掉。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已由刷刷刷变成了哗哗哗。金蛇般的闪电不时撕开夜幕.瞬间将山野照耀得亮如白昼。突如其来的雷声轰隆隆滚过天宇,震得山摇地动。闪电过后,周围显得更加黑暗。老辈人说,深更半夜在野外不能谈妖讲鬼,一讲鬼就会把鬼引到身边,没想到这话还真的应验了。两人迷迷糊糊坐了一阵,附近突然传来一声恶辣辣的鬼叫。大珍吓得不轻,竟然朝着敖学乖一头扑了过来。敖学乖顺势抱住大珍,自己脊背上也凉幽幽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大珍说:“我怕!”敖学乖安慰大珍:“别怕,有我呢!”外面的鬼叫声仍在持续,却是渐行渐远。敖学乖顺着叫声的方向望去,就见小山脚下有许多绿阴阴的磷火忽明忽暗地往来穿梭,仿佛野鬼们打着灯笼在赶夜市。猛然想起那里原是一片坟地,解放前夕游击队与土匪在垭口打过一仗,死人就埋在坟地里,敖学乖心里不禁揣了颗冷石头。

鬼叫声终于停息,磷火也不再闪烁,只有大雨仍在下个没完没了。敖学乖怀里抱着大珍,心里回想着打谷场上的精彩画面:胖女人仰卧在麦秸堆上,一条腿穿着裤子,另一条腿没穿,比煺了毛的猪腿还白,手电光罩住神秘的黑三角,胖女人一边蹬着裤子一边破口大骂……敖学乖想着想着,身上燥热起来。大珍似乎嗅到了什么气息,便要挣脱敖学乖的怀抱。敖学乖将大珍抱得更紧,一只手从衣襟下面偷袭进去,攥住了大珍的乳房。大珍急了,一边挣扎一边呵斥:“学乖,你干什么?这是牲口做的事哩!”敖学乖早已意乱情迷,嘴里一个劲地叫着:“大珍!大珍!……”两人抱成一团,在草堆上滚来滚去。情急中的大珍在敖学乖手臂上咬了一口,敖学乖发出一声尖叫。趁敖学乖一愣神的工夫,火珍蜷起双脚使出一招兔子蹬鹰,终于蹬开了敖学乖。敖学乖仍不死心,爬起身来再次扑向大珍。大珍一个鲤鱼打挺蹦跳起来,在屋里东转西绕,玩起了小鸡躲老鹰的游戏。转了半天,敖学乖始终没逮住大珍,两人都累得直喘粗气。最后,精疲力竭的敖学乖一屁股坐了下来。大珍见状,也在远远的地方坐了下来,却不敢懈怠,仍然警惕地关注着敖学乖的动静。

敖学乖心里乱麻麻的,什么念头都有。刚才抱着大珍的时候,他曾怀有几分侥幸,以为今晚的好事就像小马拴在大树上了。没想到大珍的抵抗竟会如此坚决,如此猛烈,让他没吃到羊肉,反而惹了一身膻气。更为糟糕的是,如果大珍把今晚发生的事情抖搂出去,他敖学乖必将成为众人的笑柄,在村里别想抬起头来。敖学乖于心不甘,他不想看着煮熟的鸭子从眼前飞掉。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决定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学乖,你听我跟你说。”敖学乖正要蠢蠢欲动,大珍突然从黑暗中传过话来,“你的心思姐能理解,但姐不能随随便便跟你乱来。我是有婆家的人了,男方在部队上,我得为他守住身子。虽说我和他还没成家,你这也是破坏军婚,懂么?你要是再逼我,我立马撞死在你面前,你信不信?”听了大珍的话,敖学乖彻底绝望了。他知道大珍是个刚烈女子,说得出做得出,他可不想逼死人命。敖学乖的心情十分沮丧。

“你放心吧,今晚的事情姐不会说出去。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让这事烂在你我的肚子里。”隐藏在黑暗中的大珍又补了一句。

大珍的话让敖学乖吃了颗定心丸,他相信大珍说话是算数的。由于背了一天土粪,夜里又跑了恁远的路,加上这么一番折腾,敖学乖的倦意渐渐占了上风,终于坐在那里打起盹来,打着打着,身子突然一歪,倒在草堆上沉沉睡去。大珍却一直不敢合眼,刚有睡意就把自己掐醒。

敖学乖做了很多匪夷所思的怪梦。他从梦中醒来,发现外面的大雨已经消停,天色也蒙蒙亮了,大珍却不在屋里。敖学乖伸个懒腰,揉揉眼睛钻出了庄稼房。四围山野仿佛刚从水塘里捞出来,到处湿漉漉的,空气显得异常清新。泥泞的山路上有串脚印,无疑是大珍踩下的。敖学乖朝包谷地里撒了泡尿,便也踏着山路向瓦窑冲走去。没走多远,他看到了大珍的背影。由于雨后路滑,大珍走得不快。敖学乖不想与大珍同行,便有意放慢脚步,不即不离地跟着大珍,两人之间约有几十米的距离。

走到瓦窑冲的时候,天已亮得差不多了,不过大多数人仍未起床,整个寨子沉浸在宁静安详的气氛中。敖学乖不愿让别人看到他,可是偏偏有人叫出了他的名字。他瞟眼一看,就见蓬头垢面的师娘婆正佝着腰从路边的茅厕里钻出来,双手系着裤带。他想一走了之,师娘婆却不让。师娘婆拦住去路,像在市场上打量牲口那样将敖学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脸上露出了狡黠的微笑。师娘婆问:“昨晚看电影去啦?咋会这时候才到家?”敖学乖说:“半路下雨,给耽搁了。”师娘婆挤挤眼睛又问:“半路下雨,你衣裳咋是干的?”敖学乖想了想说:“在庄稼房里躲雨,没让雨淋。”师娘婆朝大珍刚刚走过的方向努了努嘴:“她呢?她也在庄稼房里躲雨?”敖学乖脸上红了一下,有些后悔刚才说漏了嘴,此时只能装样:“她?她是谁呀?”师娘婆不怀好意地审视着敖学乖,突然嘎嘎嘎嘎地大笑起来。敖学乖不敢再待下去,赶紧在师娘婆的笑声中落荒而逃。回到家里,父亲敖仕春正在洗脸。父亲问他为啥一夜未归,他说了中途在庄稼房里躲雨的事,父亲也就没说什么。

由于昨天夜里没有睡好,敖学乖想在家里补补瞌睡,敖仕春却不让。敖仕春说:“节令不等人,你还是赶紧背粪去吧!”敖学乖不敢违拗父亲,只好接着往自留地里背粪。才背了两趟,就听到大珍家的方向传来激烈的吵闹声。敖学乖心里咯噔一震,隐隐觉得大珍家的吵闹声似乎与自己有关。想找个人打听一下,又不好开口。挨到快要吃午饭的时候,他在村头遇到跟他很要好的志强,志强告诉他,大珍早上被她父亲打了。敖学乖问:“她爹咋打她?”志强意味深长地笑着说:“这事该问你自己呀!你咋倒来问我?”敖学乖板着脸说:“志强我跟你讲正经话哩,你别阴阳怪气的好不好?”志强收了笑容,盯着敖学乖问:“你跟我说实话,你俩昨晚是不是在庄稼房里睡了一夜?”敖学乖急赤白脸地分辩说:“什么睡了一夜?我们只是躲雨,根本没睡!”志强狡黠地挤挤眼睛:“孤男寡女呆在一起,又是荒山野岭,又是深更半夜,干柴烈火,你说没睡鬼才相信!”志强的话有如一声惊雷,把敖学乖震住了。他预感到事态有些严重,就像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嗫嗫嚅嚅地询问志强:“你是听谁说的?是不是师娘婆?”志强摇摇头说:“我咋晓得?师娘婆可没说你,你可千万别诬赖人家。”志强说完就转身走了,扔下敖学乖站在那里发愣。

在以后的日子里,敖学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尴尬境地。人们看他的目光都很复杂,闪闪烁烁,鬼鬼祟祟,似嗔非嗔,似笑非笑。大伙经常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挤眉弄眼交头接耳,见他走近,又一齐装聋作哑,或者顾左右而言他。没人愿意跟他接近,他真正领教了孤独的滋味。当然,大珍的日子更不好过。流言蜚语就像三伏天的苍蝇一样以几何级数繁殖开来,嗡嗡营营漫天飞舞,毫不留情地将大珍塑造成一个不守贞洁的烂货。大珍毫无反抗之力,只能默默忍受。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大珍的未婚夫突然从部队来到了瓦窑冲。大珍的未婚夫不久前已被提为排长,身上穿着四个兜的军装。这位排长没去大珍家里,而是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在寨里东走西串,找人了解大珍的近期表现。瓦窑冲的人们多聪明啊,他们当然不会直截了当讲大珍的坏话,但是他们可以通过丰富的身体语言与面部表情传达很多内容。有时候,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甚至一个眼神,一声叹息,都比千言万语更能表情达意。最后,排长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骂了一句妈拉巴子,气宇轩昂地翻过垭口到梨树坪去了。

梨树坪大队革委会派人送来通知,要大珍和家长立即去梨树坪一趟。大珍和她的父母不敢怠慢,很快赶到了梨树坪。在大队革委会的办公室里,他们和排长见了面。排长就像不认识他们一样,板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大队革委主任马金文出面调停,要大珍与排长退婚。大珍一听退婚两字,脸就白了。她哆嗦着嘴唇质问排长:“你要退婚可以,但是得说出退婚的理由,你凭什么和我退婚?”排长眼睛望着天花板说:“你自己心里清楚。”大珍说:“我不清楚,你得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排长操着普通话说:“响鼓不用重打,灵人不用重说,我想给你留点脸面。”大珍含着泪说:“你不就是怀疑我吗?我可以跟你去医院做检查,让事实证明我的清白。”排长冷笑着说:“没必要了!”马金文让大队文书写了一式两份的退婚协议,排长迫不及待地签了名,按了血红的手指印。马金文将退婚协议递给大珍,大珍的父母都不让女儿签字。大珍擦干眼泪,突然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她盯着排长说:“行,为了你的前程和幸福,我同意退婚。”她咬着牙在协议书上签了名字,同样按了血红的手指印。两份协议,马金文递一份给排长,递一份给大珍。马金文说:“千年文书做得药,你们都收好?。”

从梨树坪回到家里以后,大珍不顾父母的反对,坚持找出当年订婚时收下的彩礼,请媒人给二十里外的排长家退了回去。按照本地风俗,若是男方提出退婚,彩礼原本是可以不退还的。

时隔不久的一天下午,大珍趁家里没人,吞下一把大草乌的粉末,又喝下半瓢冷水。大草乌毒性极强,不沾生水还有救活的希望,一沾生水便彻底没救了。傍晚父母收工回来,见大珍瞪着眼睛躺在堂屋中间,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当即就吓坏了。哭叫声惊动了整个寨子,大伙都跑去围观,只有敖学乖一人没去。师娘婆及时赶到,先从茅坑里舀来一勺粪水,想给大珍灌下去催吐。无奈大珍的牙关咬得铁紧,撬了半天也没撬开。师娘婆只好作起法来,打散头发给大珍跳神驱鬼。折腾了一阵,大珍的瞳孔越来越大,气息却越来越弱。生产队长当机立断,派马车将大珍连夜送往公社的卫生院,可惜为时已晚,还没到卫生院,大珍就断了气。

关于敖学乖与大珍在庄稼房里过夜的事,敖仕春是最后一个听到传言的人。脸色铁青的敖仕春回到家里,红不说黑不说,迎面给了儿子两个耳光,打得敖学乖眼冒金星,过了好几天仍在耳鸣。要不是跑得快,敖仕春顺手捞起的羊角叉险些扎穿了他的脊背。

敖学乖成了孤家寡人,没人愿意跟他来往,就连过去曾经很要好的志强也对他敬而远之。队长见敖学乖有些可怜,就安排他给队里放牛。

有天中午,敖学乖放牛来到后山,无意中看到了大珍的坟堆。坟堆还很新鲜,一根草都没长。敖学乖百感交集,悲痛不已,竟鬼使神差地采集了一些野花,编成一个小小的花环,安放在大珍的坟头上。他泪流满面地跪在坟前,对着大珍喃喃自语:“大珍姐,都是我害了你啊!早晓得事情会弄成这样,我宁愿让雨淋死也不会跑进那鬼房子。姐,你心胸也太狭窄了,咋要寻短见呢?世上三只脚的蛤蟆稀罕,两只脚的男人遍地都是,排长不要你还有我嘛!你晓得我有多爱你么?其实我很小就爱上你了,只是一直不敢表露。你要是嫁给我,我会把你当成心肝宝贝,一辈子疼你爱你。姐,姐啊!……”

敖学乖屁股上突然被人踢了一脚,惊悚中回过头来,就见民兵营长和两名公安人员站在身后,正虎视眈眈地死盯着他。公安人员“咔嚓”一声给他戴上手铐,将他从地上提溜起来。其中一个人说:“这小子还挺浪漫嘛,给情人送花圈哩!”民兵营长补了一句:“一夜夫妻百日恩嘛!”于是三个人都放肆地大笑起来。

敖学乖被押回寨子,塞进吉普车带走了。后来他被县法院判处三年徒刑,罪名是破坏军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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