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地说,昨夜血案的肇事者正是一具本该停在灵堂中的尸体

大唐贞观初年,长安。

不论后世史官如何粉饰,这绝非唐王朝最好的时代。广袤东土尚未从数十年战乱争斗中恢复元气,所有被后人称颂为清明盛世的迹象也还不曾显现。这一年冬天寒冷程度异乎寻常,北至辽东、南至江淮,各地官员报告灾情的奏章如同此刻正在飞扬的雪片一般,向王朝的指挥中枢蜂拥而来。户部官吏无须验证这些报告的真实性,因为已经有大批灾民从附近村镇中一路逃荒而来,有些甚至来自更远的山西、河南等地。接连两个月无休止的大雪压垮了他们简陋的房屋,缺乏食物的村民往往阖村迁徙,沿途中因为老病冻饿而死去的人不计其数。

长安成了他们唯一的希望,每日清晨城门例行开启的时候,门外总有十数个甚至上百滞留城外的人,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表情呆滞。偶尔也有一两个靠着墙坐在那里,面色青灰,有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安静,纷乱的胡须和结满冰碴的头发。士兵抬走这些尸体时甚至无人哭泣,因为大家都疯狂地想要挤进城去,仿佛那就意味着活下去。守城兵士已接到命令,严格控制流民数量,但真正执行起来却相当棘手。每一天、每一座城门都会发生一些小规模的冲突或骚乱,甚至连禁军也不得不被派遣来巡查,以防异变。

求求你放我们进去几十只手扑打着坚硬冰冷的城门,有气无力的呼喊在门外响起,其中还夹杂着孩子的哭声和女人歇斯底里的号泣。城上两名兵士对望了一眼,这些天来不断出现的景象已经让他们感觉麻木,见怪不怪了。

然而有些声响不同以往,那是隐隐约约的琴声,听来好像是初学乐器者随意的拨弄。一个兵士探出头,想要找出这声音的来源,却徒劳无功,又无聊地缩回了脑袋。便在此时,一阵仿佛闷雷一般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到了城门前猛然停住。马上骑士披着宽大的黑色斗篷,看不清面目,与暗夜融为一体,又像是黑色的旋风。

事起仓促,连门口的灾民也愣住了,但随即,有人意识到这可能是个机会。一个机灵的年轻人猛然跪了下去,磕头如捣蒜。

这位老爷,发发慈悲,带小的进城去!

这一声提醒了其他人,于是灾民纷纷下跪,围在黑衣骑士马前,有两个更是扑上前去,拉住了那匹马的缰绳。莫名其妙地,这个身份不明的人成了他们企图抓住的救命稻草。

那人一声不吭,只是端坐在马上,纹丝不动。兵士也察觉了异常,将火把举在手中,照了下去。其中一人手一滑,燃烧的火把向骑士身前直落下去,几乎同时,马上人身形动了动,一道比火光更加炫目、更加耀眼的光线亮起。

惊呼和哀号四起。这是一种来自地狱的绝望景象。方才拉住缰绳的两人头颅斜飞而起,鲜血随之喷涌,在颈间断口处形成冲天血柱,身体还维持着生前的姿势,直立不倒。刀光不停,在暗夜中像是死神驭使的闪电,向四散奔逃的人们当头击下,片刻之间,所有纷乱的叫喊全部回归死寂。

城头上乱作一团,士兵们手忙脚乱,越来越多的人奔上城头,却不敢打开城门。黑衣人缓缓抬起头,火光下露出一张呆滞惨白的脸。忽地横过手中刀,向自己颈中刎去,随即轰然落下马来,再也不动。

一切重归寂静,只有雪地上的鲜血和尸体,印证着方才发生的一幕并非噩梦。

火光摇曳不定,照着眼前凄惨情景:三十来个人横七竖八地堆叠着,躺在血泊中,姿势各异。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的伤痕,全在脖颈之中,有一些颈椎骨被砍断,头颅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歪向一边。雪仍在下,飘落的雪花已成红色,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道。一个士兵突然忍不住,弯下腰吐了出来,四面立刻响起干呕的声音。

身为大唐将士,怎能如此软弱?都给我站直了!

这一声不高,却斩钉截铁,显示出主人无所畏惧的个性。说话之人是一名年轻英武的将官,二十出头年纪,身材高大魁梧,眉浓而直,明亮双目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勃勃生气。此人名叫尉迟方,司职勋卫府校尉,向来以胆大勇猛闻名军中,而他的叔父--大唐开国元勋之一吴国公尉迟恭更是号称勇冠三军。惊魂未定的守城军士这才结结巴巴地把方才情形说了一遍,言语支离破碎,颠三倒四,显然还没从这场惨绝的屠杀中缓过神来。

就是这个人杀了流民,然后自刎?

一点不错。军士胆子略微大了一点,大人您没瞧见刚才那情景,简直是--

校尉没理会军士的话,走上前去,将那具倒伏在地的无头尸首翻转过来。黑色斗篷散落,露出里面戎装,这是金吾卫的服色。他倒抽一口凉气,望向滚落在地的那颗首级:虬髯戟张,惨白面色,圆睁着一双呆滞的眼,依稀可以辨认出生前熟悉的面貌。稳住心神,掰开尸身上握刀的手,当啷一声,一柄黑色长刀掉在地上。乌金打造,从柄至刀身作纯黑色,却有寒光隐隐流动。

仿佛碰着了火焰,尉迟方蓦地松开手。四周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大张着嘴,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惧神情。毫无疑问,这把寒铁刃属于有神刀将之称的左金吾崔元启。而此人恰在七日前暴病而卒,确切地说,昨夜血案的肇事者正是一具本该停在灵堂中的尸体。

他的手不知是谁用嘶哑变调的声音叫了起来。尉迟方定了定神,透过僵硬手指,看见掌中朱砂字迹,月光下鲜艳如血,分明正是李淳风三字。

哼,少要装腔作势。我尉迟方是堂堂男儿,就算你有妖术,我也不惧怕你!

是这里?

大人放心,错不了。

校尉尉迟方一手下意识地按上刀柄,随即发现自己多此一举。这里是长安城北一处酒肆,青砖朱门皆已半旧,门上雕饰却还残留着堂皇之气,想必过去曾是高门大姓的居所。大雪初霁,淡淡阳光照着门口的乌木匾额,上面写着随意楼三字,没有落款,字迹洒脱飘逸。掀帘进去,室内炭火熊熊燃烧,暖意扑面,恍惚从严冬走入春天。

窗口一桌最为显眼,围坐着几名番商,虽然一个个方巾长袍,学唐人打扮,但高鼻深目,胡须卷曲。也有女子,将金黄头发挽成发髻,脖颈中围着银鼠皮,胸前露出一抹雪白丰满的肌肤。往里一桌看服饰是太学的儒生,酒酣耳热之下,眼睛不时地瞟向波斯女子。墙边角落另有一人盘膝而坐,一壶酒,并无酒菜,一碟长生果而己。态度悠闲自在,恰与此地气氛相合,似乎是这里的常客。

长安城中可能有人不知道当朝宰辅的名讳,却很少有人不知随意楼的李先生。传言这位酒肆主人医术如神,卜筮星相无所不知,甚至能起死回生,具备神通法力。

他叫李淳风?

这个,小人也不太清楚。亲随挠了挠头,这位李先生性情古怪,平时深居简出,名头虽响,却无人知道他的来历底细。

听口气,显然对此人敬重有加,尉迟方却不以为然。想了想,道:你可曾听说他会妖术?

妖术?随从瞪大了眼,正要开口,耳边突然响起一个粗豪声音:妖人!出来!

声音如同炸雷,令人心惊,那人身材奇伟,左耳一只硕大金环,天气如此寒冷,他却敞开上衣,露出毛茸茸的胸脯。与他一比,原本身材高大的尉迟方几乎可以用瘦弱来形容了。

抱歉,本店只卖酒水,不售妖人。答话的是柜中少年,大约十四五岁,淡眉圆脸,绾着童子髻,面貌稚气,神色却一本正经,与年纪颇不相称。这句话一出口,两个太学生便窃笑起来。大汉怔了一怔,环顾,四周,突然跃起伸手,一把扯下那块写有随意楼三字的乌木匾额,喀地一声,拗成了两段。

匾额坚韧厚实,却轻易被折断,可见神力。方才发笑的几个儒生面面相觑,脸上已有惧意。番商交头接耳,似是在打听出了什么事。只有墙边角落独自饮酒的人安之若素。

店里规矩,损坏物件照价赔偿。少年右手握着一支笔,左手迅速在算盘上拨了几下,抬头道:木料二两三钱银子,做工五钱,金粉五钱,破匾按柴火价收回,折二钱。共三两一钱,零头不算,承惠三两。

一连串流水账报了出来,一板一眼,不仅大汉,连角落里的尉迟方也愣住了。大汉回过神来,喝道:赔什么?主人呢?出来!口音生涩,似非中原人士。

嗯,原来要见我家主人。少年口中说着,手上算盘不停,卜卦一两,诊金八钱,药费另算。若遇他心情好,减半收费;你折了门匾,他心中一定不痛快,那就加一倍--连同赔偿的银子,共计五两。将笔一放,右手伸到大汉鼻子底下。大汉刚想发作,不知怎么眼前一花,紧接着耳上一痛。定睛看去,少年手中已经多了一样黄澄澄的东西,正是自己的耳环。变故快速,竟无人看清如何到了少年手中。

金环重一两三钱,敏捷地将金环放在秤上,少年飞速报出数字,一两金十两银,便是十三两。这青金质地不纯,要克扣一些,算十两,一半就够了。不知何时,他手上已然多出一把光芒闪耀的匕首,轻轻一划,那金环便应声而开,从中整齐裂成两半,找头还你,两清了。少年一边认真说着,一边将半枚金环纳入袖中。一切动作只在瞬间,大汉懵然不知所以,忽然听见有人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笑声来自角落那桌。一人散淡青衫,凭几临窗,正值冬阳温煦,水银一般倾泻在他身上。大汉正在头晕脑胀,终于有了一个答话的人,于是撇开少年,大踏步走上前去。

你!笑什么?

那人懒洋洋地并不起身,却将身体向后靠去,双手拢在袖中。一眼望去,是眉目俊朗的年轻男子,额角高耸,散发用一根布带随意结在脑后,神色间颇有几分落拓之相。外貌并无特异处,但眉眼修长、颈项修长、手指修长,以至于对此人的第一印象,便剩了修长二字。

随便笑笑,不可以么?

这种漫不经心的回答无异于火上浇油,尤其是说话的人嘴角还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揶揄神情。大汉登时暴跳如雷,向他对面一坐,将大如钵的拳头直伸到青衫男子眼前:不可以!谁笑我,就打谁!

这一拳看起来几乎和对方脑袋一般大,要是落下,鼻子还不立刻歪了。那人却丝毫没有畏缩之色,反而凑上去仔细研究,神色好奇,倒像是孩童见到了新玩具。

好大的拳头。不过,你为什么要寻此地主人晦气?

妖人,装神弄鬼,欺负好人!我钟馗,专打恶人!

青衫男子双眉一挑,拊掌道:原来是仗义的侠士,失敬失敬。随意楼这姓李的,我也早看他不顺眼。有钟壮士为民除害,那是再好也不过。只是我怕你不是他的对手啊。

这句话一出口,名叫钟馗的大汉瞪大了铜铃般的眼,下一刻便哈哈大笑起来:钟馗打架,从来不会输!

嗯。论打架自然是壮士厉害得多,但此人若施出妖术,你便抵挡不住了。

妖术?

不错。青衫男子笑吟吟地取过桌上一只筷子,蘸了酒水,在桌上草草涂抹了一个图案,又在中心点了一点,口中念念有词。尉迟方看得清楚,既不是字也不是画,只是毫无章法的一团。

喏,这就是妖术了。只要手指碰了这迷魂符,一盏茶工夫必倒。如何?敢来试一试么?

听起来匪夷所思,但说话的人脸上表情又是极其笃定,钟馗不由愣住。那人见状,补充道:倘若钟壮士不敢,那就算了。

此言一出,钟馗哪还忍得住,一把伸出蒲扇大小的手掌,将那酒水画成的图案尽数抹去。青衫人哎呀一声,满脸遗憾:这可糟了。这样,你试着用力按一下这里,可有什么感觉?

手中竹筷点上大汉右侧颈窝,钟馗依言按了过去,立刻摇头:没有!

啊。那么,这里呢?竹筷下移到了左侧腋窝。

没有!

这里?

顺势移到胸腹之间,钟馗毫不犹豫猛力一按,张口道:没一句话未完,突然脸色发紫,口中荷荷有声,瞪着眼直勾勾望向前方,紧接着砰地一声,偌大一个身形向后栽去,将屏风压倒在地上。尉迟方大惊,再看大汉口中流出白沫,竟然已经晕了过去。

惊叹和窃窃私语的声音此起彼伏。青衫人啧地一声,带着惋惜的眼光看了看被压碎的木屏风,放下手中竹筷,重新袖起双手。

摇光,送他出门。

每次都是你闯祸,却要我来收拾,先前柜内少年闻声而出,拉长了脸嘟着嘴,哪有这样当先生的,只知道偷懒

哎呀,师有事弟子服其劳,和先生计较什么。对了,莫忘了将那半枚金环也留下,抵这屏风的价。

少年依言将不省人事的大汉拖向店外,如此沉重的身躯,竟是毫不费力。尉迟方看得目瞪口呆,连忙上前一揖。

这位兄台

看了他一眼,青衫男子微微一笑:尉迟大人。

你知道我的名字?校尉心中惊诧,方才并没有通报姓名。

尉迟大人的骨相,与吴国公极其相似,因此斗胆猜测。吴国公尉迟恭,正是尉迟方的嫡亲叔父。后者一身武艺也是传自于他。

骨相?

不错,吴国公的骨相原本就世间罕有。面貌相似之人甚多,但骨相则除非至亲,鲜有相同。

这说法闻所未闻,尉迟方不禁茫然。那人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衣衫:未曾远迎,恕罪恕罪。在下李淳风。

原来你就是那位李先生?平心而论,此人形貌与尉迟方想像中道貌岸然的长者没有丝毫相同之处,但看身后亲随那敬畏神情,是此人无疑。想到自己此行目的,校尉心中悄然生出警戒:倘若尸体掌中字迹所指即此人,则难免重大嫌疑。一念及此,态度也起了微妙的变化。

特地来这里,是为一桩案子。

哦?李淳风双眉略挑,血案?

此言一出,尉迟方猛然起身,退后一步,随即铮地一声,腰间佩刀出鞘,横在对方身前。

不出所料,果然和你有关!

刀光雪亮,满屋客人面面相觑,全都失色。李淳风却依旧神色如常:何以见得?

还没有开口,你就知道我的来意;若不是心里有鬼,怎会如此?

李淳风哑然失笑,重新坐了下来,拈起一枚花生放入口中。

案发在开远门,大约昨夜酉半;共死三十六人,其中一人是凶手。杀人者乘黑马,使宝刀,从城外而来,杀人之后自刎而死。有传言他并非别人,正是不久前亡故的崔元启--尉迟大人,李某所言,对还是不对?

他每说一句,尉迟方的刀便逼近一分;话音未落,那把刀几乎已架到了他的颈中,寒气森然:不用说了,随我走!

视而不见近在咫尺的刀锋,李淳风道:难道大人以为与我有关?这死人复活的事,自有阎王爷来管,却还轮不到区区在下。

哼,少要装腔作势。我尉迟方是堂堂男儿,就算你有妖术,我也不惧怕你!

闻言,李淳风先是一怔,随即朗声大笑:原来尉迟大人当真信了方才的游戏之言,罪过罪过。经络血行,原有定规,那大汉肝火旺盛,气血有逆行之相。须知月盈则昃,水满则溢,以其自身之力施于人迎、期门、日月诸穴,截断气脉,岂有不倒之理。所谓妖术,不过是一点医理罢了。

校尉这才明白方才以酒画符不过是障眼法,真正的玄机原来在此。话说回来,这外貌文秀的青衫人谈笑之间便让大汉铩羽而归,所学固深不可测,所为亦不可思议。但看眼前这人一脸玩世不恭之色,不由得一肚子无名火起:既然不是妖术,又说血案和你无关,为何知道得这么详细!

这个么,酒肆主人心平气和地说道:我这店铺,三教九流人来人往,消息自然比别处快。不要说这么大的案子,坊间早就传得纷纷扬扬,就连谁家生老病死、婚丧嫁娶,也逃不过我的耳朵。若不知道,那才是怪事。

可我并未告诉你是为此案而来!

能令勋卫府六品校尉亲临我这小小酒肆,除此之外,还会有别的事么?

此言毫无破绽。尉迟方犹豫了一下,转念一想,又理直气壮道:就算你说得对,那人临死之前,为什么写下你的名字?

即便是李淳风,此刻脸上也露出一丝诧异:我的名字?

不错,是我亲眼所见!

可否领我去看一下尸首?

这尉迟方不禁迟疑。眼前此人来历不明,深浅莫测,实在毫无把握。李淳风目光闪动,忽然伸指弹了一下额头,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明白了,明白了。大人求功心切,不肯细加察看,却要诬良为寇,拿李某的性命成就功名。咳,难怪昨日夜观星相,见荧惑犯填星,主小人当道,原来应在此处。时运不佳啊

胡说!盛怒之下,校尉双目圆睁,谁是小人?尉迟方是堂堂朝廷将官,怎会做那种不堪之事!

既如此,酒肆主人施施然起身,将一方毡毯裹在身上,顺手将案上花生收入袖中,请带路。

尉迟大人说此处有横死之人,担心作祟,要在下作法镇魇。

供案上,白布覆盖着一具无头尸身,颈中断口血渍犹新,身侧则是一颗毛黪黪的头颅。

这位就是崔大人?

不错!尉迟方沉着脸在一旁按刀而立。心中早已千百遍后悔:原本想查探此人底细,结果一激之下反而带他来验看尸体。更令人沮丧的是,为何演变成这般局面他自己也尚未明白过来。话说回来,这位酒肆主人虽行事诡异,态度懒散,却并不让人疏远,自有一种从容气度,令人油然生出亲近之心。

李淳风伸手抓起那尸身左手,仔细看了看掌中字迹。尉迟方忍不住插言道:看清楚,是你的名字吧?

端详了一阵,李淳风略带遗憾地摇了摇头:当真难看。李字粗短,风字歪斜,唉,不堪入目,不堪入目。

谁管你好看难看!尉迟方没好气地说,难道写你的名字还要先临帖不成?这可是死者留下的线索!

线索倒是线索,只不过这字并非死者所留啊。

什么?

假如你要在掌心写字,会是什么方向?

尉迟方想了想,五指向上,伸开左掌。

对了。自己书写,字迹应该由指向腕,而不是像尸体手上这字迹,由腕至指。如果是那样,必须将手掌转过来,对着自身。如此别拗的方式,不合常理。

那会是谁?又为何写下你的名字?

李淳风正要开口,忽然耳旁靴声杂沓,几个人走了进来。当先一人四十多岁,戎装束甲,面部棱角分明,一望可知军旅多年,神色不怒自威。尉迟方连忙行礼,此人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勋卫府的折冲都尉谢应龙。对方微微颔首,目光转向尸身,触及那颗头颅,忽然身躯一震。大步走了过去,迟疑半晌,伸手轻轻阖上了断首上兀自圆睁的双眼。

尉迟方低下头,不忍看他神色:谢应龙与崔元启二人武艺在伯仲之间,两人交情之深胜于兄弟,此刻亲眼见到好友如此凄惨恐怖的死状.这位身经百战、威仪赫赫的将领也不禁双目通红,泪水潸然。但谢应龙仍不愧是军中大将,久经战阵,处变不乱,很快便镇定下来。

是谁发现的?

昨夜奉命巡查到开远门,发觉有骚乱迹象,然后便看到迟疑片刻,尉迟方还是问了出来,大人与崔将军交好,可知道之前他的死讯是否属实?

空气凝重如这阴霾雪天,谢应龙缓缓道:前日我去他府中拜祭,算起来,昨夜正该是回煞之日。

此言一出,尉迟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七日还魂,难道说,这正是恶灵不散,化身僵尸取人性命?

崔将军身上有什么特别东西?

他是骑马而来,事发后那匹马受惊逃逸,至于身上,并没什么可疑。不过顿了一顿,看了一眼身边默不作声的李淳风,突然有些犹豫。

不过什么?

生性耿直的尉迟方决定据实以告:将军请看。

他拉起尸身左手,刚要开口,目光所及,大吃一惊:字迹已经完全不见,只剩下一片模糊的朱砂红色。猛抬头,却见李淳风对他眨了眨眼,面上笑意隐现。尉迟方顿时张口结舌,再没想到这胆大包天的家伙竟借察看之机消灭了证据。自己是带他来现场的人,自然也逃脱不了干系。

这是什么?谢应龙指着那一片朱砂问道。

是是

正慌乱时,李淳风从容道:大人,是在下所作符印。

符印?

不错。尉迟大人说此处有横死之人,担心作祟,要在下作法镇魇。

皱了皱眉,谢应龙转向李淳风:你又是什么人?

啊,在下么,师承逢机子,精研五行命理,能知吉凶运程。尊官若要推运改命,镇宅驱鬼,生男生女包在在下身上。

原来是个江湖术士。谢应龙鼻孔里哼了一声,对尉迟方道,此事交由我来处置,你不必管了。

遵命告退,刚到门外,尉迟方便虎起了脸。

你这是什么意思?消灭证据,还连累我欺瞒官长!

不愿节外生枝而已。李淳风笑吟吟地丝毫不以为意,莫非你要谢将军当堂抓我?那样的话,只怕这件事永远没有水落石出之时。

难道你有把握破解此事?

没有。

尉迟方正要发作,李淳风徐徐道:不过有一件事,却相当奇怪。

什么?

停灵七日,尸体血液早该干涸,但那头颅颈中血迹却还新鲜得很。

此时长街之上已渐渐热闹起来。两人脚踏在松软积雪上,发出轻微声响。一只寒鸦蓦地从树上飞起,枝干动摇,簌簌落下许多雪花,随风起舞。运送取暖木炭的车不久前刚从此地经过,路上有一道细细的炭迹,混在车辙之中。空气寒冷清冽,隐隐传来炸糕和蒸蜜食的香气。

以你看来,世上真有僵尸回煞这种事?

据说荆楚之地有一种法术,可以役使死尸,让它行动。李淳风拢着袖子,呵了口白气,微微眯起双眼,传闻而已,既未亲眼见到,难定有无。

那么这件事

话未说完便被李淳风打断:你跟崔大人平日有交往么?他是什么样的人?

只是数面之交。认真回想往日见闻,校尉答道,他武艺高强,更写得好书法,在军中很有威望;但为人孤僻,不喜欢交游,平生知交只有谢大人一人。

可有家眷?

崔将军早年丧妻,此后便未婚娶。

正要接口,热闹的市集中突然起了一阵骚动,惊呼夹杂着马蹄声次第响起。一匹黑马如同疾风一般狂卷而来,正到尉迟方身边,忽然人立而起,昂头怒嘶。耳畔只听得啊地一声,却是一个行路女子被吓得跌倒在地,眼看便要被怒马踏在蹄下。

尉迟方来不及多想,眼看旁边有一处布匹店,顺手扯一匹长绸,挽了个活结,看准时机将长绸甩了出去,正套在惊马的脖子上。那马长嘶一声,四蹄踢得地上雪片飞溅,一股猛力将他拖了出去。一片惊呼声中,尉迟方深吸一口气,看准酒楼前粗大的木柱,将长绸另一端迅疾绕了上去,末端缠在腰间,沉腰下挫,双脚仿佛生根一样牢牢站定,不肯松手。那马发狂挣扎,嘶鸣声中,一股巨大力量涌来,人跌跌撞撞地就要冲向柱上。

就在此刻,一声唿哨响起。这声音颇为奇怪,虽然尖利,却并不刺耳,原先暴怒的马匹忽然站定,鼻孔中喷出浓重白气。随即缓缓俯首,恢复了驯顺模样。尉迟方定了定神,这才觉得手脚酸软,背脊冰凉,已完全汗湿。奔逃的人群渐渐围拢来,掌声四起,都说这位年轻军爷神力惊人。他无暇顾及,连忙抬头,却见身侧青衫男子面露微笑,手指刚刚从唇边移开--方才那声音竟是李淳风所发。

这是崔将军的坐骑?

正是。昨夜事发之后,无人顾及,这马便不知去向。不知为何会冲入闹市之中。

马纯黑色,竹耳兰筋,隆颡麴蹄,毫无疑问是一匹良驹。李淳风伸手轻轻抚摸马背鬃毛,黑马低嘶了一声,俯首帖耳,与方才暴戾模样不可同日而语。他脸色凝重起来,将手缩了回来:指上赫然沾着鲜血。

是昨夜

不是。李淳风迅速否定了他的话,血迹鲜红,尚未干凝,绝不会超过两个时辰。

这位军爷

怯怯的声音传来,打断了二人的话。循声望去,是方才遇险的那名女子,看上去二十上下年纪,淡绿锦袄,容貌姣好,面色苍白,双颊胭脂褪尽,显然是惊魂未定。见尉迟方回头,便深深万福,低头道:多谢相救。

咳无须多礼。尉迟方慌忙回礼,毫无道理地脸红了一下。某种程度上,外表粗豪的将官其实相当腼腆,尤其在与女子相处的时候。

似是看出了他的不自然,女子嫣然一笑:奴家姓柳,行五,京中人都称我五娘。公子高姓?

这回轮到尉迟方吃惊了,道:你就是明翠阁的柳五娘?

明珠映高髻,翠凤满枝头。长安城中明翠阁,在一干少年子弟之中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里的女子色艺双绝,却往往自重身份,只以歌舞娱入耳目,不轻易以身事人。如此一来.反而更得贵族子弟的青睐,缠头之资可达万钱。一曲新词既出,教坊争相传诵,无论是寻常百姓女儿还是皇宫深院中的妃嫔,人人皆以习得明翠阁中曲为荣。这柳五娘便是其中一名红歌姬,却不知为何荆钗布裙,卸尽簪环,独自行走到此。

幸会幸会。一旁的李淳风接过话头,在下姓李。至于这位公子大约要一个时辰之后,才能想起自家姓氏了。

柳五娘双眸一转,掩口轻笑。尉迟方这才发现自己失态,脸色更红,讪讪道:在下在下复姓尉迟,单名一个方字。

原来是尉迟大人。女子敛袖再拜,有约在身,不得久留。大人今后若到明翠阁,千万记得寻我,也好亲奉茶酒,略酬今日相救之情。

身形袅娜地,浅绿人影当真如柳枝迎风一般远去。尉迟方正极目而望,耳边忽地听到一声轻咳,回过神来。却见李淳风面露微笑,拍了拍马颈。

飞马送佳人,韵事天成哪虽非君子,也当成人之美,李某告辞。

什么?你要走?尉迟方终于回过神来,道,不行!

哦?青衫男子双眉微扬,尉迟大人要捉我去讯问么?既无证据,恐怕难以定罪吧。

想到字迹已毁,校尉不禁气馁。奇怪的是,自己心中其实并未将此人当作疑犯看待。

这件事情相当怪异,都说你见多识广,可否帮助查探?

叹了口气,李淳风道:勋卫府中这样爱管闲事的,为数不多呀。

什么?

此事诡异难测,既非职责所在,推托干净也不是难事。何必插手?

青年校尉眼前现出昨夜情景。刀光、血光、飞起的头颅,似乎就在眼前。手扶刀柄,慨然道:食人之禄忠人之事,既然身为朝廷将官,岂能不管?

嗯,大人果然公忠体国,佩服佩服。口中说着,脸上却丝毫看不出钦佩之意,不过,李某一介草民,既未食禄,又没什么好处,这忠人之事么,不免要打些折扣。

好处两字说得甚重,尉迟方再迟钝,也听出了弦外之音。.

官中还没有悬红,按照定例,只要破案,赏赐是跑不了的。尉迟方语气中已有不耐之意,是否要在下画押作保?

哎呀呀,不必不必。李淳风欣然说道,令叔吴国公名重长安,怎会信不过。只是随意楼有两条规矩:一不白做事,二)不白收钱。生意人习性,话说在前头,免得日后纷争而已。

尉迟方心中不满又增加了几分,倘若相信坊间流言,说不定就把对方当成了传说中的高人逸士,谁能想到却是个满身铜臭的惫懒角色,方才的敬重之心全都化作了轻视。李淳风却毫不理会他的想法,拍拍身上衣衫,道:走吧。

上哪儿去?

不知。

见校尉一脸诧异,李淳风微笑着拍了拍那匹黑马的颈子。

不过,它应当知道。

那马上骑士穿着一件黑色斗篷,本该是头颅的地方却空空如也

一个时辰之后,两人已跟随黑马步出开远门。城外积雪较城内更加厚实,路也因此变得难行。好在那匹马一直不紧不慢地向前行走,一点也没有显出犹疑的样子。

老马识途,果然不错。尉迟方兴奋不已,放松缰绳让那马自行寻路,你看,这马当真走的是那日道路。

这就是命案发生的地方?

不错。

空气中隐隐传来血腥气,随风飘来几声尖厉哭叫,让校尉彻底变了脸色。

是城外灾民。李淳风脚步不停,淡淡说道,这附近有乱葬岗,死去的人便停在那里。昨夜被杀的人想必也在。难道你没有听过此地乃是凶城么?

开远门外大约五里之遥,有一座前朝的旧城墙。相传建时就有古怪,屡砌屡倒。后将造城工匠悉数坑杀城底,此城乃成。然而常常闹鬼,夜半犹有砌墙之声,据说是工匠们冤魂不散,出来作祟。无人敢居住于此,只好将此地做了坟场。有胆大好事者曾与人赌赛,夜间露宿于此,结果被鬼魂所迷,疯癫而死。从此莫说晚上,就连白天,也少有人敢从这一带经过。想到种种耳食之言,胆大如尉迟方也略有些不自在,连忙转移了话题。

幸好灾荒没有殃及京城,据说陇西一带饿死了不少人。

时间转瞬已到新年,长安城中太平无事,唯一变故便是明翠阁不知何故悄然关闭,遣散了楼中女子。朝廷也平静无波,只有折冲都尉谢应龙因病致仕,算是一个小小新闻。人心渐渐松懈下来,先前恐慌仿佛一阵狂风,来得迅速,去得快捷。

这一天是正月初五,天色将晚。耳边不时传来爆竹声声,雪地中夹杂着一片一片的红纸屑,望去没来由地觉得温暖快活。尉迟方穿着簇新的绯红锦袍,漫步长街之上,几个孩子从他身旁奔过,将地上雪揉成一团互掷,嘻嘻哈哈地打闹。这是平日常见的景象,不免会心一笑。一时兴起,伸手在地上抓了把散雪,奋力掷向空中,却被一阵风倒吹了回来,扑了自己满脸。甩了甩头,眼前突然现出一个熟悉的绿衣身影。

柳姑娘?

那人转过头,尉迟方不禁吃了一惊:那的确是明翠阁中的柳五娘,但仅仅一月之隔,感觉却完全不同。上次见到她,无可遏制的青春之美几乎要从这女子身上漫溢开来,但如今,那种活力消失了,只剩下一个柔软空壳,仿佛烈火燃烧后的灰烬,眉梢眼角,都是惨淡冰冷之色。柳五娘看着他,忽地嫣然一笑。

你是个好人。

什么?

毋庸置疑,尽管面带笑容,女子眼中神情却茫然。

自始至终,他只想着那些奇怪法术,从未把我放在心上。有什么关系呢,我不也是这样傻么碧落黄泉,天上人间,那么多人,我却偏偏只想着他一个

尉迟方突然之间意识到女子口中的他是谁,不禁呆了。明明是刻骨相思的话语,听在耳中却是无限凄凉。

尉迟大人,请替我向李先生道歉,那沙陀大汉是我挑唆他去随意楼,试探李先生的。

是你?!他这才恍然大悟,钟馗那天见到的绿衣女子正是柳五娘。

嗯,阁主他只让我为他做事,却从不肯告诉我原因。在他心中,我不过是召之即来呼之即去的蠢笨女子。可是我不甘心我想知道事情的始末,想成为懂得他的女人,想帮助他完成夙愿。为此我不惜引诱崔将军,从他口中探出真相,又跟踪到乱葬岗我做这些事,他并不知情,那只是我自己我自己的痴心妄念。低眉一笑,柳五娘缓缓转过身,如今一切都结束了,他不在,这世间对我已无意义不知来生来世,是否还有重逢之机

语声越来越缥缈,摇曳低回如同叹息,仿佛下一刻便会在风中化去。校尉心中忐忑不安,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拉住她的衣袖。就在这一刹那,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的手竟然从眼前人影中穿了过去。

啊!

触电般缩回手,那女子已如同一缕雾气,冉冉消融在暮色之中。尉迟方惊愕四顾,周遭一切毫无变化,雪地上也看不到足迹,仿佛方才种种只是幻觉。长街空旷,有飒然微风,将满地残雪轻轻卷起,瞬间不见。

便在此时,远处阁楼中的李淳风也收回了散漫目光,低喟一声,缓缓展开案头一方发黄绢帛。人像和线条清晰可见,还有奇怪的朱砂字迹,看起来如同符篆,赫然便是本应成为灰烬的手札。就在白绢下方,有一个柳字,笔力苍劲突兀,每一笔画似乎都要透过绢帛跳跃出来,正是那石洞中人留在世上的最后墨迹。

--或许也是另一个永远无法说出的秘密。

眼皮也不抬,李淳风道:你怎知没有殃及京城?

至少份属京畿华原供应的军粮已全数入库,尉迟方争辫道,不但没有减少,还超额完成。县令方恪方大人因此受了提拔奖赏。

既然是天灾,难道老天独独厚待华原?

这我也不清楚,不过据方大人说,是他未雨绸缪,督促农户广种深耕,因此没有受到影响。

那么城外那些流民又作何解释?

流民大多是远方灾区逃难来的,至于本地,却没有几个。

嗯。如此看来,这位方大人倒真是栋梁之材啊。

话虽然是赞叹,语气却颇为玩世不恭,分不出褒贬。尉迟方心中不痛快,正想开口,耳边又传来两声。这一次简直不像人类,却像野兽临死前发出的凄厉哀号。天色已逐渐暗了下去,天空反射着雪原上的亮光,转成一种血色暗红,看起来十分诡异。

乌夜蹄仍在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去,李淳风却站住了。

还是先回吧。

什么?

太晚了,如此荒凉恐怕不方便。

不方便?

尉迟方先是摸不着头脑,等看见他缩成一团的模样,才明白对方原来是心中害怕。不由怒气上冲:若不是这位李掌柜一直坚称不会骑马,也不至于磨蹭到这时候。贪财又兼胆小,不客气地说,此人简直就是毫无用处的累赘。

有我在,怕什么?

阁下武艺高强,自然不怕,李某却手无缚鸡之力。何况,就算没什么妖邪鬼怪,万一遇到绑匪,说不得要破费我那随意楼是小本营生,可没那么多银两

不等他说完,尉迟方锵地一声,将腰间佩刀拉出半截,又收了回去,嗔目喝道:走还是不走?!

再次叹了口气,酒肆主人脸色仿佛刚刚被人赊了二百文的账:走。

四周已是茫茫雪原,分不清道路。枯树、怪石、废弃城墙的影子隐隐显露出来,仿佛择人而噬的怪兽。就在这时,尉迟方手中缰绳蓦地一松,黑马长嘶一声,挣脱了羁绊向前冲去。他连忙追上,却见那匹乌夜蹄在一处破败城墙之前站住了,响亮地喷着鼻。稍一探头,立刻毛骨悚然:就在城墙之后胡乱,堆放着数十具尸体,尽管上头用芦席盖住,又落满了雪,在明亮雪光映照之下,仍然可以清晰看出露在外面的僵硬肢体和枯干乱发。

难怪长安城中传言,开远门外乱葬岗,行人到此不还乡。一个出奇平静的声音响起,却是李淳风,想必这里就是了。昨夜被杀的人应当也在。

闻言尉迟方一怔,一股寒意从心中涌了上来。空阔死寂的坟场,只听见一阵奇怪的呜呜声,那是两只瘦得可怕的野狗正在争抢食物。仔细看去,竟是一根鲜血淋漓的腿骨,想必是从来不及掩埋的饿殍上撕咬下来的。这些天来校尉奉命巡查,每日见到灾民惨状,积郁正无处发泄,俯身拾起地上雪块,瞄准野狗掷过去,将它们打得扔下口中食物仓皇逃窜,这才长出一口恶气。却听李淳风道:就算将它们都打死,也救不了人。不必白费力气。

仍然是那般懒洋洋漠不关心的语气,此刻听来尤为刺心,仿佛嘲弄。尉迟方心中恼怒,转头看去,见他已经蹲下身,揭开其中一具尸身上覆盖着的芦席。那是一名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女孩,全身赤裸,露出极其瘦弱的身体。求生本能驱使,一旦有人死去,活着的人便迫不及待将他们身上之物据为己有,包括那些单薄得可怜的衣裳。视线触及女孩苍白干瘦的胸膛,校尉连忙将芦席抢过,重新遮盖住尸身。

嗳,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尉迟方一肚子没好气,枉死已够可怜,为何还要让她暴露身体?

摇了摇头,李淳风心平气和道:魂灵离体,剩下的便只是皮囊骸骨,无知无识。若不勘查,怎能知晓发生了什么事。尉迟大人心肠虽好,却对查案之道不甚精通啊。

话音方落,眼神忽地一亮,伸手拈起了地上一样东西。那是一方帕子,正落在女尸身旁。暗淡光线下,他将那帕子翻来覆去看了看,又放在鼻端嗅了嗅,最后竟毫无愧疚地塞进了自家衣袖。校尉看得一阵恶寒,瞪着他道:说什么皮囊骸骨,这样的惨状,难道你毫无恻隐之心?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李某只是个寻常生意人,管不得许多。一面说着,青衫男子一面起身,不动声色地袖起双手,有此心,无此力,恻隐且收。

声音温和低沉,在这凄凉寒夜中听来竟有淡淡寂寥。雪光映照下,男子面容清冷,甚于冰雪。尉迟方一怔,来不及咀嚼他话中之意,冲口道:管他有力无力,救得一人便是一人,帮得一时便是一时。总不成见危不救,遇难不帮?

笑意从李淳风唇边浮现,瞬间散开,仿佛春阳和煦,令整张面庞都变得和暖起来。

尉迟,你真是出人意料之人啊。

以为对方在取笑自己,尉迟方不由得愠怒:笑什么,我说的可是实话。

李淳风正要回答,突然脸色一变,手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校尉侧耳倾听,隐隐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似乎是断断续续的琴声,不成曲调,其中又夹杂着车辆的辚辚声响。满怀诧异地抬起头,却看见前方有一点光亮忽明忽暗,飘飘荡荡。

那是一盏灯笼,用竹竿挑着,挂在一辆马车之上。车上无篷,胡乱覆盖着芦席;车轮从雪地上碾过,发出咯吱咯吱的单调声响,于静处听来,如同金属摩擦一般刺耳。毫无疑问,这正是城中运送尸体的车辆。奇怪的是车前只有一匹老马低头缓缓行走,竟然看不到驾车人。虽然胆大,乍见这般景象尉迟方也免不了心中发毛,手不自觉地握住了刀柄,却被另一人按住了。一转头,便见李淳风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静观其变。

眼看那车在乱葬坑边停住了,猛然间车上芦席掀起,一人从尸堆中坐了起来。猝不及防,尉迟方失声呀了出来,那人却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跳下车,举起灯笼,蹒跚走到坑边。灯笼模糊光线映出一张极瘦的脸,看起来就像是一张人皮包裹着的骷髅。纵横交错的皱纹完全占据了这张脸庞,仿佛刀刻斧凿,连五官都深陷在这些纹路中,整张脸如同在太阳下晒裂的泥人,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再也忍耐不住,校尉挺身而出,喝道:什么人?!那人并未答话,而是转了转空洞呆滞的眼睛,从地上捡起那条断臂,蓦然张开嘴,露出森森白牙咬了下去。尉迟方浑身、冰冷,大叫一声,拔出佩刀向前斩去。

就在这一瞬间,耳边传来一声低沉冷笑紧接着眼前陡然一亮,那是一道火光腾空而起,化作千百点光芒,向自己袭来。校尉本能地后退一步,转攻为守,舞动长刀。世人都知晓尉迟敬德靠双鞭成名,却不知他最擅长的其实是刀法,只是因为佩刀不适宜马战,才舍刀取鞭。尉迟方的刀法是乃叔亲授,确实精湛,此刻施展起来,果真如同一道光幕,寒气凛凛,护住身躯。光点应手而落,仔细辨认,却不是暗器,而是片片燃烧的纸,落地已化飞灰。尉迟方正在惊疑,方才那人已从眼前凭空消失。连忙再看,那辆运尸体的马车也不见了,白茫茫的雪原之上痕迹杳然,仿佛刚才所见的一切都只是梦魇。

脊背已有冷汗渗出。校尉握紧手中宝刀,竭力稳住心神:少要装神弄鬼,给我出来!

就在此刻,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尉迟方慌忙转头:那正是带自己和李淳风来到此地的乌夜蹄,马上一人身形高大,手中一柄黑色宝刀寒光闪现,赫然便是崔元启生前曾经用过的乌金寒铁刃。此情此景,仿佛那夜城下的情景再现。本能地仰头望去,一瞬间浑身毛发倒竖:那马上骑士穿着一件黑色斗篷,本该是头颅的地方却空空如也,不是死去的崔元启又是何人?

刹那间,强烈的恐惧如潮水一般袭来,直至没顶。尉迟方脑中一炸,手中刀把握不住,当地一声坠落到了地上。黑马挟着寒风,带来一阵冷入骨髓的阴寒之气,那是崔元启手中寒铁刃,直向自己颈中斩来。眼看刀锋将及身,竟然毫无抵抗的念头,仿佛所有的勇气都己离开了自己。

就在这时,耳中突然听到一声轻啸。这声音极其耳熟,正是集市上李淳风曾吹过的。与此同时乌夜蹄一声长嘶,人立而起。马上骑士身体也随之颠簸起伏,那险些取了尉迟方性命的雷霆一刀因此失了准头,刀锋擦着他的头皮过去。生死之间,恰恰一个来回。校尉惊魂未定,抬眼看去,却见李淳风只身拦在马前,低眉撮唇作啸,神色安然,哪里还有半点瑟缩之意。

无头人动作也停了。李淳风抬起头,目光清明锐利,隐隐生威,与方才畏首畏尾的酒肆掌柜判若两人。马上的无头骑士身体转侧,面向李淳风,看起来似乎踌躇了片刻,随即双手高举寒铁刃,向这个阻止了自己去路的人当头劈下。

尉迟方定下心神,奋力着地一滚,拾起掉落地上的长刀,大喝一声,借势跃起,正迎上那柄寒铁刃。他知道崔元启这把刀极其锋锐,并不与他刀锋相交,而是顺着刀脊一路向上,反削他的虎口。这招果然奏效,对方猛然勒住缰绳,后退了一步。

时间出现了短暂的停顿,双方相互对峙,寂静中只听到战马喷鼻的声音。过了不知多久,那无头人蓦地掉转马头,向着来路狂奔而去,如同之前突如其来一般,消失在黑夜之中,仿佛来自地狱之门的恶鬼重又回到了它该去的地方。

一直到马蹄声再也听不见了,尉迟方这才坐倒在地,呼呼喘气。这一刻交手虽然短暂,却好像过了很久。此生此世,再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有和厉鬼作战的经历,方才所为其实不过是习武之人的本能反应,此刻回想起来只觉得一阵阵后怕。天气虽然寒冷,冷汗却已湿透了背脊。

啪啪两声,有人鼓起了掌,紧接着一个带笑的声音响起:好功夫。

校尉抬头,见李淳风青衫颀秀,笑容满面。经过这一场死里逃生,如今再看对方已顺眼许多,颇有可喜可亲之意。他本是热血汉子,想到此人方才也可说是舍身相救,连忙一跃而起,躬身道:多谢李兄!这一声语出诚心,和之前的敷衍了事大不相同。

不必谢我,是你救了自己。若不是你,李某只怕也要和这坑中尸体同命。说起来,倒是我要多谢尉迟才是。

真是邪门,谁想到崔大人他他居然、会变成无头厉鬼

哦?李淳风抬起头来,双眉微扬,你怎知方才那个是崔大人的鬼魂?

这还用说?乌夜蹄、寒铁刃、和昨夜一模一样的打扮,还有失去的头颅说到此处,想起方才可怖景象,尉迟方也不禁打了个寒噤。

嗯。若真是鬼魂,这又从何而来?

一面说着,李淳风一面俯身,从地下抓起一捧雪。雪光下看得分明,那是一点鲜红血迹,滴在白雪之中,红白相映分外触目。

铜镜之中赫然现出一个苍白人影,幽灵-般无声无息

天色仍旧沉暗,远处天边却有一点白光,现出微茫晨曦。两人此刻正在回城的路上,隐约已可看见开远门城墙。一夜奔波,尉迟方却不觉得疲累,脑中来来回回尽是昨夜情景。然而任凭他如何说话,身后跟随之人也只简单嗯啊几声,双手缩在袖中,眼睛却紧盯着脚下,一副心不在焉的神色。

没错,刚才我确曾碰到了他的虎口。没想到这把刀居然能伤了恶鬼,真是怪事!突然想到一事,校尉怔怔道,莫不是僵尸作乱?

僵尸?

是营中弟兄说的,在战场上阵亡的人不知己身已死,便会附在尸体之上行凶。想起夜间情形,尉迟方心有余悸,我瞧崔将军说不定被僵尸鬼附身了。

哈。

好歹多说两句。校尉不满地嘟哝道。

尉迟相信鬼神之说么?

这个,校尉迟疑道,本来我也不信。不过昨夜当真遇上这种事情,不信也得信了。这样看来,人鬼之道倒也没什么分别。

人与鬼之间的差别,大约就在那一股生灵之气吧。

生灵之气?

人因有灵魂才成其为人。若以买椟还珠的故事作比,肉身是木匣,而灵魂才是那颗珠子。失去了灵魂,木匣本身是没有任何价值的。如果不论珠之有无,却孜孜以求椟之完好与否,是愚蠢的做法。

你是说,这生灵之气可以脱离躯壳而存在?

或许吧。李淳风毫不在意地说道,比如说,崔将军既然身为战将,当然曾杀过人。或许便是那么一刀头颅就落下来了。而后,无头冤魂的生灵之气不肯散去

声音越来越缥缈,尉迟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猛地意识到对方是在捉弄自己,不由得微微生起恼怒之意,道:李兄!这可不是玩笑--

一面转过头去,就在这一刻,突然顿住了话语。随即脑中一片空白,浑身的汗毛也全都竖了起来--

借助模糊天光,依稀看到身后之人依旧跟随着自己,步履从容,只是项上人头已不知去向。

浑身血液都在这一刹那冻作了寒冰,从头凝到脚,尉迟方定在那里,不能动,也说不出话。片刻之后才恢复了意识,第一个动作便是条件反射地跳开一步,险些被身后雪堆绊倒。与此同时,听到一个压抑着的笑声:果然还是信了么

随着笑声,那人缓缓将蒙着头的毡毯取下,露出一对闪闪发亮的眼睛。

你你指着对方,尉迟方不知道说什么好。

恕罪恕罪,让尉迟受惊了。尽管如此说,李淳风脸上丝毫看不出歉疚神情,不过,是你刚刚说人鬼之道无异,我还以为你不会害怕。

岂有此理!直到现在,尉迟方才真正从惊吓中恢复,一张脸涨得通红,怫然道,竟然如此作弄于我!

其实是想证明一件事。

什么事?

慢条斯理地裹紧毡毯,酒肆主人笑容可掬:即使亲眼见到一具无头尸体,也不能说明它是真的。

笑意未敛,目光忽地一凝。尉迟方顺着他的目光抬头,顿时呆住了:就在对面,高达数丈的城楼上凌空悬挂着一个人,正在轻轻晃动。

毫无疑问,这人已经死去。此刻尸首已被士兵解下,抬到城墙边空地,呈仰躺姿势。白日看来,尸体的面色是铁青的,双目半瞑,露出些许混浊的眼白,一侧残缺的牙齿从唇边露了出来,使那张皱纹密布的脸看起来仿佛在笑--这令人过目难忘的相貌,正属于昨夜见到的运尸车上男子。

李淳风默不作声,俯身瞧了一眼尸体,眼神不易觉察地亮了一下。尸体敞开的前襟里露出一个模糊不清的朱砂图案,盘曲如蛇,却看不出任何端倪。

这是怎么回事?!尉迟方按刀怒喝,却无人答话,相反身边几个守城士兵却在窃窃私语,神色不安。

还能有什么?鬼呗

旁边兵士伸手拉了拉嘴快的同伴,要他不要乱说。尉迟方沉着脸道:有话直说,不要吞吞吐吐。

那人本是个直性子的愣头青,此刻便道:大人还不知道乱葬岗闹鬼的事吧?那里的尸体常常无故失踪,却又不是被野狗拖了去。一到夜半三更便有奇怪的声响,都说是鬼砌墙您想,要不是鬼怪,谁能把尸体挂在那么高的城墙上?

尉迟方看了看那城楼,高达数丈,边上并无立足之处,确实想不通是如何挂上去的。再看尸身,面色铁青,浑身上下没有血迹破损,也无格斗痕迹。想到昨日的遭遇,他心中不禁有些发毛,但还是力持镇定,斥道:不要胡说!

年轻士兵心有不甘,争辩道:小的没胡说,他们说小人胆大,运尸体的事都推到我身上。上次运了三具尸体去那里,转天就不见了一具。若不是诈尸,那就定然是回煞这可是小人亲眼见到的。一面说,一面伸长脖子望了一眼尸体,突然面色大变,叫了起来:啊!是他...就是他!

什么?你说是谁?

士兵声音发抖:就是这个人那尸体前几天我亲手收敛的那具尸体

你是说,这人是你收敛过的死人?!

没错,一点没错这么奇怪的样貌,脸上还有伤痕,绝不会错,肯定是他。

什么时候?

大概六天前。翻着眼想了一阵,士兵犹豫地说,也可能是七天就死在这城墙之下。

决不可能!昨晚我还见到他

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尉迟方猛地住口,结结实实打了个寒噤。在场众人面面相觑,扑通一声,却是那士兵的双脚再也支撑不住自己身体,软倒下去,抖成一团。

几天之内,各类奇怪的消息仿佛长着黑色羽翼,飞遍长安城各个角落,使得原本因为灾荒而惶惶不安的人心更加浮动。有人指天发誓曾亲眼看到乱葬岗中人影出没,也有人说运送尸体的车辆一到城外便不知踪迹。这对于刚刚更改年号的朝廷来说是一种极其不利的情形,别有用心的谣言甚至影射到了不久前发生在玄武门前那场巨变。对此,朝廷应对方式是派出更多军队在城中来往巡逻,以安定人心,维持秩序,同时严查源头,将蛊惑人心者捉拿下狱。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重大军情:负责监管北方动态的李靖部得到密报,突厥发生内乱,情形不明。仅仅一年之前,颉利可汗曾率军一直打到距长安四十里之遥的渭水,虽然后来被唐军逼退,但这马背上的彪悍民族一直是王朝的心腹大患。此次雪灾也将饥荒带到了牧民之中,据说这便是内乱的缘由。然而根据以往惯例,饥荒也是掠夺的开端,为了生存,北方民族并不介意踏平邻邦的茅屋,或从各州府所剩无几的存粮中掠走最后一颗麦粒。

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中,却有一处仿佛丝毫不受影响。那是朱雀桥边一座雕梁画栋,刚过酉时,已是灯火辉煌,车马盈门,连风从此处经过,都似带着一些轻柔暖意,令人浑然忘却世间诸般烦恼。

这里正是长安城中久负盛名的明翠阁。此间主人复姓公孙,原为隋末教坊乐正,技艺出神入化,尤擅琴艺。据说此楼刚刚建成之日,他曾在阁中抚琴,引得一群翠鸟齐集于此,明翠阁之名由此而来。一班女弟子也是出类拔萃的人物,相交不是公予王孙便是名重一时的文人骚客,整日丝竹悠扬、舞袖翩跹,温柔乡如同仙境。

五姊,五姊!随着清脆的呼唤,珠帘倏动,露出一张俏丽脸庞。并非绝色佳人,却有一双灵动的眸子,巧笑嫣然,秋波微转之间,流露风情万种,正是那日尉迟方相救的女子柳五娘。

嗨,你在呀!方才呼唤的女童笑嘻嘻地说道,孙司马府中来人,他母亲做寿,要请姑娘过府弹琴呢。

唰的一声,帘幕重又放下:什么司马司牛,不去!

听得出声音中的气恼和失望,却因为其中夹杂着爱娇,别有一番韵味。

好五姊,莫拿乔。女童赔笑道,是他点名要你去呢。

柳五娘咬着嘴唇,一面将衣袖拉起,遮住半边面孔:他的话,为何我一定要听?既然他应承了,何不自己去?

咦,这可不是五姊的真心话吧?

你又知道了!掀起帘子,女子笑骂道,小小人儿,偏偏有这么多门道!

见对方笑了,女童趁机涎着脸道:姊姊你就答允了吧。不然的话,五姊将来嫁五姊夫的时候,我便跟去,看你还怎么跟姊夫亲热。

柳五娘啐了一声,甩下帘子:等我梳妆。

铜镜中映出一张春风满面的脸,如碧桃带露盛开。先取过案上牙梳,细心整理散乱的鬓发,再将一支赤金点翠的金雀簪斜插在发髻之中。突然她惊叫了一声,面无人色,手中玉脂盒啪地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铜镜之中赫然现出一个苍白人影,幽灵一般无声无息。

这个,李兄见多识广,可知道世上有专吃人心的妖怪吗?

尉迟方大踏步走入随意楼,环顾四周,不觉微微一怔。店中空空落落,只有那名叫摇光的少年,手捧账本正襟危坐。

喂,我说,你家先生可在?

军爷找他有什么事?

是突然想到眼前只是个孩子,尉迟方大手一挥,道,说了你也不明白,让我见他便是。

这可不行。少年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身为管家,当然得替先生问明来意。万一你是个奸诈之徒,见他老实可欺

尉迟方不禁哭笑不得,这老实可欺四个字与李淳风简直风马牛不相及。就在此时,耳边突然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尉迟么?进来吧。

声音如在耳旁,倒把尉迟方吓了一跳,环顾四周,除了摇光,一个人也没有。正迟疑间,却看到摇光嘟起了嘴,一脸不满。

知道啦,知道啦。正经生意不做,闲事倒管了一大堆,说了也不听

这句话却不是对校尉说的,而是对着木柜一侧。尉迟方仔细看了看,发现一根细长的铜管,从楼顶直通下来,延伸到柜上,露出构造精巧的黄铜口。这才明白这里竟有一个巧妙的传声系统,柜上诸般动静,楼上的人了如指掌。

从怀中取出一张白绢,正是密室墙上写有奇怪字样的那张。尉迟方倒吸一口气,望着那块普通的白绢,心中突然有了异样之感。李淳风续道:于是我便成了命定之人。他在崔元启手中写下名字,设局诱我卷入此事。唆使钟馗闹店、故意放出惊马,也是为了将我一步步引向深入。认真说来,李某也只是算计中的一环啊。

那么,你留在石洞中,是将书中残卷翻译给他?

这是求证真相的交换条件。此后,他将这手札记录交给了我,要我作它的主人。他我离开的时候,他已毁去了石屋丹房的通道。你听到的那声巨响,正是放下断龙石的声音。

尉迟方不禁长叹一声,对这个人的所作所为,不知该如何评说。

为研究秘术,将那些无辜流民当作牺牲。这手札当真有那么重要?

取舍不同而已。李淳风不动声色地说道,在你心中,人命自是贵重无比,对公孙敕来说则不然。一个人倘若连自身性命都不珍惜,自然不会去珍惜他人性命。

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

天地浩渺无极,人生其间,不过是微茫一瞬。以有生之年求无限之知,在他人来看,或许毫无意义;但若懵然无知度过一生,和山石土木又有何分别?

想也不想,校尉冲口说道:李兄也是这样想么?

李淳风明显怔了一怔:我?

尉迟方这才觉得自己唐突,却还是硬着头皮道:我的意思是公孙敕之所以将手札托付给你,是因为李兄也是与他一样的人?

毫无预兆地,李淳风哈哈大笑起来:尉迟,你真是出人意料啊。

这我自觉出言无状,尉迟方脸上不由得讪了一讪,我只是觉得,你跟公孙阁主一样,都是匪夷所思的人物。

嗯。其实我与他还是有些不同的。

什么不同?

望向尉迟方迫切疑问的神情,李淳风嘴角露出笑意。

相信。

相信?

对。他只相信真相,我却相信这世间还有些东西,远比真相更加重要。

一面说着,一面起身,将那珍贵至极的白绢随手丢入墙角火盆中。尉迟方还来不及阻止,火焰已迅速窜升而起,吞噬了白绢。

你!你这是干什么?

虽然心中有不解,眼见手札毁去,尉迟方仍觉惋惜不已。对面之人笑容可掬,仅仅片刻光景,又恢复成原先那个懒洋洋晒着太阳的男子。

如尉迟所愿,今日起,手札也好、傀儡术也好,都将是永久的秘密。世间也不会再有第二个公孙敕。将手中花生壳也扔进火中,拍拍双手,一脸惆怅地望着旺盛的火焰,只可惜官府大约不会悬红了。辛苦一趟,却无银两到手,未免泄气呀

这也叫了结?校尉满心委屈地叫了起来,至少也该告诉我,那天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呃,这个么,公孙阁主拉我饮酒相陪,便像今日你我一样啊。

尉迟方虽然觉得此言不实,却还是将信将疑道:真的?

假的。

呵呵,玩笑而已,莫生气。如今你已知道,公孙敕一面故布疑阵令人以为废城闹鬼,一面在流民中秘密试验傀儡术。谢崔二人自以为得计,却不知术成之日,便是他们大祸临头之时。

你的意思是说公孙敕为了独占那本手札,将同谋者杀死灭口?但那手札本来就在他手中,又何须费这许多周折?

那是因为以他一人之力,要想完成此事甚是困难,这才故意让崔元启发现他的踪迹,并谎称可以此术致长生不老,使得二人甘心为他所用。等到试验成功,他又将二人除去。

一拍大腿,尉迟方恍然道:原来如此。

这只是之前的推论。静静抬起头来,双目明锐如星,但在见到公孙敕之后才发现,他已病入膏肓,活不过十日。

回想起石洞中人苍白可怕的面色,果然也与那些傀儡尸体相差无几。

须知手札是以极为罕见的丹书文字写成,当年那位隐士只译出了其中一节,剩余部分若无说明,根本无法看懂。公孙敕天资聪明,又精通杂学,竞想出了将自身作为寄主,以征蜀途中学来的邪术和琴声作为辅助,强行催动傀儡的法子。然而这种邪术并非正途,被当成傀儡的人维持不了多久,便会失控而死。更重要的,每催动一次,寄主自己的身体也会受到严重损害。

为什么要这样?难道他不知后果?

有句话尉迟听说过么?朝闻道,夕死可矣。自从拿到手札,公孙敕便将一生心血全都倾注于对手札中所载秘术的研究。对他而言,自身性命远不及这手札重要。

一时默默无声,尉迟方回想整件事,只觉脉络一点一点清晰起来,突然想到一个关键之处,猛地抬头。

不对,还有一处无法解释!

嗯?

这件事跟李兄有何关系?崔元启手中你的名字,又是谁所写?

尉迟对我还心存疑虑么?

当然不是,校尉连忙辩解,只不过

无妨。其实也很简单,此事与我确有关联:当年为魏纪翻译手札的那位隐士正是先父。

尉迟方一惊抬头,酒肆主人却自顾自说了下去。

世间懂得丹书文字的人寥寥无几,若不是机缘凑巧,根本无法寻觅。公孙敕辗转打听到了我的来历,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生死对他而言,已无顾忌,但未能钻研出手札上的秘术,却令他遗憾之极。十数年来,他便是为这本手札而活,临死之前只余两个心愿,一是寻找懂得丹书文字的人,一窥灵枢断章之全豹,二是将毕生研习成果托付给一个有能力之人,好将它传之后世。

好吧,跟我来。

这里是随意楼顶,不似一般阁楼逼仄,却十分宽敞。四面轩窗,顶棚也是明瓦,阳光直射进来,光线异常明亮,照见空气中浮动的微尘,越显得暖意融融。各式各样的书籍,有绢帛、竹简也有纸质,琳琅满目,几乎占据了半个屋子。屋角处放置着一个半人高的奇怪物事,数道铜环围绕成一个空心球体,环上刻着些看不懂的文字符号。靠墙一张软榻,榻上横置几案,铺着白布,上面放有水盂、剪刀,还有不知名的种种精巧器具,以及一具沙盘,一堆花生。沁人心脾的药草香气则来自墙角初沸的药炉。

主人正盘膝坐在那张软榻上,一手捏着铁笔,在沙盘上画着一些奇怪符号,另一只手则拈起几案上的花生剥了壳送入口中。听到脚步声响,李淳风放下笔,笑容满面地示意尉迟方坐到自己对面。

这是三辰仪。察觉到校尉好奇的目光,李淳风一边解释,一边伸出手来,转动了一下外侧圆环,内环立刻随之旋转,发出轻微的磨擦声,三辰日月星。将三辰运行加诸四游、六合之上,就可以清楚推算经纬、时令。

推算时令?

不错。以往浑仪,大多不动。须知天地常理,便在一个动字,日动而生朝夕,月动而起潮汐,地动而分四季,倘若不动,天象便是死的,又何必推算?

一面说着,一面扳动木榻旁边的机括,便听见轧轧连声,墙壁上一扇小门打开,伸出一只木手,为二人斟满茶水。

请。

啊!猝不及防之下,尉迟方跳了起来,几乎碰翻茶杯,这是什么?!

酒肆主人眼中笑意隐隐,似是孩童恶作剧般的得意:木牛流马,尉迟没有听说过么?

木牛流马,是三国时诸葛亮所创,削木为牛马,安上机关,可供驱策,实际上便是古代的机器人。只是诸葛死后,制作方法久己失传,后世的人再也没有见过。

原来这就是木牛流马!尉迟方叫了起来,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之情,果然神奇之至!

雕虫小技罢了。对方轻描淡写地说道,生性懒散,所以让它们代劳。

只是因为懒散?

这理由实在匪夷所思,比起举手之劳的家事,制作这一类东西所需勤勉何止百倍。

哈哈。此间主人毫无顾忌地放声笑了起来,权且当作无聊人生的小小乐趣吧。你来找我,想必有事?

没错。尉迟方想起了来访的正题,精神一振,同时皱起眉头,面色也变得严肃起来,确实有事,一件可怕的怪事!

那夜城楼上的尸体被解下之后,因关联案情,没有被送到乱葬坑,而是用芦席卷起,停放在城外破庙。就在这一天的清晨,有士兵慌张来报,尸体被人挖去了心肝。校尉到达现场的时候,便看见死者仰面躺在那里,上身赤裸,胸口蜿蜒着一道细长的刀痕。尉迟方强忍着恶心,拿起木棍探了探,胸腔之内果然是空的。

哦?仔细听尉迟方详述情形,李淳风双眉挑起,一脸诧异:有这样的事?

一点不错。看到这个仿佛天塌下来也不会惊奇的人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尉迟方不觉暗自得意,你没看到,那模样真是可怕之极!

那么,尉迟以为如何?

这个,李兄见多识广,可知道世上有专吃人心的妖怪吗?

毫无预兆地,李淳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笑什么!尉迟方悻悻说道,说不定真是有的!

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李淳风眼睛里却还含着笑意:若说我就是那妖怪,尉迟信还是不信?

开什么玩笑!见他丝毫未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尉迟方正待拂袖而起,忽见李淳风斯斯文文地取出一双银筷,从桌上水盂中夹起一样东西来。

看,这就是那人的心。

定睛看了看筷尖那一小团灰白的肉,再望向对方笑吟吟的脸,尉迟方忽地脸色惨白,随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跌跌撞撞冲下长榻,一把推开窗户,将胃里食物翻江倒海吐了个干净。

居然干出盗尸的事来!好不容易勉强平复心情,尉迟方一边来来回回在屋中走着,一边余怒未息地反复说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嗳,刺激一些,才有趣味么。

校尉的脸如同雷雨前的天气一般黑了起来,两道浓眉也拧成了一股绳。

少来!

那么,找出真正的死因--这理由如何?

呼地出了一口长气,尉迟方坐到榻上,双手捧住了头。对这人胆大妄为、得寸进尺的无赖态度,他简直一筹莫展。

室内一时静了下来。李淳风瞥了一眼对方,忽然目光闪动:想知道那人是如何死去的吗?

不想!校尉毫不考虑地冲口而出,紧接着又回过神来,他是怎么死的?

一丝微笑出现在李淳风的嘴角,却没有揶揄之意:用银针试探,血液无毒。脏腑完好,心脏也甚是强韧,但切开之后,左侧色呈灰白,并无血流痕迹,却有青紫瘀斑。什么意思?是心血骤停之心。心为神窍,七情六欲动乎其中,大悲大喜、大惊大怒,均可令心血暂停。但此人显然不属这一类,倒像是心络在极短时间内突然断裂。

不明白。

伸手。

虽不明白对方想干什么,尉迟方还是老老实实伸出了左手,而对方也毫不客气地抓住他的上臂某处,猛然一捏。

哎!你干、呃干、干什么?

这句话几乎说不完全,因为李淳风一使力,他的身体便不由自主一跳,前后三次使力,话也就顿了三次。

抱歉,李淳风放开他的手,脸上却没有丝毫歉意,《黄帝内经》有《灵枢》之章,述及人身经络。一个康健的正常人,周身经脉自然通畅,比如我方才按压你的郄门穴,气机阻滞,便造成身体反射。

尉迟方悻悻然抽回手,揉着酸麻的手臂:那又如何?

倘若对某些特殊穴位施以刺激,确实可能使经络阻断,心智迷失,进而操控人身。这一点内经中并未详细记载,亦有人认为,流传下来的《黄帝内经》己非原本,原书中有此章,但因为担心被心术不正之人利用,特意将之删去,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直到战国时代,出了一位名叫扁鹊的神医,时人对其医术推崇不己,甚至说他有起死回生之术,但对于此人师承,却无人知晓。

谜底揭晓在秦灭六国之时。赢政攻破齐国宫城之后,在宫中寻到一张经络图。一看之下,不免吃惊:图上标示的除正脉之外,竟然还有奇脉,和流传于世的经络图迥然不同,正是扁鹊所留。据说,那就是《灵枢》中灭失的断章,其中包含了控制经络的术法,称为傀儡术。

傀儡术?

不错。始皇那时刚刚一统天下,为灭绝后患,收缴天下兵器集于函谷关,铸成十二尊铜人,便将此图铸在其中两尊之上,深藏于阿房宫内,轻易不让人见。

这铜人是否还在?

东汉董卓当政,为敛聚金银大肆铸钱,以至铜材奇缺,不得不将其中十尊铜人熔化。独独留下两尊,正是当初阿房宫内的经络铜人。然而铜人之劫尚不止于此,百年之后,剩余的两尊铜人也被前秦苻坚夺去销毁,从此灵枢经络图的下落再也无人得知。

闻所未闻,如果在此之前,校尉必然会将这一类信口开河斥为胡说八道,但相识以来种种经历,不免对此人生出敬重佩服的念头。想了一想,谨慎道:李兄如何知道这些?

凡人皆有所好。李某的癖好便是搜集世间有趣之事。人生百年如此漫长,若没些闲事打发光阴,岂不太过无聊?

这爱好倒真想了半天不知如何形容,只好说道,倒真与众不同。

过奖。李淳风不动声色地捏开一颗长生果,其实除此之外,在下也有些爱好与别人一样。

比如说?

看了看一脸好奇且夹杂了些许敬畏的校尉,李淳风用至为诚恳的语气说道:比如说,银子。

李兄!

满脸都是被捉弄之后的懊恼神色。见状李淳风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闲话不提。尉迟可愿意陪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

赴约。望着一脸困惑的校尉,李淳风笑道,不过不是我的约会,而是你的。

对不住,柳姑娘去了孙司马府上,今日不能奉陪了。

说话的女童只有十四五岁模样,应答口齿伶俐,神态远比同龄孩子成熟得多,虽然年幼,竟已有些许妩媚风情。两人此刻已经来到明翠阁前,所要寻访的正是前日在集市上险些为惊马所伤、后来又被尉迟方搭救的歌姬柳五娘。与长安城中烟花教坊相比,此处直可称为风雅之地,连应门小婢也谈吐不俗。尉迟方是直性男儿,闻言便道:既然如此,那就改日再来拜访。

刚想转身,岂料却被李淳风一把拖住。惊诧之下,却见对方对自己眨了眨眼,转头向女童说道:可惜可惜,我等是慕名而来,这位尉迟大人对柳姑娘渴盼已久,朝思暮想,寤寐求之,倘若不能一睹芳容,只怕就此相思成疾。

什什么?!

唉呀,知好色而慕少艾,实乃人之常情,尉迟也不必隐瞒了。李淳风对校尉的狼狈之状视若无睹,继续说道,可否通融,容我等到柳姑娘房中等候?

女童迟疑了一下。校尉气宇轩昂,年少英武,却有一种忠厚正气,绝非风月场中浮浪子弟形象;另一人则潇洒温文,笑容可亲,令人一见之下顿生好感,不忍拒其所请:好吧,我带你们去她那里。

暗香细细,暖意融融。这是一间不大的客房,一张珠帘隔开内外,陈设算不上奢华,却雅致舒适。墙边挂着一张木色斑斓的古琴,临窗一榻,随意铺陈着银狐皮的坐褥。几案上一只白色瓷瓶,插着数枝红梅,枝干横斜散逸,如同丹青妙笔所绘。对面墙上另挂有一幅字,笔力道劲,仿佛要透纸而出,当是男子手笔。

为什么要到这里?

自然是聊解尉迟的相思之苦了。

呵呵,莫恼莫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尉迟少年英俊,这等风流韵事自然是多多益善啊。

可我,我何曾

话未说完,门帘一动,一名歌姬已经抱琴而入。年约十七八岁,外貌仅及中人,神态却落落大方,向两人福了一福,道:见过二位公子。

尉迟方连忙起身回礼,李淳风却坐着不动:姑娘贵姓?

贱妾姓宋,小名双红,是五娘弟子。

幸会。这么说来,你也擅长琴技了?

女子掩口一笑:明翠阁上下,自阁主起便是以琴艺着称。但双红初学,只怕贻笑方家。

传闻公孙阁主琴技冠绝天下,不知我等可有缘欣赏?

摇了摇头,女子脸上现出愁容:阁主近年来重病缠身,一直在后院小楼中静养,莫说外客,就连我们这些弟子也有数年没有见到他了。

可惜。一面说着,酒肆主人一面站起身来,踱到字画处。尉迟方心中不耐,正想开口,却听李淳风闲闲说道:崔将军过世之后,这里想必也会冷清得多吧。

声音依旧平淡,听在尉迟方耳中却如同惊雷,蓦地呆住了。宋双红也怔了怔,随即低头叹道:正是呢。楼中前日才听说他的死讯。

哦?想来柳姑娘定是极其伤心了。

可不是女子话刚出口,突然觉得不妥,又缩了回去,不过如今人既不在,就算是恩情似海,也不过徒留惆怅。

嗯。将手伸到正在发愣的尉迟方面前,晃了晃。

做什么?

见对方手指搭成了一个圆圈,校尉这才明白过来,连忙从怀中摸出一贯铜钱,递给双红。我们还要在此等候片刻,姑娘自便吧。

眼看女子背影消失在门口,尉迟方已忍不住叫了起来。

李兄怎知柳姑娘与崔将军有所关联?!

只是巧合罢了。李淳风坐回几案之前,若有所思,事物之间,常有因果。譬如狩猎,见草木动而知狐兔行于其下。乌夜蹄颇具灵性,为什么突然癫狂,要追逐一个女子?这其中,或许便有你我不知的渊源。何况伸出修长手指点向那幅草书,崔将军的手书在此,我若再不知二人关系,岂非愚不可及?

这才注意到那幅字,写的是一首古从军行。并无印章题款,只在末端写了一个启字。

崔元启以书法闻名,这幅字墨迹崭新,为近日所书:以古从军行相赠佳人,正是军旅中人本色,而笔力雄浑,又绝非文人手笔。稍一停顿,李淳风道,看来崔将军对这位姑娘用情很深啊。

妙啊,当真神奇之极!难道你来此地之前,便已知道这幅字画?

当然不是,方才不过是灵机一动。至于我来这里的原因,伸手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在几案上展开,是为了此物。

那是一方浅绿色手帕,锦缎织成,带着淡淡香薰气味。右下角用深绿丝线绣着一个柳字。

这便是那日在乱葬岗尸堆之旁找到的。望向瞠目结舌的校尉,李淳风微微一笑,如今你该知道,那夜开远门外,可不仅仅是你我二人。

尉迟方张大了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正在此时,门外隐隐传来一个粗豪声音:尉迟大人!尉迟大人!门帘一掀,迎面而来的正是自己属下亲兵。之前曾命他在随意楼中等候自己回去,不想却一直寻到这里来。

大人不好了--

什么事?

是谢大人--谢大人出事了!

尉迟方依旧一头雾水:哪个谢大人?

就是咱们勋卫府的谢将军!刚刚于大人那边的弟兄来报信,他--他--亲兵此刻才将一口气喘匀,他死了!

什么!尉迟方大吃一惊,你是说,谢应龙谢将军?

是啊,亲兵忙不迭地点头,今天早间才发现的。

在哪里?带我去!

什么也顾不得,校尉慌忙向李淳风辞别,靴声橐橐,越去越远。喀地一声轻响,一枚花生被捏了开来,露出它内里红润的表皮、饱满的果实。李淳风并未将花生送入口中,而是若有所思地轻轻嗅着,随即眯起眼睛,唇边显出一丝笑意。

只见床上那具尸体仍然仰卧,然而胸膛已有轻微起伏

这景象异常凄惨:谢应龙那失去生命的冰冷躯体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态仰卧着,双手紧握,姿态僵直,似乎还想抓住最后一线希望。面色是铁一般的青灰,死前一瞬的惊讶与恐惧以一种独特的方式被保留下来。

怎会这样?

前两日还曾与自己相见,转眼便阴阳殊途,尉迟方不禁心中寒栗。正当他俯下身,想要仔细看那具尸体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放开!

住口!

紧接着便是棍子击打的声音,以及嘴被堵上之后的呜呜声。尉迟方转身看去,只见一群兵丁正押着一个壮汉走了过来。那壮汉身材极其高大,肤色黝黑,异族装扮,看起来竟眼熟得很。随即想到,正是那日在随意楼寻衅生事的汉子。此刻浑身上下都被绑缚着,口中也被人塞上了泥土,模样既愤怒又狼狈。

尉迟兄弟!

人群中走出一个人来,年纪稍长,毛发浓重,一副络腮胡几乎将眉毛也连在了一起,颧下高起两块横肉,令人望而生畏,正是自己的同僚于怀。私下里,此人在军中雅号场外将军,那含义便是说,战场之上无甚能耐,威风全在战场之外。好在为人还算仗义,又喜好结交,与尉迟方平日也常往来。

这是怎么回事?

老天有眼,活该这小予落在咱手里!一提起此事,于怀一张毛脸立刻放出光来。伸手一指那大汉,喏,这便是那凶手了。

凶手?仔细端详了一下大汉,尉迟方不禁心生疑虑,你是如何捉住他的?

说来话长,昨夜我巡城,走到这里,就看见这突厥大汉躺在地上呼呼大睡,酒气熏人,形迹可疑。我见他不像个好人,让人将他捆了,谁知一转头,正见到谢将军的尸体--转身踢了那大汉一脚,可不是这异邦奴才杀了谢将军么?

于怀洋洋得意,大汉却一脸恚怒,苦于说不出话,憋得脸色都紫了。尉迟方疑窦丛生,道:可曾问过他?

嗨,还要问什么,这种凶顽之徒,当然是百般抵赖了。

见此情形,尉迟方突然想起李淳风,心中登时有了决定,拱手道:于兄,小弟有个不情之请:能否将此人先交予小弟?

交给你?

正是。这桩案子恐怕并不简单,小弟有个朋友,对查勘讯问颇有心得,因此想将他带去细问情由。

这可难了。怀皱起眉头,按说老弟这功劳,哥哥我就该双手奉上;只不过哥哥年纪大了,跟你们年轻有本领的没法比,在军中这许多年,难得寻到一个立功的机会

听口气,竟是疑心尉迟方要抢功,尉迟方连忙摇手,道:于兄误会了,小弟不过是--

话未说完,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放了这汉子。

语声不高,却有不容分辩的斩钉截铁。尉迟方回头,便见到李淳风,依旧是布带束发,青衫木屐,看上去像是个落拓文士,然而气度从容自在,毫无酸腐之相。

校尉心中一喜,刚想开口,于怀已经喝道:什么人?

伸手拍了拍身上衣衫,男子神色自若:一介草民。

上下打量了一下,来人确实不似贵胄子弟,但气度却又迥异常人,于怀不禁心中狐疑:你方才说什么?

此人并非凶手。

你怎么知道?

李淳风向地上看了一眼,淡淡道:因为这个人并没有死。

什么?!这句话是尉迟方和于怀同声叫出来的。在场众人面面相觑,明明是断绝了气息的冰冷尸体,怎会没有死?

胡说!

可要打个赌?

打赌?

人若未死,你便放了这汉子:若死,我抵一命。

这这可开不得玩笑!尉迟方瞠目结舌。

转头看了校尉一眼,李淳风忽地一笑。

有劳尉迟,寻一处安静地方,我为他还魂。

指挥兵士将人抬入民房,尉迟方怀疑自己是否发了疯,才会相信死者还魂这样匪夷所思之事。但那人神情言语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即使生性横蛮的于怀,一时间竞也被他气度所慑,乖乖听从调遣。

李淳风将火盆安置在屋子四角,脱去谢应龙身上衣物,伸手自怀中取出一个方形匣子,打开之后是一排金针。拈针在手,脸上那些满不在乎的神情倏地隐去,换成尉迟方从未见过的凛然专注。

守住门口,一个时辰之内不可进入,也不可有丝毫打扰。

众人依言退出,士兵已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人己认出这位便是随意楼的李先生,加油添醋地传说他为虎贲中郎将宅第驱鬼之类奇事,但说到招魂续命,却都是摇头咋舌,半信半疑。于怀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扯住尉迟方的衣袖询问。校尉心中忐忑,但到了此刻,只得硬着头皮担保此人可信,至于其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暗自祈祷这胆大妄为的家伙切莫又弄出剖查尸体这一类逆天勾当。

眼看一个时辰将至,室内却无丝毫动静,校尉心中七上八下如在热锅上煎熬。于怀怫然,道:什么还魂,根本就是欺人之谈!谢将军已经被这突厥杂种害死,哪里还能活得回来?我看,你我都上了那姓李的当了!

一边说一边就要抬脚踢门,尉迟方只得拉住,正在此刻,门打开了,李淳风从中走出,神情疲惫,毫无喜悦之色。尉迟方心中一沉,情知不妙。于怀面有得色,瞥了尉迟方一眼,随后转向李淳风,傲然道:如何了?

李淳风不答反问:方才的赌约是否算数?

当然!看了看尉迟方,于怀乜斜着双眼道,不过你既然认得尉迟兄弟,若是他求情,我也不会为难

如此甚好。丝毫不以为忤,李淳风泰然走到大汉身前,伸手为他解缚。

慢着!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便是:我已遵诺将谢将军还魂,现在可以请于大人履行承诺了。

众人都愣住了,一片静默。尉迟方最先反应过来,连忙推开房门冲入室内,只见床上那具尸体仍然仰卧,然而胸膛已有轻微起伏,肤色也不再是方才死白颜色,而是正常的苍白。伸手探口鼻,则有温暖气息。不必怀疑,这绝对是活人,而非死尸。

未等校尉反应过来,一人一马已绝尘而去。

就在这一刹那,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的手竟然从眼前人影中穿了过去

数日后,正午时分,随意楼内。

李淳风坐在尉迟方对面,依然是初次见面时的位置。将毡毯裹在身上,毫无形象地靠在坐榻上,微微眯着眼,模样悠闲自得,仿佛在下一刻便会在冬阳中安然睡去。可以想像得到,这座位之所以得主人青睐,完全是因为那是整座楼中阳光最充足的地方。

哎,哎,这酒

正要将坛中酒倒入碗内的尉迟方停住手,有些迷惑地望向主人。后者睁开眼,一脸痛惜之色。

这可是二十年的清风露

的确,当真是好酒。闻了闻四溢的酒香,校尉欣然道。

店中所余也不过十来坛而已

李兄盛情,多谢多谢。

李淳风叹了口气:只是你这一刻工夫,就喝了半坛。如此牛饮,可惜啊可惜。

尉迟方这才明白对方原是心疼自家美酒,不由得张口结舌:不是李兄你说,要请我喝酒么?

却没说过要用这酒啊。毫不客气地伸手夺下了尉迟方手中剩余的半坛酒,李淳风转头向少年道:换柜上稠酒,要最便宜的。

喂!哪有这样的待客之道!

对待牛饮之人,好酒劣酒本无分别。李淳风笑吟吟地接过摇光手中酒坛,为对方斟满,何况在随意楼,掏钱的才是客,你我么,算是朋友。

既然是朋友,怎可如此斤斤计较?

若不计较,哪来的银子?酒肆主人一本正经地说道,不白做事、不白收钱,这是我随意楼的规矩。朋友归朋友,生意上的规矩坏不得。

尉迟方不禁哭笑不得,伸手从怀中摸出一锭大银,啪地拍在桌上,赌气道:这些够了么?

双眼发亮,李淳风笑逐颜开,毫不迟疑将那银子纳入袖中:摇光,换酒,拿最好的来!

尉迟方平日结交都是直性汉子、豪爽朋友,那曾见过这等鄙吝势利的市井之徒。然而此人神情态度却仿佛理所当然,以君子风度行小人之事,令人发作不得,只好摇头苦笑。

人人都说随意楼的李先生有仙术,能知过去未来,想不到李兄你

李淳风懒洋洋地靠在案上,啪地一声,捏碎了一颗花生:别人怎样说干我何事?

咳,我倒是差点便信了。现在才知道,传言当真不可靠。

哈哈。

少要蒙混!尉迟方不满地说,现在李兄总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了吧?

咦?不是说过,不会再有傀儡术杀人之事了么?如今谢将军命也保住了,此事便算了结。尉迟大人还有何吩咐?

神色缓和下来,中年男子忽然伸手,在青铜鼎上按了一下,嚓地一声,刹那间大放光明,却是墙壁上所有灯火都被点亮。尉迟方吃了一惊,本能地挺刀卫护身前,只见偌大铜鼎竟缓缓下沉,而地面则像是软泥一般毫无阻滞,一直到鼎口与地面齐平,公孙敕跨入其中,盘膝坐了下来,双目紧盯着李淳风。

之前的事情你已尽知。那么之后的事情,你可有兴趣知晓?

一丝微笑出现在青衫男子唇间。

固所愿耳。

这一回,公孙敕脸上表情是真正的欣然:甚好,甚好,果然没有白费心力。你我虽不相识,却可以称得上是知己。

尉迟方一怔,却见李淳风毫不犹豫地向前走去,这才醒悟到公孙敕原来是要他也进入鼎中,不由得大惊,一把扯住他的衣袖。

小心!这人诡计甚多,不要上当!待我将他捉拿送官就是了!

哈哈一笑,也没见公孙敕如何动作,尉迟方只觉得提刀的右手手腕一软,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击打了一下,宝刀应声落地。公孙敕淡淡说道:方才阵势你已经领教过了,洞中的机关何止十倍于此。倘若我当真发动,纵有千百人也有来无回,何况你一个小小的蛮勇匹夫。不再理会尉迟方,转向李淳风,如何?

眼中光芒闪动,酒肆主人伸手拍了拍校尉的肩头:放心,公孙阁主不会对我不利,何况尉迟可知,我最大的毛病是什么?

什么?

人之病在好色,我之病在好奇。

一愣神间,李淳风已松开了他的手。

尉迟先出去等候,我与公孙先生还有些事。

可他

不必担心,此事我来解决。

目光湛然,言语中自有不可抗拒的果决,尉迟方不由自主点了点头。眼见那铜鼎逐渐下沉,一刻工夫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红日西坠,将茫茫雪原照得分外明亮。霞光与雪光交融,渐渐融合成一片缠绵悱恻,的嫣红。这是数月大雪后第一个晴朗的傍晚,雪一直绵延到地平线之外,越显得天地寥廓。这景象如此壮观,洞外的校尉却无心观赏,只是走来走去,心中满是焦躁和疑虑。忽然,洞中传来一阵沉闷的轰响,与此同时只觉得脚下地面也在震动,大吃一惊,转头却看见一人施施然从中走了出来,眼中含着笑意。

李兄!尉迟方连忙奔了过去。经过方才奇诡经历,此刻再见,真有说不出的欢喜。

嗯,走吧。

走?

若想在此赏雪也无不可,李某却恕不奉陪了。

呃,不是这个意思。是说那公孙敕

世上已无此人。沉吟片刻,李淳风又补充道,也不再有傀儡术。

唿哨一声,远处奔来一匹黑色骏马,正是乌夜蹄;见了李淳风摇头摆尾,仿佛甚是高兴。之前曾坚称不通骑术的李淳风翩然上马,身姿潇洒娴熟,向尉迟方拱手道:先行一步。

这这这到底是是怎么回事?!大惊之下,于怀的口吃更加明显。

药方我已留在桌上,按方煎药,于每日子时服下,三日之内不可移动,待到三日之后,便可恢复如常。

可可这

转向尉迟方,李淳风脸上突然现出一抹笑意:还记得那夜乱葬岗外无头人么?伸手抓住谢应龙的右手,将衣袖卷了起来。尉迟方倒抽一口冷气,一时竞说不出话:就在虎口之上,赫然有一道崭新的刀疤,分明正是那夜自己与无头人交手时留下的。

被方才一幕弄得晕头转向,以至于毫不考虑地随着李淳风走了出来,过了半晌,尉迟方才回过神,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嘴唇,道:你当真能起死回生?

你不是亲眼见了么?

呃,对,对。可是

不仅如此,我还有其他本事。

什么?尉迟方对眼前之人已是满怀敬畏,连忙发问。

双目直视前方,酒肆主人面无表情说道:一能上天入地,二知过去未来,若高兴了,说不定还能捉个妖怪消遣消遣。

真的?

哈哈哈这回是忍俊不禁了。

笑什么!隐约觉得自己受骗了的校尉有些愤然。

天行有道,人行有常。莫说起死回生,只要病势属于必亡之列,人力便救不得半分--所谓药医不死病,我能救回谢将军性命,只有一个原因:他并未死。

怎么可能?我明明探过他脉息!

那是因为他的经脉已被人封住,所以呈假死之相。手掌一翻,现出一块黑黝黝的磁石,上头吸附着两根细如毫毛的银针,针尖在阳光下发出暗蓝光芒。

这是什么?

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灵枢经络图么?这两根针一根埋在谢将军的中冲穴,另一根则是在城墙下发现的那具尸首的心脏中找到的。若我猜想不错,最早死去的崔将军体内必定也有同样的银针。用特殊手法封住经脉,令气血暂停,造成假死,再以药物与琴声控制心神,使人成为嗜杀工具--这正是失传已久的傀儡术,也是死者复活的秘密。

听到这里,尉迟方已恍然大悟:你是为了寻找这根针,才去剖了那人的心?

不然你以为如何?尸体并不是有趣的物事,李某也不是当真会吃人心的妖怪。

所以你才说出为谢将军还魂的话。原来早已胸有成竹!.

我也没有十足把握,只是尽力一试。

没把握?尉迟方瞪大了眼,那你还赌上自己性命?

不如此便没机会接近谢将军,也无法验证我心中猜想。何况,看着他微微一笑,尉迟是忠厚人,有你在场,必不至见死不救,使我不得脱身啊。

校尉哭笑不得,难怪此人如此笃定,原来将自己也当成了算计中的一环,他想了想,道:这么说来,谢将军便是那日假冒崔元启鬼魂的人?

不错。谢崔是至交好友,乌夜蹄想必也认得他,所以才如此服帖。崔元启死后,谢应龙是最有可能接触到寒铁刃之人,他二人体形相似,彼此又熟悉,对于谢应龙而言,扮成崔将军模样自不费力。只要故弄玄虚,装作是无头厉鬼,他人惊恐之下不会露出破绽。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就要说到二人之间的渊源。我有一位朋友名叫马周,在中郎将常何处谋事。我便托他详阅前隋秩簿,调查崔元启的军功履历,果然,他和谢应龙二人当年均在虎翼将军魏纪麾下。

虎翼将军?

那是在炀帝杨广登基后不久,派遣虎翼将军魏纪远赴西蜀屯兵。魏将军无意得到一卷奇书,内中绘有人体经络,而文字则无人识得。他认为天降祥瑞,欲将此书献给皇帝。也是因缘际会,天书被一位一位云游隐士看到.凭着对其上文字的了解,发现那正是当年徐福弟子的手札。

徐福?就是那个携着五百童男女东渡的道士?

不错。世人都将他当作求仙的始祖,其实此人对导引医术研究甚深。始皇骄奢,宁信方士不信医术,对灵枢经络图并未重视但徐福知道它的真正价值,于是在东渡前夕,派弟子潜入阿房宫,将铜人身上的图样拓印了下来。

也就是说,铜人虽然销毁,经络图和傀儡术却流传了下来?

正是。弟子盗图时出了意外,暂不能脱身。等他终于赶到预定地点,大船已经出海,追之不及。害怕被皇帝发现,这弟子躲藏到巴蜀一带隐姓埋名,潜心研究经络图上的医术,并将成果用丹书文字记录下来。

丹书文字?

随手折了根树枝,李淳风在面前的雪地上流利地画出一个图形,看起来像汉字,笔画却无锋棱,只是一味圆转有如蟠龙。

这就是你名中的方字。

再写一个,字尾斜挑,字形夭矫:这是风字。

看了半天,校尉老老实实摇头道:不认识。不过,这第二个字有些眼熟。

不奇怪。因为这个字就写在城楼下发现的那具尸体上。

啊!回想起来,果然曾在尸体上见到同样的丹砂字迹。

丹书文字本是道家秘传,从上古符篆变化而来。到今日,即使道门耆宿,识得这种文字的也是凤毛麟角。如今道士只知依葫芦画瓢写符,却不知丹书文字的真实含义,未免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啊。

呃莫非这就是所谓鬼画符?

哈哈,正是。

既然如此,你又怎会识得?

莫忘了我的兴趣,便是搜集世上怪异之事。抛去手中树枝,酒肆主人袖手向前走去,还是说魏纪。得书之后,他便赶回东都洛阳,想要呈进皇帝。其时杨家天下已摇摇欲坠,行至半途,魏将军便被部下杀死,军队也投了李唐。乱军中,谁也不知那本手札落到何处。

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拂拭着尘封已久的瓷瓶,那些被湮没的细密花纹正一点一点显露其本来面目。尉迟方吸了口气,猛然想起一件事:可是,如何确定此事必然与灵枢经络图的传说有关?

只凭一点:记得崔元启手上字迹么?从-开始,这件事便是要我得知的。

正要接着问下去,忽听身后脚步声响,二人转过头,便看见方才那被捉的沙陀大汉飞奔过来。将到身边,猛然直挺挺跪下,向李淳风连连拜倒。

神人!救我性命,多谢!

起来吧,不必如此。

救我性命,就是主人。沙陀汉子为主人,杀头也行!钟馗一边用生硬的汉语说着,一边在自己脖子里比了个杀头的手势。模样可笑,眼中神色却真诚热切。

哈,我不是你的主人,也无须你为我杀头,只要回答两个问题:那天在随意楼,是谁挑唆你上门闹事?

此言一出,钟馗既惊且愧:真是神人,全都知道。是女人,说酒楼有妖人,还给我银子

什么样的女人?

年轻,模样好看,一面回忆一面比划,绿衣裳

明白了。再有一事:昨夜你经过谢大人出事地点之时,是否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或者,听见什么特别的声音?

特别?大汉挠了挠头,突然眼前一亮,声音是声音!

声音?

对,琴声!有人,弹琴。

仿佛一道光,尉迟方心中倏地一亮,一下子想起了之前的事情:对了,崔将军出事那日,城上也有人说听到琴声还有乱葬岗那夜

嗯。走吧。

走?到哪里去?

最初之地,也是最终之地。转过头来,青衫男子笑容明朗如旭日初升,从我而始者,必由我而终。

若我猜测不错,谢、崔二人正是当年杀死魏纪,夺走手札之人。

雪仍未融化,表面却因阳光照射和行人践踏变得坚牢,蒙上一层较硬的薄冰,踩上去发出轻微咔哒声响。一路向西南走去,直到出了开远门,尉迟方发现他们正沿着前日的路径行进。相同的路程,相同的二人,心情却迥然不同。那日是惶惑中夹杂疑虑,今天却带着些微兴奋。此刻他已对李淳风深信不疑,似乎只要有此人在,再大的难题都可迎刃而解。

此时两人已经来到乱葬岗之侧。未及安葬的流民尸体用芦席卷着,凌乱地横在地上,有一些躯干被雪掩埋了半截,另一些则因为风吹或野兽的活动被掀开,露出青紫色的精光身体。空气中弥漫着死尸气味,看起来便像是一幅阴森森的地狱景象。

看。

雪地上数条浅浅的印痕交错,看上去像是车轮印辙。

这是运送尸体的马车?

对。可记得那一夜,马车和人都神秘消失的情景?

当然记得。视线所及,那车轮印通往废弃城墙。尉迟方突然想到那日在城楼上发现流民尸首后士兵的话:对了,守城士兵都说,这一带闹鬼,尸体经常无故丢失,还能听到鬼砌墙的声音,难道

既然不是鬼怪作祟,那就必定另有机关。跟我来。

顺着车辙印痕向前走去,一直来到断壁颓垣之前。一棵枯树挡住了两人去路,轮印便在这树前消失了。李淳风停下脚步,四下望了望。

机关布局,看起来杂乱无章,却隐含九宫之理。此处地势最高,正是离火乾位,想必就在这里。尉迟刀法如何?

虽不知他为何这样问,校尉还是慎重答道:得叔父指教,练过十数年,校场比试未有败绩。

甚好,有劳了。

听他如此说,校尉已知有险,连忙抽出腰间宝刀。他是武将世家,此刻宝刀在手,心随意动,渊停岳峙,自然凛凛生威,真有万夫莫敌之概。然而四顾之下,莫说敌人,连个小小麻雀也看不到,未免可惜了架势。

将这棵枯树砍倒。

这才明白对方其实只是要自己砍树,登时心神一松。依言举刀,沉腰侧转,凝神聚气。刀锋随着身体的转动画出半圆,耳旁只听金风飒飒,有如狂飙骤至,喀地一响,枯树断成两截,树冠轰然倒下,一股白烟随即从中窜升起来,迅速弥漫。烟雾入鼻,突然觉得头脑微微晕眩。李淳风敏捷地拉住尉迟方向后退了两步,与此同时,塞给他一粒药丸。尉迟方不假思索将药丸送入口中,苦中略带辛辣的味道令精神一振,伸袖驱散烟雾,勉强能够看见周围景象:树根之下隐隐显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依稀可见其下长长的甬道和梯级。

大有乾坤啊李淳风冷静地说着,一面俯身察看洞口内的状况。突然回头,向尉迟方一笑,倘若害怕,此时回头,还来得及。

什么话!尉迟方不悦道,到了这地步,自然要查个水落石出,岂有回头的道理?!

提刀便行,却被李淳风不动声色地拉住了。

嗳,莫挡路。

青衫一拂,抢先走入洞口之中。

入口狭窄,天光只照亮了几级台阶,其余部分便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李淳风自怀中取出一样小玩意,迎风一晃,立刻便有火光于手中燃起。

这是?

磷石磨碎,加硫磺、药粉熏制,涂染在木片上,可以随时取火--来,记住不要离我三步之外。一面说着,一面走下梯级。空气并不像想像中那样混浊,可见此处时常有人进出。地气微暖,从下往上吹拂着,隐隐嗅到一些令人不快的气味。越往里走,越见开阔,空间之大超出想像,而台阶上的磨痕、四壁的水渍全都说明,此处绝不是新近建成,却是年深日久。尉迟方紧紧跟随对方脚步,右手宝刀随时戒备。大约走了四十多级阶梯,终于来到一个高大的石屋之内。

果然大有乾坤!

向四周望了望,尉迟方大为惊叹。这石洞高约五丈,长宽均在二十丈开外,四面都由砖石砌成。回声隐隐,越显得空旷。正中一座土台,上面安放着一只铜鼎。鼎身绿锈斑驳,一望便知是数百年前的古物。墙上还挂有数盏油灯,灯芯剪痕犹新,显然最近有人来过。将油灯一一点着,室内顿时明亮了许多。

真正的乾坤在这里。

北侧墙壁上嵌着一只黄铜门环,除此之外并无特异。伸手一拉,意外地现出一扇石门。

啊!

尉迟方忍不住叫了起来,门后密室中的景象十分可怖:那是七八具衣衫褴褛的流民尸体,靠墙直立,面色青灰,双目紧闭。另一面墙上则张挂着一幅白绫,颜色已经变成暗黄,上面用朱砂写着许参奇怪的字样,看上去好像符篆。中间绘着正反两个人形,身上还有线条和字迹。

这这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闹鬼的根源了。李淳风返身取来一盏油灯,凑近那幅白绫,灵枢经络图若我判断不错,这正是徐福弟子手札上的内容。

可是,它怎会在这里出现?还有,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油灯上下移动,在白绫上方角落现出一张地图,平原之中有个墨点,看地形绘制的正是这一带。

原来这里就是秦始皇要方士炼制长生不老丹的秘密洞穴。李淳风伸手指向地图下方的奇怪丹书文字,低声读了出来,地穴丹房,石屋以藏。

环顾四周,尉迟方恍然道:难怪有铜鼎与火痕!想到这洞穴竟是数百年前始皇炼丹的地方,油然生出敬畏之意。

不过,如今它似乎被人用来当作研究傀儡术的地方。还记得我和你说的那个故事中,手札的最后下落么?

一边回想,尉迟方一边道:你说到魏纪在征蜀途中得到手札,却被部下所杀,手札也不知下落。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本手札以丹书文字记录了传说中的灵枢经络图中断章,其中的不传之秘便是傀儡术。若我猜测不错,谢、崔二人正是当年杀死魏纪,夺走手札之人。

空气从不知所在的罅隙中吹了进来,发出嘶嘶微响,令火光摇曳不定。寂静中李淳风的语声显得格外清晰,如闪电横空划过,照亮了那些过往岁月中潜伏的暗影。尉迟方猛然抬头:这二人

这二人均在此事中先后登场。打断了尉迟方的话,李淳风不动声色续道,崔元启喋血城楼,谢应龙也险些成为傀儡,绝非巧合。可以断定,必然和十年前魏纪之死以及手札下落有所牵涉。

他望向墙壁上的白绫,似有所悟。将近前一具尸体面朝下放下,撩起衣襟露出后背,便看到尾椎处有紫黑颜色。自怀中取出一柄小刀,沿志堂穴挑破肌肤,一枚细小银针便显露出来,看起来正和从谢应龙身上找到的细针一模一样。

埋针体内,以逆脉顺制之法,沿人体奇经而动。针极细小,初入体时难以觉察,游走至心包络之后便会导致假死。而后再施以特定刺激,令受害者成为傀儡,可由施术者控制行动。

想起开远门前那一场惨案,尉迟方不寒而栗:崔将军所中的就是这傀儡术么?

不错。

真相渐出,尉迟方却说不清什么滋味。他对自己上司甚为尊敬,而今得知他与这阴谋有关,一时心中茫然。突然想到一件事,精神一振:可是,如果按照你的说法,魏纪得书被杀,手札应是落在这二人手中。为何他们自己反而受害?

魏纪确实是二人所杀,但二人并没有得到手札。

什么意思?

谢、崔是武将,就算知道手札重要,也不懂如何使用。因此,必定还有第三个人知道此事,而那个人便是此事的幕后真凶。

校尉不由自主地连连点头,猛然想起一件事,正色道:那人是谁?还有,李兄为何知道有关这部手札之事,又如何得知上面的内容?

李淳风刚要回答,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笑声。这声音突如其来,带着回音,震得四壁嗡嗡作响。

谁?!

尉迟方反射性地抽刀护住自己和同伴,仓皇四顾,却什么也看不见。与此同时,听到石门关闭的轧轧声,油灯骤然熄灭,眼前一片黑暗。大惊之下反手一拉,却拉了个空,连李淳风的所在也失去了。

洞中的机关何止十倍于此。倘若我当真发动,纵有千百人也有来无回。

没等尉迟方细思源头,一阵烈风毫无预兆地向自己席卷而来。习武之人躲避危险乃是本能,尚未动念身体已经一侧,听风声所在出刀斩去。似乎砍到了什么,却没有听见对方的惨叫。琴声隐隐,听起来相当古怪,含着一丝凶险意味,顿时想起废城中那夜,自己听到的就是这个曲调。

住手!

黑暗中看不见,也不知敌人来路,本来并不指望对方有所反应,意料之外地听到先前那人的低笑:和尸首说话么

声音幽渺飘忽,以尉迟方的耳力,竟无法分辨出到底来自什么方位。大惊之下猛然想到,这密室内除了自己和李淳风,就只剩下流民尸体。仿佛为了验证这个可怕的想法,一道冰冷气息突如其来吹拂在脸上,长刀已来不及收回,只得用左掌一推,触手之处冷硬如铁,没有丝毫温度,不似活人。脑中一炸,浑身寒毛倒立,如同中了魔咒。只想放声大叫,却什么也喊不出来,原本紧握长刀的手竞忘了挥舞。

就在此时,暗中一丝火星腾空,紧接着在半空中爆裂,散落成无数烟火,让室内大放光明。尉迟方猛地从方才受制的恍然中回过神来,一瞬间,看见李淳风正站在对面石壁之前,火光便是由他手中发出。来不及出声招呼,先前围攻的复活尸首已不约而同舍弃自己,纵身向李淳风扑去,而火光恰在此刻熄灭,一闪即逝,重回不可见的黑暗。

李兄!听不到回应,情知那人己凶多吉少。心惊之下,奇迹般地恢复了力气,脑中也清明起来。长刀虎虎生风,不再理会周围环境,一心一意专注于刀上,化守为攻。尉迟家传刀法本来凌厉刚猛,此刻急难,潜能更是发挥到十分,满室刀气纵横,开阖洒脱。刀锋碰上石壁,擦出串串火花。偶尔劈中人体,便发出钝闷声响。点点潮湿溅上了自己面颊,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味。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精疲力竭,再也,支撑不住,终于缓了下来。这才发觉琴声已不知何时停止,而周围一片寂静,杳无声息。将刀拄着支撑身体,一边大口喘气,疲累与紧张已将全身力气耗尽。就在这时,缥缈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次却夹杂着轻笑:好刀法。

尉迟方的身体在听到这声音时倏地一僵,随后便发现,这并不是刚才那人,而是一个熟悉的口音。没等细想,眼前忽地一亮,密室的门已缓缓打开,一人从门口施施然走入,手中托着一盏油灯,脸上懒洋洋的笑容,此刻看来却分外让人雀跃。

李、李兄?校尉脱口叫了出来,昏沉的头脑无法理解,明明在密室中的人,何以突然到了密室之外。

没错。拍了拍身上衣裳,李淳风表情愉悦,童叟无欺,如假包换。

可你明明和我一起

三清祖师传下来的奇门遁术,听说过么?

没有。尉迟方望着眼前这神秘莫测的男子,既惊且佩,原来世上真有穿墙之术!

嗯。回头看。

依言转头环顾四周,地上横躺着几具尸首,已经全然不动了,对面石壁上却赫然现出一个暗道,直通外室。

你!尉迟方这才明白对方是如何脱身的,方才言辞全是玩笑,上当之余不免悻悻然。

洞府中空,潮气甚重,三面墙上均有水滴渗出,只有南墙不见水痕,故知另有暗道。李淳风伸手一转石壁上一盏油灯,刚刚开启的通道缓缓闭合起来,机关消息之学,有趣之外,总算也还有些用处。

叹息声忽起:果然不愧是黄冠先生之子。这声音已不像方才诡谲,但仍然能听出,正是在密室中听到的那人。连忙走出密室,却看见一名白衣人正立在铜鼎之侧,背对两人。

你是谁字尚未出口,身边的李淳风却拱了拱手:公孙先生。

那人转过头,是一名从未见过的陌生中年人,面貌清癯,泛着一种因常年未见阳光而致的苍白,双眼之下却泛出鲜红的阴影,看上去略觉怪异。

你已知道我是谁?

明翠阁主号公孙,瑶琴一曲动乾坤一论及琴艺,当今之世谁又能及得上公孙先生?

原来你就是明翠阁那位阁主?尉迟方吃惊道。公孙赦曾是隋宫乐正,明翠阁得名,便是因他一曲引得百鸟和鸣,此事长安人尽皆知。但这人一直深居简出,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也是近日来在长安城中,以傀儡术操纵尸首杀人的真凶。

这句话自李淳风口中说出,听起来便像是谈论天气一般自然随意,却让校尉立刻呆住。中年男子瞥了二人一眼,眼下红痕更加深浓:不错,的确是我。

尉迟方不自觉地吐了一口长气。此人既已认罪,事情本该了结:但围绕此事的重重谜团却仍然未散。疑惑的目光投向李淳风,后者却低垂着头,若有所思。倒是中年男子代他问出了心中所想。

你是怎样知道此事的?我自问并未泄露形迹。

两个字:因果。

因果?

譬如马行于道,鸢飞于天,鱼游于水,世间事物皆有一定之规。善钓者不必见鱼,只要见到水面动静,即可推知水下情形。这件事中,你一直未曾出面,但痕迹却宛然犹在,正是这些痕迹,令我猜疑到你。何况,在崔元启掌中写下名字,岂不正是为了诱我前来找你?

哦,你倒说一说,是什么痕迹?

首先便是琴声。在事发之地的开远门、遭遇阵图的那夜,以及谢应龙出事之时,都曾有人听到琴声。我因此猜想,音律是用操纵傀儡人的。能够做到这一点,此人必定对乐韵有极深了解,这个条件,公孙阁主自然是符合的。

确实,但天下琴艺高超者何止千万,岂必是我?

精通音律者千万,不过既通音律,又与此事有关者,非你莫属。

尉迟方一头雾水,看看中年男子,又看看李淳风,忍不住道:到底怎么回事?我可一点也不明白。

其实这便是你刚才的问题:谢、崔背后的第三个人。我曾请马周寻找前朝秩簿,发现当年跟随出征的还有一名医官,名叫公孙敕,是教坊乐正公孙赦之弟,两人琴艺在当时有不相伯仲的名声。而这位医官除了医术精湛、琴技高超外,对杂学方术也甚为精通,曾游历名山,访求道术,时人谓之智慧高绝,称为长安第一智者。如此算来,当初众人中只有他才可能知道手札的真正用途,也只有他才会对傀儡术起觊觎之心。

谜底越来越接近,尉迟方听得入神,李淳风却住了口,目光投向中年男子。后者脸上忽然现出狂狷之色,道:谢应龙、崔元启,这两人不过是利欲熏心的凡夫俗子,怎配得到上古秘术?

所以,阁下便诈死脱身,趁乱盗取手札回到长安,是么?

此言一出,尉迟方才明白此人真实身份。虽然是明翠阁的主人,却并非那位教坊乐正公孙赦,而是他的兄弟公孙敕。公孙敕看来没有丝毫隐瞒的意思,坦然点头,道:兄长暴疾不治,我回到长安时,正赶上为他送终。那时城中已是一片战火,极其混乱,人人岌岌自危,谁还有闲暇在意他人生死?我与兄长面貌原本相似,索性顶替了他的身份,躲藏在明翠阁中潜心钻研手札。

嗯,阁主既有心隐瞒,自然是深居简出。十数年光阴匆匆而过,朝代更迭,物是人非,旧交零落将尽,过往种种眼看便将成为陈迹。只可惜造化弄人,最终还是被谢崔二人认出了身份,揭破你当年窃得手札之事,并要你为他们制造傀儡人,于是才有后来种种。

出乎意料,公孙敕纵声大笑起来。尉迟方以为他要有什么动作,戒备地按住刀柄,却听他用冷峭的声音说道:你以为就凭谢崔二人可以威胁到我?

见到你之前,我是如此推断的,但现在迟疑片刻,李淳风缓缓道,我已知道这想法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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