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基生肚子饿得咕咕叫。肚子一饿,冷汗就沁出来了。黄基生一边沿着山路走,一边用眼睛搜寻路边的荆棘杂木,看有没有野果。哟,一个兔子!黄基生竟有意外的发现:一棵被人摘光了的野果树下,分明躺着一个兔子!兔子不动,一条伸直的腿还流血,肯定是挣脱了铁夹子而逃到这里,死在这里的!黄基生走过去把它捡起来,嘿,它身子还是热的!

于是捞了些干茅草、干树枝,然后掏出一盒洋火,擦燃一根,把茅草点起来,一堆篝火就烧起来了,就把兔子架在树枝上烤。不久,黄基生就迫不及待地扯下兔子的一条腿,半生半熟地啃起来。

好香的兔子啊!一个声音在黄基生背后说。黄基生扭头一看,是一个连鬓胡子,他分明还看见那连鬓胡子的喉突一上一下地滑动,那是在咽口水。想吃吗?来吃吧!黄基生大方地说。连鬓胡子也不客气,蹲下身子,就从火堆上拿起缺失了一条腿的兔子,连着后腿撕下一大块,然后就大口咬起来,咬到口里转一下,就咽下去,喉咙咽得咕咕响。慢点吃啊,别噎着了!黄基生关心地说。连鬓胡子笑笑,并不接受意见。黄基生就也来了点私心杂念:一个兔子只有这么多,你吃得快,我也不能太慢,就也大口地咬,大口地吞。可是欲速则不达,一块带点骨头的肉卡在喉咙里了。喀,喀!他想把喉咙里的东西喀出来,但哪里能如愿?那东西横得很呢。他又想用把劲,把它强咽下去,糟糕!它是被咽下去了一些,但并没有顺势而下,而是卡得更紧了。呃,呃!黄基生不能不急,他向连鬓胡子求救,口不能讲话,只能这样呃了。

连鬓胡子丝毫不为所动,装作没看见,只顾自己吞吃。他吃掉那一大块,又撕下第二大块了。他打了个小小的饱嗝,才停止咬嚼吞咽,小而圆的眼睛望着黄基生,嘿嘿笑着说:不要紧的!黄基生很有点火了。你当然不要紧啊!你还可以多吃啊!

连鬓胡子把第二大块兔肉吃了,打了个响饱嗝,这才说:跟我走吧,我让你把卡在喉咙里的东西吞下去!黄基生问到哪里去,他说到有水的地方去。黄基生问哪里有水,他说只管跟着他走。黄基生就把还架在火堆上吃残的兔子肉提起来,跟着他走。

黄基生跟着他下了一道坡,就见路边有一眼泉水。有水还不好办?黄基生就走到泉水边,把手里的兔子肉放下,两个手掌合起来,捧一捧水,就往口里吞,希望水把堵塞的喉咙疏通。但水也被堵住了,根本咽不下!他就蹲下身子,低着头,作呕吐的样子,可惜呕不出什么来。连鬓胡子又嘿嘿笑着:哪有这样容易啊!还是得我帮你!就走到泉水形成的小圳下游不远处,摘了两片手掌宽的粽叶,窝成一个箕斗,走到泉眼旁,舀了一箕斗水,用左手握着,背过黄基生,右手就在那水面上画什么,一边画一边口里念着什么,然后叫还在作呕吐样子的黄基生站起来,把箕斗送到他嘴边,说:快喝下去!喝下去,喉咙里的东西也就冲下去了!黄基生说:我刚才喝了水,咽不下啊,你是看见的!你只管喝下去!黄基生就喝水,喝一口,咽,居然咽下去了,再喝一口,又咽下去了,再喝一口,啊黄基生长长嘘了一口气,喉咙畅通无阻了!多谢你,多谢你!黄基生发自内心地感激说。小意思,小意思!连鬓胡子摇摇手,先得感谢你请我吃烤兔子肉呢!

黄基生说:还有!他提起兔子肉,把兔脑袋撕下来,把兔前腿递给连鬓胡子。连鬓胡子也不客气,接住了。他大块地撕着吃,长长的肋骨啃掉了肉,骨头舍不得丢,也往口里塞,却又不见他嚼,只是舌头一转,就全咽下去了。你别卡住啊!黄基生善意地提醒他。他笑着说:一条兔子大腿全部塞进喉咙,也卡不住我!你喉咙这么大?黄基生不相信他。那就试一下吧!他把兔前腿的肉撕下吃掉,只剩下光骨头了,就捡起原来那个箕斗,舀一斗水,再背过黄基生,像原先那样用手指画一画,口里也念着什么,然后说:看吧,我吃了啊!就把那兔前腿骨直接送到喉咙口,再喝一口水,头仰一仰,喉骨突一滑,就说:下去了!然后张开口,让黄基生看,里面已经空洞无物了。你会画鱼刺水吧!黄基生虽没看见他手指在画、没听见他口里在念,但黄基生早听说有一种会画鱼刺水的人有怎样怎样的能耐。连鬓胡子说:实不相瞒,我是会画鱼刺水!黄基生就用另一种眼光望着他,眼光里有好奇和艳羡。你想学吗?我看你人还好,我可以带你这个徒弟!想学啊!黄基生激动地说,我就拜你为师!

哎,黄基生做出这一应答,对他这一生来说,真不好说是福还是祸呢。

连鬓胡子就问黄基生的基本情况,黄基生告诉他,自己十八岁不到就被抓到国民党队伍里吃粮,现在是第五个年头了。前不久他们那支队伍被共产党的队伍打败了,他被俘虏了。共产党队伍的人问他是参加他们的部队还是回家,他说愿意回家,虽然双亲不在了,他还是愿意回家。共产党队伍的人就给了他几张票子做盘缠,打发他回家。那一点钱哪里够花?我已经饿了两天肚子了,在路边找野果吃,才看见那个兔子。连鬓胡子说:我俩算有缘分!他也把自己的一些情况告诉黄基生,说自己到外面做挑担买卖,钱挣得不多,钱和担子还都被土匪抢了,也是饿着肚子回家的。好在到他家已经不远了。

连鬓胡子师傅带着黄基生走到自己家里,告诉婆娘说自己打算收这个人做徒弟。师娘打量着黄基生,说:小伙子倒是一副老实相!师傅让师娘做饭吃了,就向黄基生介绍学徒弟的有关规矩和要求。黄基生听了,想,别的事倒不难,难的是自己哪里有钱付行拜师礼的礼金?师傅看出了他的心思,说,没有现钱不要紧,记在账上就是,不过现钱和赊账数目不同,赊账要在现钱的基础上加三成。这时师娘说:基生也没有爹妈了,独打鼓独划船的,你把一笔账压在他头上,他心里不轻松嘛!那礼金就不收了吧!师傅横她一眼,说:什么事都要按规矩办!黄基生说:礼金我一定要付,师傅让我欠着,就是看得起徒弟了。

于是行拜师礼,在堂屋里进行。黄基生注意到,堂屋正面的神龛上,孙氏历代先祖考妣之神位一行大字的旁边,还有一行小一些的字,写的是刘氏恩师之神位。师傅告诉黄基生,自己的师傅,也就是黄基生的师祖姓刘。又说自己的师傅在世时,自己是怎样依顺他,孝敬他。黄基生点着头。

礼成之后,孙师傅说:今天时间不早了,就不要你下地了,你只到禾场里去劈劈柴吧!黄基生就去了。原来师傅告诉他的,他要在师傅家住三年,这三年里,当然不是终日坐在家里,像读书的人一样向先生学呀学呀;师傅只是适当地抽时间教他,平常时间他要给师傅做事!第二天,师傅就领他到地里做事。师傅没有儿子,两个女儿都出嫁了;他家有几亩田地,正需要帮忙的。黄基生知道,徒弟给师傅做事,是天经地义的,徒弟徒弟,三年奴隶嘛。

到了第四天,吃了早饭,师傅对黄基生说:今天是个吉日,我第一次教你画鱼刺水吧!黄基生当然高兴。只见师傅从炊事间里拿出几根筷子、一把菜刀和一块砧板,放在堂屋里神龛前的桌子上,然后领着黄基生跪在神龛前敬奉了祖宗和先师,然后就左手拿起一根筷子,按在砧板上,右手操起菜刀,橐、橐、橐!把筷子剁成四截。再拿起一截,递给黄基生,说:你给我吞下去!黄基生看着起码有两寸长的竹棍,为难地说:这怎么能吞下去!怎么不能?戳到喉咙口,只管咽!听话!黄基生只好听话。但哪里咽得下?卡在喉咙里了。师傅说别急,就从水缸里舀一碗水,手指在水面上画了一通,一边画一边口里念着什么后来黄基生才知道,师傅手指画是画符箓,口里念是念他的师傅的名讳和很长的咒语然后对黄基生说:你看着我!说着自己捏起一截竹棍,戳进口中,再在碗里喝一口水,头一仰,一声骨碌,说:下去了!又张开口给黄基生看。黄基生确认了,口里已没有竹棍了。师傅又舀一碗水,如前操作了一番,对黄基生说:你喝一口,竹棍也能吞下去!黄基生就接了碗,猛喝一口,头一仰,骨碌,竹棍的确咽下去了。

师傅一连让黄基生吞了四截竹棍。他吞是吞下去了,但很担心屙不出来。向师傅提出这个问题时,师傅说:咽下去了,你就别管!果真,黄基生第二天屙屎时并没有异常的感觉。

过了几天,师傅又教他。这一次只把一根筷子剁成三截了,要他吞。他先是有点畏葸,师傅熊他说:有我画的水,你怕什么!黄基生就不怕,把三寸多长一根的竹棍一截一截地吞下去了。

黄基生下地,师傅是定了工作量的,那工作量是很大的,正常情况下要两个人才能完成。黄基生也咬着牙,舍力地干。如果师傅和他一起下地做工,到了中午师傅就回家吃饭,然后给他把饭菜带到地里。师傅带给他的,没有什么好菜不说,饭的分量也不多,他只能勉强吃饱。不是师傅家穷,而是师傅有意节俭。师娘曾不止一次对师傅说,那样对待徒弟要不得,师傅则说:妇道人家懂得什么?当徒弟,又不是享福!对师傅的做法,黄基生也忍了。学徒嘛,又不是当官。好在如果师傅到外面给人画鱼刺水去了,师娘就给他办不错的伙食。黄基生真的觉得师娘是慈母,虽然她还只有四十岁挂点零。

第二年春季的一天,师傅又教黄基生。这回不是要他吞竹棍了,而是吞铁钉,四条棱的铁钉,有两寸长一枚。黄基生开头也很害怕,但喝了师傅画的水,居然也能将那铁钉吞下去。黄基生认为这确是不能理解的奇迹!

后来,师傅又教他画符箓和念咒语。这更不是一天两天能学到手的,师傅对他这样说。画符箓,师傅每天只教他一两笔,念咒语,每天只教他念一句话。好在学了一段时间后,师傅说他也可以给别人画一画水,试一试了。

哎,黄基生多么希望试一试啊!

一天吃了早饭,黄基生正要出门做工,忽然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高个子汉子,气喘吁吁地对师傅说:请孙师傅快到我家去!我女儿被鸡骨头卡住了!师傅正在往旱烟锅里塞烟丝,他不急,慢条斯理地说:卡住了就卡住了,有什么要紧啊!那人说:她难受啊!脸都憋青了!师傅说,那就去吧。师娘说:叫基生也去吧!黄基生也顺势提出了要求。师傅就让他也跟着去。黄基生别提有多高兴,他打算到了那里后向师傅提出,让自己给那个人画水。

一行三人走到门前的岔路口,忽然又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白脸汉子走来了,他对师傅说,他家老爷被鸡骨头卡住了,请孙师傅快去救命。师傅就停住了步子,说:到底让我先到哪里去呢?高个子汉子说先到他家去,因为他先来。白脸汉子说先到他们家去,又说他来时账房先生交代了,务必请孙师傅快点到达,他不会亏待孙师傅的。师傅就说:亏待不亏待倒不管,我为的是救人。又问白脸汉子说:你家老爷多大年纪了?那汉子说,六十多岁了。师傅就说:那我还是先到你们家去!上了年纪的人,耽搁不起!那高个子汉子搓着手,着急地说:这怎么办?这怎么办?这时黄基生就说:师傅,让我到他家去吧!他指着高个子汉子。师傅没做声。高个子汉子就求情。师傅就对他说:我徒弟到你家去,是第一次显手段!他的法术是没得说的,酬劳费,按我们这一行的规矩,可是加倍的啊!一共要这么多!而且不能赊账!他伸出四个指头。高个子汉子连连点头,没话说。

黄基生很是激动,就辞别师傅,和那个高个子汉子急急奔跑。走了十多里,终于到了高个子汉子家里。黄基生见一个姑娘斜倚在一把竹椅上,张着口,半闭着眼睛,脸色惨白。黄基生说:不要紧,不要紧!水到喉通,水到喉通!就要人舀一碗水来,他接住,走到门外,用手指在水面上画符箓,又念念有词。然后走进来,把碗口凑到那姑娘的嘴唇边,说:喝下去,喉咙就通了!姑娘抬起眼看他一眼,又半闭着眼,喝。喝了一口,咽是咽下去了原先也喝过水,但咽不下,被挡住了的但骨头并没有被冲下去。姑娘家里的人就望着他,有一点不相信的意思。他就威严地咳一声,然后大声命令:拿一根筷子来!高个子汉子就拿来一只筷子!又下命令:剁成三截!就剁成三截。又命令再舀一碗水来。就再舀一碗水来。他像刚才一样操作了一番,就对姑娘说:你看我啊!说着就捏一段筷子,送进喉咙口,再喝一口水,头一仰,说:下去了!又张开口,让姑娘验证。然后对姑娘说:我再画一碗水,你喝两口,保证你喉咙畅通!就又画一碗水,递给姑娘。姑娘接了,猛喝一口,咕嘟一咽,头一仰,脸色顿时生动起来:下去了,下去了!姑娘家里的人都欢欣鼓舞,说谢谢师傅。黄基生则显得很矜持,说:水到喉通,不能不通!

自然要留黄基生吃饭。姑娘喉咙畅通了,就是个健康的人,她就和娘下了厨房。四十多岁的汉子姑娘的父亲陪着黄基生。黄基生问,姑娘是怎样卡住喉咙的。做父亲的就说:快别提了,是难出口的事。接着就告诉他原委。原来今天村里一家人上寿,准备大宴宾客,他的女儿秀琏也被请去帮忙了。秀琏帮着大师傅做菜。她一个人在厨房时,闻着锅里炖着的鸡肉香气,就忍不住想吃一块,家里穷,好久没吃油荤了。她揭开锅盖,捏起一块,吹一吹,就塞进口。这时候,主家的人来了,她一急,虽知道嘴里的东西是块鸡骨头,也强咽下去,结果被卡住了。黄基生一进屋就注意到这户人家是贫穷的,现在听姑娘的父亲这样一说,更对这一家人充满了同情。等他讲完,就宽慰他说:那也不是什么丑事,人一饿,什么都不管了。又讲了一阵话,姑娘的父亲说:小师傅你坐一会儿,我出去一下。黄基生揣测,这做父亲的是去借钱。不一会儿,做父亲的回来了,黄基生看得出来,那脸上笼着一团愁云。做父亲的就对黄基生说:师傅啊,对你实说,酬劳费,我硬是一下子找不到这么多。来时老师傅说过,不能赊账,可我实在没办法呀!请你回去后跟老师傅讲一讲,过几天我一定送过去。

黄基生迟疑了一下,说:好吧,我回去后跟师傅说一说。他想,回家后,如果没有钱交给师傅,师傅不知会发多大的火。让师傅发火吧,自己可不能在这样的人家里逼债啊。

不一会儿,吃饭了。黄基生刚端起碗,只见一个五十来岁的人走进来,说:你家请了鱼刺水师傅来了吧?请这位师傅到我家去!我爹爹被卡住了!黄基生马上放下碗,说:我就去!个把时辰后,他回姑娘家来了。原来被卡住喉咙的,就是秀琏帮忙的那户人家的老寿星;因为高兴,吃饭时不小心就被一根鱼刺卡住了。黄基生说,事情搞好了,饭也在那里吃了。又把姑娘的父亲拉到一旁,说:跟你讲件事。你家的酬劳就不要付了,只不过你对别人要说是按规矩付了的,付了现钱。我看你家境不怎么样,一点钱,就算是我资助了你。姑娘的父亲说:那怎么要得!我只是暂时付不起,过几天我一定送去!黄基生真诚地说:你也不要去哪里搞钱了。刚才那位寿星家除了按规矩付了我的钱,还另外给我加了些。我有钱交师傅的。

这一家人真正是对他千恩万谢了。

黄基生回到师傅家里,师傅还没回来。他不想在家里闲着,就要去地里做工。这时师娘说:基生,你不要这样勤快啊!你师傅把你当一个长工对待,我都不忍心呢。你就在家里歇一歇吧,时间也不早了。黄基生看看太阳,只有一竿子高了,就听师娘的话。师娘就问他到那个村里画鱼刺水的情况,他如实说了。不,并没有百分之百地如实说,那个寿星额外给他的钱,和他没要那个姑娘家付酬劳费的事,就隐瞒了。师娘对他的旗开得胜很是欣慰,又埋怨丈夫总是延宕时间,不尽快地教他。黄基生坐了一会儿,觉得闲得没味道,又看看太阳,就提了斧头,到屋前的禾场上劈柴。劈了一阵,师傅回来了,一脸高兴。黄基生一边劈柴,一边听师傅说话。师傅说,他特意踅到黄基生画鱼刺水的村,听到了那村子两家人对黄基生的法术的赞扬。不错呀,基生!师傅赞扬道。黄基生说:感谢师傅教诲!说着就把身上的票子掏出来,交给师傅,说哪家多少,哪家多少。师傅接住了,一边蘸着口水数一边说:早跟你说了,跟我学这门法术,一生的衣食还是弄得到的。黄基生估计那个寿星没有把额外的意思告诉师傅,也就放心了。

师傅又笑着对黄基生说:基生,你婚姻也要有了!我到那个姑娘家,见那个姑娘长得清秀,又懂礼性,就想,把她说给你做婆娘不是好吗?就和她爹说了,她爹很同意!黄基生难为情地说:师傅,我哪里讨得起婆娘啊!师傅说:跟你讲过了,你跟我学了这门法术,一生的衣食是不愁的,不愁衣食,还愁没有婆娘进屋吗?这时来抱柴块的师娘就说:基生,这是大好事啊!

过了些日子,师傅又借给黄基生一些钱,让师娘陪着他到女方家行了定世的仪式定世相当于订婚。说定了,等黄基生出师后在适当的时候来娶。

又过了一些日子。这天晚上,师傅走到黄基生的卧房里,对他说:基生,我把画鱼刺水的法术全教给你了。我还有一项法术,你学也可以,不学也可以,全凭你自己。黄基生说:师傅,什么法术,只要是能谋衣食的,我都学。师傅压低声音说:这项法术,是不能对外人说的!黄基生见师傅神秘兮兮的样子,就又好奇又有点不安地说:师傅,是什么法术?师傅就说了:是让别人吃东西时噎着咽不下或卡住喉咙的法术,即使你细嚼慢咽,我要你噎着、卡住,还是会噎着、卡住。黄基生就摇着头说:师傅,我不学,我不学!心里说,那是歪门邪道!师傅说:你不学,以后就会被同行欺侮!再说这样的社会,还是可以派用场的,只不过不要轻易派用场。说了一番,黄基生还是同意学了。师傅又说,学这门法术,是要额外交拜师钱的。黄基生也同意了,当然也只能先欠着。

黄基生想,那次吃兔子肉,自己本来也没有吃得怎样快,为什么也噎住了?只怕是师傅耍了那种名堂。这样一想,就看一眼师傅,只见师傅小而圆的眼睛眯缝着,眼角的鱼尾纹像藏着笑,又像藏着不可猜测的诡秘。

这种法术本也不难学,但师傅似乎有意拖延时间,用了半年,才一点一点地传授给他。

学了这种法术,黄基生多次用来做了很重要的事。这是后话。

不知不觉,黄基生在师傅家住了三年,师傅要打发他回家了。回家的头一天,他还给师傅在一条山沟里挖土。中午,师娘送饭来了,他吃饭的时候,师娘说:基生,我早说你是个老实后生。我对你说,你师傅做人是不地道的,你也应该看出来了。你回家后,要多做善事,多为乡亲解难,不要把钱财看得太重,你师傅后来教你的那门法术,你不能用来做损人的事!黄基生停止扒饭,望着师娘,只见师娘神情严肃,黑亮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企盼的光。黄基生说:师娘,师傅为人怎么样,当徒弟的不敢妄说;您的教诲,我是六月里喝凉水,点点滴滴记在心里的!师娘的眼神里有了欣慰,说:我相信你!又告诉他,他师傅的师傅就是她业已故世的父亲,她父亲累累教诲他不要把钱财看得太重,他口头答应得好,实际上是另一套。后来岳婿俩反了目,断了来往。

黄基生沉沉地说:师娘,您放心吧!说了之后就大口地扒饭,吃完饭,就奋力挖土。

晚上在家里,师傅自然也要对他进行一次毕业前夕的教育。师傅说一句,黄基生点一下头。最后,师傅拿出一个账本,说包括行拜师礼的礼金、饭米钱、三年的总拜师费、所借的钱,等等,连本带息,黄基生一共欠了他多少。这时师娘说:基生的饭米钱就不要收那么多了吧,人家当得一个长工!师傅横着眼瞪着她说:什么事都有规矩,妇道人家讲什么!黄基生就说:师傅,按规矩办吧!

这天,黄基生就告别了师傅师娘,背着一个麻布包袱,回家了。师傅送到村口,临别时说:多多发财,多多发财!

第二天傍晚时分,黄基生在一个叫鸡笼铺的小集镇的伙铺里住下。吃饭的时候,忽然不远处传来哭声,接着听见伙铺里一个女帮工的说,一定是张老大死了。一个男帮工的说,这么多天了,水米进不得,又饿又渴,不死,往哪里走?黄基生就问,那人得了什么病?男帮工的说,那人吃干牛肉,吃急了,噎住了,咽不下,以为喝水可以冲下去,哪知灌到喉咙里的水没把干牛肉冲下去,反而把它泡胀了,喉咙堵得铁紧。那是五天前的事,可怜受了五天罪。黄基生站起来,说:我去看看!

走出伙铺,循着哭声来到张家,只见那被宣布为死了的张老大已经被抬到堂屋里,黄基生对一个哭丧着脸的汉子说:这位躺着的是你什么人?我看看,好吗?他不说死者而说躺着的,当然是有意思的。那汉子是张老大的弟弟张老二,见黄基生是个生人,以为是个好事之徒,就说:有什么看的啰!黄基生说:或许还有救呢!就在躺着的人身边蹲下来,掀开盖着挺直的身子的被单头,露出了头和颈项,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男子。他摸摸那男子的颈项,又探探鼻息,又摸摸额头,对张老二说:我试试,也许还可以救转来!又加一句,我是鱼刺水师傅!那张老二说:请过鱼刺水师傅的,画的鱼刺水没有作用!黄基生说:各师各教各派!各人的法术不同呢!那汉子抹抹眼睛,见他神情庄严,不是那种好事之徒,就说:那就请你用法术吧!

黄基生想,一定要慎重,慎重!原来师傅对他有过这样的交代:一般的被卡住喉咙的人,直接画水给他喝就是了;严重的,则要自己先吞竹棍,再画水给他喝;更严重的,还应该怎样怎样。今天自己遇到的,当然是特别严重的啊。他凝了一会儿神,就说:我们开始吧!然后神情变得十分严肃,命令道:打一碗水来!有人就打了一碗水来。他接了,走到神龛前,念念有词一番,又画符箓,又走到门外,对着天地,念念有词一番,再画符箓。然后返回堂屋,又发出命令:拿一根筷子来!就有人拿一根筷子来。他又发出命令:把它剁成三截!橐、橐!筷子成了三截。这时有人小声说:跟大前天那个师傅的做法是一样的。怕是来骗钱的!又有人说。黄基生只当没听见,不过真还有点担心不能成功。师傅曾带他给一个喉咙卡了四天的人画水,水是他画的,人是救转来了的,但那人年轻啊。

水到喉咙通!他大声说着,就捏起一截筷子,塞到喉咙口,然后喝一口水,头一仰,咽下去了。一连咽下三截。接着让人再打一碗水来,他像刚才一样行了仪式,然后让人把躺着的人扶起,仰坐着,又让人把那人闭着的口撬开,他就把碗口对着那嘴,口里说:水到喉咙通!把碗斜一斜,一股水就进了那口腔,然后又让那身子往后仰一仰,咕嘟!好,水入了喉咙。但看得出,喉咙里鼓起的那一团并没有动。又照样子再灌一口,又让那身子往后一仰,咕嘟好哇,只见喉咙里鼓起的那一团缓缓地往下移又喂一口,喉咙就畅通无阻,可以听见水往胃里流的声音了。忽然,只见那被人扶着、仰坐着的人口里轻轻嘘了口气,又嘘了一口。人们屏着呼吸,似乎呼吸声能吓回那轻若游丝的气息。不一会儿,只听见那人喉咙里轻轻呻吟了一声。转来了!有人禁不住激动,高声说。转来了!转来了!好多人都高兴地说。那张老二已换了喜庆的神色,抓捏着黄基生的手,说:师傅,多谢你,多谢你!黄基生还是矜持地说:没什么!好好照护病人吧!

于是把准备好的白喜宴改成红喜宴,救命恩人黄基生坐了上席。这户人家还是比较殷实的,也大方。酒食很不错。饭后,又要他别到那伙铺里去歇了,就在他们家客房里歇。黄基生不愿多打扰别人,还是坚持要到伙铺里去。主随客便,就让他去。又问他,要多少酬劳。他说:按规矩吧。就说了规矩。主家十分爽快地照规矩付了,又要额外赠两块光洋。他说:那不必的!只要按规矩办。我是按治重症的规矩收了钱的。主家强要他收下额外的两块光洋,他坚辞了。

在伙铺里的大通铺上躺下时,他想,如果不是离开师傅家的头一天师娘跟他说了那一席话,自己会不会收下那两块额外的光洋?也许会呢,他心里说。又想起师傅送他到村前岔路口说的话:多多发财,多多发财!心里笑着说:师傅的话是要听的,多多发财总是好事!

黄基生迷迷糊糊地要进入梦乡的时候,突然传来敲伙铺大门的声音,接着又传来喊声:老板,老板!请开门!我们是来投宿的!黄基生一激灵,那像是师傅的声音呢!是的!应该没有听错!他就起了床,走到厅堂里,桐油灯下,分明站着师傅,还有一个,那是自己的未过门的婆娘!师傅!他喊道,你们怎么师傅也看见了他,十分惊喜:基生,你也在这里!这是秀琏呢!秀琏把身子避在灯的阴影里,怕羞。但黄基生已看出来了,秀琏的神色是凄哀的。

伙铺老板让他们坐下叙谈,又问师傅他俩吃不吃饭,师傅说要吃。老板就说饭过一会儿才能办好。师傅就对黄基生讲了下面的情况。秀琏的隔壁村回来了一个养伤的军官,那军官看上了秀琏,要把她纳为四姨太,秀琏和她家的人当然不同意。那军官说,同意不同意,都是要娶。秀琏的父亲昨天下午就走到师傅家,他是知道黄基生出师回家了的,黄基生回家前的两天也到过他家里问师傅怎么办。师傅说只有把秀琏带到黄基生家去。秀琏的父亲同意。于是傍晚的时候,把秀琏送到一个山口,让等在那里的师傅带着,到黄基生家去。谁知道运气这样好,还赶上了他。

黄基生也讲了在这鸡笼镇给张老大画鱼刺水救命的情况。师傅就很赞赏说:真不错!你也算为我们这一派争了光呢!顿了顿,又说:那他们给了你多少酬劳?黄基生如实说了。师傅就说:基生,你这样老实!那额外的两块光洋,应该收下嘛!黄基生笑笑,说:我得到的已经不少了!师傅说:还怕钱咬手?又说:我到那家去看看!这时伙铺老板来了,说饭菜熟了,可以吃了。师傅说,吃饭慢一点不要紧,就要黄基生带他去。黄基生为秀琏买了女客房的铺,让秀琏去歇息,自己就陪师傅去。

张家的人还没睡,进了屋,黄基生指着师傅,向他们进行介绍,那一家人自然把老师傅奉为上宾,让座,筛茶,递烟。老师傅样样领受了,很心安理得。又到卧房里看望了已经躺在床上休息了的张老大。张老二又问老师傅吃了饭没有,老师傅说没有,他们就说,那就在他们家吃,马上做。老师傅说,还有一个同来的在伙铺里呢。他们就说一起来吃。黄基生说,秀琏就不要来了,让她在那里吃了,早点休息。想了想,又说,自己还是到伙铺里去一趟,安排一下秀琏。师傅就让他去。

回到伙铺里,黄基生敲开秀琏的门,秀琏害羞地说:你一个人到这房里来做什么?他笑笑说:还有别的事做?叫你去吃饭!又告诉她师傅不在伙铺里吃了,她现在就可以去吃。秀琏低着头说:我这样匆匆忙忙跟了你回去,心里没个底!黄基生说:放心吧,有我吃的半碗,也有你吃的半碗。还想说,有我睡的半张床,也有你睡的半张,又觉得这话还不宜说,就没说。黄基生又带秀琏来到饭堂吃饭。两个人又有一句没一句地谈一些情况。不久,就有人来喊黄基生了,说请他去陪师傅吃饭。黄基生说他就不去了。那人也没有强请。

黄基生后来到岳父家去,路过这鸡笼镇时才知道师傅在张家所做的一些事情。师傅不但收了张家打算给黄基生的额外的两块光洋,还给张老二画了一碗鱼刺水,当然按规矩收了酬劳费。张老二为什么要喝鱼刺水?原来张老二陪师傅吃饭时,忽然就被一个肉骨头卡住了。师傅就给他画了鱼刺水。黄基生怀疑是师傅耍的名堂,但也不敢肯定。

第二天,一行三人就上路,又走了三天,才走到黄基生的家。师傅以秀琏娘家人的名义参与了婚礼。三天后,师傅才回家。黄基生借了钱酬谢了师傅。师傅对他的慷慨很满意。

黄基生在自己的婚宴上,也给一个食客画了鱼刺水,疏通了那人被一个羊骨头卡住的喉咙。师傅又乘机宣讲,黄基生已向他学到了画鱼刺水的法术。

于是过了几天,就有人上门请黄基生了。

这一次,钱是弄到一些,但应该说不是好事。

那天吃了早饭,黄基生正要给人去打短工,忽然一个十七八岁的后生走到他家里,说:听说你会画鱼刺水,快,快跟我去!有人请你!黄基生问,被卡住的人是哪里的。后生说:别问,只管跟我走!黄基生就没问,就跟他走。后生简直是小跑,黄基生也紧紧跟上。过了村前的小河,上了村对面的山坳,再下山坡,再上更高的山坳,山深林密苔滑。黄基生说:究竟到哪里去啊?后生说:很快就要到了!过了不久,进了一片林子后,就看见有人迎上来,催促快点。再在更深的林子里走了不久,就看见那里或站或坐着二三十号人,树上还挂着枪和鸟铳。黄基生刚进入林子时,心里就猜测着什么,担忧着什么,现在,他知道自己的猜测已经可以证实了。他知道,这些人是一些啸聚林中的强人,其中有几个,他还认识,就是自己村和邻村的。

人群里走出一个高大的汉子,很客气地对黄基生说:师傅辛苦了!请快给我这位兄弟治一治!说着就拉着他的手,把他领到一个山洞口。山洞口的一棵树干上,倚靠着一个瘦高汉子,半闭着眼睛,脸色惨白。黄基生知道自己施法术的对象,应该就是他了,就走到他身边,问,喉咙里卡着什么,卡了多久了?回答是卡着一块鹅骨头,是昨天深夜里卡住的。黄基生后来才知道,昨天晚上他们一伙人到一个大户人家里捞生活,那大户人家杀猪宰牛,准备在第二天大宴宾客。他们见了已经蒸好了的佳肴,哪里忍得住,就手抓手捏的,大肆饕餮。那位二哥就不慎被一个带骨头的鹅肉卡住了。黄基生安慰他说:不要紧,喝了我画的水就下去了!如此这般一番后,那瘦高的汉子说自己的喉咙畅通了,并站了起来,对黄基生说感谢的话。围在一旁的看客们就欢欣鼓舞。从他们的话语中,黄基生知道那瘦高的汉子是这伙人的二哥,而高大的人是他们的大哥。黄基生对大哥说:我不多打扰了!言外之意当然很清楚:给我酬劳吧,我要走了。那位大哥说:别急吧,还早呢!就要一个人搬来一个树桩,让他坐。他坐下了。大哥也挨着他坐下了。大哥拍拍他的肩膀,说:吃过几年粮?黄基生回答他吃过几年。大哥说:你也是穷光蛋,愿不愿跟我干?我让你当三哥!黄基生忙摇头:不,不!大哥说:我们也是逼不得已!如今政府这样苛待老百姓,规矩老实的老百姓哪里有活路?这也是官逼民反,跟我们干吧!黄基生还是摇头。这时很多弟兄都说:跟我们干吧!如今这世道,兵也是匪!匪还比不上兵坏!黄基生只是对他们笑着摇头。这时,大哥说:你实在不愿意,我们也不能把你捆在这里。只是以后需要你帮忙,还请你随请随到!黄基生连连点头:没话说!黄基生马上又后悔,怎么应得这样快啊!转而又想,应不应,应得快不快,都是一样的,他们来喊你,还由你不去?但这时很多弟兄都说:大哥,一定要留住他!他太有用了!我们每到了一个地方,吃东西讲的就是一个快字,被卡住是常事啊!那大哥说:我早就讲了,跟我的,全凭自觉自愿,我不强迫!大哥这句话,竟把嘈杂的声音全斩断了。

大哥又对一个瘦而白净的汉子说了一句什么。那瘦而白净的汉子就对黄基生说:师傅,你要多少酬劳费?黄基生想也没想,就说:有规矩的!就说出一个数目,并说这包括了走路费。那瘦而白净的汉子很爽快地如数给了他。大哥说:这些钱也不算多,但你一个人在山上走也不方便,我叫一个弟兄护你一程吧!黄基生也同意了。有一个弟兄就说,他愿意护送。黄基生认出他,他和自己是一个村的,比自己年纪小。

在回家的路上,那个弟兄说:基生哥,你怎么只要那么一点酬劳费?我们大哥是很慷慨的!你说一个三倍的数,也会给你的!黄基生笑笑说:我只按规矩办!那弟兄又说:以后我们还免不了会请你,你还是要多弄一点。告诉你,你已经不清白了,你到了我们山上,给我们做了事,弄了我们的钱,不管是多还是少,你的手就染污了。反正是染污了,何不多弄点?不弄白不弄!黄基生没做声。他是不好做声,他觉得你已经不清白了是实话。他叹了口气。父亲临去前也对他说过,再穷也不能吃那碗饭,现在不等于吃了那碗饭吗?

过了村前的小河,忽听有个声音对他说:到哪里啊?弄到一把吧!他扭头一看,小桥下首的一块田里,有个在耕种的人冲着他似笑非笑。他记得自己到山上去时,看见那人在另一块田里是一个打零工的,叫陆生计。他想,陆生计可能知道他是到哪里,心里就不是滋味,含糊地应了一句,就低着头,加快了步伐。

陆生计嘿嘿笑着。黄基生感觉到一条辫子被人抓住了的尴尬。

黄基生回到家里,秀琏见他不高兴,就问:到哪里去了?出了什么事吗?不是水没画好吧?黄基生说:不是!又叹了一口气,然后说出了情况。秀琏沉吟半晌,说:那只好这样。以后要是他们再喊你去,你就不要他们的酬劳费。黄基生点点头:对!我还把这次他们给我的还给他们!只怕他们不要!秀琏说。我想办法嘛。可以偷偷放在一个地方,一个这样的地方,他们不能当即发现,过不久就一定会发现。秀琏认为这是个好办法,却也轻轻叹一口气。黄基生见她脸上有忧愁之色,就说:有什么难事?秀琏说:也不瞒你,已经没有钱买盐了!那怎么办?黄基生说,要不,就暂时从这里拿点钱出来,以后补上吧!秀琏说:不能这样!宁肯吃淡菜!另想办法吧!黄基生望着婆娘,心里充满感激。

过了一些时候,那个上次请他的十七八岁的后生又来了,说又有一个弟兄被卡住了,要他去。说着还掏出几张票子,说:酬劳费已拿来了,我们大哥想得周到,让你自己拿回来我们还会担心。黄基生觉得那是一块烧红的烙铁,不敢接,只是说:不要酬劳呢,不要酬劳呢!那后生说:哪能不要!说罢就放在他桌子上。这时在织布机上织布的秀琏也说:小兄弟,真的不要呢!你们也不容易,算是他行了善!那后生说:嫂子,我们的钱比你织布的钱来得容易一些呢!黄基生就对秀琏说:我走了,要做的事情你给我做啊!又用眼睛向秀琏示意。然后对后生说:那就走吧!刚出门,秀琏就追了出来,手里拿着件衣服,说:添件衣服吧!山里冷些!黄基生就顺从地把秀琏递给的衣服穿上,又装作不经意地拍拍口袋。

到了山上,给那个被卡住喉咙的弟兄画了水,又找了个地方,把袋子里的钱放在那里。回到家里,秀琏告诉他,两次的钱都放在袋子里的。他说:我也没数,全部拿出来了。

第三次他被请到山上时,那大哥对他说:上次请你到这里,你走了以后,一个弟兄发现一个树洞里插着一卷钱,是你放在那里的吧?我数了,恰是两次付给你的酬劳费。

黄基生先是不承认,大哥和另一些人都说肯定是他,他只得承认了。大哥说:基生兄弟,你心情我理解!你决意不染脏手,我成全你!这次的酬劳费你也拿来了吧!你也还给我!只是以后,要是我的弟兄还需要你,你还是要来!你和我们不是一伙人,你是做善事!人有病,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医生都应该整吧!话说到这一步,黄基生还有什么说的?

黄基生储了一些钱,打算择个日子专程送到师傅家里去还账,不料有一天师傅村里有人来报丧:师傅逝世了!黄基生红着眼睛问来人师傅逝世的原因。来人说,他也不很清楚,只听说从县城里一个做官的人家里回来,刚进屋,就倒在地上。

黄基生就立即准备动身奔丧。本打算带秀琏去的,听来人说她娘家邻村那个军官还没走,就不敢带她回去。秀琏呜咽着说:你要代我多给师傅磕几个头啊!

上了路,黄基生考虑到报丧的人走累了,要他慢点走,说自己要赶时间,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走。途中又投宿晚,起程早,四天的路程两天半就走完。走到师傅家里时,将近子夜。他跪倒在师傅的遗体旁,悲痛得只能呜咽。因师傅只有女儿,没有儿子,黄基生就以儿子的身份披麻戴孝。

送师傅上了山,又做了师傅家的善后工作,这天晚上,黄基生和师娘坐在堂屋里歇息。茶几上点着一盏桐油灯;神龛上点着以菜油为燃料的神灯,橙黄色的灯光映照着师傅的灵牌和画像。师娘长长地嘘一口气,说:基生呀,对你,什么话都可以说,你师傅这一辈子,是受了敛财癖的害。黄基生说:师傅的品性,受人赞扬的更多。有为长者讳的意思。顿了顿又问:师傅究竟出了什么事?他来到这里后,关于师傅的死,已听到一些言语。师娘说:为的是一个金调羹,他到城里一个做官的人家里画鱼刺水,他们请他吃饭。他们没让他上厅堂,只让他在厨房旁边的一间小房子里吃。他吃了饭正要动身回家,厨房里的人就说丢了一个金调羹,那做官的人家怀疑他偷了,就搜了他的身。没搜到什么。你师傅回家刚踏进屋,就倒在地上了,脸色是乌青的,脸上七孔流血。黄基生说:那是怎么回事?莫非他们给他喂了毒药?师娘轻轻摇摇头,说:我看不会!黄基生扭头望一望神龛上师傅的遗像,觉得神秘莫测。

师娘压低声音说:基生,我们娘俩什么话都可以说我疑心你师傅是是把金调羹吞进肚子里。他可以把铁钉子吞下,也可以把金调羹吞下的。黄基生要说什么,师娘拦住他的话,接着说:我听他说过,他吞下的铁钉在肚子里消化短了一些后,就屙出去了的。他一定以为金调羹也一样。前不久我去看戏,一出戏里,有个人找死路,用的就是吞金的法子。黄基生心里是赞同师娘的分析的,但口里还是说:师傅不会做那样的事的!

师傅死的原因究竟是什么,过了第四天,才真相大白。

第四天上午,有几个人走到师娘家里,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师娘不能不胆怯,但还是镇定住自己。有个背枪的小胡子对师娘说:你家那个画鱼刺水的哪里去了?师娘说:走了!问走到哪里去了,师娘说:黄土县去了!死了?那人说:怎么死的?病死的!师娘也没说七口来血的情况。那人又说:他拿的东西,放在哪里?师娘说:他拿了什么东西?不就是你们给的几张票子吗?这时有个五十来岁的三绺胡须咬着小胡子的耳朵说了几句什么,小胡子就对师娘说:我们要起尸!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师娘说:天啊,你们这样不讲良心,人家没拿你们什么,要诬赖人家,还要起尸!小胡子也没再和师娘说什么,领着人走到另外两家,借了锄头,就上了村后的山坡。师傅埋在哪里,他们也打听到了。

黄基生在与这座山坡相邻的一座山坡上给师娘种庄稼,那些人一走到师傅的坟墓旁他就注意到了;不久又觉得他们好像在掘师傅的墓,就飞奔过去。他跑到墓旁时,师傅的棺材已经被掘出来、打开了。只听见那个小胡子恶狠狠地说:划开他的肚子!有人就抽出一把匕首。黄基生大声说:你们要做什么?你们是辱尸,是犯法的!那拿匕首的人也不管,用刀划几下,就见里面有什么东西闪光。他用两个手指捏起来,兴奋地说:果然在这里啊!他把那东西举起来,是一个金调羹!

原来那天师傅家里来了一个官家的人,说要请师傅到县城去,县长老爷家的老太爷吃饭时被卡住了喉咙。还有什么说的?师傅立即跟着来人动身。走了一段小路,走到新修的公路上,还让他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麻蛄车。到了县长府上,他给老太爷画了鱼刺水,让老太爷喝了一口,那喉咙中的堵塞物就顺势而下了。县长先还是不相信什么鱼刺水的,待他目睹了全过程,见鱼刺水的效用是实实在在的,就情不自禁地跷起大拇指:了不起,了不起!神!神!师傅也谦虚地说:小菜一盘,小菜一盘!又觉得这样说可能会影响收入,就又说,其实我也是下了真功夫的!画水是特别耗神费气的!县长说:行!多给你点酬劳!还请你吃饭吧!县长这天是小宴宾客,他的太太做生日。虽然是小生日,但来的要员不少,下属和亲友孝敬的礼品也不少,当然就很高兴。后来老太爷卡住了喉咙,叫来医生也无计可施,伤了一阵脑筋,现在老太爷安然无恙了,他当然又恢复了原先的情绪。

有个眼镜先生给了师傅几张大额票子,他数了,觉得很划算,超出了规矩的四倍。又有人把师傅引到厨房旁边的一间小房子里,下人是没有资格进饭厅的,这间小房子是佣人们吃饭的地方。给他端来酒、菜和饭,要他慢慢吃,说要是菜少了,自己还可以到厨房里去撮。他吃了一阵,以前只听说过、从没吃过的山珍海味吃完了,还想吃,就走到厨房里。厨房里那时没看见有人,他看见一块大案板上摆着很多菜,除了自己认识的和已经吃过的,还有很多不认识和没有吃过的,就这个碗里也夹一筷子,那个碗里也舀一调羹。肚子里实在装不下了,才要遗憾地出去。忽然,一种金光晃他的眼睛,定睛一看,一个精致的盘子里,放着一堆调羹,金光就是那些调羹发出的。他走过去,只见一个个调羹金黄灿亮。他禁不住捏起一个,比一般瓷调羹小巧,却重得多!只怕全是金子做的!他想。他心里就有什么东西在撺拨。就四下里一瞧,确实没有人。就用一只碗舀了水,按程序操作了一番,就把金调羹塞进口,然后喝口水,金调羹就听话地下了喉咙。

他辞别县长家里的人,走出大门时,忽听后面有人喊:那个鱼刺水师傅,你等一下!他返身一看,见到是请他的人,就说:什么事啊?那人要他进去。他犹豫了一下,不敢不进去,身子却有点抖了。他对自己说:别紧张,没事的!那人把他领到进门后的一间房子里,说:你身上没带别的东西吧?他说:没有啊!只有钱,是画水的酬劳费!那人说:对不起,我要搜一搜你的身!他说:你搜吧!那个时代,也没有什么尊严和人格之类的说法。夏天穿着简单,那人很快把他全身都搜了一遍。没有啊!很有点遗憾。说了这一句,又来了一个人,是在厨房里给他端酒、菜和饭的那一个。一定是他!只能是他!来人对刚才实施搜身的人说。你不能血口喷人!师傅冲着那人说。

实施搜身的人对那人说:你在这里等一下,看着他,我去一下就来。说着就出去了。师傅就对那人说:到底是什么事啊?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那人说:你别装不知道!师傅说:天地良心!我知道什么?那人哼了一声。不久那出去的人又来了,对师傅说:你可以回去了!师傅就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那人告诉他,厨房里丢了一个金调羹。师傅说:原来是这样!我连金调羹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说着,拍拍身子,说:我走了啊!就走了。

原来县长府上的管家本来怀疑是那个新请来的厨子偷了金调羹,当然也不排除对鱼刺水师傅的嫌疑,待听说没在鱼刺水师傅身上搜出什么时,就把那个新来的厨子锁定了,对他又骗又吓唬,说承认了交出来就不计较;不交出来,就要他坐牢。那新来的厨子总是一句话,他没有偷。于是进行拷打,还是那句话。管家就说要把他送警察局,说那些人一定能审出来。于是有一个打扫院子的人出来说话了,说那天他在一个小窗子外面看见了鱼刺水师傅在里面的一举一动,金调羹是鱼刺水师傅吞到肚子里去了。他说他原先不说,是和新来的厨子有龃龉,现在听说要把他送警察局,同情心占了上风,就说出了真相

黄基生回到师娘家里,说了那些人掘墓的情况。师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对黄基生说:基生,我还是那句话,你师傅就是受了敛财的害!黄基生不好说别的,只是安慰师娘。又告诫自己:一个人啊,确实不能把钱财看得太重!

师傅和师娘的两个女儿都嫁得很远,两姊妹的家境也都不怎么好,黄基生就提出把师娘接到他家里去。师娘也同意了。丈夫出了那样的事,她也不好待在这里了。于是收拾一番,黄基生就把师娘接去了。师娘到了那里,秀琏自然高兴,把她当亲娘一样照护。

黄基生还是把他欠师傅的钱全数还给了师娘。

师娘也不是吃白食的,她承担了几乎全部的家务活,让秀琏全天织布。后来秀琏生了孩子,师娘自然又带孩子。说来师娘是帮了黄基生一家,师娘也给黄基生带来了灾祸。这是后话了。

画鱼刺水的活儿往往好些日子才有一回,黄基生除了种自家的一点地,除了给别人打短工,间或还出门做点贩买贩卖的生意。这天傍晚,黄基生做生意投宿在高水铺的一个伙铺里,在客房里安顿好以后,就到楼下的饭堂里去吃饭。还在走廊上,就听见饭堂里传来吆喝嬉闹的声音。他走到饭堂门口,就闻到一股酒气;又见饭堂中央,好多人围成一个圈子。发生了什么事?他钻进圈子里,只见两个人相对着站在一张桌子边,其中那个胖子双手端着一个陶钵子,嘴唇衔着钵口,仰着头咕嘟咕嘟地喝,当然是喝酒,好浓的酒气啊喝得陶钵子在嘴唇上竖起来了,才把它从嘴边移开,再翻过来,让钵底朝天,说:看,干了!围观的人就拍手,就喊:好哇好哇!那胖子就从摆在桌上的碟子里捏一片什么塞进口里,又端起桌子上的细颈敞口的陶罐子,从里面把酒咕噜咕噜地倒进陶钵子,倒得平了钵口。对面的瘦子就说:我来!就双手把陶钵子端起,不料动作粗了一点,酒洒出来了一些。胖子就说:不行不行!得添上!把钵子放下,给你添上!瘦子就放下,胖子就又端起陶罐子,往那陶钵子里倒酒,直到倒得平了钵子口。那瘦子就说:一口两口算什么!这一次动作轻一些了。他也嘴唇衔着钵口,先把钵子平着喝,渐渐地钵子就往嘴巴这一边斜,越喝越斜,最后也基本上竖了起来,然后也把它从嘴边移开,再翻过来,让钵底朝天,说:一滴不剩!围观的人也拍手,也喊:好哇好哇!那瘦子也从碟子里捏了一片什么塞进口以后,也像胖子一样往空钵子里倒酒,倒满后胖子又端起来喝。

胖兄弟是第六钵了!有人说。黄基生扭头一看,认出是伙铺里的细颈账房先生。喝十钵子也没事体!又有人说。二十钵也醉不倒他!又有人说。黄基生就问身边一个人:他俩这样喝酒,是在比酒量吧?那人说:两个人比试,谁喝赢了,谁就算白喝白吃,老板还贴一晚的床铺钱;喝输了的,酒钱菜钱由他出。又一个人笑着说:你喜欢喝吗?等一下你也和谁比试比试吧!

黄基生皱起了眉头。他挤出人圈子,走到卖饭的窗口,买了饭菜,端到饭堂的一角,就着从挂在饭堂中央的楼檩下射过来的白鹤灯光吃。

黄基生的心紧缩起来,默了一下神,说:这样的事,我没有一点能力,秀琏也不好参进去的。陆生计就说:那也不要紧,我可以请别人,我只是请你两口子多讲好话!你和秀琏的话,你师娘肯定会听的!黄基生说:做事情,师娘是很有主见的!陆生计嘿嘿笑着说:她靠你们吃,靠你们穿,怎么能不听你们的话?黄基生只好说,如果陆生计请人去说媒,他和秀琏会敲边鼓的。那就好!陆生计又拍他的肩膀,拍得很重。跨出陆家的门时,黄基生又听到这样的话:兄弟,我陆生计是不会忘记你的!黄基生觉得陆生计话里有话。

黄基生回到家里,秀琏问陆生计找他做什么。黄基生问秀琏,师娘是不是在家里,秀琏说,师娘摘菜去了。黄基生就把陆生计的话告诉她。秀琏冷笑一声,没说话。黄基生说:我也估计师娘不愿意的。怎么办?秀琏说:人民政府说,婚姻自由,不愿意就不愿意嘛!黄基生本想说姓陆的不好得罪一类的话,又觉得不必说,就只是说:还是要师娘自己拿主张吧。

午饭后,就有说媒的到黄基生家来了。本村人,年纪比黄基生的师娘大几岁,是一个说了大半辈子媒的半职业媒婆,娘家姓白,脸孔也白净,人称白媒婆。白媒婆进屋时,师娘正在纳鞋底,白媒婆就夸她的鞋底纳得好,接着又夸她不显老。师娘谦虚了一句,就站起身子,要秀琏陪她说话,说自己要去切猪菜了。白媒婆就说:师娘,你坐一下,我有句话要和你说!师娘就坐下,说:什么事,说吧!白媒婆说:我是来说媒的。村里的陆生计,如今红得很,想成个家。我看来看去,师娘你最适合!师娘早知道她是来说媒的,但没想到是来为陆生计说媒。她对陆生计印象不好,原因还不是他先前穷,而是他有一个不逗人喜欢的脾性:白天也好晚上也好,一无事,就满村子游荡,对妇女讲一些下流话;晚上的行动更讨人嫌,总喜欢从门缝里、窗户里窥探人家的隐私。师娘对白媒婆说:我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婆子了,还结婚?你去找别人吧!白媒婆说:师娘,别这样啊!这可是个好机缘呢!师娘说:白大嫂,请你多包涵,我不陪你了!说罢就走了。白媒婆就要秀琏劝师娘,秀琏说劝是可以劝,但劝不转的,师娘固执得很。

后来,陆生计又和黄基生讲了几次,还请村长和干部做他的工作,还是没有成效。陆生计就死了心。虽然,正如他自己说的,东方不亮西方亮,姓陆的不愁没婆娘,他还是讨到了一个,年纪比黄基生的师娘还小,女方还带了一个孩子进门,从另一个角度看,他算是捡了一个大便宜;但是,他还是对黄基生心存芥蒂,以为想讨的人没讨到,丢了面子,而之所以丢面子,是黄基生不帮忙。特别是,黄基生的师娘后来再嫁了,听说黄基生还很支持,他对黄基生的怨恨就加了码。

给村民划成分时,由陆生计提议,给黄基生划成坏分子。陆生计的理由有三点:一是兵痞,二是忠心耿耿地为土匪效过劳,三是搞迷信职业(画鱼刺水就是搞迷信职业)。黄基生应该就是贫下中农的敌人。

虽把鱼刺水定成迷信,但人们吃东西时还不能避免卡喉咙的过失,喉咙卡住了,还是要请人画鱼刺水疏通,因此,黄基生还是常常被请去。

陆生计有一次也被卡住了。那是大家吃饭,菜是鸡鸭和鱼,陆生计那天高兴得很,夹一块鸭肉送进口,只嚼了两下,急于讲一个笑话,就把那鸭肉咽下去,不料咽到中途就停滞不前了。喝水冲,冲不下,吃一口蔬菜吞,吞不下,蔬菜还倒出来了。怎么办?村长提出去把黄基生找来。陆生计说:别找他!迷信!农会主席说:迷信不迷信,只要有作用吧!就让人把黄基生喊来了。村长说:可要为生计尽心尽力啊!黄基生说:当然。又说,谁都一样!就画一碗水递给陆生计。陆生计接住又望他一眼,那眼光里很有怀疑的味道。水喝了一口,喉咙没有通,又喝一口仍没有通,又喝一口还是被堵着。陆生计就把碗撂掉,嘴里呃呃着,脸色发青是憋得难受,气得难受。干部们也都用疑惑的眼光望着他。

黄基生定了定神,说:哪有这样的事!又下命令:拿一根筷子来!自有人拿来一根筷子。拿菜刀来!菜刀也来了。他按住筷子,橐、橐!剁成三截。然后又下命令:打一碗水来!就来了一碗水。黄基生接住,走到门外,严格地按程序操作了一番,就走进来,把水递给陆生计,说:喝!水到喉咙通!陆生计喝了一口,喝了两口,喝了三口直到喝光,仍然没通!人们就议论纷纷,主题是一个:原来鱼刺水是骗人的。

黄基生说:请稍等一会儿!我到家里去一下就来!走到家里,就跪倒在神龛前,口里念着:师傅啊这时师娘来了,他把情况对师娘讲了,师娘说,她听他师傅在世时讲过,被卡住的人一对鱼刺水产生怀疑,鱼刺水就难起作用。黄基生说:那怎么办?师娘说:你师傅没教过你这样一招?就把那样一招说了出来。黄基生说:哦,教过的,我一急就忘记了。其实,师傅并没有教过,师傅留了一手。黄基生又回到吃饭的地方,又画水,让陆生计喝。陆生计喝了一口,要喝第二口时,突然喉咙里哗的一声响,就有东西呕了出来,先是水,接着是一块连着肉的鸭骨头。

吞下去也好,呕出来也好,总之是喉咙通了。

黄基生也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这不是鱼刺水的作用,也不知你给我喝了什么脏水让我呕了!陆生计说。别的一些人说,水还是从厨房里舀出来的,你能把骨头吐出来,还是黄基生的功劳。

但陆生计仍不感谢黄基生。

黄基生没告诉他们他采用的什么方法。原来师娘告诉他的,是这样一招:画了鱼刺水给别人喝了,如果喉咙还不通,就画堵喉咙的水让他喝,喝了之后堵塞物就会呕出来。这样做的原理是什么,师娘不知道,也许师傅是知道的。事物往往是这样:你推不动的,就拉,一拉就拉动了。他喝了很多水,想把堵塞物吞下去,堵塞物虽然看起来岿然不动,但实际上已经有了动势,你再让他喝堵塞的水,那动势就产生反弹的力,一反弹就弹出来了。

黄基生回到家里,又跪倒在神龛前面。他不知道,师傅还有多少秘诀没有传授给他,可惜,他永远得不到那些秘诀了。不过,他也不想得到了。他活了半辈子,到现在越发认准了这个道理,该得到的钱可以得到,不该得的坚决不能得。自己如果当初得了土匪的钱,还不知后来会怎样呢。

好哇,胖兄是第十碗了!瘦兄不会示弱的!饭堂中央传来人们的喊叫。

忽然有个人走到黄基生身边,和他打招呼。黄基生抬头一看,说:兄弟是那人说:黄师傅,你认识我吧?黄基生摇头说:对不起,我这人记性差。兄弟是那人说:我叫李用会。实不相瞒,我也吃过那碗饭,去年我们那位大哥让人请你上山给二哥画鱼刺水,我也在那里,所以认得你。我们村和你们村隔着一座山。黄基生说:那碗饭不想吃了吧!李用会说:不想吃了!还是不吃为好!我是想和你讲一件这样的事!李用会凑近他一点儿,压低声音,说:那个喝酒的胖子,是我的老表,我俩是出来做生意的。他听老板哄起,和那个瘦猴子比酒量。又讲了老板给予赢家的好处,然后说,我那老表样样事情喜欢争强争胜,他也喝得几壶酒,可哪能多灌?他的哥哥我的大老表就是喝酒喝多了当场倒在酒席上死了的。他刚才要上阵比试时,我就不准,可哪里管得下他?他硬是要喝。我真担心他也出事!刚才我看见你在买饭菜,认出了你!

黄基生说:那我去劝劝他?李用会说:你不能去劝了,谁劝,老板和谁过不去,老板手下有人,他们心黑手辣。黄基生说:那怎么办?李用会说:我听说会画鱼刺水的,一般也会使堵喉咙的法术,不知你会不会?如果会,我有个办法。黄基生说:你有什么办法?李用会就用更小的声音说出了办法。

黄基生说:试一下吧!就三扒两咽地吃了饭,又钻进那个如火如荼的人圈。只听见人们说,胖子是第十三碗了。他见那胖子已经脸孔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说话声音有点哆嗦了。那瘦子,则脸孔乌青,鼻尖上沁着细密的汗珠。黄基生大声说:你们喝得这样起劲,这酒一定很好吧!有人马上说:你也想和哪个比试吧!黄基生说:我要尝一尝,看酒到底好不好!这时那账房先生就说:你可以尝!就叫人拿一个碗来。黄基生接了碗,从陶罐子里倒出半碗酒,要尝,忽然就咳嗽起来。咳!咳!一咳就不可收拾。黄基生强忍住咳嗽,说:得了伤风,咳嗽了!干脆咳清了再尝!就端着碗,钻出圈子,背过身子。李用会早站在圈子外,他用身子遮着黄基生。

又咳了几声,黄基生就转过身子,钻进圈子,喝了几口酒,说:这酒味道还不错,只是有一股烧锅的气味。说着就把碗里剩下的酒倒进那陶罐子那已经是第三罐了又顺势把手一扬,碗里没倒尽的酒就洒了出去,有一些酒沫自然落在碟子里那下酒的什么东西上。

胖子和瘦子还在拼搏。胖子接过瘦子倒的酒,咕嘟咕嘟喝了两口,忽然呛了起来,呛了几声,再喝,却咽不下,喉咙里像有什么东西堵着。只好吐出来不敢吐在地上,而是吐在钵里,又猛力清几下喉咙,再喝,依然咽不下!你的酒已经平到喉咙口了!瘦子幸灾乐祸地说。其他一些人也议论起来,认为胖子已经喝得十分足了。胖子说:这第十八碗酒就算我没喝下!那么你喝吧,看你能不能顺利喝下!瘦子说:看我的!就先捏一片下酒的东西,塞进口,咀嚼几下,就咽。竟被卡在喉咙里了。就端起碗,喝酒,想让酒把堵塞的堤坝冲溃,可惜,酒也咽不下,又倒上来了。再试一口,也依然如此。

什么原因啊?那细颈的账房先生说。很多人都发出奇怪的感叹。你们两个约好这样做的!账房先生对红脸张飞和青脸马超说。没有没有!红脸张飞说。我只想赢了他呢!青脸马超也说。

嗬!嗬!张飞不服马超,马超不服张飞,喝个平手啊!有人这样说着,就往圈子外挤。睡觉去了啊!没什么看的了啊!人们都散开了。

你说了那句话,倒回酒,他们就喝不下了!账房先生没好气地对黄基生说。黄基生还注意到账房先生的身后站着两个横眉瞪眼的人。黄基生说:我并没有说错,那酒是有烧锅气嘛!这时突然有人喊:不得了啊,胖子倒下了啊!黄基生连忙走过去,只见那胖子倒在楼梯的第一级踏板下,脸色已变成乌红,眼睛闭着,喘着粗气。李用会蹲在他旁边,束手无策的样子。黄基生说:先别扶他起来!说着自己也蹲在他旁边,为他按人中、太阳等一些穴位。他的师傅懂一些救人的基本措施,也教给了他。不久,那胖子打个饱嗝,突然哗的一声,口里喷出一股液体,喷在黄基生身上。紧接着又喷出一股,又喷出一股黄基生算是放了点心。

忽然楼上又传来惊慌的声音:不得了啊,瘦子倒在床上了啊!黄基生让李用会照护胖子,自己就上楼去看瘦子了。

黄基生给瘦子鼓捣了一番,也算没有生命危险了。

旅客们就议论纷纷,批评伙铺老板不该想这样的法子卖酒赚钱,如果真的出了人命,他的伙铺也会倒霉!伙铺老板大概也醒悟到什么了,把想和黄基生过不去的念头打消了。只是他和账房先生研讨了个把时辰,也没研讨出两个赌酒客喉咙被堵的原因。原来,确是黄基生使了法术,让胖子和瘦子的喉咙都被堵住。只是他的这种法术还不精妙,需要画水。他的师傅是不要画水,就能让人的喉咙堵住的;这一点,连师娘都不知道,她父亲也是要画水的。可见一些技艺也会在薪火相传的过程中不断臻于高妙和完善。

第二天,李用会和他的表兄弟跟着黄基生一起离开了高水铺。在路上,李用会对他的表兄弟说了昨晚的实情,那醒悟了的表兄弟非常感激,当即掏出一扎票子,要酬谢黄基生。黄基生坚辞,说他并没有划过鱼刺水,不能取分外之财。

那个李用会和他的表兄弟回到家乡,很把黄基生宣传了一番。既说他怎样会画鱼刺水,还说他怎样会画堵喉咙的水,当然更宣传了良心怎样怎样好。这就弄得黄基生哭笑不得,宣传他会鱼刺水和良心好固然是美事,而画堵喉咙的水的本领,却是不宜张扬的。

黄基生果然也因大家知道他有这种本领而遭劫,这也是后话。

有一天清早,黄基生起床后开了门要到地里去,就看见有个人匆匆走过来,黄基生认识他,叫胡柳器,是岭背后一个村的,也在外面做生意,有一次黄基生从外头回家还和他同过一天的路。柳器兄弟有什么事啊?黄基生先打招呼,他俩年纪相仿。有点事呢!胡柳器说。黄基生就把他迎进了屋。宾主坐下后,胡柳器说:黄师傅,是这样,我在都梁城里一家商店入了股,为生意的事,我要送一个急信给店里的老板。你是知道的,这一段时间凡是进城的都要搜查,身上的衣服和带的行李、挑的担子都要搜查,我的信讲的是生意上的秘密事,还有账目,是不好让别人知道的,如果被搜查出来了,一张扬,我们就亏大本了!到你这里来,是想请你帮忙!黄基生说:只要帮得到,有什么话讲?我给你去送,他们也会搜查我呀!胡柳器说:我想了一个这样的法子,不知行不行?黄基生就要他讲,他就讲了出来。黄基生想了想,说:可以吧!胡柳器又说:今天要送到才行!你在太阳落岭前就要进了城,要不城门就关了。黄基生说:还赶得到吧!胡柳器又问他上茅厕的时间,黄基生笑笑说:每天都是断黑的时候,已经成习惯了。胡柳器就说好得很。

于是,胡柳器从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是一支去掉了金属挂扣的钢笔。胡柳器说:钢笔里面的东西也都去掉了,你把它交到老板手里就是。黄基生说声没事,就舀来一碗水,行了画鱼刺水的程序后,就当着胡柳器的面,把那钢笔塞进口,然后喝一口水,头稍稍一仰,说:下去了!胡柳器又嘱咐了几句,就掏出几张票子,递给黄基生,说是酬劳费。黄基生数了一下,说不要这么多。胡柳器说别客气了,就要告辞。黄基生留他吃饭,没留住。

黄基生进了厨房,对在做早饭的秀琏讲起胡柳器托付办的事,秀琏说:别人的事,不领在天边,领了就要放在心边。你吃了饭就动身吧!黄基生又要留几张票子在家里,秀琏说:如今出门,还是要多带点钱,才好办事。黄基生就依了他的话。

这是一九四九年秋天了,国内的一些事情黄基生也听说了一些,他知道省城长沙已经和平解放了,白崇禧他们要死保衡阳、宝庆,属于宝庆管辖的都梁是军事要冲,他们要严防死守,都梁的城墙又很坚固,他们以为一定可以守住。黄基生当然也知道,通往都梁的要道上,重要的卡口都设了岗哨。这不,黄基生走了十多里,就有一个岗哨,他当然被拦住了。问他到哪里去,他说到前头不远的亲戚家去。但还是被搜了身。哨兵问他带这么多钱做什么,他说是拿去还亲戚的账的,哨兵还要纠缠他,他就抽出一张,给了他们,他们就放行。他不能不这样,他不能耽得太久。继续前进,过了两个哨卡,都花了买路钱。离都梁城还有三十里。他走到路边一家伙铺里吃了饭,走出铺子时,忽然来了几个黄皮子,都挑着担子,是一些蔬菜和猪肉。黄基生对自己说,快走,别惹麻烦!可是麻烦来惹他了。喂,走路的,停一下!走在前头的黄皮子冲他喊。他装作没听见,只顾走。没听见吗?那声音恶狠狠的了。他只得停下来。给我挑担子!那黄皮子说。他说:老总,我要赶路呢!往前头走不远我就要到山里去了!他估计他们是哪个营寨的火头军。别啰嗦!给老子挑!那黄皮子说。黄基生就笑着说:老总,我今天实在有点急事,这样吧,我出点血,请你另外雇人吧!说着从衣袋里拧出一张票子,递上去。那黄皮子接住了。谁知后面几个黄皮子都说要给他挑。黄基生没法,只得一人给了一张。只把钱吃亏,莫把人吃亏,黄基生想起这样一句俗话,就苦笑。

又过了一个哨卡,当然又花了买路钱。走了不远,看见岔路边有家卤菜店,神使鬼差的,黄基生就想,何不买一包卤鸡爪鸡翅?再遇到哨卡,也可以用来办成事啊,钱还会花得少一些,就买了一包又上了路。

走到城东门口时,只见那城门前排着一字长蛇阵,看得出都是一些进城的老百姓,他们把原先挑着或背着的东西放在地上,等待搜查。他走到长蛇阵的尾巴上,一袋烟的工夫,才只移了两步。他知道,这哨卡搜得特别严格,搜查的速度是很慢的。他想看看太阳还有多高,可惜没有看到,太阳已经落到高高的城墙那边去了。不能这样排队啊,得想办法啊,他想。就往前走,在哨亭的旁边,只见有几个黄皮子坐在一张桌子边吃饭。他心里一激灵,好,就这么办!他就走到桌子旁,把手里的包儿放在桌子上,打开,对一个黄皮子说:老总,借口茶,我吃点东西!说着就打开包儿,露出乌亮亮油漉漉的卤味儿。几个吃饭的黄皮子见了,也不客气,都来夹了吃。他自己也找了一个碗,在桌子边的一个桶子里倒了一碗水,就捏一块卤味,嚼几口,喝点水。

忽然,有个黑脸的黄皮子张着口呃呃叫着,别人问他怎么了,他用手指指着喉咙。我说连长,你也太吃急了啊!怎么办呢?有个黄皮子看似关心,实是幸灾乐祸。呃!呃!那黑脸的连长叫得更惨了,额头上也沁出了汗珠。这是黄基生始料未及的。黄基生本来想等他们吃一会儿,自己再做点手脚,让那个黄皮子卡起来,自己就做好事,以赢得他们的欢心,然后趁机提出早点过卡;哪知道不要自己操劳了。他就对那黑脸连长说:老总,我向别人学过画鱼刺水,你喝一点我画的水试一下吧!就给他用另一个碗倒了水,背过身子,鼓捣了一番,然后递上去,说:喝几口,试一试!那黑脸连长接了水,猛喝一口,无师自通地把头一仰,脸上就露出了笑意,说:通了!通了!你真神啊!看不出来啊,你!另几个黄皮子就都赞扬他。他说:是连长有运气!那黑脸连长抓着他的手,说:兄弟,真感谢你!说着居然摸出一张票子,说:拿着!本连长犒赏你!他说:不要不要!黑脸连长说:那你要什么?他说:请你们快点给我搜身,我进城有急事,我一个亲戚病得厉害,身边又没人照护,我急于去看他!那黑脸连长就对一个黄皮子说:快给他搜一搜,让他走!有一个黄皮子就搜他,当然有点敷衍塞责了,见了他身上的票子,也没有提出什么要求。那黄皮子向黑脸连长报告了没搜出什么违禁的后,黑脸连长就对黄基生说:兄弟,你可以走了!黄基生说了句后会有期,就跨进厚厚的城门洞子。心里又笑着说,希望以后不要再相会了啊!

黄基生顺利地找到胡柳器说的那个老板。不久他就上茅厕,就从屙出的粪便里找到那支钢笔,洗净交给了老板。老板问他是怎样逃过搜查的,他说,有办法嘛。没有说是什么办法。老板到内室里呆了一会儿,又走出来,拍着黄基生的肩膀,激动地说:你来得真及时!

黄基生不知道,那支钢笔里装的是一张小纸条,纸条上是一条密码写的军事情报。那个老板和胡柳器,都是共产党的地下联络员。照理说,黄基生应是为革命立过功的。可惜,不久后胡柳器和那个老板都牺牲了,因此解放后黄基生曾为土匪效过劳的罪行被揭发了出来,而他立过的功劳则无人提起。

揭发他为土匪效过劳的人就是那个陆生计。尽管黄基生辩白自己并没有要土匪一分钱,工作干部也作了调查认定他的话是真实的,但以陆生计为代表的一些人认为他比一般的喽啰还要坏,那样随喊随到,尽职尽责,还不要钱吗?

陆生计和黄基生是同一村的人,陆生计年纪应和黄基生的师傅差不多,但还是单身汉。既然翻了身,陆生计当然想享受完美的人生。于是有一天就请人把黄基生喊到自己家里。他很客气,请黄基生坐,还亲自倒茶。黄基生很疑惑,不知他为什么改变了对自己的态度。黄基生听说,在农会的会上,陆生计是主张把他列入历史不清白的人的类别的,说他既当过国民党的兵,又和土匪有往来。世上就有这样的巧事,后来黄基生两次被请上山,回程时都在路上遇到陆生计,陆生计还对他说发财了吧的话。

生计,有什么事,你就说吧!黄基生很想马上解开疑惑。陆生计笑笑,说:是有件大事啊!就在黄基生身边坐下,又拍拍他的肩膀,说:基生兄弟,我想请你帮忙呢!只要帮得到,没话说的!黄基生想,该不会是他的什么亲戚要画鱼刺水吧。陆生计说:你只要下力帮,肯定帮得到!然后就显得有点难为情地笑笑,说:我想成个家呢。我看你那个师娘,是个很不错的妇女呢。我想请人说媒呢,请你家秀琏也可以,你看这事能不能办成,全靠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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