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云出门那天,老铁比平时起床更早。天刚蒙蒙亮,老铁肩上背着铁锨,铁锨的另一头钩着粪筐,出门拾粪。悠一圈回来,粪筐里积了半筐猪屎粪、牛屎粪、狗屎粪。今儿个赶肖王集,卖蒜薹,顺带还有十几把韭菜。蒜薹和韭菜昨晚已经收拾好,老铁又朝上面洒了点水。隔夜的青菜不能缺水,一缺水就显蔫。天昏昏亮,还早。老铁闲不住,想再扫扫院子。找遍院子,也没见扫帚。这活本来属于老婆,老铁只管洗脸吃饭赶集。

早饭好弄,昨晚待客剩下的饭菜热一下就好了。嫁闺女不同于娶媳妇,娶媳妇是家里添人,自然欢天喜地,嫁闺女要冷清得多。代云又不长脸,老铁觉得没脸见人,头天晚上就把客待了。老铁平时话就不多,酒桌上更像闷葫芦,神色黯然不说,还存着一肚子的怨气。酒席吃得不冷不热的。

老婆招呼他吃饭。老铁就坐在厨屋的柴草上,闷声不响地朝嘴里扒饭。老婆纳鞋的手停下来,惴惴地问,今儿个,还赶集?

废话,不赶集那么多蒜薹烂掉啊?老铁其实有过犹豫,但在老婆面前却斩钉截铁。

吃完饭,老铁进了东屋。四个孩子都比平日起得早,正挤在西屋帮大姐代云拾掇。老铁进东屋的响动他们肯定都听到了,西屋里的声音马上就小了下去。老铁却巴不得他们跟平时一样闹,老铁想听听他们都在干啥。

东边红了,太阳就要出来了。老铁站在当院里,听到屋外的大路上有重重的脚步声。今儿个跟平日没啥两样,起得最早的都是挑担的。蒜薹不能久放,久了就干瘪,没卖相。老铁给自己定定心,挑起担子出了大门。

整个王畈的菜农没有不认识老铁的。王畈是菜队,家家都种菜。有种就有卖,赶集就成了王畈人农活之外的另一项工作。老铁又跟别人不一样,他卖完自己地里的菜,还兑别人的菜卖。老铁不缺力气,一百多斤的担子不歇气能挑几里地。老铁的身子像台机器,每天的程序就是赶集,陡沟背集赶皮店,皮店背集赶肖王,刮风下雨都挡不住。除了应季蔬菜,蒜、姜一年四季都有得卖。冬天春天卖蒜苗,夏初卖蒜薹,秋冬卖大蒜。姜呢,秋收罢,窖到井里,王畈人指望着它过年呢。

陡沟以外的集,老铁他们都称远集。到底远多少,老铁说不清楚。但经常赶集,老铁的两只脚倒是有感觉。赶陡沟歇一气,赶肖王或皮店得歇三气。肖王其实不远,因为隔了淮河,船上船下一倒腾,就比赶其他集费劲。尤其是冬天,天寒地冻的,船又到不了岸,两头都得膛水。赶肖王的人因此少得多,肖王的菜就比周边集上稍稍高了那么一点点。老铁也知道累,也怕冷,可老铁更清楚,兜里有货腰才能硬起来。

下船的时候,老铁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到河里。西岸比东岸高,翻过码头,王畈就再也看不见了。老铁到底没忍住,两行眼泪落下来。别说是个大活人,就是养了几年的狗走了也让人伤心啊。

时辰快到了,李魁来没来?老铁后悔了,今儿个不该赶这个集。李魁昨晚上喝多了,生气了,借机把桌子掀翻了。李魁和老铁是连襟,吃饭前定好让李魁今儿个背代云上车。王畈这里,闺女换上新娘妆,穿上新鞋,脚就不能再踏娘家的宅基地了。老铁他们家在王畈孤门寡户,背新娘的也只有李魁。儿子代阳虽然更合适,可他毕竟只有12岁,背不动他姐。

李魁昨晚借酒闹事,说老铁给他治难看。农村都是这样,借一场酒席,翻陈年旧账。李魁年长,老铁每年都让代阳先去给他姨父拜年。轮到李魁的儿子来回年,老铁一般都会打发几块钱的压岁钱。去年老铁突发奇想,觉得这事不能都一样,人家给两块钱你也给两块钱有点像还债。老铁狠狠心,一下子给了伍块钱。老铁的意思是,李魁在王畈户族大,将来还少不了人家的帮衬。不承想,倒惹出祸来。

没走多远,老铁就想停下歇气。老铁心里有些乱,耳朵里好像有鞭炮声,细听,又不像。老铁的脚步没有平日稳,也没有平日急,甚至有些迟滞。衣服汗湿了,粘在身上,老铁索性脱下它,搭在扁担上。衣服是老婆自己缝的,仿公家人身上的中山装。老婆手拙,仿得不伦不类,穿在身上倒也能看出中山装的样子来。老铁没有换洗的衣服,一年四季都穿它,冬天罩袄,春夏秋天单穿。老婆说,等蒜薹季过去,再给他做件的确凉褂子,赶集凉快。老铁不稀罕,一个干活的,天一热还穿什么褂子?光着膀子畅快,还省衣服。光着膀子的老铁,身上全是紧绷绷的肌肉,黑亮黑亮的,像磨得发光的铁。这一路,老铁一直警着心。王畈那个方向,隔了河隔了岸隔了浓郁的树,啥也看不到。二喜那个孬种肯定不急,熟了的鸭子还能飞了?老铁隐约听老婆说过,那边好像是三喜来接,借了辆自行车。老铁还是悻悻的,觉得便宜了二喜。架子车自行车倒无所谓,二喜若是家底好,步行过去也没啥,一个村东一个村西,还能误了晌午饭?老铁老婆就是走来的,一前一后两个姑娘陪送,老婆穿着大红袄走中间。今儿个这么热,大闺女还穿红袄?

老铁浑浑噩噩地赶到肖王,集上人已经开始退了。这个时辰,对于赶集卖菜的人来说确实有点晚。韭菜还好,路上老铁又洒了次水,还青绿青绿的。蒜薹就不行了,一照日头,蔫相就出来了。开始老铁还端着,死咬着上集的价。熬到日头上了头顶,集上只剩几个卖菜的守在那儿了,老铁才慌。可是,价钱却越压越低,这个时候来买菜的,分明是想捡便宜。旁边也有卖菜的劝他,贱卖了算了,大热的天,再挑回去,划不来。

算下来,一斤少卖两分钱,两筐就是小两块。反正力气又不用钱买,挑回去,跟下午抽的蒜薹掺到一起,兑给那些收蒜薹的菜贩子就是了。

回去的路上,老铁还在想,代云咋这么贱呢?老铁原想着,三个闺女,要是能找到三个好女婿,自己也能直直腰了。可第一个就这样,家里弟兄仨,房子倒是有三间,一下雨就跟在外面一样,想找个干的地儿都难,还指望他帮衬丈人家?老铁这几个闺女,好像知道自己不受待见似的,偏偏生得一个比一个好看。代云老大,不光相貌在村里数一数二,屋里屋外的活计让老铁也省心不少。谁来说媒,老铁总打发老婆递话过去,闺女还小,再过两年。现在不同前几年了,干多于少都是自己的。老铁的意思是,老婆体弱多病,闺女留在家里也算一个好劳力。没想到,留出了这事。

第三天,闺女回门,老铁比平时回去得早。早晨走之前,老铁将头天在集上买的饼干、罐头还有苹果装进网兜里,让代阳早点去叫他姐。叫是王畈这儿的土话,叫客其实就是派人去请客人。未过门的媳妇去男方家过节得叫,出了门的闺女第一次回娘家也得去叫。

鸡肉的香味老远就能闻得到。院子里一地的鸡毛,还湿着,老婆肯定是把那个正下蛋的小母鸡杀了。代云还像以前在家一样,在厨屋帮她妈做饭。老铁还没进厨屋,就被里面的浓烟呛得连咳两声。

我大回来了。老铁不确定,这是闺女在跟自己打招呼还是闺女在跟她妈说话。老铁本来想进厨屋跟闺女说句话的,老婆却迎出来,接过他手里的猪肉。还有一条鱼,老铁怕臭了,半路上就杀了。

二喜从堂屋迎出来,大,你回来了?

老铁下集回来的路上一直在想咋跟二喜打招呼。没想到,二喜那么自然地喊了他一声大。老铁傻了一样,低着头。来了?喝水不?人家毕竟是客,是新女婿。王畈这儿,客是女婿的专称。二喜这以后,就成了他老铁的客了。

两个月前,二喜找媒人来提亲,老铁恼羞成怒,把媒人提来的东西给扔了,疯了一样骂。看他那熊样,罗锅腰,尻狗的腰,做梦吧?!

媒人并不捡地上的东西,不急不恼地说,老铁,我只是个带话的,成不成,那是你们两家的事。敢情,那时候媒人就知道代阳肚子里有了二喜的种?

老铁对着媒人喊,做梦!我不能二十年给狗做一顿饭!

那天晚上,代云跪在老铁床头。大,我们已经好了,你就

老铁说,好啥好?我明儿个重新给你找个比他好十倍的。

老婆在那头用脚蹬老铁。老铁不明所以,心想,你蹬我也得说。就二喜那样,咋敢想当我的客?

大,我跟二喜已经

老铁一夜没睡。天亮的时候老铁想好了,睡了就睡了,让那王八蛋占个便宜吧,反正闺女不能嫁给那样的人家。嫁过去,以后还能有好日子?赶集之前,老铁劝闺女,他那家庭,你过去咋过?吃都吃不饱,别说住了。

代云怔在那儿,木木的。老铁估计,自己的话肯定触动了她。

老铁挑起花筐要走的时候,代云才在后面轻声说,大,我有了

那个上午,老铁老算错账。

回来老铁就松口了。难不成,让闺女大着肚子嫁人?王畈人还不笑话死!

那边也快,定物送过来,一块猪肉,外搭六十块钱。这也算下定物?人家的意思明显着,王家的骨肉已经种到你老铁闺女的肚子里了,嫁不嫁,你老铁看吧。

老铁还记得自己那天的样子,像罢了集贱卖的菜,搭话就卖。老铁不伸手,人家也不急,轻轻地把钱放到桌上。连着两天老铁吃不下饭,该赶远集还是赶远集,两个花筐依然装得满满的。闺女的事,老铁空有力气,使不上。

二喜抢过老铁肩上的担子,挽好筐绳,将两个花筐摞到一起。到底是王畈人,这活做得轻车熟路。老铁的两个花筐平时都是他自己收拾,今天突然被一个外人代劳,老铁站在那儿左右都不是。

菜做了满满一桌,老铁想到上次自己对二喜的辱骂,心里宽慰自己,都是闺女喜欢吃的,关他二喜啥事。

饭后,老铁找了个机会跟闺女说,二喜要是乐意,以后就跟我卖菜。

这就等于收徒弟了。王畈哪个不知道老铁会卖菜?老铁一肚子的卖菜经得传给二喜,反正二喜也不是外人了。二喜罗锅腰不假,娶了自己的闺女后顺眼多了。要是一般人,老铁断不会让他跟着自己。不管人家承认不承认,老铁相信卖菜还是有巧的。那些巧,老铁不想让外人知道。这卖菜可不是三天两早晨的事,这辈子卖菜,下辈子可能还得卖。谁先掌握了其中的巧,谁就能早一天致富,谁就能早一天发财。老铁的诀窍很多,第一是快。赶集赶集,赶的就是时间。晚了只能找个最外边的摊位,买菜的谁愿意舍近求远?再就是得有一张巧嘴,能说会道。别看老铁在家里不爱说话,可一到集市上,老铁就变得巧舌如簧起来,仿佛变了个人。再稀屎烂贱的菜,经他的嘴一夸,也成了整个菜市场的老一。比如卖豇豆,要是老铁的豇豆虫眼多,他会说,我这菜啊,一直没敢打药,吃着放心。我这双大手是捉不到那些虫子的,你不知道,我们家三个闺女的手捉虫都捉肿了。要是没虫眼呢,老铁也有话说,看我这豇豆,长得多顺溜啊。啥菜吃到嘴里先得讲个顺眼吧?歪瓜裂枣,你吃着也恶心啊。至于那小小的一杆秤,学问更大。老铁有几十种用秤的经验,比如快速朝秤盘里扔一把菜,即使不够斤两秤也会翘起来

算账老铁也是能手。别看老铁没上过几天学,你要是拿卖菜的算术去考他,初中生也难比得上他。比如一毛钱七斤的萝卜,一斤多少钱?老铁因此笑过代星,你还没我一个农民算账快,干脆在家里跟我学算了,还省学费了。

再就是赶哪个集,那可不是瞎碰。王畈周边有五六个集,陡沟、皮店、兰青、肖王逢单的逢双的都有。王畈归陡沟,老铁却很少赶陡沟。赶陡沟,得翻过一个坝。还有一个原因,赶陡沟的菜农太多,菜价上不去。老铁喜欢赶远集,赶远集的菜农少,菜能卖上个好价钱。

菜价没谱,今儿高了,明儿又低了,谁也猜不着。唯一可以比对的,就是上集的价。王畈人喜欢串门,相约着去赶同一个集,或者打听附近集上当天的行情。老铁不串门,老铁喜欢单打独斗。卖菜又不是打架,菜农一多菜价就贱了。老铁还发现一个规律,要是哪个集上的萝卜贵了,下集全村卖萝卜的都去赶那个集。老铁自己掌握着菜的波动规律,从不讲给外人听。要是有人来问,老铁甚至连当集的菜价都不愿跟人说。

王畈今年出了个万元户,广播里老是提他的名字。老铁觉得这样不好,露富不是好事,容易惹是非。前年种姜没挣到钱,瞎搭了工夫,老铁不服气,去年种得比以往哪一年都多。姜这玩意,金贵,得有人侍弄。老铁家不短劳力,不怕费工夫。正月里暖姜芽子,一开春就下种。苗长出来了,赶紧搭姜棚,生怕晒死了。打了霜,又开始收。姜大丰收,老铁比谁都高兴,因为别人家都缩小种植规模了。果然,从腊月开始,姜的价格就翘了起来,五毛,六毛,七毛三老铁一年的收入就五千露头了。再加上这几年的积蓄,其实离万元户不远了。不过,家里到底有多少钱,老铁跟谁都瞒着。老婆不知道,四个孩子更不知道。钱反正都在家里藏着。老铁寻思着,如今二喜好歹成了自己的客,得好好带带他。二喜日子好过了闺女的日子不就好过了?

二喜第一次跟老铁,赶陡沟。二喜很少赶集卖菜,家里这活都是大喜做。大喜都三十一了,还没有说上媳妇。家里太穷,大喜比谁都急着脱贫,他指望着致富娶媳妇呢。大喜没想到,好吃懒做的二喜倒先开了花。到大坝这一段,二喜歇了六次。但二喜没敢喊累,毕竟第一次跟老铁赶集。老铁不急,很有耐心地等二喜缓过劲再翻大坝。他们起得比别人早,误不了卖菜。昨夜下了场小雨,大坝上有点滑,老铁让二喜在后面照护着,他先上。

坝很陡,五六米高,上面是水渠。五黄六月,把淮河水抽上来,引到各村浇灌插秧。上到坝顶,眼前豁然开朗。淮河像一条在风中飘摆的布幔,轻柔地把陡沟揽在怀里。陡沟就在坝那边,远处传来街市上热闹的人声。

老铁把两个筐从一前一后调到一左一右,稳稳步子,侧着身子开始翻坝。两只花筐跟在平地上一样,不摇不晃,跟在后面的二喜没派上用场。老铁那脚,奇大,借着肩上的重量,踏下去,就像两只吸盘,牢牢地粘到地上。每一步落下去都像钉子,稳稳地钉在坡上的平稳处。这下二喜相信了代云的话,她爹那双脚跟铁脚一样,大脚趾翘几下,都能翘出声响。二喜空肩跟着,脚下偶有湿滑,赶紧收身停下。

轮到二喜,刚一上坝,两个花筐就开始悠荡。老铁在后面稳住一只花筐,让二喜再试。二喜侧着身子根本无法迈步,一只脚上去,另一脚却抬不起来。也不是没劲,是有劲用不到好处。老铁只好接过担子,自己上。

老铁其实不喜欢陡沟集,最重要的原因是,陡沟集上的人缺少人情味。喝口水倒是方便,提到你跟前来,井水冰凉,一分钱随便喝。要是搁王畈,别说喝口水,你就是吃顿饭谁好意思要钱?集上的小孩,仗势欺人,土匪一样。进了陡沟集,老铁恨不得把两个花筐都摆在眼前。要不然,还没落脚筐里的菜就会丢了小半。那些孩子,手快得很,一眨眼,筐里的菜就到了他们怀里。要是看得紧了,实在下不了手,便抢。有时候,大人都上。

老铁走前面,让二喜紧跟在后面。陡沟跟肖王、皮店都一样,菜市街是一条窄窄的路,两边摆摊位。老铁他们到得有点早,街上稀稀落落只有几个菜农,没见那些小孩。老铁筐里都是早萝卜,二喜筐里一半是小白菜一半是早萝卜。老铁帮着二喜把萝卜拣一筐,小白菜一筐。四个花筐摆好,早市就开始了。

二喜算是服了,还不到半晌,老铁的两筐萝卜就卖完了。二喜的小白菜倒是快,一筐萝卜却几乎没动。二喜急了,想落一分钱贱卖,老铁没让。老铁说,二喜你记住,菜下得快慢不是价钱问题。以后赶集,你的菜要是没别人的卖相好,最好别跟人家挤在一起。你要是卖萝卜,最好挤在卖白菜的中间;卖白菜,就挤在卖豇豆的中间

回去的路上,老铁问,知道为啥我的萝卜快你的萝卜卖不动吗?

二喜说,大,人家都说你会卖菜。

老铁说,不是会卖菜,我提早做了防备。我的萝卜也有黑头,昨晚洗萝卜的时候我专门用稻草搓了下。你明儿个试试,一搓,黑头就掉了。萝卜青亮亮的,谁不喜欢?

霜降之后,王畈就闲了。该收的菜都收了,该窖的也都窖了。这是所有人都喜欢的季节,老年人坐在墙跟下晒太阳,年轻人忙着相亲、结婚。整个十冬腊月,王畈只有蒜苗、冬萝卜和姜。老铁照旧带着女婿赶集,单单自己的菜卖不了几天,大多是兑别人的。赶集回来,老铁催老婆加紧给代月物色门亲事,别光顾纳鞋。

老婆嘟囔道,纳鞋不是正事?不纳鞋你光脚啊?老铁的脚大,他那一双鞋底要比人家的多费好多工夫。老铁赶集又勤,穿鞋也费。除了上地、做饭,老婆一天到晚都在纳鞋。

老铁说,不想跟你打嘴上官司!先拣要紧的做。老铁没敢直说,有代云在前面,他怕代月重蹈覆辙。代月眼看就十八了,家里人手再紧也得先定下一门亲事。这孩子整天疯疯癫癫的、看起来心无城府,其实鬼点子比谁都多。当初代云那么肉都出事了,代月更得防着。肉是王畈的土话,就是反应慢,拖沓。老铁还交待老婆,多看着点代月,没事少让她在外面跑。有了代云的教训,老铁再不敢掉以轻心。

每天赶集,二喜有些吃不消。碍于老铁的催促,二喜勉强坚持到了年关。这期间,二喜从家里分出来了。田地一分为三,二喜得一份,大喜、三喜跟父母得两份。之前亲家跟老铁聊过,大喜、三喜的事都还没办,想让二喜另立灶头。老铁一个岳丈能说啥?可内心里,他是一百个赞成。这样好,能逼二喜勤快起来。

刚出正月,代云就生产了。王家派三喜来报信,嫂子生了,男孩,双胞胎。小孩的衣服准备得不够,一家人连夜赶制,代月忙着做小鞋,老婆忙着缝棉被老铁掩不住脸上的喜气,看她们忙碌。虽说孩子姓王,好歹也是他姓代的外孙。

老铁和二喜老是在外面赶集,两个小孩代云顾不过来。好在两家住得近,代月没事就去姐姐家看看,帮姐姐抱抱孩子,做做饭。

满月酒是老铁办的。严格来说,是老铁出的钱。王家户族大,大大小小挤了一院子,三桌。老铁是听老婆回来讲的,老铁全家都去了,独独缺了老铁。老铁其实还是有些伤感的,热闹是人家姓王的,我去凑啥?

就在那天下午,村外稻场着火了。十几家的稻草垛都烧了,包括老铁家的。

警察到了老铁家,十三岁的代阳很快就交待了。他烧田埂上的草,不小心引着了稻草垛。警察做了笔录,告诫代阳这几天不要乱跑。老铁慌了神,赶紧往村长家跑。村里以前也出过纵火犯,是个地主,说是搞破坏,判了三年。代家就这一个男孩子,坐了牢,还有啥指望?

老铁去求王天柱。生产队的时候,王天柱跟皇帝一样,敢骂任何人。除了队长这个头衔,还因为他是活着的王姓家族中辈分最高的。那些小姓人家,刘啊、李啊、张啊,前前后后都跟王姓有过姻亲关系,自然也是小辈。田地承包到户,大家各干各的,老铁再没跟村委打过交道。老铁卖他的菜,靠勤劳致富,用不着求谁。但老铁还是艳羡王天柱的,上坟磕头的时候,王家坟地里黑压压的一片,哪像他们代姓?形单影只的,只有两个男人。

王天柱的房子在村中心,青砖小瓦,独门独院。村里不少砖瓦房,但都是瓦接沿,砖砌屋基,满砖到顶的房子只有王天柱这一家。老铁推门,门从里面闩着。隔着门,老铁叫了声五叔。王天柱弟兄五个,他排行老五。再加上二喜管王天柱叫五爷,老铁比着叫五叔错不了。

没人应。

王天柱这宅子,并不见多高,走过来却像爬了一回大坝,让人直喘气。老铁想,可能是自己走累了,声音没发出来。

五叔,老铁粗着嗓子又叫了一声。这一声,顺畅多了。

别脖儿来开门,热情地把老铁让到屋里。王天柱就这一个后人,据说他妈生他的时候难产,脖子被医生扭着了,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见到王天柱,老铁又恭敬地叫了声五叔。

王天柱好像没听到,正抠自己脚上的厚茧。

老铁说,家里遇上难事了,只有五叔能帮上我。

王天柱缓缓抬起头。我都知道了,公社对这事很重视,说是这几年少见的重大案件,指示派出所尽快查出纵火犯,严加处理。公社早改镇了,老铁他们还是习惯叫公社。

老铁从怀里拿出一包钱,递给王天柱。五叔,还得你帮忙说道说道。

王天柱说,开啥玩笑?这是法律,可不是儿戏,咋说道?

老铁站在那里,哭丧着脸。

王天柱说,乡里乡亲的,我也不能见死不救。我明天去跟公社讲讲情,看能不能酌情处理。小孩嘛,小,不懂事,又不是故意的。

五叔,劳烦你今晚就去看看吧。老铁眼泪都快出来了,他怕明天派出所就来抓人。

派出所没再来过王畈。老铁在王天柱的主持下,赔了各家的稻草钱。不多,还不到一千块。加上前几天被老鼠嚼碎的八百,老铁离万元户越来越远了。房梁上藏的两千块钱,被老鼠嚼了。老铁不敢声张,偷偷拿到银行换了一千二百块。剩下那八百,嚼得没个形了,换不了。

给代月下定物头天晚上,老铁催促闺女打扮利亮点。代月问,谁啊?神神秘秘的。

老铁说,谁?反正跟你姐比,你算掉进福窝了。

男方是别脖儿,王天柱的儿子。虽说有点残疾,可人家毕竟是干部出身,家族也大,长远看,代家并不吃亏。

代月板起脸,我不同意!

老铁还以为代月是不好意思,嘴上虚意推诿一下。姑娘家的,都这样,再满意的亲事,嘴上也要推拒一番。心底里,早乐开了花。

王天柱出手阔绰,定物是三大件,缝纫机、自行车、手表。老铁将自行车和缝纫机在堂屋摆好,指挥老婆把手表送到代月手上。老铁最为满意的是,王天柱还答应让代月再在娘家做一年活。

代月不声不响的,一直到那一年的小年。小年饭做好了,代月不见了。代阳在大门外破着嗓子叫了一声姐,听不到应声。这不正常。代阳经常这样站在当院喊大或姐,这是王畈饭点时最常听到的喊唤。王畈不大,村西头喊话村东头也能听到。晚饭已经做好,老铁等得不耐烦,让代阳去大姐家看看。

老铁看到代阳一个人回来,问,你没在东头再喊两声?

代阳说,能不喊?三喜也不见,大喜也在那儿喊呢。

老铁就有些心慌,叫老婆把西屋的灯点亮。老婆一眼发现代月的衣服少了几件,但她强作镇定,喃喃自语道,他爹,二女子去她姨家也说不定。

老铁没接老婆的话。小年也是年,过年谁还在外面?

第二天,老铁无心赶集,坐在当院里等代星、代阳回来。老婆过来晒被子,让老铁朝一边挪挪。老铁铁塔一般没动。老婆愣怔了一会儿,又把被子抱回了屋。

代星跑的是舅舅家,没见二姐。代阳去了两个姑家,也没见人。天气出奇的好,晒得老铁出了一身汗。两筐菠菜开始发蔫,老铁觉得自己也要蔫了,身上没有一根骨头了。

正月初九,老铁家收到一封信,代月写的。信上说,她不喜欢家里给她找的那个人,一辈子都别着脖子,多难受啊。她现在在深圳,在工地上给人家做饭。三喜也在那儿,做小工。代月还说,她对不起爹妈,就当代家没有这个闺女吧

大喜家几乎同时收到三喜的信,老铁用来安慰自己的侥幸彻底落空。

这事像长了翅膀,瞒都瞒不住。老铁跟村长解释,代月生就受苦的命,不知道享福。老铁的意思其实是埋怨闺女不知道珍惜,村长这么好的家,咋就跑了。但乍听之下,又像是风凉话。你村长再有钱咋着?咱穷人家的闺女就是受苦也不愿嫁给一个别脖儿。这一来,老铁就有了同盟的嫌疑。

王天柱倒是客气,人各有志,当爹的也不能强求。

第二天,老铁把缝纫机、自行车装到架子车上,给村长送过去。村长没在家,别脖儿也不在。院里站着几个人,听口气像是王天柱的表亲。老铁把东西交待清楚,转身走的时候绊了一跤。老铁踉跄几步,还没站稳,旁边有人又推了他一把。你这人咋朝人身上撞啊?推来搡去的,老铁就倒在地上

老铁毕竟不是真铁。小腿折了,身上也乌青黑紫的。明知道是王天柱故意设的局,老铁还是认了。自从收到闺女的信,老铁的心就一直提着。老铁知道村长这关过不了,孤门寡户的,挨了顿打反倒心安了。人跑了,人家空喜欢一场不说,还白替你求人办了件大事,总得让人家出出气吧?

老铁撑着走回家。躺了一天,腿越来越痛,最后竟然下不了床。老婆叫来二喜,用架子车推到大坝脚下,再背到卫生院。

老铁近两个月没出门。憋屈的时候,老铁骂老婆。你个贱娘们,肚子不争气,尽养这些赔钱货!心底下,老铁还是挂念代月的。马上就开春了,代月没带春上的衣服。最让老铁后悔的是,平时舍不得给她钱,一路上闺女咋过来的?想来想去,老铁不恨代月了,要恨也该恨二喜,没有二喜,代月咋会朝他们王家跑?不去王家,代月也不会跟三喜搞到一起

村长倒是捎来了话,一场误会。

中部

蒋校尉第一次来王畈,是跟一个女同学。知道他是陡沟集上的,老铁马上拘束起来,角色一下子颠倒了,蒋校尉成了主人,老铁成了来客。天很热,老铁递了甜瓜又杀西瓜,唯恐怠慢了人家。这可是老铁家第一次来有身份的客人。从小到大,老铁一直对陡沟集上的人心怀敬畏。人家一年到头不用下地做活,出门就是集,天一黑就点电灯。连那些偷偷抢抢的小孩都让人羡慕,他们身上的无畏,与乡下孩子的畏缩形成鲜明的对比。

因为措手不及,午饭有些简单。咸鸭蛋,鸡蛋炒韭菜,鸡蛋炒西红柿,鸡蛋炒丝瓜乡下只有蛋还算金贵。饭桌上,三个学生说话,老铁插不上嘴。菜剩下很多,老铁几乎没吃啥。趁人家说话的空当,老铁笨手笨脚地给人家搛菜,诚惶诚恐地看人家吃饭,自己一点儿也没觉着饿。他跟镇上的人坐一个桌了!公社两年前改了镇,大门外的木牌子也由陡沟公社改成了陡沟镇。老铁看不出有啥新名堂,粮所验收粮食的还是头仰到云端里,供销社的售货员还是乜斜着眼。唯一变化了的,是大坝下面打了个通道,上面是渡槽,下面走车走人。渡槽上刻着几个字,五讲四美三热爱,很大,还刷了红漆,老远就能看到。可惜老铁不识字,他只认得右下角的那几个阿拉伯数字-1983。

左邻右舍不断有人来串门,有人认出来了,那不是老蒋的儿子吗?街东头卖麻花的老蒋谁不知道?逢集在街上支摊,背集扛一麻篮麻花各村转悠。老铁更是惊讶,老蒋的儿子?蒋校尉可比老蒋清秀多了。

蒋校尉走后,代星才说,他们在谈朋友。

老铁木木地愣在那儿。

大,你反对也没用,我们准备结婚。代星毕竟高中毕业,比她两个姐姐大方,有主见。

跟他结婚?老铁怀疑自己听错了。

是的,跟他结婚。代星强装镇定。

人家答应了?老铁问。

代星嗯了一声,大,你不要逼我。

人家爹妈都知道?老铁还是不敢相信。

代星说,我已经去过他家,他父母同意我们腊月结婚。

老铁说,小星,我不逼你。去吧,我同意,我和你妈都同意。蒋校尉规规矩矩,一点儿也不见集上孩子的痞。

那一年的腊八,代星出门。老铁没赶集,这个闺女老铁一定要送一送。这次老铁没叫李魁,他想自己背闺女出门。老铁起得太早,背着粪筐出去转了一圈。外面雪停了,地上一片白,天虽然还没亮,黑黑的屎粪蛋还是能看得见的。

四千岁你莫要羞愧难当,听山人把情由细说端详,想当年长坂坡你有名上将,一杆枪战曹兵无人阻挡老铁自己都不知道,他还会唱戏。老铁喜欢越调,每天挨黑的时候都会等着屋里的广播匣子开唱。老铁尤其喜欢申风梅,《诸葛亮吊孝》、《收姜维》,百听不厌。但老铁从来没唱过。好在,外面还没有人,没有人笑他。

老铁整日在闹市场折腾,这样的早晨有他难得的安静,好像整个王畈只有他自己。水塘上结了冰,老铁也学小孩,扔上去一块半截砖。半截砖在冰上打着唿哨,哧溜溜滑到对岸。塘对面是另一个村,塘正好做了两个村的分界线。平日要去那个村,得绕塘过去。老铁像孩子,来了兴致,想试试捷径。

岸边的冰最厚。老铁一只脚试探着踏上冰面,慢慢把身体的重量放上去,提着身体,小心翼翼朝前移。走到塘中心,脚下有冰裂的咔嚓声,退不能退,老铁心惊胆战地飞过去。

老铁不想绕一大圈回对岸,弓身侧着朝回滑。这一回,又惊出一身冷汗。

老铁哪经历过这样的刺激?要不是天亮了,还得再玩几个来回。

李魁两口子也赶过来。就这一个外甥女了,说啥也得送送。

蒋家来接新媳妇的是辆汽车,车轮上缠着防滑链。虽说是辆客货两用车,却也是王畈第一个坐上汽车结婚的人家。老铁陪送了一套组合柜,几床大红被子。蒋家说了,下定物时送来的缝纫机自行车就不要再带过去了,留给老铁用。那块表,代星带走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老铁只准备了一桌菜。亲戚不多,代星两个舅,一个姨,两个姑。到了饭点,却来了两大桌。多年没有走动的两个老表也来了,还有老婆的姨父。好在是腊月,老铁家的年猪已经杀了,临时拼一桌菜不算啥难事。饭吃到一半,村长也来了。老铁一惊,肯定是还记着代月的事,找茬来了。

五叔,吃没?老铁拼命堆出笑。闺女还没送走,老铁不想出啥意外。

王天柱笑,吃了还来?老铁,讨杯酒喝中不?

中,中老铁不住声地应。

李魁腾出上座,让给王天柱。王天柱也不推让,坐下开吃。

老铁在李魁的示意下才想起来敬酒。王天柱站起来,老铁,我可要责怪你了。这么大的喜事,咋不通知一声?

不待老铁应答,王天柱从怀里掏出几张钱递过去。别嫌少,给闺女买个纱巾啥的。

两个人连干了三杯,王天柱没事,老铁先躺下了。

二喜单飞了。二喜发现县城的姜价比下面集市上高出许多,就起了专门贩姜的心。他买了辆自行车,逢集赶陡沟买姜,背集带到县城去卖。陡沟离县城三十公里,二喜每天天不亮就上路,不误县城的早市。

老铁不舍得买自行车,一百多块哩,得卖多少菜啊。王锁的死,也让老铁对自行车心存恐慌。王锁是王畈第一个用自行车驮菜赶远集的人。有一回赶集回来,王锁逞能,大撒把,车轮轧上小石块,翻了,车把一下子戳进他的肚子,当场就死了。老铁本来就觉得自行车麻烦多,爆胎啊漏气啊,半路上找谁去?王锁一死,老铁更加坚定,还是两条腿可靠。后来,蒋校尉送了辆自行车过来当定物,老铁还是死活不愿意学。老铁有的是力气,反正大坝打通了,陡沟又那么近,累不着。

老铁现在主要赶陡沟。原来的菜市场废了,挪到后街。人还没近前,香味先迎了过来。后街日用杂耍,零食小吃,插花般分散在一个半圆形的空场里。芝麻本来就是香货,撒在烧饼上一加热,香味就更加浓烈,把市场里的青菜味、酱油味全压了下去。紧邻着烧饼炉的,就是老蒋的麻花摊。两家谁也不用吆喝,香味牵着人的鼻子呢。大人还好,知道兜里的钱得先紧着油盐酱醋,扯布做鞋。小孩子就受不了那种诱惑,走到烧饼摊前就挪不动脚了。兜里有个毛儿八分的,爽快地递过去。要是自个儿兜里没有,非得闹着大人买不可。老铁不是小孩子,当然不会花五分钱去买这样的小吃。有一次,亲家老蒋朝他筐里塞了几个麻花,老铁硬是没舍得吃,挑回去给了代阳。

集上卖菜的总会有人跟老铁招呼,老铁,晌午不用回王畈了吧?不去客那儿喝一杯?老铁,不去看看闺女?老铁,瞧谁来了?老铁扭头一看,还真是,亲家来买菜了。老铁从花筐里抓一把菠菜或葱,塞进亲家的菜篮里。别小看那一把,亲家的小麻篮都快满了。老铁的手跟脚一样,奇大。因为来买菜的是闺女的婆婆,老铁也没啥多余的话。推推让让是免不了的,菜市场常赶集的都知道了,老铁有集上的姻亲哩。

逢双的时候陡沟背集,老铁只好赶肖王或皮店。肖王的菜下得快,价钱也高。老铁不怕蹬水,年轻力壮的,让水冰冰能有啥?每次看到渡口那儿冷冷清清的,老铁就怀着热热的希望,希望肖王集上没有一个王畈人去卖菜,菜价高得吓人。想归想,老铁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菜价吓人的时候。挽起裤腿蹚水的时候,老铁脸上见不到畏惧。撑船的人跟人家说,每回看到老铁扛着菜筐在冷水里哗哗地蹚,他都不由自主地哆嗦。老铁这名真没叫错啊。

常赶集的也就那几个人,都年轻力壮,叫不上名字脸早熟了。以前他们见到老铁,带理不理的。现在不了,现在他们一见老铁就问找到摊位没有。卖菜最关键的就是摊位,菜放到外面卖给谁?赶远集的人见到熟人稀罕,两筐菜合成一筐,要么干脆就把另一筐挪到后面,腾出个空给老铁。一夜之间,老铁觉得人都好了起来,连陡沟集上的孩子也都规矩了,老铁不用再瞻前顾后防他们了。那广播上的五讲四美三热爱还真管用呢。

那天,老铁正在地里卸西红柿,西边地里卸黄瓜的父子俩吵了起来。小的说自己地里的黄瓜少了,怀疑老的这两集卖的都是他的黄瓜。老的说自己这两集虽说卖的都是黄瓜,也就是两半筐。父子俩越吵越厉害,竟闹到老铁的地头上,让老铁给评理。

老铁在地里给那一老一小评过理,眼睛开了,脸上的褶子也多了。两半筐西红柿挑回去,代阳惊得大叫。大,你咋卸了这么多西红柿蛋?老婆也跑出来看,可不是?两个花筐里青青红红的。老铁讷讷着,嘴上还硬。就有人喜欢青西红柿,酸!在王畈,左邻右舍要是谁有个脸红脖子粗的,都去找村干部。老铁一个老百姓,享受干部待遇了,真是受宠若惊。卸西红柿的时候便有些心不在焉,红的青的一把就扯了下来

这几集,肖王的西红柿下得快,价钱也好。老铁自己家里的西红柿已经快罢园了,他寻思着找闵女子兑点,下集赶肖王。闵女子是王锁的老婆,王锁死了,卖菜的担子就落在她一个寡妇肩上。王畈这地方,长辈给小辈家的女人都叫女子,老铁也跟着人家叫她闵女子。

闵女子住在村南头的高岗上。那里最早是村里的中学,后来,中学撤了,小学又搬过来。王锁结婚的时候,小学也没了,合并到另一个村上,留下十几间校舍。王琐跟父母分开家没房子住,买过去两间。闵女子家里只有两个孩子,说是妈妈在东坡菜地里。老铁赶到东坡,天已经黑了,老铁只好一排一排找过去。看见对面有个人影,便唤了声闵女子。

闵女子刚刚卸好一筐西红柿,另一只筐还空着。老铁一边和闵女子商量,一边帮她卸西红柿。远处传来谁家大人喊小孩吃饭的声音,音拖得长长的,唱戏一般。闵女子可能想起了自己撇在家里的孩子,叹了一声,手更快了。

两个筐卸满,老铁和闵女子一人绾好一个筐绳。闵女子肩膀放到扁担下,多亏了代叔,要是我自己,还不得摸到半夜。老铁没接话,想顺便帮她挑到村头。人家一个寡妇,深更半夜还在地里摸,多不容易。去抓扁担时,老铁却抓到一团软。闵女子穿着元袖衬衫,老铁抓到的是她圆润的肩

到了秋里,老铁与闵女子的事在村里传得纷纷扬扬。王锁他爹有一回在地里截住老铁,说王锁才死不到两年,老铁行个方便,给他们王家一个面子。老铁一副无辜的表情,我一个平头老百姓,能给你们啥面子?王锁他爹几乎落了泪,我们王锁好歹也给你叫叔的,你就放过她媳妇吧。

回到家,老婆也问。老铁嬉笑,你信?老婆笑,我说呢,就你那样?

老铁很快用行动打消了老婆的疑虑。他积极给大喜做媒,让他和闵女子合成一家。大喜年龄越来越大,家里又穷,眼看就要打一辈子光棍了。可大喜爹妈有点犹豫,老铁知道原因,不冷不热地搁了一段时间。大喜到底熬不住,背着爹妈,去求老铁。哪个男人愿意一辈子当寡汉条子?

王锁他爹知道媳妇早晚会走,又带着自己的孙子孙女,便答应闵女子,改嫁后还可以住原来的房子,条件是秀秀和壮壮不能改名。这算啥条件?大喜那个家,正愁没新房呢。反正都姓王,孩子是姓王锁的王还是姓王大喜的王,哪个分得清?

成了家,大喜比原先干得更欢。整个王畈,大喜的菜地最见功夫,沟是沟,垄是垄。回到屋里,大喜还有使不完的劲。刚开春,闵女子的肚子就鼓了起来。

老铁跟闵女子其实一直没断。大喜人粗,只知道整天在地里翻腾。西坡种了一亩姜,指望着靠姜打个翻身仗。屋里呢,还有一块地大喜忽视了,没有精耕细作。闵女子方便的时候,就把老铁给她买的一双皮鞋放到窗台上。最好的时间是下午,大喜去地里了,孩子们上学了,老铁赶集也回来了。

大喜他爹去找老铁,是一个清早。老铁刚打开院门,亲家就来了。没说上几句话,大喜他爹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我知道我们王家两个儿子都亏欠着你,我替他们来赔不是了。好歹咱们也是亲戚了,你大人有大量,别跟孩子们一般见识。

大清早的,你这不是折我的寿吗?老铁磨蹭着,慢腾腾地去扶那地上的人。老铁其实很享受这个场景。俗话说,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二喜三喜做下那么多对不起代家的事,总得有个报应吧?大喜他爹跪在那儿,老铁心里少有的舒坦。

那天早晨,老铁没有去拾粪。老婆起来,看到老铁一反常态地坐在当院里发呆,问,病了?

滚一边去!我老铁啥时候病过?我这身板,赶集能赶到七十岁,你不信?老铁把老婆瞪走,开始猜大喜他爹是听了人家的传言还是他自己看到了啥。这种事,往往最后知道的才是当事人。大喜要是知道了,闵女子肯定会通知他的。

闵女子生产那天,恰好赶上别脖儿娶媳妇。

别脖儿结婚,王畈当然每家都得去人。除了随礼,还得帮忙做活。老铁因为亏欠了王天柱,提前就把买菜这活揽下做好了。到了迎亲那天,人家都忙着,老铁闲得没事,坐在一帮小孩子中间看电视。说是看,其实是听。电视机里没有画面,偶尔能听到隐隐约约的人声。这是王畈的第一台电视机,黑白的。架天线的时候老铁来凑过热闹,白天没台,夜里勉强能收到一个台。

新媳妇来了,整个王畈都在夸她,说她长得好看,像画里的人,根本不像做活的。老铁不相信,不像做活的像做啥的?老铁挤进新房里,新家具一排}留儿摆在那儿,村长说是组合柜。靠床的墙上贴着一张画,画上有个女人,戴一顶小白帽。新媳妇果然耐看,尤其是那对小虎牙。可跟画里的女人一比,还是差得太远。别说画里的人了,跟代月也没法比啊。想起代月,老铁就黯然神伤。死丫头,也不知道现在咋样了。

这当儿,有人来报喜,说是大喜媳妇生了,是个男孩。大喜他爹咧开嘴笑了。看到上席的老铁,笑就戛然而止,僵在脸上。喝酒,喝酒,老铁催促王光给各人满上酒。王光是王锁的兄弟,王锁一出事他也读不下去了,初中没上完就回来了。

老铁的喜是藏在心里的。他坐在上席,生怕旁人看出来啥,不断地跟人碰杯。轮到王光,王光说不能再喝了。正好有人掂着水壶来续开水,水瓶都满了,水壶里的水就直接冲到各人的杯子里。老铁随手接过一杯,王光,不喝酒也行,你喝杯白开水。

王光接过去,太烫,赶紧又放回桌子上。

老铁说,咋了?酒你嫌辣,水你又嫌烫,看样子你是对你五叔有意见啊?

王光讪讪地说,不是

老铁从兜里掏出两张票子,不是就好,今儿个你喝了这杯水,这二十块钱就归你了。

王光把杯子凑到嘴唇上试了试,又放下。

老铁急了,又掏出几张。五十块,喝不喝?

五十块钱得卖多少车萝卜啊?王光二话没说,抓起杯子就喝了。

老铁回家一觉睡到天黑,醒来听到外屋好像是王光他爹在说话。老铁出去打招呼,王光他爹惴惴地,说是王光怕是哑了,嗓子烫坏了。

老铁厉声道,啥意思啊?你家王光哑了与我有啥关系?

王光他爹赶忙解释,是与你没关。我来是想问问你,他咋就喝哑了?

老铁说,你问你儿子啊。

王光他爹说,王光说不了话。

老铁强作镇定,咋会哑了?我也是开玩笑,谁知道他真喝啊?老铁就把他们打赌的话又讲了一遍。

这样啊?不怪你。王光他爹扭头就走了。

王光并没有哑。弄到集上,人家说是口腔烫伤形成溃疡。治了几天,慢慢又好了。前前后后花了快一百块钱了。

大喜的儿子旺旺周岁那天,老铁又让老婆去随了份子。老婆回来说,那旺旺,我咋越瞅越仿你啊?老铁随口问,哪儿仿?老婆说,你看他鼻子,还有那眉眼不光我说,连那王光也没心没肺地说像你。那小子老铁也见过,闵女子偷偷说像他,老铁还以为她是想讨好他呢。

晚上睡觉的时候,老铁有点后怕了。都说像他,那大喜难道看不出来?

第二天赶肖王,老铁回去的有点晚,集上的萝卜扎堆了。下了河坡,老远就看到大喜。大喜是卖葱,肖王今儿个葱下得快,按说他早该到家了。老铁警了心,放慢了脚步。大喜老远就叫叔,来,咱爷俩在这儿歇会儿。

大喜递给老铁一个油炸糍粑,吃吧,一上午了,肯定饿了。

老铁接过来,这糍粑肯定是专门为他准备的。旺旺还小,吃不了油炸的东西。叔,你是我王大喜这辈子的恩人!大喜扑通一声跪下,像对他爹一样。

老铁说,大喜,你这是干啥?快起来!

大喜不起来。叔,我知道我们家对不起你,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们小的一般见识。

老铁说,大喜,如今咱都是亲戚了,咋还说这话?快起来!

大喜低着头,还是不起来。叔,我知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老铁心想,知道就好。

大喜说,我们弟兄几个欠你哩。

老铁低下身子,去扶大喜。要说,大喜可没啥对不起他代家的。

我有家人不容易,叔,就算你可怜我吧!大喜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老铁。

大喜那样子,引得老铁眼睛都湿了。和闵女子,是得断了。大喜,你老铁叔听着呢。你有家人不容易,可你也得记着,待人家的孩子要贴心,人家闵女子也不容易。

大喜磕了个头,叔,你放心,我记着你的话。

老铁拉起他,叔心里清楚呢。好好回去过日子吧,过去的都过去了。

离过年还有三天,代月回来了。

代月身上一点儿也不见王畈的痕迹。大冷的天,她还光着腿,穿一条棉布裙,脖子上随便披着一条毛巾。晚上老铁才知道,闺女并不是光腿,人家穿了长袜,肉色的。身上披的也不是毛巾,叫披肩。代月没有回来的时候,老铁恨恨地想过无数种惩罚她的方法。如今人回来了,跟她妈两个人手拉着手,眼泪汪汪的,惹得老铁的眼窝也湿了。死女子,倒不见老。算一算时间,老铁吓了一跳,都十年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老铁说,让他也回来吧。听说三喜也回来了,肯定是不敢来。

代月埋头朝嘴里扒饭,像是十年都没吃过饱饭的样子。老婆看看他,又看看闺女,没敢接话。

代月给每个人都带了礼物,老铁的是几双鞋。代月让老铁穿上试试,爸的脚大,我找了几个商店才买到,还不知道合不合脚呢。代月还真洋气了,连爹都不叫大了,学城里人叫爸。不过,老铁喜欢这样的称呼。

老铁第一次穿买的鞋。鞋有点小,紧紧箍着老铁的大脚。不过,走起路来却又轻又软,像要飞起来。代月说,这是最大号的了。给你买鞋真难,我都快把深圳的商店找遍了。我专门挑运动鞋,我爸老是赶集,穿着舒适。

老铁说,商店里卖的,还能不好?就是有点磨脚。

代月说,新鞋都这样,穿几天兴许就好了。谁让你的脚那么大?

给代阳带的是小霸王学习机,可惜代阳早辍学了,用不上。代月说,没关系,还可以玩游戏。顿了顿,才意识过来,王畈还没用电呢。

代月把代阳赶回里屋摆弄他的学习机,她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大包袱。一条毛毯,城里人的玩意儿。老铁有点心疼,咱们这儿又不缺棉花,买这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毛毯抖开,最里面包着三摞新崭崭的钱。代月说,三万,你们存好。

老铁从没见过这么多钱,他最大的目标是万元户,眼看着就要实现了,买猪,买牛,买化肥钱又耗下去了。现在面前一下子堆了三万块钱,老铁生怕外人看到,赶紧用毯子又卷起来,遮盖好。

代月说,咱家的房子也该翻修了,再买台电视机

电视机?没电有啥用。老铁笑。

老婆接过话,人家别脖儿不照看?

老铁心疼地说,买电瓶?那得多少钱啊。

代月说,爸,电视机咱能买起,还怕买不起电瓶?

老铁说,电视机就算了,钱,留着你们将来用。

我们?代月说,我们用不着。

老铁又重提旧话,让他明天回来吃顿饭吧。

老婆把话岔开,跟你大讲讲这些年你都是咋过的。

代月说,咋过的?还不是一天一天地过。先是在一个工地上做饭,三喜给人家掂泥包。做了两年,我们就进厂了,塑料厂。再后来,这个厂干一年,那个厂干两年,没个准,反正哪个厂工资高进哪个厂。

睡到床上,老铁急不可耐地问老婆,孩子呢?咋没把孩子带回来?

啥孩子啊?老婆压低不满的声音。二闺女现在没跟三喜在一起。

老铁问,那,三喜在哪?

老婆说,他们掰了!

掰了?老铁一下子坐起来,三喜不要她了?

老婆说,你小声点好不好?不是三喜不要她了,是咱闺女不要他了。

老铁忍不住,死女子,有啥能耐不要人家了?

老婆神秘兮兮地说,咱闺女当官了,好像是啥拉长。

老铁说,啥狗屁拉长!要是当个镇长还不连她爹娘都不认了?

过年那天,老铁还是把代月送到了李魁家。出了门的女子不能再看到娘家过年那晚的灯,这是规矩。代月不服气,嘟囔道,谁说我出门了?

老铁说,没出门?你当年可是比出门闹的动静还大。

代月说,我们那是恋爱!谁规定恋爱就一定得结婚?

老婆也在旁边劝,去吧月,不就两天吗?初二咱就回来。咱家可再禁不起折腾了,要是有个啥长短的,你也不舒坦。

年一过罢,代月就走了。听说还是和三喜一道,带了王畈十几个男女。代月刚回来说她一个月能挣八百块钱,老铁根本不信。八百块钱,得卖多少筐姜?更不用说萝卜了。不过,那三万块钱可是实实在在的货,假不了。二喜不愿再贩姜了,要带上代云一起赶深圳。老铁说去吧,把孩子放在家里,我们替你照护。代阳也要去,老铁拦住了。代阳都二十二了,得先结婚,这是代家的大事。娶了媳妇,老铁这辈子才算圆满。

老铁晚上问老婆,你不是说他们掰了吗?咋还热热乎乎的?

老婆说,我也问过月,她说掰了他们还是朋友。在外边,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

老铁还是不明白,一对男女,好的时候跟掰开的时候一样,算啥?

代阳结婚那天,整个王畈都听到了动静。

老铁让人把两个大音箱放到楼顶上,一个朝南一个朝北。老铁还专门嘱咐,音量开到最大,不用惜电。电瓶里的电耗光了,还有村长家的备用呢。王畈那天就像过节,一会儿是红尘滚滚,一会儿是我和你吻别。不光王畈,陡沟南部几乎都知道那个住两层楼的老铁娶媳妇了。

老铁全身的装备都是代月给寄回来的,黑棉帽,黑呢子大衣,黑皮鞋皮鞋是代月定做的,一下子定了四双。老铁的脚太大,代月找遍了深圳都没找到他穿的皮鞋。领带是大红的,扎在脖子上有点俗。可农村里,红就是喜庆,是俗到极致的质朴。

老铁对喜事相当满意,一切都是新的,房子,人,家具。尤其是老铁的两层小楼,几乎成了王畈的代名词。要是有人问,去王畈咋走,得到的回答往往是,出了陡沟一直朝东南走,见到一座白色小楼,就是了。王畈的人私下猜测,老铁楼房外面贴的白色瓷砖就够人家盖三家瓦屋的。

新媳妇进门,先去拜父母。老铁两口坐在堂屋里,新媳妇大大方方地端上茶水,叫了大,再叫妈。老铁从兜里掏红包的时候,直后悔红包小了。媳妇和儿子,都没说的。四个儿女中,只有这一个是自己做的主。老铁其实对三个闺女一直心存不满。老大贱,还没出门就被人家弄大了肚子,让老铁失了脸面。老二更不用说,好像要跟老大比赛,不声不响地跟人家跑了。跑就跑呗,还跟了老大的婆兄弟,穷得连条囫囵裤子都没有。老三倒是让老铁长足了面子,找了个集上的婆家。可老铁还是没有一点儿家长的威严,婚事都是闺女自己做主,哪有老铁说话的份?如今老铁腰里硬了,不怕儿子不听他的。

代阳婚后住二楼。二楼比一楼少了两间,两边做了晾台。这个设计,一直是老铁最得意的地方。站在晾台上,向西可以远眺淮河,向东可以俯瞰全村。没事的时候老铁喜欢搬着藤椅上来,把人舒舒服服地摊放在椅子里,居高临下。这时候,连王天柱的青砖小瓦屋也畏缩起来,显得又矮又小。

李魁来找老铁借钱,三千。老铁说,哪有钱?盖房子、娶媳妇不都得钱?李魁说,这次你得借。村里要换届,我想做村长。老铁问,王天柱不是好好的吗?李魁说,江山轮流坐,也不能他一个人老是占着。

李魁讲了自己的打算,找几个自家人,每天盯着他。他不是好赌博吗?只要他再赌,就举报给公安、纪检。上边对干部参与赌博特别重视,逮一个撸一个。王天柱下去了,王畈不就是咱的了?

见老铁犹豫,李魁又说,我当村长了,你在王畈说话还不跟下小雾雨一样?

老铁想想也是,说不定自己这个开国大臣还能在村里谋个一官半职。李魁不是傻子,换了朝代肯定要换大臣的,亲戚自然比别人牢靠。代家说不定从他这一代起就会翻身,到那时候,看谁还敢轻看他孤门寡户?代阳呢,就能生两胎,甚至三胎,老代家再上坟,也能黑压压的一片了。

王天柱在城里被公安抓走的那个晚上,李魁他们在陡沟集上的小餐馆庆贺。酒是老铁拿去的,外面带着精美的纸盒。老铁特意跟李魁说,这是最小的客蒋校尉孝敬他的。

一桌人都喝高了。李魁扶老铁回家,聊到半夜。李魁拍着胸脯说,放心吧,配班子的时候,你来做副村长!老铁一听这话酒就上来了,自己真的成公家人了?老铁以前也憧憬过未来,但放开胆子也没想到自己能做副村长,连治保主任都没敢想。真做了副村长,老铁的话就不是小雾雨了,还不得像雷阵雨?一激动,老铁把代月刚寄给他的皮衣拿了出来。闺女听说她姨父要做村长了,特意寄了一件皮衣回来。你这身衣服,哪像村长啊。

王天柱被关了几天,回来后很少出门。老铁见了几次,不尴不尬的,嘴张了几张没叫出五叔。真论起年龄,老铁比王天柱还大两岁。

李魁做了村长,不过前面加了个代字。把这个字去掉,得等到来年换届。村里的其他干部没赌博,李魁这个代村长动不了他们。但老铁不急,还有好多准备工作要做。老铁先是不赶集了。他对老婆儿子说,你们都看到了,李魁做村长了,我马上就是下届村干部了,要管的可是整个王畈的事。家里的事呢,代阳先撑起来。种菜赶集啊,机灵着点。末了,老铁又叮嘱,可不要跟外人说,现在还没宣布,别误了大事。

老铁开始回忆王天柱的一举一动,走路,说话,甚至咳嗽。披着袄,手背在后头,也不光王天柱,好像干部都这样。老铁想不出来王天柱的其他细节,因为他从来没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对王天柱缺乏应有的关注。衣服老铁不用操心,他不缺钱,买两件干部衣服还不容易?老铁专程去了趟陡沟,跟代星讲了村里的形势。代星也支持,你都赶一辈子集了,也该享两天福了。代星当天就进了城,帮老铁采购衣服。

回去的路上,老铁一想到那个洗头的小年轻的抱怨,就忍不住笑。老铁的头,平时都是在村里剃,年底交几斤粮食。老铁经过集上唯一的美容美发店时,狠心花五块钱整了一次头发。给老铁洗完头,那小年轻小声跟老板抱怨,那老头的头,洗了三遍还乱糟糟的。老铁没理他,大人不计小人过。老铁已经进入干部的角色了。

村里人见了新的老铁,并不奇怪。老铁叔,你这打扮,进城里当干部都不落后啊。老铁哥,打扮这么好,有啥喜事啊?老铁,你腰得直起来,不直起来就跟这身衣服不衬了

老铁也想直,可直得起来吗?挑了一辈子的花筐,腰早压变形了。好在,代阳不挑花筐了,代阳用自行车卖菜。等到自己从村干部上退下来,老铁就让位给儿子,代阳也不用卖菜了。儿子比他腰板直,比他更有干部相,

过罢中秋节,媳妇生了,是个女孩。老铁的脸有点阴。嫁出去的闺女个个生的都是男孩,代星去年还生了双胞胎,可惜他们都不姓代。老铁那时心里存着希望,等着代阳的媳妇生产。现在媳妇生了个闺女,老铁的希望落空了。他怕儿子也跟他一样,再生还是闺女。老代家,这个时候最欠缺的就是人气。儿媳妇看不惯老铁的脸,抢白了一通。闺女是我生的,又不要你们养活,管得着吗?如今可不是过去了,谁还重男轻女?就你们这些老封建!还好,她没敢骂他这个糟老头子。

老铁还有希望,一个副村长,儿媳妇还愁弄不到二胎三胎的指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年三十早上,李魁让老铁去叫大力,把稻场那个讨饭的弄到皮店那边去。镇上开会说了,谁的地盘上都不能有无家可归者冻死饿死。

大力正忙着贴对联,小破屋被红彤彤的对联映得喜气十足。

老铁没想到,大力想都没想就回绝了。老铁叔,这大过年的,人家都放炮烧香的,你让我去干这缺德事?

村长说了,一百块钱呢。老铁等着大力忙完。大力一个寡汉条子,天不怕地不怕。王畈没人愿做的事,都是大力上。当年王天柱让他刨人家祖坟,他都没说个二字。

一百?两百我也不干。老铁叔,这样的好事,还是你自己去吧?

老铁被戗住了。好你个大力,下辈子还让你做寡汉条子!

吃年夜饭的时候,老铁自然坐上席。儿子儿媳不停地敬酒,嘴里大啊娘啊地叫着。老铁有点恍惚,那讨饭的,是谁的男人、谁的大?老铁上午送他去皮店地界时,就感觉他没有几天的光景了。这大过年的,好歹也让人家吃顿热饭吧。老铁扣了碗热米饭,浇了些鸡肉,出去了。送他走,是镇上的政策,是李魁的指令,老铁也是迫不得已。可让人家吃顿热乎饭,就是普通群众也应该有这个觉悟,何况老铁还是个准干部。

老铁等啊等啊,身上的干部服从冬装换到春装,春装换到夏装,又从夏装换到秋装,李魁头上的代字才去掉。李魁正式上任的头天晚上,老铁就去找李魁。李魁说,宽心当时瞄了王天柱几十天,才瞅住机会,新班子能少了他?黎明更不能少,要不是他哥的同学,我们咋能弄到王天柱在派出所的笔录?没有这份笔录纪检就不能撤王天柱的职就这,还有两个人没法安呢。你呢

新村长这个呢字拖得特别长,老铁都快憋死了。

我跟组织汇报了,组织没批准。李魁简直太有村长相了,语调,用词,哪一点都不比王天柱差。

老铁很意外,心一下子凉了。

李魁说,组织上有纪律,班子成员里不能有亲戚。

老铁恨恨地想,他们算啥亲戚啊。

李魁说,谁让咱们是连襟呢。也好,亲戚才有担待。下一届吧。咱哥俩,村长我当你当有啥分别?

老铁第二天就脱了干部服。老铁觉得身上的衣服太耀眼了,根本不像村干部,倒像是城里的大干部穿的。老铁要去赶集,让代阳在屋歇着。代阳哪知道原委?还一个劲儿地劝老铁,大,我用自行车驮到集上,不费劲。老铁没多解释,把自行车车架上驮着的两筐冬萝卜挪到他的花筐里,挑着赶陡沟去了。

这一路,老铁歇了七次还是九次,他自己都数不清了。真的老了,挑不动这两个花筐了。老铁算是有体会了,人老是先从脚开始的。好像就是一眨眼的工夫,老铁就老了。老铁的脚再也不是铁脚了,别说是斜坡了,平地上老铁都走不稳当。但老铁硬撑着,尽量少歇,他怕人笑话。可脚不由人,老铁在路中间趔趔趄趄的,再不歇就出洋相了。他不能让人家笑话,老铁是啥人?铁打的呢。当年王畈哪个不晓得?头几年老铁还想着,自己能挑到七十岁呢。没想到,五十出头就不中用了。

赶到集上,人已经上满。后街前年拓宽了,还是嫌小,还没进腊月,集上已经拥挤不动了。买菜的并不见多,烧饼麻花摊前倒是挤满了大人小孩。老铁不急,要是想兑给菜贩子,他来得是有点晚。老铁喜欢零卖,这是他的强项。零卖琐碎不假,价钱上得去。

这是老铁最后一次赶集。不光是脚,老铁的腿也不行了。以前在被窝里,都是老铁嫌老婆身子凉,现在反过来了,轮到老婆抱怨他的腿寒凉了。风吹日晒的,铁也会生锈啊。老铁不能再赶集了。作为一个菜农,不能赶集卖菜,他觉得自己算是残废了。

后来老铁看过一个电视节目,说是一个弹琴的人为他的手保了险。多少钱呢?一百万。乖乖,老铁心里叹了声。王畈要是也兴保险的话,说不定老铁也把自己的双脚入了险,保他一辈子能赶集,至少能赶到七十岁。保多少钱呢?老铁算不出来自己赶集卖菜一年能挣多少钱,数目一上千老铁就糊涂。

这年腊月,大喜早早就从南方回来了。大喜急着回来是想把老房子推倒,下三间平房的地基。挨过年的时候,王畈又陆陆续续回来一批,满脸都是喜色,大包小包地朝屋里带。年一过,就喊着没电没自来水住不惯,急急火火地又带一批小年轻走了。

眼看着村里的年轻人都走了,代阳却安安稳稳地守在家里,根本不提出去打工的话。老铁急了,吃饭时故意数落上一年的年成。如今是一年不如一年了,谁还窝在农村?就说今年吧,西红柿黄瓜长得倒是旺,集上的价钱也高,可等到咱家的上市,集上到处都是了,价钱贱得跟扔差不多。代阳不明就里,搂着怀里的孩子插话说,现在流行科学种菜,用大棚,出来的蔬菜叫反季节蔬菜。老铁不懂反季节和大棚,接着数落。咱一年到头的花费,只能靠姜了。可好,姜又都发了瘟。姜叶老早黄了,瘦枯伶仃地撑到霜降,挖出来也只有一小块。代阳说,菜跟庄稼一样,不能老是重茬。几十年都种姜,地里供给姜的养分早用光了。老铁当然也不想讨论这个,又拿大喜说事。人家大喜跟秀秀不才出去一年?回来就要盖三间平房代阳不耐烦,截断老铁的话,大,你没听人家在外说得多难听。秀秀靠啥挣钱?秀秀要是大喜的亲闺女,大喜会让她去卖?

大喜盖房的钱,老铁也怀疑过。秀秀满打满算才十七岁,去年出去的时候村里就有议论,后爹还是隔了层,要是王锁在,咋也舍不得让孩子出去打工。一老一小出去一年不到,回来就要盖三间平房,哪来那么多钱?老铁不信代阳的话,大喜再穷也不至于让秀秀去卖。但老铁自己也心虚。以前人家问起代月的工资,老铁都往少里说,现在反过来了,老铁私自把闺女的工资提高了两百块。老铁怕外人像说秀秀那样说代月。

代阳不愿出去,老铁没办法,儿大不由爹。连老婆也替儿子说话,你老铁刚结婚那阵不也是黏人?出去好是好,搞不好就像王光,缺胳膊少腿的,有啥好?那广东的钱也不是大水冲来的。老铁骂她说话不吉利,能有几个一把?王光出去不几个月,就空着一只袖筒回来了。开始王光还遮着盖着,时间长了,也习惯了,人家叫他一把他也不气。

李魁没有失信,全县计划生育大清查时,村里缺人手,李魁就把代阳抽到了村上,顺便还了老铁一个人情。村里的用电问题也很快解决了。王畈是最后两个用上的村之一,另一个南邻的刘湾。王畈想和刘湾共同分摊从集上架线需要的电线杆和电线等费用,刘湾则想坐享其成,等王畈把电拉过来好省掉几公里的公摊费用。李魁上任后,主动做了让步,承担了这笔费用的三分之二,剩下三分之一由刘湾出。这个结果皆大欢喜,刘湾占了便宜,王畈也达到了目的,纠缠了五六年的问题终于化解。

村里有了光明,老铁的光明还不知道在哪里。老铁不相信地里出不了钱,他要赌一把。王畈人走光了,剩下的老头老婆也不种菜了,菜少了价钱肯定要高。老铁跟人家商量,想趁机租下相邻的麦地种姜。代阳说得对,不能再重茬了,菜也得经常换着种。几家的麦地连成一片,犁起来耙起来也方便。老铁本来还想再扩大一些的,把一把他爹的那块地也租过来,可一把他爹不答应,人家还指望着那块地呢。

老铁种了一亩半姜,西红柿也种了二分半地,再加上地瓜、黄瓜,整个西坡都快成他的了。李魁来还那三千块钱,老铁说,正要求你帮忙呢。化肥紧缺,老铁想让李魁帮忙买十袋复合肥。村长就是顶用,化肥很快联系好,第二天就通知老铁去供销社拉回来。

半夜里砸在房顶上的雨声,把老铁惊醒。老铁睡不着,打开门,舒适的凉意迎面扑来。刚刚立夏,这场雨正好缓解了高温天气带来的闷热。老铁没有开灯,坐在黑暗中。地里的菜正要雨,可老铁心里却怅怅的,这场雨不太正常。雨啪嗒啪嗒地落下来,不急不缓,从从容容。老铁多么希望这是一场暴风雨啊,电闪雷鸣,来得猛,去得也快。

老铁的担心成了现实。老天爷就像漏了一样,几天几夜都没有停歇。老铁的心揪着,只能暗暗祈祷。老天爷像是故意与他作对,小河汊子很快就满了。老铁不敢大意,雨下得小点就趁机去淮河看了看。淮河水泛黄,大浪翻滚,上游肯定也在下。

第三天,老铁又老早起来看水。远远望去,西坡一片白花花的,一眼望不到头。原来满眼的青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水。等天亮了,小孩子们也聚过来凑热闹。难得的壮观啊。老铁呆立在那儿,为他的菜默哀。

水刚消了些,地里就出现了两个背铁锨的男人,老铁和一把他爹。两个人在地里转到天黑也没找到排水的路,只好听天由命。半夜里,小河汊里的水终于下了半槽,地里的水争先恐后地朝河汊里跑。老铁睡不着,背着锨又去了地里。

一把他爹打着手电到地里的时候,地里的水已经排得差不多了,菜秧子有气无力地卧在泥水里。老铁比谁都急,早一天排完水,菜秧子还有兴过来的希望。老铁把地埂打开,一把他爹那边的地洼一些,老铁想从那儿把地里的水尽快排尽。一把他爹当然不乐意,老铁,你这是欺侮人!

两个人先是在泥水里推搡,很快就真枪实弹拳脚相加。一把他爹毕竟年迈,手上没占到便宜,顺手甩起铁锨。老铁慌忙去夺,铁锨把一下子抡到对方的耳朵上

过了两天,一把他爹传话过来说,他的一只耳朵打坏了,听不到声音了。老铁没理他,心想,你以前挨的打还少?那一年王天柱都打到你家里了,也没见你咋着人家?

又过了几天,李魁来了,说是一把他爹要告老铁。

老铁说,告我?他哪儿有伤?

李魁说,你打了人家,最好给人家点医药费,赔个不是。

老铁说,我为啥要给他医药费?他也打我了

李魁说,他打你哪了?人家不是没打着你吗?

老铁说,打着没打着反正他打了。呵,兴他打我就不兴我打他了?

李魁说,关键是你把人家打伤了。

老铁说,谁看到了?

李魁说,我是为你好。真搞到镇上,你能有好看的?

你别拿上面来压我!老铁有些生气。可人家毕竟是村长,随即又换了语气。我是个老百姓,真给弄到派出所,你这村长也没啥好看的。

李魁说,现在可不比过去。现在讲法治,人家占理哩。

老铁说,你不帮我说话我去找校尉。

老铁真去了。蒋校尉现在生意越做越大,先是把陡沟麻花注册了商标,接着成立了公司,办公室设在市里。陡沟麻花成了本县甚至本市有名的特产,外边来的人,都要尝一尝陡沟麻花的香脆。蒋校尉自然也跟着出了名,连县里、市里的领导都跟他套近乎。

到了集上,老铁见闺女脸阴着,好像刚哭过。咋了?谁欺侮你了?

代星本来还硬撑着,老铁越问她越难过,最后竞伏在门上痛哭起来。蒋校尉跟他办公室的秘书好上了,要跟她离婚。老铁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不知道该说啥。等哭够了,代星才意识过来父亲肯定是有事找她。家里出事了?

老铁说,没有。

代星不相信,老铁没事从来不进她家的门。

老铁说,真没事。我空手赶闲集,顺便过来看看你。

老铁回到家,李魁和一把正坐在当院里。

老铁不咸不淡地跟他们打过招呼,独自进了屋。李魁见状,也跟了进去。

李魁压低声音说,一把专门从广东回来,看他爹。人家已经去过镇司法所了,所长还把我叫了去,让我捎话给你,双方最好协商解决。人家所长懂法律,他说你这事要是闹到法院,致使被害人伤残,能判你。

老铁本来在集上就已经软了,听到这话,心里面更不是滋味。墙倒众人推啊。

两人回到当院,李魁当着两人的面说,一把他爹也说了,他老了,听到听不到也无所谓了,好歹还有一只耳朵能用。老铁你多少出点钱,人家就不再追究了

追究还能怎样?老铁嘴上还想硬,但语调已经垮下来。

老铁,要说协商咱就好好协商,别找别扭。一把已经不是当年喝白开水的一把了,一点也不让老铁。

到底谁找别扭?老铁其实早就有心出钱了,但他不想这么快就在一个毛头小孩子面前败下来。这两年,别说一把,村里哪个跟老铁这样说过话?

李魁拦住双方,你们都别打嘴上官司了。一把,你先把你的想法说说。

一把说,我爹的一只耳朵被他打聋了,我们也不追究他刑事责任了,拿一万算了

一万?老铁站起来。我的耳朵割给你好吧?

李魁说,一把,早先你还说六千呢,咋冷不丁又变了?比起来,你还得叫老铁一声叔哩。乡里乡亲的,别伤了和气。

六千就是看在乡里乡亲的面上。现在他不仁,我就不义。一把硬着脖子,可能因为丢了一只胳膊的原因,一脸的暴戾。不过,既然你村长发话了,就六千吧,少一分也不行。

老铁说,六千我也没有。

李魁走到老铁跟前,背对着一把,悄声问,那,你愿意出多少?

老铁伸出一个指头。

一千?这恐怕谈不好,相差太远。将心比心,要是人家把你一只耳朵打坏,赔你一千你干吗?

好吧,咱也别在这儿扯淡了。一把肯定是听到李魁的惊讶了,转身朝大门外走。

李魁劝住一把,大家再商量商量。

跟他这样的人商量啥啊?一把一脸决绝。这可不是前几年了!

前几年你啥样我记不得了,我老铁可没变。老铁鼻孔里哼了一下,心想,前几年你两只手全着也没见你咋着我老铁。

一把笑了,明显地不屑。老铁,你还真以为你是铁打的啊?

老子咋不是铁打的?老子再赶十年集也没事。老铁很是自豪,把胸脯擂得山响。

一把被李魁摁到靠墙的石磨上坐下。待李魁一松手,一把又站起来。老铁,咱也别在这儿白费口舌了。现如今,谁也不缺那几千块钱。这样好了,你不是铁打的吗?咱让村长做证,你要是能搬起这盘石磨走两步,你和我大的事,就依你,一千块了断。你要是走不了两步,别怪我拿捏你,三千块,一分也不能再少了!你说,中不?

中。老铁想都没想。

这盘石磨,十年前在村东头。后来街上有了电磨,村里的麦都弄到街上去磨,石磨就没人用了。老铁喜欢捡破烂,想捡回去。王天柱说,行,反正留着也没多大用。不过,我倒要看看你老铁到底多有劲。但我有个条件,不能用架子车。老铁朝手心里啐了两口唾沫,一鼓劲,抱了起来。有看热闹的人的叫好,从村东头到村西头,老铁只歇了一气。

李魁说,一把,你这是为难你老铁叔。既然一千你也能接受,干脆我替你老铁叔当个家,赔你两千块。

老铁手一挥,把李魁搡到一边。运气,俯身,石磨刚离地,老铁脸就涨得黑红。老铁感觉到力不从心,却还强撑着。一只脚没挪出去,双手已经乏力,石磨顺着老铁的身子滑下来,压到老铁的右脚面上。

老铁坐在地上,没喊疼,脸上却拧着痛苦。李魁忙上前去推石磨,老铁到底没忍住,重重地呻吟了一声。

一旁的一把无动于衷。还铁打的呢,豆腐渣一块!

老铁一声不响,扶着墙,进屋取钱。

老铁渐渐出门少了,他不想踮着脚在众人面前现丑。别说挑担卖菜了,空手赶个闲集都难了。老铁这个称呼,突然生冷起来,连老铁自己都不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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