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准的妻子汪璧,原名叫方采秀。结婚的时候,他们都在做地下工作,顾19岁,她20岁,一起流亡。他当时发表文章的笔名多是“怀璧”,情意拳拳。他说过,她是他唯一可倾诉一切的人。他被撤职后,曾回忆道:“我对她说有些寂寞之感,她说读书就不寂寞了,这是对的。”

每周六,她都准备一册小说读给他听,他喜爱《安徒生童话》。她出差,他在日记里写“悒悒寡欢”。他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商城后,日子难熬起来了。“接秀信,语句公式化,来商城后第一次半夜呜咽。”日记里的这话让人心碎。她让顾用自己的40元的生活费买书,她的工资用来抚养五个孩子和一个老人。他记下唯一忘忧的时刻,是雨雪中的凌晨四点半,在外面厨房帮着烧火,“火大,有幸福之感,一时脑袋中想起想写的东西都忘却,简直是陶醉了”。

1966年,他被秘密羁押,在自述中说:“我在监狱中的态度非常顽固,直到了死不悔改的地步。”他是全国唯一两次被划为右派的人。他的母亲这时已经八十多岁,在屋子里只语无伦次地重复一句话:“我怎么还不死呢?我怎么还不死呢?”他从被关押地回来,把母亲送到山西的妹妹家,临走的时候,他的母亲“死死地盯住他看了半晌”。那是他们母子的诀别。

大雪的小年夜,妻子提出离婚,他痛快地答应了。他是从那之后得心脏病的。方采秀给家人的信中说,他一旦摘帽,他们可以立即复婚。顾准对此抱着迷信般的希望。在周口店,他痛苦于“刮胡子刀盒被马蹄踏碎,镜破之谶”。他仍然每周给妻子写信,方每信必看,但不再回。

他们商量过,为了保护孩子,宁可让他们认为父亲是错的。两人之后只见过一面。

他回家想看望家人,看见她满口的牙都脱落了,嘴瘪着,一脸病容,极度憔悴。“你害人害得还不够吗?”她说。他“实在不忍心”,走了。

冬天冷,他写信说回来取衣服,到了门口,发现所有的衣物都被放在门外,门关着,他久敲不开。走的时候,他把一张存折和粮票从门下塞进去。回到单位,他收到一张四个孩子签字的脱离父子关系的纸条,把他的户口和粮食关系也转来了。他在日记里写:“从此以后,就连他们每月寄粮票来的字迹也看不见。我想念他们。”

1969年,他预感到妻子出事了。他向组织保证:她死了,疯了,病重了,都一不影响改造,二不影响下放。组织告诉了他实情,但是“死期,死况,遗言,一概不知”。

汪璧是因为被揭发在五年前帮助“反革命分子销毁资料”而自杀的,她把他的所有手稿用水浸湿,揉烂,再放到马桶里用水冲下,资料太多了,以致全楼的下水道都发生了堵塞。这样的事情,在解放前的革命年代里,她也为他做过。他唯一得到的悲悯,是他可能终身都不知道,汪璧是喝消毒用的来苏水自杀的,死状极惨。她的遗书只有一句话:“帮助反革命分子销毁材料,罪该万死。”

她对孩子都没有留下遗言。儿子说,她离婚是为了我们,内心非常痛苦,在提出离婚之前,已经有自杀的念头。只有顾准明白,“她已经实在支持不住了”。知道死讯后,他写道:“我就去打饭来吃,吃了几口饭,悲从中来,脸伏在饭盆上失声大号。”“但我还是抑制住,努力要把饭吃完,我要活下去……”在那之后的日记里,他再也没有往年的汪洋恣肆,几乎看不到任何个人化的议论和叙述,仅有三次从梦里“痛哭而醒”的记录,都是关于妻子的回忆,“此生所有欢乐场面,都是她给的”。

据骆耕漠回忆:“那时,顾准手头拮据,却买了一盏有两个绿玻璃灯罩的双头台灯。江明问他,为什么买两个头的灯?他只是沉默,不回答。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为了纪念死去多年的汪璧,仿佛妻子仍旧坐在他的对面。”他后来看《茵梦湖》,写一个人失去所爱的女人,孤独终老,他泪流满面地看完,还书的时候说“哀而不怨,哀而不怨”。吴敬琏说:“就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天,他还跟我说,他一辈子只爱过一个人。”

在他身上,我终于理解了胡适说过的话:“爱情的代价是痛苦,爱情的唯一办法是忍受痛苦——这话也适用于爱国与学理。”顾准临终前,签了认罪书,他哭了,他说这对他是奇耻大辱,但也许能改善孩子们的处境。但那是1974年,他的孩子拒绝在他临终前来看他,“在对事业的热爱和对顾准的憎恨之间,是没有什么一般的父子关系可言的”。

12月3日凌晨,大风雪,他去世了,“我已经原谅了你们,希望你们也原谅我。”这是他留给孩子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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