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从直播间下来,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心里突然涌起莫名的烦躁。她把手机掏出来,再次翻看了祝亦清发过来的那条信息:晚上请你吃饭?

回不回复呢?回复什么呢?拒绝?她已经那样干了好几次了,比如:我今晚有事。但马上是:那就明天?我想你了。她只好硬着头皮:最近比较忙,以后有空再说吧。他有耐心,记忆力也好,过了一段时间,又发:今天晚上有空吗?不回复?那算怎么回事?默许吗?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闫庆珍走进来,扫了一眼办公室,“朱笛来了没有?”安娜回过神来,“还没呢,领导。”闫庆珍看了看手表,转身往外走,忽然又想起什么,“对了安娜,前几天和祝总,就是宏业的祝亦清通电话,他说你给他们新录的那个广告,音乐声音大了点。”安娜一愣,“大吗?一直都那样啊。”“反正你有空给他打个电话,他说怎么改就怎么改。”闫庆珍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又说,“顺便也跟他提提台庆赞助的事,你节目那个宣传条幅是不是还没着落呢?别不好意思,他有的是钱。”说完苦口婆心地看了安娜一眼。安娜茫然地点了点头。

闫庆珍回到自己办公室,继续等朱笛。说好10点,这都过去十多分钟了。他按下心头的不快,点了一支烟。

思来想去,闫庆珍觉得还是得动用朱笛这张牌。平心而论,他不太喜欢朱笛这个人。这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女人,有令人不可亲近的美貌和冷漠。跟人说话,总是一副心不在焉、不冷不热的表情。但是要想让祝亦清这个老油条掏钱冠名晚会,恐怕非得她出马不可。朱笛曾经和祝亦清好过,这不是什么秘密。闫庆珍还在日报做记者那会,对此就有所耳闻。那时候,朱笛这个名字在新闻圈内是很响的,不是因为她节目主持得有多好,而是传说中她交往的男人,非富即贵,其中就包括祝亦清。据说两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终因祝亦清离不成婚而作罢。现在他们关系如何,闫庆珍不得而知。但从一个男人的角度看,朱笛张一回嘴,祝亦清一定不会驳了老情人这个面子。这样做似乎有点不体面,闫庆珍苦笑了一下,但为了自己的前途,也只好如此了。台庆十周年晚会不是个小事,更主要的,自己到交通频率任总监整整三年了,已经到了可以提拔的时期。台庆晚会办好,是自己工作实力的展现,也可以借机与各方面的领导增加沟通。

在交通频率的广告客户里,祝亦清的宏业集团最被闫庆珍看好。宏业是本市很有名气的私企,下设餐饮、汽车经销和房地产开发等多种经营项目,有经济实力,而且是老客户,这些年合作得还算愉快。闫庆珍很希望宏业能成为晚会的主要赞助商,赞助费出大头。这里有个原因,宏业是个家族企业,虽说注册的是有限公司,但基本上是董事长祝亦清一个人说了算。其他的股东不是他弟弟就是他大舅哥之类的亲戚,而且股份很少,或许也就是名义上的参股。祝亦清想用钱,用多少,打个电话,财务就把支票送过来,不用和任何人商量。而且,祝亦清还会有选择地不要发票。这些年的广告费,都是这么结的。不要发票,里面的门道可就多了。一方面,祝亦清可以拿到一个很低的价位,这对他很重要,因为钱是他自己家的;另一方面,闫庆珍也可以留一部分在自己的小金库。台里聚餐、娱乐,节假日的内部福利都从这里出,自然也有一部分进了闫庆珍自己的腰包。若是宏业能为晚会冠名,拿了这个大头,做成一朵大红花,别的客户再点缀些绿叶,就完美了。闫庆珍让广告部的老陈试着和祝亦清通了个气,没想到祝亦清兴趣不大,但话也没说死。

10点20分,朱笛终于来了。闫庆珍试着问,“堵车啊?”“是啊。”朱笛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没打算继续解释。妈的!闫庆珍心里骂道,脸上却微笑着,指着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坐,别站着。”然后背对着窗户,在逆光中理了理稀疏的头发。

“是晚会的事,市里挺重视的。宣传部立群部长也打电话过问了,说是想把这次活动纳入今年的旅游节,做开幕式演出,地点呢,就在新落成的奥体中心,能装一万人的那个体育馆。”他故意在“一万”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到时候,国家旅游局、文化部的领导都要来,电视台全程直播。立群部长指示,主持人一定要选最过硬的。初步打算,电视台出一个男的,女的呢,从我们电台出。”朱笛不动声色地听着,看不出任何波澜。闫庆珍停顿了一下,起身给朱笛往纸杯里接了矿泉水,语气变得亲近了些,“咱们台里这些人,你也看到了,没一个省油的灯,都盯着这个位置呢。”他看了朱笛一眼,“我的意思呢,让你上。”朱笛的脚动了一下。闫庆珍的嘴角泄出笑意,“不过呢,别的女主持人可能也会想各种办法来争取这个事,上次建军节和部队联办的那个电视晚会,小珊就通过关系找到了部队的政委,成了女主持人,你想必也知道。”这事朱笛后来听说了,主持人争这些事情她见得多了,最终都是争个身价,主持的大型活动多,身价就高,出去主持婚庆、开业之类的,别人要1000,她就可以要2000、3000。归根结底都是为了钱。朱笛从来不为钱争这些,因为她不靠这个赚钱,这些是小钱。但有时候,她要争个脸面。闫庆珍接着说,“如果你能拉来一份冠名赞助,别人就都说不出什么来了,我为你说话也理直气壮不是?我相信,你也绝对有这个能力。”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朱笛。原来在这等着我呢,朱笛想了想,说道,“领导有什么吩咐就说吧,为十周年台庆做点事,应该的。”“好!我就说嘛,朱笛最有大家风范了,哈哈。”

闫庆珍接着就把让祝亦清出100万冠名赞助晚会的想法说了,强调虽然有几家都在谈着,他还是愿意把冠名的机会留给宏业。结尾又补充了一句,“朱笛,全台只有你有能力谈成这100万,我不会看错的!”朱笛一下子明白了闫庆珍的意图,她避开了他的目光。“听老陈说,不是正谈着吗?”“是啊,祝总也有赞助的意向。”闫庆珍笑了笑,使谈话气氛轻松些。“可是啊,好像也不太明确。我又不好催他。他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不喜欢别人催。”朱笛觉得,自己不好再回避这个话题了。她虽然心里不舒服,可对方毕竟是自己的上司,再不表态,局面会很尴尬。他下不来台,自己也会很被动。于是她迎着闫庆珍的目光,笑了。“多大个事啊,总监,您不好催他,我给您催催。要是把他催生气了,也是生我的气。”朱笛是个冷美人,轻易不笑,所以笑起来格外动人。闫庆珍觉得,人真是没有完美的,朱笛这么美,又这么聪明,却太冷。他把手往桌上一拍,“好!谈成了,这个主持人就铁定是你了,别人找谁来说都不好使!”朱笛心里说,以为谁稀罕这个晚会的破主持?你闫庆珍还真看扁我了。她站起身,说道,“我试试吧。”笑容已经收了起来。

伴着一阵淡淡的香水味,朱笛从安娜身边飘过。她个子高,除了隆重的场合,很少穿高跟鞋,所以她的到来不像小珊,总是伴着笃笃的声响。安娜下意识地喊了句:“朱迪姐。”朱笛面无表情地答应了一声,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她的桌子很干净,除了做节目,她很少到办公室来。如果不是闫庆珍找她,安娜见她一面是很难的。

朱笛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披在身上,从安娜的角度看过去,脸被遮住了一半,露出的一半洁净白皙。她从包里掏出一支护手霜,仔细地涂着漂亮的手指。安娜收回目光,看了看自己肤色微黑的手掌,眼前就浮现出祝亦清和朱笛并肩走来的画面。忽然就有一丝沮丧从心底爬上来。

朱笛37岁,至今单身,关于她的私生活,历来有多种说法。有一种说法是这样的:当年大学还没毕业,她就被一个据说有黑社会背景的富豪霸占了,两人同居了四年,直到富豪在一次车祸中丧生。朱笛和那个富豪究竟登记了没有众说纷纭,但是有目共睹的是,朱笛从未缺过钱。安娜在日报社工作的大学同学慧慧总是跟安娜打听朱笛,言谈中充满了羡慕,“我听说朱笛跟市里的一个大领导关系不一般。”安娜就会说,“我不知道啊!”“你外地人,毕业过来没几年,当然不知道。我们这边的人都这么说。”安娜面露疑惑。慧慧不管她,自顾自地说下去,“这个女人不简单,你说漂亮吧,她比电视台的那个夏菲还差了点。男人喜欢她什么呢?”“……你说是不是跟了那个大哥之后她就一举成名了,男人们就都想见识见识。”“……你说她是不是在床上让男人特销魂啊?”诸如此类。安娜张着嘴盯着慧慧,“你天天总琢磨人家干吗呀?”“安娜,我看你也不差,怎么着也比她年轻啊。除了你那个肉包子打狗一去美国不复还的初恋男友,还没见识过别的男人吧?书念得多有什么用啊,这年头还得找个有钱的……”

祝亦清当年怎么追的朱笛呢?她忽然对他们的事感兴趣起来,以前慧慧跟她讲,她还不愿意听,说慧慧是八卦婆。现在他们是什么关系呢?那一页真的全都翻过去了吗?

手机突然响了,安娜吓了一跳。是祝亦清的号码,接不接?朱笛扭头朝这边看了一下,她惊慌失措地按了接通,脸涨得通红。

“大小姐终于肯跟我说话了。”笑声。

“嗯。”安娜边说边将手机音量调小,用眼角扫了一下朱笛,朱笛继续涂着手指,仿佛房间里只有她自己。

“晚上有空吗?我一个朋友刚送来两桶波尔多红酒,你过来陪我尝尝?”

“晚上……有事情。”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异常干涩,祝亦清这副自己人的口气让她很不自在。

“你可真是大忙人啊!比我都忙。”

沉默。

“要不,星期四我请你们台里的人一起先聚聚,让我看看你,想你了。”

安娜的心怦怦地跳起来,紧张得一动不敢动,仿佛任何一个动作都会让朱笛看穿她的秘密。

“你不说话就算答应咯。我可等你了。”电话挂了。

“再见!”安娜对着忙音,尽量让声音显得平静,富于礼节。

她觉得,安然坐在那里涂护手霜的朱笛,身上长了一千双眼睛,目光如箭,一齐射向她。她的手心里全都是汗。

朱笛终于涂完手指,她把手凑在鼻子跟前闻了闻,眼神却对着安娜的方向看了半天。然后站起身,乌云一般飘走了。安娜松了一口气。

如果换了朱笛,她一定能从容而游刃有余地接电话吧?如何能修炼成那样?

她回想着认识他的过程,车展,开幕式。自己那天穿得其实很普通,因为她知道不论自己在打扮上花多少心思,都不会比那些高挑时髦的车模引人注目。首先在身高上就输了,除了是电台主持人,受邀主持车展的开幕式,自觉没有一点特殊之处,扔到人堆里马上就能消失。至于容貌,安娜也谈不到自信,她甚至不知道现在人们的审美标准,有时候拉头母猪也叫美女,有时候即便是章子怡也被狂贬难看。但是有一点她是知道的,那些车模,胸部被刻意烘托,腰束得紧紧的,外衣刚刚遮住胸罩,还有笔直的长腿,只被超短裙覆盖一小部分。这些对男人构成足够的诱惑。她事先都料到了,因此跟闫庆珍说,您应该派个男主持人去。可闫庆珍说,不行,人家点名要《车行天下》的主持人安娜去,好些司机都等着见一见你呢。

安娜坦然了,见就见吧,既然想见真人,就真实一点好。她没有刻意热情,面对不断涌上来又被保安挡回去的听众,也没有丝毫得意,只是始终得体地微笑着。场面满足了她小小的虚荣心,也让主办方很高兴,对她更加客气。

她是在开幕式进行过程中注意到他的。西装,对了,主要是那身深色西装,安娜从没见过一个40多岁的男人将西装穿得那么舒服,除了在电影里。他临时取代了原来安排好的参展车商代表,上台讲话。她注意看了他几眼,普通话说得很好,带点不明显的本地口音。他在讲话中说非常荣幸请到安娜小姐,所以安娜猜测这次车展他大概是主要赞助商,因而会有主人的口气。接下来,吃饭,他被主办方隆重介绍给了安娜,头衔有市政协委员、省十大优秀企业家、集团董事长等等一大串,祝亦清郑重地给了她一张名片,请她有机会到他的店逛逛。安娜瞟了一眼名片,倒是干净,只写了一汽大众代理商,主要经销奥迪系列。也许怀里揣着好几种名片吧。在不同场合见不同的人给不同的名片,这种人安娜见过很多。心里想着,端着酒杯和他碰了一下,象征性地喝了一小口。后来有一天,闫总监让安娜给祝亦清打个电话,说对方想跟她的节目合作。于是有了第二次见面。

这次见面是安娜不愿意回忆的。她喝多了,并且做了非常后悔的事情。她一般不喝酒,尤其是单独外出采访、谈广告。她和小珊不同,小珊能喝,比一般的男的都能喝,而且善于劝酒,所以小珊不惧怕喝酒,有时候架势一拉,男的还没喝就害怕了。要说她和朱笛的酒量差不多,但是朱笛的优势是她的名气和酒桌经验都比安娜足,而且朱笛实在没办法时就把美丽的面孔一板,爱谁谁。这一点,安娜学不来,她自觉还没混到那个资格。

她对祝亦清有好感,祝亦清看出来了。那天醉酒之后……安娜在心里懊恼,酒精的作用究竟是让人释放内心的真实还是让自己扭曲犯错误?他确实是个有魅力的男人,他自己好像也深知这一点,可这就构成了他亲吻我的理由吗?

自己当时为什么不拒绝?还是一个深吻,他的舌头有力并且缠绵。他有进一步的探索,但是安娜拒绝了,幸好他没有勉强自己,如果勉强了呢?她不知道会怎样,真的不知道。这一切仅仅是因为喝了酒吗?可自己的脑子明明是清醒的,为什么?难道因为他有钱?或者说好听点他成功并且显得有修养?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自己心里隐隐期待被这样的男人爱吗?可这怎么能算爱呢?安娜发现,她并不了解自己,自己像一口井,同祝亦清一样深不可测,她掌控起来有点困难。这一发现令她害怕,以前没有这些问题。要是爸爸知道她做了这些,一定会痛心疾首,非逼着她回老家,调到他任教的大学里去不可,然后在他眼皮底下结婚、生子。当初来电台工作他就是反对的。现在怎么办呢?她又想起闫庆珍跟她说的广告的事,音乐声音大?祝亦清明明说过很满意呀,刚才问一下好了。可是一问,朱笛不就知道她支支吾吾通话的对象是祝亦清了吗?想到这,安娜又有点恼自己,怎么在她面前像个贼一样?我做什么了我?台庆晚会赞助的事也让她头疼,每个节目都有10万元的任务,在演出现场挂条幅,上面写赞助商的品牌和节目的名称。她觉得心里的那团麻越搅越乱了。

小珊恰到好处地来了,有时候安娜是很喜欢小珊的,她阳光、热烈,充满了活生生世俗的温度。不像朱笛,总是冰冷的,闭锁的,仿佛灵魂在另一个世界。小珊就像一条欢蹦乱跳的大鱼,一进办公室,办公室的水就活了。她喜欢笑,笑声朗朗,特别感染人,让你相信俗世生活是美好的,不懂得享受就是傻瓜。

小珊的节目在下午,这个时候来多半是家里没准备午饭,要去食堂。另外,她偶尔在午饭前光顾健身房,把办公室门一锁,换上全身的名牌运动行头去打羽毛球,据说打得相当不错。另外一些时间,她也在外面的运动俱乐部打网球,是某一个高级俱乐部的VIp会员。想到这,安娜又觉得黯然,不是自叹不如,而是那一部分生活是小珊自己的,是她的另一面,与此刻释放在阳光明媚的房间里的活泛无关。那一部分又让安娜想到物质上去,想到面前这个貌似与温厚善良的邻居大姐无异的女人,是如何在临近30岁的时候,横刀立马抢了别人事业有成的老公,过上了现在这种美满的生活。耳畔又响起了慧慧的声音,“这年头还得找个有钱的。”

“安娜,主持人的事听说了吧?”小珊的忽然发问,打断了安娜的思绪。

“什么主持人?”

“台庆晚会呀。你不想争取争取?”小珊的目光充满深意。

“说什么呢?小珊姐,能轮着我吗?”

“这倒是,你来的时间太短了。不过原则上讲呢,每个人都有机会。”

安娜想问她是不是也想争取一下,但是忍住了。

“嗨!咱们跟着瞎操什么心,总之用谁都是领导的事。”小珊站起身,“还是打稿子准备节目吧。”说完哈哈一笑,出门去了电脑间。

安娜的心情忽然又不好了。最近一年,她隐隐觉得小珊把自己当作了竞争对手。随着自己的知名度渐高,出去参加各种公开活动的机会也多了。以前别人不找朱笛就会找小珊,现在,都转向了她。这些公开场合的主持都是有红包的,小珊是在乎钱的人,全台的人都知道,她更在乎这些抛头露面的机会。这些机会,不仅可以展示她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高级时装,还会让她结交到各个行业的精英。这些精英,对安娜只是名片上的一个个名字,对小珊来说,却是比金钱更有价值的财富。纵横交错的人际关系像一张网,令安娜感到窒息,而这张网却让小珊感到安全。她们是两种鱼,安娜是小溪里的,而小珊,锦衣玉食地游在养殖场里。面对小珊,安娜常常能感觉到自己的简单幼稚。她总是禁不住去想一个问题,要不要也学着像她那样?

朱笛离开办公室,就到自己的车里给祝亦清打了个电话。祝亦清一听100万,就哈哈笑起来,说闫庆珍真是疯了。朱笛说你什么意思,给个话。祝亦清想了想说,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行了吧?朱笛说,哟,我可担不起你这么大的人情,你最好自己掂量一下,我这就过个话。祝亦清问,这100万,你能拿到多少?朱笛说,按规定只能拿到5万,不是钱的事。那就是面子的事了?你放心,这个面子哥帮你撑。朱笛心里有一丝感动,语气柔和了些,别,你再考虑考虑,如果做呢,我一定帮你争取最大的利益,估计会请个一流的影视明星,到时候我让他到你的店里去站台。得了吧,我不缺站台的明星,说不定闫庆珍还惦记着让我帮他请呢,能省点钱,就他那小心眼。他让你来跟我谈赞助的事,能是什么正经人?你说什么呢?朱笛突然不高兴了,我跟你谈怎么了?你觉得我不是正经人就直说。祝亦清说你干吗那么敏感,我啥时候说你不正经了?你心里就是那么想的,你其实一直都是那么想的!真是岂有此理!行了,我这还有事呢,先这样吧。祝亦清先挂了电话。朱笛一甩手,把手机扔到副驾驶上。无端地又惹了气,每次都是这样。

回到家,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决定起来照镜子、试衣服,这是她让自己快乐的秘密方式。

无论白天、夜晚,她的窗帘总是遮着的。即便开窗子透气,也不把窗帘全拉开。门口有一面巨大的穿衣镜,卫生间里也有一面。她脱光了衣服,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镜中的她皮肤光润、白皙,胸部是饱满的,没有一点下垂的迹象。这漂亮的乳房,已经很久没人揉搓过。最近一次体检,查出了乳腺增生。她知道自己已经到了一个微妙的年龄,美即将逝去,健康作为一个忽略不了的问题浮出水面。这让她有些忧虑。她也喜欢抚摸自己的腰,顺着后面向下是一个她自己都喜爱的弧度。向前也很好,腹部没有多余的肉,却很柔软。这里面差一点就孕育出一个生命,她的心痛了一下,那是祝亦清刺过的伤口。朱笛从未停止过计算,一年,又一年,她做母亲的底线是40岁。在这个年龄到来之前,希望就在。即便对男人已经放弃了,对孩子,却从来没有。

她的身体,在选择服装上,从来不需要扬长避短。很多女人身上有怕衣服的因子,只能穿有限的几种款式才觉得是她自己,稍微夸张一点就觉得被推上了舞台,戏服压得自己不知所措,既找不到戏里的角色,也找不到真实的自己。还有一些女人,太像演员。穿上漂亮衣服就像戴上了面具,她们被衣服带走了,被衣服控制了。朱笛让衣服臣服。无论穿什么,夏天的晚上,有时候急匆匆地来上节目,甚至就穿一条牛仔短裤和半袖T恤,一样让人惊艳。了解朱笛的女人在背后议论她的时候,得出了一个结论,她从来不会慌不择衣,你以为牛仔短裤和T恤就让你窥见了她家常的样子吗?上当了!仔细瞧瞧,短裤是范思哲的!没钱绝对穿不出朱笛的样子来。

钱,是朱笛被传说的另一个话题。普遍支持的一种说法,认为朱笛的第一个男人给她留下了不菲的遗产。后来呢,她一直单身,有足够长的时间获取各种各样男人的钱财。至于她是如何获得的,人们只能猜测到床上,其他细节基本就是个谜。朱笛几乎没有新闻圈里的女朋友,在办公室也从不谈论私事,而且她的节目太晚,与大家聊天的机会不多。她就这样脱离了人间烟火,显得不真实。

面对镜子的朱笛觉得自己还很鲜活。女人的美是需要修炼的,修炼要耗费时间,像熬粥一样。修炼也要有适度的伤痛,像作料一样。这是一张散发着淡淡苍凉的美丽面孔。她对镜中的自己很满意,她一直在等待一个懂得欣赏自己此时之美的男人。五哥不懂得这些。五哥即便活到现在,也不会懂得这种美的分量。不过五哥如果真活到现在,自己也许不是这样一副容颜。祝亦清也不懂得,他现在似乎更需要一些欢乐的面孔陪在身边,他企图让那些面孔成为一面面镜子,让他产生青春的幻觉。

曾经有一段时间,朱笛听说祝亦清在“溜冰”。她打电话给他,“是真的吗?”“是。”“你活腻歪了是吧?”“你还真说着了,我就是想作死。”“你是死是活本来不关我事,你有老婆,有儿子。不过我可提醒你,那东西不比摇头丸,弄大劲了戒不掉。”“宝贝,还是你心疼我。你过来陪陪我吧,我一准就不弄了。”朱笛毫不犹豫地挂掉了电话。后来她了解到,祝亦清那个阶段财务状况非常不好,做水产养殖赔了很大个数目,银行还催着还贷款。但那毕竟是他的生活,他既然选择了这种起起落落的商海生活,就得自己想办法过,与她已经毫无关系了。她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狠,但她清楚地知道,就是这个男人,让她的心狠起来的。

过了几天,祝亦清给她打电话,问,星期四在香格里拉请闫庆珍吃饭,你去不去?她说,你这算请了我吗?他说不敢,我可请不动你,这就向你汇报一下,去不去你自己决定。她听了心里不大舒服,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却问,赞助的事,你考虑好了吗?闫庆珍在等我回话。他说,你不用管他,我再拖拖他。一个破晚会,跟我要100万,当我是傻子呢。她冷笑一声,我不能这么回他呀。他说,怎么回他你掂量说,我交给你一实底,超过10万我一分不拿。他爱找谁找谁。这10万还是看着你的面子呢。哎呦!我的面子好大呀!朱笛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无名火,祝亦清,你在忽悠我是不是?不想做你趁早跟闫庆珍说去,这么大个事,他还一直剃头挑子一头热乎呢!祝亦清说他他妈的又不是我爹,我管他热不热乎。我玩他又怎样?这些年花了我多少钱?!两人在电话里像以往一样,以吵架收场,不欢而散。然后又像以往一样,迅速忘记。

不知是不是朱笛起了作用,祝亦清突然叫秘书打来电话说要请闫庆珍和台里的人聚一聚,顺便了解一下台庆晚会的事,并且特别叮嘱,一定要叫上安娜。闫庆珍有点糊涂了,祝亦清现在的兴趣难道在安娜身上?他点了支烟,边抽边琢磨。上个礼拜还不咸不淡的,今天突然就打电话来说请客。虽说是请大伙,却只单点了安娜的名字,根本没提朱笛。当然朱笛也可能知道祝亦清要请客,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别人永远不会知道真相。祝亦清对安娜印象好,闫庆珍是从他在安娜节目投放的广告量看出来的。只要是安娜的节目,无论是30秒的艺术广告、冠名小栏目,还是提供奖品,一说,祝亦清就同意。对别人的节目,祝亦清就不那么痛快了。小珊上次陪他喝了那么多酒,要他给节目赞助点奖品,他都没同意。闫庆珍还只当是安娜的节目和祝亦清的汽车生意对口。看来似乎也没那么简单。祝亦清究竟有多少女人,闫庆珍搞不清楚,反正接触这几年,他身边总是美女不断,而且环肥燕瘦,口味不一。不过有名有姓传了很多年的,还真是只有朱笛。想到这里,他觉得,把宝押在朱笛身上应该还是稳妥的。于是打电话通知了几个人,包括安娜和朱笛,星期四晚上吃饭,都不许缺席。

到了星期四这天下午,闫庆珍早早结束了工作,坐在办公室里思量晚上饭局的事。上午十点多,祝亦清的秘书就打电话过来,说晚饭定在香格里拉。祝亦清从未这么大方过,以往请闫庆珍吃饭,都是在宏业宾馆的餐厅。那是他自己的产业,相当于他集团的食堂。虽然不是什么高档饭店,但却显得亲近。这一点让闫庆珍心里颇为佩服。

祝亦清这个人,闫庆珍是做了电台交通频率的总监之后才开始接触的。关于他的过去,闫庆珍也了解一些。他本名叫祝国发,是郊县的一个农民,靠他吃苦耐劳的老婆加工成衣起家,后来开了一家服装加工厂,再后来转做工程,逐渐发展到今天。祝亦清这个名字什么时候改的,他不得而知。反正和朱笛恋爱的时候,就叫这个名字了。据一次饭局上祝亦清自己说,这个名字是一位佛门大师所赐,可保他三代富贵平安。因这名字过于文雅,闫庆珍也并不全信。他看到的是,祝亦清如今西装革履,气度非凡,根本与农民不沾边,倒像个海归商人。祝亦清对他一直很客气,闫庆珍舒服,也不舒服。比如,在电台广告这个问题上,最初祝亦清完全可以找闫庆珍的主管台长过来说话,或打折或免费,或拿实物抵价,但是人家放着这层关系没用,直接找到了闫庆珍。他说,我最不喜欢拿大帽子压人,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我与闫总监以后合作的日子还长,希望以诚相待,做个朋友。还说,发票可以不必每次都开,互相都方便些。闫庆珍心里很高兴,觉得祝亦清明白事,人爽快,是个可交之人。但是当他真想以心换心,拿祝亦清当朋友的时候,祝亦清不动声色地又把距离拉远了。除了公事,涉及到私事的时候一概回避。比如去年,闫庆珍的小舅子看好了宏业集团开发的一处房子,求闫庆珍出面给压压价钱,祝亦清就公事公办地只给打到九八折。因为广告费上闫庆珍私人占了不少便宜,所以也不好意思再跟祝亦清纠缠,后来这件事就不了了之,小舅子最终没买那套房子。闫庆珍觉得,两个人打交道,总会有个人占据主动,几个回合下来,一方就不知不觉地接受了另一方的支配。他觉得,祝亦清就是个善于支配和控制别人的人,他天生有这个本事。自己与他一交手,就已经输了。和闫庆珍占的那点便宜相比,祝亦清在广告费上才是占了个大便宜。

再比如这次台庆赞助,闫庆珍试探地问了一下,祝亦清满口都是朋友交情,一定帮忙,但却迟迟不落实。害得他放下总监的尊严,走旁门左道去求对方的旧情人。今天这顿饭是冲着谁请的呢?按说现在的局面是闫庆珍求着他,他大可不必如此破费。为了朱笛?那为何又专点了安娜的名字呢?闫庆珍忽然想起,给安娜打电话时,她似乎不太情愿赴这个饭局。难道祝亦清真的在打安娜的主意?他意识到把朱笛和安娜都叫去陪祝亦清吃饭,可能是件危险的事,心里一下子又没了底。

正在此时,小珊敲门进来打听晚会赞助的各种价位,以及对应配套宣传的事,闫庆珍看着她,有了主意,“小珊,晚上没事吧?祝总请吃饭,一块去吧。”小珊一愣,旋即笑道,“好啊,全听领导安排。这酒啊,领导让怎么喝,我就怎么喝。”闫庆珍心里很受用,目光里充满了欣赏。小珊是那种特别经得起场面的女人,说话做事圆融得体,并且总能敏锐地把这些转化为自己的利益。她似乎也深知自己的长处,从不放过任何交际的场合,她的生活在与人左右逢源中,过得有滋有味。在直播间里主持节目,她不太胜任,也屈才了。闫庆珍想,有她在酒桌上这么一搅和,这顿饭吃得可能就安全多了。

临走之前,闫庆珍又给朱笛打了个电话,问她赞助的事问过祝总没有,他怎么说。朱笛回说,祝总肯定会赞助的,但赞助多少还在考虑,他觉得100万有点多。闫庆珍心里有了数,看了看表,打电话给广告部老陈,叫他半小时后让司机把车开到楼下,他们俩一起坐车过去,路上再跟他通个气。

闫庆珍和老陈在旗袍小姐的引领下,走进酒店包房时,祝亦清和朱笛正凑在一起看手机,祝亦清将手搭在朱笛的椅背上,两个人的头几乎挨在一起。祝亦清的秘书小平头和宏业集团办公室的孙主任坐在远处的沙发上,看到闫庆珍和老陈进来,马上站了起来,热情地寒暄。祝亦清把椅背上的手抽回来,招呼着两人,并未起身。朱笛站起来,指了指自己的位子,“领导,请上坐。”闫庆珍马上做出亲热的样子,佯作不肯,“祝总,我做这个电灯泡合适吗?”“合适,就你做最合适了,你头发最少。”说完哈哈笑起来。闫庆珍也笑,走到祝亦清近前。祝亦清一把拉住闫庆珍的手,把他拽到椅子里,然后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这阵子怎么样?有点见瘦啊,还坚持爬山呢?”“不爬山怎么办?你那个健身会所我也去不起。”朱笛坐到闫庆珍旁边的位子上,冲着祝亦清,“听见没?明儿个赶紧给我们领导办个年卡。”祝亦清打着哈哈,却把目光转向孙主任,“老孙,菜安排好了没有?出去看看。”

过了一会,小珊也到了,一进门就笑声不断,熟络地和大家打着招呼。祝亦清在和闫庆珍说话的间隙冲她摆了一下手。闫庆珍看到小珊,忙说,“小珊今天表现好,为了祝总的酒,临时把别的事都推了。”“必须的!谁的面子能大过祝总啊?”说完又咯咯笑起来。祝亦清心不在焉地回了她一个笑脸。小平头热情地把她让到祝亦清对面的位子。刚一落座,小珊就惊呼道,“哎哟朱笛,这款香奈儿包你买了?今年新款,我一进屋就看到了。”“朋友送的。”朱笛淡淡地说道,并未打算和她继续探讨这个话题。小珊讨了个没趣,四下看了看,把谈话目标重新锁定在小平头身上。没费多大工夫,两人就聊得热火朝天。她不时笑上两声,像包房里尽职尽责的背景音乐。

孙主任出去没多久就回来了,“祝总,菜都安排好了,现在上吗?还是再等一会?”祝亦清看了看表,略显烦躁,问闫庆珍,“是不是只差安娜还没到?”闫庆珍环顾四周,故意抬高了嗓门,“这个安娜,怎么这么磨蹭?老陈你打电话催一下。”祝亦清盯着老陈打完了电话,知道安娜已经在路上,语气轻松下来,对孙主任说,“走菜吧,然后你再去看看酒。”祝亦清招呼大家落座。老陈摁灭手里的烟,从沙发那边过来,看着祝亦清左手边的两个空位,踌躇着坐哪。祝亦清显得很随意地说道,“让安娜挨着我,她来晚了,我得罚她两杯,哈哈。”老陈马上附和,“应该应该。”朱笛抬起头,目光与祝亦清碰了一下,祝亦清迅速把目光挪开。

安娜是有意晚到的。她想,去早了,酒未开席,免不了和祝亦清面对面讲话,自己能落落大方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吗?要是被别人注意到不自然怎么办?尤其是朱笛也在,她可不想得罪这个深不可测的女人。最好大家都落座了,自己再进去,直接坐到座位上,就避免了近距离接触,只隔着桌子跟祝亦清打个招呼就行了,反正自己近视,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当服务员拉开包房门时,安娜一眼就看到了祝亦清,他正对着门坐在主位,微笑地看着她,像一个气度非凡的猎人在欣赏陷阱中的猎物。安娜的心突地跳了起来。闫庆珍招呼她,“快进来,就等你了。”然后指了指祝亦清旁边的空位,“坐这,挨着祝总。”安娜犹豫了一下,祝亦清斜对面,小珊和老陈中间还有个空位,“我就坐这吧。”祝亦清没说话,小平头忙起身说,“这个位子是孙主任的,他去点酒了,一会就上来。祝总旁边的位子是特意给你留的。”一边说一边拉住安娜往祝亦清旁边请。

安娜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坐过去。祝亦清不再看她,声音里却注满了亮色,冲着小平头,“老孙这酒怎么看了这么半天,实在不行就水井坊。”小平头正要起身,孙主任推门进来,后面跟着一个旗袍小姐,手里举着托盘,托盘里盛着两瓶酒,尚未开封。“祝总,这两瓶您选选。”孙主任说完又吩咐服务员,“把你推荐的那瓶给介绍一下。”祝亦清看了一眼托盘,一摆手,“不用了,就水井坊吧。”然后又对闫庆珍笑着说,“闫总监也玩股票吧?这阵子价位低,可以买点水井坊,下个月应该就能涨。”闫庆珍笑了笑,刚要说话,朱笛在旁边揶揄道,“头儿,可别听他忽悠,去年他跟我说春节前一准能涨,结果跌得一塌糊涂。八成他给人当托呢。”眼神却飘向安娜。安娜低着头整理餐具,显得有点拘谨。祝亦清并不生气,对她说,“你做股票总是太着急,自然赚不到钱。”闫庆珍附和道,“就是就是,茅台、五粮液春节前也没涨。现在虽不好说是不是抄到了底,买进还是不错的时机。”说话间酒已斟好,祝亦清简短致了开场词,大家喝下第一口酒,纷纷动筷。

吃了一会,安娜觉得担心可能有些多余,用餐期间,除了闫庆珍,祝亦清几乎没怎么和别人说话。倒是小平头和孙主任与大家唠得不亦乐乎。尤其是小平头,那架势,十足朱笛的粉丝。安娜有点无聊,只能没话找话地跟老陈聊几句。

闫庆珍喝酒的间歇,点了支烟。他的目光透过烟雾在安娜和祝亦清身上徘徊。祝亦清看安娜的目光和别人不同,不是热情的那种。安娜一进屋,他就注意到了。作为男人,闫庆珍对这一点是很敏感的。虽然两人并没说话,但他们之间有一条隐形的纽带,这纽带让安娜不自然,却让祝亦清容光焕发。难道两人私下里还有别的交往?一支烟吸完了,他看着安娜,提议道,“安娜,你得敬祝总一杯酒啊,人家在你的节目里可没少投广告。况且,今天你还来晚了。”安娜听完马上站了起来,端着酒杯,准备说话。闫庆珍却又说,“满上满上,半杯成什么样子?”安娜咕哝了一句,“闫总,这可是白酒啊!”“白酒才显得有诚意嘛!”安娜不情愿地把杯子递给走过来的服务员。酒倒满了,安娜擎着杯子,全桌人都看着她,祝亦清也把脸转过来,面露微笑地盯住她。安娜的目光一闪,从祝亦清的眼睛上划开,看着他衬衫的领子,“祝总,谢谢您支持我的节目。”话音刚落,祝亦清已经一仰头,一杯白酒落了肚。酒桌上一阵叫好声,小珊趁机夸赞道,“祝总真是爽快!”朱笛不冷不热地跟了一句,“祝总与女士喝酒一贯爽快。”闫庆珍忙补充,“这可是祝总今天干的第一杯啊,安娜你面子真是够大的,这杯说什么也得干了!祝总可是打算赞助我们晚会的!”孙主任也敲边鼓,“对,安娜,祝总赞助多少,可就看你们的酒喝得怎么样了。”朱笛冷冷地瞟了孙主任一眼,又把目光转向安娜。

安娜看着酒杯,心想,这杯酒不喝看来是不行了,又看了一眼祝亦清,他已经转过头去,在喝茶水。如果在别的场合,安娜可能会讲讲条件,比如喝半杯行不?三分之二行不?请别人分担点行不?这都是她刚学会的。但是在祝亦清面前,她觉得不能认输,何况他一副冰冷的样子,和前两次吃饭判若两人,他明明知道自己不能喝,为什么不说句话?难道因为自己一次又一次拒绝了他的邀请,今天就是打算好了,来让自己难堪的吗?安娜踌躇着,把酒杯放到唇边,一皱眉,喝了一口,马上辣得找水喝。孙主任在对面说道,“可不许耍赖啊。”安娜明白,他的意思是怕自己把酒吐到水杯里。于是扬头把茶水喝了个干净,有点生气地看了一眼孙主任。

场面有点尴尬。小珊突然笑道,“祝总,安娜酒量不行,要不我替她分担点?”安娜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祝亦清微笑地看着小珊,却没接茬。闫庆珍忙说,“安娜,咬咬牙,干了。”安娜看着酒杯,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就在这当口,朱笛说话了,“要不,我替安娜喝吧,这杯子也实在大了点,我看足足有一两半。祝总你说行不?”说完,面无表情地盯着祝亦清。祝亦清将茶杯放下,忽然没有任何铺垫地笑了,“算了算了,意思到了就行了,逼这么多美女喝酒,不是我祝亦清的做派。”然后转头对着安娜,和颜悦色地,“安娜,坐吧,赶紧吃点菜。”说完亲自夹了一片鲍鱼放到安娜的碟子里。安娜却并不领情,深吸了一口气,非常利落地将杯里剩下的酒都干了,然后才坐下。闫庆珍那边马上说,“这就对了,我们交通频率的人啥时候喝酒掉过链子,你说是不是老陈?”“那是,酒量不敢说最好使,酒品一向没得说。”安娜低头吃菜,不再说话。祝亦清不动声色地又给安娜夹了两次菜,还趁着酒桌气氛开始活络各自推杯换盏之际,给安娜盛了一碗汤,并在身体倾斜过来的片刻低声说,“你今天好像没休息好啊。”安娜感觉到他的气息向自己袭来,有点紧张,又有点委屈,眼圈热了一下,但马上控制住了。祝亦清放下汤碗,手迅速往安娜搁在桌边的手上拂了一下。安娜手一抽,觉得脸有点热,酒劲似乎在往头上涌,心里说一定要撑住。抬眼向四周看了看,却正遇上朱笛意味深长的目光。

歇了一会,安娜忍着头晕,还是决定再次端起酒杯,“朱迪姐、小珊姐,我敬你俩一杯,谢谢两位姐姐替我担酒。”朱笛停下筷子,看着她,并不端杯,不冷不热地缓缓说道,“这酒我不能喝。”所有人都停止了说话,看着她俩。安娜有点意外。“一呢,是因为这酒我根本没担成;二呢,我也不是为了你,我是看不惯祝总,在酒桌上欺负女孩子。”“这什么话?”祝亦清干笑了两声。安娜举着杯,不知如何是好,脸已经红了。小珊冷冷地看着她俩,没出声。她何等聪明,心里再清楚不过,这里面根本没她什么事,先看会热闹再说,不急着端杯。局面僵持着,闫庆珍隔着桌子不停向小珊使眼色,祝亦清也转过头看着她,目光里充满期待。小珊于是笑了,“得,这酒还得我喝。这样吧,我代表朱笛了。安娜刚才喝了不少,随意表示一口就行了。我呢,干了。”众人一片赞叹。小珊站起来,示意服务员把酒杯斟满。她跷起兰花指,擎着玻璃杯,稍作停顿,看了看闫庆珍和祝亦清,他们正微笑地注视着她。小珊对这个场面很满意,一仰头,满满一杯酒就落了肚,干净、漂亮。酒桌上响起叫好声、笑声,甚至掌声。祝亦清在远处竖了一下大拇指,对闫庆珍说,“闫总,这样的人才,得提拔啊。”闫庆珍频频点头,叫她来真是太英明了。小珊的举动像一个突然绽放的大烟花,瞬间转移了所有人的视线。没人再管安娜喝多少,喝没喝,也没人再去看朱笛。待小珊落座后,立即有人扯出新的话题。

局面渐渐酣畅起来,闫庆珍借着酒劲,搂住祝亦清,掏心掏肺地诉说着两人合作多年的情意,说哥哥你这次一定得帮帮我,日后兄弟我若是有出头那一天,一定忘不了你。祝亦清也拍着胸脯说,你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然后隔着闫庆珍把手搭在朱笛的肩上,我是什么人,我妹妹最清楚了。哥们的事,我妹妹的事,你说我能不管吗?朱笛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轻轻地把祝亦清的手拨落,脸上似笑非笑。那边小珊和孙主任也聊得热火朝天,两人似乎聊到了一个共同的朋友,高兴地举杯相庆,然后小珊顺利地要到了那人的电话,是市国际旅行社的总经理。安娜觉得头晕得厉害,不停地喝茶。

酒局散了的时候,朱笛已不知去向。闫庆珍摇摇头说,看着没?最精的就是朱笛了,每次都先溜。大家分头乘车,老陈搭闫庆珍的车,孙主任和小平头送小珊,安娜想上小平头开的面包车,孙主任却笑嘻嘻地说,安娜,你还是坐祝总的车,他的车好,我的车一颠,你怕要头晕。安娜站着,不置可否。闫庆珍装作没看见,拽着祝亦清,哥,下周一给我个准信啊。祝亦清说放心吧,冲他挥了挥手。闫庆珍扶着老陈上了车。祝亦清拉着安娜的胳膊,低声说,快上车吧,你这样子站在大门口,让人认出来不好。安娜无奈只好上了祝亦清的车。

当所有人的车开远后,朱笛从玻璃转门中闪出了身,她一直站在茶色玻璃后,注视着这一切。

车向着东山区的方向开去,走过了两条马路,安娜意识到不是自己家的方向,疑惑地看着祝亦清,“祝总,这是去哪?”祝亦清说,“你喝多了,到我那里喝点茶,醒醒酒。”“不用了,还是送我回家吧。”祝亦清笑嘻嘻地搂住她,“我怎么舍得放你回家呢?你就一点都不想我?”安娜推开他,冲司机喊道,“送我回家。”司机像个木头人,头也不回继续开车。“送我回家,听见没有!”安娜伸手捶司机的胳膊,车向左偏了一下。祝亦清抱住安娜,“听话,你再打咱们都得撞死。”安娜不听,继续挣扎着捶司机的胳膊,却觉得手似乎没了力气。祝亦清将安娜拽到自己怀里,头往下拱,嘴就碰到了安娜的脸,安娜想躲闪,他的手却钳子般地将她的上身固定住。安娜还想喊,他的嘴已不容分说地堵了上来。她觉得头晕,实在没有力气了。

不知过了多久,安娜感到车停了,她睁开眼睛,在一栋别墅的院里。司机熄了火,转头把钥匙塞进祝亦清的手里,他在这一瞬间看了一眼安娜,目光里似有一丝怜悯。祝亦清把他推开,不耐烦地说了一声,“滚!”司机下了车,很快出了院门。

“下车吧,大小姐。”祝亦清推开车门。安娜这时候清醒了些,她忽然有点害怕了,“祝总,求求你,让我回家吧。”祝亦清笑道,“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放心,我祝亦清从来不强迫人。你先进屋,休息一会,醒醒酒。”安娜向外又看了看,下了车。

祝亦清过来拉住安娜,往屋里推。安娜不动,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祝亦清有点恼了,“你什么意思啊?都跟我到家门口了。”安娜不吭声,也不起来。祝亦清蹲下,用手摸着安娜的头,尽量把声音放柔和,“乖,跟我进屋吧。我保证听你的。”安娜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不说话,也不起来。祝亦清蹲了一会,也坐在地上,点燃一支烟。

气氛安静下来,可以听到微微的风声,还有几只鸟在头顶飞过,发出清脆的鸣叫。安娜想,这是一处多么迷人的居所啊!可自己竟然以这种方式到来。身旁这个西装穿得无比工整的男人,让自己的心动摇过吗?幻想过吗?或许有吧。否则自己怎么会到这里来呢?她看着地面,鞋有点脏了,在刚才的拉扯中,沾上了此处的尘土。

“你看不出来吗?我喜欢你,第一次见面就喜欢。”祝亦清的声音飘过来,“那天,你穿了一条白裙子,在那个车展上。我一眼就发现了你。”他望着远处的天空,陷入回忆。安娜看着他,回想着那一天,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穿了什么。他依然看着远处,缓缓地吸了一口烟。烟雾散去,安娜骇然发现,祝亦清打理得整整齐齐的黑发的根部,竟然全是白的。她的心忽地抖了一下。

祝亦清拿起她的一只手,抚摸着,安娜没有拒绝。“你说你吧,其实也算不上漂亮,可我就是惦记上了……想和我祝亦清上床的女孩排成队,妈的,处女都有……”安娜的手僵住了。“只要把我伺候好了,不会让你吃亏的。你就搬到这里来住,我听说你自己租房子呢。朱笛不是就开个斯巴鲁吗?我让你开奥迪,跑车。”她把手抽了回来。脚趾在鞋里动了动,对灰尘没有丝毫影响,它们还是原封不动地沾在鞋面上。她忽然感到,自己多么可笑!一阵深深的幻灭从心底袭来。她想呕吐。以呕吐来嘲笑自己。

祝亦清继续说着,“你们这个台庆晚会啊,闫庆珍非常想让我赞助,你没看出来吗?他还找朱笛来跟我说。我不给他这个面子,朱笛的面子也不给。只要你说句话,我马上就赞助。不就区区100万吗?对我祝亦清来说,不过九牛一毛!我去跟闫庆珍说,让你主持晚会。你看怎么样?”安娜一惊,抬眼看着他。她没想到,他们此刻的行为竟然还牵扯到了台庆晚会。那个位置,不是自己心中隐隐盼望的吗?站在万人体育场的中间,成为瞩目的焦点,让全市的权贵阶层记住自己,这样的机会能有多少呢?祝亦清从她的目光中捕捉到了希望,“行吗?我说到做到!”可安娜眼中的火花一闪,又熄灭了。她垂下眼帘。祝亦清把烟扔了,一把搂住她,“我知道你心里是愿意的,不好意思说。我就喜欢你这个害羞劲。不进屋也行,咱们就在这儿。”说完,开始撕安娜的衬衣。安娜抵挡着,狠命地扣住他的手,“不行。”“这儿不行?那咱们就进屋,我忍不住了,你就别折磨我了。不信你摸摸。”祝亦清的呼吸重了起来,拽住安娜的手往自己的下身拉。安娜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推开他,“祝亦清,我要回家!”祝亦清重新扑回来,“我给你钱,一个月一万,行吗?”两个人倒在草丛里。“两万。”安娜拼命踢他。“三万,三万总行了吧?”他终于把手伸进了她的牛仔裤。“祝亦清!”安娜大声喊着,“你今天敢动我,我就报警!”仿佛一盆冷水泼过来,祝亦清停止了动作,瞪着身下的安娜。安娜的眼睛像两把刀子刺过来。他呼地一下站起身,“我靠!你他妈金枝玉叶呀?”冲着她踹了一脚,“滚!给我滚!”安娜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将牛仔裤的拉链拉好。一脚踏出去,身子晃了晃,她很快调整过来,心里在说,“我他妈的不是什么金枝玉叶,我他妈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祝亦清的手机这时候响了,他气急败坏地喂了一声,电话里传来朱笛慢悠悠的声音,“得手了吗?”“关你屁事!”“呦,给气成这样,安娜还真有本事。”“你高哪门子兴啊?她就是一傻×,白给我都不操。”“这话可太难听了。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穿上皮尔卡丹,你还是一个流氓。”祝亦清怒不可遏地大吼了一声“婊子!”把手机狠狠地摔在地上。

香格里拉的饭局过后,赞助的事忽然没了下文,这是闫庆珍始料未及的。周一一到办公室,他先给朱笛打了个电话,问她赞助的事情怎么样了。朱笛支支吾吾地说,这事啊,您还是直接问祝总吧,话我已经给您传过去了,上次吃饭你们也谈过了,我不好再问他了。妈的!闫庆珍在心里骂了一句,早知道是这样,我当初干嘛低三下气地求她,不就是个职业二奶吗?装什么清高!他打电话给祝亦清,却转到了他的秘书那里,小平头说祝总去上海了,什么时候回来不清楚。安娜从上周五就没来上班,电话里请的假,嗓子肿了,声音沙哑,还不停地咳嗽,听得出不是装的。周四吃完了饭,祝亦清把她带走都干了什么,闫庆珍不得而知,不过从安娜请假的电话号码看,是她家的座机,应该没跟祝亦清去上海。可谁知道祝亦清是不是真的去了上海?妈的!闫庆珍又骂了一句,这次骂出了声音,他很烦躁。以目前有意向赞助的客户的实力看,只有宏业拿得出100万,换一家,赞助费就会大大缩水。闫庆珍惦记这笔钱,不是为了自己能多留点,他一分都没想留。他盘算着借着台庆的由头,给上一级领导们都送一份礼品,以交通频率的名义送,感谢各级领导多年来的关心,名正言顺,多好的机会呀!如果赞助费缩水,礼品就会缩水。礼品缩水,就会直接影响到领导们对自己的印象,进而影响自己的前途。总不能自己掏腰包吧?

快下班的时候,小珊来了一个电话。她问,闫总,国际旅行社有意冠名,但是只能出到70万,行不行?闫庆珍精神一怔,心说还是这个女人指望得上。嘴上却故作冷淡,这样吧,你再跟他们谈谈,最低80万。小珊马上说,要是80万谈成了,我能不能提到8?财迷!闫庆珍心里这个恨。你拿8,那跟70万还有什么区别?他沉吟了一会,把语气放柔和,小珊啊,要不这样吧,80万谈成,按规定你还是提5,这个例不能破,要是破了,以后就乱套了,但是,我可以让你当女主持人,怎么样?好啊,那就这么说定了!小珊答应得异常痛快。让闫庆珍觉得这似乎是她早就设计好的谈判路线,目的就是为了主持。她就应该去做生意,还当什么主持人?一进直播间嘴就不利索,谈交易的精明劲瞬间全无。闫庆珍忍住不快,又补充道,你就抓紧时间谈吧,支票到账才算数,朱笛那边也和祝总在谈,谁先谈成了,这个主持人就是谁的。

晚上八点多,朱笛来到办公室。她的节目时间是九点到十一点。每天来上班,办公楼里都是安静的。她坐在办公桌前,看了一眼斜对面安娜的位置,她的办公桌依然没有变化,交通频率主持人写真台历,翻到的是安娜的月份,3月,早就过了。带盖子的青瓷杯放在桌子中央,下面压着一沓稿子。靠墙是一摞杂志,杂志侧面立着一个穿白裙的芭比娃娃,据说是高中时朋友送的生日礼物。朱笛曾经问安娜是不是初恋男友啊,她笑了一下,没回答。裙子总是雪白干净,小珊说,安娜三天两头就洗一次。

安娜已经好几天没上班了。那天,安娜一进酒店的包房,她就明白了祝亦清安排这次饭局的真正用意。她太了解祝亦清了,但安娜让她意外。她以前不相信现在的女孩能拒绝得了祝亦清,祝亦清自己更不相信。她站起来,走到窗前,把半掩的窗扇推开,点了一根烟。车辆来来往往在立交桥上穿行,汇成纵横交错的绚丽的灯河。这世界总是这么热闹浮华,让人依赖,又令人感到孤独。活到这个岁数,她忽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过爱情,也不知道自己该爱谁。她忽然很羡慕安娜。

朱笛在师大读二年级的时候就被五哥耗上了。五哥是社会上的兄弟对他的称呼,缘由不得而知。只知道有个二哥在俄罗斯做服装生意,五哥在这边给提供货源。那时候五哥只有28岁,人还是蛮英俊的,中等身材,一年四季理个平头。他陪一个哥们去师大看妹妹的时候认识了朱笛,认识朱笛之后就经常请朱笛出来玩。一开始还带上那个哥们和他妹妹,后来就两个人自己玩了。朱笛彼时有一个男朋友,是体育系的。被抢了女朋友,咽不下这口气,就找了几个男生埋伏在校门口,待五哥送完朱笛准备回去的时候下了手,五哥被打得鼻青脸肿,断了两根肋骨。朱笛知道后非常内疚,在此之前她拿五哥只当朋友,五哥喜欢她,她是知道的,但五哥却连手指头都没碰过她一下。五哥的哥们非常气愤,要找几个社会上的弟兄给五哥出气,被五哥制止了。五哥说,这样打来打去,对朱笛影响不好。朱笛就这样成了五哥的女朋友。从大三开始,他们就在校外同居了。

最初住的是五哥的一居室,除了卧室,屋里到处堆的都是服装。过了大概一年,有一天晚上,五哥回来说,“老婆,明天我们就搬家,不住这了。”朱笛还当他在开玩笑,可是第二天下午,五哥来接她的时候,车却开到了东山区。五哥让她闭上眼睛,把她领进了一套装修一新的两居室。五哥说,老婆,咱们先住这,等结婚的时候,我再给你换个更大的!朱笛在那一刻感动了,虽然她心里并没有想嫁给这个男人。五哥不是她理想中的丈夫人选,她未来的老公应该更有学识和修养一些。但是朱笛没把这些告诉五哥,她享受五哥的爱。五哥的爱简单明了,不耍心眼,也不隐藏,像个孩子,让她觉得安全。五哥有多少钱她不知道,但她知道五哥舍得为她花钱。出去逛街,朱笛看上的东西,五哥从未在钱上踌躇过。她从那时起养成了爱穿的习惯,从数量到质量,快速找到了适合自己的风格。五哥喜欢带她出去和朋友吃饭,因为他的女人不光漂亮,而且气质超群,在庸脂俗粉中鹤立鸡群。朱笛却似乎并不喜欢五哥的朋友,他们不是卖服装的,就是开浴池的,要么是做工程的包工头。他们在一起的永恒话题就是钱。吃饭比谁的档次高,打麻将比谁打得大,开车比谁的车贵。五哥那时候年轻,财力并不雄厚,但是五哥野心大,回到家里,常常呼着酒气对朱笛说,“老婆,我一定让你住别墅,开宝马!”

朱笛大学毕业之后考上了电台的主持人,很快有了自己的交际圈子。与五哥渐渐有了摩擦。五哥经常对她接触了什么人刨根问底,时间一长,朱笛就烦了,说你干脆把我当手机一样揣在裤兜里得了。五哥换了一个方式,跟踪朱笛。有一次朱笛和广告客户出去吃饭,之后又去唱歌。到后半夜才回家。五哥追问她都干什么了,朱笛说就是吃饭唱歌。五哥说,雪域香城不是还有洗浴、客房吗?玩这么久没去开房啊?朱笛大怒,你跟踪我!对,开房,睡觉!不想过了就分手!五哥的拳头对着朱笛的嘴就砸了过去。朱笛嚎啕大哭,收拾东西要走。五哥又后悔了,扇自己的耳光,给朱笛下跪,两个人折腾到天亮。这一仗打过之后,朱笛在心里无限期地推迟了婚期。而五哥却明确地告诉朱笛,知道二哥为什么去了俄罗斯吗?他在这边犯事了,当年体育系的那几个小兔崽子,如果不是为了你,我能把他们打残。我没念过大学,没文化,但是我五哥的女人,谁也休想碰。想离开我,除非我死了。说话的时候目露凶光,让朱笛不寒而栗。

后来五哥认识了市城建局的一个副局长,开始转行做工程。那阵子他很忙,朱笛过了一段舒坦日子。随着朱笛在本市有了一定知名度,五哥意识到了老婆的作用,开始带她认识与自己生意有关的大大小小的政府官员。朱笛也迅速进入了角色,帮助五哥公关。比如与工商、税务部门的大小头目吃饭,找理由送礼拉关系,以便偷税漏税。朱笛逐渐意识到了自己的能量和价值,她喜欢这个圈子,这是一张网,网上的各个点都是一个人,掌握着某种权力,自己在此间穿梭,就可以获取利益。自己的美貌成全了这些,自己的身份也至关重要。随着五哥生意日见起色,两个人的关系从情人上升成了同盟。共同获取金钱的喜悦让他们感觉充实,也暂时忘记了矛盾。

但是这种日子没有持续多久,五哥在一次车祸中丧生,死在高速公路上。在料理五哥后事的过程中,那位五哥生意上的重要盟友——城建局副局长向朱笛伸出了友谊之手。朱笛没有拒绝,她不是不懂得这友情的真正含义,也知道对方是有家室的人。她不能拒绝。五哥死得太突然,没有留下多少遗产。除了一直住着的两居室和一台市值已经不到20万的旧车,几乎什么都没有。以前那套房子卖了,倒出资金干了工程。而几处工程款都是五哥预先垫付的,市里许诺的钱还迟迟没下来。这时候,副局长是不能得罪的。不能让他吞了这几百万。然而,在朱笛做了副局长的秘密情人之后,这笔钱最终到朱笛手里的只有不足三十万。她在心里恨这个贪官,替五哥难过。但是手里没有合同之类的证据,即便有,又能怎么样呢?饭是从人家碗里要来的,人家想给多少自己是左右不了的。但是此时的朱笛已经不是那个涉世未深刚刚毕业的大学生了,这几年的社会经验让她迅速成熟。特别是五哥的突然离世,让她一下子坚强了。五哥在世的时候虽然打他,但和她是一家人,一条心。现在只能靠自己了。

她没有让副局长这个关系浪费掉,开始给五哥做工程的那些朋友牵线,从副局长那里拿项目,赚取好处费。她要得狠,她觉得没必要客气。谁又可怜自己,对自己客气了?五哥一死,自己在他们眼中立刻变成了陌生人,偶有虚情假意的,也多半是想占她便宜。但是朱笛的便宜给副局长占了,五哥的那些朋友对朱笛又看不起又佩服。失去的钱终于都被朱笛赚回来了。在副局长调任下面某县做县委书记的第二天,朱笛特意去了灵山公墓,给五哥上了三炷香,说了两句话,五哥,我们的钱都回来了,你闭眼吧;五哥,以后我们两不相欠了。

这些往事在关于朱笛的传说中并不存在,因为那些当事人都渐渐淡出了朱笛的生活,除了祝亦清。他们俩彼此看着对方走到今天。朱笛有时候会想,若是五哥还活着,一定比祝亦清混得风光。若是五哥还活着,还会像年轻时那样爱自己吗?即便那份爱并不能满足她,此刻想起来,却令她感到奢侈。

几天之后,祝亦清突然打来电话,说是要请她吃晚饭,因为那一天是他们相爱9周年纪念日。朱笛瞟了一眼床头的台历,6月26日,一点不错,亏他还记得。她心里涌过一丝感动。吃饭的地点是环球酒店顶层的旋转西餐厅,他们恋爱时常去的地方。朱笛实在说服不了自己拒绝这份邀请。

他早早就来到餐厅等她,特意带了一瓶9年的红酒,对服务小姐说开瓶费多少都可以,没人怀疑他是为了省钱。

为朱笛斟上酒,举杯之前,祝亦清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示意她打开。朱笛狐疑地看了看他,打开,是一对小巧别致的钻石耳环。祝亦清说,祝你永远美丽!朱笛硬撑着的冰冷一下子就融化了,微笑着说了声谢谢,要将耳环收进包里。祝亦清说,戴上,让我看看。朱笛取下旧耳环,在祝亦清的注视下,换上新的。抬起头问,好看吗?当然,我选的嘛!两人相视而笑,碰杯,喝了一小口红酒。音乐适时地响了起来,是一首小野丽莎版的《归乡之路》。他们话很少,静静地吃,偶尔停下,看看窗外。

朱笛想起了与他初识的那一次,一群人聚在一个不大的馆子里喝酒,她坐在五哥身边,他就一直偷偷盯着她看。她一看他,他就低下头。他那时候没有多少钱,那一群人里,包括五哥,都没有多少钱。但是他们经常会喝得很开心,大声说笑,吃完了,到街上,继续大声说笑,彼此冲对方喊,我会很有钱!他一有钱就来找自己了。那时候她刚好单身,也很有钱。他们不缺钱了,就尽情地挥霍。他爱她,这她是知道的。有钱人也是会真心爱一个人的。她以为可以和他结婚,生孩子,并且真的怀孕了。她惊喜异常,以为这一生就此圆满了。但是美梦被突然打破了。

那个惊魂之夜,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整个房间忽然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朝北的三面窗户一起被石块击打,玻璃噼里啪啦落下,楼下几层邻居的房间里惊叫声一片。她被吓傻了,叫不出来。那天晚上他不在这,去了南京。她的孩子在那天晚上没了,两个月不流血的地方又开始流血了,汩汩不断。她觉得自己就快死了。在医院做完清宫手术,她感到自己真的死了,太痛了,昏过去两次,手术才完成。他跪在她的床前,说,全是我的错,我有家,我真的不是有意隐瞒,我实在不想失去你。她用微弱的声音说,你滚吧,滚回她那儿去吧,我真的害怕了。对面床上的女人刚做完子宫切除手术,厌恶地看着他。后来终于忍不住,说,别再刺激她了,你快出去吧……

朱笛的胸口有微微的疼痛。她看着他,坐在浅色调的大厅里,依然年轻,比那时候的气质还要好。她问他,“我比那时候,老了吧?”祝亦清脱口而出,“你永远那么美,不论那时候,还是现在。”这话,朱笛只信一半,分开太久了,他已经不再渴望自己的身体了。他这个年纪,开始对年轻的女孩子感兴趣了。如果自己能在那次痛过之后原谅他,重新接受他,会怎么样呢?她想起一些特别的夜晚,情人节、平安夜、他的生日,醉酒之后,他不停地打她的电话,敲她的门……她不后悔拒绝了他,拒绝得干净彻底。她知道,只要再开了口子,一切又会回到从前的样子。她还想结婚呢!想做母亲,想疯了!她绝不让自己的孩子成为私生子……祝亦清安静地喝酒,并不打扰她。

吃到第三道菜,祝亦清说,“有件事情,求你帮忙。”朱笛停下刀叉,望着他。他缓缓说道,“你知道,现在生意不好做,中央限购令一出,房地产业大受打击,尤其是我们这样的二线城市。我去年开发的一个小区,已经一个月没卖出房子了。”朱笛点点头,还是有点疑惑。祝亦清继续说,“市政府今年有个经济适用房计划,原本打算开发新楼盘,但考虑到现在的经济形势和房地产业的实际情况,准备改开发为购买,低价买入已经建好的小户型楼盘,再当经济适用房卖出去。虽然价格压得很低,对开发商来说还是很有诱惑力,因为房款会一次结清,这么大一笔资金周转开,以现在的经济环境,几乎等同于救命。”朱笛听到这,似乎明白了,但是没有说话,听他继续讲。祝亦清喝了口酒,抬头看着她,“听说这个项目是周副市长负责的。”终于说到话题的核心了。朱笛缓缓地喝了口酒,目光落在手边那个小盒子上,被钻石耳环插入的耳垂一阵刺痛。这才是今天的主要目的吧?一股巨大的荒凉感忽地从心底升上来。周副市长就是曾经的那个城建局副局长,去年刚刚回到本市。她与他上过床,他是知道的。

再抬起头来,朱笛已经换了一副目光,祝亦清显然是意识到了,却装作没看出来。依然微笑着,给她斟酒。她端着杯子,似在欣赏酒的色泽,看了一会,仿佛无意中问了一句,“对了,台庆晚会赞助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他愣了,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有点措手不及。但旋即说道,“没问题,你说要多少,明天我就派人送支票过去。”她想了想,说,“就那个数。”祝亦清点了一下头,举起了酒杯。“额外呢,我还要20万。”朱笛也举起了酒杯,注视着那血一样美丽的液体。祝亦清的心一沉,此刻的朱笛似曾相识,但他已经没有选择。“干杯!”两只杯子撞在一起,朱笛一饮而尽。

她觉得没有必要再坐在这里了,大厅里的灯光突然在她眼中暗下来。放下酒杯,她说,“我得走了,今晚还得做节目。”祝亦清忙站起来,“我叫司机送你。”“不用了,我走过去就行,不远。”朱笛说完,不再看他,转身快步朝门口走去,颀长的身影瞬间从祝亦清的视线消失。

第二天,朱笛起了个早,她把房间彻底打扫了一遍,把窗帘都拆下来扔进洗衣机,然后又洗了个澡。忙活完了之后,开车去上班,小平头带着支票正在单位门口等她呢。

拿到支票,朱笛径直来到了闫庆珍的办公室。闫庆珍惊喜异常,“太好了!朱笛,我就说嘛,全台只有你有能力谈成这100万。快坐快坐,我这就让老陈过来取支票。”朱笛说,“不忙,我有两个条件。”闫庆珍把手缩回去,笑容僵在脸上,“你说。”“第一,我要拿10。”闫庆珍的心一紧,沉默了片刻,点头说,“好,不过,提成费我只能给你开5万,剩下那5万,我以别的名义给你。还有什么条件?是担任主持人的事吗?你放心,我说话算话,这100万你谈回来了,主持人就是你了,谁也争不去。”“不是我做。”朱笛拂了拂长发,看着闫庆珍,放缓语速,“这个主持人,你要让安娜做。”“什么?”闫庆珍一下子糊涂了,“安娜?这是……祝总的意思?”朱笛看着闫庆珍,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给了他一个暧昧的表情。闫庆珍似乎明白了什么,“噢……你放心,没问题!”心里思度着,这三个人,究竟什么关系啊?难道……他看着朱笛离去的背影,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走出闫庆珍的办公室,朱笛打算去一个叫“不如”的酒吧坐坐。这个酒吧二十四小时营业,里面的服务生是清一色的兼职大学生。她还从没在这个时间去过那里,她想着那些男孩,穿着发白的牛仔裤、帆布鞋,还有雪白雪白的短袖衬衫。她的心情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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