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宝强对武德明的敌对情绪一下子明朗起来!

本来早就说好了的事情,这头猪喂到过年时杀掉,全家人都解解馋,正儿八经地过一个好年儿!可是,这才说了有几天呢,武德明竟又独断地变了卦。

还是把猪卖了吧!卖了猪看看能凑多少钱!

武德明是在吃早饭时说的这句话。

当时,他刚刚没有一点目标地发完了一通火,端起粥碗正要喝呢,突然又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把粥碗重新放回到饭桌上,就说出了这句话。

那口气,容不得其他人有半点置疑。

武宝强觉得武德明的话着实让自己意想不到,他感到有点措手不及。而他娘王秀花,也是一时没有说话,愣了!

以往,武德明在家里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可是,这二年来,武宝强渐渐地对武德明的一些作为表现出了极其强烈的不满,而这次更是明显!

武宝强的不满情绪表现在他喝完最后一口稀粥后,把粥碗朝着锅台上重重地顿了一下。

王秀花好像看出了武宝强的心思,她开始担心起来。她担心武德明和武宝强会发生争吵。那样,她就要卡在中间两头受罪的。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儿子,万一两个人吵起来,她又能怎样呢?

想到这些,王秀花有点不知所措起来,她先是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丈夫,一双粗糙皴裂的手下意识地搂紧了两个小一点的双胞胎儿女。

还好。武宝强把饭碗重重地顿在锅台上后,起身就朝门外走去。

这一年,武宝强已经十五岁了,武德明不是武宝强的亲爹!武宝强原来不姓武,而是姓杨,十岁那年,他娘王秀花改嫁给武德明时,从西边杨家庄带过来的。武宝强在武家坡的地位就是村里人说的那种“带犊子”。

就在武宝强使了个犟劲,即将走出屋门的时候,坐在当门桌子上喝粥的武德明打出一个满是地瓜干味儿的饱嗝后,说道:

不卖猪拿啥顶生产队的欠款啊!

这时候,武宝强的左脚已经迈出了门槛。听见武德明这句话,他的两只脚就屋里一只,外面一只地站了下来,他想听听武德明还要说些啥。

快去叫你德贵叔,还有你宝印哥,叫他们来帮忙逮猪!

这一回,武宝强没有再打迟疑,而是一声不吭地出了门。

见武宝强走了,武德明才又嘟囔起来:您奶的个逼的,还反了你呢!

这时,王秀花已经打发两个小儿女上院子里玩去了,自己也从水缸里舀了半盆水儿,准备洗刷碗筷。武德明看见了,就有点看不惯她。

先别弄那些事了。快去再弄点食,喂喂猪。弄点好的,让它多吃点!说完,武德明也来到院子里准备起来。屋里王秀花这才冲着武德明微微有点驼的背影嘟哝了一句:

有话不会慢慢地说啊!整天个吵吵,吵吵!唉!

嘟哝着,王秀花便开始“唿哒,唿哒”地拉起风箱,搽起猪食来。

不大一会儿,武德贵来了。他一进院子,看见武德明正站在猪圈前朝里看,就径直走了过去。

咋,大哥,不是准备着过年时杀了的么,咋突然又要卖了呢?

武德明抬头看一眼武德贵,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又复杂起来。他赶忙掏出烟来,递给武德贵一支,两个人就吸着烟议论起猪来。

猪圈里,一头半大的黑猪正安详地躺在斜照进来的一片阳光里。看样子,它还不知道自己等一会儿将要被五花大绑起来呢!

是不是小犟种又说啥了啊?武德明狠狠地吸一口烟,吐出来后问武德贵。

武德贵也缓缓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来,说道:孩子都这么大了,该说媳妇了,别动不动地就跟嫂子发脾气。孩子也知道殇脸了!

唉!武德明叹口气,正要说什么,就听见院门口一阵说笑。扭头一看,是武宝强带着宝印、宝同几个侄子辈的来了,便赶紧过去招呼他们。

大家一阵客套。武德明吩咐站在一边的武宝强:

宝强,别愣着了,快去看看您娘把食弄好了没有,叫她快着点。

武宝强仍是一声不吭地转身向屋里走去。

院子里,几个年轻人找绳的找绳,拾掇地排车的拾掇地排车。不大一会儿,就见武宝强弓着腰,很费劲地端着满满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猪食,从屋里出来。他娘王秀花一手撩着围裙擦着眼睛,一手拿着勺子跟在武宝强的身后,也走了出来。

来到猪圈前,武宝强把猪食“哗”地一下子倒进猪食槽里。王秀花就举起勺子“铛铛铛”地一边敲着食槽的边沿,一边“???”地叫起猪来。

不知是黑猪真的吃饱了,还是预感到了自己将要面临的不测,任凭王秀花怎么叫,它就是一动也不动。

武德明见猪也有点不大听话了,气得骂了一句“这个熊操的玩意儿”,就一下子跳进圈里,朝着黑猪的臀部踹了一脚,嘴里还谩骂着:起来,操他娘的起来呀,快去吃点!

黑猪经不住武德明的一阵猛踹,只好极不情愿地动了动身子,好大一会儿才站起来,慢慢腾腾地来到食槽跟前,耸起鼻子使劲地闻了一下,这一闻就闻到了这次的食儿跟以往的味道不一样。只见它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就将长长地拱嘴伸进食槽里,“哒哒哒,哒哒哒”地猛吃起来。

这时,武宝印几个年轻人也相继跳进猪圈里,悄悄地朝着黑猪围拢过来。

应该说黑猪的警惕性是相当高的。这时,它已经感觉到了这几个人的不怀好意,便不再吃食,而是抬起头来,用一种惊恐的眼神望着周围的人,自己开始悄悄地朝墙角处退缩。

只见武德贵朝前猛地一扑,一下子抓住了黑猪的尾巴。黑猪就拼命地嚎叫起来,并努力地摇摆着后臀,想摆脱武德贵的手。可是,黑猪努力了半天也无济于事。宝印几个人也从四面八方同时下手,抓耳的抓耳,扳腿的扳腿,大家七手八脚就把黑猪五花大绑起来,抬到圈外的地排车上。

黑猪死命地嚎叫了一阵子后,大概是累了,也许是见这几个人只是把自己绑了起来,并没有要动刀子的意思,在被抬到地排车上后,它的叫声就不再那么尖利,而是像泄了气似的,气哼哼地狠狠拉出一泡屎来。

那泡猪屎顺着地排车子箱板的缝隙,沥沥拉拉地滴到地上。武德明看见了,脸上的表情抽搐了一下。

日你娘,这一泡屎少说也得十多斤啊!

大家洗过手后,又从武宝强手里接过烟来,点着,聊了一会儿就各自散去了。大家走后,王秀花开始拾掇刚才逮猪时使用的一些绳子棍子。武德明就督促着武宝强上路。

武宝强好像仍没有从一种愤懑中走出来,听了武德明的话,也不言语,拉上地排车就朝外走。武德明愣了一下,随后就撵了过来。

王秀花看见两个人都闷着头出了家门,不放心地冲儿子嘱咐道:

宝强,可别在路上再吵吵了啊!

武家坡距大王寨公社驻地有二十多里路呢!

得快着点走。慢了,人家下了班就要等到下午了!说不定这猪还要屙几泡屎呢!一出村子,武德明就催促起武宝强来。

武宝强和在家里时一样,任凭武德明说什么,怎么说,他仍是倔犟地一言不发,只顾驾辕拉着车子,低头朝前走。车子上的黑猪不时地哼哼几声,也是有气无力的样子,没有了刚才在家里时的那种声嘶力竭。

土路坎坷得很。不大一会儿,武宝强的额头上就明晃晃地浸出一些汗粒来,他燥燥地将皮帽的棉护耳挽了上去。但由于没有系紧,棉护耳仍然从头顶上垂下来,随着武宝强走路的缓急,一呼扇一呼扇地为他伴奏着。跟在一旁的武德明,满脸急躁地把一只手象征性地附着在车座板上,看上去是在帮着武宝强使劲推车子,实际上这样做完全是一种形式,一点儿劲也使不上,因为他仅仅是走路都有点跟不上武宝强了呢!

今年是武德明的本命年,四十九了!可看上去,不知道的人说他六十谁都不会打疑迟的!

过了马颊河,路上的人渐渐地多了起来。武德明这才一下子醒悟过来:今儿个是大王寨大集。

武德明脸上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他抬头看看天空,已经快正午了。再看看车子上黑猪的下半身,还好,从刚才在家里那一泡后没再屙尿。

脚步再稀着点!脚步再稀着点!武德明不时地催促着武宝强。

武宝强知道,武德明这样一个劲地催他快点快点,是担心黑猪再屙尿。刚才在家的那一泡屎,少说也有十多斤,如果食品站按七毛钱一斤收猪,就是七八块钱!七八块钱可能买到半口袋子粮食呢!不怨武德明看见了心疼啊!

尽管武宝强对武德明要卖猪的决定极为不满,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紧赶慢赶,终于赶到了公社的食品收购站。

这时候,武宝强已经是大汗淋淋了,被深冬的阳光照着,汗珠亮晶晶的泛着一层光晕!他摘下帽子,用棉袄袖子擦了一下额头。武德明也是走得气喘吁吁地,黑布对襟棉袄早已经敞开了怀,变了色的羊肚子毛巾搭在脖子里,一缕缕淡淡地热汽儿在他的头顶上袅袅升腾。

爷儿俩把地排车紧紧捱在一辆也是载着一头黑猪的车子后面放好。武德明抬头看了一眼前面,有十几辆车子呢!每辆车子上都躺着一头猪,那些猪们有的在小声哼哼,有的在大声嚎叫,还有两头猪,在用一双黯淡的眼睛愤恨地看着这些神情各异的人。

卖猪的车队每隔一会儿就向前挪动一点点。

等了一会儿,后面又过来一辆车子,却没排队,而是径直加到了前面的队伍里。后面的人就不满起来:怎么能加号呢!

不行,把他拉出来!

可嚷归嚷,加号的那辆车子依旧加在了卖猪的队伍里。

武德明看了看自家车上的猪,再看看眼前蚂蚁挪步般等着卖猪的队伍,就皱起了眉头,淡黄色的脸上,担忧的神情越来越重,一双细小的眼睛一下子黯淡下来。

他算计了一下:照这种速度下去,下班前自己的猪肯定过不了磅。过不了磅就得等到下午,这一等说不定这猪要屙尿几泡呢!唉!

等了一会儿,突然,武德明对武宝强说:你在这里挨着号点啊!我去前边看看,您二姨老娘在不?

哪里的驴尾巴带棒槌的二姨老娘啊!武宝强听见武德明的话,鄙视地看了他一眼,仍是没有言语,心里嘟囔着,就顺势倚在地排车的车把上。

武德明见武宝强对自己的话没有一点反应,就有点着急:这个小犟狗日的孩子,真仿他爹呀!这要在家里,早一巴掌抡过去了!可这次,武德明努力地控制住了自己。

听见了没有啊?看好猪!我到前边看看去。武德明再一次说道。

这次,武宝强哼了一句。武德明就朝着前面人头攒动的过磅处挤去。

在地排车之间的缝隙里,武德明一会儿侧身,一会儿踮脚,挪了好大一会儿,终于挤到了过磅处。

只见一高一矮两个公家的人,正对躺在地上的一头白猪进行评价。高个子中年人戴着眼镜,穿着一身很利索的中山装,还围着一条棕色的围巾,看样子是个官儿。矮个子胖胖的,戴一顶鸭舌帽,浑身油腻腻的看不清年龄,大家都喊他马师傅。

高个子不时说出一些行话。矮胖子就在白猪的身上这里摸摸,那里抓抓。武德明看见,在白猪躺着的地方向西,有一条通道,两边是钢筋焊起来的栅栏墙,到西头才是一个大地磅。地磅再向里,就是猪舍了。验收后的猪统统被赶进猪舍。这时候的猪舍里,屎尿的臭味儿和猪们的哼哼声绞合在一起,正乱如夏天雨后的蛤蟆坑。

这时候,武德明看到高个子贴着栅栏墙的外面朝着地磅处走,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庄稼人紧紧跟在他的身边,低三下四地连声问道:

刘站长,几等啊?刘站长,给几等啊?

二等,不是对你说了吗?看上去,高个子刘站长已经很不耐烦了,对你说吧,今儿个你这还是头一个二等猪呢!你还在这里吵、吵、吵的!

武德明还想看看络腮胡子再怎么哀求刘站长呢,就听见一阵声嘶力竭地猪嚎。刚才还被五花大绑躺在地上的那头白猪,正在矮胖子的驱赶下,灰溜溜地贴着过道的栅栏,缓缓地朝着地磅处一点一点地后退。白猪一边后退,一边惊恐地瞪着矮胖子手里拿着的一根黑色橡胶棒。突然,白猪就像再也忍不住了似的,“噗哧”一声,从臀部喷出一摊热气腾腾的废物来。

武德明就看见那个络腮胡子的脸,猛地抽搐了一下子,又抽搐了一下,只见他从刘站长身边飞快地跑到矮胖子跟前,满脸堆笑地把一支烟递过来。

马师傅,马师傅,您歇会儿,我来赶!说着,络腮胡子的目光就直直地盯在了白猪排泄出的那堆废物上,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痛惜的神情。

得十多斤呀!武德明心里惋惜到。

地排车的队伍又向前挪动了一点点。

武德明在过磅处与自家的黑猪之间来回地跑了好几趟。眼看着前边再过一个地排车,就该验自家的黑猪了,心里放松了一下。可是,突然,高个子刘站长把磅砣一提溜,站起身来。紧接着,矮胖子就大声喊道:

下班了,下班了,大家都回吧!明儿个再来!

武德明心里一慌,不顾一切地喊道:马师傅,就剩这两三个猪了,您就给过了磅吧!

武德明这一说,另外两个庄稼人也跟着一起哀求起矮胖子来。

到点了!矮胖子很不耐烦地嚷道:站上有规定,到点下班,不允许非上班时间收猪啊!

说完,矮胖子急急地追赶刘站长去了。

武德明心里那个晦气呀!他望着一高一矮两个人远去的背影,心里只觉得一种失落感油然升起。便日娘倒逼地骂起来。

而此时,武宝强的脸上却露出一丝说不上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的复杂的表情来。

武德明骂了两句,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冲武宝强骂到:

不用你小犟狗日的幸灾乐祸,我去找你二姨老娘,这头猪今儿个非卖了不可!说着,他转身朝着刚才过来的大门口处那个值班室走过去。

来到值班室前,武德明用片刻的时间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拍打拍打棉袄的袖子,又轻轻咳了一下嗓子,然后才满脸带笑地冲着值班室里小声地问道:屋里有人么?

在武德明一连问了三声之后,才从屋里传出一个很严厉的声音来:

干什么的?随着声音,武德明看见门帘一动从里面探出一个光秃秃的脑壳来。

干什么的?光脑袋的额头上冒着腾腾的热汽儿,上下打量了武德明一番,又问道:干什么的呀?

嘿嘿,打扰您了同志,我想打听个人?武德明哈了一下腰,接着就说出了他要找的那个远房二姨的名字。

哦,找申会计呀!光脑袋一下子从屋子里蹦了出来,口气也温和了许多,你是她啥人呀?

嘿嘿,她是我二姨!武德明诺诺地说。

光脑袋好像是拿不准似的,上下打量了武德明一阵子,然后才指着东边不远处的两排标准红瓦房子,换了一种口气说道:后边那排。看到没有,后边那排房子最里边的那个门就是申会计家。

武德明有点受宠若惊地冲着光脑袋点点头,连声说道:谢谢您了,同志,谢谢您了,同志。

说着,武德明对光脑袋摆摆手,转身急匆匆朝着院子深处的那两排红瓦房走去。

这边的武宝强坐在车把上,把这一切看的真真的,他很看不起武德明那副点头哈腰的作派,心里想到:啥样的二姨老娘啊!驴尾巴带棒槌的一个亲戚!

武宝强正猜测着呢,就下意识地看到,在远处的红瓦房那儿,武德明正畏头缩脑地跟在一个个子不高的中年女人身边,朝这里走过来。

两个人路过门岗值班室时,刚才那个光脑袋早已从屋里迎了出来,这回他头上戴了一顶灰色的帽子。只见他满脸带笑地对着女人一哈腰:

申会计,您还没吃吧?

女人哼了一句什么,径直朝着武宝强这边走过来。

近了,武宝强才看清楚,那女人是个白皙脸,胖胖的,剪着短发,还戴着眼镜呢!

这时,武德明紧走两步,来到车子跟前,对武宝强说:

宝强,快过来,这是您二姨老娘!

武宝强就站起来,极不情愿地叫了一声:

姨老娘好!

嗯!二姨老娘看也没看武宝强,而是把脸转向武德明,问道:

就是这个猪吧!

武德明点点头。望着女人恳求道:嗯,二姨,您看?

行,我去找个人先把磅过了!二姨老娘说着,转身朝刚才刘站长去的方向走去。

武宝强在武德明的帮助下,就把车子拉到了栅栏的过道口那儿。

不大一会儿,武宝强就看到那个高个子刘站长跟在二姨老娘的身后朝这边走来。

只见二姨老娘微笑着对刘站长说:刘站长,麻烦你加会儿班,把这个猪给他过了吧?

刘站长一脸的不高兴,嘴里却连声应承着:好的好的,您就放心吧申会计!

那好!二姨老娘又对武德明说道:赶快把猪拉过来吧,让刘站长先过了磅!

到这时,武宝强只好打消了刚才还幻想着再把猪拉回去的侥幸念头,极不情愿地跟着武德明一起,很费劲地把黑猪从地排车挪到了地磅上……

后来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武宝强不止一次地想起来那次卖猪的经过!每想起一次,他就觉得心里一阵不安,眼睛里涌出一股悔恨的泪水来。

武宝强清楚地记得:那头黑猪一共卖了一百零七块四毛钱。武德明用四毛钱买了四个烧饼,给武宝强吃了俩,把剩下的那两个烧饼揣进怀里,带回家,给了家里的那一对双胞胎小儿女。

武宝强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年年底,生产队公布的欠账单上,第一次没有出现“武德明”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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