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是我啊,快接电话呀,皇上,是我啊,快接电话呀……”公共汽车上,一个半秃顶的中年男人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但他的“爱妃”已经把电话挂掉了。他过于特别的手机铃声吸引了大多数人的注意,有人失笑,有人鄙夷,有人皱眉,只有坐在后排靠右窗位置的一个年轻人不为所动,依然保持着看风景的姿势。

这个叫习莽的年轻人大约二十八岁,留着一寸多长的头发,黑亮而坚硬;清秀的五官之间,隐藏着一丝疲倦。他的鼻梁很高,沿眉心缓缓而下,又匀速隆起,形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在他的五官之中,他最满意的就是他的鼻子了。但车上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鼻子。他也不在乎。他知道这个社会到处充满着隔膜与距离。他想起了与前任女友之间的一些事情,禁不住叹了口气。

车行至莲花山时,他看到许多人进进出出;有老人有孩子,还有些穿着暴露的年轻女孩。有些男士不顾自己女人的贴身监控,咽着唾沫射去两支火花四溅的利箭——他们巴不得自己的双眼带着红外线瞄准器。习莽很奇怪深圳的四月已经这么热了。在货真价实的二○一三年,他当然不会再人云亦云地想到世界末日,但对于这个理论上的亚热带城市,早上是春天,中午是夏天,而晚上又变成了秋天,还是让他极不适应。

他习惯性地把头靠在椅背上,右手握成拳头,并以指弯与手背之间形成的平面部分托着腮部,免得车辆颠簸时撞在玻璃上。每到一站,总有些人会下车,也总有另一些人会上车。因此,尽管从上车开始到现在已经走了六七站路,车上的人数似乎并无增减。习莽联想到质量守恒定律,并默默地背诵了出来:在化学反应中,参加反应前各物质的质量总和等于反应后生成各物质的——

这时候,一个女人上了车,并坐在了习莽的身边。虽然没有刻意看她,但习莽断定她是漂亮的。她的V型T恤有点宽松,里面的两只小动物不安分地抖动着。她的长发、刘海让习莽想起了周慧敏。但周慧敏已经过气了。她的脸庞几乎和她的脖颈一样白。习莽觉得她像一只从纳博科夫小说里飞出的蓝灰蝶polyommatusblues——她的T恤是浅蓝色的。习莽本能地想跟她说话,并进入艰辛的酝酿过程。

机会来了。蓝蝴蝶忽然要去看车厢左壁上张贴的行车路线图。她迅猛的甩头动作带动她的长发扫到了习莽的鼻孔,一个响亮的喷嚏喷薄而出。前面有几个人显然对这个喷嚏持欣赏态度,抬起头来看了习莽一眼——也许是借机看这个漂亮女人?

尴尬的是这位美丽的肇事者:“对不起,我不小心碰到你了。”

习莽撤掉支撑脑袋的手,向姑娘微微一笑,表示原谅她了,而且不止原谅那么简单:“我很荣幸——”也许是看到姑娘的脸开始泛红,他并没有按原计划说出太过分的话,只是说出“和你同座。”

蓝蝴蝶可能觉得自己有义务把谈话继续下去:“你去哪里?”

“我在地王大厦下。你呢?”

“我去东门逛街。”

行经华强北时,习莽看到一些卖电子产品的商店门口挤满了人。一些店员打扮成卡通人物,举着最新或打折产品的广告走来走去。还有商店在门口搭起一个简易的舞台,一个年轻男人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拿着促销的产品,声嘶力竭地对台下说着什么。虽然那人的声音经过话筒和空气的双重过滤,但如果仔细听,还是能听清楚的;只是习莽不愿听,它们也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姑娘说:“那些人穿的衣服真丑。”

“哪些?”

“就是那些穿动物服装的。”她指的就是那些行走的广告牌,那些卡通人物。

习莽的目光越过这些人体广告,落在那些卖山寨货的店铺招牌上。他心里涌起一种以失望和羞愧为主的复杂情绪。这个城市号称走在时代的最前列,但并没有发明任何东西;它只是从欧洲和美国拿来一切,再将其歪曲、丑化,剥夺其美感,拆掉其意义,为其涂上一层农业文明的粗犷颜料再将其廉价地呈现出来。

于是他回答她道:“不仅仅是丑,简直是奇丑无比。比起你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蝴蝶,一个老鼠。”

姑娘笑起来:“你是说我是老鼠喽。”

习莽大胆凑近她说:“你是一只性感的蓝色雌蝴蝶。”

他忽然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要卖弄自己的学问,于是,他向姑娘靠得更近些——已经闻到她头发上的清香了,也许是脸上的,总之是,有一种清香,正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孔——小声地朗诵起纳博科夫那首着名的诗来:

“我发现了它,为之命名,用精通的

分类学拉丁语;因此成为

一种昆虫的教父和它首个

描述者——如此,足矣”

他忽然觉得被人重重地推了一把,头差点撞到窗玻璃上,同时耳旁震响一声咒骂:“流氓,色狼,敢揩老娘的油!信不信我报警?”

习莽顿然睡意全无,睁开眼睛一看,车上只剩下了十来个乘客。再看外面,车已经到了门诊部了——离他要下车的地方已经多出一站路了。但车已经再次启动了。也就是说,他起码要到东门才能下车,并到马路对面再坐两站路才能到达他的目的地。

他忽然想到刚才听到那句咒骂,似乎就出现在他旁边。他看到有三四个乘客一直在盯着他看,脸上写满了鄙夷;而他的邻居,那只梦中的蓝蝴蝶,正朝他瞪着眼睛。她的三角眼因为用力过度而改变了几何形状,变成了椭圆形;布满皱纹和斑点的方脸不停地抽搐着,鼻孔里喘着冷气——温度比车内空调吐出的空气还要低。

习莽既奇怪又恶心,原想问问怎么回事,不想东门站已经到了,他只好抓紧时间下车。他分明觉得车内几道目光子弹一样追着他,直到车门啪的一声关上了。

来到公司,他直接打卡进门,却发现公司里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他不禁有点生气。说好的来加班,但项目组没有一个同事来。他旋即觉得,“没有一个同事来”是不准确的,毕竟自己来了,但如果改成“项目组只有我一个人来”,似乎又不能表达他的意思,起码力度大减。

他打开了公司里所有的灯。现在室内的光亮比室外还要充足。尽管太阳是世界上最大的光源,但有时候电灯居然比太阳还要明亮,这倒是个有意思的发现。但这种发现一文不值。他抬头看了看头上的电灯,那盏灯的灯罩脱落了,灯身夸张地斜伸出来,仿佛随时会掉落。他不由得想起小时候看的《西游记》里“困囚五行山”一段,孙悟空在如来老儿的手心里看到五根柱子,误以为是撑天的天柱,还说:“不好,这五根柱子不结实,要是捅断了天塌下来砸了我的头可不得了,我得赶紧走。”

他听到自己嘴里发出孙悟空一样的“噢噢噢”,并收腰缩颈,跳荡腾挪,来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并不急于打开电脑,而是随手拿起面前的报纸读起来。报纸是上周的。封面还是雅安地震的消息。七级,一百七十多人遇难。还有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参拜靖国神社的报道。郭富城与熊黛林分手的新闻。埃尔克森为恒大队攻入两球……五十分钟过去了。

他感到有些无聊,就把报纸丢了,随手打开了电脑。“系统集成方案实施流程”“方案书”“项目计划”“实施方案”“测试方案”。他觉得枯燥无比。更要命的是,他忘了这次加班的任务。他只是隐约记得部门领导通知他来加班。当时是打的电话还是发的短信?他忘了。过了一会儿,他拿出手机来查看通话记录,并没有领导跟他通话的痕迹。也没有短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到底哪里出了岔子?

也许根本没有人通知他加班……但明明……

他又拿起那份报纸看起来。报纸上的字他全认识,但每一个字都没有意义。组合到一起也没有意义,就像粪土跟粪土混合在一起一样。

他去倒水喝,才发现饮水机里一点水也没有了。他愈发感到唇焦口燥,于是下楼去买矿泉水。杂货店里没有人。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依然没有店员出现。他只好自己走了进去,这才发现一个老头靠在椅子上睡着了,高耸的柜台挡住他红润的面孔。他喊了两声,老头没醒。他只好提高了声音,老头双手一抖,总算睁开了眼。他抬手抹了一下嘴角的口水,收了习莽递过来的二元钱,继续靠在椅子上睡觉。

这时候,习莽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再去公司了;但是他必须上楼去关掉所有的电灯,并确认门窗都已经关好。

在关上公司的大门时,他从玻璃上看了看自己的脸孔,并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他对自己的鼻子很有信心,在与人交谈或发表演讲时经常会用食指碰触鼻翼,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他的习惯性动作。

他沿着路边走,走得很慢。如果他驻足不动,路会不会反过来走他呢?太阳照得他眼睛发痛。他只好抬起右手遮挡一下。这个动作被路过的出租车司机误认为顾客在叫车。他停在习莽的旁边。习莽忽然想早点回家,就上车了。司机正在广播里收听一桩凶杀案。

前面有点堵车。司机比乘客还要着急,不停地骂前面的车,从人家的智商、技术一直骂到人品,甚至因此怀疑人家的老婆缺乏眼光。总的来说,他重复而坚决地表达了要和车主的母亲共度良宵的美好愿望,而且并不在乎她丑如癞蛤蟆或者美如杨玉环,也不在乎她已经年过半百甚至两年前就已黄土覆身。

爱情当如是啊,习莽调皮地想道。

出租车开得飞快,很快就到了梅林关口。习莽决定改变主意,先去看望一个老朋友。司机计算了一下路程,显然要比原先的目的地缩短了不少,脸上露出不悦之色。但他还是掉头开向南边。五分钟后,习莽在一片破旧的城中村下了车。

他敲了很久的门——大概有十五分钟。他盯着门上已经泛白的“招财进宝”,又念了念门框上的对联:“国逢安定百事好,时际芳春万——”门开了。

对于他的不期而至,这个叫高一郎的朋友并没有表现出预期的热情。他穿着白色的棉质背心和一件皱巴巴的大裤头,肩头上由于挤压而留下几道暗红的沟壑。头发乱蓬蓬的,像乌鸦刚建了一半的巢穴,又像古代诗人的草稿。他把习莽让到客厅,打开电视,自己则一头钻进了洗手间。

这个同样单身的男人屋里散发出浓重的汗臭味。门口的鞋子、盖着褐色面料的沙发、椅子上搭的衣服,甚至地板,都在散发这种气味。习莽心想,作为一个胖人,真不容易。为什么要用“不容易”这个词呢?也许是肥胖的人无论做什么总是行动缓慢,动辄溢出一身臭汗?这个时候,电视画面上播放着每天都在重复的政治新闻。他注意到电视机旁边有一瓶花:几枝红色的玫瑰,可惜都已经枯萎了。诗人为什么总喜欢把自己的爱人比喻为“红玫瑰”呢?比如罗伯特·彭斯吧——

“啊,我的爱人像一朵红红的玫瑰,

它在六月里初开;

啊,我的爱人像一支乐曲,

美妙地演奏起来。”

“四月十二日发生的波士顿爆炸案,造成包括一名中国留学生在内的三人死亡,两百多人受伤。四月二十日,恐怖袭击疑犯之一塔梅尔兰·察尔纳耶夫在逃亡中死亡。弟弟焦哈尔被捕时受伤,现在已由普通医院转至监狱医院。监视画面显示两人作案过程,但双亲依然为他们‘喊冤’,称他们遭栽赃嫁祸。”

这个三十七岁就离开人世的苏格兰诗人,他难道就不会想到玫瑰只有两种命运么?被人买卖,等待枯萎。然而,诗人依然声嘶力竭地唱道:

“亲爱的,直到四海枯竭,

到太阳把岩石烧裂!

我会永远爱你,亲爱的,

只要是生命不绝。”

“韩国联合通讯社当天援引一名韩国政府官员的话说,根据韩国情报部门搜集到的信息,朝鲜有可能出动空军和野战炮部队,在位于平壤西南的南浦附近举行大规模地空联合军事演习。”

矛盾,真是矛盾:插在瓶子里的玫瑰不过只有几天的生命,在四海枯竭、太阳把岩石烧裂的时候,你的爱人会变成什么呢?一把灰尘。一团气息。不过,不能用逻辑去分析诗人和诗歌;物质不灭——高一郎出来了。

他洗了脸、刮了胡子、梳了头发,显得精神抖擞。他对习莽说,他正在研习野兽派的绘画,用强烈的色彩,奔放粗野的线条,扭曲夸张的形体,来表现对客观世界的主观感受。他还临摹了一张马蒂斯的画,但不知道塞到哪里去了。他让习莽稍等片刻,自己钻到卧室去找那张习作。

习莽对现代派绘画并不了解,仅仅在上学时期记住了些诸如“野兽派”“立体派”“未来派”“达达派”“表现派”“超现实主义”之类不明所以的概念。高一郎是美术学院的毕业生,但工作之后,画画的激情逐渐消退,只是偶尔兴之所起,随手画几幅速写,聊寄心情。他平时都不置画具,不知道这张临摹的“野兽”会是什么样子。

他忽然听到对门有人高声说笑。接着门哐当一声关上了。仿佛一场小型的地震。也许那声音没有想象的那么大,只是他的听觉被突如其来的刺激弄得有些紧张。喧哗过后,一切又转为安静。

他开始感到有些无聊。觉得今天尽遇到不可思议的事:公交车上被莫名其妙地瞠视;无法证实的加班通知;杂货店里睡觉的老头和他的口水;高一郎的无精打采与不应该的冷淡……这简直是一篇卡夫卡的小说。他觉得无形中有一种力量,在排挤或压迫他。他陷入了意识的慌乱,愈发焦躁起来。

他忽然想构思一篇小说,一篇关于意识的小说:一个中年男人,因为环境所迫,变得落落寡合,他说话的数量从每天的五百句减为三百句,再减至一百句,现在,他一天连五句话都说不了,其中有三句还是跟自己说的。他的沉默寡言慢慢地被同事接受了,但妻子却始终不习惯。一个周末(为什么是周末),他为了躲避和妻子不得不进行的交谈,偷偷地溜了出去;同时为了让这种逃避更加彻底,他故意忘了带手机。他在街道、公园漫无目的地转悠,在咖啡馆喝咖啡,看着眼前的芸芸众生。他还去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跟一个女售票员聊了几句。跟陌生人聊天的快感让他难以忘怀。他在晚上十二点才回家。但出人意料的是,妻子并未入睡。他只好跟她敷衍。在拥抱和爱抚中,他们激情地合而为一。他忽然觉得口渴,下床去找喝的。没有找到。可乐、雪碧、橙汁、牛奶、矿泉水、加多宝,都没有。他要下楼去买饮料。社区商店的女服务员接待了他。在付账的时候,女服员脸上诡异的微笑让他难以忍受。他骂了她几句,女服员忍不住顶嘴。她话里有话,而他也听出了弦外之音。他怒火中烧,挥拳打了她一下。他感到手有点痛。女服务员一声不吭,栽倒在地。他拿了矿泉水,慢慢走回家。上床时他才悟到女服务员微笑的含义:他没穿衣服,下半身——

高一郎到底没有找到他的“野兽”。他的失望和烦躁让习莽觉得,此时告别是唯一的选择。高一郎当然没有挽留他。

在下楼时,他不无幽默地想到,这种小说完全是狗屁;构思的时候以为自己钓到了一条罗非鱼,结果只是一个臭屁——他本来打算说“一只臭屁”,觉得不合适,又改为“团”“条”“匹”,最终还是用了“个”字。但是他无端地觉得,如果用“一匹臭屁”可能更能准确地表达他内心的真实感受。尽管他已经否定了自己的构思,可是他还是为他的小说设想了这样一个题目:《糟糕透顶的休息日》。

一路上他走着“之”字形。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走路。人行道本来就很窄,所以他的“之”字一定很瘦,很可能是草书。他不坐车,好让自己感到很累。但奇怪的是,尽管已经走了很长时间,他却毫无倦意。他哼起了流行歌曲。他觉得自己唱的是林俊杰的《江南》,唱完后才发现他一直在哼周杰伦的《兰亭序》,而且只是在重复地哼这几句:

“无关风月我题序等你回

悬笔一绝那岸边浪千叠

情字何解怎落笔都不对

而我独缺你一生的了解”

在一个开放式简易足球场边,他停了下来。一群十几岁的中学生在踢足球,一队穿着AC米兰的队服,一队穿着皇家马德里的队服。这个时候,AC米兰正向皇马的球门猛攻。攻方流畅的传递让习莽赞叹不已。场边一些观众大声叫好。习莽还注意到,在球场对面的天空里,有一团雪白的云彩,正向东南方向移动。他觉得膀胱有些发胀,转身看到有个“WC”的指示牌,他快步走了过去。厕所里有一股化肥的味道,把他的鼻子弄得很不舒服。小便池上积满了黄色的污垢。他故意往污垢上瞄准,并增大力度,但那些污垢粘得很结实,仿佛跟便池的白色体壁融为一体了。

他继续观看比赛。他注意到分数牌上写着2∶2。AC米兰又开始了新一波攻势。9号和10号进行了一次有模有样的撞墙式配合,但皇马一个像佩佩一样凶悍的后卫把球踢向了场边。球的运行轨迹表明,如果没有人拦截,如果物理学上的惯性定律依然在起作用,这个球百分之百会出界。习莽看着来球,一时心痒难熬,他抬起脚来,用尽力气,把球踢回了场内。

一个穿红黑球衣的后卫幽灵般出现在他面前。这个家伙个子有一米八左右,整整比习莽高了一头。他开始推搡习莽,并质问他懂不懂规矩。AC米兰的9号也围了上来,身后跟着一群身材高大的队友,其中还有一个穿白色球衣的。他是来看热闹的。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习莽的头上、肩上、胸口。旁边还有些观众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意外事故。习莽想辩解一下,但没有机会。疼痛使他愤怒起来。他开始还手。那些攻击他的人开始手脚并用。习莽的腿上被谁的鞋钉挂到了,开始涌出鲜血。但这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到。深色裤子盖住了伤口。习莽不再还手了。那些中学生打够了,像中场休息结束,一起走向中圈。

习莽从地上爬起来,感到十分耻辱。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生疼。不知道是不是肿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破了相。看热闹的人很快作鸟兽散,没有人理他。他并不怪他们。他觉得这种看客式的冷漠正是中国社会的一部分,每个人都在加强这个特色;他既然接受了整体,也必须接受部分。

他跳上一辆公共汽车,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在靠近后车门的地方站住了。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狼狈相。也许伤情并不像他担心的那么糟糕。车外忽然刮起了风。

他在华强北下了车。他想去星巴克喝一杯。但是当他走到那个熟悉的地方时,却发现星巴克被几个珠宝首饰店给代替了。店里挤满了人,许多人在观看、询问、试戴。他记起这几天很多人去香港抢购黄金的新闻。

星巴克被挤到了二楼,空间缩小了一倍。咖啡豆不敌黄金。没有什么可以战胜黄金。他要了一杯卡布奇诺。店员问他放不放糖。当然要放。他拿到咖啡时,发现在角落里还有一个空位子,就过去坐了。他喝了一口咖啡,感到前所未有的苦。不是放了糖么?

“不好意思,我再给你拿两包糖来。”

加了糖,还是苦涩难忍。看着这杯上面白、下面黑的饮料,习莽既失望又生气。他赌气似的望向窗外,却被邻桌挡住了视线。由于背光,邻座的一对男女脸色显得很暗。女人用一支绿色的吸管狠命地搅拌她的咖啡。习莽觉得她的动作如此陌生。之所以陌生,是因为他从未在公开场合看到女士这样做过。落地玻璃窗外,几个LED屏幕不停地变换着画面。他有一种预感:这个城市有意令自己闪烁在镁光灯下,置身于永不停歇的广告促销中。整个时代似乎都笼罩在某种神秘的、广告式的权力体系中。他把这看作一场醒不来的噩梦。女人还在使劲地搅拌着。有几滴咖啡溅了出来,并在明亮的红木桌面上静止不动。一张纸巾立刻把它们吸干了。

他看到桌上放着几本杂志,顺手拿起一本看起来。这本杂志上介绍了一些新上映或即将上映的电影。电影海报上最显眼的位置留给了几个当红明星:好莱坞的,港台的,大陆的。过去,人们常常会重温一部电影,这是个美好的习惯;现在,这个习惯业已消失。他又拿起一本《周末画报》来。在快速翻动中,他看到一些故作惊人之语的标题,觉得好笑。他更喜欢看里面的一些广告画面:电脑,钟表,汽车,微张着嘴的性感女人。直到看到一篇感兴趣的文章,他才进入正常的阅读节奏。

“所以,也难怪《少年pi的奇幻漂流》这么一个看似离奇的故事,在他笔下却能演绎得让人如此信服。说服力,对于气场强大的马特尔来说,其实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结果。普世而真切的《少年pi的奇幻漂流》在面世时曾经遭到过有关剽窃的质问……”这一段并没有分行,标点符号也没有用对,读起来怪怪的。习莽又翻到另外一篇文章。

一个穿短裙的年轻女人过来问他能否和他坐一起,因为其他位子已经坐满了。当然可以。女人主动和他聊天,让他很感意外。不过他没心情聊天。他在考虑如何拒绝她。

“先生很喜欢读书吧?”

“嗯。”他头也不抬。

“看着你就挺斯文的。我也很喜欢读书,上学时就经常看《读者》,现在也经常看杂志,特别是有关时尚的、美食的、旅游的。”

习莽无意中瞥见她丰满的胸部,几乎有三分之一暴露在外面,白得像球场上看到的那团云彩。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当他放下杯子时,一只苍蝇落在杯沿上。他很奇怪在开着空调的房间里居然还有苍蝇。他伸手把苍蝇赶走了,可是手刚一缩回,苍蝇又回来了。

他开始和女人聊天。他不知道聊些什么才好。相比之下,他更喜欢跟陌生人聊天,可是此刻,他总是无法聚精会神。他很纳闷,他并没有什么心事啊。女人可能也感觉到了他的拘束,就抬手看了看表,问他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共进晚餐,并暗示晚餐后做什么可以由他来安排。

他不愿请她去高档饭店,而是径自进了一家港式茶餐厅。他让女人自己点餐;随后他也点了一份炒饭,一杯饮料。为了寻找话题,他差点把打架的事告诉了他。他怀疑自己脸上还带着明显的创伤,并奇怪女人何以不问他。女人开始诉说自己对时尚的见解,对人生的感悟。她为什么会提及这个话题?“及时享乐”是什么意思?“风流快活”?跟谁风流快活?

墙上的电视里正在播放本市新闻:在一个出租屋里,发现了一具女尸!据女主播说,是房东要收房租,给租户打了很多电话,但租户一直没接,他觉得奇怪,就私自打开房门,才让这桩骇人的事件公之于世。警察初步鉴定的结果是:死者死前受到了性侵犯,但死亡的根本原因却是窒息——换句话说,死者被掐死了。

女主播脸上毫不掩饰地写满悲伤和愤怒。她说:“警方表示,死者的男友有重大作案嫌疑。据房东说,疑犯名叫习莽,三十岁左右——”

在电视上听到自己的名字,习莽感到很不自在;而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一起凶杀案里,更是让他吃惊。只听女主播继续说道:

“稍后警方将公布疑犯的照片,希望广大市民提供破案线索。有关案件的最新进展请关注本台的进一步报导。”

女人也在盯着电视看。习莽心想:小市民们就喜欢看小沈阳、港台剧和凶杀案。现在的新闻报道也投其所好,把尸体、尤其是赤裸的女尸放在报纸的封面和电视的直播画面里。他向旁边看了看,其他人只是在吃饭和聊天,偶尔有人抬头看一下电视,但并无特别反应。对于这种情况,他理解为大众的自私和麻木不仁。或者说,在这个人口众多、发展迅猛、人民喜恶几天一变的国度里,激情、暴力和谋杀行为都是普通的日常情景,不值一提。

他想起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案件中,心里又不自在起来。新闻报道里显示的作案现场确实很像他的住处:一间三十多平米的单身公寓,摆在墙角的二手衣柜,褐色皮纹沙发,以及窗台上有些干枯的海棠。要说不像,也就是这株海棠了。习莽记得他的海棠长得很健硕,还点缀着零星的浅红色花朵。至于那具尸体,由于被一张床单盖住了,他并不能确定是否就是他的前女友。但那条床单看着又十分眼熟。

女人开始吃她的咸蛋黄煲仔饭。她用一枚小勺子把蛋黄切割成均匀的小块,与米饭拌在一起,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电视新闻又切换到雅安地震。

“小帅,你为什么老是不说话?”女人问他。

他听到“小帅”二字,一时竟误认为这就是他的名字,既然叫“小帅”,当然就跟那个凶杀案没有关系了。他感到一阵轻松,愉快的感觉向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扩散。但是,这只是一个昵称,也许是这个陌生女人用来称呼一切男人的习惯用语。他重新陷入了烦躁。我们总是很难永久地保留对事物的赞叹和随吃惊而来的欣喜,很难保留事物的美好倾向,他不无遗憾地想道。

习莽感到自己的手机在震动。是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那边一个和气的女声问他的房间还需不需要续住,如果要续住,今天晚上就要再加六百块钱的押金。在听电话的过程中,习莽才想起这几天一直在住宾馆。到底住了几天呢?他实在记不起来了。他在把手机放回口袋之前,顺手查了一下通话记录,发现了四个未接电话。难道,这就是房东打来的几个电话么?他看了下时间,正好是他被那些踢球的中学生群殴的时候。

女人脸上现出惊喜:“原来你住在宾馆里?我女朋友今天去香港,晚上不回来,她把钥匙带走了,我正愁没地方住呢。”

习莽心烦意乱,不回答她,只顾吃他的饭。女人用勺子敲了敲她的盘子,以此指明他的沉默,而习莽抬头看了她一眼,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算是对他的沉默的一个回答。

“到底行不行呢?”女人不理会他的微笑。

他只好坚决地用声音拒绝她:“哦,今晚我女朋友出差回来。我们再找其他机会吧。”

女人掩饰不住的失望。不过她并没有放弃最后一丝希望:“你女朋友什么时候回来?也许我们还有时间……”

“七点。距现在不到五十分钟了。”

习莽想在公园里安静一下。这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的心里一团乱麻似的,理不出个头绪。新闻里的案件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怎么忽然成了杀人犯?警方可能正在全城通缉他。他朦朦胧胧地记得,他跟前女友已经分手很久了,甚至她的形象都已经像五更鸡啼时的鬼影一样稀薄不清了。她极力回忆起他们分手的原因。最初他认定是一个陌生电话。那天晚上,女友正在看一部热播的韩剧,忽然他的手机响了。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甜软得发腻。她一口咬定他们是“老朋友”。女友感觉出情况异常,抢过手机去,只听到一句愤怒的诅咒:“混蛋,你个没良心的,祝你出门被车撞死,下辈子投胎做畜生!”

不过这次他们并未分手。第二天他们等对方手机开机时,终于弄清楚那原来是一个打错的电话;对方虽然没有道歉——其实是他根本没打算听她的道歉,因为他当时有点激动过头了——却足以挽救他们的爱情。

第二个事故也与电话有关。那天他跟母亲通电话,说到“终身大事”,他确定女友还在洗手间,就半开玩笑地说道:“我和她的关系还没有发展到可以结婚的程度呢。”刚说到“程”字的时候,他已经发觉女友正站在门口偷听他的通话呢。一星期后,他们和好如初,他还开玩笑说,她有做间谍的潜质。

第三次,是她忍受不了他的怪癖,坚决地与他分手了。是在春天还是夏天?反正天已经很热了——他忘不了他黏糊糊的一身汗。她也忘不了。他们激情似火。缠绵到忘情处,他忽然想起之前看过的一些AV电影,不由自主地掐住了她的脖子。她的颤动和起伏让他很满意。她以为他马上会松开双手,结果他还在用力。她憋着一口气说:“不要了,快憋死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一步步登上了极乐之巅。事后,女友一动不动,白嫩的肉体在灯光下刺人眼目。他又轻轻地弹了弹她的乳头,感到一丝疲倦、一丝莫名的恐惧。

他好像记得她恼怒地说:“在我最需要呼吸的时候,你却扼住了我的喉咙。”现在他却犹豫了,他真的听到了这句话吗?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看了看面前的湖水。灯光渐次亮起,并在水面上伸展开来,变成一条晃荡着的彩色光柱。

他觉得有必要跟母亲通个电话。电话打通了。

“我打算今年就结婚。我想,我又不打算独身,那么,早结婚也是结,晚结婚也是结,晚结不如早结。”

母亲很高兴,称赞他终于想通了。母亲告诉他,自己已经找算命先生算过,根据他和她未来儿媳妇的生辰八字,十一期间结婚再好不过了。她没有说具体是哪一天,不知道是忘了,还是没必要说。他想也许是后者;因为母亲平时最信算命,那么重要的日子她不可能忘记。但她确实没有说明到底是十月一日还是十月三日最适合他们结婚。

他挂了电话,才记起打电话之前他本来想跟母亲说的是另一件事。但怎么会说起结婚来?跟谁结婚?他又想起那桩凶杀案。如果这桩案件是真的,而他又是凶手,那结婚的打算就显得很荒谬了。其实他也知道,要证实这件事易如反掌,只需要他给前女友拨个电话就行了。他考虑良久,决定不打这个电话。他给自己的理由是:既然已经分手,就不要再骚扰人家。男人都是有自尊的。再说,再说……别多想了,那是不可能的。

他想起自己是住在宾馆里的。服务员刚才又打电话来催他回去办手续。他有点奇怪,为什么要催他呢?他已经明确无误地告诉她:房间当然是要续住的,至于要再住几天,暂时还不能确定,但今晚是百分之百要住的。他有个不愿多想的猜测:那桩凶杀案或许是真的。他和女友做爱的时候,他确实掐了她的脖子,而且,因为他们当时正在向“高峰体验”(按他的说法)冲刺,他不愿意(也许是忘记了)改变动作,他掐她的力度依然在加大,他被一种惯性控制住了,就像刹车失灵了。她痛快的表情增强了他的快感。“在我最需要呼吸的时候,你却扼住了我的喉咙。”也许这句话根本就是他的幻觉。他以为他们一起携手冲上了极乐的顶峰,就像两首同韵的绝句,同时写完了最后一句,其实只是他一个人达到了那种销魂的境界。假如真的是这样(但愿真的是假如),那么宾馆服务员的催促就别有深意了:也许他进入宾馆大门的一刹那,三四个穿制服的警察就会猛扑过来,给他戴上手铐,把他押上警车……

他明显地感到自己的身体颤抖起来。他的意识里掠过“不寒而栗”这个成语。然而,最终他又释然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他必须搞清楚他到底为什么会住在宾馆里,而且已经住了几天?此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存在着这样一种可能:他本来工作、生活在另一个城市,公司派他来深圳出差,已经三天了,事情尚未处理完。今天是休息日,他为了消遣,出来逛街,顺便看看这座城市的风景;甚至他都不一定叫习莽……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踏上了回宾馆的地铁,他计算了一下时间,即使加上出地铁的时间,也只需要短短的十分钟;十分钟后,一切就会真相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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