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蒙昧人的悲哀,就在于他(她)不知道自己的蒙昧。栗子山独棚屋里的秋萍的婆婆和她的丈夫正是如此。

事情的起因,是从去年秋萍学种香菇开始的。那时,她一吃完早饭,便哄婆婆说,她去捡苦槠子,抓了个背篓,出了屋棚,钻进后山,拐到香菇场去了。

香菇客的菇场看起来不远,就在她家那栋独棚屋西边的半山坡上,看起来很近,但是,走起来颇费脚力,九曲十八弯的羊肠小路,尽是上坡路,走急了会累得人喘不过气来。

香菇客姓颜,是浙江人。那天,秋萍到菇棚的时候,香菇客正在扎架菇木的横梁,需要个帮手,见她来了,忙招呼说:“秋萍客娘,请帮我扶一下这根横木。”她放下背篓,走过去扶住木头。脸上涌起一股红潮,心里不安地颤跳。

她羞涩地要他以后不要称她客娘,说是栗子山一带对没有结婚的妹子才称客娘,她已结婚三个年头了。

“可是,看起来你还水灵灵的,跟客娘一样嫩呢。”

“那也不好。”她那两片红云更娇艳了。

“这有什么不好,你还没生孩子呢,不是客娘是什么?”

香菇客长得好帅。秋萍每次见到他,心里便腾起一种说不清的情愫。这里面既有敬畏、崇拜、仰慕,还有一点……使她心荡神移的爱恋之情。此刻,得到他的赞赏,她的心里既甜滋滋的,又是酸涩涩的。她想,要是丈夫山桂能像他一样,该有多好。香菇客不但长得帅,而且又聪明有文化,有知识,待人也客气、温和。山桂不但长得又粗又短,而且好暴躁,好野蛮,对她动不动就抡巴掌。

“搞鬼哪,噢!?”那边一棵枫树背后,突然发出一声断喝,把两人都吓了一跳。“哈哈哈哈……”随着一阵老鸦叫似的浪笑,栗子山有名的浪荡客“果子狸”从枫树后面跳了出来。

“果子狸”是山阿那边的村里人,人长得还秀气,但是手脚不太干净,人们才给他取了那么个外号。秋萍不仅嫌他手脚不干净,还特别讨厌他那阴阴阳阳的怪性格。刚才他的这一恶作剧,让她吓得背脊上冒冷汗。

“你这‘果子狸’,吓死人了。”她半嗔半笑地骂道。

“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你们两个如果不搞鬼,怕什么?”“果子狸”对秋萍做了个鬼脸,又对香菇客说:“小颜,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哎呀,你嘴里有股臭味。”香菇客没有接“果子狸”的话,却笑微微地盘问他,“你今天早上吃的是什么呀?”

“吃饭呀。”“果子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那饭可能是人家屙在地上的吧?”

“你打野话!”“果子狸”这才知道上当了,哭丧着脸蹲在一个树兜上嘟嘟嚷嚷道。

秋萍想笑,却不好笑出声,咬着嘴唇扭过脸,背向着“果子狸”偷偷地笑。

“秋萍,你最近老往这里跑,是不是想谋小颜那根香菇的种呀?”“果子狸”淫邪地笑道。

这本是一句调戏她的话,但是,秋萍没有听清楚。因为香菇客养了一只狗和一只八哥鸟。这一畜一禽整天跟着香菇客转。这时,那只花狗躺在菇场边上睡,那只八哥却在香菇客肩上,头上蹦来跳去,一边跳还一边“咔咔”地叫。刚才“果子狸”那句话,有几个字正被八哥的叫声遮掩了。

“我是想请小颜师傅教我种香菇呢。”秋萍纯真无邪地答道,又问香菇客:“小颜师傅,你教我吗?”

“你真想学呀?”香菇客悄悄地瞥她一眼。

“嗯。”秋萍急切地望着他应道。

“就怕你屋里人不会同意?。”

“她屋里一家人也巴不得让她来谋你的种呢。”“果子狸”边打岔边对她和香菇客挤眉弄眼,弄得他们两个人都脸红耳赤,不好再搭语,好尴尬。

香菇客一边往菇木上洒水,一边用木棰在有些菇木的断面上敲打。秋萍乘机打破沉寂,问道:

“你这样敲敲打打的是什么意思?”

“这叫浸水打木,是香菇丰产措施之一。我国古时候就采用了这种办法,名叫惊蕈。它的作用是由于震动菌丝,使它提早生菇蕾。”

秋萍听懂了。于是,香菇客又从菌丝讲到孢子。

香菇客的这翻解说,连“果子狸”也听得入了神。等香菇客说完了,“果子狸”又撩逗秋萍说:

“听懂了没有?这香菇的孢子也有阴有阳,光是一个结不出菇子来,只有两个合在一起……嘻嘻,才有用,这跟人生崽一个样……”

“再好的东西到了你嘴里都是臭的。”秋萍嗔骂道。

“你结婚几年不生崽,是不是你家山桂的那根菇子不出孢子呀?”“果子狸”脸皮厚,不怕她骂。下流话越说越难听。秋萍气得直翻白眼,扯过香菇客扎菇架的几根纸篾,抽打“果子狸”。“果子狸”冷不防挨了一下,尖叫着从树兜上跳起躲避。秋萍仍不放过,一边斥骂他,一边追打。“果子狸”不小心,一脚踩在狗尾巴上,那狗“汪”地一声惨叫着蹿起,把“果子狸”撞得打了个趔趄,栽倒在一堆菇木上,痛得他吡牙裂嘴地喊叫起来。秋萍见他这副狠狈相,忍俊不禁,哈哈哈地纵声大笑。那笑声,活像石壁上飞泻的瀑水。

“秋萍,你在那边做咋哪?”

她正笑得很开心的时候,山坡下的独棚屋背后,传来婆婆的么喊声。

鬼老妪,喊魂哪?秋萍在心里嘀咕着,捡起地上的背篓,匆匆地离开了菇场,踅向那边山坳里采苦槠子去了。

秋萍的婆婆好精明,小心眼像树林里筛下的光斑,花花杂杂的数不清。婆婆对秋萍管得很紧。平常出山卖山货,总是叫丈夫或儿子去。他们家住的是独棚屋,与村子隔了一里多路,就是跟村里人交往,婆婆也尽可能自己出面。她把秋萍当成养在笼中的鸡,只让她在笼里吃,在笼里睡,在笼里扇翅膀,在笼里鸣叫,在笼里下蛋……

可是,偏偏秋萍又不会“下蛋”。秋萍是婆婆在二十年前进城卖药时,从一个叫花子一样的妇女那里用五十块钱抱来的。秋萍和丈夫圆房三年了,还不见有身孕。这使秋萍害下一个心病。因为,丈夫山桂确实能做生孩子的那种事。这一点,连婆婆也知道。圆房一年后,婆婆便问她:“你怎么还没有喜嗣?”秋萍羞答答地回答:“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吃了药或放了环?”“没有。”“那么,是不是山桂……不能进你的门?”秋萍没有听懂婆婆的话,委屈地抢白:“我哪天把他赶出门了!”“不,我是说你们睡觉的时候……”这下秋萍听明白了,脸上羞得像猪肝,头弯得像豆芽。

在栗子山一带,不能生育的女人是很受人看贱的。丈夫动不动就抡巴掌扇她的耳刮子,婆婆常常骂她“债家婆”,把她当成上家取债的灾星。

这天中午,秋萍从山上一回到独棚屋里,婆婆便追问她:

“你上午在香菇客那边做咋哪?”

“坐一坐呗。”

“坐一坐?坐一坐还嘻嘻哈哈呀?”

“那是跟‘果子狸’开了个玩笑。”

全栗子山的人都知道“果子狸”名声不好,不但喜欢不小偷小摸,还喜欢跟女人动手动脚。婆婆听说秋萍跟他开玩笑,更起了疑心。

“‘果子狸’不是个好东西,以后少跟他来往。”

“可人家小颜师傅是正派人。我去的是菇场,又不是‘果子狸’家里。”

“菇场也不要去。我们跟他无亲无故的,跑那里去做咋哪?”

“我想……跟他学种香菇。”秋萍只好坦露了自己的心迹。

“跟他学种香菇?”婆婆转动着一双老鸡婆眼,沉吟了一会,快刀斩乱麻地说:“一个女人家,种什么香菇。要去,叫山桂去。”

“我劝过他,他不肯去。”

“那就算了。”

秋萍好气恼。婆婆防贼似地防着她。

山里的秋夜,凉爽宜人,正好入梦。可是,秋萍却辗转难眠。丈夫山桂到一个国营林场垦山去了。这是一种挥锄头的苦力活,累一天才几十块钱,比起香菇客来,差好几倍。可是,丈夫就宁愿去赚这点苦力钱。他一为怕种不好,二来怕即使种出了菇子,也没办法推销。秋萍常常为这事哀叹不已。

就在她愁肠揉心的时候,菇场那边隐隐传来一阵山歌声:

……

五月借喜在田角,

田中禾苗干焦焦。

郎是天上过路雨,

妹是田中枯禾苗。

一点雨露一点恩,

滴滴洒在妹心头。

……

这是流传在栗子山一带的《借喜歌》。这支古老的山歌叙述了一个哀婉凄怆的爱情故事。秋萍从声音听得出来,唱这支山歌的是香菇客。这个鬼机灵的小颜,到这里来才一年多,就学会了说栗子山的方言土语,还学会了打栗子山的山歌。你打什么歌不好,为什么偏要打这挑逗人的情歌?你这鬼香菇客,你是不是今天上午听了“果子狸”的胡言乱语,真的动了心思,想趁我丈夫不在屋的机会,有意来撩我的心呢……

秋萍有好久没到香菇客那里去了。不是不愿去,而是不好意思去。谁叫他唱那撩逗人心的《借喜歌》呢。她有种预感,她如果和香菇客的关系继续发展下去,就会出现那山歌里的事。那种事多羞人哟。还是乘早断了好,免得到时大家都不好做人。

这天,她又上山采苦储子去了。

她正采得忘了忧虑和烦恼的时候,忽然一只八哥不知从哪里飞来,先是在她头顶上盘旋,接着便落在她肩上。她正在疑惑间,背后的树林里传来几声狗吠。她转身一看,香菇客从那边的小路上来了。她一眼晃到他的身影,便感到脸红耳热。他是追我来的么?她这样一想,赶紧又掉过脸来,心慌神乱地装作继续采苦槠子。

“小颜师傅,你来做咋哪?”她怕陷入那沉寂的尴尬,主动招呼道。

“我来砍伐下一期的枯木。”

“哦……”

真可笑,错怪人家了。这都怪自己胡思乱想。她暗暗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头皮。她再回头去打量他,果然一手拿着砍伐荆棘的弯刀,一手握一把斧子。

“秋萍,你这几天怎么不到我那里去呢?”

“唔……这两天我有事。”她不好将婆婆不让她学种香菇的事告诉他,只好支支吾吾地搪塞道。

“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哦,没什么要紧事,已经做完了。”

“你如果真打算学种香菇的话,我可以借一本书给你看。”

“我怕……看不懂。”

“看不懂的地方我告诉你。”

“那……好吧,我过几天来拿。”

“下午我送到你家里去。”

“不,还是我自己来拿。”她怕多心的婆婆瞎猜疑。

“你好像有什么顾虑似的。”他见她说话吞吞吐吐躲躲闪闪的,已看出她心事重重。

她只好如实地告诉她,家里人不让她学种香菇。

“这是为什么?”

“谁知道。”她不好将实情告诉他。

“怕我拐了你?”他对她狡黠地笑了笑。

她飞了他一眼,脸上又涌出了羞云。

“你叫他们放心,我不会拐你的。”他坦诚地笑了笑。调侃道:“秋萍,你们一屋子人太‘闭家锁关’了。现在国家实行开放政策,你们一家人为什么还是自己捆住自己的手脚?”

“他们在这里住了几代,习惯了。”

“他们习惯了,你呢,也习惯了?”

“我是从小在这里长大的……”

“噢。你念了书吗?”

“念了小学。中学只念了一年就不让我再读了。”

“你应该改变这种习惯啊。”

“我命不好。”

“你……”他不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怔怔地望着她。“怎么命不好?”

“我在家里受歧视。”她忽忽地瞥了他一眼,眼里含着泪花。

“这是为什么?”

“我没有生育。”

“这也不能就怪你呀。”

“不,这怪我。”

“那也不一定,你们都到医院检查过吗?”

她默默地摇了摇头。

“你应该到医院去检查一下。”

香菇客砍倒了几棵麻栎和槲栎树,转到另一个山坳去了。

秋萍采累了,想坐在苦储树根上休息一会。突然,从树背后伸出一双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她知道,这一定是谁在跟她开玩笑。最初一刹那,她以为是村里哪个姑娘媳妇;但是,她很快就感觉到,这是一双男人的手,谁呢?香菇客?一定是他,他刚刚从这里离去。也许他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小颜师傅?快放开,叫人看到不好。”

不答话,不是他是谁呢。她想用手去掰,却又不敢摸这双手。

“谁呀?”

还是不回话。她发急了。她顾不得羞涩,忙用力掰那双手。原来是“果子狸”。

“嘻嘻……”

“你……吓了我一跳。”她厌恶地白了他一眼,悻悻地指斥他:“动手动脚的,像什么话嘛!”

“我要是香菇客,像不像话呢?”“果子狸”讪笑着抢白。

“人家才不像你。”

“那你怎么一开口就猜他呢?可见你们以前是经常这样亲亲热热的。”

秋萍和香菇客虽然没有那种事,但她还是被他说得脸红耳赤。

“我说你心虚了吧。”“果子狸”盯着她淫笑道。

秋萍心里一怔,忿忿说道:“我心虚什么?”

“你不心虚怎么脸红?”

“我脸皮没你厚!”她望着“果子狸”那双淫邪的眼睛,知道他什么话都说得出,什么事都做得出。在这深山老林里,还是远远地躲开他为好。于是,她一边抢白,一边抓起盛苦槠子的背篓准备下山。

“哎,慢点走。”“果子狸”一把抓住她的手说。

“你……”她心里咚咚地跳,壮着胆子责问道:“你想干什么?”

“陪我亲热亲热。”

“……”她心里打了个冷颤,慌得说不出话来。想挣脱他,他那只手就像一把老虎钳似的,她怎么也挣不脱。

“嘻嘻,你不答应我不放。”

“你不要脸。”

“两个人在一起的事,谁都是不要脸。”

“你再不放开,我要叫人了。”

“你叫吧,我不怕。你真敢叫人来,你我两个的脸都不好放。”

秋萍被缠得没法脱身,又气又急。这厚颜无耻的“果子狸”,抓住她胆小怕羞的弱点,真把她吓得不敢声张。香菇客刚才不走开就好了。?!这会儿他到哪里去了?……忽然,她急中生智,扯开嗓子喊叫起来:

“小颜师傅——小颜师傅——”

“果子狸”慌了,要她别叫,可她偏叫,而且嗓门越叫越高。“果子狸”只好悻悻地撇下她,灰溜溜地走了。他刚走不远,那边树林里传来一个声音:

“萍仔,你叫他做咋哪?”

是她公公。公公在那边杉树林里挖犁辕。他听得媳妇反复地呼叫香菇客,不知出了什么事,便赶紧过来招呼她。她反而窘慌了,嗫嗫嚅嚅地回应说,她刚才在苦槠树上,背篓里盛满了苦槠子,不敢下来。公公一眼瞥见刚刚走过去的“果子狸”,说道:

“刚才‘果子狸’就在这里,何必还要叫香菇客?你呀,跑南京去买牛。”

“我讨嫌他,才不叫他呢。”她情不自禁地坦露了心境。

“你讨嫌他?他撩犯你哪?”

“他在小颜师傅面前说我家坏话,不让我学种香菇。”她不好将她嫌恶“果子狸”的真情说出来,为了搪塞公公,竟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冤枉“果子狸”的话来。

公公善良迟钝,可是,有时犯起倔来,又像一头蛮牛牯。秋萍的话使他激起了一种逆反心理,他扭着脖子上的几根粗筋忿忿吼叫起来:“他凭什么不让我们学种香菇?我们偏要种。”

秋萍又惊又喜。心想,何不借助公公一臂之力来种香菇呢。稍一凝想,问道:“爹,你也同意种香菇?”

“嗯。”

“就怕娘不同意。”

“怎么,她难道和‘果子狸’一鼻孔出气?”

“万一她不同意,你扳得过她么?”

“我扳不过她,我们家谁当家?啊!”

秋萍在公公的支持下,正大光明地跟香菇客学种香菇了。

独棚屋里一家四口,责任田不多。往常,田里和山上的粗活,公公和山桂包下了,烧茶煮饭喂猪养鸡的事,婆婆包下了。秋萍主要是做点针线话,农忙的时候送茶送饭的帮着做点事。秋收后,丈夫便出去找点卖体力的副业,公公则到周围的山上寻点山货。她本来没什么事做,但婆婆不让她闲待在家里,凡是晴天,就要她上山采野栗子或苦槠子。野栗子和苦槠子可以做一种很爽口的豆腐,栗子山许多人家的菜碗里几乎天天有这样的豆腐。现在,秋萍既然跟了香菇客学种香菇,就顾不了捡野栗子和苦槠子了。每天吃过早饭,她便赶到菇场上,学原种制作及栽培制作,选菇场,选树种……

山上的野菇子多得很,有的野菇子毒死人;屋场里的话杂得很,有些话吓死人。秋萍跟着香菇客没几天,那边村子里便有了流言蜚语,说秋萍和香菇客如何如何,有些话,听得进,说不出。

婆婆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听到这些闲言碎语,心里的怨尤,先是挂在脸上,脸上挂不住,便又从嘴里连同唾沫喷了出来。

“秋萍,种什么香菇,不要去了。”

“种香菇赚钱,比做其它事划得来。”

“这钱让别人去赚吧。”

“俗话说靠山吃山,我们家种香菇最有条件,落在门前屋后的钱不捡,难道还忍心让大水冲走?”

“冲走就冲走吧。”

“娘,你也真是……”秋萍本想揶揄婆婆“叫花子嫌米多了”,话到嘴边上,又改了:“我们家哪还嫌钱多了?”

“俗话说,没吃也图个自在。何况我们现在还有饭吃,有衫穿,有屋住。”

“你这就满足啦?我听小颜师傅说,他们老家那里,好多人家比城里人还过得好,什么电冰箱啦,彩色电视机啦……”

秋萍要不提香菇客还好,一提起香菇客,婆婆就来了气,瞪着眼珠拉长脸说:“你嫌我们家这不好,那不好,香菇客那边有这个箱,那个机,你是不是想跟他到那边去呀?”

婆婆几句没头没脑的话,抢白得秋萍许久答不上话来。

秋萍气得不愿吃午饭。公公好生奇怪地,问婆婆,婆婆把她和秋萍吵嘴的事告诉他。他想得很简单,却又有他的精明,说:“这是那些黑心烂肠的人怕我们家发了财,眼红呢。秋萍,快吃了饭做你的事去。别理那背后的屁话,谁敢当着我的面嚼舌根,我拿屎夹子打他的嘴……”

他的话对秋萍来说,正好歪打正着,长了她的胆。直把婆婆气得干瞪眼。

秋萍仍然去种香菇。

这天,秋萍跟着香菇客在菇场附近的一个山坳里把砍伐了半个月的几棵泡桐树、枫树和栓皮栎去枝截段,然后搬到菇场去。在打枝的时候,香菇客不小心扎进了一个刺。秋萍见他扔下砍刀捏着手指喊:“哎哟!”起初以为他砍到了手,一问,是扎了刺,便放下刀走过去。她抓起他的手看了看,刺扎到肉缝里去了。她便折下一个尖嘴老蔷薇刺,为香菇客挑除那个木刺。木刺扎得很深,蔷薇刺短,秋萍挑了好一阵没有挑出来。她只好愧疚地笑了笑,问他:“痛不痛?”

“不痛,你尽管挑吧。”秋萍一咬牙,把口子划得更大了,流了不少血,才把刺头儿拨出。她怕把刺头挑断了,忙用嘴吮了血渍,用她那白玉似的门牙咬住刺头,将刺拔了出来,顿时香菇客感到格外的松快,望着秋萍,感激地微笑,那微笑中蕴含着一种说不清的幽微之情。

“秋萍——快回来!”

那边路口上,一声粗重的呼唤声,令秋萍吃了一惊。她怅怅地望着香菇客,悄声说:“他回来了。”香菇客知道,那是她的丈夫,莞尔笑道:“你去吧。”

“我……下午再来。”她抱歉地说。

“你下午有空就来,没空的话明天再来也行。”

秋萍摘下头帕拍打着身上的灰屑,匆匆赶到那边路口上,山桂早没了影子。“这个催命鬼,喊一声就走了,也不等我一下。”她从丈夫的这一举动,知道他的肚里有火气,也许还有一场臭骂在等着她。

她一跨进大门,一只巴掌便扫了过来。屋里光线暗,她还没有看清东南西北呢。好在她眼睛尖,就在那粗大的巴掌将要打在嘴上的一刹那,她赶紧一仄头,用手挡了一下。要不,她那粉嫩的红唇不变成个擦了红?的开花馒头才怪呢。

“你吃疯狗肉了!”她一眼晃到丈夫站在门扇边,愤愤地骂道。

“咚!”那巴掌变成拳头在她的背上发出一声闷响。这一拳来得又快又猛,秋萍来不及躲闪,随着那声闷响,她踉跄着趴在地上,嘴里发出一声哀哀的呻吟,足足有半分钟没有爬起来。

“我跟你拼了!”她挣扎着爬起来,抓起身边的一张小板凳便向丈夫头上砸去。但是,山桂力气大,没等那板凳打过来,他便在半空中用手抓住,然后一扭,便夺了过来。

“你还敢还手哇,噢!”山桂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珠逼视着她。

“你凭什么打人?”

“凭什么?凭你跟他乱搞……”

“你……血口喷人!”

“你还不服气?我刚才亲眼看到你亲他的手。”

“那是他扎了刺,我帮他挑刺。”

“挑刺还要你用嘴去亲呀?你这不要脸的东西!我打死你!”山桂越说越气,抡起拳头又捅了一下。这一拳是打在胸口上,她趔趄着倒在门框上,头猛猛地撞了一下,便昏过去了……

秋萍醒来的时候,感到嘴里流进了一股热辣辣的汤水。朦朦胧胧中,还隐隐听到有个声音:“她装死,你们何必这么大惊小怪的。”她很快清醒过来了,这说话的是她丈夫。顿时,她的心尖上好像扎进了一根刺。刚才,是公公与婆婆把她救醒的。公公见她昏死在地上,忙叫儿子把她抱到床上,又急急忙忙烧了一碗生姜汤,叫老婆子帮着灌进她的嘴里。

“短命鬼,你真打算一拳打得她断了气才心甘哪?”老倌子喝斥儿子。

“圆房几年了,她连个寡鸡子都没下一个,要她做咋哪?”

秋萍本来在闭目养神,听到丈夫说出这种绝情绝义的话,一股愤恨的焰火使她猛然睁开了双眼,直勾勾地瞪着他,把公公婆婆吓了一跳,惊喜而又惶乱地望着她,呼唤她。她不答话,以沉默来对待这一切。

她挣扎着下了床,缓步迈向门外。

“萍仔,你到哪里去?”善良的公公跟在她背后爱怜地问。

“去我该去的地方。”

“孩子,别走。山桂这黑蛮子,我已经打了他的耳刮子,你就看在我的面上,原谅他吧。”

公公几句话,像燃起一堆火,把她那冰冷的心融化了。她扑在门框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黑头黑脸的山桂那两拳,打得好重,秋萍疼痛得呻吟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她便挎了个腰子篮上山挖伤药。这伤药栗子山人叫作铁箍散。这是婆婆告诉她的。公公早年伐木时跌过一跤,腋下经常发痛,婆婆便用这草药熬水给公公吃。

秋萍挖了二副草药,正准备回家,忽然听得香菇客在那边树林里呼唤她。

“秋萍,你怎么今天这么早就到这里来了?”

“我……我来采点松菇,家里没菜吃了。”她支支吾吾地搪塞道。昨天挨丈夫那两拳的事,她实在不好意思告诉他。可是,她只瞒得过香菇客的耳朵,瞒不过他的眼睛。他见她脸色苍白,手脚绵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便走近她身边关切地问她:

“你病了?”

她垂着头,羞赧满面。

“你应该到医院去看看。”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更刺着了她的伤心处。只见她飞快地瞟了他一眼,猛然转过身,依偎在一棵老枫树上,掩着脸面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秋萍,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在他的再三追问下,她只好把昨天挨打的事告诉了他。

“他怎么这样待你呢?”香菇客沉默了好一阵以后,打抱不平地说,“太狠心了。”

“不生养的女人下贱,不值钱呗。”她望着他凄怆地笑道。

“你去医院检查过吗?”

“检查什么?”

“妇科。”

“没有。”她闪了他一眼,潮红了脸。

他极力怂恿她去县医院检查,直到她答应了,又掏出两张大团结的钞票,扔进她竹篮里,转身就走了。

秋萍在屋里躺了两天,把身子养松活了,果真到县城去了。不过,她出门的时候,跟婆婆说是到乡里的镇上去赶集。但是,终因路途太远,当天没有赶回家里。黑头黑脸的山桂当时没有说什么。可是,到了傍晚时分,他从那边村里转了一圈回来,便变得像一个被风吹起的草人,一进门,便对着秋萍舞手舞脚了。

“你昨天到哪里去了?”

秋萍冷冷一笑,没有回他的话。

“你老实坦白,昨天到底到哪里?”

“你管我到哪里。”

“你好大的狗胆……”黑脸汉子吼叫着,一把揪住了她的胸襟,“胆敢和那个流荡客进城去!”

可是,那天秋萍一点也不怕他,神色镇静地瞪着他,脸上荡起一种轻忤的微笑说:“我是和他进城去了,你别像踩了你尾巴似的嗷嗷叫好么?”

“你……”暴怒的丈夫举起了拳头。

“住手!”她立即喝止他,“你再敢打我,我先到法院告你,再来和你离婚。”她像使了定身法似的,山桂愣愣地望着她,那粗拳头悬在半空,久久没有落下来。

“什么,离婚?你敢离婚?”

“她要离婚,就跟她离!这个债家婆,要不是看在从小就抱大你的份上,早就把你休了。”婆婆从灶间走出来接过儿子的话,两只巴掌打得啪啪响,“离了好,省得赖在我们家,断了我们的香火。”

“我本来想好说好散地离了算了,不过,你们老是这样咒骂我,往我脸上抹黑,叫我一直抬不起头,我也就不能不给自己洗个脸。实话告诉你们吧,断你们家香火的,不是我,而是你们自己。”

“说清楚,说清楚。”黑大汉像受了什么冤屈似的,指着秋萍吼叫起来。

“你还不明白?好,我直说了吧,我到县医院妇产科检查了,医生说有生育能力。”秋萍一只脚踏在门槛上,脸上显出一种从未有过的骄傲与自豪,仿佛一位刚刚发表了独立宣言的总统。

“我不相信,这不可能!”

“既然不相信,那就走吧,到乡政府去。”她冷笑道。

“走就走,还怕了你?”黑脸汉子心虚胆怯却又声大气粗地回应着。他在秋萍面前丢不下这个面子。

还是婆婆精明。她见儿子真要跟媳妇出门往乡里去,急忙一把扯住黑头黑脸的儿子,嗔怪道:“去什么箱(乡)政府柜政府的,你们牙齿发痒啦?舌根发痒啦?哪家两公婆没有相打相骂的事?你们一吵一闹就离婚,那乡政府的人什么事都不要做,专门来办离婚的事了……还不快给我死到房里去!”婆婆“啪”地一声在儿子那肥壮的屁股上?了一巴掌,将他推进房里去了。

“躲到房里去做咋哪?到乡政府去呀。”秋萍听到丈夫走向房里去的脚步声,回头瞥了一眼,脸上荡起得意的微笑。

“萍仔,话不要说得这么板硬笔直吧。”婆婆不知不觉地转了腔,换了调,“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何况你还是我从小带大的,一半是媳妇,一半是女儿呢。”

“我好歹也是个人,哪是畜牲吗?就是畜牲,挨了骂不知道生气,挨了打还知道哇哇叫呢。以前,你们总认为我不能生养,从不拿我当人看,说我下贱不值钱……”秋萍越诉越伤心,说着说着,便呜呜地哭起来了。

“什么时候不拿你当人哪?还不就是最近为种香菇的事有点口角吗?”婆婆的口气软了,嗓音甜了,“唉!其实呢,我们也是看着你一天到晚忙得像碾米?一样,心疼着你,怕累了你,要你在家歇着呢。如果你铁了心要去学种香菇,就依着你不就得了……”

在婆婆的带动下,一家人对秋萍的态度突然变了。忽然之间,秋萍成了独棚人家的生活轴心。一家人都围着她转了。

自从秋萍发表她那“独立宣言”以后,一家人为子嗣问题害下一个新的心病。以前认为是秋萍不生养的时候,婆婆问过仙姑姐,到庙里烧过香,求过送子娘娘。现在,为了独棚屋里不要断香火,婆婆更是费尽了心思。

一天中午,秋萍从菇场回来,听到婆婆和公公在灶间叽叽咕咕说话。她本想进灶间去帮着做点事,但隐隐感到他们的谈话牵扯到她,便靠在门框上听下去。

“……如果山桂实在生不出的话,那就到人家去抱一个。”

“抱一个?到哪里去抱?”婆婆抢白道:“如今到处都搞计划生育,谁肯把儿子给人家?别说抱一个,抢一个都抢不到。我早说了,我们家真要想不断香火,还是……”

后面那半句秋萍没听清楚,也许婆婆是咬着公公耳朵说的吧。

“不行不行,不要说萍仔不一定肯答应,就是她肯答应,我也做不出来。”公公亮着嗓门说着。

秋萍边听边想:我不一定肯答应?公公要和我做什么事呢?

“你声音小点好么!”婆婆压着嗓门喝斥公公,她叹了口气劝解道:“这是逼得没有办法呀,谁喜欢做这种乱伦的事呢。不过呢,话又说回来,这种事人家早就做过的。我听那边村子里的人说,三星祠的老秀才,不就是因为儿子不能生养,跟媳妇睡了觉才生下孙子,承继香火么?人家还是读书的大户人家呢……”

秋萍的心立即像被一个火勾子勾了,痛得喘不过气来。脑子里突然像涌进一窝黄蜂嗡嗡地响开了。

“不行,不行,这是畜牲做的事。”

“放屁!人家秀才都做得,你就做不得?”

“这……多不好意思。”

“噢,原来你是又想吃鱼又要避腥哪?如果你真不好意思,那么我去先跟她透个气?……”

刹那间,秋萍心口上像爬了一只癞蛤蟆,涌出一身的鸡皮疙瘩。她感到好不恶心,惊惊惶惶地逃了出去。

秋萍身不由己地又回到菇场来了。

“你好!”在香菇客头上的八哥鸟对她叫了一声,立即振翅跃起,在她的头顶上盘旋了两圈,落在她的肩上。

“你就吃了饭?”正在淘米的香菇客疑惑地望着她问道。

“没有。”她讪讪地笑了笑,搪塞道,“屋里没有人。”

“你婆婆也不在?”

“不在。”

“那哪里去了?”

“不知道。”秋萍从香菇客手里接过饭锅,调侃道,“小颜师傅,我今天到你这里讨餐饭吃吧。”

“哎哟,秋萍客娘这样说话,可是要折我的阳寿呢。”香菇客拿起柴刀劈开一根杉木。

“你好小气。不肯施舍就直说了呗。何必还要说得那么好听呢。”

“你也真会寒碜人。”

“我怎么是寒碜你?”

“你像个讨饭的吗?”

“你呀……”她幽怨地睨了他一眼,“我其实比讨饭的还可怜。”

香菇客像个测字先生似的盯着她,仿佛要从她的脸相上算出一场八字来。

就在饭锅里?米汤的时候,婆婆在独棚屋后呼唤她了:“萍仔——回来吃饭啦。”

“我今天肚子疼,不想吃,你们吃吧。”

“肚疼也该回来歇着呀。”

“不要紧,挺过去就没事了。”

傍晚,在里面山阿里烧木炭的三个炭牯佬到香菇客的杉棚里来了。他们中秋后就来了,在香菇客的棚里搭了个棚,晚上刚好凑成两对,边打扑克边谈天说地。香菇客那天唱的《借喜歌》,就是其中一个会打山歌的炭牯佬教他的。

秋萍连晚饭也在这里吃。吃饭前,婆婆又在独棚屋后面叫了她两次,她只答应,不起身。

绚丽的晚霞变淡了,天色越来越暗了,秋萍还没回屋里去。香菇客只好下逐客令了:

“秋萍,你该回去了。”

“我今天……就在这里过夜。”秋萍红着脸讷讷地回道。

“这怎么行。”香菇客惊讶地望着她。

那几个炭牯佬立即逗趣说:

“小颜师傅,你今年走桃花运了,嘻嘻……”

“秋萍客娘,你跟小颜师傅共一个铺,我们三个挤一坨。”

“你们放心,我们今晚都蒙头蒙脑睡,你们放心做一夜露水夫妻……”

“我烤一夜火不行啦,一定要到铺上睡?”秋萍抱过来一捆干柴,边点火边说,“就你们想得邪!真是猪想猪事,狗想狗事……”她本是个伶牙俐齿的人,要骂起人来,那张好看的小嘴也会变得像锥子一样尖利。

三个炭牯佬被她抢白得直翻白眼,笑不得恼不得。还是香菇客搭了台阶,走到秋萍身边,打灭了她点起的柴堆,逼着她回独棚屋去。

“我……怕。”她支吾着。

“我送你。”香菇客牵了牵她的袖子,“走吧。”她稍一踌躇只好跟他走了。

走出菇场不远,她便叫他回去,别送了。

“你……就不怕了?”

“怕当然还怕。”

“那就走吧。”

“不,我说的害怕,你不理解。”

香菇客莫名其妙地瞪着她。

“那……你怕什么呀?”

家丑不可外传。秋萍不好将自己的隐衷告诉他,依在一棵隆起的老樟树根上,喟然长叹。

“小颜,我真希望能一直待在你身边,一刻也不要离开你。”

“你在说梦话吧?”香菇客苦笑着说。

“梦话?也算是梦话吧。”她望着那悬在树梢的半边新月,憧憬而又感伤地说,“人要是能永远沉在梦里不要醒来该多好……”

“如果她在做美梦,当然好;如果她做的是噩梦呢?”

“啊!”她惊诧地叫了一声,惆怅地瞥了他一眼,突然猛地扭过头去,心慌神乱地往独棚屋跑去。一冲进自己房里,将房门闩了,又加了二根木棍。因为丈夫不在屋里,又到那边林场垦山场去了。

香菇客卖了第一摊香菇,得了三千八百多块钱,他在乡营业所存了三千元,将那八百多元零的带回了菇场,拿了六百元给秋萍作为她这一段时期的报酬。秋萍不肯收,说当初没给他送拜师礼,就已经很惭愧了,怎么还好意思再拿他的工钱呢。可是,香菇客坚持要给她。双方僵持不下。后来,采取了折中的办法,秋萍收下四百块。谁料到,祸福相依,第二天,两人离开菇场,到那边山坳里打栽菇木时,这边香菇客住的杉棚起了火,把香菇客的铺盖、行李连同那三个炭牯佬的铺盖都烧得干干净净。香菇客的存折连同那四百多元现金放在旅行箱里,当然也都没有了。第二天,他跑到了营业所,向营业员陈述了住棚被烧的情况,想支取五百元钱置点被褥和衣服。营业员一查那存折号码,说已有人把钱全部都取走了。这使香菇客好不惊骇。

香菇客回到菇场,把那件事告诉秋萍,秋萍也大吃一惊。

“小颜师傅,这是有人故意害你呢。这样看来,那四百多块钱现金也是那个贼牯偷的。这杉棚不是失火,而是故意纵火,你应该去报案。”

香菇客很同意她的看法,但是,不愿去报案,说如果查出来,反而不好,会惹出更多的麻烦事。

“你真胆小。”秋萍嗔怪他。

“我一个外乡人,只好这样忍气吞声。”香菇客弦外有音地说,“世界上许多事情明明不对,不合理,有人受欺负,受侮辱,受伤害。可是,这些受欺负受伤害的人出于自己的处境,只能忍着……”

“那你就忍吧!”秋萍听着听着,感到他在影射自己。“不过,你连被子都没有,今后怎么睡呢?”

“我叫家里寄钱来。”

“别叫你家里寄,他们要是知道你被人家烧了,会着急的。”

她要把他昨天给她的那四百块钱还给她。

“你不是说已经交给你婆婆了吗?”香菇客婉言拒绝道:“既然给了就不要再去向她要回来。”

“这不用你管。”

秋萍当即回独棚屋去跟婆婆商量。

昨天,秋萍将那四百块钱交给婆婆的时候,老妪好不高兴,那张镶了两颗银牙齿的嘴,笑得掉了口水。儿子每一次搞副业回来,常常劳累了两个来月,才不过赚回几百块钱,这还要碰上好日子。如果遇上许多天下雨,还赚不到这么多钱。现在,婆婆听秋萍说要把那四百块钱拿回去,当然像割肉一样心疼了。不过,她一听说秋萍还这笔钱的目的,主要是为香菇客解决被褥时,忽然灵机一动,慷慨地对秋萍说:

“你们圆房那年做了四床新被子,干脆叫他到我们家里来住。”

秋萍反而愣住了,犹疑地说:“叫他住哪里呢?”

“住哪里?我和你爹住西边厢房,你和山桂住东边厢房,把厅堂后面堆放杂七杂八东西的那间腾出来不就行了?”

因此,香菇客当天就住进了独棚屋。

过了两天,婆婆一早便支派公公进城去了,午后,婆婆又嘱咐秋萍说,她娘家捎了口信来,要她回去一趟,挽了个腰子篮走了。

晚饭后,秋萍在厅堂的八仙桌点起一盏灯,从自己箱子里取出二磅毛线,叫香菇客帮她抻着,卷成团子。那毛线是浅咖啡色的,一看便知道是男人穿的。香菇客以为是给她丈夫打的,漫不经心地问道:

“是给山桂打的吧?”

“唔……嘿嘿,”她诡谲地笑笑,“你猜猜看。”

“我不是说了嘛。”

她躲过他的目光摇了摇头。

“不是,那是谁的?”

“是给一个很远很远的人打的。”

“噢。”

香菇客没有细细地思量,所以也就没有想到她是给什么人打的,却又不好再问她。

屋里变岑寂了。忽然,门前的老樟树上,一只猫头鹰发出一长串怪笑似的叫声,秋萍打了个寒噤。香菇客也忽然意识到屋里的空落,悄声问道:

“你婆婆他们呢?”

“都不在。”

“到哪里去了?”

“我爹进城去了,娘到舅舅家去了。”

“噢……”香菇客突然不安地转扭着脖子四处张望起来。“他们今天不回来?”

秋萍“卟哧”一声笑道:“都这么晚了,怎么回来?”

“那……我也走。”

“这么晚,你还到哪里去?”

“我到那边炭窑上去跟那几个炭牯佬挤一挤,他们在炭窑边打了地铺。”

香菇客要走,秋萍也不好强留他,只好让他去了。香菇客走了以后,她好不孤寂,便草草收捡屋里的东西,躺到床上去了。过了一会,炭窑那边远远地飘来一阵山歌声。那山歌是一个炭牯佬唱的,打的还是《借喜歌》:

……

郎是寺里独鸡公,

妹是庵上寡鸡婆。

天天听得妹在啼,

声声都是“哥!哥!哥!”

……

“雷打火烧的炭牯佬!”秋萍在心里嗔骂了一声,用被角捂住耳朵不听。但是,隔了一会儿又松开了,还是想听。真的听不到了,心里又痒痒的。她直到快天亮的时候才睡着,早上起来的时候,往镜子里一看,两眼通红通红。

第二天,婆婆回来的时候,一看到秋萍,便盯着秋萍仔细地看,仿佛她头上长了角,屁股上长了尾巴,一夜之间变成了怪物似的,直看得她很不好意思。

“萍仔,昨天好晚才睡吧?”婆婆那张秋茄子脸上浮着一种捉摸不定的微笑。

“唔……睡得还尚早呢。”

“噢,是该早点睡哩。”婆婆笑得更古怪了,又问道,“昨天大概一夜没睡好吧?”

秋萍暗暗吃了一惊,莫不是她昨天没到舅舅家去,就躲在附近监视我吧?好在小颜没在屋里睡,要不,她还不知会怎么想呢。但是,昨夜那该死的炭牯佬打了半夜的山歌,确实搞得她一夜没睡好呢。她坦诚而羞答答地回道:“昨天,唔……是没有睡好。”

“那……昨天一夜好心欢吧?”

秋萍稍一沉吟,悟出她那句话的意思,但这是冤枉人的。便脸红眼白地抢白道:“什么好心欢,我不懂你的意思。”

“吃鱼还避腥呢!别不好意思,娘不会怪你的。”

“娘,你别豆角秧上架拐十七八个弯,你有话就直说好了。”

婆婆反而不好说了,只是那古怪的笑还依然在脸上。

“好好,不说了,不说了,嘻嘻……”

“不,你有话还是说清楚好。”

“有什么说的,不就是那么回事吗?”

“怎么回事呀?”

“萍仔,这种事心里明白说算了,还是不点破的好……”

“我知道你肚子里的肠子打的什么结头,”秋萍怨艾地抢白道,“可是,你冤枉人了。人家小颜师傅昨晚根本就没在屋里睡,早早就到炭窑上跟那几个炭牯佬挤一堆去了。”

几天后,婆婆又把公公支走了,自己也找借口要离开。婆婆在临走嘱咐秋萍时,秋萍心有怨怼,说:“我也走。”

“你也走,谁看家?”

“小颜师傅呗。”

“人家是个客,怎么好给我们看家?你还是留在家里吧。”

“不,我还是离开好。要不,又要疑神疑鬼的,我那张嘴好吃饭,可不好说话呢。”秋萍仍旧板着脸抱怨道。

“萍仔,我疑也好,不疑也好,我又没有说你什么,你何必还要老记在心上,挂在嘴上呢。上次我不就开了几句玩笑嘛,这次我什么也不说,不就行了。”

晚上收工后,香菇客见她公公婆婆都不在,便问她,她只将公公外出的事告诉他。

“你婆婆呢?”

“唔……到那边屋场有什么事去了。”她含糊其词地搪塞他。

她今天比香菇客收工早,因为要喂鸡、喂猪、关牛。所以,她早早地做好了饭菜。等香菇客洗换了衣服,准备做饭时,她已经把饭菜都摆好了。

“小颜师傅,你今天别做饭了,就到这里吃。”

“不,我还是自己做。”

“我这里有多呢。”

“你婆婆还没吃呢。”

“她常常在那边替人家蒸酒呀,做栗子豆腐呀,晚了就在那边吃。等会她回来了,要没吃,再做就是了。”她不等香菇客答应,便把他拉到八仙桌边来,将一碗香喷喷的杂优米煮的饭端到他手上。

吃完饭,秋萍洗了碗筷,又把屋里那些散散乱乱的桌子、椅子、凳子,还有锹呀锄呀箢箕呀,捡拾得整整齐齐的。然后,在灶间生着一堆火,边打毛衣边烤火。栗子山人一到深秋,便有烤火的习惯。这个季节,虽有点凉意,但还不很冷。但是,几个人在一起,不生一堆火,便坐不住,围不拢。火的热量,火的光焰,不仅能叫人暖身子,而且能点燃起人们的情致,烧出没完没了光斑闪闪的话语。

秋萍一个人烤火感到寂寞,便招呼香菇客:

“小颜,来烤火吧。”说完,心里怦怦地跳。只叫小颜,去掉师傅二字,她自己也感觉到亲近了许多。

香菇客果真来了,坐在她旁边,手里拿着一张科普报。“你婆婆怎么还不回来?”他低着头边看报纸边嘀咕着。

“也许要晚点才能回来。”她瞟了他一眼,脸上腾起两片红晕。她为蒙哄了他而感到羞怯,不安。稍过了一阵,屋角那边有人踏着咚咚的脚步声,来到窗下对她说:

“秋萍,告诉你一件事:下午,我在马鞍岭的路口上碰到你娘,她说她要过两三天才能回来,要你到二盖楼上把酒盆放到渠里浸几天,她回来要蒸酒……听到了吗?”

“听到了。”

那人蹬着山响的脚步走了。

“谁呀?”香菇客折起报纸问道。

“好像是那边屋场的木匠。”

“你婆婆到哪里去了?”

“唔……也许又到我舅舅家去了。”她对他飞闪了一眼,忙又低下头去织毛衣,那两片羞云更红了。

“这么说,她今晚不回来了?”

“嗯。”她细声细气地说道,“你是不是又要走了?”

“……”香菇客没有吭声。

“别走吧。”她柔声央求道,“你走了,我好害怕。以前,我从来没有一个人守过一栋这么大的屋子。是真的,我不骗你。我听到边屋场的人说,住独棚屋的人家,常常不明不白地遭抢……你就留下给我壮壮胆吧。”

香菇客果然没有走。

婆婆回来后,一进门,除了问她酒盆子浸了没有,其他话什么也没说,也没有那古怪的笑。秋萍反而不安了。心想,她知道小颜这几天晚上都留在屋里帮我壮胆么?她会不会还有那种想法呢?要真有的话,那可是说不清呢。管她呢。谁叫她要这样只留下我和他两个……

独棚屋里的生活,如果不发生其它情况,不出现其它偶然事件,也许就这样平平常常安安稳稳地过下去。但是,它像门前的小溪一样,有拐弯的时候,有起落跌宕的时候,因而冲撞出湍急的浪花来。

一个下毛毛雨的下午,秋萍和香菇客都没有上工。半晌间,香菇客叫秋萍去菇场采点鲜菇来做菜。秋萍戴个斗笠去了。快到菇场的时候,隐隐看到有个人在贼头贼脑地采菇子。她便没有从路上赶去,而是插进树林子里,悄悄地绕到菇场。一看,偷菇的是“果子狸”,便大喝一声:

“‘果子狸’,你怎么偷我们的香菇?”

世界上的事情也真怪,做贼的偏偏怕人家说贼。“果子狸”虽然冷不丁吓了一跳,但他仍然强作镇静,狡辩道:“谁偷你的香菇了?”

“?!刚才在这里偷菇子的人,难道不是你,而是个鬼?”

“我没偷,在这里随便玩玩的。”

秋萍冲到他身边,一把揪住他的背篓一看,差不多有一背篓,便冷笑道:“这不是你偷的?”

“这不是这里的。”“果子狸”强扭出一丝窘困的笑,“我是在那边人家一个早就废了的菇场上捡的。”

“不是,我刚才在那边路上早就看到了你,‘果子狸’,你如果想尝个鲜,跟我们讲一下,采点菇子去是可以的。可是偷偷摸摸地拿背篓来一下摘这么多,是不行的……”

“谁偷偷摸摸的,你才偷偷摸摸。”

“我偷偷摸摸?我偷人家什么了?”

“偷人。”

“你……”秋萍顿时气得全身打战,嘴唇痉挛得说不出话来。她用泪花闪闪的眼睛死死盯着他,许久才咬出一句话:“我偷谁呀?”

“哼!”“果子狸”脸上荡出一种得意的狞笑。“你和那个香菇客的事我不知道?”

“你血口喷人!”秋萍忿忿地啐了一口,“真不要脸,偷人家的东西,反而贼喊捉贼诬赖人家。”

“呸啾!”“果子狸”报复性地也唾了一口,“你才不要脸呢。怎么样,你敢说出去吗?你敢说我偷香菇,我就敢说你偷人。”

“捉贼捉赃,捉奸拿双。我现在捉到了你,你什么时候捉到我们了?你个不要脸的贼……”

“你等着瞧吧,我总有一天要捉到你。”“果子狸”凶狠而又得意地瞪了她一眼,转身往树林子里走去,扬起一只手说,“再见了,拜拜!”

秋萍虽然对“果子狸”恨得咬牙切齿,但是,她把这件事悄悄地吞进自己肚里,既不敢告诉公公婆婆他们,也不敢告诉香菇客。她怕香菇客知道了,即使不去谴责“果子狸”,也会告诉其他人,再传到“果子狸”耳朵里去。万一“果子狸”为了辩白自己,又颠倒黑白地从嘴里喷出屎来,那可是难听呢。所以,这事也就不声不响地过去了。

过了些日子,婆婆又把公公支开了,自己也找借口走了。这次,秋萍也习以为常了,什么话也没说。

这天下午,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下雨的时候,秋萍和香菇客正在一个较远的山上选菇场。起初,他们想在一棵枝叶茂密的山樟树下躲。躲了一会,树叶上也滴水了,眼看在树底下站不住了,两人便钻到附近一个底部凹进去的石岩下。那岩凹空间不大,只能半蹲着,两个人刚好坐得下。秋萍便拣了两块石头垫着,拉香菇客一同坐下。那石崖向东,那天刮东北风,雨斜斜地飘进来,打在两个人的裤脚上,秋萍情不自禁地往里缩着身子。原来,她和香菇客之间有一线空隙,这一靠,便紧贴着香菇客的身子。她闻到了他的鼻息,还有他身上的那股气味。她觉得他的气味和山桂的不同,他的气味好诱人。她从来没有跟香菇客这么接近过,一种惶惧的幸福感使她痉挛得打颤。他以为她是被寒风吹的,不由自主地伸出一只手搂住了她的腰。

“冷吧?”他盯着她柔声问道。

“哦……不。”

他慢慢地松了手,缩回去了。她有点后悔,不该说那个“不”字。她真希望他紧紧地搂着她不要放。

“哎呀,是好冷。”过了一会,她有意瑟缩着身子。其实,她心里一点也不冷。此时的她,全身热血奔腾,热着呢。可是,这回香菇客没有再搂她。她斜睨了他一眼,他直勾勾地望着远处的什么地方,仿佛没有听见她说话似的。于是,她的心开始凉了,身子也发冷了,真的打起寒颤来。

天色越来越暗了。香菇客望着天上的乌云说:“天不早了,看来这场雨一时好难停下来。怎么回去呢?”

“嗯。”秋萍心不在焉地答应着,心里却巴不得雨不停地下下去。至于怎么回屋里去,她才不想呢。

“回去吧?”

“雨还在下呢,再等一会儿吧。”

过了一会,香菇客伸出手接住几滴雨说:“现在小了点,快走。”说着,弯着腰走出岩石,钻进那飘飘洒洒的雨帘中。秋萍只好也跟在他的后面,两手捂着头发向屋里奔去。

赶到屋里,身上衣衫都打湿了。秋萍换了衣服,便忙着喂鸡、喂猪、关牛,然后煮饭炒菜。香菇客一钻进厅堂后面的房里便没有出来。她叫他出来一块吃饭。

“你刚才在房里做什么?”

“睡觉。”他讪讪地笑道。

“这么早就睡觉。”

“衣服都洇湿了,连毛衣都湿透了。”

她这才仔细打量他,发现他只穿一件绵毛衫和一件夹克。于是,她又把刚才埋进灰里的柴火抽了出来点着。

吃完饭,两人围着火塘烤火,一个打毛衣,一个看书。这时,天早已暗下来了。香菇客没有向秋萍打听她公公婆婆到哪里去了。

很久,两人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各自做各自的事情。但是,秋萍的心里一直没有平静过。她一直在回想着他的鼻息,他的气味,还有他搂着她的感觉。她真希望能再次紧紧地挨着他坐在一起,让他的鼻息、他身上那股独特的气味喷在她脸上,让他那只修长而壮实的手紧紧地搂在她腰间。后来,她实在忍不住了,朝他打了个飞眼,挑逗地说:

“小颜,听说你会唱《借喜歌》,唱来听听吧。”

“不不,我不会唱。”香菇客红着脸摇头否认。

“还瞒我呢,我听你唱过。”

“没有,我什么时候给你唱过。”

“那天晚上。”

“唔……那是跟那个烧炭师傅随便学了几句好玩的,他……没有教完。”香菇客羞涩地推脱道。

“唱不完不要紧,学了多少就唱多少呗。”

“唔……不好,这不好。”

“这有什么不好嘛。”她殷殷地望着他,“这山歌在我们这里好流行,许多人都会唱,我也唱过呢。要不,我唱给你听。”

“你也会唱?那你唱给我听听看。”香菇客将手里的书丢在灶角上,火灼灼地盯着她。

“唔……这一会喘不过气来。”她捂着胸口,羞云满面地说,“我怕唱不好,还是你唱吧。”

“好,你真要我唱,我就唱。”香菇客润了润嗓子,轻声唱了起来:

“我在相思枕上眠了七七四十九个梦,

我在情妹门前转了九九八十一个圈。

不怕你家倌家婆是那拦路虎,

不怕你黑脸丈夫有那青龙剑,

只怕情妹另有眠思梦想人……”

香菇客唱到这里,羞怯地望着她突然不唱了。

“怎么不唱了?”她瞟了他一眼问道。

“我再唱上去,你会骂我。”

“我才不骂你呢。”她像梁上的燕子似地昵昵喃喃地说着,抽下毛衣上的几根针,“来,试试看。”她边说边帮他脱下夹克衫。香菇客站起来一穿上,非常可体,不长不短不肥不瘦。

“哎呀,刚好我穿。”香菇客调侃地问道:“你是不是打给我的呀?”

“我早说了,是给一个外地人打的,他走了七七四十九天路才到我门前。可惜他一点也不理解我的心……”

香菇客凝视着她,忽然一把抱住她,边吻她边说:“不是我不理解你的心,而是我没那个胆。”

“其实,我也是。不过,你不必害怕,这是我家里人要我这样做的。即使我们不那样做,他们还是那样想,连外面的人也是这样猜我们的。再说,我也希望有个儿子……”

于是,他把她抱进了房里……

当香菇客开始抚摸秋萍那洁白柔软的胴体的时候,秋萍张开手臂与双腿像皮筋似的箍住了香菇客的身子。

秋萍心田里萌发的爱情秧苗干枯得太久了。

突然,窗户上伸进一支三节头电筒,那雪亮的光柱把她照得睁不开眼。

“不许动!”

随着一声吆喊,有人破门而入。“果子狸”带了一伙人冲进了房里。

“总算让我捉住了吧。”“果子狸”对秋萍狞笑道:“你自己说的,捉奸捉双,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秋萍用被子裹住身子,咬着牙狠狠地用那火灼灼的目光咬他。

“把她拖起来,捆到牛坪上去,让牛蝇子叮死她。”“果子狸”恶狠狠地说道。

“算了,让她家里人来惩治她。”冲进来的人中竟有人怜惜她,只主张重罚香菇客,“打死这流荡客!他竟敢跑到我们这里来伤风败俗,勾引良家妇女……”

于是,一阵扁担与牛鞭组成的暴雨,劈头盖脸地朝香菇客身上倾泻。秋萍顾不得羞耻,从床上滚了下来,用她那白嫩的身子护着香菇客。她的头上立即“啪”地挨了一扁担,把她打昏了……

秋萍苏醒过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了。她昏昏迷迷地躺在床上,听到丈夫与婆婆在厅堂里喊喊叫叫,骂骂咧咧。秋萍知道,这是为了挽回他们失去的面子。那一声声的咒骂像蘸着粪水的鞭子抽在她心上。她感到这屋里一片漆黑;但是,在她心里的屏幕上,却分明闪亮着一幅幅使她时而忧戚时而惊喜的画面。

秋萍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三天。

半个月后,秋萍突然失踪了。在她失踪的前一天,有人看见香菇客的那只八哥鸟和狗突然跑到独棚屋门口兜圈子鸣叫,秋萍便跟着它们去了县城。当天傍晚,有人看见香菇客带她搭了一辆卡车走了。

从此,秋萍再也没有回栗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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