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敏决定开广告公司,当老板。

但是万事开头难,大敏马上为公司取什么名称犯了愁。他在街上转悠了两天,拿不定主意,就回到大猷街的家里,翻箱倒柜,把电话号码簿找出来,试图在上面得到灵感。不看还好,也许乱拳就打死了老师傅。这一琢磨,倒像一个在城市里被人拐走儿子的乡下妇女,全没了主意,号码簿上有上百家广告公司,大敏原先头脑里朦朦胧胧想好的,早被人捷足先登了,什么珊瑚广告、蓝天广告、瓯江广告等等。

晚上,大敏三两口吃完晚饭,在客厅里心不在焉地看电视,遥控器拿着手里,一圈圈摁个不停。父亲老王坐在边上,被大敏磨豆腐似的换台晃得头晕,忍无可忍说,8频道,看一下新闻。大敏扔下遥控,站起来要走,被老王叫住了,他示意大敏坐下。

你有什么打算?老王拿过遥控,把频道换到本地台。

打算?大敏嗫嚅着,睃了老爹一眼,就躲开目光了。大敏原先在一家名叫《今日栝州》的内刊杂志社供职,还混到了广告部主任的位置。不想,总编出了经济问题“进去”了,杂志社被勒令停业整顿。树倒猢狲散,大家各奔东西。大敏已“下岗”了一个多月,但他每天仍然早出晚归,装出很忙的样子。老王这不咸不淡的一问,大敏知道他自以为是的马脚早就露了。

大敏犹豫着,要不要跟老王说实话。几年前高考落榜后,老王也是这样问他,你有什么打算?大敏坐在那儿不吭声,大学考不上是预料中的事,他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考上了又怎么样,出来还不是照样汗流浃背找工作。见大敏耷着脑袋,老王就说,既然你不是读书的料,就跟我学印刷吧。资深印刷机机长老王说这话的时候,显得把握十足。不料,大敏头一梗说,不去。老王气一下子上来了,那你想干什么?我已经找到工作了,大敏说。什么工作?一直插不上话的母亲问。跑业务,大敏不耐烦地说,跟你们说也不懂的。大敏这句话把老王惹火了,好,好,我们不懂,那你折腾吧,你最好做个老板给我看看。我就是要当老板,哪像你,一辈子给人提尿壶,大敏嘲讽道。当然,这话是大敏在心里说的。

做事情要脚踏实地,老王恨铁不成钢地说,这几年我没管你,你自己闯,结果怎么样?

有话好好说,别动不动就教训人,母亲劝阻老王,又对大敏说,你爸也是替你急。

我准备开公司。大敏轻描淡写地说。

你说什么?大敏的话让老王感到意外,怀疑自己听错了,你开公司当老板?

看着老王吃惊的表情,大敏心里掠过一阵促狭的惬意。小时侯,大敏经常去父亲工作的国营栝州印刷厂玩,看到老王对学徒吆三呵四,觉得父亲很伟大。但现在,这种感觉彻底消失了。原先印刷厂的老班底,甚至是灰头土脸切纸送货的,后来都去办印刷厂了,一个个成了腰缠万贯的老板,只有老王还几十年如一日地仰人鼻息。大敏不想跟老王多费口舌,乘他愣神的时候,站了起来。

开什么公司?你的钱从哪来?老王跟着站起来,手臂扬了一下,似乎想抓住大敏。

你放心,钱我自己有。大敏说着,正要走开,瞥了一眼电视机,又停住了脚步,一则在新闻里插播的广告吸引了他,影星张柏芝一身皮衣皮裤,劈开修长的大腿,说,大运摩托,风驰千里。

你有没有搞错,那要多少钱啊。叶晓红听大敏说要到瓯江大厦租办公室,叫了起来。晓红的想法是因陋就简,她的出租房够用了,两室一厅,一个房间她住,另一个房间总经理办公室,客厅摆电脑,以后赚钱了再换。

这像什么样子?一点形象也没有。晓红的反应在大敏的预料中,他摇头说,接下去要招员工,到了这里一看,靠,整个一家庭地下作坊嘛。

我们本来就是小公司嘛,晓红辩解说。

那客户呢?大敏见晓红不服气,就说,客户问你公司在哪里,你解释半天云里雾里的,还要画线路图,业务怎么做?大敏说到业务,晓红就一下子没话了。晓红原来是大敏在《今日栝州》的同事,身份是美编。以前,两人曾经假公济私合作过,大敏顺手牵羊拉来业务,晓红在家里设计,所得利润二一添作五。杂志社散伙后,晓红邀大敏一起创业,自己做老板。晓红想在家做设计室,但大敏不同意,说小打小闹还不如给人打工,要干就注册公司,他负责业务,晓红负责电脑设计。

讲形象也对,但台型不能扎得太大。我听说瓯江大厦都是120平方多的房间,我们用得了那么大吗?晓红说。

风物长宜放眼量,毛主席他老人家说了,眼睛不要老是看着鼻尖。大敏见晓红脸上的神色松动了,就说,压力大,动力也大。我多跑几个单就赚来了。

说服了晓红后,大敏直奔瓯江大厦。其实,几天前大敏已经来过这里,并在物业公司的公告栏里贴了求租启示。这回大敏再到大厦门口时,两辆大货车将入口堵得严严实实的,七八个穿着搬家公司服装的人正从车上往下搬东西。很明显,又有一家公司入驻了。大敏问正在执勤的保安,还有没有空房。长着一双斗鸡眼的保安爱理不理地指指公告栏,让大敏自己去看。大敏一瞅,傻了眼,公告栏里贴了好几张求租启示,更可气的是,他那张早被人撕了。僧多粥少,看来守株待兔的方法不行。大敏正在想如何第一时间得到房源信息,一个老头凑了过来,轻声问,老板想租房子?是啊,大敏答道,他看了一眼老头,从装束看是物业的保洁员。大敏很奇怪,保洁员一般都是女的,这老头60来岁,脸黑黢黢的,一看就知道受过经年累月风吹日晒,不是农民就是渔民。不过,虽然黑瘦,老头全身却干净利落,一双皮鞋更是擦得油光锃亮。老头低声告诉大敏,大厦的业主和租户资料都掌握在物业保安手里,要想早点租到房子,必须要得到物业的帮助。

大敏搬进去那天,正好另一家公司撤出,大厦的两部电梯就显得很拥挤。几家欢喜几家愁啊。大敏正在一楼指挥搬家公司的人,有人在边上感叹。大敏回头一看,是保洁的老头,大敏赶紧递过去一支烟。上次经老头点拨,大敏给物业的保安每人送了两包中华烟,这才春江水暖,知道了一家公司买了办公房要搬走的消息。跟房东签好合同后,大敏碰到了正在楼里转悠的老头,就塞了两包烟给他,表示感谢,聊了几句,这才知道,五百年前还是一家。

老王头边点烟边告诉大敏,自己在这幢写字楼干了几年,每年都看见公司开张和倒闭。搬走的这家公司是做网站的,很赚钱,但老板好赌,听说输了一千多万,公司也倒闭了。做生意的,你整天吃喝嫖,哪怕去找二嫂,都没关系,赌和毒不能沾,一沾就完了,老王头唏嘘地说。

老王头的话虽然有些?嗦,却也在理,但大敏不爱听。自己的公司刚刚搬进来,你在耳边尽说些忧愁啊倒闭的,太乌鸦嘴了。大敏选这个时间,是找丽阳门公园那个算命瞎子掐过时辰的。瓯江涨潮,龙抬头,凤起舞。瞎子一句话,说得大敏心花怒放,他属龙,晓红属鸡,按瞎子说的只要在瓯江涨潮时分往办公室搬家具,日后定能龙凤呈祥。

大敏怕老王头满嘴跑马还会吐出象牙来,赶紧找个借口,抽身走开。不料老王头后脚就跟到12楼办公室,热心地帮大敏晓红整理桌椅。末了,双手擎过来一张名片。留个电话,以后办公室有什么旧报刊之类的,打个电话,上门收购。说话间,老王头递给大敏一支烟,你们办公室这么大,又是地毯的,我们还可以给你提供室内保洁,一周一次,收费200元/月。

这么贵?晓红在边上叫起来,以前我们杂志社在东方大厦都是150元的。

去年是这个价,今年都涨了。老王头满脸堆笑地说,这样吧,我跟老板是本家,我就收180元,行吗,老板娘?

你说什么呐?晓红又叫了起来。

真不能少了,别人都是200的,老王头搓着双手说。

她不是嫌你贵,大敏被老王头牙痛的神态逗乐了,你搞错了,她不是老板娘,她也是老板,我们都是老板。

一切准备就绪,开始招兵买马。

公司要招业务员和电脑设计排版师。两人分头而行。大敏负责业务员招聘。业务是公司生存的根本,现在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广告公司,业务不会长脚自己上门,只有靠人像鸡一样去刨进来。而什么人去刨,怎么刨,就很有讲究了。同样一笔业务,张三去,即使落雪天跑出汗也没用,换了李四去,三言两语,一杯茶未喝完,也许就手到擒来了。因此,大敏打定主意要先招揽业务老手,这些人像一只老蜘蛛,都罗织了一张客户网。不过,这种人在江湖浸淫多年,老奸巨滑,早已油盐不进,大敏出的招是高提点,即比别的公司高5个点提成。当然,大敏没指望这些老手会到他这里来做专职。说实话,换了大敏自己,也不会到一个籍籍无名的公司去。通常老手们会给自己找一顶冠冕堂皇的帽子,比如报社广告部,电视台传媒中心等等,要不然就是众所周知的一家广告公司。但他们又都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往往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大敏相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当然,大敏决不会在老手这一棵树上吊死。老手都是人精,他们如果了解你公司新开,急需找米下锅,也许会跟你讨价还价。这个时候就要比耐心和定力了,你撑得住,就赢了。你急了,对方就胜了。让老手入毂,只能温水煮青蛙。因此,大敏还备有后手,就是找新人。新人比较难找,不是说没人,栝州有五六所大专院校,想留在城市的人十有八九。这些人往往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找个落脚点安身,但往往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脑里想的都是锅外的。所以,找新手是有讲究的,不能抓到篮里的都是菜。首先是要外地人,在城市里举目无亲,其次是头脑要灵光,会依葫芦画瓢,会举一反三,最后是腿勤,肯跑。这样的人会老老实实跟着大敏,或按大敏的吩咐去跑,在短时间内不会朝三暮四。大敏众里寻他千百度,挑了阿福等四个业务员,每天安排他们去“扫街”。

忙完这些后,大敏亲自出马去跑业务了。虽然公司业务离不开业务员,但如果都靠业务员,那老板就被“掐”住了脖子。业务员的目的和老板是一样的,追求利益最大化。那些业绩突出的,首先会要挟老板加提点。其他业绩平平的,可能会申时度势,串通起来施加压力。答应了,老板就赚少了,不答应,好,我立马走人,把你晾在那儿。大敏知道此中奥妙,所以他不能当甩手掌柜,他要建立自己的业务网络。仓里有米心不慌,这样,在业务员面前姿态就高了,有你不嫌多,没你我不怕。

大敏这边干得不亦乐乎,回头看晓红,孤零零坐在电脑房里,似乎颗粒无收。

人都要气吐血。晓红气不打一处来,技术好的,狮子大开口,半桶水的,要一周双休,保险俱全。你说,这都是些什么人呐。

大敏张了张嘴,却一下子搭不上话。平面设计这一块的人,大敏平时接触不多,但大敏相信晓红说的是实情。大敏瞅着晓红激动的脸,突然想到,晓红现在一副当家方知柴米油盐的神态,事实上,她以前就是这样的人。有一次,常务副总编在会上说了她几句,意思是要她多学习学习相关杂志的排版。一般人领导这样说了,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哪怕表面虚心接受,底下坚决不改,也就过去了,但晓红却记恨了,她在当月杂志排版前三天请了病假。女孩子请病假不能刨根问底,常务副总编当然知道晓红的伎俩,却不以为然,没了张屠户,难不成就要吃生毛猪?很爽快地准了假,然后就去报社请人,未料报社的排版软件跟杂志社不一样,没人敢接手。又去广告公司求援,人是来了,一看都是文字的排版,立马打了退堂鼓。没办法,只得总编亲自出面,让晓红提前销假回来。经此一事后,常务副总在晓红面前就小心翼翼,话也不敢说重了。

大敏一边安慰晓红,一边想招数。事实上,大敏此刻心里比晓红还着急上火。这些天业务员已经在“扫街”了,并偶有斩获;几个业务老手也拿了单子过来试探;自己一圈跑下来,形势也是看好。兵来将挡,晓红孤军奋战,肯定独木难支。但又不能病急乱投医,把“开狮子口”和“半桶水”的人请来,那是饮鸩止渴。这时,正在“扫街”的业务员阿福打来电话,说遇到一个客户,非要老板过去谈不可。接完电话,大敏突然有了主意,业务员可以找新手,设计这一块也未尝不可。

每个月都在亏,亏到第四个月的时候,大敏和晓红坐不住了。

大敏认为公司的经营范围和方向有问题,“一亩三分地”要浇透,必须要有“池塘水”,“井水”只够饮用。

大敏这样说,是有出处的,这个出处就在保洁员老王身上。

老王很守时,大敏搬进去的第七天,就上门保洁了。但来的不是老王,而是一个50来岁的妇女。大敏很奇怪,未等他发问,晓红先开口了,你是不是搞错了,我们是跟老王签的合同。你以为我傻啊,不给钱到你这学雷锋,妇女一口四川话,满脸雀斑的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老王是老板,老板怎么会帮你扫地。老板?大敏和晓红不禁面面相觑。四川妇女讲话生硬,干活却还利索,三下五除二就完工了。四川妇女走后不久,老王转悠了过来,一个劲问晓红,问对室内保洁满意不,保洁员有没有怠工等。老王这样问的时候,口气很诚恳,脸上一副谦恭的表情。活干得还可以,就是态度差了点,晓红皱皱眉说。多包涵,多包涵。老王躬着身子说,她来没几天。你是她老板?晓红疑惑地问。哪里,哪里。你们才是老板,我这算什么。老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一看是牡丹,赶紧塞回去,又掏出一包软利群,递给大敏,满意就好,你们忙,你们忙,不打搅了。老王遮遮掩掩,却钩起了晓红的好奇心,四川妇女再来的时候,晓红就将事情原委问了个竹筒倒豆子。原来老王从物业公司承包了公共区域的保洁,又搂草打兔子,承包了大部分公司的室内保洁。他从劳务市场以月薪1500元雇了5个外地妇女来替他打工。真是真人不露相,大敏和晓红不禁又一次面面相觑。老王再来,大敏就跟他开起了玩笑,王总,这回烟不要掏错了。晓红也在边上帮腔,王老板,钱那么多赚去,还抽3块钱的烟?你两个小鬼头,开我老头子的玩笑。老王嘿嘿嘿地憨笑着,递给大敏利群,自己兀自掏出牡丹。点上烟后,老王见大敏和晓红没有走开的意思,就打开了话匣子。老王说自己是郊区的菜农,家里地征用了。我寻摸着城里和乡下没什么区别。老王撇撇嘴说,在乡下,我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春种白菜冬播蒜,过得也挺好。其实城里也一样,只要找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肯定也能混个肚圆。

这个老王,说话还蛮有道理。老王走后,晓红对大敏说。什么道理?大敏问,其实他已经知道晓红要说什么了。他说的在城里找一亩三分地,我觉得对我们公司经营有启发,晓红说。你的意思是,我们向王老板学习。大敏说,别人挖池塘,我们挖井。我挑水,你浇菜,我们种好设计排版印刷的一亩三分地。

现在看来,深挖一口井,只能适合小打小闹。大敏叹口气,对晓红说,如果我们两人干设计室,那肯定很滋润。

你错了,晓红不认同大敏的观点,现在我们业务虽然单一,却是两头收钱,一是设计排版费,二是印刷费返点,两项累加,毛利达到了40%。现在做什么生意有这么高的利润?

如果把横幅、喷绘、写真、割字、铜牌等业务添加起来,晓红给大敏算了一笔账,如果购进设备,就要扩充场地和人手,两项加起来要投入多少,活跟得上跟不上另说,没活那些机器就是一堆废铁。不投设备,到外面去加工,也要招人来回跑,刨去提成和人工成本,有多少赚头?

我们的支出都在房租和人员工资上。晓红边翻账本边对大敏说,房租不去讲了,工资支出太大。大敏一听,不乐意了,说招多少人是你同意的。晓红说问题是业务上不来啊,收不抵支。晓红这句话跟得太快,大敏听去像是指责他,脸上就挂不住了,我哪天不在跑?你说说看。我不是这个意思。晓红见大敏误会了,赶紧说,我是说业务员的业务上不来。大敏脸上的神色就缓和了下来,若有所思地说,我每天都检查他们的,也没少跑啊,我也奇怪业务怎么上不来。

会不会出工不出力。晓红分析说,或许把业务拿给别人去做了。

晓红这句话让大敏吓了一跳,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大错误。业务员们都有底薪,数额能基本保证他们的房租和一日三餐,还有业务提成,提成的比例略低于兼职的业务员。当初做出这个决定,大敏有自己的想法,要想马儿跑,就要先喂饱,设底薪是为了使这几个外地的业务员能安心乐业,而要想多赚钱,就要靠多拉业务多提成。漏洞可能就在这里,在他和晓红的大运广告公司,他们是专职,而对别的公司而言,就是兼职了。

晓红见大敏许久不置一词,脸色还有点发青,就说,电脑房三个人太多,就留下小眉好了。

那不行。大敏回过神来说,一个人容易翘尾巴,万一忙起来要挟提条件,就被动了,把阿蓉也留下,让飞云走。

那把老王头的保洁取消掉,我们三个女孩自己动手,晓红说。

大敏没说话,他还在想业务员的事情,自己管理上出了纰漏,让阿福他们钻了空子。他们领着他的薪水,拉到业务,又拿到别的公司去做,领高提成了。

或许市场有个培育的过程。晓红宽慰说,阿福他们刚从学校出来,不会那么复杂。

晓红这样说,大敏心里就更难受,晓红说的情况几乎不可能,为了能迅速攻城掠地,他制定的是低价策略,本以为可以把业务从别的广告公司手里挖过来,想不到却为他人作嫁衣。

大敏还在想如何亡羊补牢,晓红先他一步说,以前杂志社的那一套制度不就可以参考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

大敏和晓红重新作了分工。

大敏卸去总经理的职权,将一应内部事务交由晓红打理,专心去跑市场和联络其他广告公司业务员。

这一分工,立刻显示出了奇效,因为没有琐事羁绊,大敏跑的地方多了,业务自然就上来了。也因为主动出击,当场拍板,那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老手业务员也纷至沓来。

公司内部,“管家婆”晓红软硬兼施,把人管得俯首帖耳。电脑房的人惟晓红马首是瞻,这好理解,她的技术摆在那儿,不服不行。业务员就难侍弄了,扫了几个月街后,都变得油腔滑调和嬉皮笑脸了。

这些人你不要同情他。在套用杂志社制度时,晓红对大敏说,你以前的措施,只为别人考虑,却没想我们自己的利益。

晓红这句话很重,但点中了大敏的软肋。大敏想,看来做老板不能心软,你对他好,人家未必领情。不过,大敏到底觉得晓红的制度苛刻了点,不再设底薪,提成的点数略高于兼职的业务员,但有附加条件,就是早中晚要签到,迟到、早退、病事假,旷工,都要从提成里扣。

他们会不会接受不了?大敏嘀咕了一句。

你就是心太软,晓红抿抿嘴唇说,谁如果这些条款不能遵从,那么,谁就对我们没用。

大敏的担心成了多余,业务员们头天拿到制度后,撅了几下嘴,第二天还是来了。

晓红按照制度管理业务员,这个月谁迟到几次,早退几次,请假几天,不声不响记下来,月底一并秋后算账,这样几个月下来,每个业务员都被晓红扣过钱,心里都积蓄了不满。

终于爆发了。

有一次,阿福被晓红七扣八减,连当月房租都不够付,嚷嚷着说不干了。大敏在办公室听到了,走到晓红办公室,假装拿东西,暗暗给她使个眼色。大敏的意思是让晓红缓一缓,不要把阿福顶到墙角没退路。阿福身上毛病很多,却腿勤,嘴甜,头脑活络,在业务员中很有号召力。大敏心里看好他,想带带他,日后可以倚为左膀右臂。但晓红对大敏的暗示置若罔闻,阿福叫得凶,她却是一副风平浪静的样子,阿福的组合拳就像打在了棉花上。

你有没有搞错,阿福。晓红等阿福吵得差不多了,就心平气和地说,我这是在帮你,我这是为你好。晓红的话把阿福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大敏也是听得一头雾水。阿福你很有能力,也很有灵性,上个月不是很好吗?一天不落,业务都快赶上大敏了。晓红一口气说下去,但你也爱耍小聪明,这在学校可以,老师睁一眼闭一眼。但到社会后不适用。不是我要扣你钱,是制度不允许。晓红说这番话的时候,仍然波澜不惊。这个月,我,我老乡出了点事,要我帮忙。阿福咕哝着替自己辩解道。我知道你肯定有原因,但不管什么原因,都不能作为理由,你说是吧,阿福。晓红说到这里,突然压低了声音,其实,我跟你一样,都是外地人,你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尽管说出来,我和大敏都会帮的。对,对,大敏赶紧附和,正要说上几句,晓红拿出了一沓钱,对阿福说,桥归桥,路归路,这里是两千元,是我个人借你的,记得要还哦。

阿福被晓红打一巴掌又抚一下,乖乖举起了白旗。阿福服了,其他几个在外间竖着耳朵、等着看热闹的业务员也就偃旗息鼓了。

大敏刚刚松了口气,更大的麻烦来了。

老李夫妇退休在家,虽然儿女成家都在外地,不能含饴弄孙,但一个提笼架鸟,一个吹拉弹唱,日子过得老有所依,老有所乐。可从某一天起,这个闲适平静被撕裂了,白天夤夜,不断有电话打进来,询问西站汽车线路和发车信息。老两口不堪其扰,就问哪里获知的号码,都说是《市民手册》,找来一看,西站问讯电话号码赫然是他们家的。再看,是市文明办编的。民不与官斗,老李自认倒霉,想去改电话号码。隔壁有位初出茅庐的律师,得知情况,如获至宝,主动请缨,代老李打官司。

大敏就被扯了进来,《市民手册》是他接的业务。对簿公堂前,律师提出调解意见,换个电话号码,并狮子大开口要赔偿老李夫妇10万元精神损失。这边城门失火,那边,市文明办收回已发《市民手册》,责成大敏,重新印刷5万册。

大敏一下子懵了,晓红也吓得白了脸。

事有凑巧,老李家的电话和西站问讯电话一字之差,一个是9,一个是7。岂止是一字万金,大敏有些气急败坏,没沉住气,指责晓红,这样都会打错字,眼睛闭起来做事差不多。晓红正一肚子难受,被大敏这样一埋怨,没忍住,哭了起来,你怎么说我,样稿印刷前都要客户签字的,你为什么不等签字就拿去印?晓红这句话噎得大敏愣在了当场,像囫囵吞进个鸡蛋。晓红说得没错,一直以来,都要客户确认无误,并签字后,才制版印刷的,如果是私人的单子,还要收50%的预付款。《市民手册》最后一稿出来,大敏找那位经办的陈处长签字,陈处长说自己正在外地,要三天后回来,让大敏把一下关,把那些要修改的地方校对一遍,就可以印了。大敏仔细对了三遍,就开印了。事实上,电话号码的错误,第一稿就存在,陈处长一直没校对出来。出事后,大敏找过他,这位曾经在歌厅和桑拿房里跟大敏拍肩抚背,兄弟相称的处长,矢口否认当初电话里说过的话。大敏噬脐不及,有一百根肠子也悔青了。

大敏先冷静下来,他向瑟着肩抽泣的晓红道了歉,大敏说晓红对不起,是我错了。大敏这句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市民手册》的错在于他,二是他不应该临战怯场,朝晓红发火。刚才大敏也是头脑一时冲动,指责的话一说出口,心里就自责了,大敏想到,其实,晓红比他更难,更无助,她是一个人在这座举目无亲的城市里漂。

大敏没敢把这事告诉家里,也没去找其他人“提篮子”说情,他决定自己去勇于面对。他和晓红先去了老李夫妇家,大敏进门就对满脸警惕的老李夫妇说,公司刚办,没经验,导致工作失误,给两老生活带来严重影响,特来道歉。大敏闭口不提索赔的事情,说他和晓红上门,不是请求原谅的,错误已经犯了,后果也造成了,他就要承担这个责任。大敏这样说,老李夫妇就有些坐不住了。老李说白天没什么,就是夜里。老李夫人接过话说,后来夜里线拔了,白天又忘了插,儿子女儿电话打来,没人接,担心我们老胳膊老腿的,出什么事。晓红听了,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话没说完,眼圈一红,当着两位老人的面,啜泣起来。晓红这情不自禁地一哭,彻底打动了老李夫妇。

随后,大敏去找陈处长。大敏进去就将门反锁了,然后央求陈处长,要帮帮他,高抬贵手。陈处长本来全身戒备,大敏可怜巴巴的神情让他感到有些意外。上次大敏去找他时,两人曾经发生过争吵,大敏说出错是因为陈处长没校对出来,责任不在他公司。陈处长公事公办说,一切以签字为准,我没签字你就印了,责任怎么推到我身上来?大敏说是你怕时间紧让我印的。陈处长说看你这话说的,我是替你着想,怕你来不及,所以说你如果保证没有错误,就放下去印。陈处长红嘴白牙这样一说,大敏就哑巴吃黄连说不出话了。

事后,大敏想了一下,当时有些欠考虑,让陈处长来承担这个责任,一要个人赔钱,二要背负渎职过失,显然人家要绝地反击,把自己抖落得一干二净。这次大敏准备换个角度试试,最后一搏,如果陈处长还是避重就轻,那就来个鱼死网破,捅到他领导那儿去,最不济也要得个各打五十大板。所以,大敏先装可怜,然后把过错大包大揽过来。大敏说,出现这个严重的错误,责任完全在我,在我们大运广告公司。希望处长给我们一个改正和补救的机会。

怎么补救?陈处长不动声色,他脸上的警惕仍未褪去。

书我拉回去,把电话号码那一页重印,然后粘回去,保证不露痕迹。大敏苦瓜着脸说,处长,帮帮我吧,重印我真的承受不了啊。

陈处长盯着大敏,想了一下,应承说,好吧,我跟领导汇报一下。这也不失一个很好的善后,你等我电话吧。然后换了口吻,吩咐大敏,老李那边一定要不惜代价去息事宁人,千万不能再抱薪救火了。

我已经去过了,你放心吧,大敏见处长脸色恢复正常,就起身告辞。

你啊,要吸取教训。处长并未握大敏伸过来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做事不要太冲动,前后左右都要考虑周详,懂了吗?

过年了。

这个年,大敏过得很憋屈。一年折腾下来,装到口袋里的,还不如在杂志社拉广告拿提成。更让大敏心烦意乱的是,母亲抓住他弥足珍贵在家的机会,像一只无所事事的老母鸡,整天叫唤个不停,说大敏快30岁了,应该考虑个人问题了,身边如果有好的女孩,就抓紧定下来。

正月初二,全城的人都开始走亲访友,大敏却躲到了办公室。大敏想上网,却发现总电源被晓红关闭了,总电开关在一楼物业办公室,大敏打通电话,让保安把他公司的电阀打开,保安说,电阀钥匙不是在你们老板娘手里吗?保安这样说,大敏才想起来,物业公司怕业主偷电,就把电表统一装到眼皮底下,监管起来,而业主怕物业在电表上动手脚,就给电表做个壳,锁起来。

大敏想给晓红打电话,但拨了一半,又犹豫地放下了。年前,晓红回百里外与福建接壤的老家过年了,大敏想不出电话里跟晓红说什么,大过年的,难道就仅仅问钥匙在哪里。事实上,大敏在是否跟晓红合伙开公司上面,曾经犹豫过。几年同事下来,大敏觉得晓红有些乖僻、刻板,跟她在一起,言谈举止都要小心翼翼。作为女孩子,晓红不是大敏喜欢的类型,但后来一想,我这是找生意上伙伴,又不是找女朋友,就像一顶轿子,一个人扛不动,只有两个人抬,才能往前走。

大敏这样想,别人却不这么看。

公司开业不久,原先的同事小于过来,进门环顾四周,连声啧啧,对大敏和晓红说,两个月不见,你们这对狗男女躲这开“夫妻店”了,不错,不错。小于原来跟大敏混成一团的,平时就大大咧咧的满嘴跑火车,现在他在大家面前又“狗男女”,又“夫妻店”的,大敏没什么,晓红闹了个大红脸。这些天,晓红都在纠正公司员工和物业公司的人叫她“老板娘”。现在小于口无遮拦地一嚷,似乎此地无银三百两,员工的眼光就有些惊诧了。后来小于隔三岔五过来,他在报社广告部做业务,有时带来印刷单子,有时纯粹来晃悠一下。遇到大敏晓红都不在,就问,老板呢?老板娘呢?姑娘们就会跟他开玩笑。小眉说,我们这里只有老板,没有老板娘。啊,你怎么知道老板没有老板娘的?小于装出吃惊的样子,白天你看到了,夜里你怎么也看到了?小于这句话有言下之意,小眉刚开始没感觉,后来看到小于一脸坏笑,明白过来,气得红了脸。小于不依不饶,说,你这个名字有些怪,梅兰竹我听说过,何况也名不副实啊,看你浓眉大眼的,怎么叫小眉?小于这样当面评头论足,小眉生气地转过了背。不过话说回来,小于对阿蓉扮个鬼脸,这样的面相,舒展大气,跟晓红一样,还真是当老板娘的命。

杨梅也经常会来凑热闹。杨梅也是老同事,原来是办公室主任,现在在市鞋业协会当秘书长,协会有一本会刊,在大敏这里排版印刷。杨梅先是私下里两边掇弄。杨梅怂恿大敏说,把晓红娶了算了,这么能干的媳妇到哪找啊,又漂亮,又会赚钱。杨梅也跟晓红咬过耳朵,嫁给大敏不好吗?肯吃苦,又会闯,本地人,又是独子。杨梅说到这个份上了,见两人都迟迟没动静,就皇帝不急太监急,摆出非把媒人当到底的架势,当面说大敏和晓红,你们怎么回事,志同了,道也合了,把被子抱在一块就有那么难吗?

小于和杨梅的胡搅蛮缠,大敏没什么特别感觉,最多一笑了之。让大敏哭笑不得的是,她的母亲也来添乱。

那天大敏回到办公室时,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员工们都走了,大敏进门时听到晓红和一个人在说话,仔细一听,那个把普通话说得南腔北调的,竟然是他母亲。大敏心里万分惊讶,母亲守着个酱油小卖部,怎么跑办公室来了?晓红见大敏回来,就跟母亲打个招呼,手里拎着一罐东西匆匆走了。大敏问母亲你怎么来了,母亲答非所问说我都等你半天了。大敏问有事吗?母亲说没事,没事,我过来看看。大敏听出母亲言不由衷,就一脸狐疑地看着母亲。你盯着我干什么,母亲被大敏瞅得全身不自在,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炖了只本地乌骨鸡,带,带过来给晓红吃。你干什么噢!?大敏只觉得头脑里轰的一声,似乎全身的血都往头上奔涌,他的呵斥很突兀,把母亲吓了一大跳,她看着脸红脖子粗的大敏,不明就里,怎么啦?怎么啦?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大敏暴跳如雷,把气都撒在了自作多情的母亲身上,你再敢来一次,我马上从家里搬出去住。

正月初八上班,小眉没来。

大敏看得出,晓红表面若无其事,实际心里很焦急。也难怪,小眉聪慧灵巧,已把晓红身上的技术学得八九不离十了。年前放假的时候,盘完账,大敏郁郁寡欢,晓红却喜上眉梢,她对大敏说,看来市场有个预热的过程,明年肯定会更好,到时电脑房要再招人,小眉就可以带徒弟了。

等到下午,晓红按耐不住,要给小眉打手机,大敏说不用打了,她肯定不来了。你怎么知道?晓红这样问,一想,马上明白了,如果有事来不了,肯定早打来电话请假了。但晓红还是不死心,她跟小眉朝夕相处了一年,手把手教她,年前还多给了她500元红包,就是不来也应该打个招呼啊。晓红就拨小眉的电话,通了,但没接,又拨,还是没接,再拨,关机了。

她不会来了。见晓红有些气不打一处来,边上的阿蓉突然冒了一句。

晓红蓦地回头,盯着阿蓉。晓红的目光有些凶狠,阿蓉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吞吞吐吐地说,我听说她跟男朋友一起开设计室了。

她什么时候交男朋友了?谁是她男朋友?晓红问,口气很急,好像小眉是她的女儿,被男朋友拐走了,她却毫不知情。

阿蓉看了看大敏,怯生生说,就是,就是经常来这里的小于。

大敏和晓红不约而同愣住了。

老板,飞云还想到我们公司来。阿蓉躲躲闪闪地说。飞云就是先前那个被辞退的女孩。

我们的事不要你管!晓红声嘶力竭道,话音未落,人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连续两天,晓红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昏昏沉沉的,高烧不退。大敏想通知她家人,又怕太贸然。晓红不在,大敏必须坐阵公司。没办法,大敏让母亲到医院守护。母亲上次被大敏无端凶了一顿,并以离家出走相威胁后,再也不敢在他面前提晓红了,这次大敏一说,似乎好了伤疤忘了疼,立马关了小卖部。

第五天,晓红痊愈了,但人仍很虚弱。医生说晓红身体没什么大碍,就是太亏了,建议在家静养一个星期。你女儿还是媳妇?医生随口问一句母亲,回去给她炖点乌鸡、鱼胶补一补身子。走到医院门口,晓红要回出租房,大敏母亲不同意,要晓红跟她回家。大敏没吭声,但脸上表情有些怪母亲多事。晓红执意要回去,母亲发火了,你这孩子这么倔,命还要不要,你不要我要。母亲横了大敏一眼,跟我回去。

晓红身体康复上班后不久,跟大敏商量,要购买一台复印机和彩色数码打印机。

大敏很奇怪,晓红一直反对他扩大业务范围和增添设备,现在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呢?晓红见大敏一脸困惑,一五一十告诉他,瓯江大厦现在十八层共有180家公司,配备复印机的不多,原来都拿到楼下打字店去的。年后打字店不开了,她想把这一块业务揽过来,上门接送。另外,现在客户都要看彩样,去年一年公司就花了好几万元。

大敏随着晓红的思路,默默算了一下,觉得晓红的主意不错。家门口的生意,方便。彩色打印自己配套,不但省了大量的人力,还有几万元赚。这两块跟上去,加上去年一年建立的业务基础,公司收入就有长流水了。这样,他就可以安心地“抽身”了。

想到这里,大敏长长地松了口气。

事实上,“抽身”这个问题,在大敏心里像冬眠的蛇一样,盘桓了整整一个春节。大敏觉得他在老王“一亩三分地”理论指导下,走入了一个误区,公司现在的定位,就是生意再好,他也只能混个“温饱”,跟打工差不多,不,连打工都不如。打工多好,不像现在,要操心房租、工人工资,还要看工商、税务的脸色,更不用担心被人一纸告上法院。当老板还不如打工,这是大敏始料不及的,好在没有泥足深陷,“抽身”还来得及。本来他想在年后上班就向晓红提出“抽身”的,不料被“小眉事件”给耽搁了,一直拖到现在。

就在大敏考虑如何向晓红提出“抽身”时,瞌睡有人递来枕头,接到了杨梅让他十分钟内赶到她办公室的电话。

你两个怎么样?杨梅递给大敏一杯茶,随口问。就那样。大敏喘着气说,温饱略有余,小康差一点,致富遥无期啊。是——吗?杨梅的声音拖得很长。大敏端了茶低头在喝,心里正猜测杨梅有话为什么不在电话里说,听到杨梅这一声很有些阴阳怪气,抬头看到了她一脸的暧昧。你不要答非所问。杨梅盯着大敏,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怎么,要给我介绍女朋友呀,好啊。大敏哈哈笑着,成不成酒三瓶,我先请你吃媒人饭。别打哈哈,说真话,杨梅穷追不舍。这就是真话,我们认识这么长时间了,什么时候在你面前耍过花腔?大敏一脸的无辜,你不是语重心长教导过我们,别干损人不利己的事。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个话。杨梅被大敏逗乐了,但她还是半信半疑,时移事易,难说,难说啊。她瞅着大敏,换了一副口气说,等一下我带你去见个人。

杨梅的表情有些讳莫如深。不会是真的要给我做媒吧?大敏压根没想过相亲这事,心里没准备,一下子慌了。

你个死大敏,还说没骗我,露馅了吧?杨梅忍俊不禁,老实交代,你跟晓红怎么样了!

玩笑开够了,时间也到点了,杨梅这才转入正事,起身带大敏出去。路上,杨梅告诉大敏,本市刚刚荣膺中国民间艺术之乡的称号,市委宣传部、市文联将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内容包括文艺晚会、民间艺术展览、民间工艺美术大师评比、编辑出版纪念画册等等,这些活动的承办单位是蓝天广告公司,因为千头万绪,蓝天广告分身无术,将纪念画册拿出来,由组委会另行找人。组委会办公室主任找到了杨梅,杨梅就想到了大敏和晓红。

现在去见办公室主任吗?大敏问。不是,今天是组委会第一次开会,杨梅边开车边说,我们是画册组的,他们请我当主编,我请你当副主编。

大敏和晓红又作了分工。

上次分工,是在半年前,大敏把自己变成了纯粹的业务员。这次,大敏完全从公司“抽身”了。当然,大敏的“抽身”,不是撤股退资与晓红分道扬镳,而是在同一屋檐下,另起炉灶。

那天,大敏开完会才知道,蓝天广告所谓的分身乏术,只是冠冕堂皇的托辞,实际上,纪念画册跟其他动辄上百万的项目相比,对蓝天广告而言,费时耗力,是微不足道的“鸡肋”。这次庆典,市财政筹款500万拨付组委会,不够部分由承办单位进行市场化运作,而分到纪念画册项目的只有6万,大敏测算了一下,这点钱还不够付印刷费。会后,组委会办公室主任把大敏和杨梅留了下来,问两人有没有难度。杨梅笑着回答说,我被你拉壮丁过来,编辑就我来滥竽充数吧,经费嘛,就要问大敏了。杨梅这样说着,突然轻轻拍了一下额头,忘了向市领导汇报了,大敏以前还有一个身份,就是原来《今日栝州》的广告部主任。

杨梅说的市领导,就是坐在组委会办公室主任边上的孙大鹏,大敏刚才开会时听介绍,他是本次活动的组委会常务副主任,市政府的前副秘书长,虽然是“前”的,但人们仍以官职恭敬地称呼,并把“副”也忽略了。

杨梅你这样说,我们就放心了,孙大鹏接过话茬,笑着说。

孙大鹏话虽这样说,似乎还是不放心。过了几天,在杨梅的陪同下,来到了大运广告公司,视察画册工作进展。后来,大敏从杨梅嘴里得知,组委会会议后,蓝天广告那边的动静很大,有关活动的宣传铺天盖地,而大敏这边却悄无声息,孙大鹏担心他掉链子。

实际上,大敏早已在排兵布阵了。

对大敏而言,蓝天广告认为的“鸡肋”,在他眼里就是“鸡腿”,如果操作好,还可以变成“整鸡”。这些天,大敏按照杨梅编辑好的提纲,日夜敦促电脑房排出了初稿,有了这一份初稿在手,业务员出去跑就有了“诱饵”。为了提高画册工作效率,又不影响公司的日常业务,大敏没动用公司的业务员,而是组建了另外一套班子,人员是从其他广告公司找来的。大敏甚至不弃前嫌,把挖他墙角的小于请了过来。

有了蓝天广告在前面造势,那些被大敏瞄准的宝剑、青瓷、石雕、黑陶老板,纷纷用握过多年铁锤、雕刀的粗砺大手,签下合同。

一切顺利,大敏估计不出三个月,就可以鸣金收兵。这样想着,大敏马上被另一个问题给纠结住了,三个月后,他干什么呢?难道又回到一亩三分地日出而作,别人在大快朵颐,他就只能萝卜青菜?

大敏眼里的“别人”,是指蓝天广告等大的广告公司,与这些公司比起来,大敏觉得,他的大运广告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他和晓红现在所干的活,其实早被人弃之若敝屣。坊间有句话,一铺养三代,一间闹市区的店面,可以使祖孙三代人衣食无忧。这些公司是一单过三年,只要做一单业务,就可以三年不干活了。不过,大敏打听过了,这些公司之所以纵横捭阖,是有“背景”的,蓝天广告的关系,不用说了,分管财贸的副市长是老板娘的舅舅,珊瑚广告垄断了城市道路的霓虹灯箱,后台是建设局,瓯江广告老板的叔叔是宣传部副部长,市里的文艺汇演、大型画册非他莫属……

想到这里,大敏有些心灰意冷了,他翻遍了七大姑八舅的关系,竟然找不到一个上得了“台面”的。

纪念画册项目完成了,时间比大敏预计的提前了一个月。

大敏算了一下,这一单,就把今年一年的房租、人员工资给赚回来了。但大敏却高兴不起来,因为接下去他马上“失业”了,更让他烦闷的是,如果没有新的项目跟进,他好不容易组建的业务队伍就要作鸟兽散。

大敏闷闷不乐,杨梅却很高兴,她这个主编终于不辱使命。画册印刷出来的当天晚上,杨梅在国际大酒店摆了一桌,代表画册项目组请组委会的领导吃饭。

我代表组委会先敬三杯酒。坐在首位的孙大鹏说,第一杯敬杨梅,领导有方,举贤任能。第二杯敬大敏,年轻有为,堪当大任。第三杯敬晓红,才思敏捷,精益求精。话说完,孙大鹏依次与三人碰一下,连喝下三杯酒。孙大鹏率先放下了架子,气氛立刻被调动起来。晓红不会喝酒,杨梅要开车,画册组喝酒的任务就落到了大敏身上。大敏原本情绪有些低落,但喝着喝着,情绪就上来了,先是来者不拒,再是主动出击,最后与孙大鹏捉对拼起酒来。

第二天,大敏被母亲叫醒了,母亲叫大敏起来吃饭。吃饭,吃什么饭?大敏懵懵懂懂说。现在什么时候了,我看你酒都喝糊涂了。母亲说,口气硬邦邦的,仿佛不小心收了一百元假钞。大敏从床上起来,觉得头晕忽忽的,这才想起,昨晚上喝酒了,最后好像还跟孙大鹏来了个“五中全会”,把白酒、葡萄酒、绍兴老酒、啤酒和劲酒倒在五只高脚杯里,一口气喝完。大敏的记忆就停留在这里,之后怎么回来就不知道了。我喝醉了?大敏问母亲。你还知道喝醉了?母亲瞪一眼大敏,你昨天说了什么话,把晓红气得哭哭啼啼的。

大敏惊愕地看着母亲,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昨天夜里晓红打电话过来,说你喝多了,不肯回家。见大敏一脸茫然,母亲叹口气,我和你爸赶到万象山脚时,你吐了一地,靠在石椅子上睡着了。晓红在边上哭得满脸是泪,见我们过来,话都没说就走了。你到底怎么回事?

大敏大吃一惊,母亲说的这些他根本回忆不起来,跟晓红说了什么话更是水过鸭背。一直以来,他跟晓红说的都是工作上的事,未及其他。即使是晓红在他家调养身体的那几天,他也是早出晚归,很少照面。大敏实在想不出自己说了什么话,把晓红给“气”哭了。

别磨磨蹭蹭了,快吃饭上班去。母亲催促说,你手机响了很多次,是不是晓红有事找你?

电话是杨梅打的,大敏回拨过去时,杨梅劈头就说大敏你怎么回事,电话也不接,生意还要不要做了。大敏急忙道歉说自己喝醉了,想不到孙秘书长酒量那么好,姜还是老的辣。别废话,赶紧过来。听杨梅口气无心跟大敏耍嘴皮。孙秘书长等你一上午了。

大敏突然记起来,昨天喝完酒,他和孙大鹏相扶着走出来,孙大鹏卷着舌头说他能力好酒量好酒风也好,你这个小兄弟我、我认了。大敏头已经晕得不行,但没忘了恭维对方,大敏说秘书长笑我了,喝酒我三个也不是你对手,开公司也是捡点边角废料的活。孙大鹏说蛇有蛇路鳖有鳖道,做广告你还是很有一套的。说到这里,孙大鹏突然停住了脚步,他好像发现什么似的,一脸激动,我有个老部下是《都市人》的总编,我去打个招呼,看看有什么生意照顾你做。

大敏没想到孙大鹏说的不是酒话,他一大早就联系了总编,并约好了中午一起吃饭,谈事。

酒过三巡,转入正题,总编同意把杂志的排版和印刷交由大运广告公司去做。孙大鹏见“提篮子”成功,就让大敏敬总编酒,杨梅在边上对总编说,你完全可以放一百个心。说着,把大敏和晓红在《今日栝州》杂志社的身份介绍了一下。杨梅这样说的用意,是向总编证明他们两人都懂杂志,不想总编听了,眼睛一亮,对大敏说,你干脆来我这里当广告部主任算了。

大敏在北京逗留了一个星期,走遍了想去的地方。七天里,大敏心定气闲,玩得很尽兴,期间,只接到过两个电话,一个是员工的,问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另一个是杨梅打来的,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到时聚一聚。

但大敏刚下飞机,就被杨梅带来的检察院的人给叫走了。

问题出在孙大鹏身上。

几年前,市财政局倾资近亿元,盖了一幢气势宏伟的大楼,局长收受建筑商巨额贿赂。几个月前,局长光荣退休,副职接任。不久,老局长东窗事发。拔出萝卜带出一串泥,当时的分管副市长、副秘书长都“进去”了。查案时,检察院办案人员在前副秘书长孙大鹏身上起获了另外165万元,孙大鹏交代是从大敏广告公司获取的。

当年的分管副市长,就是为百年画册题字的现任市长,随着他的被“双规”,从北京刚刚运抵的5000册精装画册全部被市委宣传部封存,为防范大敏广告公司法人代表王大敏携款出逃,保障画册广大广告客户的利益,市委宣传部申请冻结了大敏广告公司的账户。鉴于百年画册项目牵涉到的款项巨大,市国税局稽查大队闻风而动,对大敏广告公司进行专项税务检查。

几天后,大敏等来了处理结果。

宣传部要求百年画册要重新排版印刷,并将整个项目交给了瓯江广告公司。国税局责成大敏补交巨额的企业所得税,并课以一倍的罚金。工商局鉴于大敏广告公司存在严重的偷税漏税行为,决定吊销其营业执照。

从瓯江大厦出来,大敏沿着城东路往家里走去。

大敏终于把所有的事情都“善后”了。大敏是瞒着家人处理这些事情的。事实上,与晓红分家另立山头,大敏就是偷偷干的。这次“善后”,手头的钱兜拢了还不够,大敏本想问杨梅通融,但一想到她在机场“接机”,心里就堵得慌了。也想问晓红通融,犹豫再三,放弃了。大敏就咬咬牙,把车给卖了。

大敏不想让父母为他担惊受怕,两人谨小慎微了一辈子,见了蚂蚁都要绕道走。大敏也不想让晓红知道太多,他现在的遭遇,刚好如她当初的预料,她比丽阳门公园的瞎子准多了,简直一语成谶。大敏也不怨恨孙大鹏,虽然他道貌岸然,假吴女士之名等,从自己手里“分红”了那么多钱。

大敏只当自己做了个梦,梦里开了大敏广告公司,做成了百年画册项目,赚了一百多万巨款,当了一回理想中的老板。

现在,大敏什么都不愿去想,他只想尽快回家,昏天黑地好好睡它三天三夜,也许一觉醒来,就回到梦开始的地方了。

沿街的人行道上,不时有擦皮鞋的妇女朝大敏吆喝,老板,擦皮鞋喽,擦皮鞋喽,老板。老板,擦皮鞋喽。

此刻,黄昏正扑向夜晚的怀抱,五彩缤纷的霓虹灯像是暗夜里的无数花朵,次第怒放。纳爱斯广场正举行盛大的国庆焰火晚会,焰火不断地呼啸而起,赤橙黄绿紫,五颜六色的焰火璀璨华丽,一次又一次充实着城市深邃而又虚无的天空……

大敏没想到总编会说出这话,看他的神色,一脸真诚,不像开玩笑。大敏就迟疑了,说实话,总编抛出的绣球让他很动心,与其当个不温不火整天提心吊胆的小老板,还不如做一个整天和大老板周旋的打工者。但大敏马上又想到,他甩手走了,晓红怎么办?

秘书长,我要提意见。杨梅见大敏沉吟不语,就对孙大鹏说,大敏是你介绍来谈业务的,总编却想把他给收编了,幸亏他是老板,换了别人,不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嘛。杨梅这句话,把大家都说笑了,但大敏听得出来,杨梅这句话是说给他听的,也只有他才能听得出言下之意。不过,杨梅的这句话,倒让大敏脑里灵光一闪。

我可以换一种方式,当你的广告部主任。大敏对总编说。

大敏和晓红又发生了争执。

大敏想换办公室,搬到十八楼一家律师事务所刚刚腾出的180平方米大房间,一半给晓红负责的公司日常办公用,一半给他另起的“锅灶”用。大敏现在的“灶”有两口“锅”,一是《都市人》杂志的广告代理,二是市电视台“温馨点歌”栏目广告代理。《都市人》杂志每月出刊,“温馨点歌”栏目每日一播,这样,原来的兼职业务员就不够人手了,大敏又招了四个专职业务员。人一多,办公室就捉襟见肘了,何况还要单独再辟出一间,给公司董事长。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董事长是孙大鹏。不过,孙大鹏的董事长,不是公司的控股人,他是被大敏聘请来的。孙大鹏出面搞定《都市人》后,又马不停蹄,介绍大敏认识了电视台副台长,拿到了“温馨点歌”栏目广告代理。事后,大敏请孙大鹏吃饭,孙大鹏婉拒了,说举手之劳,我说过要认你这个小兄弟的。孙大鹏说得很客气,但大敏却觉得受之有愧,他找杨梅商量。杨梅也一下子想不出好点子,送礼送钱,会让人家觉得帮你忙是在图回报。如果帮一次,就送一回,那就更像是在交易了。杨梅告诉大敏,孙大鹏虽然是“退休佬”,但他身上的“资源”还是很丰富的,他退休前是为常务副市长服务的,现在这个副市长已经摘帽转正了。杨梅建议大敏,想个法子,送之坦然,收之顺理成章。

杨梅的这番话,让大敏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都说朝中无人莫做官,对广告公司来讲,那就是朝中有人好当老板了,大敏前段时间还在为三亲六戚都是平民百姓而妄自菲薄,现在杨梅这么一点拨,隐约觉出,或许他的“机会”来了,而“机会”不是每个人都能抓住的,比如他父亲老王,虽然是荣誉等身的印刷技师,但在国营印刷厂散伙时,瞻前顾后,首鼠两端,没去办厂,最后落得个给他徒孙打工的命运。

第二天,大敏约了孙大鹏,这回大敏单刀赴会,地点约在五福临门茶楼。寒暄后,大敏把他的想法提了出来。大敏说,他和晓红以前埋头打工,现在头脑发热办公司,发现市场早已被先到者瓜分一空了,雪上加霜的是,他们两人几乎没什么社会经验。说到这里,大敏把“电话事件”提了一下。大敏心有余悸地说,要不是老李夫妇心善和陈处长帮衬,我和晓红早就一夜回到了解放前。说这些话时,大敏留意到,孙大鹏轻轻地啜着茶,仔细聆听他的诉说,表情有些凝重,似乎被他的遭遇给感染了。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大敏恭敬而虔诚地说,想恳请您当我们公司的掌舵人。大敏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有些惴惴不安,其实他心里还是没底。出乎意料,孙大鹏听大敏说完,没问大敏怎么“掌舵”,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已经认你是我的小兄弟了,我能帮得上的,肯定责无旁贷。大敏一听,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他没表现出欣喜若狂,只是让孙大鹏给他半个月时间准备,到时再请孙大鹏到公司来指导。

大敏说的准备,就是要给孙大鹏单独一间办公室。公司现在的格局是两室一厅,再割出一间,就像螺蛳壳里做道场了。所以大敏决定换房,哪怕搬到别的写字楼。

不想晓红坚决反对。

在请孙大鹏挂名公司董事长这件事上,晓红没说什么话。晓红反对的是换办公室,晓红先说孙大鹏又不是每天过来,给他一间办公室白白浪费,见大敏的态度不容改变,就退而求其次,说把自己那一间拿出来,见大敏还是不肯让步,就扭头不说话了。大敏以为她默许了,就打电话给物业,让他们通知十八楼的房东。电话打了一半,被晓红粗暴地摁断了。

你干什么?大敏恼怒地斥责道。

我不干什么。晓红返身关上门,又坐回座位。大敏以为晓红要跟他理论一番,不想她又扭头不说话了,大敏就有些手足无措。这时电话响了,是物业回拨过来,那个斗鸡眼保安问怎么回事,电话说一半断了。大敏赶紧解释说正接一个领导打来的手机,等一会打过去。放下电话,大敏正要说话,晓红抬起了头,她的眼框湿湿的,似乎强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

你冷静点好不好。晓红鼻音??地说,你这样做想过后果没有?

后果,什么后果?大敏听得莫名其妙。

你现在做的业务,看上去是不错,但都不是你自己的关系。

那又怎么样?钱赚来放进自己的口袋就行。

万一有一天这个关系不在了呢?你现在的业务还能属于你吗?到时又要重头再来。

到那时再说吧,也许李大鹏、张大鹏又出现了。

我们是在做实业,要一步一个脚印,稳扎稳打。

你老是老调重弹,我现在钱赚少了吗?

两人你来我往,谁也说服不了谁。大敏心里焦急得像火烧,十八楼的房子他是前几天得到的消息,不尽快定下来马上会被别人抢走,半个月时间装修和搬家,又很紧迫,孙大鹏那边更不能延宕,要趁热打铁。大敏不想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看得出来,《都市人》和“温馨点歌”对孙大鹏来讲只是牛刀小试,换一个角度来讲,也有可能是孙大鹏在试探他,而孙大鹏能爽快地答应过来“掌舵”,说明他第一步做对了。想到这些,大敏打定主意,不再迁就固执己见的晓红。两个人抬轿,既然不能往同一个方向使劲,那就只能各奔东西了。

好了,我们不要争了,这样争下去,到明天也没结果。大敏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下来,我有个思路,说给你听听。

大敏边想边说,既然我们各有主见,那就各干各的,公司现有的一切,办公室,设备和业务,都给你,我的股份也给你,股本折一半现金,算我无息借给你,你什么时候还都可以。我就带走《都市人》和“温馨点歌”两个项目,还有,这两个项目到今天为止产生的盈利,也留给你。

大敏说完,静静地看着晓红。大敏觉得他说得很明白,也很替晓红着想,就仿佛一个男人率先提出离婚,为了让妻子尽快签字,主动要求净身出户一样。但大敏心里还是有点七上八下,一是怕晓红“闹”,就像男女离婚,女方不同意,一“闹”,就遥遥无期了。二是担心分开后,晓红一人能否独撑大局。

晓红一直低着头在听,这会儿听大敏没声了,就抬起头来,你说完了?晓红问这句话时,表情平静如水,好像大敏说的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这让大敏有些摸不着底,他犹豫着对晓红说,你,你还有什么意见,可以提出来。

我没意见。晓红面无表情地说,那我去干活了,《都市人》明天要交稿了。

大敏租下了十八楼的房间,新注册了大敏广告公司。

公司开业剪彩那天,大敏请到了孙大鹏、《都市人》总编、电视台副台长和杨梅等人,并在国际大酒店摆了庆祝酒宴。

这一通热热闹闹折腾下来后,大敏静下心来,仔细地划算了一下,这一算,大敏的手心出汗了,眼下两个项目的进账远不足以应付日常的开支,而他的“存粮”已经见缸底了。“存粮”即将告罄,大敏不是很紧张,他可以去临时周转,大敏担心的是孙大鹏的“新米”什么时候上市,如果拖个三五个月,青黄还不接,那就不堪设想了。

但大敏又不能催孙大鹏,当初请他是来“掌舵”的,而不是“撒网”。孙大鹏对大敏另立山头曾有过疑问。开业那天,大敏开着他刚买来的二手本田车把孙大鹏接到十八楼,孙大鹏问他为什么要另外注册公司,大敏解释,两个公司其实是一套人马,只不过是分工不同,大运广告公司侧重传统的设计排版和印刷,大敏广告公司主营广告代理,他和晓红各管一边。见孙大鹏似懂非懂,大敏又进一步说明,晓红那边,事务琐碎,但简单易操作。自己这边,是时下流行的广告经营方式,挑战性强,发展空间远大。因为机遇与挑战并存,所以要请孙秘书长过来“掌舵”,当董事长。

大敏觉得等不是办法,他必须去找米下锅。但此“米”非彼“米”,不是靠腿勤嘴甜就能跑来的,即使是像服装商会纪念画册这样的“鸡肋”,没有杨梅牵线搭桥,也只能画饼充饥。想到画册,大敏脑里动了一下,似乎有一道光闪过,一个想法渐渐浮上来,今年是栝州撤销地区行署建市十周年,是不是可以策划一个项目,然后通过孙大鹏,找到一个单位挂靠,带上一顶“红帽子”?

大敏先考虑了一个撤地建市十周年纪念画册的选题,但随后马上自我否定了,去年市委宣传部出了一本纪念改革开放的画册,当时小于帮承接画册项目的瓯江广告跑业务,还来叫过他一起跑。时隔一年,画册内容也大同小异,肯定撞车。

闭门造车想不出所以然,大敏决定到外面走走。电梯下到十二楼停了一下,晓红和阿福进来了。大敏有些日子没见到晓红了,甫一照面,大敏觉得有点别扭,晓红也淡漠着脸不说话。阿福机灵,未等大敏搭讪,就主动告诉大敏,他承接了市档案馆百年图片展制作业务,现在去展览馆布展。哦,不错,业务范围扩大了。大敏跟阿福说话,眼睛却偷偷地看着晓红。大敏感觉晓红好像瘦了,原来圆润的下巴尖了一些,看来晓红不容易,以前她守在公司,一天都可以足不出户,现在既要管内又要跑外了。大敏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就对阿福说,我刚好去那边,发扬雷锋精神,带你们一下。阿福惊喜地说,王总买车了?却不敢答应,眼睛看着晓红。晓红白了一眼大敏,对阿福说,坐,有顺风车为什么不坐。

大敏把晓红、阿福送到后,没有马上走,而是捋起袖子,跑前跑后,帮忙一起布置展板。大敏本想问问晓红公司最近怎么样,嘴巴张了几次,不知如何开口。事实上,大敏心中还有一个问题一直挂着,就是那天晚上酒醉后,他们怎么会跑到万象山脚去,他又说了些什么。大敏一边帮着干活,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晓红,大敏想自己提出“分家”这样大的事情,晓红都没表现出情绪激动,那天她怎么就哭了呢?但问这个话要有恰当的环境,适合的心情,才能水到渠成,大敏以前一直没找到机会,现在就更不行了。

大敏的雷锋没有白学,布完展后,他把图片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脑里突然电闪雷鸣,既然一百年前的照片都能找到,我不妨就编一本百年画册,把老照片搜集起来,新旧对比,既留存历史,又反映当下各行各业的成果,不就师出有名了?

大敏先将自己的选题跟孙大鹏说了,孙大鹏大加赞赏,他对大敏说,你尽快把方案拿出来,档案馆馆长是我杭州大学的小师弟,也是老朋友了,应该问题不大。

第二天,孙大鹏看了大敏连夜炮制的方案,奇怪地问,主办单位怎么变成宣传部了?

档案馆只是个小单位,知道的人不多。不具备权威性。大敏解释说,宣传部主办,牌子就响了。

业务我不懂,这两者有区别吗?孙大鹏好奇地问。

区别大了。大敏激动地说,档案馆主办,人家会以为你单位没钱出画册,腆着脸出来化缘。宣传部主办,全市性的一个项目,涵盖机关单位,企事业,各行各业,范围广。不是人家挑我们,而是我们端起架子,选不选人家了。

那你觉得这个项目好做吗?盈利面会怎么样?孙大鹏被大敏的慷慨激昂感染了,兴致盎然地问。

项目肯定好做,大敏把握十足地说,盈利就看我们想做到多少了。

哦。孙大鹏再一次仔细地看了一遍方案,沉吟了一下,说,档案馆我有把握,宣传部就有难度了,关副部长我很熟。但这么个项目,肯定要老大点头。

孙大鹏这样一说,大敏的心马上就悬了起来。

这样吧,我先去摸一下底,孙大鹏对一脸紧张的大敏说。

情况很不好。孙大鹏表情严肃地说,关副部长说这个策划方案很有创意,但今年部里工作排满了,国庆节晚会,文艺成果展,摄影大赛等等。

大敏的心像秤砣落水,迅疾地沉了下去。

要不还是找档案馆?孙大鹏迟疑着说。

大敏脸色发白,许久说不出话来。前天他做完方案后,心潮澎湃,一夜睡不着觉,这个项目,时间充裕,操作起来又得心应手,投入又少之又少,含金量太大了。

部长那里就没办法了?大敏很不甘心地问。

大敏这句话似乎把孙大鹏给问住了,他肃穆的脸上露出一丝难色。

能不能通过部长的熟人,让人家给我们“提篮子”,花多少钱都行,大敏豁出去说。

这倒是一个思路,我去试试,孙大鹏若有所思地说。

孙大鹏这一试,一个星期没音信。大敏简直度日如年,这期间,大敏想过找杨梅想法子,他都已经到了她楼下了,又停住了脚步。大敏不清楚杨梅和孙大鹏是什么关系,但看平时两人交往的神态,应该不是泛泛之交。杨梅嘴快,万一传到孙大鹏耳朵里,一女许二夫,他会怎么想?除了杨梅,在这个偌大的城市,大敏实在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帮他出主意。大敏只能继续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等,耐心地等。

好在孙大鹏很快有了回音。孙大鹏这回是打手机给大敏的,孙大鹏告诉大敏,他找到了一个跟部长说得上话的人,是一位姓吴的女士,他把情况都跟她说了,她答应去部长那里努力一下。

您有没有提钱的事?大敏焦急地问。

提了,她说这个等有眉目了再说,孙大鹏说。

又过了三天,早上上班,大敏前脚到办公室,孙大鹏后脚就进来了。

大敏,有眉目了,到办公室坐下后,孙大鹏兴奋地说,部长同意了这个项目。

那太好了!那太好了!大敏喜出望外,接下来怎么操作?

你把画册策划方案、具体承办方案和合同书拟好,我交给关副部长,再由他上呈部长批复,由部里发文。孙大鹏说,画册最后要由部里审定,所以你签合同时,还要交审读费。

这没问题。大敏听孙大鹏说了审读费数目后,感叹说,这位吴女士真是神通广大,能不能约她见个面?

见面就算了吧,她跟部长的关系比较敏感。孙大鹏神秘地说,她说那头她招呼打过后,具体跑腿让我来,以免瓜田李下。

钱的问题,她怎么说?大敏问。

她说她不要钱,孙大鹏说。

不要钱?大敏似乎没听明白。

她的意思是你这个项目启动前后都要花钱,问你拿钱不合适。孙大鹏盯着大敏说,她想在项目里拿分红,她说纯利润很难算,就拿总营业额的30%。

大敏心里吃了一惊,看来这位吴女士不但神通广大,还心狠手辣,大敏脑里飞快地算了一下账,除掉业务员提成、发票税、审读费、排版印刷费等等,这位吴女士拿走的是他利润的一大半。

这个事情你仔细考虑一下,我是不大懂,孙大鹏见大敏的脸色有些晦黯,就小声说,要不要我去跟她再谈谈?

不用了。大敏咬了咬牙说,就按照她说的吧。

时间很快到了九月中旬,百年画册项目进入了扫尾阶段,广告款基本到位,样稿通过了宣传部审阅,准备寄到北京一家出版社。全书800p,其中老照片占了近三分之一的篇幅,反映各行各业风采的广告占了三分之二,广告总额达到了500万元。按照此前跟吴女士的约定,大敏到了给钱的时候。

大敏分批将钱从账户取出,存到新办的银行卡上。然后约孙大鹏到国际大酒店顶楼旋转餐厅吃饭,并委托他将钱转给吴女士。

秘书长,这是建行卡。等服务员上完菜退出包厢后,大敏将信封递给孙大鹏,总共是150万,密码是6个8。

这是15万。未等孙大鹏将信封收起,大敏又掏出一个信封,这是给你的。

大敏,你这是干什么?孙大鹏拒绝说,你每个月给我的工资已经拿得很惭愧了。

哪里,哪里,秘书长。大敏起身,将两个信封拢在一起,装入孙大鹏的手包里。

大敏,这样多不好。孙大鹏要站起来,你办公司也不容易。

不不不。大敏将孙大鹏按到座位上,没有你就没有我今天。你一定要收下,以后我还要仰仗你呢。

孙大鹏见大敏坚持,就不再推辞了。他端起酒杯,有些动情地说:来,大敏,我们祝贺一下。

碰完杯后,孙大鹏看着窗外迷离的城市万家灯火,问,画册你准备印多少本?

宣传部送300本,广告客户一家2本,有2000本差不多了。大敏想了一下说。

定价多少?

我准备定280元。会不会太贵?

应该不会。孙大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有没有考虑过销售这一块?

卖书?

对。你不是说这本书的卖点在于近1000张老照片吗?

那是业务员游说广告客户时说的,他们跟客户说得天花乱坠,说什么上了这本书,100年后也是经典什么的。280元一本,谁会买?

私人不指望,我是说机关和事业单位。

公家?大敏停住夹菜的筷子,看着孙大鹏。

这本书是宣传部编的,是国庆献礼工程。孙大鹏说,跪倒了不在乎一拜,我再努力一下,请市长题写书名,你多印一些,让你的业务员上单位征订,应该有市场。

好吧。大敏想了想说,题字拿得下来,我就多印3000册。

孙大鹏这次动作很快,第三天就拿到了市长的墨宝。

大敏让晓红重新设计了封面,并把内页的眉头都换上了市长的字。一切搞定后,大敏让晓红把银行卡号告诉他,他把排版费转过来给她。晓红说不用了,就抵冲你的股本金吧,剩下的过几天还给你。大敏连忙说不用急着还。大敏这样说的时候,突然发现晓红的神色有些异样,脸上似乎笼着一层凄楚。这让大敏感到有些奇怪,自从百年画册项目启动后,他经常到十二楼来看设计稿,看得出来,人进人出的,公司业务不错。

大敏猜不透什么原因,回十八楼后,就打电话把阿福叫了上来。阿福告诉大敏,晓红准备把公司停了。好好的,为什么不干了?大敏惊讶地问。我也不知道。阿福说,叶总想让我和阿蓉接手,我们怎么有这个能力。阿福这样说,意识到不小心暴露了自己和阿蓉的关系,脸上露出羞郝的神色,他马上掩饰地说,王总,你还是跟叶总合起来做吧。你们不是干得很好吗,怎么有这种想法?大敏问。我们业务是比去年翻了几倍。阿福说,主要是叶总,我们感觉她好像一直不开心。

有钱赚还不开心?别胡说八道。大敏笑着说,你先去吧,改天我请你和阿蓉吃饭,恭喜你们。

阿福走后,大敏坐在那儿,胡思乱想了一通。大敏想,如果阿福说的是真的,那么,自己倒真的可以考虑把大运广告再接手过来,给阿福和阿蓉一部分股份,人心就笼络住了。要不然,等阿福和阿蓉效仿小于和小眉,那晓红真就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大敏又想,晓红想停手,可能是觉得干得太累了。有的老板赚钱不辛苦,有的老板辛苦不赚钱,晓红当属于后者。大敏再想,思路决定出路,当初如果听老爹的话,去学印刷,那么,老爹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如果不跟晓红“分家”,也许就会像晓红一样不开心。

想到这里,大敏决定去一趟北京,当面敲定画册出版事宜,同时痛痛快快地玩一趟。大敏长这么大,除了在《今日栝州》时去过一次深圳,还没到过其他地方。这次抓住机会,掘到了“第一桶金”,大敏想犒劳一下自己,去天安门、故宫、长城转转,等北京回来,再找晓红好好谈谈,如果她愿意,就保留她的股份,年底拿分红,只是她人不能再在公司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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