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厨师的真名叫许增辉,是采油厂机关食堂的大厨,专门给领导做饭。范厨师个不高,胖胖的,大脑袋,小眼睛,粗脖子。范厨师最拿手的是做鱼,据说学艺的时候,经名师指点,他配置出一种秘方,做鱼时把秘方放进去,做出的鱼清香四溢,令人吃着不愿放箸。那年春节过后,几位厂领导围在饭桌旁品尝剁椒鱼头,挂在墙上的电视正播放小品《卖拐》,总会计师李总边欣赏小品,边吃着鱼。扭头瞧见端着汤走过来的许增辉,眼睛一亮,随口叫他范厨师。几位领导细瞧,确实跟范伟有些相像。于是范厨师的称谓就这样叫开了,他的真名倒渐渐被人谈忘了。三年后,范厨师退休回到家里,从此离开了菜墩,离开了马勺,离开了烟火的熏烤,过上清闲的日子。

范厨师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就被扰乱了。有家新营业的饭店老板找到他,让他去主厨,年薪六万。饭店共三层,他一层一层地走了一遭。饭店刚装修完,桌子椅子是新配置的,包间的墙上挂着风景画,窗台摆放着一盆鲜花。根据墙的不同色调,配置了红黄蓝各种颜色的落地窗帘。服务员都是清一水的姑娘,里里外外透着清新、华丽。他沉吟会儿,对老板说,倒退十年,这活我接啦,现在岁数大啦,操不起这心。一个老工友找到他,说有个单位要雇厨师,只有一百来号人,他只管中午饭,月薪一千二。他觉得这活不怎么费力,应允下来。到那儿才知道,单位雇了两个人,那人负责早晚饭,由于早晚吃饭的人少,活倒也清闲。范厨师上灶的第一天,做道溜鳕鱼,博得满堂喝彩。食堂管理员满脸堆笑地说,我管了十六年食堂,头一遭吃到这么可口的鱼。范厨师心想,这算啥,好吃的鱼多着哪。一个月后,范厨师觉出了问题,每次炒菜,管理员都要将肉称一称,还不时探头探脑,仿佛怕他下毒似的。这让范厨师浑身不自在,走到哪儿都觉得有双眼睛监视他。

一天饭后,管理员不知在哪儿喝了点酒,摇晃着风一吹就要倒的身子走进食堂。范厨师正在刷碗,对管理员说,库房发现两个耗子洞,上次遇见一只,一尺多长,得想办法除掉。管理员眼睛通红,歪着嘴说,耗子偷吃点我能供得起,要是人偷起来,可就防不胜防啦。范厨师听到这话,心里一沉,想起这几天管理员反常的举动,不悦地说,你这话啥意思?有话直说,别拐弯抹角的。管理员满嘴喷着酒气,说话说得还不明白吗?大家都在道上混,说得太直白有意思么?范厨师的脸阴沉下来,你是说我偷食堂的东西?我可没说,这是你自己承认的。范厨师的心里腾地蹿起一股火,我承认啥啦,我干一辈子厨师,啥食材没见过,啥东西没吃过,谁稀罕你这儿的破东西。管理员说,可别这么说,此一时彼一时,现在肉价多贵呀!范厨师听明白了,在食堂摸爬滚打一辈子的他知道,有的服务员、厨师在食堂顺走点东西是难免的,只要不过分,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从没有拿过公家的东西。今儿个这事他觉得对他是一个侮辱。他丢掉碗,甩着湿淋淋的手往外走,说妈的,不干啦,啥时候受过这窝囊气。走到门口,他又停下,心想不行,这样走啦,等于承认肉是自己偷的,我不能背这个黑锅。他一个车转身,回到水池旁,刷起碗来。管理员见范厨师要走,心里也发蒙,忽见范厨师转回来,没再说什么,搓搓手,怏怏地走了。事后才知道,管理员那次是和另一个厨师喝的酒,对他的到来,那个厨师一直耿耿于怀,认为抢了他的风头。厨师对管理员能说什么也就可想而知。范厨师表面上还和平常一样,按点上班,到点走人,暗处却处处留心,观察动静。一晃六七天过去,一切如常。

一天,范厨师提前一小时来到食堂,忽见那厨师正把一个包塞进腰里。他不动声色地溜进灶间。这时管理员采购回来,喊厨师往下卸粮米和肉菜。范厨师也出来帮忙,管理员说,范师傅,你咋来这么早?范厨师说,在家也闲着,就溜达过来啦。厨师显得很积极,热情地跟管理员打招呼,套近乎。范厨师没正眼看他,从半截槽车上拎起一个装着蔬菜的筐,走在头里。厨师扛起一袋米,跟在后面。谁想,走到过道,厨师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到地上。厨师爬起来,拎起袋子就走,跟在后面的管理员发现掉在地上的包,说东西掉啦。随手捡起来,问道,啥东西?软乎乎的。厨师的脸刷地变得苍白。管理员打开包,是块精肉。管理员忽地瞪圆双眼,问道,咋回事?厨师杵在那里不敢出声。管理员气愤地说,难怪职工抱怨菜里都是肥肉,原来瘦肉都让你偷走啦。你给我滚,不要在这儿干啦。我说这肉总是见少,原来是你偷的,你还涎着脸说是范师傅偷的,你真可恶。厨师吭哧瘪肚了半天,也没放出个屁来,灰溜溜地走了。范厨师也要走,管理员拦住他说,范师傅你不能走,你一走这饭谁做?都怨我,听信谗言,冤枉好人。范厨师想起管理员那天辱骂自己气就不打一处来,他甩开管理员的手,说,小偷已经抓到,案子破啦,你这庙大我待不下,还是另请高明吧。管理员挡住去路,哀求说,范师傅,都是我的错,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走啦。范厨师执意要走,说我生不起那闲气。管理员握住范厨师的手,说你一走,中午饭就没人做啦,这百十号的人上哪儿吃饭去,我这管理员也干到头啦。他见范厨师没有表态,拍了拍脑袋,用商量的口吻说,你看这样行不,你再坚持一周,等我雇来人再走。范厨师见他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勉强点点头。

清闲下来的范厨师一时还有点不适应,长期养成的习惯,使他每天天一亮就睁开眼,爬起来,擦把脸,赶往单位食堂。除节假日,他一日三餐都吃在单位。这天早晨,天刚蒙蒙亮,范厨师醒了,一轱辘爬起来,两脚伸进拖鞋,身子往起一站,脑袋忽悠一下,潜意识告诉他,他已退休,不用再像往常那样早起。他无奈地摇摇头,又躺回到床上,两眼望着屋顶发呆。一缕日光透过窗帘照在水晶灯上,荷花状的水晶灯泛着蓝光。当初装修的时候他就不喜欢这盏灯,他喜欢那种设计朴实,耐用的灯,可老伴周梅偏要,还非得安在卧室里。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周梅给大姑娘淑芹打电话,淑芹特意从单位赶回来,一阵劝说,事才算平息。他一来气撒手不管了。可每天醒来,一看到这盏灯,就不舒服。

范厨师先后搬了三次家。第一次是他结婚,当时想结婚的年轻人比较多,房子紧张,由于他特殊的身份,从主管后勤的领导那儿要了间砖土混合的平房,平房是两屋一厨。他搬进来时,另一间屋已经住进一家,两家公用一个厨房。一年后,大姑娘淑芹出生。第二次是七十年代末,油田开始兴建楼房,他分到一套四十多平米的福利房,那时也没有装修,搬进来就住。住不到半年,二姑娘淑缳来到世上。第三次是在2005年,住房已经实行市场化,企业不再为职工盖福利房。他买了套一百二十多平的房子,房子三室两厅两卫。起先他和周梅一屋,两个女儿一人一屋,后来淑芹成家,平时不回来。淑?在上海工作,家里只剩下老两口。

睡在身旁的周梅翻了个身,面对他,他心里忽悠悠地升腾起一种想法。手朝周梅伸去,刚挨到周梅那胖乎乎的肉上,被周梅一把拨拉开,讨厌,人家正睡得香哪,让你整醒啦。说罢,一个转身,将后背甩给他。他嘴一咧,苦笑了笑,趿拉着拖鞋,上厕所。周梅在身后说,淑芹和媛媛今天要来,你去早市买点肉菜。就她娘俩,冯涛哪?他问道。说是单位忙,加班。他想起今天是周末,这一不上班,时间全乱套了。

早市上人来人往,叫卖声此起彼伏。范厨师先到卖肉的摊床前,称两斤排骨,三斤瘦肉。再转到卖蔬菜的摊前,挑大个的茄子买两个,再有豆角、黄瓜。一抬头,看到李总和一个微胖的女人在买菜。范厨师忙打招呼,李总,和爱人出来买菜?李总笑着说,范厨师,怎么瘦啦,减肥哪?范厨师说,减啥肥呀,一退下来,还有点儿不适应。李总问道,还给人家做饭哪?范厨师说,不做啦,在家闲着。李总宽慰道,辛苦一辈子,也该享享福啦。范厨师瞧那女人走过去,低声说,你老伴挺年轻啊!李总摆摆手说,什么老伴,那是我雇的保姆,老伴一年前病逝啦,雇个保姆也好有个照应。范厨师说,你现在上班啊?李总说,我也退啦,咱俩是脚前脚后。

范厨师回到家里,周梅还窝在床上。他玩笑说,太阳都照着腚啦,还睡呢?周梅懒洋洋地说,我辛苦一辈子,该你为这个家奉献啦。范厨师想想也对,过去自己很少照顾家,里里外外都是周梅忙碌。周梅十年前退休,过去是采油工,每天都要巡线,一个来回三十多公里,有时赶上风雨天,她推着自行车艰难地行走在泥泞的路上。这些他都不知道,是淑芹背后告诉他的。他想跟领导说说,给周梅调换个工作。周梅不同意,说自己没啥特长,再对付几年就该退啦。后来是矿领导看她年岁大,将她调到联合站,她才省去些辛苦。范厨师换掉衣裤,钻进厨房。他切下一块肉,剁成肉馅,将茄子洗净,厚厚地一块块切下来,在中间改一刀,将和好的肉馅搁进去,准备做茄盒,这是外孙女媛媛最爱吃的。他将排骨放进锅里,用热水紧一下,又加水炖排骨,准备做糖醋排骨,这是淑芹爱吃的。

周梅走进厨房,说你鼓捣啥哪?范厨师放下手里的活,从微波炉里端出一碗豆浆,说,我给你买了豆浆和油条。周梅接过碗,撂到桌上,将油条撕成一块块的,泡在豆浆里,埋头吃起来。范厨师说,你咋不刷牙洗脸就吃上啦?周梅头不抬地说,我饿啦。范厨师张开嘴,想说什么,可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又转身干他的活。

范厨师把要做的菜都做成半成品,只等淑芹和媛媛来下锅。这时,周梅的手机一阵暴响,是隔壁楼的约她打麻将,三缺一。周梅穿起衣服要走,范厨师说,一会儿孩子们就来,你干吗去?周梅说,我去打几圈麻将,他们来了给我打电话。范厨师知道周梅喜欢麻将,但没有想到会喜欢到着迷的程度。他打开电视,看了几眼又关上,电视里那没完没了的争吵令他头痛,他不理解现在的电视剧是怎么了,一拍三十多集,从头吵到尾,粗制滥造,没有艺术性,没有欣赏性,只要有点名气,什么人都可以上戏,要是这样还开艺术学院做什么?他随手翻开放在沙发上的晚报,头几版瞧着还可以,有省部级领导视察调研,有街道里发生的一些人和事,再往下看,眉头渐渐皱起,除整版的广告,就是花边新闻,什么某某影星歌星离婚了,和某某睡到一起,要不就是某某演员被某导演潜规则了。范厨师看不下去,将报纸一团丢在地上。心里骂道,妈的,净是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社会风气能好吗?

梆梆。响起敲门声。范厨师起身开门,见是淑芹和媛媛。媛媛一下扑进范厨师的怀里,姥爷好!范厨师满脸堆笑,在媛媛头上拍了拍,好好,我外孙女好。淑芹挨屋转了一圈,问道,我妈哪?范厨师说,打麻将去啦,媛媛,给你姥打电话,让她回来吃饭。

范厨师在厨房炒菜,淑芹进来,说爸我给你打下手。范厨师说,不用,你去看电视吧,这几个菜好弄。淑芹问道,我妈天天出去打麻将?她呀,天天闲不住,不是打麻将就是看电视。淑芹说,她愿意玩就玩吧,忙活一辈子啦,也该歇歇。爸你也是,要不你和我妈出去溜达溜达,散散心。范厨师说,再说吧,上岁数了也不愿意动。媛媛在客厅喊了声,我姥这就过来。范厨师炒好菜,淑芹端上桌。周梅还没回来。范厨师说,媛媛,再给你姥打个电话,菜都上来啦,咋还不回来。淑芹说,我来打。淑芹刚把电话拨到一半,响起敲门声,媛媛跑过去开门。姥姥,你咋才回来,菜都凉啦。哎呦,姥姥的大孙子,可想死姥姥啦。媛媛装作生气地说,净说假话,想我你不回来。周梅说,我哪儿是不想回来,是你李姨、王奶奶说啥不让走。

一家人围在桌前吃饭,范厨师想起李总,对淑芹说,早市上你说我遇见谁啦?周梅斜视着他说,有话你就直说,楼前楼后这么多熟人,谁知道你遇见谁啦?范厨师说,说你也不认识,咱厂总会计师李总。淑芹是厂企管科科长,跟厂领导都认识。淑芹说,他老伴去年过世啦,葬礼我还参加了呢。范厨师说,他跟一个保姆逛早市,看样子挺亲密的,我跟他聊了几句。淑芹暧昧地一笑,你连这个都看出来啦?看来李总都不背人啦。范厨师不解话里的含义,疑惑地瞅着淑芹。淑芹说,他是请个保姆,听说那保姆不但洗衣做饭还陪床。媛媛在场,淑芹委婉地把睡字说成床。范厨师露出一脸的惊讶。淑芹笑笑说,这种事现在很流行,有人请保姆特意加上这项业务,当然是私下协商,钱给得也多。周梅用筷子敲着碗沿,突然插一句,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范厨师善解人意地说,随便说几句话,你骂啥人哪?周梅气囔囔地说,我就看不上这种人,在一起生活二三十年,人一走,他随后又找一个,这算咋回事呀?范厨师没有吭声,他了解周梅的脾气,这场合再说下去非得顶起来不可。淑芹说,李总的事儿机关都传遍啦,再说这是个人私事,别人不便干涉,只是私下说说,眼下社会上花花事很多,你看不惯也得看,就当听个笑话,生那闲气你能生得起呀?周梅没有言语,她夹菜搁进嘴里,慢慢咀嚼。

淑芹不仅是长女,在单位大小也是个干部。她有主见,办事能力强,去年媛媛上初中。她经过一番运作,把媛媛安排到油田最好的中学,尽管媛媛不属于这个学区,学习成绩不算出众,还是被安排到师资配备最好的班,那可是令人眼热的班级。在家她说出的话是有分量的,有些事定不下来,只有等她来拍板。就拿这套商品房来说,周梅心疼钱,不愿买。范厨师主张买,两人因这事咯叽了几天,周梅搬到淑?屋里,闹起分居。淑芹听说忙赶过来,说买房是好事,你们辛苦一辈子,应该改善居住环境,享几天清福,钱不够我添。可见,淑芹在家里的地位是说一不二的。说心里话,周梅是喜欢淑芹的,淑芹是她的心头肉,更是她的骄傲。

一觉醒来,天还暗着。范厨师的心里有了想法,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悄悄坐起身,褪去睡衣睡裤,伸手去脱周梅的睡裤。睡裤刚游走到大腿上,扰醒了周梅。她不耐烦地说,深更半夜的你干啥,还让不让人睡觉?范厨师说,睡不着,我想……周梅打断他的话,都多大岁数啦,还整天惦记这事,老不正经的。范厨师的手一下僵在那儿。心里犯嘀咕,这男女之间的事儿,还有年龄界限?上岁数就不能办事,就得用绳扎起来?年轻人可以,年岁一大就是歪门邪道,这是什么逻辑?范厨师愣神的工夫,周梅伸手将睡裤提上来,转过身去。

范厨师想理论几句,可嘴嘎巴两下,没有出声。他摇摇头,叹息日子过得还不如李总舒坦。范厨师的身体挺棒,头一落枕头,就呼呼大睡,旁边放台收音机也吵不醒他。实际上,范厨师退下来前,他的性生活就不愉快,每当他提出性事,几乎都被周梅回绝,使他一看到周梅那张苦瓜脸心里就打怵。好在那时还上班,一忙活起来把这事淡忘了,退下来后,他觉得身上仿佛卸下一个包袱,显得一身轻。一身轻的范厨师心里又忽悠悠地升起这种想法,这种想法搅得他睡不安稳,搅得他心里空落落的,搅得他坐卧不安。起先周梅并不这样,他和周梅的关系融洽,有时食堂要招待客人,需要他上灶,等客人走了,他收拾完回到家,已经很晚。淑芹和媛媛已经睡下。他蹑手蹑脚地进屋,简单地擦把脸,钻进被窝,当他把周梅搂在怀里,周梅虽然有时不情愿,但也没像现在这样生硬地拒绝,总是在沉默中遂了他的心愿。有次周梅不解地问,你忙活一天,也不累得慌?他嘿嘿一笑,心想女人永远都不会懂得男人。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周梅有些掰生?是她退下来,还是孩子们陆续出去,不得而知。周梅的转变,是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发生的,等他意识到,事情已经无法逆转。她不是整天打麻将,就是泡在电视机前,成天成宿地看电视,这台刚结束,又换到另一个台。这么说吧,你要问哪个台演什么电视剧,演到哪里,什么电视剧最耐看,她会给你说得头头是道。屏幕上出现一个人物,没等别人反应过来,她会立刻说出演员的姓名,演过哪些电视剧。再有就是街坊邻居间的家长里短,她都能说出一二。他纳闷,过去周梅不这样啊,她每天两点一线,除了单位就是家,一心扑在孩子身上,可现在……

范厨师闹腾一宿,没有睡踏实。这在过去几乎是没有的事儿。他黑着眼圈,爬起来,掀开窗帘,东方已经露出鱼肚白。他穿上衣裳,来到街上,信步走着。或许人们还沉浸在睡梦中,街上的人不是很多。楼前楼后盛开着五里香、刺梅、马兰、串红,红黄紫白各种颜色的花儿簇拥在一起,散发出浓郁的清香。他来到街口,街的对面是一片树林,树木成排成行,密密麻麻,棵棵都长到胳膊粗,五六米高。这片林子很大,方圆十几里。林间留出一片片狭长的开阔地,地里生长着苞米、向日葵、土豆和香瓜。范厨师沿着羊肠小道,走进树林。茂密的树林遮住日光,往地上投下浓浓的绿荫,给人一种阴凉的感觉。微风拂过,树木摇曳,让日光漂白的树叶,发出哗哗的声响。几只云雀从树上飞起,啼鸣着缓缓地落在庄稼地里。等他走到近前,云雀砉地飞起,惊叫着躲进树林。

他来到一块空地,见有几个老者一字排开,边移动脚步,边做着云手。其中一个站在队前,身穿一身白服,动作舒展大方,刚柔并济。看得出来,这人功夫很深,其他人显然在跟他学。他知道打的是太极拳,但不知道是哪路太极拳。他杵在那里,看了一会儿,跟着舞巴几下。一路下来,老者停下手,几个人上前请教,老者不紧不慢地做着示范。范厨师,你怎么到这儿来啦,也想学太极?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头喊他,他瞧这人有些面熟,只是想不起叫什么。老头说,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你是咱厂有名的大厨,谁不知道。过奖,过奖。他谦虚地说。老头说,我在机关工作,已经退下来三年啦,我姓张。我说咋看着面熟,原来是一个单位的。他忙打圆场。你今天这是……张师傅问道。他笑笑说,我也退啦,闲来没事,出来遛遛弯。张师傅说,好哇,跟我学太极拳吧。他低头看看自己,说就我这身体,能行?张师傅说,这有啥,太极拳不是剧烈活动,比较适合你,你要跑步啥的还真不行。他的心活泛起来,说那我就试试。

范厨师站在队伍的后面,跟着前面的人,一招一式地比划。一套拳下来,腿有些酸疼,张师傅做完收势,问道,感觉怎么样?范厨师说,有点乱,一个动作都记不住。张师傅说,慢慢来,我刚学的时候跟你一样。范厨师有些疑惑,咱学的这是……张师傅解释说,太极拳分陈、杨、武、吴、孙五大流派,咱打的是陈式。陈式的特点是刚柔相济,快慢相兼,有新架、老架、大架、小架之分。说罢,他原地拉开架势,支巴起来,他的动作很慢,随着手脚的运动,嘴也没闲着,砸拳、格冲拳、侧崩拳、冲拳、双分横抖、弓步、仆步、碾步、平分掌、立云掌、穿掌。张师傅停下来,说,我做的都是基本动作,你可以从这些一点点学起。范厨师觉得他的动作虽然不如老者规范,但也像个样子。他跟张师傅学起来。比划一阵子,脸上就沁出一层虚汗。张师傅说,看你都出汗啦,歇会儿。范厨师说,你身体挺好,老伴干啥哪?张师傅说,我在海南买了套房子,她在那儿住着。范厨师问道,你咋没去?张师傅说,那地方太热,我享受不起,老伴有哮喘病,花粉过敏,到那避一避,冬天再回来。范厨师笑着说,人家都是夏天在东北,冬天去海南,你这不是搞拧了吗,真是有福不会享啊。张师傅说,像咱这岁数,老了不招待见,就求个安稳,不得病就是福啦。哎,咱厂那个李总你知道吧?范厨师点点头。张师傅说,老伴死啦,一对儿女谁都不照面,李总身边没人,就请个保姆,帮他洗衣做饭。你知道么,李总有心脏病,前段时间半夜心脏病发作,是保姆发现,及时用药,不然……张师傅叹口气。

范厨师每天天一亮就爬起来,赶到林子里学太极。一晃十多天过去,他只能勉强跟在人家后面打24式,一拳一掌,一蹲一式都显出笨拙,像个黑熊。范厨师不怕吃苦,只是这套路总记不住,做这样忘那样,身体也出现反应,开始腰酸腿痛,上下楼都感觉吃力。周梅看出问题,问他最近忙什么,搞得腿脚都不利落。范厨师站在地中央舞扎几下。周梅嘴角一咧,不屑地说,就你这身体,还练太极?范厨师不服气地说,我没灾没病的,咋就不能打太极?活动总比不活动强,像你天天打麻将,窝在屋里看电视,那病早晚找上门来。周梅拉下脸,气囔囔地说,我知道你现在看我哪儿都不顺眼,你早干啥啦,当初不是你追的我,我还懒得理你呢。我怎么追你啦?范厨师脸上挂不住了。当年在地里干活,偷偷往我兜里塞包子的是你吧?休息的时候约我出来,把罐头塞到我手里的是你吧?我感冒,给我熬姜汤的是你吧?范厨师听到这儿,不但没有生气,反倒嘿嘿笑了,三十多年前的事,周梅能记得,说明她不糊涂,还记得他的好。唉,范厨师轻叹口气,装作不悦地说,人都有看走眼的时候。周梅听到这话,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追到他身后,朝他的后背捶几拳。

最终决定不打太极拳的是淑芹。那天,厂里分劳保用品,淑芹送点过来,看到范厨师腿脚有些不灵便,问他咋啦?范厨师说,没啥,挺好的。周梅插嘴说,练太极拳练的。淑芹放下东西,说,爸,你这身体不适合练太极拳,北京养生堂节目,有个老中医说,练太极拳伤膝盖,最好的锻炼方法是走路,每天饭后走半个小时。范厨师的太极梦就此打住。

晚上,范厨师遛弯的时候,见林子边上种着一块块地,有个老头正往地里浇水,地里窜出一株株细嫩的幼苗。他感兴趣地停下来,问道,你这种的都是啥呀?老头放下手里的活,说,种点菜,现在街上卖的菜都打农药,吃了不放心。范厨师看看四周,说你紧靠路边,菜不都被人薅走啦?老头说,吃就吃吧,吃的人越多,说明菜种得好,人活着要的就是个过程。范厨师心里一动,细想老头说得也对,种菜不是目的,目的是活得充实。

第二天一早,范厨师扛把铁锹来到林边,选块比较偏僻的地方,挖起土来。挖一会儿就出了一身汗,他脱掉外衣,继续挖。约摸中午,他回到家里,家里没人。他将早上的剩饭热热,对付一口,躺到床上,很快就沉睡过去。等他醒来,已经下午四点多钟。他一轱辘爬起来,瞅眼表,自言自语道,咋睡这么久?他本想还到地里去,现在看来是不能去了。他转身钻进厨房,焖上饭,掂量着做啥菜。他拉开冰箱,里面只有黄瓜和柿子,他就手炒个鸡蛋柿子,拌个黄瓜。做完饭,周梅还没有回来。范厨师抓起手机,一顿乱按,手机响了半天,才有人接起来,你在哪儿,一天不着个家?我饭都做好啦。周梅不耐烦地说,我打麻将哪,你先吃吧,我过会儿回去。范厨师无奈地摇头,盛饭和菜,吃两口,觉得索然无味,虽然他觉得饿,却吃不下去,对付几口,走出家门。

范厨师走出楼区,沿街溜达,远远望见林边的一口油井已经停摆,抽油机上的驴头被卸下来,一个井架立在那儿。几个穿着橘红色工服的人在井上忙碌,工服上粘有一道道乌黑的原油,井场上转圈拉上黄红相间的警戒线,场地上铺着防渗布,上面摆放着一排油管。一声机器轰鸣,大钩将油管提上来,人们上前卸下油管,一股油水顺着油管淌出来,喷洒到作业工的脸上身上。范厨师虽然在油田干了一辈子,可对油田的情况并不了解,尤其是对井上知道甚少。他站在那里,饶有兴趣地观看,心想都说钻井工辛苦,依我看这作业工更辛苦,只是人们把眼光都盯在钻井上,忽略了这些躲在角落里默默无闻的作业工,正是他们辛勤的劳作,才保证了油田的稳产。夕阳斜照在井架上那面红旗,天渐渐阴暗,井架上的大灯亮了,井场上一片通明。范厨师见天已晚,转身往家走。突然,漆黑的林子里蹿出一条狗,狗穿过马路,消失在暗夜里。范厨师吓得一激灵,他前后瞅瞅,没发现异常,心才平静下来。

等范厨师在外边转了一圈回到家里,周梅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你啥时候回来的,饭吃了么?周梅目不转睛地说,吃啦。我给你打电话咋没接?范厨师掏出手机,瞅眼说,没电啦,我说咋没接到呢。周梅问道,你到哪儿去啦,咋才回来?范厨师说,有个作业队在井上施工,我看会儿。周梅斜睨他一眼,那有啥看的?范厨师说,我现在才看明白,那些人不容易,他们是油田最累最苦的人。周梅眼睛盯着电视,说,咱厂也有作业队,可你看有当官的孩子么?范厨师说,我是说这工作很辛苦,跟当官有啥关系?周梅对他的话感到可笑,她面对着他,说当然有,从事作业的都是老百姓的孩子,他们成了油田的倒霉蛋。范厨师没有接茬,沉思会儿,说,你说油田从开发到现在五十多年啦,怎么就没有人革新改造下工艺,减轻工人的劳动强度哪?周梅鼻子哼了声,说,不知道,你去问当官的吧。范厨师说,你说话怎么有点情绪化?几点,该看新闻啦。周梅说,早就过啦。范厨师说,我看会儿新闻频道。周梅不满地说,我还看电视剧哪,别动。范厨师没管那些,抓过遥控器,调频道。周梅起身抢遥控器,范厨师把遥控器举过头顶,说,我看眼新闻就给你。周梅急头酸脸地说,你一个退休人员看不看新闻能咋样?没事睡觉去。范厨师嬉笑说,睡觉你得陪我去。周梅说,美的你,我才不跟你睡哪,你哪得劲儿,就在哪儿栽歪一会儿。范厨师闹个一脸的没趣,讪了吧唧地杵在那儿。周梅趁范厨师不注意,一把抢过遥控器,熟练地拨到电视剧频道。范厨师说,你天天不着家,回来又占着电视,还让不让别人看?周梅说,你那新闻看不看都行,咱老百姓过好自己的日子,国家的事儿咱管不着。范厨师知道道理讲不通,一甩手进了卧室。

天刚麻麻亮,范厨师睡醒了。他一个翻身,将腿压在周梅的肥臀上。过会儿,身体有了反应,他悄悄爬起来,褪去周梅的睡裤。周梅不耐烦地说,你又干啥?昨晚你打一宿的呼噜,我都没睡好。范厨师说,这男人女人在一块,还能干啥?就这点事呗。范厨师翻身骑上去,周梅生气地说,你轻点,弄疼我啦。范厨师经周梅这么一说,立马没了精气神,鼓弄几下,软下来。周梅讥讽地说,你行不行啊?就这点能水,天天还穷折腾。范厨师气得恨不得一巴掌扇过去,他滚下身,喘着粗气。周梅不管不顾地拽过毯子盖在身上,侧过身睡了。

范厨师起身下地,趿拉着拖鞋来到客厅,他站在窗前,狠狠地朝下身打了一巴掌,怨自己不争气,受到羞辱。他坐在沙发上,脑海里闪出周梅年轻时的样子,短短的头发,像个假小子,脸由于日光的照射有些黑,身体瘦瘦的,那时粮食定量,细粮少,好在能解决温饱。只是她那双眼睛,水灵灵的,能把人的魂勾走。当初他看上的就是这双眼睛,这双勾人魂魄的眼睛。做饭时他眼前晃动着这双眼睛,睡觉时他脑海里闪现出这双眼睛。有回做饭,他由于精神溜号,把饭做糊了,害得他写检查,在炊事班检讨。

四天后,范厨师翻出一块地,他把地弄成垄沟,坐在树荫下,寻思种点什么。他随手薅下草的叶片,衔在唇上,轻轻一吹,一只曲调飘出来,他忘记这是支什么曲,已经挺长时间不吹了。记得小时候他在荒甸上玩耍,那时他就能吹出很多曲子。吹会儿,他停下来,瞧见手上磨出的水泡,心想这才干多点活呀,手就磨成这样,看来自己太娇生了。

一个人在寻思啥哪?身后响起脚步声,他回过头,见是种地的老头,笑笑说,地翻完啦,我在想种点啥?老头说,种苞米,土豆已经过季,种点应景的蔬菜就行。范厨师问道,苗上哪儿淘弄?老头说,集市上啥都有。第二天一早,范厨师背着从集市上买的菜苗回到地里,挖坑种菜,从路旁水坑里拎来水浇灌。地刚种一半,已到中午,肚子咕咕叫唤起来。他没有停下,心想这菜苗必须一口气种下,放时间一长会干巴死的。兜里响起音乐声,他掏出手机,是周梅打来的,问他在哪儿?咋不回来吃饭。他告诉周梅在种菜,回不去。周梅问他具体位置,他大概说个方向。他种完小白菜和茄子,准备栽豆角秧。周梅赶过来,他说,你还真找到啦。周梅说,这么屁大点的地方,有啥难找的?你歇歇,吃点饭,我来整。范厨师说,不用你,我这就干完,让我说你根本就不用来。周梅玩笑说,你天天不着家,我不得来看看,别在外面学坏啦。范厨师说,我这糟老头还有人惦念,已经不中用啦。周梅边往地里栽秧苗边说,那不见得,后楼小刘说,现在有些外地女人就想找油田单身男人,好给孩子安排工作,你没看文件吗?说结婚满五年以上的,才安排其子女就业,就是防止这些人钻油田的空子,现在就业多难哪,尤其是国企。范厨师说,有这么严重?周梅往秧苗周围培土,说,小刘是退休办的,这话还能有假?你呀,太闭塞,除掂马勺,啥事都不知道,别看我天天打麻将,在他们那儿也知道不少事。范厨师坐在地上吃饭,嚼几口说,你没放盐,菜没滋没味的。周梅说,不会,我虽然不是大厨,这低级错误不会犯。你尝尝。周梅走过来,叼住范厨师夹过来的菜,嚼两口说,可不是咋地,没放盐。范厨师调侃道,放啦,肯定盐是假的。周梅一本正经地说,别捣乱,容我想想。她思吟会儿说,想起来啦,老王给我打电话,让我下午过去玩麻将,我一接电话,把放盐这茬忘啦。范厨师吃完饭,将饭盒装进袋里,说,你回去吧,剩下的我整。

范厨师把豆角秧栽完,逐个浇水,站在地头,瞧着种完的地,心里觉得很充实。退休后,他终于做了件令人开心的事。午后的阳光非常强烈,站一会儿头上就热辣辣的,脸上渗出细细的汗水。他觉得头晕,赶忙走到树荫下,靠在树上。他血压有些高,一天的忙碌令他有些承受不起。他慢慢地坐在地上,闭目养神。一辆汽车驶过,震得周围的地微微颤抖,又有一辆车驶过,四周恢复了平静。这时,不远处响起细微的响声,他睁开眼,看到林子里有人影一闪而过,从衣服的颜色看是个女人。他想是看花眼了,一个女人在林子里做啥?他站起身,收拾东西,往家走。离他的地不远就是那老头的地,他看到老头戴个草帽,还在侍弄地,走过去说,歇歇吧,顶着日头干活,不要命啦?老头摘掉草帽,扇着凉风,说我把这点活儿干完,明天有事,不过来啦。范厨师说,瞧你身体不错,过去做啥工作?老头说,勘探,长年在野外跑,大半个中国都走遍啦。范厨师说,那活比较辛苦,一走就是几个月,甚至半年,家都回不来。老头说,这活不好干,抛家舍业的。范厨师问道,老伴干啥的?老头的脸上现出一片阴影,郁闷地说,离啦,女人一个人在家守不住,跟人跑啦。范厨师很惊讶,那你……老头说,我现在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孩子哪,你没孩子么?老头眼睛眺着远处,轻声说,孩子也带走啦。没再找一个,一个人生活多孤单哪?老头嘴角挤出一丝微笑,说,习惯啦,想开些,一个人过也挺好,没啥负担。在我们那儿这种事挺多,有把孩子扔下跟人跑的,有趁丈夫不在家,跟人私通,生活就是这么回事。女人再没跟你联系?老头阴郁地说,没有。范厨师没再问下去,他想别问了,这不是在揭人家的伤疤么?

范厨师回到家,屋里没人,他躺到床上,翻身腰酸,挪腿腿疼,他想起李总,想起张师傅,想起还没来得及问姓啥的老头,觉得最惨的是种地的老头,到老,身边连个人都没有。恍惚中,他看到一个女人,圆脸,身体不胖不瘦,中等个,穿件灰色上衣,蓝色裤子,鞋面上落满灰尘。女人手牵个孩子来到地头,向他打听人,他觉得女人要找的就是种地的老头,他领着女人来到老头的地里,见老头正在捆绑豆角架,他喊老头,说你的女人找你来啦。老头瞧着他发愣,眼里闪出一股怒火,说你笑话我。他说没有,我咋能笑话你哪?她说要找一个人,我想应该是你。老头凶巴巴地问道,人哪?他说我给你领来啦,就在这……他回过身,身后没有人,女人和孩子不见了。他的头发呼地乍起来,喊道,唉,人哪,人到哪儿去啦……他睁开眼,原来是梦。

豆角秧长到一尺高的时候,范厨师又忙碌起来,他拿把镰刀,钻进林子,砍了一些枝杈,支架子,供豆角秧攀爬。这天,他钻进林子,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在林子里溜达,他以为是护林的,忙停下来,他不愿让护林人瞧见。那人东瞧瞧西看看,似乎在寻找什么。一会儿消失在林子里,他看周围没有动静,这才又往前走。刚走出不远,猛然瞧见那个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两人说上几句话,朝林子深处走去。他没有多想,挥起镰刀,砍些树杈,回到地里。他将树杈分别插进土里,三根一组,形成三角形捆绑在一起。干完手里的活,他站在地头上,拧开瓶盖,几口,抹掉嘴角上的水珠,朝远处?望。

马路的对面是一片草原,草原上疯长着高矮不一的野草,片片野菊花和扫帚梅在草丛中绽放,飘溢着淡淡的芬芳,蝴蝶在花儿间缠绵,抽油机零散地坐落在草原上,宛如一头头毛驴啃吃着青绿的嫩草。草原的尽头,矗立着一片高楼,红色的高楼像盛开的花儿,给草原增添美色。

两个五六十岁的男人钻出林子,一前一后走到马路旁,嘀咕了半天,瞧他站在那儿,警惕地瞄他一眼,慌慌张张地走了。他看其中一个有些眼熟,猛然想起刚才在林子里见过。他纳闷,大白天的他们在林子里做啥?想了半天,没有想出结果。干完地里的活,他觉得无聊,转身往家走。路过老头的地,他往地里瞟了一眼。这几天没有见到老头的身影,该不是病了吧?这孤身一人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没人照应。他扭身要走,就见老头慢悠悠地走出林子,老头的脸上红扑扑的,眼里透出笑意。他说,几天没有见到你,还以为你病啦,瞧你今天这神态,蛮精神嘛。老头咧开嘴,嘿嘿一笑,说,我能有啥事,前天去参加一个婚礼,老同事的儿子结婚,在那儿遇到几个老哥,昨天又约我喝了顿酒,一起叙叙旧,都是土埋到脖颈的人啦,见一次面少一次面。他深有感触地说,是呀,岁月不饶人。你也应该多走走,会会朋友,一个人怪寂寞的。老头前后看看,神秘地说,林子里有女人,便宜,一次三十。什……什……么?怎么会……他不相信。老头说,起先我听说也不信,后来好信就到林子里转了一圈,结果真碰到啦。那你……他怕对方不高兴,没有问下去。老头诡秘地一笑,说,这事也不用藏着掖着,都是过来人。他脸上露出惊讶,老头伸手拍拍他的肩头,说,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啊。你刚才又去啦?老头抬手挠挠头,说头一次性急,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也没品出啥滋味,这不又去了趟,多年没有沾女人啦,嘿嘿。

范厨师想起刚才慌张走掉的两个人,知道老头说的是真话,那两人进林子也是办事的。只是老头不知道,他的生活并不比他好哪儿去,表面上看他有女人,可实际上,他有跟没有一样,甚至比没有更残酷。你想女人就在身边,却不能用,不用惦念,有想法,用又受不起那闲气,还不如没有的好。没有的羡慕有的,岂知有的其中的甘苦。在楼道里,范厨师脱下上衣,抖落掉衣裳的尘土,才进屋。屋里静悄悄的,周梅又不在家。他突然觉得家里冷清清的,没有个说话的人。过去忙工作,回来时天已经很晚,孩子已经睡下,周梅靠在沙发上等他,有时等得太晚,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他轻轻走进屋,先把自己关进洗手间,简单地洗漱下,将身上的油烟味洗净,再喊周梅睡觉。可一挨近周梅,她就往旁边躲,说他身上有股味。他把她搂进怀里,说我都洗啦,有啥味啊,是你鼻子有问题。周梅说,你已经习惯啦,闻不出来,这股味已经渗透进你的身体,不是洗的事。他轻叹口气,说,不行饭我不做啦,省得你说三道四。周梅说,不做饭,你能干啥?再说这毕竟是一门手艺,别因为我丢啦,我可受不起这埋怨。他商量着说,要不咱一人一个被窝,办事时再在一起?周梅瞪他一眼,恨恨地说,谁跟你办事?美的你。他搂住她,死缠烂打,终于把事办成,倒头呼呼大睡。细想他虽然跟周梅有些磕磕绊绊,尤其在床上有些不愉快,可总体上看,周梅还是不错的,人嘛,谁能没点毛病哪?

门锁咔咔响了两下,周梅走进屋,看到他,说你在家也不言语一声,吓我一跳。范厨师说,我也是刚进屋。你今儿个咋散得这么早?周梅说,老王儿媳妇的妈住院啦,把孩子送过来,这不,玩不成啦。范厨师问道,啥病?周梅说,脑梗,听说逛市场时晕倒的,当时围有五六十人,没有一个人搭手。是邻居认出她,忙打120,这才把人送进医院。严重么?周梅说,病得不轻,闹不好得瘫痪,人要得这病,还不如死了痛快,免得大人孩子都受罪。范厨师说,人一上岁数,就脆弱啦,咋说不行就不行啦?周梅说,别想那么多,人活一天就高兴地活着,你看我该玩就玩,该喝就喝,该睡就睡。我早就想开啦,孩子们都大啦,我们已经做完该做的事,该放松啦,人为啥要和自己过不去?凡事想开些,没有过不去的坎。范厨师想说,就你心大,只顾自己玩乐,不管别人的感受。可他看到周梅那股高兴劲,没有吭气,他知道话要是说出口,周梅非得蹦起来。他站起身,钻进厨房。周梅跟在后面,嘴不闲地说,你上次说的那个李总,听说也住院啦。他停下手,问道,啥病?周梅说,心脏病,还是那个保姆发现的,给他吃药,做人工呼吸。等120赶到,抢救了一阵子,人才缓过来。大夫说,要不是保姆及时用药,做人工呼吸,人就没啦。他颇有好感地说,这保姆人还真不错,虽说陪睡听起来有点难听,可要是没有她在身旁,这人也就完啦,所以说同样一件事,得从两方面看,既有有利的一面,也有不利的一面,这就要看哪方面重要,哪头重要就得顾哪头,管别人说啥哪,人活着是活给自己,不是活给别人看的。

早晨一起来,范厨师心里就乱乱的,像一堆乱草。他来到地头,挨个垄沟察看,发现有的豆角架让风吹倒,要不是缠在架子上的豆角秧拽着,架子就被风吹跑了。他弯下身扶起架子,将树杈埋得更深些。忙完这些,他朝老头的地望了望,没有看到老头的身影。他瞅眼林子,心里涌起一种念头,不自觉地往林子走去。林子里很静,暖风习习,林鸟啼鸣。范厨师走走停停,心里在犯犹豫。他觉得心里像燃烧着一团火,这火愈燃愈旺。他想女人,需要宣泄隐藏在身体里的欲望。或许是来得早,他转一圈,没有发现人的踪影,反倒像个疯狗到处乱闯。他回到地头,随手薅把小白菜,往家走。他喜欢吃蘸酱菜,将大酱用鸡蛋一炸,一口气能吃小半盆。

周梅在家,窝在沙发上看电视,范厨师走进厨房,把小白菜洗净,发现没有大酱,赶忙下楼去买。周梅问他干啥去,他说买袋大酱。周梅说,你顺手买点火锅料,咱家电冰箱里还有点羊肉,晚上吃点涮羊肉。范厨师说,大夏天的吃火锅不上火呀?周梅说,哪那么多说法,照这样说那火锅店不得关门呀?范厨师来到楼区门前的超市,遇见张师傅,张师傅问道,你最近怎么不去打太极拳啦?范厨师解释说,我在林子边上种块地,这些天都在忙这个,你这是买些啥?张师傅说,孙子来啦,我给他买点小吃。范厨师回到家里,周梅还在看电视。范厨师把饭菜弄好,招呼周梅吃饭。周梅恋恋不舍地离开电视,几步走到桌前,把菜拨到碗里,又坐回到沙发上。面上的表情随着电视情节的变化而变化,一会儿阴下来,一会儿又露出曙光。范厨师眼瞧周梅,无奈地摇摇头。你今天咋没有出去?范厨师问道。周梅说,这两天肩膀疼,左胳膊都抬不起来啦。范厨师关切地说,那快到医院看看,别在家硬撑着。周梅双眼盯着电视,说没事,可能打麻将打的,歇几天就好。范厨师担心地说,别落下肩周炎,那病不好治。周梅说,没你说得那么严重。

范厨师掩上门,躺在床上午睡。等他醒过来,已经下午一点多钟,他来到客厅,周梅不在,电视关着,他挨屋转一圈,没有发现周梅的身影,知道又去玩了。他穿戴整齐,再次来到地里。远远看到那个老头在林子边晃荡,他走过去,老头喊住他,低声对他说,最近又新来一个,三十多岁,比那个岁数大的水灵。范厨师从他的神态,看出他刚从那女人身上下来,一副慵懒满足的样子。老头说,你怎么才过来,要不咱俩一块去?范厨师摇头说,你也悠着点,别把自己搭进去,现在风声挺紧。老头说,我都一把年纪啦,我怕啥?再不抓紧玩玩,想玩都玩不动啦。人这一辈子就那么回事,我是想开啦。范厨师往自己的地里走,老头喊道,哎,她们一般上午十点到下午两点出来,你进去就能找到。

范厨师来到地头,心里又乱起来。他回过头,不见老头的踪影。他转身走进林子,午后的林子比清晨热,林子遮挡住风,让人待会儿就觉得发闷。范厨师把身子靠在树上,解开衣扣,擦把脸上的汗,双眼四处撒眸。两只苏酥鸟在树间飞来飞去,树梢在风中微微晃动。这时,身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范厨师心里发毛,他一路走来,并没有见到人,身后有人,怎么会没发现?难道是老头偷偷地跟过来?他转过身,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站在离他十多米的地方。他想这或许就是老头提到的那个女人。

女人悄悄地走近他,似乎怕把他吓跑。她面带微笑,大哥,你想玩么?我要钱不多,三十四十你随便给。范厨师望着这张还算年轻的脸有些眼熟,女人白白的脸上显出疲惫,眼角已经过早地爬上两道深深的鱼尾纹。穿的衣裳有些陈旧,裤子挺肥,裤脚拖到地上,一看就不是她的裤子,鞋面上粘着些尘土。范厨师的心在怦怦乱跳,他颤声说,不,不要。女人急切地说,大哥,你是不是嫌弃我?我刚干不久,身子还算干净的,我啥病都没有。女人说罢,伸手去解他的腰带。他的眼前突然闪出老头的身影,想到女人刚被老头用过,他心中的火忽闪下,熄灭了。他拨拉开女人的手,转身往回走,女人拉住他的胳膊,哀求道,大哥,我孩子病啦,需要钱治病,你帮帮我吧。他挣脱开女人的手,从兜里掏出一百元钱,塞进女人手里,急匆匆地走了。女人被他的举动惊呆了,她攥着钱,愣愣地杵在那里。她没有想到这个男人不但没有要她,还塞给她钱。凡是到这儿来的男人,哪个不是奔她身子来的?

范厨师走出挺远,才放慢脚步。心想这要是让人看见,满身是嘴都说不清楚。他停下来,整理下衣裳,发觉脊背上的衣裳已被汗水湿透。他回过头,见女人没有跟过来,这才不紧不慢地走出林子。

范厨师对自己的举动有些不解,已经到手的女人为什么要放弃,还倒搭一百元钱?这些钱用在女人身上可以玩三次,想到这些,他叹口气,怨自己窝囊,没有老头日子过得潇洒。猛然,他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长得和女人很像。那还是在他上烹饪学校的时候,有个叫崔燕的女生对他特好,帮他洗衣裳,给他织毛衣。崔燕悟性好,不但菜谱菜名记得扎实,还能自己独创地做出一些菜来,深得老师的喜爱。就在两人对人生充满憧憬的时候,不幸的事发生了。一天,崔燕在灶上突然晕倒,他在老师同学的帮助下,把崔燕送进医院,经医生诊断,崔燕患上了白血病。他日夜守护在身旁,给她讲笑话,哄她高兴。三个月后,崔燕离开了人世。如果崔燕不出意外,伴随在他身边的应该是她,而不是周梅。

崔燕来自宾县一个偏远的农村。她病重期间,病房里突然闯进一个脸色黝黑粗壮的汉子,汉子身穿打着补丁的衣裳,焦急地四下撒眸,当他的目光落在崔燕的身上,他一步蹿过来,扑到床上,急切地问道,燕子,伤到哪啦,让爸看看?崔燕想坐起来,被汉子拦住,说,我接到信儿就赶过来啦,还有你妹崔红。崔燕往汉子的身后瞅,没有看到崔红,问道,在哪儿?汉子回过身,身后没人。起身来到门口,将站在门外的崔红拽进来,说头一遭进城,怕见生人。范厨师看到崔红眼睛忽地睁得溜圆,他以为站在门口的是崔燕,他看眼躺在床上的崔燕,说太像啦。崔燕没有理他,朝崔红伸出手,崔红走到床前,低着头,怯怯地叫声姐姐。崔燕握住崔红的手,问道,学习累么?崔红说,我已经不上啦,在家帮妈干活,妈……没等崔红说下去,汉子在她腰部杵了下,说你妈挺好的,不用惦记,本来她也想来,可你知道,咱家那情况脱不开人。崔燕说,我没事,过些天就好啦,让妈不要惦记。汉子说,燕子,你需要啥跟爸说,爸给你买。崔燕知道家里的状况,说我啥都不需要,看到你们我很高兴。崔燕的爸爸在医院只守护一夜就匆匆地赶回去了,家里农活多,他不能待太久。临走把崔红留下来,帮助照看。有了崔红,范厨师就可以赶回学校听课,他一一教给崔红注意事项,这才离开。回到学校,找同学借笔记,找老师请教,补回落下的课程。晚上他赶到医院,给崔燕讲课上的内容,崔燕饶有兴趣地听,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再让范厨师讲。崔红总是默默地坐在床边,有时躲到走廊的椅子上,一坐就是半天。一次,范厨师问崔燕,崔燕告诉他,她和崔红是双胞胎,两人长得很像,走在一起,村里人分不出谁是姐。爸妈乐得合不拢嘴,她们一起到外村一个小学读书。二年级的时候,崔红突然患上一种怪病,高烧不退,在村医那儿开回几副药,没有见好。村里的二爷找到一个郎中,抓回几副药,吃过还不见好。后来爸送她到县医院,住两天院,还是高烧不退,县里也查不出病因,就让她到省城治疗。来到省城医院,高烧倒是退了,只是她的性情却发生了很大变化,她由好动变得好静,经常一个人坐在那儿,好像有很沉的心事,由像一只爱说爱笑的百灵鸟,变成闷葫芦。爸妈愁得整日没有个笑脸。只是有一样,村里人从两人的神态能分辨出她们谁大谁小了。范厨师了解情况后,对崔红充满了同情,一有空他就来到医院,减轻崔红的劳累,让她多休息。随着接触的增多,崔红对他也不再回避,有时也跟他唠点家里的事。一天,范厨师想起她来时说的半截话,就问她为啥不上学。她说她已上初三,后来妈病啦,花去很多钱,家里再没有能力供两个人读书,她就退学啦,在家帮助爸干点家务,本来这事儿一直瞒着姐,不想来那天,一急说漏嘴了,幸亏爸提醒。姐后来问我,我告诉她忙完这阵子就去。范厨师明白,她是怕姐姐伤心,影响治疗。觉得她是一个懂事的女孩。后来,崔燕病逝,崔红悲痛欲绝,她扑到崔燕的身上放声痛哭。范厨师拉起她,劝慰她,她倚在他身上,浑身战栗。想起他们分手时的情景,他仍然记忆犹新。

范厨师连续几天睡不踏实。周梅问他怎么啦,像丢魂似的。范厨师打马虎眼说,没事,我觉睡得好,吃嘛嘛香。待在屋里闷得慌,他就到街上乱晃,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女人在师弟那儿也不是长久之计,再说,孩子看病急需要钱,不然不会逼得女人干那事。钱。想到钱,范厨师停下脚,问题就出在钱上,如果女人有钱,孩子的手术就可以做,女人就能走上正道。可钱从哪儿来?家里的钱都在周梅手里攥着,他是拿不到手的,管淑芹借,没有理由。二姑娘在上海,又太远。他手里倒是有点私房钱,但才两万多,还差两三万。没办法他找到师弟,说家里有点急事,急需三万块钱,让他帮忙解决。师弟在银行给他取出一万五,说就这些,让他再想办法。范师傅又找到张师傅,借到五千元。这样筹齐了四万元。他想治病要紧,等回来,他要重操旧业,把欠的钱还上。

这天,范厨师跟周梅说,他有个师兄在宾县一家酒店主厨,一时忙不过来,让他过去帮助张罗下。周梅想也没想,说去吧,再在家几天我看你会憋出病来,出去散散心也好。范厨师趁周梅不注意,将一张银行卡揣进兜里,来到酒店,带着女人坐上驶往宾县的火车。

范厨师随手拿起不知谁放在火车茶几上的晚报,随便翻看,猛然,他被一篇文章吸引。文章的标题是:树林里的卖淫女。还配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男一女。范厨师瞧那男人有些面熟,仔细端详,认出是那种地的老头。文章说,卖淫女四十来岁,来自四川,正在女人和一个老头交易时,被公安人员当场抓获。两人都被拘留,各罚款五千元,老头是企业退休人员,姓夏。

范厨师看完,怕女人瞧见,悄悄把晚报折叠起来,压在放食物的塑料袋下。他看眼女人,女人头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范厨师回到家,周梅正在洗菜,范厨师奇怪地问道,你今天怎么没有出去?周梅说,今天不是说涮锅子嘛,我玩会儿就回来啦,我给淑芹打过电话,让她们也过来。范厨师说,那点羊肉够么?我再去买点。周梅说,我已经买啦,一会儿你再炒俩菜。范厨师洗净手,扎上围裙,收拾菜。周梅说,我买了个肘子,你看咋做?范厨师说,你早说呀,时间怕不赶趟啦。周梅说,又不是赶火车,晚点吃饭不要紧,再说,淑芹她们啥时候来还说不定哪。范厨师不假思索地说,那就做红烧肘子。说罢,他将肘子在火上燎下猪毛,洗净,放进锅里,再放些调料。周梅瞅下表,打开电视,调换频道。你咋不干啦?范厨师问道。我都准备完啦,等她们一来,烧上锅就吃。范厨师知道,剩下的活儿都是自己的,这是周梅的一贯做派。以前他不在家,她给孩子们做饭,俩姑娘都抱怨不好吃,愿吃爸爸做的。范厨师就尽量赶回来,给孩子们做饭,谁想从此打下了底,只要他一着家,周梅立刻甩手不干了。家里还有酒吧?一会儿冯涛来,你陪着喝点。周梅说。范厨师打开橱柜,说有半瓶,还是上次喝剩的。周梅说,有点就行,喝多损害身体。

淑芹和媛媛进屋,已经是晚上六点多钟。周梅埋怨道,怎么才来?我和你爸早就把饭做好啦,就等你们啦。淑芹说,你们就吃呗,不用等我们。范厨师说,冯涛哪?淑芹说,他筹备葬礼去啦,不来啦。谁死啦?范厨师问道。李总。淑芹说。范厨师心里一惊,前些天不是还好好的么?淑芹脱下衣服,挂在衣架上,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前段时间他心脏病住院,这是他第二次住院,又是那保姆发现及时,救了他。他挺感激那保姆的,跟儿女提出要和保姆结婚,儿女反对,认为保姆想侵占他爸的房子,就把保姆赶跑了。说是由他们轮流照顾,他们白天上班,晚上来陪他。李总让保姆伺候得已经习惯了,天天饭来张口,茶来伸手,保姆一走,还真有些不适应。昨天在家就犯病了,一个人晕倒在客厅里,等姑娘晚上回来,人已经死透啦。周梅问道,这事儿跟冯涛有啥关系?范厨师说,咋糊涂啦?他是退休办主任,这事儿正应他管。淑芹说,我刚从李总家回来,过去是老领导,不去不好。冯涛忙写悼词,已经是三稿啦,单位领导要看,还要征求家属意见,真麻烦。要是工人死啦,哪儿费这么大劲?范厨师不满地说,这回行啦,房子到手啦,再不用担心被外人拿去,养孩子等于养了一群狼。周梅叹口气,说吃饭吧,都凉透啦。媛媛掀开盖在碗上的盘子,高兴地蹦起来,啊,红烧肘子,这是我的最爱。周梅说,你姥爷听说你要来,特意给你做的。媛媛说,姥爷真好。

范厨师参加完李总的葬礼就赶了回来,他没有陪着,更没有去吃饭。一来退休,和厂里的人见面总觉得有些尴尬;二来他参加葬礼从来没有吃过饭,那种饭他吃不下去。他搭个便车直接来到地里,前天那个女人总让他放心不下,那张熟悉的面孔在他心里引起隐隐不安。他想到林子里找那女人,又想不妥,这让人碰到他有嘴也说不清楚。他蹲在地里,薅把小白菜,摘几把豆角,准备带回家。正在他准备要走时,突然,一个女人惊慌地跑过来,喊道,大哥快救救我,有人追我。他站起身,见是那女人,立马将女人领到一个土坑旁,说快躺下去。女人疑惑地看着他,他催促道,快点。女人听话地躺进坑里,他抱起树杈盖在坑上,嘱咐说,千万别出声。随手抓起几枝树杈回到地里。

不一会儿,有两个人跑出林子,四下撒眸,看到范厨师,朝他走过来。一个瘦高个的人打量着他,略微矮点的人问他看没看见一个女人。范厨师被那高个看得很不舒服,慢悠悠地说,女人,这里没有女人。高个态度生硬地问道,你是干什么的?范厨师心里呼地蹿起一股火,他迎着他的目光,话里带刺地说,我家住在这附近,我在这儿种块地,不允许么?矮个说,老师傅你别多心,我们是公安局的,你要是看见了告诉我们。范厨师缓和下语气说,一大早我去参加个葬礼,回来不到一个时辰,我不知道你们要找的是啥人。高个显得很不耐烦,别在这儿耽误时间啦,赶紧到别处转转。范厨师目送两人走远,才来到土坑旁,扒拉开树杈说,人走啦,出来吧。女人从坑里爬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谢谢大哥,要不是你救我,我就完啦,我的孩子就没救啦。范厨师拉她起来,可女人说什么也不起来,范厨师劝她说,别干这事啦,太危险,找点别的营生干吧。女人声泪俱下地说,孩子患先天性心脏病,再不治疗就过了最佳治疗期,医院说手术费需要四五万元,我是迫不得已才做这事。范厨师疑惑地问道,你男人哪?他应该出来找点活干,哪儿能指望你一个女人?女人说,知道孩子患病后,男人跟别人跑运输,指望挣点钱给孩子治病,谁成想没跑几天就出了车祸,男人被甩出车外,腿摔断啦。好不容易积赞点钱都用来给他看病啦,你知道现在看病有多贵,所有亲戚都借遍啦,钱还是不够,男人知道家里的状况,说啥也不治啦,非要出院,现在整天在家躺着。男人的腿要是治不好就废啦,这个家就没指望啦。我做这些是为了给孩子治病,我也想靠打工挣点钱,可我没有啥手艺,岁数又大,酒店要的是脸蛋俊俏的姑娘。再说,就算人家要咱,一个月才一两千块钱,啥时候才能把钱攒够?大哥,我是真没有办法啦,大凡有点活路,哪个女人愿意让野男人糟蹋?女人说到这儿,泪流满面。大哥,我知道你是好人,有几次我在林子里盯着你,看你在地里忙活,你跟别的男人不同。范厨师没让她说下去,他有种预感,就问她的身世,你是哪儿的人?女人说,宾县。你姓啥?女人说,姓王。你家里还有啥人?女人说,我父亲去世啦,母亲还在。范厨师急切地问道,她叫啥?女人说,崔红。范厨师的脑袋嗡的一声,身体不由晃动起来。心想幸亏自己没有做出傻事,不然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崔燕。大哥,你没事吧?女人慌忙站起身,扶住他。范厨师说,你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警察一会儿还会回来,快跟我走。大哥,到哪儿去?女人把范厨师一下问住,是啊,到哪儿去?回家,不行,突然家里领回来一个女人,周梅不得闹翻天?住旅店,不行,花钱不说,警察也会查到的。范厨师沉吟会儿,眼前一亮,他想起有个师弟在酒店做行政主厨,忙给他打电话,说有个亲戚要找活干,让他安排下。师弟问男的女的?范厨师说,女的,三十多岁,没有啥手艺。师弟想了想说,洗盘子行吧?范厨师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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