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我娘的妹妹,我喊她小姨。小姨比我娘小四岁,可做的事比我娘大。我娘和我爸去到乡里办结婚登记手续那天,小姨也到了乡上,小姨到乡上是报名参军到新疆去。那时我还在爹娘的梦想里,没有机会看见小姨戴着大红花穿过夹道欢送人群的好不风光的场景。在真的看见小姨以前,我先看见的是小姨的照片。照片是在新疆拍的,穿的是军装,戴着一顶无檐帽,上面缀了一颗五角星。照片是寄给姥姥的,我是在娘回娘家时,躺在娘的怀里看见的。也是从这时起,我把小姨当作一个了不起的女人了。大约是看过照片半年后,小姨回来了,小姨到了我家,这时的我已是满地跑了,小姨见了我后,还是亲热地把我抱在怀里。她是抱着我给我的娘和爹做动员工作的。她说她这次回来其实主要不是为了探亲,而是带着组织上的任务回来的,这任务就是给生产兵团从内地带些人回去,那里实在是太缺劳动力了。爹和娘正为苦日子犯愁,哪有不点头的。小姨马上就给了些路费,还说不用带什么,到了那边穿的用的组织上会给发的。这是一九五八年,农村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难过,都想往外跑,可村里搞大跃进,大炼钢铁,也要青壮劳力。怕人跑,村子夜里还派了民兵站岗。我一家,在小姨的安排下,趁着一天黑夜下雨,才溜出了村。没有小姨,我一家是不可能到新疆的。村里当时好多人想来,可他们没有小姨这样的亲戚,他们来不了。我爹娘的档案里,有一栏要填如何来疆,他们只能填接家二个字。也就是说,我一家是作为小姨的家属接到新疆的。大约是这个原因,小姨在我家里面,开口和我的爹娘说话,一点儿也不像是个当妹妹的,那口气,倒像她是当姐姐的。

和小姨在同一个农场。离得不远,可见面的机会不多,一个农场十几万亩地,几千人撒进去,就像天快亮时的星星,睁大了眼睛也找不到几个。不在一个连队,是极难碰面的。星期天几乎是没有,忙起来,几个月不休息,谁也不发牢骚。我有时问娘,小姨咋还不来?我老是惦记着小姨,可小姨好像并不把我放在心上。好不容易来一次,也不多理会儿我,顶多是亲一下我的脸,从口袋里摸出几粒水果糖,塞到我手里,就马上和娘坐到一起说话了。有时她们说着说着,还看看我,一脸不想让我听的样子。小姨说,这孩子长大了,娘说,大啥,屁事不懂。不过娘还是让我到外面玩一会儿。好像我在屋子里,碍着她们什么事了,非要赶走我似的。爹正好扛着砍土镘要去地里浇水,我要跟爹去,爹不带我,说他要到半夜才下班的。

站到门外面的我,心里面有些不高兴,这时一群比我大一点的孩子从门口经过,我就跟了上去,没有想到这些孩子嫌我小,不让跟,还举着拳头说,我要是再跟着他们,就要揍我。我站下了,心里的火气也更大了。心想,有什么了不起的,没有你们,我一样可以玩。我站下朝四周看了看,看到了不远处的大沙丘。我决定到那里面去看看。我不是头一次看到它们,也不止一次地问过爹娘那里面有什么,爹娘总是懒得回答我,对一个六岁的孩子的提问,谁会认真地当回事去回答呢。

我朝不远处的大沙丘走了过去。远看是一个大沙丘,走近了,才看到是一片大沙丘,看不到边。沙丘是圆的,是鼓起来的,还光滑得没有坑没洼,样子让我一下子想起娘胸前的奶子,引着我去亲近它们,我一下子扑倒在沙丘上,晒了大半天的沙丘暖烘烘的,我把手伸进沙子里,细细的沙子又像水,流过我的手背手心,弄得我痒庠的想笑。好玩的是溜沙,坐在沙丘的顶上,放松四肢,把鞋子脱掉,身子向后一仰,刷地一下随着一道沙浪,落到了两个沙丘之间的谷底。闭上眼睛,就好像在飞。我得意地忘我在这个游戏里,从一个沙丘滑到另一个沙丘。沙丘上也生长植物,一种灌木,到处都是,叶子不是扁圆的,而是棒针形状,这是为了抵抗烈日暴晒的一种姿势。我知道它的名字叫索索,家里冬天取暖,烧的全是它。我盯住了一簇索索,可我对这植物本身没有兴趣,吸引了我目光的是密密枝叶间的一个鸟窝。我凑近了,想看仔细些,没有想到一只鸟从里面飞了出来,把我吓了一跳,可那鸟儿,就在我身边五米远的地方落了下来。再一看,是只云雀,嘴口处还有嫩黄没褪去,是一只还没有完全离窝的小鸟。我悄悄走近了它,刚伸出手来,要去捉它,它却一下子又飞了起来,又飞了五米左右,落了下来;我又向前去捉,小鸟又是在我伸手的一刹那,飞开了,还是飞到不远处落了下来。这更说明了它是只小鸟,飞不远也飞不高。我想要捉住它的信心也随之增大了。可这只小鸟并不笨,总是在我眼看要捉住它的时候逃开了。于是这就成了在我看来是个马上可以结束的游戏,但却总是不能结束。直到我发现,这个依旧离我五米远的小云雀,似乎是有些模糊了。我揉了揉眼睛,还是有些看不清楚。这时我才抬起头来,注意到天边的太阳没有了。我不再去看那只鸟了,我直起了身子,想看看家在哪里。可我看到的只是一座连着一座的沙丘,全是一个样子。我只好去找我踩出的脚印,可沙子像水,留下的痕迹一会儿就被抹平了。再说,天一黑下来,能找见的,也看不见了。我迷路了,回不了家了。我坐在沙丘上,张开大嘴哭了起来,刚哭了两声,又憋住了。我记起了娘在床上的油灯下讲的狼的故事,小孩子不能哭,一哭狼就听到了,就跑来了。我这时好像看见了不远处就有一只狼,在找东西吃。我想这一下我是完了,不被狼吃了,回到家也得让爹娘打个半死。

天黑了,还不见我回来,娘和小姨到门外喊了几声,没有回应。两个人着急了,把找的范围扩大到了整个连队。还是找不到。幸好问到了那几个不要我跟着的大些的孩子,他们说我好像往沙漠那边去了。娘一听这话,眼泪刷地流了下来。那个地方,这些年总有人走了进去,没有能够走出来。小姨看了娘一眼,说,姐,你回家等着,我去把他找回来。说完,小姨就走进了连队的大房子,里面住的都是没有成家的单身汉。小姨再走出来时,后面跟了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其中一个还是瘸子,走路是一拐一拐的。小姨说,老于同志,你就不要去了吧。瘸腿的老于一挥手说,我没事,走吧,找孩子要紧。小姨领了一群男人到了沙丘上,天黑黑的,看是看不见的,只有喊了,于是一块儿喊起了我的名字。声音也像波浪,在越过了一片沙丘后,就不断地弱了下去,到了我耳朵跟前时,就没了音了。喊了一阵,没有回应。小姨说,点一堆火。遍地是柴火,抽烟的男人随时带着火,一会儿工夫,一堆大火烧了起来。火在沙漠的空旷里面,活像个小太阳。

我看到了火,我跑向了火,在跑的过程中,我听到了小姨的声音。我扑到了小姨的怀里,从来没有觉得小姨是这样的亲,小姨的怀里是这样的暖和。我不知道这时四周的汉子们是怎么样的羡慕我。往回走的路上,李瘸子还拍了一下我的屁股。说,你这小子,真他娘的有福气。小姨问,什么福气?李瘸子嗨嗨一笑,说有你这样一个小姨啊。

到了连队,小姨对一群男人说,谢谢你们了。还和他们挨个握了手,把那些男人高兴得不行,全说以后有什么事,打个招呼就行了。不知道这一握手,在几个男人的身上种下了相思,至少李瘸子是一夜没有睡好,不时地把一只手拿出来放在鼻子下面嗅嗅。

小姨二十三了,还是一个人过,没有结婚。这个年纪,在当时还是独身是不多见的。小姨到家里来一次,娘就要对小姨唠叨这个事。小姨说,不是她不想结婚,是她真的没有看见让自己满意的人。还给娘说,结婚这个事,对女人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老一辈人都说,男怕干错行,女怕嫁错郎。你说,咱们这些人,还能图个啥,不就图个有个可心的人一块过日子。娘说,那这么大个农场,你就没有个看上的?小姨说,有啊。娘说,那你就找啊,不会是人家不愿意吧。小姨说,姐,我这样的,不会有人家不愿意的事吧。娘听糊涂了,说,那是咋回事?小姨叹了一口气说,我看上的,都结婚了。娘说,你是不是还老惦记着那个四只眼。小姨不吭声了。在老家时,快解放,家里住过一个班的解放军,其中一个戴眼镜的,是文化教员,组织村里的青年学习认字。小姨也参加了,人家是只能上课时学,小姨却是下了课还能继续学,眼镜就住在她家里。学着学着,小姨的眼睛就不只是光看黑板上的字,而是还要悄悄地瞅几眼那两只玻璃镜片。晚上好晚了,还缠着给她补习文化。要不是只住了一个星期,队伍就开走了,两人非要闹出点事不可。就这,小姨躲在屋里面哭了一天,两只眼睛哭得像是熟透了的桃子。别以为小姨跑去当兵是有多高的觉悟,她想的是没准当了兵,能碰上那个文化教员。穿了军装到农场一看,文化教员倒是有,只是不戴眼镜。小姨也没有死心眼到非要找一个戴眼镜的,她只是想找一个有文化的。年轻人嘛,谁能没有个自己的理想。可是没有人了解她的心思,一到农场就不断地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全是当过兵的,在战争中动过真的刀枪的,个人经历无一例外都是一部了不起的英雄史,只是无一例外的都是大老粗,让小姨觉得和村子里的男人没有什么两样。和小姨一块来的女子一个个光荣地嫁给了光荣的他们,只有小姨是见一个吹一个,组织上出面帮她提高觉悟也不行。用小姨的话说,总是动不了那样的感情。时间长了,有了小姨缺少革命阶级感情的说法,本来是要吸收小姨入党的,就是因为这个事,党支部讨论就没有通过。小姨倒是不在乎这个,她想的还是找个称心如意的丈夫。没有人介绍,她就自己找上了门。到连队部让文教帮忙写封信,看见文教有脏衣服没有洗,就顺手帮助给洗了。到了谁也能看出她是对文教有那个意思的一天,她打算和他把话挑明了,去文教屋子的路上,把要说的话在心里先说了一遍,可是把门一推开,她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不是害羞了,胆子小了,是她看到在床上坐着一位比她一点儿也不差的姑娘。文教给她介绍说,这是他的未婚妻,在师部医院当护士。小姨差一点没晕过去。回到自己屋里,发半天呆,但是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只是在娘面前叹了口气,说,她看上的,和别人结婚了。

李瘸子瘸的是一条左腿,膝盖处有点打不过弯,走路时一个肩高,一个肩低,没有别人走得快,也没有别人走得好看。可李瘸子从没有不如别人的想法。不是他不明白自己是个有明显的生理缺陷的人,是他想到了他的这条腿瘸的和别人不一样,当然这种不一样是从他的腿上看不出来的。这是要看到他的瘸腿以后,听他说了后才会明白不一样的地方在哪里。这个地方的男女老少没有人不知道关于他的瘸腿的故事。不是大家爱打听,是李瘸子这个人喜欢说给人听。他不怕别人看到他瘸,他怕的是别人不知道他是怎么瘸的。的确也是这样的,当你知道了李瘸子的腿是朝鲜战场上被美国鬼子的炮弹炸瘸的,谁又有什么理由不对这条瘸腿产生敬意呢。原来李瘸子不是平常的残疾人,他是一个英雄,再过几年我要在语文书上读到的一篇课文,是一篇轰动全国的散文,标题叫《谁是最可爱的人》,歌颂的就是和李瘸子同样经历的人。正是这样的原因,李瘸子就有了和别人不一样的权利和一样的权利。不一样是农场的重体力活他是从来不想干就可以不干的,烈日当头的大戈壁滩上,别人汗水落在沙土地上滋滋地化作了烟雾般的蒸汽,他可以蹲在树的凉阴里悠闲地抽烟。再要是高兴了,干脆扛上枪到野地里打猎去。别看不顺眼,人家是为了保家卫国瘸了腿的人,一点活不干,白养着也是应该的。可是在另一方面李瘸子又坚决地要和别人享有同样的权利。比如说,兵团从内地接了一批女兵,解决老兵们的婚姻问题。组织上头一批就考虑到了李瘸子,同时也考虑到了他的腿是瘸的,怕女同志的工作不好做,就选了一个脸上有几颗麻点的。没有想到人家姑娘没有嫌他腿瘸,他倒看不了人家脸上的麻子了。死活不要这个媳妇,还大闹了一场,差一点把枪指到了连长指导员的头上。说是干部们是看他腿瘸,故意欺负他。他要到兵团司令部告他们去。他认为他是对国家有功劳的人,农场应该是把长得好看的女人送给他当老婆的,不能说他的腿瘸了,就要让他降低这方面的标准,这是他万万不能答应的。于是他又不客气地回绝了几门亲事,原因全是一个,嫌女方长得不能入他的眼,他也看上过几个,可人家要么是已经有了对象,要么是看他走路的样子,不愿意跟他好。结果是好多和他一样大的人都成了家,他还是个单身汉。他不能不着急,可他还是不肯放宽条件,用他的话说,这是一辈子的大事,不能有半点的马虎。不能说李瘸子的想法有错,日日夜夜厮守在一起的人,要是看着都不能顺眼,是够让人恼火的。可以说这些日子李瘸子的主要心思用在了这个方面。早听说我有个小姨长得是全农场数得上的,一见果然是和听说的一样,本来像去沙漠里找迷路的我这样的事,他是不会去的,可是是我小姨来喊了,傻瓜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呢。别说,还真的去对了,和她握了手,只握了那么一下,于瘸子就像是喝了一瓶老白干,醉了好些天。才光握了一下手啊,要是能和她李瘸子想着想着,就在房子里呆不住了,提上枪去了戈壁滩打野兔子野鸡了。

李瘸子从戈壁滩回来,谁也没有想到他带回来了两只狼娃子。消息传开来,大家都跑来看,我也和好多孩子一块来了。在队部门口的操场上,李瘸子把它们装到了一只筐子里,让大人小孩来参观。别人看的时候,他在一旁说着逮它们的经过。他说他看到了一个洞,一看就是狼洞,洞口有衣服布条儿,还有白的骨头。这话让人一下子想起了这里发生过的野狼吃人的真事。好多人睁着大眼听他往下说,他说他这回一定要为民除害,就在离洞口处不远的红柳丛里埋伏了起来。把子弹压进了枪膛,等到狼出来把它干掉。不用问,他也不会害怕,打过仗的人是不会害怕狼的,都想听他是怎么把一只或者说是两只一公一母的狼杀掉的,他却一转话说,等了好久,没有见到大狼,却见到了从洞里钻出了两个狼娃子。对付它们用不着枪,他走过去。狼娃子也是狼,当然是不会让他一下子捉到的,它们听到了动静,又钻回了洞里面,这可难不住李瘸子,他随手取了些干的树枝和草,塞进洞口烧了起来。他坐在地上抽了两支烟,狼娃子在里面熬不住了,东倒西歪地钻了出来。他拎起来放进了筐里。他看到天黑了,不然的话,他是一定要等到老狼回来一块收拾解决问题的。听李瘸子这样说,谁又能不对他投去佩服的目光呢?只是筐子里面的狼娃子让人看见后,有些上当的感觉,我看到它们马上想到了大晒场院里的护场的狗下的一窝狗娃子了。如果不是有李瘸子在一旁口吐白沫的介绍,谁看见它们也不会和十分凶残的狼联想到一起的。李瘸子看到了我,说你这小子,上次在沙包里,没有让狼吃掉,是你的命大。我回了他一句,你才会让狼吃掉的。李瘸子一听哈哈大笑起来,说,狼吃我,他拍了拍横放在了腿上的枪,说,知道吧,这玩意儿可不是烧火棍。告诉你们吧,不出明天早上,我会把老狼干掉让你们看看。大家都觉得李瘸子是在吹牛,包括我在内没人把李瘸子的话当真。看了一会儿小狼娃子,听李瘸子吹了一会儿,大人们先散去了。我也想站起来走,李瘸子喊住了我,问我,你小姨来你们家了吗?我说,没来,她休息天才来呢。我说完了又要走,李瘸子又说,我回家吃过饭,你再到这里来,看我打狼。说着,他举起了枪,做了一个瞄准的姿势。

吃饭的时候,我给爹娘说了李瘸子的事,爹娘都说别听他瞎吹。我又说了李瘸子打听小姨回来了没有。爹娘就笑了。能不让人可笑吗,多少人小姨都看不上,其中还有个当营长的呢。李瘸子要是也对小姨有啥想法,也就是想想吧,人要想什么,那是挡不住的。吃过了饭,不知为什么,我也是不相信李瘸子说的话,可我还是想去看看,亲眼看着用枪把童话里的恶狼打死。对一个小男孩来说,实在是个太刺激的场面了,哪怕是上一次当也值。几个月前,爹娘又给我添了小妹妹,两个大人全在绕着她转,就有些顾不上我了。我就在爹娘忙着给小妹妹换尿布时,溜出了门。

李瘸子还在操场上,只是挪了个位置,把装在筐子里的狼娃子移到了有树和草的荒地上,这是连队和戈壁滩交界处,点起了一堆火,还拿来了一件棉军大衣,看来是打算在这里过夜的。看到我来了,李瘸子高兴地拍了拍棉大衣让我坐下来。他接下来要干的事,是希望有好多人看见有好多人知道才好。

李瘸子还拿来了一瓶酒,一会儿咂上一口,有滋有味的样子,不像是在打狼,像是在享受什么人生的快乐。他不断地问和小姨有关的事,什么你小姨到你家做不做饭啊;她喜欢吃甜的还是酸的还是辣的。我对这个话题可是一点兴趣也没有。我问李瘸子坐在这里怎么可以打到狼呢?李瘸子说,小伙子这你就不知道了。我愿意听李瘸子喊我小伙子,睁大了眼睛看着李瘸子,实在太想知道李瘸子说的我不知道的东西了。李瘸子说,狼这个家伙啊,别说是个畜牲,从不干好事,可也和人一样,对自个儿的娃子,看得和命一样贵重,回到洞里,一看娃子不在了,是一定要找的。它能顺着气味,找上几十里地,甚至上百里地,小时候在老家李瘸子说的是他的小时候,他的家在陕西的山区,他也是随部队一起到新疆兵团的。李瘸子说他小时候在老家,也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他爹一天上山砍柴,抓了一只狼娃子回来,让一家大人小孩逗着玩了一会儿后,就一镢头砍死了,埋在了地里。谁也没有想到,第二天家里人醒来后,埋在地下的狼被扒了出来,周围全是狼的蹄印,再一看,猪圈里的一头老母猪和十几头小猪还有羊圈里的三只山羊,全给咬得血肉模糊,没有一个是活的了。李瘸子的爹差一点没有气得昏死过去。要知道这一来他家过年时连包饺子的肉都没有了。狼这家伙,又狡猾,又狠,可不是一般的人能对付得了的。我似乎是听得有些明白了,看看筐子里的狼娃子,又看看李瘸子。噢,你是说这狼娃子还是活的啊,没有事,我马上让它们上西天。说着他站了起来把筐子一拎,走到了一边,只见他举起了枪,不过枪没响,只是用枪托砸了下来,只听狼娃子哼叫了几声,就再没有声了。看得我目瞪口呆,好半会儿也没缓过神。李瘸子又没有事一样,坐了回来,坐到了我身边,坐到了棉大衣上。又咂了一口酒,还递过来让我喝一口,我不喝。李瘸子说,是啊,你还不到喝的时候,有一天,你也会离不开酒的。我这时不断地朝远处的黑夜里看,他觉得好像有一只也可能是两只灰色的大狼正朝这里愤怒地狂奔而来。李瘸子看出来了我在想什么,他说傻小子,狼这家伙别看凶,可是怕红的东西,特别是怕火,有这堆火,狼是一定不敢来的。来,撒泡尿。我站起来想走到一边撒尿,被李瘸子喝住了,让我对着火堆尿。我那个小尿泡里装的尿,当然是扑不了这么一大堆火的。两个人又朝上面扬了些沙土,才把火给埋灭了。

我和李瘸子开始等找自己孩子的老狼进入要枪杀它们的埋伏圈。可是没有等到狼来了,我的爹却来了。大声地喊着我的名字。我知道我是没有选择了,只能跟爹一块回家睡觉了。在我朝爹的喊声走去时,是一步一回头地看着李瘸子。李瘸子看出我不想走,他说我去跟你爹说。李瘸子还真的是一拐一拐地走到了爹面前,对爹说,老佟啊,你就让他留下吧,有我在,你就放心吧。爹却说,李瘸子你也是个大人了,闹什么啊闹,你以为打狼像打兔子一样容易啊,还不回家睡觉去,明天还要干活呢。对了,你反正是不想干就可以不干的。想到爹是我小姨的姐夫,李瘸子对这样带刺的话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只有看着爹把他唯一的一个目击者带着走了,心里却在说,我一定要打只狼给你们看看。

躺到床上,我老是睡不着,脑子里面老是在想李瘸子和他的枪,还有尚未出现的狼,好像还听到了几声枪响。

黑了的天又亮了,好不容易睡着的我没有马上醒来,迷迷糊糊地好像听到爹和娘在说话,爹是刚去操场参加了早点名回来,他对娘说,李瘸子这家伙昨天夜里,真打死了一只狼。像是一瓢冷水泼到了我的头上,一下子醒了过来。我不说话,只是手忙脚乱地穿衣服。娘还当我是让屎尿憋的,也没有理会我。出了门,我直向连队操场方向跑去。

在一棵树上,吊着那只狼,李瘸子站在一旁,手里握了一把刀子,正从狼的身上剥着狼皮。四周还有一些人围着看。我走过去,站到大人后面,从他们相互之间的缝隙中看到了皮肉分离血淋淋的狼和身上溅了点点狼血的李瘸子。李瘸子不说话,只是上下左右划动着刀子,他沉默的脸上掩不住一种男人的骄傲。他知道这时他压根儿不用说什么,这只弹洞清晰可辨的狼,可以让任何一只眼睛读到它想了解的与李瘸子相关的内容。

上工的钟声响了。大人们要下地干活了,李瘸子所在排的排长对李瘸子说,你打狼也算是为民除害了,守了一夜也辛苦了,你就不要下地了,在家休息一天吧。听了这话,李瘸子看了排长一眼,没一点谢的意思。他心说这不是废话吗,老子休息不休息,还要你来安排吗,你算个老几啊。

干活的人群消失在了水波似的早晨的光线里,他们纷乱的脚步扬起了带些蓝意的烟尘。只剩了李瘸子和我。他看看我,放下了刀子,坐下来,点起了一根烟,让我也坐下。我不坐,只是围着吊在树上的狼看。心里也有些莫名的激动。李瘸子抽了一口烟,平淡地告诉我,来了两只,一公一母,一前一后,一个是探路的,一个是接应的,不是天太黑,两只就全干掉了,公的跑掉了,不过也挨了一枪,跑不了太远,早晚也会死掉的。边听他说,边想象着当时的场面。

这时太阳光射了过来,照到了李瘸子半边的身体和脸部,使得李瘸子的周身像是有圈光晕在闪动。我看着李瘸子,想起了前年冬天见到的大胡子,比起大胡子,李瘸子长得是不如他那么高大威猛,可在我血管里唤起的东西却是相似的。

也是怪,从这一天起,看到李瘸子走路一拐一拐的,我也不觉得看着难看了。

一家人,包括我在内,谁也没有想到,大约十天以后。李瘸子来到了我的家里。当时一家人刚吃完了饭,闲着没事,打算等一会儿吹灯睡觉,李瘸子敲门进来了。

李瘸子当然不是来找我的,他是来找我爹娘的。找我爹娘的目的是为了找我小姨的。他带了两只野兔子两只野鸡,全是双数,大概是为图个吉利。不过还有一样东西是单数的,是什么,怕是没有人能猜得出来的。连我看了也吓了一跳,不明白李瘸子为啥要送这个东西。这东西是我见过的那张狼皮。那四只野味是送给爹娘改善生活的,狼皮嘛,是送给小姨的。李瘸子说,这狼皮是防寒隔潮的东西,住地窝子可是要用得着的,女人更是会用得着的。说完了,不等我爹娘表态,李瘸子拉开门走了,像是一阵旋风,在屋里转了一圈又消失了。

也不怪李瘸子,这件事的主角不是我的爹娘,他们的态度是不能起决定作用的,他们说什么不会有太大作用,这一点,除了我之外的人全明白。爹娘看看四只野味,又看看狼皮,他们没有多说什么,只说还是等到我小姨来了再说吧。狼皮可以等到小姨来了再说,可是还滴着血的野味不能等到小姨来了。第二天,爹娘红烧了大大的一锅,把我吃得肚子滚圆。吃过了,我的爹娘可能觉得有些不太对劲,爹问娘,你说他小姨会同意吗?娘说,我看准是不会愿意。爹说,说真的,当时我就想让他把东西拿回去。娘说,我也是觉得当时不该收他的东西。爹说,那你咋不说让他提回去呢。娘说,我看你盯着那野兔野鸡恨不得生着吃的样子,怕让他拿了回去,你过后又要骂人。爹说,算了,不说了,说了也没有用了,全吃到肚子里了,又吐不出来。反正咱们把话给带到,行不行,就看他小姨了。不过,我觉得,李瘸子这家伙也就是腿有一点儿瘸,别的也不比别人差。娘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小姨,那不是腿瘸不瘸的事。爹这时在看那张狼皮,他用手摸了摸,说,还是熟过的,软和得很,是张好皮子啊。

小姨来了。大约是吃了人家的嘴软的缘故,爹娘在传达李瘸子的意思时,就不自觉地有了一点倾向性。把李瘸子最近打狼的事有意多说了些,还说跟着这个男人嘴是亏不着的。可是小姨不等他们把意思传达完毕,就发起了火,没有用手接过爹娘递过来的狼皮,是用脚一下子踢到了地上。大声地说,你们真想得出来,把我和他,一个瘸子扯到一块,要想找他这样的,我不用等到今天,早就抱孩子了,怕也不会比我小多少。爹娘不吭声了,相互瞪着,好像责任都在对方,和自己没有关系似的。娘到底是当姐姐的,老让妹妹数落也是没面子的事,她说,发啥火,咱不同意,回个话就行了吗,啥也不用说,把狼皮还给他不就得了。谁去还?我反正是不去的。爹想从这件事中赶紧逃出来,先发表了声明。这时小姨和娘一起把目光落到了我的身上。

娘说话了,你,你去把这个狼皮送给于叔叔。我正在折纸飞机,头也没有抬,随口说了一句我不去。小姨一把扯过了我,说,你要是不去,小姨再也不心疼你了,不给你买糖吃了。糖对我来说,是个有内容的字眼。我不折纸飞机了,去拾起了地上的狼皮。小姨说,你真是个好孩子。我却看着小姨说,我觉得于叔叔这人挺有本事的,你就嫁给他吧。小姨愣了一下,笑了,说,你个小屁孩懂个啥。

我推开了李瘸子住的地窝子,李瘸子正躺在床上想好事呢。看到是我进来了,一下子坐了起来,问我,你小姨回来没有刚说了半句,看到了我手里拖着的狼皮,说不出话了。他明白了,像是有人朝他的胸口开了一枪,他一下子又栽到了床上,死了一样。我把狼皮放到了他的床头,一句话没有说,走了出来。

这里过日子,苦是苦一点,不过,那会儿全国一样,三年自然灾害嘛。没有不苦的人比较,苦的人也就不觉得苦了。公有制,公家的人,啥也不要自己操心。大事,苏联撤走专家撕毁协议,美帝国主义搞经济封锁,蒋介石要反攻大陆,中央领导在庐山开会,党中央自有安排;小事,住有盖好的房子,吃有大食堂每顿把饭做好,穿的是按季节配给,还月月给发点零花钱。没有人不以为自己是生活在阳光灿烂的天堂里,没有人不相信共产主义马上就要来到了。如果说还有一点能算得上是个人私事,给人带来另外的快乐或苦恼的,那就只能是男女间的一些项目了。大家到一起说什么呢,也没有啥别的说的,只好就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地里干着活的时候说,说着干着不累,一会儿到了收工的时间。不干活了,吃过了晚饭,没事干,上床睡觉前的一段空闲,没有别的东西好打发。男人们凑到一起,有烟的,掏出来分给大家抽;有酒的,端出来,轮着一口口地抿。没有下酒的菜,只好拿话来提精神了。这样的时候,结了婚的男人是主角,李瘸子一类的只有听的份儿了。听得多了,李瘸子也就知道得多了。知道了谈对象其实不是谈对象是搞对象,一谈不如一摸,一摸不如一抱,一抱不如一干,说啥都是废话。女人啊,一开始没有一个心甘情愿的,只要把她干了,那就是你的人了,就死心塌地地跟你了,赶都赶不走。这叫啥,这叫栽桩子拴驴。说这些话时,总是伴随着不断的开怀大笑。笑完了,月亮爬到了屋子顶上,有人打起了呵欠,有人喊着行了别练嘴皮子了,就散场了。有家的,回到家把语言转化成了行动;没有家的,像李瘸子一类的光棍汉,住大房子的,只能对着天窗想好事了;也有的,干脆闭上眼睛,把自己的一只手暂时地变成女人,搞一会儿对象过过干瘾。

七月的太阳是一盆巨大的毒火,站在家门口就能看得见的雪山冰川,一下子变得比原来小了,再一看家门口的奎屯河比过去大了,大得把河边长的树木淹掉了。好多人到河边去看从来没有过的大水,我和一些孩子也去看大水。翻腾的浑浊的激流里,不时地可以看见从上游冲下来的淹死的牛羊和马,还有些别的平常用得着的木制品。一些大人想下水去捞东西,刚碰到水浪的边边上,差一点被冲走,吓得没有人敢靠前了。

这时农场的那口大钟敲响了,还没有听到过半下午敲钟,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了。大家从四面八方涌向了钟声响起的地方,看到农场场长政委和其他大小干部都已经到场了。场长一挥手喊了声同志们大家才知道奎屯河的水那么大是因为发洪水了,而且洪水极有可能在晚上的时候漫过堤岸,淹没我们这个农场的房屋和庄稼。场长宣布了场党委的决定,所有青壮劳力组成抗洪突击队,所有贵重的财产和妇女儿童转移到大沙包上面去。

见不到洪水带来的恐慌,倒是人人都兴奋了起来,像是他们将要面对的不是一场灾难,而是要玩一个心惊肉跳充满刺激的游戏。男人们顾不上房子孩子和老婆子了,争着抢着往指定的地点跑,生怕落到了后面。肩上扛着的挖土筑堤的工具,像是一种武器,在站住等待命令下达的空闲,他们捡起地上的石头,把金属部分擦得锃明瓦亮,个个的样子都很英雄,表情是急切而又自信的。女人们回到家收拾东西,家里也没有啥东西,也就是个铺盖卷,麻绳儿一捆,扛到肩上出了门,回头看看房子,想到可能被大水冲掉,也不觉得有多么心疼,反正是公家的,冲掉了还会盖新的。看孩子没有跟上,不忘喊一声,要说女人的心里啥是最贵重的,除了孩子还是孩子,孩子一蹦一跳的,跟在娘后面,看起来比平常快活多了。阳光是真的很灿烂,蓝蓝的天空里白云悠悠,女人和小孩从四面八方走向集合地点,如潮水般喧闹着,像是要去逛一个庙会。

我在远处的一群人里面看见了小姨,指给了娘看,娘让我去喊小姨。我去喊小姨,小姨也正在找我们,小姨对娘说,走吧,啥也不要管了,都安排好了。小姨穿着黄军装,挎着行军壶,也背了个行李卷,看上去要比娘神气多了。

通往大沙漠的路有十里长,平常是见不到有几个人和车辆来往的,像条弯曲的绳子,冷清清地扔弃在荒原上。可是这会儿,完全换了样子,上千的人一齐拥到了上面,还有马车牛车拖拉机,上面装满了要转移的公家的重要物品,还有成群的羊儿,和妇女孩子结伴同行。路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变得有形有色有声响了。这时太阳快要落到了西边的山顶上,不再是金灿灿白亮亮了,看上去,倒更像是一只熟透的果子,挂在那里,只是它的颜色滴落了下来,摔碎了,又溅起,渗进了道路上的滚滚烟尘,把行进在其间的人马全涂上了颜色,包括许多只脚扬起的沙土像是有一块大得无边的红绸缎子,盖到了偌大的这一片风景上,似乎是想遮住什么羞处不让人看,就是看到了,也是看得影影绰绰不明不白,不由得要生出些不着边际的猜想,却可能是永远也猜不完全其中的意思。我在长大成人好多年后,还会不时地记起这天黄昏看见的红色风景,总是觉得还有些东西没有弄明白。

一九七九年,高中毕业了四年的我因为作文写得好留在了场部的中学教书,同时我也在复习功课考大学。这一天我正在宿舍里捧着书看,有人敲门走了进来,一看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头,一下子没认出是谁。开口说话,一听浓重的湖南口音,再一仔细看才看出是吴之岗。他和我家已有多年不来往了,我都快要忘记这个人了,想不出他来找自己有什么事。他也确实是没有什么事,他只是来告诉我,他的问题平反了,他不再是右派了,他要回长沙工作了。他激动得几乎是含着泪水说,我啊,说真的,我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啊,我打心眼里感谢共产党华主席(当时的领袖是华国锋)啊。说完这些话,他就出门走了,一直走回了那个还是经常落雨的长沙。只是不知他走在大街上,会不会遇到他的那个雪白的人儿了。也许是他们真的遇到了,也是相互认不出来了。

再以后关于他的消息,我就一点儿也不知道了。不过也就是从这一天起,我再也没有忘记过他,他那四十岁的满头白发,像是天山上的永远也不会融化的积雪,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一想起来,身上不由得会掠过一阵阵寒意

不过,这些年,倒是经常会见到小姨,她的两个孩子,也就是我的表弟和表妹,都在乌鲁木齐工作,她会常来孩子家看看住住。每次来,都会来我家里吃一顿饭,和我的父母亲说些过去的事,有时也会说到李瘸子,说到吴之岗。只是说说,并不会多说。知道我写小说,每次都夸我了不起,还会问,我们的事,你写了吗?我就说,正在写,正在写。小姨说,写好了,一定要给我看。我说,当然。其实,那时,我已经出版了好几部小说了,并且写的,多半都是她们的事。但一直觉得没有写好,不敢拿给小姨看。怕她骂我写得不好。我想,哪一天,写好了,我一定会拿给她看的。

沙漠也是海,无数的沙丘是它涌起的浪头。一座座一道道连在一起,怕是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摧毁它的。的确是个躲避洪水的好去处。再多人马开进了沙漠,也会觉得像是森林中的一片树叶,不起眼了。一座沙丘上呆到二十个人左右,这样一千多人连同车马也占到了六十多个沙丘,看上去也是好大一片连起的营寨。但在这沙漠里,怕是连百分之一的一个边角没有用去的。人只有到了荒漠上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小,和脚下的一颗沙砾是没有区别的。

我和娘、小姨,还有另外十几个妇女孩子住在其中的一个沙丘上,如果说,把住了人的沙丘连成营寨,我们住的这个沙丘的位置是处在一个角落上。有一面对着的是空旷的沙海,相伴的是荒无人烟的一座连着一座的沙丘。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时,火就点了起来,沙漠不是森林,是不怕火烧的,凡是有人的沙丘上全点起了火。六十多堆篝火一齐烧起来时,是多大的一片光明啊,把星星照得找见了。中间的一个沙丘上是负责做饭的炊事班。开饭时,是小姨去打的饭。吃过了饭,打开铺盖在火堆旁休息。可谁又能睡得着呢。大人说着家长里短,孩子们更有精神头,干脆凑到了一起,玩起了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我和另外两个男孩轮着当老鹰,一个叫胡兰的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当老母鸡,护着一群还要小些的孩子不要让我们抓到。大人喊他们去睡觉,喊了一遍又一遍,可谁也不肯老老实实躺着去。他们觉得这不是逃难,而是一次极有意思的野游。

沙丘上也不全是女人和孩子,也有极少的男人,他们是有这样和那样的伤病原因没有编到抗洪突击队的。比如说李瘸子,算是其中的一个吧。他不是那种到了关键时刻装狗熊的男人,怎么说也是从朝鲜战场上下来的英雄啊。找了连队和场里的领导,非要去堵洪水,干部们却都说他是为革命立过大功的人,抗洪这样的事,就用不着他辛苦了。后来干部们见他要翻脸的样子,就安排他负责转移群众的安全。还说沙漠里有野兽出没,有他这个打狼的英雄守护,大家也就放心了,男人们也可以不担心老婆孩子了,就可以全力投入抗洪了。这任务一点也不比上河岸抗洪轻松简单。听这样一说李瘸子也就不再闹了,而是把枪擦得亮亮的,和大队人马一起上了沙丘,打算要认真地完成这个任务。但是真的到了沙丘上,特别是到了天黑以后,各个沙丘上的篝火点起来后,正独自站在远处站岗的李瘸子,顿时没有了劲头。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火,别说有狼敢来了,就是有狮子老虎也会被吓得逃走的。根本用不着他扛着枪走来走去,人模狗样的。李瘸子想到这些,就一步也不想向前走了。他坐了下来,朝烧着火堆的沙丘望去,望着望着望到了不远处的一个火堆,他看到了我,我的娘,当然还有我的小姨。瞧她又说又笑神采飞扬的样子,一群人中就数她活跃,好像也数她好看。他想走过去也坐到火堆旁,可是想到了狼皮褥子被退回来的事,就觉得坐过去没有意思了。李瘸子叹了一口气,身子向后一仰躺倒在沙丘上,沙丘原本是又松又软胜过铺了棉褥的大床,又在阳光下晒了整日,没有了半点的潮湿和寒意,身子挨上去,会觉得暖烘烘的舒服。李瘸子打算就这样躺在这里,睡到天亮。他想不出在这样的晚上在这里,还会有什么事情要他做,还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我小姨说着笑着觉得肚子有些不对劲了,也不是啥大毛病,是想上厕所了。小姨朝四下看了看,没有看到厕所,她知道也找不到厕所,只是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她不能像我这些孩子,站在火堆旁就能吃喝拉撒一块进行;也不能像我娘那些结过婚的妇女,走到沙丘下面脸朝着没有人的地方就松开了裤子,反正是不管别人能不能看见,只要自己看不见别人就行了。小姨还是大姑娘,小姨是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看见她要做的这件事。这样,小姨就不能光是下到沙丘下面就行了。虽是黑天有夜幕遮挡,可连成片的篝火很旺,堆堆火腾起了好高的火苗,放出的光亮使得方圆百米内跑过一只兔子也能看得见,别说是一个大活人要做什么事了。小姨站起来,朝没有篝火的沙丘走去。娘说要不我陪你去。小姨笑了说用不着,她一会儿就回来了。我想说我陪小姨去,可又想到了自己是个小男孩,小姨才不会让我跟着去呢。我没有吭声,只是看着小姨下了沙丘,又上了一座沙丘她是一定要走到火光照不到的沙丘下面去。这样小姨要走过五个沙丘才行,这倒算不了什么,只不过多走几步路就行了。

小姨渐渐地走出了火光照到的区域,火堆旁的人是没有可能看见她的了,她却没有想到有一个没有在火堆旁的人看见了她。

李瘸子是躺着的,他觉得自己快要睡着了。可是好像有什么响动,从离他不远的地方传来。他想到了他的职责,他坐了起来,他看到了一个人正从身边的沙丘上走下来,走到了暗处,他认出了那人是我的小姨,正纳闷她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却闻到了有一股气味飘过来,再朝那边黑的地方看过去,见到她蹲着的影子又站了起来,同时还可以听到系腰带的声响。他觉得这时正有人用一把锥子在扎他,扎得他坐不住,他只好站了起来,枪顺着他的腿滑到了沙地上,却连一点儿声响也没有。锥子还在扎他,扎得他只好往前走,走到了留着我小姨脚印的沙丘顶上。

小姨系好腰带,觉得肚子轻松极了,她顺着来的路往回走。上坡时是低着头,到了坡顶才抬起了头,突然见到面前立了个人,吓了一大跳,刚要喊叫起来,认出是李瘸子。她说,你站在这里干吗,吓死人了。李瘸子不说话。小姨又说,走吧,到火堆旁歇着去吧。李瘸子还是不说话。小姨往前走,过了李瘸子的身边有一步,觉得走不动了,侧面一看,李瘸子把她的衣服袖子抓住了。小姨甩了一下,没有甩掉,李瘸子是用劲抓着的,小姨心想这个人可真够讨厌的,一句话也不说,却把人家袖子抓着不让走。小姨这回用了好大劲,差不多是全身力气了,还是没有把李瘸子的手甩开,可能是一条腿站不太稳的缘故吧,李瘸子被小姨扯倒在了地上,倒了,手也没有松开,这样又把小姨扯倒了,两个人可以说摔到了一起。李瘸子这回不光是手扯着小姨的袖子了,他的大半个身体都挨到了小姨。于是对他来说,想做那件事的念头,就极快地从身体的角落扩大到了每一根粗细不一的血管。

小姨死命要从和李瘸子的接触中挣脱出来,三挣两挣就从沙丘顶上滚到了沙丘的底下,两个沙丘之间的坡谷处,是沙漠中最为隐蔽的地方。小姨是在要从李瘸子的压迫下跑出来的过程中,从李瘸子的动作和伴着吁吁喘气的低语里,明白了李瘸子想要做的是什么事了。李瘸子几乎是在不停地说着要小姨做他的老婆他要娶她只要点个头他就放开她。小姨说,我死了也不会嫁给你这个坏瘸子的,放开我再不放开我我就喊人了。李瘸子一听这话吓了一跳,四周可全是人,他们看不见,可是能听见的。不能让她喊出声来。那就放了她,放了她可是再也不会有这个机会了。他好像看到好多男人在笑他是个没有用的东西,连个女人也收拾不了。他一下子强硬了起来,说,告诉你吧,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今天晚上你就得做我的老婆。说着就扯小姨的衣服。小姨扯起嗓子要喊,一个字还没有出口,脖子就被李瘸子掐住了。小姨还是要喊,还是要挣脱出来,李瘸子为了不让小姨喊出声音,不让小姨从他的身子底下溜走,手不但不松,反而还不断地多添了些劲,直到小姨上不来了气,晕了过去。

李瘸子开始看小姨一下子没有动静,吓坏了,再往鼻孔处一试,还在呼吸,放心了。李瘸子又想了一会儿,抽了一根烟。把烟头一掐,才开始做那件一直想做而没有机会做的事的。是头一回做,没有经验,小姨又和死人一样,他做不好,做完以后,没有完全像他想的那样,他有一点点后悔。

这时我们玩的游戏,终于在大人们的吆喝下停止了。我躺到了铺开的行李卷上。我问娘,小姨咋还没有回来。娘说,是啊,这么长时间,也该回来了啊。娘说这些话时,还在不断地往火堆里添加着柴火。

我娘找到小姨时,小姨还没有完全地醒过来,还是仰面躺在沙地上。李瘸子坐在小姨身边,一声不响地抽烟。娘看见小姨的裤子没有穿在腿上,只是乱乱地盖在小姨的大腿处。娘似乎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她大声地问,李瘸子,你对我妹干了什么?李瘸子说,你都看到了,还问个屁呀,我要和她结婚。就下个星期天,我和她结婚。你告诉她,我和她结婚。说完,不等娘说什么,李瘸子站起身走了。娘赶紧把躺着的小姨扶着坐了起来,喊了几声小姨的名字,小姨醒了过来,娘看到小姨的脖子上勒出的印子。小姨穿裤子时,看到大腿根的地方有鲜红的血迹。

一夜过去了,奎屯河的洪水没有漫过堤岸,当太阳再次升起时,水位落过了警戒线,沙丘上的人接到了回家的通知。不知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反正我觉得有些失望,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洪水也真是太讨厌了,晚一点退多好,要知道对我们孩子来说,在沙丘上呆着要比在家里有意思多了。

回到家,小姨病了一样,在床上躺着。娘坐在小姨身边,给她泡一杯红糖水,让小姨喝,可小姨不喝,只是呆呆的,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娘说,要不就嫁给他算了。

这时爹从门外又嚷又叫地闯了进来,进门就对着姐妹俩大声地喊了起来,问小姨是不是过两天就要和李瘸子举行婚礼了。娘问,你是听谁说的?还用问听谁说,全农场的人都知道了。李瘸子见人就请人家吃喜糖,说他和小姨的亲事不但定下了,还说他和小姨已经那个了,那个了他小姨,你说这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

一直发呆的小姨不发呆了,她一把掀掉了盖在身上的被子,下了床。对着镜子梳理了凌乱的头发,人一下子恢复了原来的精气神。她说,姐,姐夫,我要走了。娘问,你要到哪里去啊?小姨说,去准备结婚啊。娘说,你真的要和他结婚啊?小姨说,不结,那咋办?全都知道了,不结也得结啊。说罢,小姨拉开门走了出去。

这一下子轮到娘和爹发呆了。娘说,这是真的吗,她真的是要和那个瘸子结婚吗?爹说,我看有一点像,也有点不像,说不准。娘说,女人到了这种地步,也只有这么着了,还能有啥别的法子呢。爹说,奶奶的,真是太便宜李瘸子这个王八蛋了。接下来,娘又和爹商量小姨要结婚了,该给她送点什么样的结婚礼物呢。

第二天,农场出了个让人目瞪口呆的大新闻,李瘸子让农场保卫股的人给抓起来了。一个月后,以强奸罪判处五年有期徒刑,送到了劳改队。可是过后大家说起这件事时,却没有多少人骂李瘸子,倒是有不少人同情他,说他运气不好,碰到了这么个女人,要是换了个女人,出这么个事,才不好意思去告呢,只能是悄悄结婚过日子了。同情李瘸子的人多,替小姨说话的人就少了。说别看小姨是个面善的女孩子,心可狠毒得很,骨子里缺少无产阶级感情,政治觉悟不高。道理是明摆着的,李瘸子也是个革命功臣,就算是把你个姑娘家欺负了,硬把你那个了,你就当为革命牺牲一回了,比起那些死了的女先烈,你这点付出又算个啥啊。还非要把别人送到大牢里去啊,真是缺少教育啊。女人么,早晚还不是要让一个男人给那个的,不是李瘸子,也会是另一个男人的。又说回来了,这样干她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把别人判了,出了心里的气,可每个人都知道了她已经被李瘸子那个了,想娶她的也不想娶了,女人只要是出了这样的事,她这一辈子就落下了个把柄,不会再有什么好日子过了。听说,她刚告过后,还有干部来做她的工作,让她不要告了,还说愿意结婚,结婚的费用公家包了,不想和他结婚也行,可以重新给她安排个地方,干什么让她随便挑。可说什么也不行,她说你们要是不处理,我就告到师部去。干部们没有办法了,只好把李瘸子送上了军事法庭。

都说我的小姨啊,看样子长得挺精的,可咋就做出了这么糊涂的事啊。因为把李瘸子送进了劳改队,她一点好处得不到,反会被人说。

小姨又到我家来了,娘问小姨到底是咋想的。小姨说没咋想,只想着不能嫁给他,只想着不能让他干了坏事还像没有事一样,要是就这样让他顺了心,我死也是咽不下这口气的。

娘说小姨,你就没有想想你自己以后咋办。我,小姨笑了,说,你看我还不是和过去一样吗?小姨理了理头发,扯了扯衣襟,故意摆了昂首挺胸的立正姿势。

不管别人是咋看的,反正我看小姨,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好看。这就意味着小姨的故事还完不了。

下篇

这里的村子是和内地村子不同的,大家相互之间是没有什么血缘关系的。姓什么的都有,什么地方来的人都有。村子里人也像河水一样,也总是处在流动中。如果,在你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张陌生的脸,那么你不用多问,这一定是新来居住的一户人了;再如果你发现一个极熟的人不见,消失了,也不用多问,这个人一定是搬到另外一个村子去了。

吴之岗这个人是哪年哪月哪日来到十一队的,不一定有人说得明白。可要问起吴之岗这个人来,十一队是无人不知的。

一个人的名气大,那他是一定有和平常人不一样的地方。

吴之岗有两点和村子里的别的大人不太一样。一是他每天下地干活时,穿一身破衣服,可只要一收了工,回到他的屋子里,会马上梳洗一番,在脸上搽一点润肤的油,才换一身笔挺的中山装,穿上黑色皮鞋,才肯出屋去做别的事。也没有别的什么事,也就是到食堂去吃饭。还有一点不同,他是这个村子里,唯一一个个人订报纸的人,他订的是国家的最大的一份党报,《人民日报》。夏天的天长,吃过了饭,太阳还在西面的天边上,光虽不强烈,柔和得像是水。这时在村子里的一排土房子的其中的一个门口,一定会看到他,吴之岗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在读那份至少要晚到十天的报纸。他不抽烟不喝酒,但是喝茶,在读报纸时,他的旁边总是会有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有时报纸没有送到,他就看书,他看的书,很厚,字是竖着排的,还是繁体的。这书的名字叫《红楼梦》,是本有名的古书,写的全是男女间的事。到了冬天,不能看到他坐门口看报纸看书了,却还是能看到从门里走出来的吴之岗与众不同,他不是像别人那样在头上戴着皮的或棉的帽子,他是在脖颈处围一条米黄色的绒毛的长围巾。围巾的两头,一长一短地垂在他的胸前,那时正在放一部叫《青春之歌》的电影,片中的男主角余永泽让十一队的人一下子想到了吴之岗。

吴之岗是南方人,长得却不像南方人那样精瘦,他个子挺高,两道黑眉如剑,若不听他开口说话,会觉得他是北方汉子。他说一口湖南长沙话,这地方说这种话的人少得很,都觉得他的话和他这个人一样,让人不大好懂。不知是谁想起了毛主席也是湖南人,说他原来和毛主席是一个地方的,大家全感叹起来。说怪不得他和一般的人不一样呢。全觉得这样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该到这里来种地,干这样只要是人就会干的粗活。他那样子,当个干部或教书的先生才是合适的。不知道是谁把他安排到了这里,真是瞎了狗眼。过了一阵子,又有关于他的新的说法了,说大家没有看错,他原来真的就是个干部,是长沙市卫生系统的一个干部,是犯了错误发配到这里的。上面有规定,这个人只能是接受劳动改造,不能干别的事。他犯的是个啥子错误,像当年的林则徐一样,直接从南方流放到了塞外边关。这时十一队的人听到了一个对他们来说是个陌生的名词:右派。不太识字的人难以从字面一下子理解其中的意思。知道右派不好,是干了坏事,就问,他干了啥,是偷人家了?没有。是抢人家了?没有。是杀人了?没有。是把人家女人那个了?也没有。那他还有什么坏事可以干呢?听说他是给单位的领导提了意见,说这个延安来的干部不懂业务,让这样的人当卫生局的局长是不合适的,医疗方面的事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正好这时上面要求这单位落实两个右派的指标,他的这些话帮他得到了这个指标。这一年是一九五七年,他才刚刚二十岁。是这么回事,大家听了后全笑了,没有人相信真的会有这样的事。再说真的是有这回事,那也不能说明吴之岗是坏人。其实这个时候,在整个生产兵团,有下放改造的右派近万人。着名的诗人艾青当时就在另一个叫石河子的农场里,离这里也就是二百多公里。他在那里劳动,除了种庄稼外,还种出了一群诗人的苗子。这些诗人曾在八十年代轰动过中国文坛,其中一个最有名的叫杨牧。和艾青比起来,吴之岗这样的右派,实在是个不值一提的无名的右派了。但这个右派在十一队是独一无二的,由于对右派这个名词的含义还弄不太明白,十一队的好多人知道了吴之岗是右派后,也不对他另眼看。照样觉得他是要比自己高一个档次的人,见了他后一样喊他吴秀才,还有的人以能和他交成朋友为光荣的事。

我的爹,就是其中的一个。

这是一九六六年以前的事。

一九六六年是中国一个重要的年份,许多故事是在这里结束的,也有许多故事是从这里开始的。

但接下来要说的还是一九六六年以前的事。

爹吃晚饭时,说他夜里要上班给玉米地浇水。说这话时爹的脸上有些兴奋。爹平时可是最不愿意上夜班了。我和娘全觉得有些怪。娘说,还给你煮俩鸡蛋带上。爹说,这回煮四个。娘说,以前你上夜班都是煮两个的。鸡蛋也是当时紧俏的东西,娘也是能省一个是一个的。爹说,不是我一个人吃。还有谁?娘看了爹一眼。爹说,还有那个吴秀才,吴之岗。娘说,为啥要给他吃?爹说,两个搭伴,要搞好关系。爹又说,还不知道人家吃不吃呢。娘说,你给人家吃,人家还能不吃。爹说,你不知道,这个人和别个不一样。娘说,有啥不一样,多长了什么,还是少长了什么?娘说是说,煮鸡蛋时还是多煮了两个。

爹第二天回来对娘说,吴秀才把两个鸡蛋全吃了。不知道是不是和这两个鸡蛋有关,反正是从那天起,吴之岗常到我家来串门了。吃饭前来,就坐下一块吃饭,吃完饭来了,就坐下喝茶。原来家里是没有茶的,看吴之岗爱喝茶,爹让人从场部买了一点茶,他来了,泡给他喝;他不来,那茶别人是不能喝的。喝茶不能是光喝茶,那就没有味道了,要边喝边说话,才有意思呢。这样的时候,开始时,一定是吴之岗说得多,不是爹和娘不爱说话,是怕说不好,让这有知识的人笑话。在一起时间久了,说得多了,觉得吴之岗说的也不过是平常的家事。爹娘也随着说说老家有意思的事。他们说的时候,吴之岗也听得很在意,不是可笑的话,他不笑;要笑时,笑起来也是放得开的。是年轻人才有的一种笑,一听这样的笑,你就会知道这个人,对活着的事,还有着许多可以用美丽来形容的想法。

有一回说到了和婚姻有关的事。娘问吴之岗多大了。吴之岗说他二十五了。娘又问他咋还不结婚。他说没有人嫁给他。娘说,你这样子,是女人都想嫁给你的,是不是你的眼光太高了,总是看不上啊。吴之岗说,在长沙时,有过一个女的和他好过。娘问,什么样的。吴之岗的脸上放出了一点亮光。他说,我们俩走在大街上,多少人走过去了,还要回头看我们一眼。认识他们的人,没有不说他们是天生一对的。那现在你们呢?娘追着问。吴之岗脸上的亮光没有那么亮了。他说,开始时还通过几封信,后来就没有信了。说这些话时,爹没有说话,可一直在旁边听着呢。而我早趴到床上睡着了。

上床后,见我睡得死了一样,爹把灯一吹,不往被子里钻,却压到了我娘的身上。娘说,那女的不知有多漂亮。爹说,有啥用,现在是人家的人了。啥漂亮不漂亮,灯一灭,全是一样的,想着有多漂亮,就有多漂亮。爹一阵子用起了劲。床有些晃动。娘说,你轻点,别把孩子弄醒了。可爹好像管不住自己了,动得更厉害。不大一会儿,爹气喘着从娘的身体上滑了下来。两个人并排躺着,还不想睡,接着说话。爹说,把我的小姨介绍给小吴,我看还行。娘说,那倒是,她是一心要找个有文化的,读书识字的。爹说,咱们给牵牵线。娘说,我看不见得能成。听小吴说话的口气,那个女的在他心里还占着个地方,我妹子是论哪方面也不能和她比的。爹说,你是说,他看不上他小姨。娘说,我觉得是这样的。爹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了,他还挑什么挑啊。他想得好,可咱这也得有这样的人啊。再说了,这也和吃饭一样,到时候饿极了,那不是啥样子的饭都要往肚子里咽。娘说,你以为天下的男人全是你这样的。整天想的都是那个事。

失了火的第二天,小姨也离开了这个连队,她先到了我家,可这时我们家的人还没有从昨天的噩梦里醒来,见了小姨脸上全是些责备的表情。小姨坐了一会儿,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有说,她开开门走了出去。外面的太阳正是毛泽东说的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好多人看见了她,可没有人和她说话,她一个人走到公路上,朝着过往的卡车举起了手。

谁也没有想到,小姨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都说她是想不开,寻了短见了。当时走这条路的人可是不少的,着名的大将军罗瑞卿想不开从楼上跳下来,把腿摔断了;还有个大作家老舍也是在这一年投到了湖里,把自己葬埋在了水里。一直过了五六年,好像是林彪摔死在了蒙古的温都尔汗后的第二个年头,小姨又出现了。那天的下午,一辆大卡车拐下了公路,一直开到了我家的门口,车的门上写着新疆石油管理局的字样。从车的驾驶室里下来了一个少妇,那衣着那皮肤的光润,一看就是平常不做庄稼活的。她的旁边走着个三岁的小女孩子,长得挺好看。她的后面还有位汉子,是开车的,也是她的丈夫。我们从车上卸下了好几袋子白面,还有这里平时吃不到的另外一些东西。这时的国家还处在物资极度缺乏的年代,种地的人没有足够的粮食吃。

我的娘把小姨的孩子搂在怀里一个劲儿地哭。可小姨不哭,她的脸上是那样安宁的微笑。小姨只在我家呆了两个小时就走了,可十一队的人把她说了好几天。说真是没有想到她还活着,更是没有想到她还活得那样好。当然没有不羡慕我家的,有了这样一个亲戚,日子是一定会过得比别人好。

再后来,会常常看见有一辆大卡车来到我家的门前。

再一次出现的小姨,从来没有问到过吴之岗。不知是她真的忘了,还是不想提起,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反正是没有问起过。其实小姨每次到我家时,吴之岗就在不远处的地方干着活,顶多相距五百米左右。已经连着好几年了,被监督改造的吴之岗没有了休息日,过年过节,别人一家人围着饭桌亲亲热热,他却被安排去打扫厕所。他成了一个随叫随到的劳力,谁都可以安排他去干活,而他不管任何时候不能说一个不字。他收工回来,不再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坐到门口看报纸和看书了。他一是没有了这个时间,只有他是天不黑透不能回家的;二是他也没有钱订报纸了,三是他的书也全被戴红袖章的人抄走了,当着他的面放火全烧了。现在他只要一进门,就躺到了床上,望着屋顶上吊着的蜘蛛网发呆。这一年,他三十五岁了,看起来他和在地里干活的男人没有区别了,可是还是没有人来给他提起婚姻的事。女人对他来说,就像是天上月亮一样,天天都可以看得见,却离他总是很远很远。有一次他穿过一片农舍时,看到在一家人的门口,有一个三岁的小女孩在玩,他站住了,站在那里把这个女孩盯了有三分钟,他是见远处有人过来了,才走开的。这是个光着屁股没有穿衣服的女孩。过后,他一个劲地捶自己的头,同时在心里不断地问自己,如果说不是有人正好出现了,他是不是也真的会干出畜牲才会干出的事情呢?

快,让我看看。说着把吴之岗扶到了床边。让他躺下了。捋开他的裤腿一看,果然是好几处青肿了起来。小姨拿来热毛巾给他擦敷着,嘴里还不断地咒骂着汪启这个畜牲。躺着的吴之岗,从小姨的动作和神态里看出了她对他的心疼。他突然意识到这一辈子不会再有别的女人会对他这么好了,他一下子伸出了手,抓住了小姨的手,一直拉到了他的唇边,他亲了一口又一口。小姨这时也俯下了身子,用自己的嘴替代了手。小姨断断续续地说,我们结婚吧结婚吧结婚结婚吴之岗也跟着说我们结婚结婚结婚说着说着他们的动作有了变化,是一种剧烈地却又几乎是他们察觉不到的变化,他们的衣服在这种变化里一件件地离开了他们的身体,落到了地上,衣服带起的风,吹灭了箱子上的油灯

灯灭的同时,门被惊天动地地推开了。几支手电筒代替了油灯,却比油灯要亮要刺眼,它们极粗暴地射到了小姨和吴之岗的身上,两个没有衣衫遮挡的青春的赤裸的躯体,在手电筒的照耀下,闪动着无法形容的光芒。

在吴之岗流了许多汗搭起的台子上,十一队的人开了一次空前但决不是绝后的大会。这样的大会在当时的中国到处在开。会议的内容完全是一样的,不一样的只是人多人少规模大小,还有是被揪到台上的批斗的对象不同职务高低的不同。比如说,在北京是国家主席刘少奇,和一些曾是那样地位显赫的国家领导人;而在十一队就是马队长和吴之岗等地富反坏右了。大标语上说马队长是刘少奇在这个地方的代理人,好像这个从来没有去过北京的九二五(一九四九年的这一天新疆的国民党部队宣布起义)的起义军官,不但和刘少奇见过面,而且还密谋过什么似的。和马队长一块揪到台上的共有七个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连马队长在内有三个人;还有一个是地主婆,地主早死了,她是跟着儿子来到新疆的。再一个是现行反革命分子,有人发现了他用报纸擦拉完屎的屁股,用的那块纸上正好有伟大领袖的画像;再剩下来就是吴之岗和小姨,吴之岗的罪名就不用说了,小姨胸前挂的牌子上写的是大流氓,她的脖子上还吊了两只破的布鞋,算是坏人一类的。

这个大会,我娘没有去,一个人在家里流泪。我和我的同学进了会场后,才看见了台上的小姨。我当时恨不得地上能裂开一条缝让我钻进去。我只在会场上呆了一分钟,就借撒尿的机会跑掉了,再也没有回到会场上。

这天夜里,十一队发生了火灾,只烧了一家,是汪启家。汪启没有被烧死,可烧破了相,整个一张脸像是鬼的脸。从医院回到家里后,呆在家里极少出门,他只要一出门,凡是看到他的孩子,没有不被吓哭的。

小姨在八连,离十一连队有五里多地,走路有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她是我家在新疆的唯一的亲戚。每过个十天半月,小姨会到我家,看看我一家人,摸摸我的头,而不是像过去那样把我抱在怀里,我想是我长大了些,小姨抱不动我了。小姨大部分时间还是和她的姐姐说说话,再吃一顿饭。天快黑时才动身回八连。这时没有太阳了,小姨说,没有太阳了好,走起来凉快。我娘却说,还是早一点走好,天太黑了,会遇到狼的。小姨一听大笑起来,说四条腿的狼早让咱们打得剩不了几个,也跑到南山里去了。我娘说,那还有两条腿的狼啊。小姨还是笑,说那也没有事,只要报出我名字,准会把他的狼胆子吓成兔子胆的。说这话,小姨不是吹牛。自出了沙丘上的那件事,把强暴了她的李瘸子送到了劳改队,她的名气也随着大了起来。没有见过她的人也知道了她的名字。不过这名气可不是给她带来好运的名气。先是给她介绍对象的少了,少了不是没有,只是介绍给那些光棍汉,都是在某一方面有明显毛病的。小姨当然是不同意了。介绍人当面不说啥,背后却说,她以为她还是黄花闺女呀,她不愿意,也不想想,好男人谁还找她啊。这样的话,也会顺着风,断断续续地传到她的耳朵里。小姨回到房间里,想起这些话,有些生气。她没有哭,却拿起了镜子,她要看看自己的脸是不是和过去不一样了。仔细地把一张脸看了个遍,没有看到哪个地方比过去难看了,就不那么生气了,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扮了个鬼脸,心里说,不找个可意的,我死也不嫁。这个小姨啊,说她傻吧,她还挺有主见的;说她聪明吧,一些谁都明白的事,她似乎就是搞不明白。小姨才不想那么多呢,想得多了,就不是那个总是能笑出声的小姨了。只是看见小姨在笑,认识小姨的男人在小姨面前说话做事就像以前那样随意了,也不像在别的女人面前那样放肆了。一天小姨从我家出来回八队,路过一条林带。遇到一个好像是上夜班浇水的男人,他扛着一把砍土镘。天还算黑,相互能看得清。他走过去后,像是被什么吸引住了,又回过了头,盯着小姨看。不知他是看出了什么,又转过了身,追上了小姨。他说,喂,你一个人走不害怕吗?前面有狼的。小姨停了下来。那人又靠前了些,又说,我可以陪陪你。小姨闻到了从他的嘴里散发出来的臭莫合烟的味。还看到了他的眼睛背后的乱跳正在失去控制的心。小姨不紧不慢地说,你知道我是谁吗?那人摇摇头,不懂小姨咋问起了这件事。小姨就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见那个人还在想,小姨就提示了他一下,说有个叫李瘸子的你一定是知道的。这个果然知道,并且是一下子明白了小姨是谁。他的脸一下由涨红变成灰白了,转身逃开了。倒像是小姨成了一只能吃人的狼了。小姨把这事说给我娘听,边说边笑,可我娘却一点儿笑不出来。叹了一口气说,你呀,到了这步了,也不愁啊。小姨瞪了娘一眼,说,有什么可愁的。

爹和娘商量了,做了饭喊吴之岗过来一块吃。做饭时小姨给娘当帮手。娘把他们的想法对小姨说了。娘说吴之岗,说的他像是天下第一的男人,好到小姨听了有些不相信。笑着说,要真是有这么个人,我是死了也要嫁给他了。做好了饭,娘让我去喊吴之岗,爹在一旁不让我去喊,他自己亲自去喊吴之岗。这顿饭和平常是不一样的,不是个光吃饭的事。

吴之岗来了,正在说笑的小姨一下子没有声音了。

娘向吴之岗介绍说,小姨是她的妹子。吴之岗连着说,好好好。只是不大明白这好指的是什么,是说小姨好,还是说娘有这么个妹子好。好在吴之岗这时说什么,是什么样的表情,她已经是无法在意了。她觉得双脚好像不是踩在地上,而是踩在云里。吃饭时,吴之岗问了小姨她那个连队的一些事,诸如干活累不累伙食好不好一类的话。小姨也只是笑,却不笑出声,一副害羞的样子。平常风风火火的劲儿全不见了。我不住地拿眼看小姨,不知道小姨是咋回事,咋一下子和过去不一样了。只有吴之岗还是那样的谈笑风生。

吴之岗出门时,娘给爹使了个眼色,爹明白娘的意思。爹说,我送送你。吴之岗说,用不着这么客气的,也是常来的人嘛。这么说着,爹还是跟着他出了门,顺着一条两边栽了树的土路,走了大约有一百米,爹把想说的话说了。吴之岗没有想到,刚看到小姨时,还以为她是结了婚的,这个地方的女人,上了二十的,极少有不嫁的。以为小姨也是一个男人的妻子了,一块吃饭时,就一点儿没有朝那方面想。爹要他回答这么个他人生重大的问题,算他是再有文化,也一口说不出。他只好说,让我再想想。爹倒有些急了,说,人你也看了,长得就是那个样子,还有啥可想的。吴之岗笑了笑。还是说让他再想想。爹想,这真是个怪男人,送到门上的女人不要,爹想,要是换成了他,他巴不得马上就能进洞房。

爹回来说吴之岗没有说同意。小姨的脸白了,娘说那他是不同意了?爹说他也没有说不同意。娘又问,那他是什么意思?爹说他说要再想想,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想的。一听有这样的话,小姨的脸不那么白了。娘也有了笑意,说,人家是有文化的人,就是愿意,也不会直通通地说出来。哪像你们这些男人,一点儿羞耻也不知。这一说,小姨的脸上又浮现出了红的颜色。这天夜里她没有回去,睡在了我家里。可她没有睡着,一夜睁着眼,长这么大,她还是头一回。

吴之岗回到房子里可没有多想,干了体力活,一般的事情不会想得睡不着觉的。他把脱掉的中山装叠好,放到了床头。这样的话到明天收工回来穿时,还会是整整齐齐的。当然还有干活的衣服也要在木凳子上放好,免得早上起床时手忙脚乱,那会儿天还是黑的,啥也看不见,全靠手来摸索。

过了两天,娘又催着爹去问吴之岗。不是娘要催,是这两天小姨天天要来家里一趟,啥话不要说,那意思谁都能看出来。爹又去找了吴之岗问同一个问题。吴之岗这才想起了他想想再说的那个事。这两天他差一点把这事给忘了,哪还会抽出时间去想,没有想,就还是不能明确地回答,只好说让他再想想。爹回来只好对娘说,那个事吴之岗还要再想想。娘一副无事不知晓的样子,对小姨说,人啊,多认识了几个字,就是这样,干啥都要摆个架子。小姨却比娘通情达理,说,那是人家的终身大事,多想想也是对的。娘问小姨,那你想好了没有?小姨脸红红的,不说话,可如同是说了话,心里的想法全告诉了看着她脸的人。

小姨可不是个只会脸红,只会等着别人说行和不行的女子。她回到了八连后,找到干部,说她要调到十一连队去。干部们说,到十一连队还是一样在地里干活,干吗调来调去的怪麻烦的。小姨说她的姐姐在十一队,在一个连队可以相互照顾。这听起来是个理由。再说从这个连队到另一个连队,也是同在一个农场,户口也不用动的,简单到只是换一换住的房子。小姨在七月的一天,坐在马车上,坐在她的行李卷上,来到了十一连队。只是她的床没有放在我的家里面,而是放在了十一连队的大房子里,也就是集体宿舍里。小姨的床支在一扇窗子下。推开这扇窗子,可以看到另一幢大房子,里面住的全是单身汉。正对着的木门里,住着的就是吴之岗。小姨安排好了住处后,才到我家的,她告诉我娘说她调到十一连队了。我娘看了她半晌,没有说出话来,不是她没有话说,是她觉得在这样的妹子前面,她不要说什么,说了也是没有什么用的。

这个季节,是一年中最热的一段日子,热到在门外的沙土里埋一个鸡蛋,半个小时后,可以剥开皮吃的。收工到房子里,洗过脸擦拭过身子,小姨总是要去推开窗子。一推开窗子,就有凉快的晚风吹进来。当然还可以看见那个叫吴之岗的人,从门里走出来。洗得干干净净,穿得干干净净,一手拿着小木板凳,一手拿着报纸。板凳放到了地上,人坐在了上面,报纸在脸前摊开了。在那黑色的字里行间,吴之岗的思想就像是一只鸟,不出声地飞了起来,飞得老远老远。他没有注意到,他看报纸时,有人在看他。

看他的人看了一次又一次后,觉得再看下去一颗心会越看越乱的。干脆不看了,她放下了窗子。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她的白色牙齿在唇上咬了一阵。她拿起了镜子照着,那脸是刚洗过的,皮肤下的颜色从绽开的汗毛孔渗了出来。结了辫子的头发这会儿也是散开的,它们轻松地披在双肩。她又看了看穿在身上的白布衬衣,这衣服有些瘦,特别是胸脯处,一颗纽扣好像随时会被撑脱。平常小姨是穿在里面的,从不会光穿着它出门。可这个黄昏,她的一些想法变了。她站了起来,走出了门。她绕到了她住的房子背后,但却到了另一幢房子的前面。她走到了吴之岗跟前。吴是认识她的,知道他们之间还有着模糊不清的一种关系,只是没有想到她会一下子出现在面前。他站了起来,可一时还找不出他认为是合适的话说。倒是小姨好似早想好了,她说,到你的屋里坐一会儿。是啊,小姨至少目前还是他的客人,客人来了,是要让到屋子里坐一坐的。

进了屋子,吴之岗把唯一的一个板凳让小姨坐了,他坐到了他的床沿上。他的床是挂了蚊帐的,蚊帐是撩开的,可以看到被褥和枕头,枕头边上有一撂书。屋中间拉了一道铁丝,上面晾了些刚洗过的衣服。这让小姨有些淡淡地失望,她进到屋里来,原来是想帮他做些男人不愿做和做不好的活的,比如说洗洗什么的。可她看到这个男人周围的东西全是不脏的,用不着洗的。本来她如果认字,她完全可以向他借一本书去看的,只借一本,看完了再来还给他,再借一本,这样她就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来到这间屋子里了。可惜她能认出的斗大的字,算上她的名字,也装不下一筐子。她只好说,你有没有要补的东西,拿来我给你缝缝,这些活你们男人做不好的。吴之岗笑了一下,他说,是啊,是做不好的。那就拿来让我帮你做啊。小姨的声音大了些,听得出有点兴奋。可吴之岗又说,早先破过的衣服,凑合着全自己缝了。见小姨又有些失望,他又接着说,要是以后有这样的活,是一定要让她帮着做的。

没有完全达到自己目的小姨走出吴之岗的房子时,还是挺高兴的。从透过窗子看到他坐在板凳上看报纸,到走进他的屋子和坐在床上的他聊天,而且他没有表现出对她不耐烦,小姨觉得她好像看到了路的远处,站立着一间房子,那一间房子和她现在住的大房子是不同的,是间小房子。

屋里只剩吴之岗一个人了,他进到了蚊帐里,点亮了那盏带玻璃罩的小油灯。可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拿起书来看。他的双手抱着头,靠在枕头上。他的目光触到了围抱着他的垂落的纱,它们轻柔如烟,在没有一点风的屋子里飘动了起来。

刚刚二十八岁的吴之岗,这时看到在一条下着小雨的石街上走来了一个女子,这女子一手举着紫色的伞,一手抱着书,书里还夹着一页纸,上面有一首这女子写的诗,这诗是写给一个人的,她在雨天出门没有别的事,只是为了把这首诗送给他。她露在衣裤外面的脸和手还有别的部位,在这个从不下雪的地方,是和雪一样白的。还是这个女子,还是一个下雨天,她把打起的伞收了起来,是为了让在火车窗口探出头的他,能清楚地再看她一眼,他看到了她满脸如雨的泪水。他挥着手说,再见。他心里也是这样想的。直到有一天,他写出去的信再也没有了回信,并且是一封封地退了回来,让他无法再提笔,他还是这样在想。不是他愿意这样想,是有些画面在他的脑子里,已经成了化石。那可不是挥挥手就可以消失的。

不知道是从哪一天起,吴之岗突然明白了女子的用处不是可以用诗和信替代的。那时他会冒出把自己吓了一跳的念头。他有些后悔在下雨天在他的有丁香花的气味飘进来的小屋子里面,他为什么不看看她的身体别的地方是不是也和她的脸和手一样白如雪。她躺在他的怀里一起看书时,他为什么不去做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时都要做的事情呢?要是没有了这些为什么,她还会在某一天不再给他写信吗?没准她会死了活了地要跟着他到新疆这个有名的流放地来的,可能是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劝不住的。

脑子里面的那一块化石,并没有影响他的贯通周身的血气的火旺。新疆这个地方,一年四季下不了几场雨,土地缺少绿色,空气不够湿润,坚硬的风沙里,石头和树的表面上长满了麻点,太阳像个火盆一样终日悬挂在头顶上,在这样的环境里活着的人,不管你是男是女,不管你是从南方来还是从北方来,只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你的性格不能不有些变化,就像你的脸上一定会有些肌纹变得粗了起来,会有一种火的红色透露出来。吴之岗没有办法躲开头顶上的那个太阳的烘烤,他的脸上明显没有那么多水分了,看东西的目光也和过去不太一样了。比如说,这里没有像雪一样白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在这里是活不下去的,是会晒得化成水的。吴之岗也一样会不由自主去看看这些红色的女人。有时还看得挺仔细。比如说,刚走出房门的这个女子,他看得出来在这个地方,她还算是比较出色的,是能进入不少男人梦想的那种女人。刚才他还注意到了她的一颗纽扣,似乎要被什么东西撑开脱落,这就使她的衣襟处有了些空隙,从他坐着的角度恰好可能看到里面的一部分内容。这内容在她走了以后还留在他的屋子里。要说美丽,这个在沙土地里生长的索索柴是不能和那轻风细雨中的芙蓉花相比的,可要说是女人,她们是不会有形状和结构上的不同的。只是这不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吴之岗还没有见到过。但只是想了想,他的血气就不肯听他的话了,反过来要逼他去做什么了。

他不想去做,他知道这样做不好,可他不做,身体里有个东西骚扰着他就是不让他睡觉。他又有点想做,不想没事,一想起来,就咋样也丢不开了,就像是烈日下,你正口渴得要命,恰好有一杯水,哪怕里面是放了毒药,你也只能把它喝下去了。他闭上眼睛,他的手顺着腹部摸了下去,开始喝那杯水,喝的时候他想象着他还从没有见到过的一种东西的样子,一个雪白的女人和一个红色的女人在他的面前交替闪现。果然这水极解渴,他畅快得从喉咙里发出了哼哼的声音。

又是一天的黄昏。吴之岗洗换完了,拿了小板凳要到门口去坐,小姨又推门进来了,说是她的姐姐在家做了好吃的,让她喊了他一块去吃。他是常去我家吃饭的,我们家是山东人,和谁好了,恨不得掏出心肝让人家看。如果说他在新疆还有朋友,我爹是真正的一个。只是这次吃饭是小姨来喊他,意思也就不单单是吃饭了。他还没有想好,他怕去吃饭时,我们家人还要问他,他又不能老是说想想再想想。可他还是跟着小姨一块去了。大食堂的水煮白菜实在是太难吃了。

在走向我家的路上,他们遇到了连队里其他的人,看到他们俩一块走着,心里全明白了。当他们吃完饭从我家出来时,全连队的人都知道了这两个人在谈对象。男人说,这家伙是真的有福气啊,那女人看着就让人心里顺,再不说干别的事了。女人有女人的看法,觉得小姨要是真的能和姓吴的成一家,是前世积的德。说法不一样,可都觉得这两人成一家子是再合适不过的事了。见了面,有人就开他们的玩笑。问他们什么时候能让大伙吃到喜糖。小姨听了这话,脸上笑,不回答,可心里是美滋滋的。吴之岗听了这话,也笑,可心里的味道和小姨就不完全一样了。

作为在农场连队的一个男人,能找到小姨这样的当老婆,也是可以知足了。这道理吴之岗明白,只是他还没有完全把自己当农场的人。说真的,从看到这地方第一眼到这么几年过去,他没有喜欢上这个地方。他是打算有一天要离开的。而且他也相信自己是不会在这里呆一辈子的。不错,他是个右派,可右派算个啥啊,只不过是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他一没有杀人放火;二没有偷蒙拐骗;三没有强奸妇女。他心里是坦坦荡荡的,压根儿就没有觉得自己是右派要比别人低一等。虽然是流放到了塞外似乎命运有些悲惨,可他想的却是自古成大器的历史上有名的人物,都要有一般人没有的磨难。这样一想,现在的磨难,在他的心目里,就不完全是苦难了。尽管他还不知道自己会成为一个什么名人,但每天都在读报纸,说明他在关心着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这也是他在和小姨的事情上迟迟不能下决心的主要原因。他知道一个人,如果说在没有干成大事前,就忙着结婚,那他是一定不会有大出息的。还有一个原因是小姨没有上过学,吴之岗觉得男女之间有时写写诗读读书,也是一种挺有意思的事。

你吴之岗有这么多的想法,那就算了吧,给小姨说明白了,不要误了人家姑娘的终身大事。可这家伙偏偏又不是个为了理想可以牺牲一切的人,他还不能摆脱血肉身躯的纠缠。说真的,现在小姨只要到他的屋里,他的目光就忍不住要去剥她的衣衫,并且是好几次在梦里梦到小姨和他一起做着那不能对别人说的事。在地里干活时,那些汉子们在歇息时,很坏的样子问他把小姨干掉了没有。他冷冷地看着他们的粗鲁下流,用蔑视回答着他们,可他们太笨了,看不出他目光里的意思,还热心地给他出主意,让他如何如何把生米做成熟饭。吴之岗转过脸去,不听他们说,他看着天空和荒原的交界处,那里是一线连绵的群山。吴之岗上中学时,就在课本上看到了这条山脉,叫天山。只是他当时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来了这座山的山脚下。

人这一辈子,是会有太多的想不到的事的,不管你费多少的心思去想,你也不会想到明天会发生什么。

这一段日子,小姨几乎是天天来。来了也不要吴之岗搬凳子让她坐,她有时自己搬来坐,有时干脆就坐在床上。这时吴之岗也坐在床上。他想挪开一点,不要挨得那样近,可他挪不开,不是他的腿有毛病了,就是他的周身发软了。小姨胸前的那颗扣子真的是脱开了,里面的内容更多了,也看得更清楚了。小姨说,天真热。吴之岗说,是有一点热。小姨说,我都出汗了。吴之岗说,你真的出汗了。小姨说,我还会骗你呀,不信你摸摸。说着小姨抓过吴之岗的手,贴到了她的脸上,真的是热热的湿湿的。小姨松开了她的手。失去了托依,吴之岗的手顺着小姨的脸滑了下来,一直滑到了那些让他看着都要惊心动魄的内容上。小姨像是一下子被子弹射中,坐不住了,软软地倒向了坐在一旁的吴之岗的身上。他只能像抢救伤员一样,让小姨躺到了他的怀里。可小姨好像伤得严重,紧闭双眼连呼吸也没有了。吴之岗像是经过了战地医疗训练,动作熟练地对小姨做起了人工呼吸,同时一只手配合着在小姨的心房处进行着按摩。果然有效果,小姨人醒了过来,可她好像还是没有力气,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噜着什么,像是呓语。她的手臂软得像条绳子,缠到了吴之岗的腰间。可能是皮带的铁扣硌了她,她想把它拿开,皮带的环扣在错动时,发出金属的脆响。这响声穿过了吴之岗的腹部,撞动了他身体深处的一口大钟,他突然有些明白他是在做什么事了。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像扔一颗马上要爆炸的炸弹一样,把小姨甩到了一边。

不过他说了一句,我们结婚吧。他知道有了这句话,这个一下子被他扔出了怀抱的女人还是会欢天喜地的。

那天以后,吴之岗多次回忆起这件只有两个人知道的事情。他很是为自己骄傲。随便换一个人,那些大老粗们,那是一定不会放过这送到门上的机会的,会像狼一样让她体无完肤的。这就是读过书的人和没有读过书的区别。能够得到这样的证明,吴之岗得到了另外一种快乐。

结婚的话,说出去了,他是算数的。这不完全是个文化修养的事,是他真的想结婚了,他有些顾不了那么多了。说到底他还是正当年的男人。

结婚在我们这里,是个简单的事情。两个人写个申请书,连队的干部在上面签个字,再到场部的群工股登个记,举行个不到半个小时的婚礼,主要是以一种方式通知大家,这两个人以后可以在一起睡觉了。一个婚结下来,有时连一百元钱也花不到的。

本来吴之岗说了那句话,第二天就可以办手续的。可连队正好要抽些劳力到奎屯河边修一条水渠,大约有一个月时间。吴之岗也是其中的一个。他们把申请报告交给队长时,他说那就等回来再办吧。干部这样说了,他们也就只能等到一个月后再办了。一个月是个说起来一点儿也不长的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小姨打算缝制一条新的被子,这被子要大要厚,是可以在冬天和夏天盖住两个人的。

谁也没有想到,还不到一个月,吴之岗就从水渠工地回来了。回来的原因和小姨正在缝的那床被子没有关系,它是我们国家一个重大历史事件的细节,只是这细节太细,细得让任何一部史书不得不忽略掉它。

刷了白石灰的山墙上,头一次出现了大字报。这些大字报,点了农场一些平常大家认为是有文化的人名,说他们是这个地方的三家村,当时全国在批北京的三家村,三个人是邓拓、吴晗、廖沫沙。还说他们是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的代言人,其中吴之岗的名字在显赫的位置上。关于他的罪行而不是错误列出了一大堆。往远一点说,他是个右派,早就是个对共产党社会主义不满的人,而且他也是姓吴,和那个吴晗弄不好在血缘上还有关系,说明他的骨子里就是个反动的家伙。还有他老是捧着古书看,从看不到他看毛主席的书,他还指着他看的名字叫《红楼梦》的书说,现在的书和它是不能比的。什么意思,分明是说新社会不如旧社会嘛。

整天看报纸的吴之岗,其实在政治上并不比那些一个字不识的大老粗们敏感、有远见。看到那些大字报,他一开始没有太在意,他想这大不了又是一次反右派运动。当他看到身边的好多人的袖子上套着红布圈,上面印了战斗队造反团的字样,他觉得他们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笑了。但是没有过多久,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他才隐隐地看出了天和地似乎不再是原先的那个天和地了。

过了桥,是一条大路。这路上现在有不少的汽车在跑。是离这里有一百多公里的地方开发了一个大油田,叫克拉玛依油田,有一首很有名的歌是唱它的,中国人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听到过。小姨到了路上,看到远处有一辆大卡车,她站到了路边,等到车快开到跟前时,她伸手一招,车真的停下了。司机打开车门,让她上去了。自从有了这条路,路上有了汽车,小姨到场部去没有再走过路。头一回坐车,让她兴奋坏了,回到我家,说了至少有五遍以上。

可是也怪,好多人听她说了,到场部去也在路边搭车,可总是有好多人搭不上。男人就不说了,一些女人也是一样搭不上车。于是一些人要到场部去玩,总是想把小姨一块喊上,只是为了让她给搭上一辆车。坐了汽车到了场部的小姨,下车时笑着说了声谢谢。心里想要是她遇到的人都是像这些司机一样好,那多好啊。

小姨的想法只能是想法,场部的人也戴上红袖章。也是怪,好好的一个人,只要一戴上红袖章,马上就变了。说起话来,全是些大道理。面对小姨,他们说的话,虽然没有汪启说的那样难听,可话里的意思并没有多大的差别。一句话,你不能嫁给他,也不应该嫁给他。你是个贫下中农的女儿,这是最起码的思想觉悟。

可小姨偏偏没有这个思想觉悟,从场部回来的路上,她想了一路,想到走进了连队,她还是没有改变嫁给他的主意。

下了决心要嫁给吴之岗,小姨也就不管那么多了。从场部回来天也黑了,她先到了我家,胡乱吃了点饭。吃饭时,一直在旁边抽烟的我爹闷闷地说,以后咱们不能和那个姓吴的再来往了。小姨抬起头看了看我的爹,她看到了他袖子上也缀了个红袖章,她就不想再多说什么了。我娘不大明白外面发生的事,一个劲儿地问我爹这是为啥。我爹说他是个坏人。我娘又问他干了什么坏事。我爹也说不清楚,干脆也不吭声了。小姨哪有心思和他们瞎扯,放下碗筷,就出门了。

月亮不亮,好在脚下的路走过不知多少趟了,一阵风地到了吴之岗的房子前。门也不敲,就像进自己家的门,一推开走了进去。吴之岗不在,可能是干活还没有回来。小姨看见床头扔了些他换洗下来的衣服,他可是脏衣服从来不过夜的,一定是这几天烦心的事太多了,他也顾不上了。小姨一直想给他洗衣服,总算是有个机会了。她马上做起了一个男人妻子该做的事。

衣服还没有洗完,吴之岗回来了。他看到了小姨,他没有想到小姨会在,更没有想到小姨在给他洗衣服。他看着小姨的样子有些发呆。小姨也站了起来,两只手上是肥皂的泡沫。吴之岗突然像见了久别的亲人一样,眼睛湿了起来。他想走得离小姨近一些,可刚一抬腿,就呻吟了起来,一只腿瘸了一下,差一点没有跪下。小姨忙上前扶住了他,问他是咋回事。吴之岗说,汪启那个家伙,真是太不讲道理了,搭那台子,我干了一天了,实在是太累了。坐下想休息一会儿,他过来了,说我是偷懒,我说我不是偷懒,是真的太累了。他说我不老实,还敢犟嘴,是对无产阶级专政不满。说着,就用他穿的翻毛牛皮鞋,猛踢我的腿。

小姨对着汪启大吼了一句:你是个不要脸的畜牲。说完一转身跑了出去。吴之岗刚要跟着出来,汪启又把他喊住,说,从明天开始,你要接受革命群众的监督,不经过批准不准离开连队。吴之岗只能是说好。他还不知道这个国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可他知道一点,在有关组织的档案里,有一份材料是关于他的,也是这份材料把他定成了右派,当然这是不用和他商量的,就像是这个连队的卫生员一样,他要他做什么,也不用问他是否同意,他只能去按照他们说的去做。

从卫生室出来,天已完全黑透,用伸手不见五指一点儿也不过分。一块他没有看见的土坎把他绊了个踉跄,弄得他差一点摔倒。他站住了,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这时他有些后悔,应该早一点去和小姨办结婚手续,那时他要是点个头,现在小姨可能都怀上孩子了。他又往前走了不远,听到了小姨的抽泣声。

他站到了小姨的跟前,小姨不哭了。她说,咱们明天到场部去。共产党讲的就是婚姻自由,我就不信谁还能挡住咱们结婚了,他汪启算是个什么东西,一个流氓,打针时对上海女青年要干坏事,差一点没有劳改,这阵子倒人模狗样起来了,太阳真是要从西边出来了。

第二天太阳虽然没有从西边出来,可吴之岗没有能和小姨一起去场部办他俩结婚的事。两个人还没有走出连队的营地,汪启就带了几个人拦住了他们。要吴之岗留下干活,说是过几天要开个不同一般的大会,要在操场上搭一个台子,需要木头,让他去林带里砍十棵树。他们能拦住吴之岗,可拦不住贫农出身的小姨。小姨说不让吴之岗去,她一个人也要去。

要走出十一队,一定要经过大水渠上的一座桥。

远远地,小姨看到桥上站了几个人,好像也是戴着红袖章,还拿着红缨枪。走近了一看,才看出是一群孩子,其中还有我。我们的袖章上写的是红小兵的字样,红缨枪当然也是假的,是用木棒削出来的。我们在站岗,这大概是世界上空前绝后的岗,叫语录岗。要从桥上过的人,你要先对着这些孩子背出一段毛主席语录,才能从桥上走过去。背不出来,是不让过桥的。小姨没有当回事,觉得是一群孩子在瞎胡闹,怀着急切的心情要过桥,只见几支红缨枪一下子挡到了面前,吓了她一跳。她看了我一眼,想我是她的外甥,会给她一点儿面子让她过去的,再说她平常也是对我不错的。我也看着她,可眼睛里面没有要放她过去的意思。她只好站下了。我说,小姨,你就背一段吧。小姨这会儿为自己的终身大事急得心里冒火,哪里想得起什么语录来。我看出了小姨的为难,可我又不能不让小姨背就让她过去,那样就是对毛主席不忠了。我只好把小姨叫到一边,对着她耳朵说,有些语录可短了,就是几个字。小姨问哪有几个字的。我马上说,有啊。我说,毛主席说过,向雷锋同志学习;还有,为人民服务。小姨不让我往下说了,怕耽误她的时间。她说了其中的五个字。别说,我教她的这几句,对她来说,在以后一段岁月中还是起了不少作用的。因为那时,到哪里办事,第一句话必须是先背一段毛主席语录,背完了才能说你要办的事。小姨一遇到这样的场合,不是背为人民服务,就背向雷锋同志学习,从来没有被难倒过。

天天盼着等着结婚的小姨,也没有在意那些大字报。她看到吴之岗提前回来了,高兴得不行,马上去找他商量结婚的事。两个人走过贴着大字报的墙头,去找队长。队长苦笑了一下说,不是我不给你们办,是我没有这个权了。你们去找汪司令吧。汪司令是哪个,吴之岗不明白这个才二百多人的连队咋会突然有司令。队长说,就是汪启,咱们队的卫生员。他现在是红色造反团的司令,昨天晚上他们才把连队的权夺了去。这不,现在让我写交代材料,让我坦白在国民党军队里干的坏事。吴之岗满脸的疑惑,像是问队长,也像是问自己,这是咋的一回事呢?

小姨扯了一把吴之岗的袖子,说咱们去找汪启。

汪启还在他的紧挨着连部的卫生室里,不过不是在给人看病,而是领着几个人在开会。这几个人他们认识,都是在地里干活的,说起话来,三句里有二句离不开脏字,说真的,吴从心里是看不起他们的。他们开会的内容是研究如何把十一队的文化大革命更加深入地开展起来,其中多次提到了吴之岗的名字。偏偏这时小姨和吴之岗进来了。看到烟雾缭绕的屋里全是戴着红袖章的人,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在这么多人面前说结婚的事,多少还是让人有些不太好意思的。见吴之岗不说话,小姨急了,对汪启说,我们要结婚,队长说,公章在你这里,你就给盖个章子吧,我们好到场部去办手续。

汪启一听,哈哈大笑起来。对手下的几个人说,你们听听,他们要结婚,结婚,哈哈哈另外几个人也傻傻地跟着笑了起来。突然汪启不笑了,一拍桌子,把吴之岗吓了一跳。汪启指着小姨,却面对着吴之岗大吼了起来:你他娘的你想娶她,你也不想想你是什么人。你是个右派,你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革命的。你知道吗,你是我们的敌人。她是谁,是贫下中农,是我们的阶级姐妹。能随便地就让你日吗?告诉你吧,我们革命群众是决不会答应的,你就别白日做梦了。

这一些话,就像是一堆乱石,砸到了吴之岗毫无准备的身体上。他一下子不会说话了,脸变得落了霜的一样白。小姨却跳到了汪启面前,指着他说,我就是要嫁给他,我愿意,你管得着吗?汪启说,过去,我是管不着,可现在,形势不同了,革命者掌权了,我就能管得着你了。小姨说,我不管是什么形势不形势的,反正是我要嫁给他,你快给我们盖章子去。汪启说,你这个人咋一点无产阶级的觉悟也没有啊,你就那么想让他这个右派日你吗?有那么多贫下中农你不找,就想让他日,咋的,他的那个玩意儿和咱们革命群众的长得不一样吗?他的话又引得几个人大笑了起来。他们笑得那样起劲,那样开心,真像是在过一个什么节日。这个世界真的是很奇怪,大家都是一样的人,却总是会处在不同的位置上。面对同一件事,你高兴时,总有人会不高兴;你不高兴时,总会有人高兴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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