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的头些年如同儿戏。想当年,楼建春的男人健壮如牛,新婚七个月就让她产下了一个女婴。孩子足月,顺产,哭声洪亮,一切正常。可见健壮的年轻人提前在她身上做了手脚。也似乎显示他们俩有良好的感情基础。但是满月酒还拖着迟迟未办,楼建春就抱着孩子回了娘家。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两人分开后,一个不回来,一个不去接,这一别就是日升日落好几个春秋,等到她再次回到婆家时,孩子已经6岁了。一头黄发的孩子被他父亲那张陌生的面孑L吓得哇哇直哭,哭声又沙又涩,像是小鸭子的嘴里发出来的。

脾气丑陋的男人之所以突发奇想,涎着脸把楼建春从娘家请回来,一方面是因为丈母娘家捎了信来,如果他再不去把女人接回,6岁的女儿就要改为他姓了;另一方面他也觉得再不能耽误生儿子了。楼建春回来后没有让男人失望,肚子很快又鼓了起来。第二年开春,新生儿呱呱坠地,他们得到了命中注定的第二个女儿。男人没有气馁,经过一番再接再厉之后,他们的第三胎紧接着就降生了,谢天谢地,男人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儿子,筋疲力尽的楼建春也终于得到了解脱。

财富永远跟嘴巴的数量成反比。为了填满家里一张紧接一张嗷嗷待哺的嘴巴,男人带着初为人父般的心满意足离家外出。从此之后,轮到他几年也不能回一次家了。等到他终于回来的时候,别说他的孩子们不认识他,大人们也几乎认不出他了。像一棵水汪汪的青菜被太阳榨干了水分,他健壮如牛的身体变得枯瘦如柴,瘦弱得已经不成人形了。这几年,他在远方的一个矿上做事,劳累和疾病压垮了他的身体。他得的病村里人从没听说过,叫做什么肺矽病。别指望什么治疗了,他这次回来就是等死的。他似乎没有耐心等死神来请他,就主动去拥抱死神了。他跳入了别人家的鱼塘,自己送自己上路了。在打捞他的时候,女人们抹着眼泪说,这人怎么这么狠心,他就舍得扔下几个年幼的孩子?

别说什么舍得舍不得,在他的孩子们眼里,他基本就是个陌生人。

这就是村妇楼建春成为寡妇的大致经过。男人给她留下了三个孩子,除了老大开始有些懂事外,其他两个还拖着鼻涕,见到别人吃东西,就将手指含在嘴里,脚下生根挪不开步。凭楼建春一己之力,显然无法满足他们日盛一日膨胀的欲望。有好心人开始张罗着帮她介绍愿意帮衬她的人,但是人家一见她这种情况,都摇着头打了退堂鼓。这可伤了楼建春的自尊心,她谢绝了媒婆们的好意,发誓再也不见那些让她烦心的男人。她不信凭自己的双手,会养不活她的孩子们。别人家种了几亩水田,她也种几亩水田;别人家种了一大片西瓜,她家的西瓜地也不比别人家的小。

今年的西瓜长势喜人。这可全是她一担担人畜肥滋养出来的,一桶桶清冽水浇灌出来的。只有一个人自始至终在帮她。不说这个倒也罢了,一说这个就让她心痛不已。这个帮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大女儿金花。金花今年刚满12岁,身子瘦条条的还未发育,就已经辍学在家帮她干活了。男人不在了,楼建春就是这个家的男人,而金花,则基本顶替了楼建春的角色。活脱脱一个小楼建春。谁叫她投生在这样的家庭里呢?楼建春看着女儿瘦小的身体忙前忙后,就会暗自伤心叹气。

说到底楼建春还是一个女人,还是有些事情她这个假男人干不了。比如晚上守瓜这种事,一个女人就没法干。一个女人总不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四仰八叉地躺在瓜棚里,就算她有天大的胆子,家里几个孩子晚上还少不了她的抚慰,还需要在妈妈的怀里才能安然入睡。她一边领着金花打瓜棚,一边在心里物色能帮她守瓜的人。最后,她挑中了村里一个30出头的光棍汉。此人30多了还是光棍一条,不为别的,只因一个穷字。

这人名叫唐水生,绰号叫做水聋子。他不是聋子,只因小时候不大理会人,别人叫他他也只是翻翻眼睛不应声,于是被人叫成聋子,真有点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的味道。父母早已双亡,谁也不能替他操上一份心。论年龄,楼建春与他不相上下,但看上去楼建春比他老相多了。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楼建春可没办法跟他比,家庭的拖累已磨灭了她青春的印记。她来到唐水生家,把他喊到门口来,站在门外向他表明了来意,希望唐水生能帮她,当然,她会适当给付酬劳的。

这事不难。唐水生靠着门框,懒洋洋地说。然后直截了当地问:那么,你能付给我多少钱一晚?

哎哟哩,你真不会讲客气。楼建春翻翻白眼珠,随即又转换出一副笑脸说,乡里乡亲的,一上来你就好意思跟我谈钱的事?

我不怕丑。唐水生笑嘻嘻地说,丑话说在前头,免得到时扯不清楚,这对大家都有好处,有人要是想说我欺负了你们孤儿寡母,我可不愿给他这个机会。

这样也好。楼建春敛了笑容,以公事公办的语气问,那你认为你一晚该得多少钱?

话说到这份上就有些冷场了。谁也不愿先开这个价。后来还是楼建春不耐烦了,她没有多余的时间在这里耗着。想要当婊子,何必立牌坊。楼建春讥讽地说,说吧,开个价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唐水生仍然嬉笑着,嘴里期期艾艾的。

客气?楼建春冷笑一声说,你还会讲什么客气?

唐水生的嘴巴翕张了几回,似乎是在她的逼迫下说出了一个数字。10块一晚。他伸出一个指头说。这个数字他自认为不多。我一个晚上鼓着眼珠给你盯着瓜地,睡不踏实,指不定还有什么危险,得到的不过是两包烟而已。

你干脆把我杀了,论斤论两地卖了吧。楼建春脸色大变,扭头就走。唐水生愣了一下,拖拖拉拉地跟在她身后。他似乎不想失去这桩眼看就要到手的买卖。但是楼建春的步履明显加快,看样子再也不想理会他了,他只得把脚步收住了,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一片树阴里。

黄昏的时候,趁天色还没黑下来,唐水生来到楼建春家。楼建春正在屋檐下给老二银花和老三小宝洗澡,两个小屁股蛋都光溜着黑乎乎的身子,笑嘻嘻地互相挠痒痒。老大金花则在厨房张罗着晚饭。饭桌摆在地坪里,金花开始一趟趟把饭菜从屋里运出来。

嫂子,命真不错啊。唐水生走上前瞅瞅桌上的饭菜,抽动着鼻子搭讪着说,年纪轻轻的,就开始享女儿的清福了。

别这么叫我,我可担当不起。楼建春给两个小屁股蛋一一擦干身子,提溜到椅子上,斜睨了他一眼说,六块钱一晚,行就行,不行拉倒。

没有什么不行的。唐水生似乎早有准备,回答得倒也干脆,睡不上一个囫囵觉,还要多抽一包烟,你只给我开价六块钱,这买卖确实划得来不过你放心,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不行的,就算我白给你帮忙又怎么样?只要我愿意,你说是不是?他的目光又扫向桌面,单身汉千愁万愁,最愁的莫过于一日三餐,不管怎么说,你总得再给我搭上一顿晚餐吧?吃完了饭,我好赶紧给你守瓜去,你说合理不合理?

楼建春已经率领儿女们在桌边坐好了,她眼也不抬地说:人多没好食,我们可开不出什么好伙食,要是不嫌弃

于是双方就此达成了口头协议,既然是协议,就得有甲方和乙方。协议内容大致如下:甲方把整个瓜期的夜晚看守工作委托给乙方,甲方给付乙方每晚六元的报酬,外加一顿只管饱的晚餐;甲方给乙方的报酬在第一批西瓜卖出后支付一半,余下的在所有西瓜卖完之后全部付清。协议从当晚起开始生效。

今天的晚餐本来没有给唐水生准备的,但是金花煮饭时多抓了几把米,打算用剩饭来喂猪的,正好先用这些饭填饱了唐水生的肚子。吃过饭,唐水生搁下筷子,顺手拿起楼建春给小孩擦完澡后搭在椅背的毛巾,擦去额头上粒粒饱满的汗珠和嘴巴上若有似无的油水;把背心下摆往胸口卷了上去,露出圆鼓鼓的、肚脐眼深陷的肚皮,拍拍旁边小宝的脸蛋,忽地起了身,大踏步朝西瓜地走去。

自此以后,唐水生成了楼建春家的座上客。没孩子的唐水生也喜欢孩子。每晚来吃饭的时候,他会给孩子们带来点吃的。和楼建春那死鬼男人一样,他似乎也更偏爱男孩,每次来他都会把小宝抱起来,高高地举起,把小宝逗得咯咯直乐,塞给他吃的也会更多。楼建春不让他老是给孩子们零食吃,担心吃惯了他们的嘴。但唐水生总是照买不误。

买零食多多少少总要花点钱的,唐水生的破费,增添了楼建春的心理包袱。想当初为了报酬问题,两人之间还讨价还价的,楼建春一口就把他的报价砍去了几乎一半。报酬少了,还老让他破费,楼建春心里过意不去。只能尽量在晚餐上做点文章了,就像一块再普遍不过的布料,也要想方设法绣出几朵花来。

只要不下雨,晚饭基本都是摆在地坪里吃的。这几个人围成一桌,扎扎实实像是一家人:来来往往的村人把这一场景看在眼里,有人就琢磨着要做个顺水人情。看这情形,也许这两人已经你有情我有意了,说不定只需点破一下,一双皮鞋就稳赚到手了。他们分析,楼建春拖累重,理应对这门亲事没二意,如果还有什么疑虑的话,这疑虑也只会存在于唐水生的脑子里。于是有人率先去攻唐水生这个堡垒。

水聋子,你现在是懒人有懒福,晚饭已经有人管起来了,想不想早餐、中餐也有人帮你解决?来人一上来就吊着他的胃口。

有这样的好事?你帮我解决?唐水生笑眯眯地问。

他们估计得没错,唐水生还真是一个顽固的堡垒,他听明来意,一口就把来人的话回绝了:算了吧,我没结过婚的人,人家小孩都一大串了

我看那几个小孩跟你也亲,长大了一样可以给你养老送终

再怎么样我也不娶一个拖着孩子的寡妇!

来人被他的话顶得噎了一下,愣了一会才讥讽地说:那是,那是,你这个红花崽,理当要配一个黄花女。

唐水生的话被添油加醋传到了楼建春的耳朵里,楼建春气坏了。这天晚上,唐水生跑过来吃饭,却发现饭桌边没摆他的椅子,饭桌上没摆他的碗筷。楼建春一边镇定地指挥着孩子们吃饭,一边严肃地跟他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我们家以后你不要来了,免得坏了你的名声,你以后还要讨黄花女的。

唐水生一听就知道别人给他胡乱传话了,心里狠狠骂着传话的人,面上还得赔着笑脸说:你别听别人胡说八道,那些话都是他们自己瞎编排的。

你用不着说那么难听的话,天地良心,我可从没有想过要缠着你,以后这里没你吃的饭了你别来了,我这也是为你好。楼建春说着话,埋头吃饭不看他。

嘿嘿,你的饭我可是吃定了,我们是订了协议的。唐水生自作主张搬来椅子,把自己安顿在桌子旁,大模大样吩咐道,金花,给叔叔添饭。

放你的屁!别提什么协议不协议了,要不是我可怜你穷光棍一个,我会有饭给你吃?楼建春抬起头,瞪着他,不容置疑地说,我把协议改了,从现在开始,这一条作废!

唐水生很懂行地笑着:你单方面改协议,算不了数的。

在他们斗嘴的间隙里,金花已经盛来了一碗米饭,楼建春起先没阻拦她,等到一碗饭冒着热气摆在了唐水生面前,楼建春才训斥女儿说:谁叫你盛来的?等会栏里的猪吃什么?话音未落,一碗饭已被她抢先夺在手里,顺手一扬,碗里的饭全部倒在地上。一群低头觅食的鸡吓得连连后退,既而一哄而上,片刻间就把米饭分食干净。

唐水生的脸顷刻间白了,他猛地站起来,扭头就走,因动作太猛,把屁股底下的椅子带翻在地。

楼建春只几口就把饭吃完,然后把饭和菜盛了一大碗,用塑料袋扎好,让金花拎着送到西瓜地里去。她碗筷也不刷,在地坪里等着,等到金花回来,楼建春漫不经心地问:吃了吗?

金花点点头。

没说什么?

说了,金花停顿片刻,接着回答,小唐叔说,如果不给他饭吃,他就把地里的瓜吃个一干二净。

楼建春别过脸,偷偷乐了。

接下来的日子,唐水生照样按照协议行事,每天晚上理直气壮来蹭饭吃,虽然楼建春没以前那样给他好脸色,他也只当视而不见。这样倒也相安无事。但日子总不愿让人平静地过下去。过了不久,西瓜熟得可以卖钱了,一些闲话也随着西瓜成熟了。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有人暗地里把他们的协议篡改了,把甲乙双方的位置掉了个。说的是,楼建春晚上陪唐水生睡觉,男方每晚付给女方六元钱。在他们的嘴里,不但甲方乙方的位置变了,内容和味道也全都变了。他们编排完了,拿到市面上说一说,笑一笑,一下子就流传开了,连小孩子也知道了。只要有人嘴里冒出一句六块钱一晚,在场的没有谁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越传越广,越传越像真的了。

六块钱一晚,这可真够便宜的。有人嘻嘻笑着说。

钱虽不多,楼建春还真需要这点钱。也有人通情达理地说。

她需要钱,难道就不需要男人?还有人在旁边添上一句,引发出一阵哄堂笑声。

这个故事如波涛汹涌之势流传开来,顺理成章地传到了男女主人公的耳朵里,传到了金花、银花和小宝的耳朵里。金花跟与她一般大的男孩闹矛盾,人家嘴里忽地就会冒出一句六块钱一晚,没头没脑的,然后不管她小嘴如何不饶人,人家已经觉得自己赢了,早已乐得缩成一团,金花任何恶毒的回击都伤不着他了。虽然银花、小宝懵懂无知,当他们在外面跟别的小朋友闹架时,也有大一点的孩子在旁边起哄看热闹,撺掇着对方拿这个话来攻击。金花来领弟弟妹妹回家,碰上了这一幕,就用脚去踢那教唆人的孩子。一脚踢过去,对方闪开了,嘴里笑嘻嘻冒出一句六块钱一晚;再一脚踢过去,对方又跳远了,仍然笑嘻嘻冒出一句六块钱一晚

金花被他们气哭了,气急败坏地跑回家里,眼睛红红的,躲进厨房不出来见人。唐水生过来吃晚饭,她就不出来一块吃。楼建春把她反常的举止看在眼里,就知道外面那些风言风语传进了她的耳里。晚上关紧房门,楼建春把女儿叫到跟前说:外面那些屁话,你不要理,更不要信,谁愿意咬舌根就让他咬去

我不要他来我们家吃饭了,我不要他给我们看西瓜了!金花打断她妈妈的话,眼里冒出泪水,嚷嚷着。

别说这个鬼话。楼建春替女儿擦出眼泪,心平气和地说,那些挨千刀的,捕风捉影,死人都能被他们说活,你也信?你睁开眼睛看看,老娘我这个样子,已经人老珠黄了,别人还要那样来编排我,可真是高抬我了那样的屁话你也信?你就安心睡觉去吧,我的傻女儿。

金花毕竟还是个孩子,听了母亲的话,就安心睡觉去了,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两个小的也早已在熟睡中。楼建春轻轻起了床,锁了门,摇着大蒲扇,踏着悄悄铺上露水的夜路朝西瓜地走去。黑黢黢的穹宇下散布着稀稀落落的星星,渐渐把她前面的夜路耀亮。她走近瓜棚,唐水生还没睡觉,他坐在瓜棚口,手里燃着的烟头还在明明暗暗,像是和天上的星星在对着暗号。他老老实实地守着面前的几亩西瓜,顺便守着形单影只、漫无边际的寂寞。

谁呀?听到脚步声渐近,唐水生问道。等楼建春站在跟前,唐水生有些吃惊,继而调侃说,老板娘不放心我,亲自跑来查岗了?

真让我烦心死了。楼建春张嘴就向他诉着苦说,我那宝贝女儿生我们的气了也不能说生我们的气,是那些人的屁话让她生气了

那些屁话?唐水生坐直身子笑道,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了。

这么说,你早就听说这个事了?你心里还真憋得住事。楼建春说。

你不也早就听说了吗?也没见你张口提过。唐水生说。

这下可好,我一个女人家,名声全毁在你手里了。楼建春叹声气埋怨道。

谁毁了谁呀?唐水生不干了,我没结过婚的人,还要娶老婆的,他们却把我跟你搅在一块

唐水生不吸取教训,又用这种话来刺激她,果然引得她一阵好骂。但是今天她的心情似乎并不坏,她用蒲扇在他头上拍了一下,笑道:看来,别人家的饭桌边可不能随随便便坐,以后你还是别来了。

你不给我饭吃,我夜里也不来守瓜了。唐水生也笑着讨价还价,这样不是断得更彻底?

也随便你。

你不是想赖我账吧?唐水生故意问道。

赖就赖了,你还能拿我怎么样?楼建春嗔道。

夜已深,月亮的清辉凝滞不动,柔和的风从楼建春的臂膀上滑过,从唐水生赤裸的脊梁上抚过。四周阒寂无声,楼建春的蒲扇也停止了摇动。寂静中,她忽然又格格格地笑了。那些人倒也真会编她回到前面的话题说,金花一直在家里哭,我劝我们家傻、r头说,你老娘已经人老珠黄了,儿女也生了一大串,倒贴钱你小唐叔也看不上,哪里还能赚得到他的钱

唐水生也嘿嘿乐出了声,接过话说: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你还可以告诉她,小唐叔对她老娘无意,可对她这朵小金花有心,只要她愿意,她小唐叔可以安安心心再等她几年。

楼建春蒲扇一挥,扫在他的脸上,同时把他手里的烟头扫落在地。狠狠地啐了他一口,楼建春咬牙切齿骂道:呸,去死吧,水聋子,癞蛤蟆,做你的美梦去吧,下辈子可千万不要变男人,不然还会打一辈子光棍。她扭转身子,沿着来时的路气咻咻地走远了。

她恶毒的话语无疑戳着了唐水生的痛处。在旁人看来,一个男人娶不到妻室,无疑是枉来人世走一遭无情的现实,让唐水生心力交瘁,他觉得自己已经老了,黄花闺女他是只能在梦中想一想了,事实上,好几年前人家给他引荐的就已经是寡妇或离异女子了,即便如此,人家还对他挑三拣四的,致使他直到现在还没解决实质问题楼建春人虽走了,但她的话搅得他一晚上睡不着觉。他在想这个女人,今天晚上是干吗来了?仅仅是跑来告诉他那些闲言碎语吗?还是另有暗示?这个可怜的寡妇,是不是熬不住了,就像他这个老单身一样,每天躺在床上,整晚整晚地睁着眼睛

第二天过去赶晚餐,金花倒是被她娘讲通了,肯露面上桌一块吃饭。只是她没看唐水生一眼,也没张口说一句话。楼建春也是余怒未消的样子,几天来已经阴天转晴的脸色,又比以前更难看了,一顿饭从头至尾没理睬他。好在已经跟小宝交上了朋友,唐水生一边吃饭一边逗他玩。饭吃得太闷了,吃完后饭碗就放得重了点,终于引来了楼建春的目光,虽然只是被她不满地瞪了一眼,唐水生也如同恶作剧后的孩子终于引起了大人的注意,兴奋得乐歪了嘴。

这天深夜,唐水生照例坐在瓜棚口,嘴里哼着花鼓调,眼睛盯着西瓜地。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进了瓜棚。来人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后,气势汹汹骂道:水聋子,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那鬼样子还有本钱嫌弃别人?别人不嫌弃你,也是看在佛祖的分上,慈悲为怀

话可不能这么说。唐水生打断她的话说,我可没有嫌弃你,我只是觉得他们给你定的价格太低了,再怎么不值钱,也不至于只值六块钱

死聋子!楼建春骂道,想憋住笑,终究没能憋住,格格的笑声在瓜棚里响起,那你说我该值多少钱?

唐水生一伸手,就把她肥硕的身体揽在了怀里。你呀,他喘着气,壮实的手臂像铁丝箍水桶一般箍紧她说,谁也不能给你定个什么价,因为你是无价之宝。

哎呀。楼建春叫唤一声,在他怀里扭动着,然后搂着他脖子,在他耳边娇喘着说:我要你把钱还给我。

把每晚六块钱还给你?唐水生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

对,把每晚六块钱还给我。楼建春笑了。

那我真冤了,我还没拿到过一分钱。唐水生嘴里叫着的称谓提前几年赠予了我。正在读中学的女孩子,远远地看着我,三五成群地咬着耳朵,也像是在议论学校里新来的老师。

中学阶段的暑假,我都是在田地里度过的,割稻、插秧,无所不能,无所不干。上了大学后,放了假我照例往家里奔,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家里人不让我下地了。家里人也把我当老师供起来了。他们把我赶进瓜棚里,与鼻涕未干的小孩子为伍。

阳光灿灿的大白天,各家瓜棚里都躺着一个半大的孩子,大一点的都去田里干活了。我混在这个队伍里无疑是鹤立鸡群。抱着本书倒在瓜棚里的竹床上,我头两天还心生不安,后来就心安理得了。我命中注定要啃一辈子书本,懒散的筋骨已无法适应田地里高强度高节奏的劳作。我只有把书念得更好,才是对辛勤劳动的父母最好的报答。

一开始,那些光着脊背、一身晒得乌黑的半大孩子们还来我家瓜棚光顾一下,睁着好奇的眼睛看看我这个白天守瓜的大男人。后来知道从我这里得不到一丝乐趣,也就不再理睬我了。我听到其他瓜棚里经常传来打打闹闹的声音,只有我这里是冷冷清清的。正是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一个双手捧着课本和作业本的女孩,神情怯怯地出现在我的瓜棚前。

我把书从眼前挪开,看清女孩是村民王争亮的女儿,想了一阵,也记不起她大名叫什么,只知道大家都叫她月月。我坐起来,微微笑着,问道:月月,你是来找我的吗?

她嘴唇嚅动了一下,似乎想叫我一声什么,但不知道怎么称呼才好,因为她从来没有叫过我。最后只是羞涩地笑笑,直奔主题:我想问你题目,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把书合上,放到床头,向她招招手:进来吧。

通过她带来的课本,我知道她下学期将升初三,明年就要考高中了。从她嘴里我又了解到,正因为明年要考高中,她家里才不让她下地干活,而是把她留在瓜棚里,既看守了西瓜,又复习了功课。

讲解完题目,她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把课本抱在怀里,她问我:我明年想考县一中,你说难吗?

我想了一下,像个老师一样泛泛而谈说:难度肯定是有的,但只要你有信心,学习上不松懈,就完全有可能考得上。说这些话的同时,我还握紧拳头挥了挥。

我的动作把她逗笑了。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那一刻,面部神情恍若成年的大姑娘。她就那样看着我说:我以后还想考大学呢。我妈妈天天在家里说,村里已经有了个现成的榜样,要我一定向你学习,向你看齐

想象得出她家里对她期望挺高的。因为跟她一般大的孩子,都在田里收割稻子,只有她留在瓜棚温习功课。她家父母对一个女孩子这样花费心思,令人敬佩;但无形中会对她造成过大的压力,又令人担忧。临走的时候,她问我:我以后经常来问你题目,可以吗?

我告诉她,她随时都可以来,即使我不在瓜棚里,她也可以上我家去问。

我没料到,我的好心和热情,会是一个错误的开始。第二天这个时候,她又捧着书本来了。瓜棚简陋得彻底,除了一张竹床外,再别无他物。我挪动一下屁股,腾出一片地方让她在我身边坐下,然后把她带来的作业本摊开在腿上,用笔在上面指指画画,同时嘴里作着讲解。每讲完一个步骤,我要把脸转向她,问她是否懂了。而她的脸始终看着作业本,对于我的问话,她只用点头或摇头来表示=有时她不急于表示,盯着作业本,微微蹙眉思索着,我就盯着她的侧脸,等着她的反应。我看到她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的,嘴唇上方也长出一层纤尘似的茸毛。她弓着腰,身子微微朝前倾着,宽松的衬衣领口张开着,我的眼睛稍一挪动,目光就像侦察兵一样从领口一路探下去了。她和我并排坐着,又比我矮了一头,我毫不费力就看了个清清楚楚。我看到她胸前已长出了两个像模像样的东西,比鸡蛋大不了多少,很像我们学校食堂早餐卖的包子。它们静悄悄地长在那里,没有任何裹缠,自由自在地呼吸着空气。这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女孩身上与男人不同的部位,我屏气凝神地看着,心里清楚地知道这种行为不对,但目光沉重得像长途跋涉后的双腿,挪不动步子。

就是这样,我看到了不应该看的东西。她走了之后,那对鲜活的包子般的小乳房还在我眼前晃动,让我心神不定、坐卧不安。到了晚上,它们更是像地里正在生长着的香瓜,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在我梦中出现,把我的睡眠搅得七零八乱。而她浑然不觉我内心的躁动和挣扎,一天天照常往我棚子里钻。于是,在讲解题目的间隙里,我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往她领口里钻,甚至,我的讲解越来越不到位了,我心不在焉的讲解有时会让她不知所云。这时我的目光肯定没有停留在作业本上,而是在它不应该去的地方留连。终于有一天,已经不受我控制的双手伸了出去,它们伸进她衣襟下摆,向上游去,准确地握住了那对让我心醉神迷的小巧的乳房。

我敢肯定,它们那位正痴迷于数学题中的主人好一会还没回过神来,我的双手得以顺利地呆在那里,感受着柔软的坚实,安静的心跳。两粒小乳头在我手心下面微微颤动,像是两只可爱的小蜜蜂张着翅膀在扑扇。终于,她扭过头来,我看到了一双惊惶的眼睛。她像是不认识似的盯着我,同时身子使劲往外挣着。我用双臂夹紧她的身体,咽了一口唾沫,嘴巴附在她耳边说:别动,我不会弄疼你的。

她瘦小的身体发出突如其来的一股力量,猛地站了起来,脑袋撞得我鼻子一阵酸痛。摊在我们腿上的课本啪啪地翻到地上。她睁圆铜铃般的大眼瞪着我,泪水突然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扑簌簌地往下掉。你是一个坏蛋。她哽咽着骂道。

你你别生气,你听我说我嘴里喃喃地说着,也站起来,右手遮着鼻子,一脸痛苦状;左手欲放在她肩上,想要安抚她。但她退了两步,躲开了我的手,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课本,也不捡了,扭头跑了出去。

我呆呆站在瓜棚中央,脑袋瓜子里乱成一团,好一会才弄明白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慢慢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一旦清醒过来,就有些后怕了,赶紧弯腰捡起地上的书本,朝月月家的瓜棚走去。

月月家瓜棚里空无一人。不知她是回家了,还是躲到别家的瓜棚里了。我站在里面等了一阵,想想这毕竟是一件羞于启齿的事,小姑娘应该会把它闷在肚子里烂掉,没有胆量拿出来示人的,于是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渐渐安定下来,把书本扔在竹床上,大摇大摆地走了。

但是我又错了。第二天上午,勤劳的人们在田里劳作正酣的时候,我家棚里走进了一位不速之客。她不是别人,正是月月的母亲刘玉英。她走进我家棚里,张口就叫:吴老师,看书啦?

我脑子里嗡地一下,头像气球一样,一下子膨胀了。身体横在床上,大脑已失去指挥能力,发不出让身体坐起的指令。还是刘玉英走近了,把我的腿一拨拉,命令道:我来了,你还不起身?

我机械地坐起来。她挺着干瘦的身体站在我面前,手里摇着从头上摘下的草帽,嘴里七绕八拐地说了一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再不清醒也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她不是来跟我扯闲话的。终于,她说道:吴老师,这里也没有第三人,有些话我就不转弯抹角说了,我想问问你,你觉得我家月月怎么样?

什什么怎么样?我结结巴巴地问道。

告诉你,昨天我一整晚都没睡着要不是不方便,我昨天晚上就来找你了。她斟酌了一会,然后直截了当地问了,你是不是喜欢我家月月?

怎么会。我努力地笑了一下,感觉到了脸上的僵硬,不可能的事。

是吗?她立刻变了脸色,瞪着我说,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要碰她?男人碰女人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是喜欢她,要么就是耍流氓;你这么有文化的人,该不会是想耍流氓吧?

我低垂着头,嘴里嘟囔着: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真是笑话。刘玉英冷笑一声说,这种事,还分什么故意不故意。我真糊涂了,吴老师,你文化水平高,绐我解释解释?你要是真喜欢她倒也罢了,要是想欺负她,我可不答应我还要请全村人来评评理。

我像犯人面对法官的指控一样,继续垂着罪恶的头颅。她的话让我胆战心惊。要是她把这事张扬开来,村里人的唾沫还不把我淹死?如果真要像她说的那样只能二选一,我宁愿选择回答喜欢她。

可是我嗫嚅着,她还很小,就算我喜欢她

她是还小,可是你也不很大呀。刘玉英显然是有备而来,她条理清晰地分析着,我算了一下,你只比她大六岁。大六岁不算大,很正常,你可以等她要是你希望她跟你般配,你就多帮帮她,让她以后也考上大学

我怎么帮她?我又不能代她考?我好像抓住了她一个漏洞似的,终于敢抬起头反驳她了。

你可以多辅导她呀。她白了我一眼说,我女儿像我,脑袋瓜子不笨。

老天,我还敢再辅导她?我又低下了头,沉默着。她显然不耐烦了,催促说:你倒是说话呀。

我又没说不辅导她。我低声嘟囔道。

这是你份内的事,别蛮不情愿的。她强硬地说道,但同时笑声已起,月月以后出息了,还不是替你争了面子。

我把两只手缠在一起,手指不停地张合着,一言不发。

你少碰她。临走前她警告我说,我地里的活忙不赢,得赶紧走了虽然我答应了你们以后可以在一起,但月月现在还小,你别碰她。

直到她的脚步声消失了很久,我才敢抬起头来。我可真是傻了。这算是什么?逼婚吗?把这么一个小姑娘强塞给我,这算怎么回事?有这样做母亲的吗?怨过了刘玉英,我又怨起了月月,就是不知道最应该埋怨的是自己那双不争气的手。我怨恨月月不该把这事告诉她妈,如果她知道羞耻,就不应该透露半点风声。可她偏偏是个不知羞耻的东西!我可真是高看她了。

这个不知羞耻的东西,还想让我再辅导她?她有脸来,我还不想见她呢!我打定主意,她要是来了,我一定不拿正眼瞧她。想再让我张嘴给她讲解习题,门儿都没有!

不知是她探知到了我的心理,还是小姑娘毕竟脸皮薄,一上午她没有在我的瓜棚出现。下午她也没有来。看着日头渐渐西移,我对她的怨气也渐渐消散。冷静下来一想,这事错不在她,如果硬要说她有错,也是我有错在先,而且我的错误比她的要严重得多。也许这件事还会让她背上沉重的心理包袱。我开始有点内疚了,在瓜棚口偷偷张望她家的瓜棚。看不到她家瓜棚里的动静,只有几个小男孩在不远处追来逐去,光脊梁在阳光底下熠熠闪光。

第二天半上午,一辆红色的摩托车驶入瓜地,威风凛凛的驾驶员是我的中学同桌陈立荣,后面搂着他腰的是他的女友莫娜,再后面搂住莫娜的也是个女孩,染成金黄色的头发飘飘欲飞。我不认识她。走进瓜棚后,莫娜介绍说那是她的闺中密友,名字叫做冯佳俐。我们在瓜棚里吃着他们带来的零食,瓜子皮吐得满地都是。四个人一起坐在竹床上甩扑克,不堪重负的竹床在我们的屁股底下吱吱呀呀地呻吟。渴了就去地里摘西瓜,水汪汪的瓜瓤把姑娘们的脸颊染红。

对我不理不睬的半大孩子们又开始向我的瓜棚包抄过来,他们不是对瓜棚里的人感兴趣,而是钟情于停在棚外的摩托车。在棚外孩子们的叽叽喳喳声里,有一张脸在门口探来探去,陈立荣他们对那张脸无动于衷,可那张脸却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它的主人正是昨天一整天没露面的月月。每当她在门口露出半张脸,我的目光就会及时地挪过去,然后她的脸就飞快地缩回去了。几次三番后,她就不再露面了,孩子们的吵嚷声也像一群麻雀一样飞走了。

这一天,这三个镇上来的人一直陪伴着我,到日落西山时才回去。临走的时候,他们对我的孤独又表示了一番同情,然后许诺有时间再来陪我,最后,摩托车像一匹战马,朝落霞布景的天幕飞驰而去。

我敢说再没有哪件事让刘玉英如此操心了。这位勤劳的瘦骨嶙峋的母亲放下了地里的活计,再次出现在我的瓜棚里,因为她知道了我昨天来了三位客人,很显然,其中有一对是恋人,那另一位多余的女孩呢?

我愣住了,沉默着,因为我无法对她的问题作出解释。于是,她不再叫我吴老师了,而是直呼我的名字,用严厉的语气问我:吴国江,你是不是已经有女朋友了?

我终于说道:他们都是我的同学。

她用疑虑重重的目光盯着我说:吴国江,我算是明白了,婚姻大事毕竟不是你一个人的,你一个人点了头还不行,我得和你父母把这事摆到桌面上来谈。

我翻着眼珠瞥了她一眼,不满地嘟囔:你要不信我的话,我有什么办法?

也许她只是想吓唬我,其实压根儿还没考虑清楚,这事要不要现在就跟我父母谈,毕竟她女儿还是个中学生。她对我的话将信将疑,但语气已开始有所缓和:等忙完了这段时间,我迟早会要跟你父母谈的你别误了正事,每天多辅导一下月月。

她匆匆忙忙走了后,我又怨恨起月月了。简直是个小妖精!人小鬼大,多嘴多舌,搬弄是非。要不是她肚子里存不住事,我的生活就不会被她母亲搅成一锅粥。想让我一门心思等这样一个小长舌妇长大,岂不是太滑稽了?刘玉英这次光临,也算是给我提了个醒:她不是害怕我有女朋友吗?我偏要做出有女朋友的样子给她看。

我给同学陈立荣打电话,打听黄发飘飘的冯佳俐的电话号码。陈立荣笑话我是不是看上她了,我嗯嗯啊啊一阵,催促他把号码快快报来。得到号码后,我一刻也没犹豫,就拨通了冯佳俐的电话。

接到我的邀请后,冯佳俐过了一天就指挥着一辆摩托车再次驶入我们的瓜地。摩托车不由我的同学驾驶,而是她花钱雇的摩的。她仰着头把被风吹乱的长发摇向脑后,然后向我展示她甜美的笑脸。再次见面我们失却了四个人在一起时的喧闹,静默像棚外的热浪一阵阵袭来。我们毕竟还不很熟,共有的话题严重缺失。我暗自责怪自己太贸然对她发出邀请了。

一个纤细的身影从我棚前走过去,一会儿后又走过来。她不是别人,正是我现在非常嫌恶的小妖精月月。对于她为何要在我瓜棚前走来走去,我心知肚明。我暗笑着,你来看吧,你来盯我的梢吧,我要的就是这效果。她走来走去,眼睛不朝我棚里瞧,但我知道她的耳朵竖得直直的,她的注意力已经把我的瓜棚团团包围。几次三番后,冯佳俐也注意到她了,她扭过脸来惊讶地问我:这个女孩怎么回事?

还不是想偷看你这美女。我轻松地笑着,转移话题说,我们现在吃瓜吧。

她刚到达时,我就摘了只瓜荫在棚里,现在热气散失殆尽了,我剖开它,两人各捧了一瓣吃起来。月月的身影并不曾在我们面前消失。冯佳俐把瓜皮扔出棚外,月月一闪而过,差点被瓜皮击中。冯佳俐用手掌擦了把嘴,突然醒悟过来的样子,看着我肯定地说:不对,这女孩一定是爱上你了。

胡说八道。我的脸竞有些发热,她才多大。

这有什么奇怪的?冯佳俐见多识广地说,我念初中的时候,就爱上了我的班主任,他结婚的那天,我躲在被子里哭了一晚上。

你这样的早熟品种,世上没有几个。我笑她,感觉脸上肌肉僵硬。

除了说明你不懂,还能说明什么?她似笑非笑地扫我一眼,目光重又转向棚外。这一次,当月月的身影从门口闪过时,冯佳俐叫住了她。

什么?月月的脸终于完完全全转了过来,目光如锋利的阳光刺向我们。

小姑娘,有事你就进来说,我的头都被你转晕了。冯佳俐说。

月月愣了片刻,并没被冯佳俐吓倒,伶牙俐齿地说:这是我们村里的土地,我想怎么走就怎么走,你管得着吗?

我管不住你,可我管得住他。冯佳俐咧嘴一笑,突然把我的手臂挽住了,他已经有女朋友了。

冯佳俐的举动把我吓了一跳。月月更是一脸煞白,充满仇恨的目光狠狠地瞪着她,小嘴抿得紧紧的,然后扭身跑了。

冯佳俐松开我的手臂,我们俩对视了一眼,她首先放声大笑起来,我也只得跟着她笑了。

月月终于跑得无影无踪了,接下来的时间再没来搅乱我们的视线。黄昏的时候,冯佳俐要回去。我留她吃了晚饭再走,那时天气会稍稍转凉,也没有日头晒她。冯佳俐歪着脑袋问我:你放心我一个人走夜路?

我送你呀。

冯佳俐笑着没有接话。这次她的笑容有了几分羞涩,就像刚刚有人向她表白了爱情。我的心情也正好舒畅得就像刚刚向心仪的人作出了表白。

但是接下来的一个消息让我们的好心情荡然无存。月月失踪了。这是她的母亲刘玉英冲进瓜棚告诉我们的。那时我们正等着西天的霞光散尽,等着父亲吃过晚饭来替换我回去。刘玉英也是来替换自己的宝贝女儿的,因为她的丈夫此时还没从田里回来。她冲进来,大声叫着我的名字,问她的女儿到哪里去了。要不是你,她怎么会不见人了呢?你一定要帮我找回来!她叫嚷着。

棚里光线已经很暗了,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我猜得到这张脸已经扭曲变形。她大声责问着我,眼睛却盯着冯佳俐:这就是你说的你的同学?哄鬼去吧,你的同学你赶快把人给我找回来!

显然她现在没时间跟我纠缠,很快以来时一样的速度飞快地冲了出去,转眼被瞬间弥漫开来的夜色吞噬。黑暗中,冯佳俐冷冷地说道:这一会没见到人就说她失踪了,怎么不干脆说她死了呢?

要是真的失踪了呢?我的心里却漫过一阵恐慌。

就算真的失踪了,怎么找你要人呢?冯佳俐疑惑不解。

我以沉默应答她。我明白了,我猜得没错,她跟你真的有关系,你们是不是指腹为婚的?过了一会,冯佳俐才开口说话。

我没理睬她的刻薄,只是想着怎么去把月月找回来。她在一旁顾自叹道:我以为指腹为婚只是古书上的一出戏,没想到现实生活中还有真实存在

因为这件人命关天的事的介入,这天晚上我没法子送冯佳俐回家。她当着我的面打了一个电话,让电话那头的人过来接她。我没有陪她一起等待,就汇入到找月月的人流之中。

我们谁也没有找着月月,半夜里,她却像从地里冒出来似的,拖着踉跄的脚步从晒谷坪向家里走来。大家把她围住,问她去了哪里,她垂着头什么也不说。披散的头发淹没了她的面容,困倦袭击着她瘦削的身躯。谁也不忍心过多追问,大家纷纷散去,呵欠连天地摸到床上,追寻行将逝去的梦乡。

我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我只知道,今晚失眠的人当中,肯定会有一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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