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前的事。那是她人生最初的一片黑云。黑云压城城欲摧。

她早巳逃离了那座小城。出事那年,她十二岁。出事后,她休学一年。第二年,她去了县城的外婆家,在县城上了中学。六年后,她考上大学。她所有的志愿,都填上了南方的大学。广州,厦门,汕头,湛江,海口。南方没多少好大学。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南方有那么充足的阳光。南方的云也白得耀眼。况且,离小城那么远。越远越好。

她的运气实在不错。老天怜悯她。她在那个被称作花城的都市里,读了四年书。学行政管理。天知道,她都学了什么。她的感觉都是生活在管理她。不过,四年里,南方还是用充沛的阳光和多彩的校园,慢慢医治了她。她感觉舒服很多。就像一条僵硬的鱼,在人海里渐渐回暖、自在。她喜欢这个没有标准的城市怎么样都行。怎么样都没人多看你一眼。像云隐藏在云里。像风消失在风中。

毕业后,她无论如何也要留在这座城市。南漂就南漂。她漂得轻松,在一家不大的房地产公司,做文案策划。租房,每天上下班的代步工具是地铁,吃盒饭,偶尔聚餐也是去火锅店、大排档之类的饭馆。旅游很少出省。业余时间大多耗在网上。属于她的故事,一点都不浪漫,也不励志。可是,她也没有多少抱怨。

抱怨什么呢?她以为自己活不了这么久的,却一直活着,无病无灾。

幼年没多少记忆。该忘的都忘得差不多了。忘不了的,就像生锈的铁钉,钉在她的心上。

严格意义上说,她没有童年。父母总在吵架,还动手。深夜,她在乒乒乓乓的破碎声中醒来。她听见母亲尖利的哭声,骂声。她听见父亲野兽般的喘息声,还听到他恶狠狠的诅咒声。她看见一地的碎片。家是将要倾覆的巢。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一次,她在睡梦中,被隐约的救命声惊醒。奋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她看见父亲正骑在母亲的肚子上,用力掐着她的脖子。母亲此时已经叫不出声,只看见她的两条腿像螃蟹一样地乱蹬着。父母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诡异的通红。她大吃一惊,尖叫着,扑向父亲,又推又咬,像小兽一样凶猛。父亲终于放开了母亲,他一挥手,将她重重摔在地上。

去死吧!你们都去死吧!父亲怒吼了一句,一甩门,扬长而去。

她和母亲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母亲边哭边骂:狗娘养的!离婚?门都没有!老娘死也要把你拖死!

可是,父亲,再也没有回来。

她看过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在郊外的河堤上安静地坐着,穿一件银灰色的开襟毛衣,垂着两条长辫子,眉目清澈,整个人素净得像一幅水墨画。父亲,就是在那时候,看上了这个县城里来的姑娘吧?

当时,父亲是厂里的供销员,母亲是厂里的临时工。他俩在一起,坦白地说,也确实招致了很多非议。最反对的,是父亲的家人,也就是她的爷爷奶奶。他们总觉得,母亲高攀了自己的儿子,就像瓦罐和瓷瓶,不配对。再怎么着,父亲大专毕业,又跑供销,挣钱多,见识广。再说,人也长得仪表堂堂的。而母亲呢,一个初中生,临时工,在厂里搞卫生,做勤杂,还是县城人。在他们看来,这桩婚姻不是父亲鬼迷了心窍,就是母亲使了什么阴招。

他们有爱情吗?如果有,那么,为什么,从她有记忆开始,她感觉到的只是仇恨和厌恶,像敌人般的仇恨,像鼻涕一样的厌恶?按母亲的话说,是父亲的良心让狗吃了,他在外面又有了女人。可是,父亲为什么又有了别的女人?是因为他和母亲已经没有了爱,他才在外面爱上了别人?还是,他爱上了外面的女人,才冷淡了对母亲的感情,进而相互伤害,直至状如仇敌,誓不两立?

那么,当初,他们怎么能在一起呢?怎么会不顾家人的反对,硬是偷出户口本,领了结婚证呢?后来,怎么又有了她?应该还是爱过的。可是,他们的爱,是不是也跟一次排泄一样,吃进去,拉出来,虽穿肠而过,却到底灰飞烟灭,甚至臭不可闻?!

想起父母的婚姻,她的心就像一张纸,被烈焰吞噬着,缩小,变黑,卷成了脆薄的炭灰。痛到抽筋。

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在歌颂爱情呢?他们是叶公好龙还是人云亦云?或者只是因为他们还没有看见真相吧?要么,就是,他们没有勇气揭示真相!

而她,在她的幼年,就已经目睹了那些最残酷的真相。种种痛苦的挣扎和眼泪。赤裸裸的丑陋。日复一日煎熬的生活。天堂遥不可及,而地狱就在人间。

生在这样的家庭,她想不早熟都难。当同龄的孩子,交换着史努比、泰迪熊、加菲猫的信息时,她独自一人在练习本上练画画。没有人教她。她自己留意任何长花的地方,路边的花坛,学校的角落,公园的花展。她蹲在任何一朵花的面前,注视,欣赏,忘记了一切。那些花,就是她在这个世界上不出声的好朋友。

她开始画画。将心里的花,种在纸上。一朵,一朵,稚气而执拗。向日葵,仰着笑脸,顽童般追逐着太阳。玫瑰,亭亭玉立,公主一样的高傲。雏菊,手拉着手,在草原上自由歌唱。紫罗兰,眨着清亮的眼睛,在草丛里调皮地躲迷藏。荷花,正以水为镜,盛妆出浴。美人蕉,裙裾飘飘,在跳着热烈的舞蹈。睡莲,那是安静羞涩的少女

这些都是她的花。从她的心里,萌发,抽芽,含苞,开放。它们挨不到岁月的风雨,它们不懂得尘世的悲伤。它们是她心灵的火柴,在漆黑的夜空,为她一个人划亮。噗一朵花,就是一根火柴,那片刻的温暖,虽然抵御不了夜的清寒,不过,对于一个可怜的卖火柴的小女孩来说,那点点的光亮,就足以让她产生迷醉的幻象了哦,这世上,到底有一个地方,可以远离所有的肮脏和丑陋。一朵花,就是一个完美的天堂。她要躲到那花的世界中去,任谁也找不到她。

父亲离家出走,连工作也不要了。他走了,像水汽一样蒸发,无影无踪。母亲开始一段时间,发了疯似的到处找他,终于,在流干了所有的眼泪之后,她绝望了。绝望的母亲,像个软壳动物,脊梁再也挺不起来了。她的头发白了一半,整天没有一句话。那家父亲待过的工厂,母亲也待不下去了。她辞了工,到家政公司报了名。后来,她去了一户老干部家当保姆。那家男主人,中风后成了植物人。女主人虽也老得掉牙了,可首长夫人的谱儿还要摆。他们的工钱虽然开得高,但难得有保姆能同时伺候好这样的两个主儿。然而,母亲待下来了,似乎还很安心。照料一个植物人,于她,是最好不过的选择了。她除了干活,就是干活,当然,还可以理直气壮地沉默。连挑剔的老太太,也挑剔不出什么话来。一切太平,相安无事。时间久了,母亲就觉得,自己与床上躺着的那个软塌塌的布袋似的老头子,似乎没什么不同。实际上,那个杳无音讯、不知死活的男人,早已让她也变成了一个植物人。

母亲一周只能请假回家一次,几个钟头,连夜还要赶回雇主家。母亲回来,只是带点钱,带点食物,嘱咐几句要好好学习注意安全的话,或者拆洗拆洗被子,换换床单,买点米和油。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生活。白天,她上学,在路边买早点,中午在学校吃食堂。学校不供应晚餐,她必须在放学回家后,自己照顾自己。用电饭煲煮饭,饭上蒸条香肠,或是炒点青菜,下碗鸡蛋挂面,要不就是煮速冻水饺,蒸速食馒头,泡方便面总之,她对付一个人的肚子早已绰绰有余。只是黑漆漆的夜晚,她必须独自一入睡觉。她锁好门,再用两只椅子死死地抵牢。然而,黑夜依旧那么浓,那么重,似乎像一个巨人的影子,在朝她压下来。她只得用被子蒙住脸,闭着眼睛数羊,一只,两只,三只可是,那羊群常常在梦魇中,坠入悬崖,或是葬身魔腹。

在学校,她也像一只落单的小羊,融不到那些唧唧喳喳百灵鸟般的同龄人当中。他们的童年在她看来,是图画中的生活,鲜亮到不真实。一个从地狱里穿过的孩子,是没有人愿意跟她待在一起的。可是,没有关系啊,她还有那些花啊!

学校里有不少花坛,布置成不同的形状,有的点缀着鹅卵石小路,有的摆上了几块假山小石,树与花穿插,土栽与盆养相间,蝴蝶与蜜蜂嬉戏,姹紫嫣红,颇为玲珑。每天,学生们都在花坛外追逐、打闹、欢叫,只有她躲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花,静静地忘记一切。

有时,她会从口袋里拿出一本小本子,在本子上画素描。一笔一笔地,照着眼前的花,花的繁复的线条,层叠的形状,花在阳光下的阴影,花在一天中的变化。她想让那些花,在她的本子上,活下来,永远也不凋谢。

那个满头白发的老花匠注意到她了。那老花匠有紫铜的脸膛,瘦高的身躯,背有些佝偻,总是系着一条蓝色的围裙,挽着袖子,露出一双骨节粗大的手。他是这些花的父亲,浇灌、剪枝、施肥、移盆,他小心地伺候着花,像伺候着自己刚出生的孩子。

她看着他忙碌,觉得如果做一盆花,被这个白发老人这么耐心地照顾,每天沐浴着清风和阳光,花开则开,花谢而落,虽然生命短暂,却是一种多么纯净、美丽、自由的活法啊。她想,人比花可要悲惨多了。

那天,老人走到她面前,问她:你画什么呢?能不能让我看看?

她却不好意思地把本子掩上了:没有什么,我随便画着玩的。

老人慈祥地笑着:你是不是特别喜欢花呀?

她点点头,说:我觉得,花比人要快乐。

哦,你这丫头老人没想到女孩会这样回答他。他看着她:你是几年级的?为什么总是一个人,不和别的同学玩玩呢?

她却站起身来,有些羞涩地跑开了。

第二天,下课的时候,她又习惯性地坐到花坛旁。突然,一朵她从不认识的花挡住了她的视线。送给你,喜欢吗?是那个白发老人,不知什么时候,把一朵花递给了她。

明艳艳的洋红色,又带点蜜黄,呈简单的蜡烛状,底下衬托着几片干干净净的叶子。从没有见过这种花。

这叫什么?

郁金香。这是国外的品种,我看着好看,昨天从花场进货的时候,特意买回来几株,先试着养养看。老人笑眯眯地说。

可是,这个,我

拿着吧,我要干活去了。老人说着,把花硬塞到她的手上,转身忙着去水龙头那边接水管,给花草树木浇水去了。

她将鼻子凑到花上,嗅了嗅,并没有多少香味,可是,看着,真像立体画一样,明媚得跟假的一样。她把花拿在手上转着,欣赏着,嘴角挂上了一丝久违的笑意。

后来,她跟老人就渐渐地熟悉了。老人经常会送花给她,有时是一株玉兰,有时是一束月季,有时是一朵玫瑰。还有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花。老人不多说话,只一句:丫头,拿着!她也没有了起先的羞涩,大大方方地接了,轻轻地道一声谢。老人舒心地笑着,眼角的皱纹也像花一样地绽放。

她将家里的一只可乐瓶剪了,做成一只小花瓶,放上清水,将老人送给她的花,插在里面养,一般都能养上四五天。晚上,她在灯下做作业的时候,这只花瓶就放在她的桌上,她一抬眼,就能看到那束孤零零的花。孤零零的人加上孤零零的花,那人就好像有了伴,变得不那么孤单了。

她最喜欢的,是老人曾经送给她的一种黄色的小花。几朵鲜黄的小花,在枝条上错落着,每朵花上面都有黄褐色的斑纹,那斑纹使花看上去像极了一个跳舞的少女,拎着撑开的裙幅。老人告诉她,这花的名字,叫跳舞兰。她们像一群身穿统一衣裙的舞蹈少女,风一吹,她们就在枝头上跳着轻盈的舞蹈。她长久地凝望着这群姑娘,似乎听到了一种风铃般的细碎歌声。多么神奇的花啊。自然的造化真是让人心悦诚服,无话可说。

同学们慢慢也注意到她手上的花了。很少与她讲话的他们,这时也围了过来,问她,手上拿的是什么花,是从哪里得来的。她就老老实实地回答了。那些同学便一窝蜂地散了,争先恐后地跑到操场上,嬉皮笑脸地去找老花匠要花。老花匠却恼了,像驱赶苍蝇一样地驱赶他们,怒气冲天地吼着他们:走!走开!你们要敢破坏我的花,小心打断你们的腿!同学们讨了个大没趣,灰溜溜地逃走了,有入朝老人做鬼脸,有人跑开后,远远地吐口水,扔石子。还有人跑到她的身边来,捉弄她,嘲笑她:那个死老头子为什么不给我们花,只给你花呢?他是你什么人啊?不会是你的亲爷爷吧?

她又羞又恼,气成了关公脸,带着哭腔喊:是你爷爷!是你爷爷!是你们所有人的爷爷!喊完了,也不知道要喊的是什么。

从这以后,她再也不去花坛那边坐了,远远地看见老花匠,就低下头,匆匆地从旁边溜走。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避他,她只知道,自己不想再要他的花了。

晚上趴在桌上写作业的时候,她看到那只空空的可乐瓶,感觉自己比从前更孤单了。可是,她并没有舍得扔掉它。它像一只安静的小猫,一动不动地伏在案上,似乎在眼巴巴地盼望着什么。

要不是那么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恐怕也就没有后来那些事了。可是,那雨,就那么瓢泼地来了,在她的生命里掀起了一场无法预想的风暴。

那天,放学之前,突降一场大暴雨。别人家的父母纷纷来给孩子们送伞,送鞋,校门外是一片盛开的蘑菇丛。孩子们陆陆续续地被那些蘑菇们移走了,闹哄哄的走道安静了下来。只有她,站在走廊里,焦急地等待着雨点的变弱。天,越来越黑,她不能再等下去了,一咬牙,她冲进了冰冷的大雨中。

丫头!丫头!上这儿来!

她感到自己的手臂被什么人一把拉住了,然后,她就被拉进了校门附近的一间平房里。

是那个老花匠!这间平房就是学校为他提供的出租屋。

屋子不大,却很整洁。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几只凳子,靠墙边,还有一架贴着白色瓷砖的锅台,锅台上放着液化气灶和一些瓶瓶罐罐,还有几副碗筷,都擦得干干净净的。原来,老人平时就是在这里生活的!

老人问她家里的人怎么不来接她,还问她家住得远不远。她吞吐着,不说话,只是默默地从老人手上接过一条干毛巾,把浑身上下的雨水都擦了擦。老人又给她倒了一杯热水,让她暖暖身子。她看看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匆忙地喝了两口水,就要往门外走。老人赶紧塞给她一把雨伞。因为没有适合她穿的雨靴,她仍旧穿着那双浸水的球鞋,跑走了。老人在她的身后不停地叮嘱着:丫头,回去要记得洗个热水澡啊,不要着凉了!

第二天,放学后,她来到那个老花匠住的房子,还伞。她还带来了一张卡片,上面是她自己画的一束跳舞兰,身穿黄色衣裙的一群小姑娘们,正在枝头上轻盈地舞蹈着。她在画片上写了两个字:谢谢!她难为情地把画片递给老人,什么话也没说,满脸的红润。老人有些意外地接过了那张卡片,放近了看看,拿远了再看看,似乎看不够。他不住地夸奖着:丫头,这是你画的?真的是你自己画的?你怎么画得这样好呢?

她要告辞,老人挽留她:你再坐坐吧,我这间房子平时没人来的,我就一个人住,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她抬起头,看了看老花匠白色的头发,脸上重叠的皱纹,眼睛里那种殷勤的渴盼,心里猛然一阵辛酸。她低下头来,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小声说道:平时我也是一个人住的。我爸爸他在,在外地,我妈妈,她在人家做工,一个星期才能回来一次的。

哦,是这样啊。难怪你总是一个人呢。唉,丫头,你小小年纪,真不容易啊!老人一边说,一边叹气。

那天,老人留她在那间简陋的出租屋里,吃了一顿饭。一盘炒肉丝,一碗蒸咸鱼,还有一碟炒青菜。她好像从没有吃得那么香。饭后,老人把她一直送到了家。

他们就这样成了忘年交。老人跟她讲自己的故事,他家在农村,有儿有女,都结婚成家了。他很久以前就来到城里打工,扛水泥,挖涵洞,吃了很多苦。后来,他被这所学校聘请做了花匠,也兼做一些杂务,生活才算安定下来,这一做就做了十几年。他老伴早年得了很重的尿毒症,把家里的钱都花光了,最后还是死了。死的时候,全身肿得像个皮球。太可怜了,刚刚五十岁,没有享过一天福。几个孩子也都在外地打工,谁也顾不上谁,一年到头也没个电话。如果春节能回趟老家,一家大小聚一聚,那就谢天谢地了

老人像竹筒倒豆那样,一股脑地倾倒着这些往事,也不管那听的人,能不能听明白。这些话,他是不是憋在心里太久太难受了?

她像个小大人似的,端端地坐着,沉住气,安静地听,不打一句岔。

老人不停地叹气,有时还停下来,抹眼睛。好不容易说完了,又来问她家里的情况,她却嗫嚅着,不愿意细讲。老人也不强迫她,只是伸手在她的头上轻轻地摸着:丫头,你这个小丫头啊!

她真愿意老人温暖的大手,能在她的头上一直这样摸下去。她把目光投向老人。老人看她的眼神,就像看自己花坛里种的那些花一样。她莫名地想哭,却死劲地忍住了。

在学校,她害怕被同学们嘲笑,依然躲着老人。可是一放学,她经常会溜到老人的小屋来。她喜欢吃老人做的饭,愿意听老人的唠叨和叹气。在老人面前,她越来越放松了,开始调皮和耍赖。比如,她会说,明天我想吃红烧肉,你要给我做噢。比如,她会说,你给我的卷子签个名吧,照这几个字签,我不想让我妈妈看到了。比如,她会让老人陪她打扑克,玩小猫钓鱼,还玩老鹰抓小鸡。谁输了,就刮谁的鼻子。她咯咯地笑,老人也嘿嘿地笑。老人总叫她丫头,而她总是嬉笑着叫老人为花爷爷种花的爷爷。

吃完了饭,她不想走,就留在老人的屋里写作业,写完了作业,她还不愿意回家,就开始耍赖。但老人还是把她连哄带送地赶了回去。老人总是说:丫头,记住了,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在外面过夜的。好在,她家离老人的小屋也不远,步行还不到十分钟。他们一会儿也就走到了她的家。

老人转身离开了。她打开自家的房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打开灯,灯光像雾气似的飘渺。到处都黑影憧憧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独自睡在冰冷的被窝里,数羊。那么多那么多的羊,她已经筋疲力尽了,还在数。终于,她数不清了。可是,羊再一次坠入悬崖她惊叫着,从梦中醒来。黑暗中,她感到有无数的阴影在闪,心骇得要蹦出来。

再一次,老人把她送回家的时候,她却使劲把老人拖了进来。她说:花爷爷,你坐坐再走嘛,我一个人怕!

老人进来了,站在灯光下,笑着问她怕什么。

突然,她开始脱衣服,一件一件,全脱光了。她站在灯下,带着恶作剧的表情,顽皮地看着惊呆的老人,问:你还要走吗?!在派出所,她被接二连三地讯问。她说的都是,是我自己愿意的。

他们问得可真细致啊。次数,时间,地点,经过。她还被带到医院检查身体。体检报告上说,处女膜完好。她迷迷蒙蒙的,弄不懂。她只是觉得,那是她和老人玩的一种游戏。游戏,有什么不可以的?

做游戏的夜晚,老人就留在她的家里过夜。她睡在老人温暖而干瘦的怀里,一夜无梦。第二天被闹钟惊醒的时候,她睁开眼,老人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了。她心情舒畅,起床,盥洗,收拾书包,独自一人上学去了。

她至今不知是谁告的状。是他们的行为太过显眼?还是好事者旱就暗中盯上了他们?总之,老人很快就被抓走了。她再也没有见过她的花爷爷了。

小城是平和的,多少年来,都没有出过这么奇怪的新闻了。这次,她却出了大名。

十二岁啊,这个小女孩才十二岁啊。人们嘀嘀咕咕的,夸张地惊讶着。在他们的嘀咕中,她的故事还不知演绎成了什么样子。

从派出所回来以后,母亲把她关在家里,狠狠地揍了她一顿。她不哭,也不求饶,只是冷冷地看着母亲。最后,是母亲自己哭了。母亲把她的脑袋往墙上撞,不停地哭喊着: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啊!她咬着牙,头脑里想的却是那个慈祥的老花匠。他总是对她笑,宠爱她。他有瘦瘦的身体和粗大的手指。他的手指像砂石一样粗砺,又像小鱼一样灵活。睡在他怀里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像睡在一只小小的摇篮里她搞不清楚,人们为什么要把他抓起来呢。他可是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啊。他们之间的游戏,又妨碍了谁呢?再说,她不是已经跟那些穿制服的人交代过好多次了吗,是她自己愿意的,可是,那些人为什么还不把老人放出来呢?他们把他关到了哪里?他们又会对他做些什么?

小城的人看到她,都像打量一头怪物,一个传染病人。他们的眼光,比所有的惩罚,都让她感觉残忍。她无法上学了。同学们都不愿意跟她待在同一个班级。她只能休学在家。她很快就病了。莫名其妙地发低烧,夜里做噩梦,说胡话。母亲依然要在人家忙碌着,伺候着,没有精力管她,任她一个人在病中缠绵。她以为自己活不长了。可是,到底,还是渐渐地好了。她仿佛换了一个人。目光硬冷,甚至充满了杀气,有一种总想把什么东西撕碎似的冲动。

她真的就撕了,撕碎了自己所有的画本。那些花,她一笔一笔在纸上种下的花,费了她那么多心血的花,全都被她毁掉了。黑云压城。她自己也变成了一片沉沉的黑云。

一年后,母亲把她送到了县城的外婆家。她在那里,上了一所普通中学。身边都是不认识的人。她埋头读书,咬牙切齿地想着:离开!离开!我要离开这里,永远也不回来!

在南方,阳光明媚,到处都闪着耀眼的光芒。黑暗似乎就无处藏身了。

这座城市叫花城。一年四季,都有盛开的鲜花。那么多的花,全世界的颜色似乎全泼洒在这里。翻滚成海洋。富足成盛宴。一场接一场的花的宴席,不会有尽头。

她再也没有摸过画笔了。那些花兀自在路边灿烂着。她望着它们,平静地一走而过。真的是平静了。没有恨,也没有爱,像是好多年前的恋人,因为耗尽了所有的感情,几番生死,终于可以擦身而过,形同路人。

几十层高的写字楼,她待的那家公司,只占了其中的一层。几十个年轻人,穿着统一的白衬衣、灰西服,在一样大小的半开放式的隔断里穿梭,忙碌,脚步带风,说话利落。除了工作,他们只在午休时,随意地聊些明星、股票、电视、博客、天灾、人祸,还有国际风云。他们不会淡各自的往昔。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

小城,就这样被她埋葬了。她再也没有回过小城。上了大学后,她每年春节的时候,会去县城的外婆家看看,待上三四天,最多也就是一个星期的样子,她又返回到南方来。在外婆家,她会见到母亲。母女俩也没有什么好聊的,只淡淡地礼貌着,彼此像客人一样生疏,也不自在。母亲有时会让外婆转给她一个红包。她从来不打开,也不拉扯,只是在临走之前,乘人不备,原封不动地放在茶几的显眼处。她知道,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母亲出的,由外婆转交给她。不多,但能保证她的基本衣食。她只能接受这些。红包属于额外的关切,她不需要,也不想承载。

大学一毕业,等她拿到第一份工资时,她就给外婆寄了一个包裹,里面是两套松软厚实的羊毛衫、羊毛裤,一套银灰,一套绛紫,那是她给外婆和母亲买的,一人一套。她还在包裹里,附上了一页纸,几句话,说自己挣钱了,以后再也不需要她们给钱了。请她们放心。她的话都是说给外婆的,她没有给母亲写一个字。

这几年,春节的时候,她不常回去了。就给外婆寄些钱。除了给外婆的,也请外婆转交给母亲一份。不多,礼节而已。她们也都收下了。她有时会给外婆打打电话。听外婆说,母亲这些年,倒没怎么见老。她年轻时因为家庭变故,一下子就老了,真到年老了,也还是那样。她不再照顾那个植物人了。她现在和一个腿脚有些不灵便的老人住在一起,算是同居吧,彼此有个照应。她不想打听更多的情况。闭着眼都能想像到母亲的生活,鸡零狗碎的,把日子过成了苟且。

当然,她自己的生活也谈不上多精致,多高雅,但至少在她看来是体面的。自食其力,简简单单。晚上,在租住的公寓里,她窝在沙发上看电视,或是在网上玩游戏,一天一天,过得不眨眼似的快。

偶尔,也会想想男人。可一想,就会想到父亲、家庭、婚姻,还有噢,赶紧打住吧,不能再想下去了!那么,还是上网,看八卦,看肥皂剧。她要脚踩西瓜皮,让日子滑到哪里算哪里。有什么心事好想呢?过去,已经千辛万苦地过去了,未来,更无从把握,那么,她只剩下现在了。平安就好,平安是福。

也有男人向她示好。是办公室里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比她早来一年,和她一样,都是普通员工。那人看上去其貌不扬,性格不温不火,是个淹没在人群里就找不到的人。这样的男人,不让人心动,却让人心安。

他们就约会了。先是男人请她吃饭,到郊外游玩,没什么心跳的感觉,也没有多少压力,只是淡淡地交往着。男人总觉得她话很少,不主动,也不拒绝,有点让人捉摸不透似的,不知道该热还是该冷。这年头,剩女多,恋爱都成了快餐。男人有些沉不住气了,想尽快摊牌,不行就拉倒。恰巧那一次,男人的朋友送给他两张演出票,他便请她晚上一起去看表演,想着要么速战速决,要么彻底了断。

是个外国的著名摇滚歌星,带着自己的电声乐队,在舞台上唱啊,跳啊,喊啊。折腾了一个晚上,群情激奋的像是在发动一场运动。那会儿,她才真切地感到,什么叫排山倒海,什么叫群众的力量。告别了革命年代,超级明星们成了这个时代真正的英雄,真正的领袖。他振臂一挥,底下万众欢呼。这实在像是另一种盲从的运动了。好像人活着,非得崇拜个什么,跟从个什么,非得加进这种声势浩大的运动中,才能感觉妥帖一些,开心一些。由此看来,每个人的内心里,都埋有怎样的虚弱和孤独啊。

那是大型广场上的一种露天表演,他们的座位离舞台很远,台上的人小得像木偶,根本看不清楚。只看见各种颜色的灯光,神出鬼没,扫来荡去,勾画出一个诡异又刺眼的世界。他们只好去看舞台两边的大屏幕投影。他们算是最冷静的观众了,只合着节奏一下一下地挥舞着荧光棒。可是,音乐震耳欲聋。周围的人都站了起来,扭动,吼叫。冲气塑料棒发出整齐划一的敲击声,嘭!嘭!嘭!她感到,大地和天空,都在有节律地颤动。他们也不得不站了起来。一下一下地扭着,叫着,起先还有点羞涩,拘谨,渐渐地,就兴奋起来,也放开了身心。嗓子干了,汗渗出来了。舞台上那个巨星级明星还在煽动:COMEON!COMEON!TOGETHER!TOGETHER!

她感到自己不像是自己了。心脏合着音乐在激烈地鼓荡。男人见了,趁热打铁,将她的手一把握住。她回报他一个开心的笑容。于是,他更大胆了,扳过她的头,把自己的嘴热切地盖到她的嘴上。他们接吻了。在轰天动地的音乐中,吻得喘不过气来。

演出终于意犹未尽地结束了。音乐还在耳畔回响。一地的荧光棒和充气塑料棒。人们像被大水冲散的蚂蚁一样,蜂拥四散。他们走了好远的路,等了好长的时间,才好不容易叫到一辆出租车。他把她送到公寓门口。他们的手还是紧紧地握在一起的。他看了她一眼,就跟她一起下了车,上了电梯,进了房间。

她醉酒一般,兴奋得脸颊滚烫。男人也是激动不已的样子,眼睛里点着熊熊的火苗。真是个意外的惊喜。他没想到,今晚的演唱会,效果会这么好,赶上了够劲的春药。两人的关系看上去已经突飞猛进了。

他吻她,一边吻一边脱她的衣服。她顺从着,手在他的身上游走。他们拥抱着来到了卧室,床边。他们一起跌倒在床上。

她闭上了眼睛。微笑地等待。突然,她脸色大变,惊叫起来,粗暴地一把将他推开。疯了一样。刚才还在醉酒的她,突然撒起了酒疯。她喊:滚!滚!你快滚!

男人懵了。他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可怕的野火。她好像被什么魔鬼附了体。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在她疯狂的尖叫声里,他狼狈又悻悻地穿上了衣服,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她赤着身体,蜷缩在床上,恸哭起来。

她终于知道了,没有什么是能够埋葬的。一切,都在身体里,记录着。一丝一缕,一钩一画。原原本本。

她曾经是一个多么爱花的女孩啊,在花前,在纸上,一笔一笔地,种植着那些花。她只是希望做一朵花啊,这可怜的小小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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