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客栈

乱石峡的入口开着家小客栈泥瓦灰砌的墙藤枝的椅花梨的桌上好的白瓷盏胎釉里自然泛出点子桃花红温柔得就像江南三月的春光。

客栈的老板叫曾相识他身形瘦削举止斯文虽然花白了头发瞎了一只眼耳朵也不太灵光可还看得出年少时的丰神俊朗尚完好的那只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纵然不说话也像是带着三分笑令人自然而然心生好感。

许是生过什么大病曾老板一年四季狐裘不离身炭炉不释手越到冬天就越显得没精打采更雇了个身材高大的伙计小武忙前跑后这客栈里的活计大半都懒得插手平日里不过是靠在柜台后面信手拨弄几下算盘珠子。

账自然是好算的左右这客栈开的地方人烟稀少就算是不怕死的胡商闯西塞过天关一年里也至多见着两三趟怎么看这客栈开起来都只有赔钱的份。

曾有人问老板这里明明一年到头都没几个客人来您为什么还守着这家客栈不走

老板眯了眯还完好的那只眸子眼底一抹流光如岁月浮幻刹时隐没。他摩挲着手里的暖炉呵呵笑道“客老他乡难回返开一家客栈自然是等一个故人。”

所谓故人有很多种解释譬如能温酒小酌的旧友譬如将拔剑相杀的前仇亦或者是烟波江上的惊鸿一瞥映了眼入了心便再也忘不掉时时刻刻徘徊梦中的影。

没人知道这老板等的是哪一种故人往来的旅客有时好奇多间两句往往都叫老板几句太极轻描淡写地岔了过去到头来还稀里糊涂地多要了几坛子酒只好摸着鼻子自认倒霉结清了酒账上路。

有的临走时回头多看上两眼客栈门上挂着的那块匾“归来”两个大字清晰入目便少不得腹诽个两句。等故人的客栈名归来归来栈的老板叫相识走南闯北的人眼都够毒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名起得敷衍十足懒都懒到了骨子里头。

最近这两年道上不太平西塞狄戎平了内乱三十六部族重归王旗之下统领草原的还是那个浑邪王同时上位的还有个左贤王。他是浑邪王从草原上捡来的野小子帮着浑邪王平了内乱凭着杀敌斩将的功勋成了浑邪王的心腹一手铁腕政策推得雷厉风行据说连当年溃散的青狼军都被重新建了起来。

专闯西塞的老马帮一口喝干了碗里的酒叹着气丢下粒碎银子揭起皮帽扣在脑袋上摇着头出了客栈“唉又要打仗喽。”

风卷着黄沙拍上客栈招牌檐角的铁马叮当响了起来老板慢悠悠收了柜台上的几角碎银食指轻拨“啪”的一声脆响一颗黑檀木算盘珠子滚了上去老板眼尾挑起丝玩味的笑。

“小武关门闭店今晚有客上门。”

二客来

阴森的夜漆黑的景寥旷黄沙上洒着一汪月的惨白铁马又叮当响了起来。

黑影如魅突然出现在客栈前推门“吱呀”一声先是试了试锁觉着实在坚不可破便屈指为记在门板上轻叩三下。

咚咚咚。

一长两短像是什么暗号。

门缝里亮起了火光。

吱呀一声门开了小武举着烛台站在门口黄豆大小的火苗在寒风里奄奄一息堪堪照亮来人的脸。

“塞上行路难店家可还有房借宿一晚”来人端正抱拳行了个礼三十来岁的年纪面上带了块狰狞伤疤身上穿的是件狼皮袍子常见的胡人打扮一身风尘仆仆俨然走了长路的模样。

“店迎八方客小武让他进来吧。”客栈里头曾老板发了话小武沉默地打量了来人几眼一侧身让开了路。

来人进了客栈四下扫了一眼发觉打烊的店里桌椅收拾得整齐几条长凳都翻过来扣在桌上竟是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他倒也不客气自行撤了条凳稳稳一放坐在了算账的柜台前头一抬眼正好见着曾老板揣着炭炉拐进来上好的狐裘松垮搭在肩膀上越发衬出裘中身形单薄。

来人盯着那身影眼底有微不可查的寒意如冰一闪即逝。

“半夜上门打扰了老板休息抱歉。”他似乎是个不惯与人寒暄的一句道歉都说得冷硬视线扫过客栈里有了年头的陈壁旧柱揽起毡披拂过被油渍浸入木纹的老梨花木桌“看这客栈的模样开了有些年头了吧”

曾老板正好伸长手去够柜子顶端的茶叶罐子那里头是他珍藏了十七年的老君属平日里也就逢年过节才肯沏上一壶向来是不待客的。

毕竟是陈茶了茶叶罐子一开爆出点碎茶叶沫子呛得他猛然咳了起来半响才平了呼吸提着茶壶转过身来。

他眼角眉梢依然是带着笑的热水一冲入壶蒸腾烟云万千氤氲而生慢悠悠的声音从白雾里透出来就有点子模糊也有点子唏嘘。

“是啊整整开了十七年算算日子才发现原来有这么久了。”

“十七年……”来人咀嚼着这仨字眉梢突然一挑似是突然想起什么“我记得十七年前这乱石峡是个战场那时一场烈战杀得天愁地惨血流成河老板把客栈开在这种尸骸遍野的地方也不怕……”

他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极低桌上的烛光猛地一跳骤然生了些阴森“……不怕有鬼敲门吗”

雾气渐散一壶老君眉冲得到了火候老板提起茶壶仔仔细细倒了两杯应声失笑“这世上哪里来的神鬼魂灵若是真的逝者有灵我倒是每天都盼着他们能上来敲个门免得我这客栈开了十七年却一年到头都没几桩生意。”

他将一杯茶推到柜台前头是等来人自取的意思自己取了剩下那杯慢慢品了口陈年余味手里的白瓷盏在烛火下自然泛出点桃花红“乱石峡长七里半塞外天遥一万九客从远方来走过的路自然比我老头子多些天昏月白正是百鬼夜行的时候行路人都不怕我一介老朽有什么好怕”

来人盯了老板片刻终于慢慢起身握住柜台上那杯茶“店老板谈吐不俗还未请教贵姓高名。”

“贵姓不敢当高名更谈不上曾相识开一家归来栈等一个故人。”曾老板屈指轻叩桌面尚完好的那只桃花眼微微眯起目光落在那人握住茶盏的手上。

手指修长而有力虎口和指根都有硬茧是惯提刀枪的手他视线又飘到来人腰侧那里悬着口绝对称不上装饰的刀。

刀长二尺七寸刀身带弧有齿刀尖狭如利牙即使不曾拔出曾老板也认得出敛在鞘内的锋芒。

——狼牙刀西塞狄戎最精锐的军队青狼军的制式战刀。

“客人悬刀夜行风尘仆仆登门必有要事。”老板垂了眼微微一笑视线落进手里的白盏青茶“正题之前还未请教阁下名号。”

“吴吴相忆。”滚烫茶汤在杯中荡起涟漪来人视线却始终锁在老板身上几字低沉像是从牙缝里挤出。

曾相识吴相忆。

倒是两个针锋相对的好名字工整得让人想起一副墓外头贴着的槛联。

逝者曾相识生人勿相忆。

墓前四拜阴阳两别虽有风物相连旧景仍在故人却已长辞泉下音容无忆。

“砰”的一声寒风冲开了窗呼啸入屋刮得桌上的烛火明明烁烁摇曳不定几点晶莹随风飘入落在桌角上顷刻化作一线水痕。

入了冬塞外的雪说来就来白日里还见着干风黄沙到了晚上却生了黑云琼华曾老板泰然自若扣了杯盖轻描淡写地对着身旁吩咐了一句“小武去把门窗都关好别让客人受了寒。”

楼梯拐角的影子里有人低沉应了一声原来伙计小武一直都站在那不言不动听着他俩寒暄沉默得就像块石头。

门窗皆闭屋子里也没见着暖和了多少吴相忆扫了眼客栈里无声忙碌的背影端着杯子忽然叹了口气“十七年了涸血能干人心可变沧海也能化桑田可石头居然还是石头曾老板真是雇了个好伙计。”

“客人赞谬小武就这副性子十几年了都改不过来我觉得他倒也不用改就这样挺好的话少方真客人说是不是”老板又轻咳了一声低头喝了口热茶将肩膀上的狐裘又拽紧了些。

“老板的话可不少看来是一句也信不得了。”来人难得开了句玩笑话音里可是一点都听不出笑意眼神蓦然一肃“老板说得不错悬刀夜行来者不善我这次来并无他事就是来找老板算一笔陈年旧账。”

“哦是什么账”曾老板低下头喝茶看都没看来人一眼。

“人命三万。”

击石入水风雷顿生一道乌光铮然跃现带着腥风兽吼端端正正架在了老板的脖子上。

来人一只手里仍端着瓷杯另一只手中却有狼牙锋芒毕露映着他目光铮棱如刀

“咳咳咳咳……”老板猛然咳嗽起来一缕暗红悄然潜入杯中碧汤杯壁桃花瑰色添艳那柄利刃锋贴颈旁随着他身躯起伏上下颤动竟是连皮都未划破半分。

良久咳声停了客栈内静谧无声窗外风声劲急铁马叮当连连拍在瓦梁曾老板抬了头神色不变。

“我开了这家归来栈等了整整十七年……”他的声音不紧不慢甚至还带了点笑那只冰色盲眼里烛辉一跳残烬里迸发焰光。

“今日故人终至。”

三旧账

窗外风紧屋内声寒两人手里各捧着一杯热茶却暖不了两颗睽违已久的故人残心。

“十七年前发生在乱石峡的一场血战曾老板应该知道。”来人声音里带着点暗哑视线紧锁着老板面容寸锋不移似要穿透那张脸上的温润笑意看出底下埋藏的黑暗深邃。

“三万鹰扬长空卫阻敢于乱石峡力抗狄戎青狼最终壮烈成仁与敌偕亡。”老板好整以暇地举起茶盏轻啜一口丝毫未将横颈寒锋放在眼内“英魂碧血忠骨埋疆那一役后鹰扬军无人归返牺牲将士名号留碑奉祀入忠骨塔永享香火大江南北事迹遍传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说得好”来人手一翻浅碧茶汤泼溅在地空杯猛地敲在桌上“英魂忠烈值此一杯。”

“但你说错了一件事。”一杯难得的老君眉他点滴未饮尽数敬了九泉英魂烈声直迫肝胆。

“当年那一役鹰扬军不是无人归返”

他霍然抬眼一双眸子暗赤浸血直视老板屋外的雪无声落了下来。

素洁覆地掩不去乱石峡中曾生的烽烟战痕。

十七年前也是这样的一场雪万物俱寂的时候狄戎的青狼旗压着雪线出现在了天边尽头。

西塞三十六部族原本分崩离析各自为政不知何时却被浑邪王统整为一他沥血誓旗率军亲征麾下十万青狼磨利了爪牙目标直指大晋都城。失了情报先机也就失了局势掌握朝中接得禀报时狄戎大军已一路攻城略地扬锋而至当途守军纷纷溃败狼王铁骑只差一步就要践踏中原河山。

那一步就硬生生止在客栈外头。

那时还没有这家归来栈乱石峡也不止是乱石峡峡谷里一道天戈关虽然年久失修靠着地形却还勉强算得上天险失了地利青狼军也不忙进攻只在峡外驻扎了下来整兵待时。

听闻狄戎入侵朝野上下乱成一团积年疲敝的国库凑不出足够的粮饷久失训练的军队未经战阵青狼军连奏凯歌正是士气高昂强弱之势几乎无可逆转。

当下就有文官上了奏折提出称臣议和恳请圣上为国祚延续暂忍一时之气否则将有亡国灭族之祸他言辞哀戚声情并茂说到动情之处甚至涕泪横流俨然一副忠心为国不计荣辱的模样。

皇上拿着折子面色数变尚未来得及开口就听阶下一声刀鸣三尺血溅。

主议和的文官身首分离血染丹樨。

“文死谏武死战大晋武备未绝国灭何来”

鹰扬统帅韩钺手持沥血之刀立于阶下众皆哗然而面不改色虎目环视肃杀挟厉尽显铁血百官视线与他一触皆觉喉头一窒竟无一人敢于诘问。狐兔诺诺而退唯有狮虎发声气势竟夺阶上真龙。

“敌情紧迫再有妄谈议和者无异通敌卖国立斩无赦”他目光再转锋芒不敛直视皇位上的大晋天子振声朗朗“请陛下下旨让臣率军西进迎战定将狄戎青狼剿灭在天戈关外”

十万青狼磨牙吮血携厉而至要阻他们大晋何来这么多军队

皇上白了脸偷眼看着韩钺手中滴血战刀身子一颤本能向后缩去奈何众目睽睽之下他仍是当今天子不得不颤声开口“韩卿要多少兵马”

“臣只需鹰扬军三万。”韩钺昂首眸间迸发烈焰利芒。

三万鹰扬军是当时朝廷里能拼凑出勉强算得上精锐的部队再多一个人也是没有皇上被逼无奈终于一咬牙同意了韩钺的请求。

铁木钉进地里三尺青砖浇上糯米浆子一桶桶的金汁滚油送上天戈墙头铁甲控弦排开了一线横天身后是枕戈待旦的三万将士。

那是通往中原的最后一道防线退一步就是山河沦丧国破族灭。

那一仗打了多久战况如何惨烈不必详述世传两军拼到终末之刻天崩云裂乱石如倾滚滚而下将整座天戈关和交战双方一同埋在了乱石之下。

那之后这里就只剩下了乱石峡峡谷里乱石纵横黄沙遍覆一铁锹刨下去还能见着烧焦了的锈箭残刀石下九重埋着十万枯骨。

三万鹰扬军与敌偕亡壮烈成仁无人归返。

可这自称吴相忆的人却说那一役后鹰扬军尚有人在

“不过几个残留的孤魂野鬼算不上人。”老者唇角微扬提起壶给自己又续了一杯也没忘给来人杯中倒满声音淡得像…缕幽魂“尝尝这茶吧十七年前的老君眉大帅费尽心思才寻来的六两就算这些年再省也快喝完了这可是最后一壶。”

“你居然还敢提韩帅”来人眉峰一扬挥手就要打翻茶盏却在半途硬生生止住攥住刀柄的手一紧面上的疤痕赫然有些狰狞“我该叫你曾老板还是叫你易军师算尽轮回易成空当年鹰扬军的首席智囊——

“也是一手埋葬鹰扬的罪魁祸首”

他声音发颤辨不出是恨是怒还是十七年刻骨的悲愤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出口却还要生生克制着自己不能挥下手中狼牙长锋。

“你不该称他韩帅。”老者眉眼轻舒热茶捧在手里氤氲出点热气染得唇角笑意亦是一暖“若老朽真是阁下口中的易军师那我该称阁下吴先生还是韩少帅于十七年前被大帅派出求援侥幸脱得生机的鹰扬少帅韩铮”

“你早知我的身份”吴相忆不该说是韩铮悚然一惊他的身份本是极隐秘之事这位老板居然旱就知道却还和他寒暄了许久全无惧色更无愧疚。

“不算太早也就在你踏进客栈之前。”曾老板的桃花眼又眯了起来泰然自若品了口茶“老朽推算着贪狼侵北辰雪夜故人来等了十七年的夙愿今夜也该有个了结。”

“你在等我”韩铮眉头一皱视线在客栈中扫了一圈余光仍紧盯着老板的动作“叫武将军出来吧我虽不知道他为何仍效忠你但十七年前他的枪就比不过我的刀快现在更不必说。”

“咳……”曾老板见他戒备轻咳一声摆摆茶盏“不必担心小武他不会对鹰扬少帅动手毕竟不管是易成空还是武磊都是原先大帅麾下的人。”

“你还记得你是鹰扬军的人当年你怎么就能……”韩铮声音突然高了起来又一下子哑了下去。

风雪更紧铁马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幽微烛光亮了一亮映出张眼角眉梢温润带笑的面庞虽已鬓发花白却还依稀辨得出当年的丰神俊朗。

这位永远带着从容笑意的曾老板曾是他除父亲外最尊敬的易叔。

易成空入鹰扬那一天韩钺亲自出帐相迎揽着易成空的肩膀喜不自胜说这下终于有了能助雄鹰扬翼万里的长风。他还呵斥当时不过少年的韩铮、武磊等一干小将说对这位易先生必须尊敬如师易成空所下之令与他亲口无异决不容任何人违逆。

易成空是真有本事的人自他入了鹰扬韩钺几次领兵出征皆是大获全胜凭借他之筹谋更让韩帅将战中损失减到最低与鹰扬军交过手的人都说韩帅麾下这位军师手握判官轮回簿能知每个人的生死祸福算得尽苍生人心。

算尽轮回之名响彻中原韩钺待他自也比其他将领不同他知道易成空喜欢喝茶就特地花了三个月俸禄托人辗转从南方带了六两老君眉亲自送到易成空手上。

易成空知这茶名贵坚不肯收韩钺撂下罐子就回了主帐留下易成空一个人对着泥釉茶罐苦笑连连只得珍而又珍地收了起来。

可就是这位他尊敬如师与韩钺亲同手足的易军师十七年前亲手点燃了埋在乱石峡内的火雷引线将整整十万人连同鹰扬大帅韩钺一起埋葬在了乱石之下

风声凄厉犹如当年葬身此处的十万冤魂不甘怒号飞雪如蓬拍打门窗客栈中一线烛光摇摇曳曳似照黄泉。

寂静似一只大手扼住了生者的咽喉将世界留与亡者发声曾老板坐在烛光照不到的阴影中低头视线没入碧沉茶水鬓边一缕白发悄然滑落。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韩铮哑声开口“……当年三万鹰扬对十万青狼即便占了地形之利最终也脱不开以卵击石的结果我知道父帅存的是什么心思狄戎挥军直下战线拉得太长必然补给不足。他只求前线血战能多拖延一日等到后方兵勇招募补充至前线哪怕只是步卒民兵也能凭借天戈地形硬撑到到敌军粮绝退兵。

“可他没想到后方增援没等到等来的却是你埋下的火雷炸药。”他眼角肌肉抽搐持刀的手虽然仍稳声音里却平添了惨烈“这十七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当年你究竟为何如此狠心竟然能把军中同胞亲如手足的兄弟亲手送上黄泉路。”

那时血战连日天戈关中兵将不足城上轮值的士兵从一天三换减到一天两换到了最后连轮换都是妄想困了只能搂着长矛在城垛下打个盹警号一响睁开眼就得上阵搏杀。伤者多得无处安置只能在室外铺上革席三九冻寒入骨的天气热血淌在地上顷刻封冻成冰黑赤腥锈地漫开森然血狱。

天又开始降雪六角琼华纷扬折射出刀枪寒光狄戎一波进攻方歇韩钺掸着甲上血冰把韩铮嘁到近前从怀里摸出虎符丢了过去叫他速返京中请求援兵。

韩铮一愣还想多问两旬青狼军的进攻角号突兀奏响韩钺扭头望向关上烽烟虎步风行上了城墙一个亲兵将两匹马的缰绳交到韩铮手里说大帅亲嘱整个天戈关的命运悬于他手叫少帅速去逮回。

他打马离了乱石峡还没出去几里就听身后惊天一声爆响乱石崩云有如天塌地动山摇草木尽摧他一下子果了愣了整个人也变成了一块崩落的石头。

天戈关“大捷”的消息传到京里皇上大喜下令封赏韩铮却没回去自他辗转得知那一天的火雷是易成空亲手点燃世上就再没了韩铮这人。

留下的只有吴相忆生者勿相忆。

无人相忆他才能脱了名号累赘化作一缕逝者冤魂亲手为他的父亲为当年的鹰扬同胞——

复仇

“我开了这家归来栈本就是在等当年的鹰扬故人。”曾老板依旧低垂着头韩铮看不见他的神色只听得见他淡然如冰的声音“无论是鹰扬亡魂还是鹰扬少帅只要来人还是鹰扬军中人我就等着他们上门来—杀我。”

韩铮眼神微变曾老板却轻叹一声首次露出点该属于他这年纪的疲惫“可今夜不能你不能。”

来人蓦然一惊一点锋寒已悄无声息点在他后心脊椎骨侧二寸一分只需劲力一吐立时骨断摧心。

小武高大的身形从烛火阴影里现了出来石凿斧刻般的面容上依然毫无表情掌中却多了一杆赤血银枪枪杆半挽臂弯稳持枪锋挺得笔直枪尖却在不停轻颤。

无论颤得多急总不离来人背心脊旁二寸一分心之所在。

韩铮脱口而出“问心枪石头你练成了”

武磊是当年鹰扬军内的小将他家里遭过一场大变被韩钺在生死一线之际救了下来便带着家传的问心枪谱参了军。他整日埋头苦练枪法人却变得沉默寡言韩铮笑谑连石头撞上刀锋都能迸个火星子他这脾气还不如一块石头。

恰好武磊又单名一个磊字石头这外号就被韩铮叫了开来。

赤血银枪端持不动武磊首次开了口声音低沉“动则死。”

“话少则真你该知道小武从不说谎。”情势陡然逆转曾老板慢悠悠地品着茶开了口“问心枪下无冤魂就算杀了小武他都决不会对鹰扬少帅出手。但你现在还是吗”

窗外风雪呼啸猛然大作韩铮身子一僵如浸寒泉。

“算完了旧账老朽还有一笔新债想和客人算上一算。”杯盖磕在碗沿上一声轻响曾老板撂了茶盏拿起放在柜台旁边的黑檀木算盘算珠轻拨几声清脆各归其位。

“堂堂狄戎左贤王大驾光临老朽有失远迎。”

曾老板不紧不慢地抬了头那只总是带着笑意的桃花眼里……

笑意尽失。

四新债

枪问心刀压颈身在其间的韩铮一时不敢妄动三人形成了种微妙却脆弱的平衡。

众皆寂寂只有曾老板手里的算珠拨动的声音和着铁马叮当在屋外风雪里显得尤为清晰。

“十七年前狄戎溃败浑邪王带着青狼残部狼狈回返却在草原上意外捡着了个身陷狼群围攻的野小子那人面上被野狼抓了一爪血肉模糊得看不出本来面目发烧了整整三天才醒了过来。”

曾老板讲的是左贤王的出身来历却又比往返塞外的马帮客商说得详细了许多寒意沁骨的天气里来人不知为何额角却冒出了汗珠面上那块陈年的旧伤疤抽搐几下尤显狰狞。

“……后来他伤养好了浑邪王喜他敢与狼群肉搏的勇气便将他收入军中从一个小卒做起然后是十夫长、百夫长……他凭着战功一路升上去等他一刀斩下叛乱部族首领头颅的时候已经是狄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贤王了。”

第一颗算珠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被老板拨了上去。

“左贤王帮浑邪王镇压了部族叛乱又献策治军颁布严刑律法推行铁腕政策不到三年就将整个狄戎凝聚成铁板一块连所剩无几的青狼军都另选了青壮补足以新法整顿练兵狄戎铁骑重新纵横西塞草原也就是这两年的事。”

颗颗算珠在盘上飞舞曾老板指拨岁月言剖变迁将那左贤王突然出现在西塞之后的事桩桩件件一一详列听得来人冷汗涔涔“你……你怎能知道得如此清楚”

“做小本生意的难免锱铢必较。”算珠拨动的声音一停曾老板淡然开口“再说十七年前赊了本对欠债的更需多上心些。归来栈建在乱石峡口往来客商闲聊带来的信息虽然零散只要有心雪泥鸿爪拼拼凑凑也能还原事情全貌何况老朽经营了这些年总要有些隐秘的情报来源。”

最后一句才是重点左贤王十年内于西塞狄戎横空出世之前不过是一无名小卒谁会那么上心对一个无名小卒的过往都了解得这般清楚若待他封王拜将后再想追索诸多细节早已湮没在岁月长河中无从得知。

哪能如曾老板般如数家珍有如眼见分明是早已注意有心查探。

他拈着最后一颗算盘珠子似乎拿不准是不是该拨上去不经意抬头扫了来人一眼那一眼却是极锐的如寒针刺心冻结血脉。

“老朽知道的不少浑邪王知道的却不够多否则他怎会容一个前鹰扬少帅杲在身边还想借他的手对十七年前葬送鹰扬的人复仇”

来人悚然一惊老板已重低下头去眯着眼端详那突然难拨起来的算盘两指随意点了点来人面前茶盏“账目繁杂一时半刻难以理清左贤王先坐下来喝杯茶吧。”

他这一声就没了先前的客气隐隐带着命令的意味韩铮腮侧肌肉轻颤一咬牙端起杯子茶方入口眉头突然一皱。

“这茶是苦的”他惊声出口方才发觉这位曾老板饮了许久悠然慢品如尝甘露的这一壶老君眉居然又苦又涩渣滓满口几乎让人咽不下去。

“苦吗老朽倒觉得刚好。”曾老板神色不动眼底却浮现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暗雾安然将杯中已冷的残茶慢慢饮尽‘‘十七年陈的老君眉老朽可是珍惜得紧只敢在每年七月半启封泡上一杯现下你饮的是最后一壶了。”

酒尚陈茶尚新。一坛酒窖藏十七年启封后能满室飘香而一罐茶若放上十七年任当初是如何甘香清冽最后都只剩得下碎叶残渣一杯苦涩。

七月半鬼门开旧茶残敬待魂饮一杯饮尽故人心。

韩铮不觉握紧了茶杯攥刀的手却松了下来涩声轻问“为什么”

为何十七年前你亲手点燃了火雷引线令鹰扬青狼同葬乱石却将故人所赠这坛老君眉当成至宝饮至苦涩满怀犹不肯弃

还是这算尽苍生算尽轮回的易成空自那一日就算到了接下来的十七年他这一杯苦茶只堪独饮。

算尽轮回易成空归来客栈曾相识他改名换姓等了整整十七年究竟又在等什么

曾老板指凝在算盘珠子上半晌未语两人间只剩茶烟袅袅苦涩沉浮。

“青狼军现在应该快到峡口了吧”

他突兀一问韩铮未及细思本能作答“卯时拔营日行六十里最多还有大半个时辰便至峡外。”

他突然瞪大了眼张口结舌看着眼前老者那人鬓发斑白一目成盲仅剩的那只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露出点似已久违的笑意。

即使隐姓埋名做了十七年客栈老板原本布计书策的手改作了闲拨算盘珠子他也仍是那个算尽天下人心从无遗漏的算尽轮回易成空。

“你……”韩铮似乎明白了一些东西又似乎更加糊涂了这位老板冷眼观世看得一清二楚至今为止却只请他喝了一杯茶算了一番旧事丝毫未提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还未容他细思哗啦一响曾老板拂乱了算珠黑檀木算盘在久凝僵硬的狼牙刀锋上一敲刀锋顿斜偏了半尺再不复威胁。毛皮塞搴声里他长身而起炭炉揣进袖筒另一只手端起烛台径向楼梯走去“青狼鹰扬远来皆是客老朽尚备了些东西迎宾不知左贤王是否有兴趣随老朽上二楼一观”

他这一问不过客气根本没容下韩铮拒绝的余地烛火晃到楼梯半沿小武沉默往前进了半步枪尖逼近韩铮眼角微抽不得不也站了起来“老板有心莫敢不从。”

客栈二楼意外的宽敞透亮面对乱石峡的一侧开了四面窗窗板只是虚虚掩着听得见飞雪拍打窗棂的声音临窗的地板上已积了一层絮白另一侧却有近半掩在极厚的黑布帐幔下。

韩铮踏上楼板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一幅黑白同世泾渭分明。

曾老板双手揣在袖内炭炉暖意自狐裘内徐徐弥散分明是冬日里怕冷的性子却偏要站在窗边侧头去听窗外风雪。

他的人站在烛光下影却落在白雪上裘衣融暗是这黑白之间唯一一道混浊不清淡灰的影。

“你听青狼军的号角又响了锋镝、战鼓、马嘶、刀鸣……”他半眯着眼轻声低语似在说与韩铮又似说与冥冥、黄泉来听。

窗外风声呼啸雪漫琼白风雪声中铁马叮当作响。

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韩铮眉头微皱曾老板已睁开眼看向他摇头微带失望“你可还记得天戈关有多高”

“山楼五丈战台二丈。”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大帅治军如何”他话音未落曾老板即刻接上。

“令行禁止法度森严天戈关中血战连日却无一人称降无一人弃战。”韩铮声音一肃自有豪气生出更有愤郁相随当年那场战事鹰扬上下心志一同将行在前兵不畏死越是如此他就越不能原谅易成空的所作所为。

“浑邪王可与你提过当年他是如何中伏遇袭炸药是如何点燃何时爆炸”

曾老板轻叹一声韩铮语速也越来越慢“那日天降暴雪青狼久攻不下心生不耐于雪间鸣镝催战方至关前却不见抵抗关门豁然洞开鹰扬三千轻骑玄甲银枪疾冲而出冲得青狼步阵骤乱损失惨重。

“浑邪王急变阵型青狼铁骑自峡口冲入鹰扬骑兵耽于追击不及撤退城门关闭亦慢了一线先锋狼骑冲入城关天戈防线告破……”他声音渐低喉中一哽难以为继。

曾老板替他说了下去“天戈关破鹰扬残部且战且退浑邪王发觉有异时麾下青狼军已十之八九破关入峡随即便是你知道的那场山崩。”

“那不是山崩而是爆炸有心人事先谋划好的爆炸”韩铮瞬间激动起来曾老板做了个手势要他少安毋躁。

“五丈山楼二丈战台要夷为平地需要多少炸药

“乱石峡长七里半如何确保青狼军全数进入火药范围不至功亏一篑”

每一问皆是沉重每一问声皆一顿蒙在十七年前的厚重尘纱终将除下曾老板抬手轻捏眉心眸子疲倦轻阖。

“大帅洽军严谨明察秋毫有谁能在他茫然不知的情况下将火雷炸药埋于整个乱石峡中甚至埋到了天戈关下”

深渊中有兽暗生无声处伸出爪牙韩铮瞳孔骤然一缩恐惧攫住心脏尚未及阻止曾老板已然开口声轻如一声徘徊十七年的喟叹。

进退两难无可奈何。

“下令炸关的正是你的父亲韩钺。”

陈疤撕裂脓疮泛出鲜血几将韩铮吞没他眼前一黑本能喃喃“不这不可能父亲他他怎么可能……”

“朝廷积年疲敝朝臣耽于安逸屡上条陈削减军备鹰扬军裁撤得只剩三万余者新军民勇未经战阵除了天戈关中这三万人无论去往何处都寻不到一人来援。”

烛焰跳跃在曾老板那只残眸里颜色有些像干涸了的血挣扎着还要涌出些微光。

“鹰扬军以卵击石拖到青狼军粮草耗尽的可能不过万一实际上天戈关是根本守不住的。初至天戈整修城防时大帅就下了令由我暗中铺设火雷炸药只待最后一刻到来。

“他当庭胁君强令兵发早已将自身生死置之度外鹰扬军可以灭。天戈关可以破但残暴凶狠的草原青狼必须止步在乱石峡内无论这意味何种代价。”曾老板又叹了口气看着韩铮摇摇欲坠的身影声音里隐生悲悯“大帅原本想与敌偕亡但看到你时他还是心软了。”

“不父亲不可能这样做埋下炸药的是你炸毁天戈的也是你只能是你不会是父亲……不是他……”韩铮身子一晃踉跄退了两步身后似靠上个硬物勉强撑着他不至倒下五指下意识攥紧柔软布幔像是溺水的人绝望地抓住仅见的浮木连连摇头只是不信。

其实他早已信了。

他本是最了解韩钺的人他怎可能看不出当时战况的濒临绝境怎能看不出韩钺身上的决死之意怎能想不到当年那一战的轻骑诱敌缠战引入步步筹谋直至火雷迸发只可能是一人之令

只是他不愿信他不能信。

“不错下令炸毁天戈关的不能是大帅他是挽国势倾颓于狂澜的英雄他是扶将倾大厦于危难的忠烈他不能有坑杀同袍葬送部下的污点哪怕这份牺牲确实值得”曾老板神情骤然严肃起来他不笑的时候平日里温柔的眉眼竟生出种风霜凛洌傲骨嶙峋。

如韩钺当年手执战刀斩佞请命如三万鹰扬挟勇临战挥戈长呼。

家国天下生死存亡系于一肩故而义无反顾。

“世人皆知鹰扬军拼死奋战壮烈殉国新训练的虎贲义勇需豪情激扬热血幕后的筹谋算计黑幕阴谋他们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若有人执意发掘其中真相那就是鹰扬军的军师易成空冷血无情为求胜利不择手段甚至亲手葬送兄弟同胞其罪——当诛”

那一战后不久先皇驾崩新君即位励精图治满朝文武豁然一醒痛定思痛除弊变革乱石峡的归来栈也在同年建了起来。

用一重假象掩盖男一重假象用一重伪装维护另一重伪装寒风冽袭黑幔在韩铮手中褶皱成团他晃了晃身子终于站住耳边声音纷乱成麻昔日战声今日风雪于他心中搅成惊涛骇浪。

他不愿信他不能信。

却不得不信。

“所以……当年父亲派我去寻根本不可能找到的援兵是为保我一命我离关之后他就立即出兵袭击诱敌深入……”他乍然失了力气整个身子向后靠去那硬物沉默无言此刻却成了他唯一的依靠“所以……我只是个逃兵一个由于父亲私心一念侥幸留命的逃兵……”

支持十余年的悲愤意念一空他整个人似也一空垂头低低惨笑起来曾老板看着他摇摇欲坠的模样神情渐肃。

若非预先埋下的火雷炸药天戈一破山河蒙难青狼铁骑践踏故乡国土百姓流离失所血流漂杵能以鹰扬残部换狄戎十万精兵这些人牺牲得值。当时易成空点燃引线后就守在旁边纹丝未动由他亲手开启的地狱黄泉本就该由他亲行一遭。

可惜天道不公他只炸瞎了一只眼肋骨折断刺进肺里酿成余生咳血的肺疾难愈奈何桥上兜转来回却还是让他捡回来一条命。

怕是鹰扬的兄弟们鄙夷他的冷血这才连个与他们一起殉国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后来他发现这或许是天意因为当他伤愈刚能下床时得到消息韩钺一念心软保下来的鹰扬少帅竟然并未回京音信全无浑邪王撤退的时候却在草原上捡着个身陷狼群的野小子。

他算尽苍生轮回却唯独不曾算到韩铮大难不死后这颗矢志复仇的心

“山河故人曾相识那一天后老朽开了这座归来栈等的是鹰扬故人归来向老朽报仇索命等的也是一个故人自西归返等着亲口间他一句可还记得曾经为之沥血奋战的这片河山是否还记得曾经并肩御敌身死志存的这些故人”

音如雷落同时砰然一响狂风暴起雪浪破窗韩铮凛然一惊手下本能随力一扯身后的黑布厚幔应声坠落。

清凛银辉直照进来分不清是雪光还是月光满目河山茫茫一白是他十七年来不敢或忘的故国疆土身方一颤眼角余光又似瞥见什么他猛一转头。

刹那僵在当场。

枪指他背心的小武不知何时消失不见方才倚靠支撑他的竟是张供桌。

三层台上灵牌森立笔直矗立如指天枪旗牌上笔笔皆血放眼看去皆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当中主位供着半柄残刀、一方灵位韩公讳钺四字触目惊心。

“塞上行路难左贤王这一路走来天荆地棘殊为不易但今夜踏上这条前尘旧路脚下踩着先人尸骸对着眼前灵位英魂左贤王是否还能坦然说一句问心无愧”

风雪声中曾老板的声音依旧清晰如盘上拨珠笔笔清算质问连声算的是眼前人改名换姓后的新债重重。

更是——心债重重

“昔日鹰扬少帅投敌叛国虽执复仇之义但引领昔日仇敌践踏家国山河你良心可安”

他字字句旬毫不留情锋芒刺血韩铮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额头猛然碰在地上嘶声长呼。

“我没有”

这一声嘶吼破天撼地悲怆无垠将他十七年来的愤懑悲郁皆尽发泄曾老板却忽然一笑舒展开来的眉眼里却透着点老谋深算的狡黠。

“我知道你没有。”

他慢悠悠踱到韩铮身边好整以暇地拍上他愕然僵硬的肩膀风雪在他背后嘶吼逝者亡魂在他面前森立韩铮梗着脖子既愣且惊。

曾老板带着种几能看透人心的笑意直视他的眼“小子热血未泯豪气未绝不逼上一逼激上一激老朽又怎么听得见这句实话。”

“你……你全都知道”韩铮数不清今夜他到底问了多少次这句话眼前这人就像真正判富手执轮回簿子清算善恶世上再没什么瞒得过他的眼重重假象于他话语间逐一揭破而自己那份隐忍坚执的心思十七年来的真正谋算在他眼下直自得近乎坦诚相告。

“知道什么知道曾经的鹰扬少帅是你现今的狄戎左贤王是你潜入狄戎十年来不断送出情报助大晋通晓敌情更在今夜欲将狄戎青狼军带入埋伏的暗谍荆羽也是你”他声音不疾不徐说得轻描淡写听在韩铮耳中却不啻于一记惊雷震得他目瞪口杲再度说不出话来。

曾老板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轻不重的力道似携赞许韩铮眼睁睁看着他放下烛台抬手拈了三炷香神情一整于英魂灵前肃然三拜。

“山河犹在故人未忘大帅有子若此九泉堪慰。”

五故人

世上已没了韩铮只剩下矢志复仇的狄戎左贤王吴相忆。

世上亦无易成空尚留下归来栈内等故人的老板曾相识。

逝者曾相识生者勿相忆。

这是副坟茔墓前的对仗槛联说的是生死相隔的各行己路阴阳不逢的该当相忘。

而今曾相识的始终未变勿相忆的从来未忘。

故人依旧故人。

韩铮直愣愣盯着曾老板茫然目光缓缓转动半圈风雪融在眸子里良久方泛出一丝波光他哑声开口“你是如何知道我就是荆羽”

他十三年前于浑邪王身边立足初稳便开始暗中收买心腹说服心向晋国的入塞客商借他们之手向晋国传回情报。

十三年间狄戎与晋国之间已建立了一条完善的情报路线由荆羽传回狄戎境内民生、军政、商业大大小小各种情报七十一条皆属狄戎的命脉要害至要机密。

此事他行得极为谨慎每次情报传递皆辗转数次单线联络即使传递情报的人也从未见过他面容更不知以密语写成的情报内容为何。

客栈的老板也换了个人不再是那一笑起来春风融面的曾老板成了个脸上带疤的中年汉子。

他讲话不怎么和气招呼生意时却比曾老板勤快了不少。

可也是客栈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不勤快些哪能行呢。

马帮客商都见多了世事无常也没人对这事多有疑惑只要客栈的门照常开着他们就照常进来照顾生意。

也有新走上这条路的人问老板怎么在这么个荒凉的地开了个客栈

那老板拾掇了桌子合上柜台前的账簿眼都不抬从牙缝里冷硬蹦出一句

“等人。”

开一间归来栈等一个故人归。

等他们魂兮归来

他们所知仅有一个名字——“荆羽”。

有他在无论狄戎有何异动晋国永远能够抢先一步应变备战十三年来浑邪王平叛练军势力壮大但始终未曾真正发动新的战争原因也在于此。

“荆羽如寄当托长风。”风雪拂动曾老板的狐裘在他花白鬓发上落下碎雪霜晶他却眉稍轻扬桃花眼底噙着笑意洒然如风“你未曾进客栈之前我只知道狄戎的左贤王便是昔日的鹰扬少帅但你踏进客栈之后我就知道昔日的鹰扬少帅正是深埋狄戒心脏的荆棘暗羽。”

韩铮目光一亮心中疑云重霾撕开一角如阳光豁照霎时明晰他猛然站起不敢置信地瞪着笑意安然的人脱口而出“你是长风”

荆羽如寄当托长风。

这是他第三次托人艰难送出情报后晋国内传来的回应。那长风如荆羽一般也是个代号韩铮不知那人是谁亦不知那人如何有这等通天手段能于狄戒封锁中屡屡将情报成功送回大晋。

但无论何等紧急情境何等窘迫状况只要荆羽有需长风必在。

贯通两地的情报线路是他们共同建立十三年来的情报传递长风从未让荆羽失望。

这一次青狼东进重入乱石峡的情报他正是通过长风传递目的自然是令浑邪王于此重尝败绩铩羽而归。

这才是他改名换姓于狄戎隐忍潜伏十七年真正复仇。

但他却从未想过那与他联络十年几通心意的长风竟然会是他曾当做昔年葬送鹰扬军罪魁祸首的易成空

“狄戎的左贤王若只是左贤王又怎会孤身一人脱队先行夜至乱石峡老朽这小小客栈何况长风本就约了荆羽在乱石峡外会面。”曾老板微微眯起了眸子笑得如一只狡黠老狐他胸中韬略万千几条线索归于一处自能推测出其中关联况且他从未信过昔日鹰扬少帅会为一己私仇弃家国大义于不顾。

敲门声一起再见到韩铮面容来人心意立时明了。

“你原本想在见长风之前先了结私怨方抢在约定时辰之前先一步赶来老朽这小小客栈。”

他知韩铮心中愤懑难抒若开始便坦诚相告必难令其相信故而顺水推舟逐层深入由他自己一重重抽丝剥茧看清真相。

更是想听他亲口说一句来忘故人。

这世间或有黑白颠倒或有人心不复但有热血未冷赤诚仍在堪慰余生。

“易叔其实我一直没怀疑过你是为了私欲……”几番变异下来韩铮心思一清昔日称呼脱口而出

曾老板却摆手一笑制止他继续说下去“我知道否则你该一进门就动手而不是执刀踟蹰难下决断非要向我问一个原因。”

他知道韩铮只是不甘为十七年前葬身乱石峡的鹰扬英魂不甘。

而他又如何甘心。

即使有十万狄戎陪葬这笔账算下来也是大亏特亏甚至连本钱都赔了进去。

“那一役后三万鹰扬军与敌偕亡壮烈成仁无人归返。”曾老板遥望窗外风雪左手缓缓拽紧狐裘语生唏嘘“大帅本属意于你留下有用之身重建鹰扬可他没料到你会选一条最难的路。”

他改名换姓甚至不惜毁容方隐忍潜伏狄戎十七年只为今朝前仇血债可偿如何不是艰难如踏荆棘

“我自诩算尽轮回可也偏偏没算到那一日后我竟然未死还能留下一副残躯苟延残喘了整整十七年。”

他号称算尽轮回但即使能穷尽人心之算到头仍易成空因为有很多事本就无法拿来衡量计算。

铁马檐外叮当雪落发间顷刻即融为虚无曾老板微阖眸笑带自嘲“你、我我们都是被困在十七年前那个雪夜走不出去的孤魂野鬼。”

那一夜的厮杀战声火雷咆哮日曰响彻耳畔萦绕徘徊不去生如煎熬死方解脱。可他却甘负罪名豁尽孤魂残生宁为羽下长风托翼扶摇。

韩铮凝望他斑白鬓发眇目如冰敬意忽生。

曾老板似是知他想法眸子倏睁眉梢一挑生生带出种慷慨意气洒然风采那只冰色残目里映出九万里风雪河山。

“但我们心甘情愿。”

地板一颤远方似有雷声隆隆震动大地连风雪亦是一乱韩铮神情骤变上前一步站到曾老板身侧肃上眉梢“易叔他们来了。”

这座客栈地基深埋是按昔日的了望楼制式设计开的四面通窗正如箭孔十里内但凡有兵马接近楼中必生感应韩铮初时心乱不觉现下却已看了出来算算时辰正是青狼军将至乱石峡口。

小武提枪执灯站在了楼梯口沉默无言似在等一声号角。

冲锋的号角。

“易叔晋国兵马可至”

青狼七万铁骑踏境要让他们有来无回必有精兵良将相候三日前长风鸿信所传今夜正是战机。

易老板微微一笑轻掸肩上碎雪如拂将至狼烟“三万鹰扬新军勒马五里之外七万虎贲列阵四野山川只待信号一响一炷香时分便可赶至青狼远来人疲马乏我军以逸待劳攻其不备天时地利人和皆在胜只在翻掌。”

他又伸手于窗棱轻叩声音虽轻韩铮却听得出那拍子是昔日鹰扬战鼓激昂雄浑催人战意升腾热血贲张。

供桌前地板无声陷落一方地洞幽暗深邃不知通往何方洞中延伸出几根引线韩铮乍见瞳孔蓦然一缩。

“鹰扬虎贲皆是我大晋雄师但十七年前的账老朽还未代故人一一清算今日之功怎能由他们独享。”他转过身来舒了眉宇拍肩带韩铮来到地洞旁边手指捻一捻线引隐见畅意开怀“老朽还为浑邪王准备了一份厚礼须得当面亲交。”

硫磺气息自洞中传出归来栈在乱石峡口开了整整十七年十七年的时间够他埋下多少火雷炸药

恐怕足够媲美天戈一击地翻狂浪。

“上一次准备得仓促才让浑邪王收拾残部逃回西塞这次老朽要留客留得彻底。”曾老板好整以暇端起烛台红烛燃泪萤火在风中飘摇。韩铮自曾老板眼底读出了他未言之意就算大晋这些年来整顿军备虎贲鹰扬皆是精兵但两军交战死伤必众若让青狼于峡中先中一场火雷伏击晋国军队只需收拾败军残部便能将牺牲减少到最低。

时过境迁人心不改这位算尽苍生布下的计策依然如昔日一般以最小的本钱博最大的利益分毫算计锱铢必较即便在这血债将偿的时候仍能想到这层可谓冷静理智到了极点。

“好”韩铮牙一咬狠狠点头迈步便要下楼小武却如一堵墙般挡在楼梯口分毫不让。

曾老板悠然的声音从他背后传出一只瘦削却有力的手扳住他的肩膀将烛台交到他手于他一愣的工夫又从他腰后摘了身份铜牌“十七年前我亲手点燃了火雷引线你因此耿耿于怀至今今夜这个机会就留给你点火时千万别手抖记得三万英魂泉下有知等你为他们报仇。”

韩铮手里的烛台尚带着炽热温度风雪寒凉侵肤冻体而那筹谋时冷静理智之人的血——竟也是热的。

“不行易叔你不能去要去也该是我去”那袭狐裘慢悠悠地与他擦肩而过韩铮一急伸手去捉手下却提了个空再看时曾老板已从小武手里接过灯笼迈下了第一级台阶。

“迎客入黄泉的生意你何必与老朽一介孤魂野鬼抢小武他若是想跟来就先让他问问你的枪。”

小武沉默地让开了路却又在韩铮急跟上前时枪一摆横在了他的面前。

浑邪王曾在乱石峡内吃过一次亏这次卷土重来必然慎之又慎若无人诱敌根本不可能令他挥军深入即便整个乱石峡内埋满了火雷炸药也是无用。

火雷一响山崩云碎诱敌之人断无生机。

十七年前乱石峡内便上演过同样一幕。

韩铮本以为曾老板属意诱敌的人是他狄戎进军左贤王领军深入自然而然。

那时整个鹰扬与敌偕亡唯有他因韩钺一念私心成了逃兵十七年隐忍期待等的正是今日这一刻他更该当仁不让。

但曾老板却抢在了他的前面。

还让他曾经的挚友一杆银枪拦在了楼梯口。韩铮大急狼牙锋隐泛乌光“石头让路你知不知道易叔他这是去送死”

“老板说他等这一日已经等了整整十七年。”小武难得开口虽仍言简意赅却是字字如钉。

他已唤了易成空十七年老板一时改不过口来“你不该抢在他前面这是他欠鹰扬军的。”

这句便不像是武磊能说出来的话了分明是曾老板原话由他一字不漏地转述出来仍能想见言者当时笑意洒脱不是老狐愿了终行往聊无希望的死亡而似长风慷慨欣然赴一场期待已久的重逢。

韩铮一时哑然。

这份洒脱这份欣然他如何能阻如何阻得了。

他手中的刀不觉垂了下去。

“那年我在爆炸中幸存辗转找到老板他让我留在客栈说只要我想随时可以杀他报仇。”小武盯着韩铮肩头突然再度开口“陆续又有些兄弟也找了来都是不甘那战结局的再后来荆羽的消息来了就有了长风。”

烛焰猛地一跳照亮小武那张坚毅如石的面容“这些年他们有的死了有的还活着名字和联络方式都在柜台里的账簿上用鹰扬暗语记着。”

十年长风竟然不止一人。韩铮猛然倒吸一口气讶色与震撼同时出现在眼底手一松狼牙落地烛台却攥得更紧。

“鹰扬不灭长风不绝。”他最后望了韩铮一眼面上终于露出点笑意“少帅保重。”

脚步声下了楼梯韩铮豁然转身几步扑到窗前风雪扑面寒冽刺骨冷得他神智一清但见雪地中一灯萤烁前行无回遥入天地茫茫夜色吞没了远去身影就连足迹都被雪花霎时湮没不留痕迹。

檐下铁马铮声大作似战鼓激昂蹄声惊雷。

烽烟已至。

六重逢

峡谷外蹄声凝肃苍青铠甲如塞上疯长的野草铺开漫山遍野在风雪中彰显凛冽肃杀领头的浑邪王年近花甲却尚有豪勇气概一双鹰鹫般的眸子锁定狭窄谷口座下身披银鞍的骏马不耐打着响鼻。

乱石峡是通往中原的要道上次十万青狼征晋便是在此折戟沉沙此次重新兴兵东进由不得浑邪王不更慎三分。

他最信任的左贤王自愿先行侦查敌情迄今仍未回返风雪又如此劲急浑邪王摩挲着粗糙马缰一时有些举棋不定起来。

黝黑峡口内忽然亮了亮雪霰霜风里一点灯火幽幽烁烁渐行渐近惨白飘忽的光芒竟似来自黄泉的引魂灯。骑兵队伍里有人知道十七年前那场大战的喉头便暗自耸动一下咽了口唾沫。

乱石峡内十万枯骨血浸黄沙莫非真有幽魂在此徘徊不去

战阵之内纪律犹存浑邪王虽一扬手身侧亲卫刀出半尺铮声压下阵中不安再见那点火苗慢悠悠飘近风雪里现出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原来是个提着白纸灯笼的半百老人。

那老人穿着件质地上佳的白狐裘衣斑白鬓发整齐束在脑后手里还提着个白纸灯笼一身素色混入白雪可不只剩下点灯光照路。

骑兵见他身后有影顿时皆松了口气只觉虚惊一场。

浑邪王还没放下疑惑夜深雪紧这老人突然出现在乱石峡口其中必有蹊跷。

他眼色一横身侧亲卫策马出列尚未开口喝问便见老人止了步子当先一拱手客客气气笑着开口“浑邪王远道而来诸位军士披风冒雪也着实辛苦老朽在前方开了家客栈专程奉了左贤王之命来请诸位照顾一下小栈生意休息后再行上路。”

听见左贤王的名号亲卫便回头望向浑邪王得他一点头方才上前从老者手里接过令牌灯下一照见狼首镶银獠牙森利正是左贤王从不离身的银狼令这才回马将令牌恭敬交予浑邪王。

“是左贤王让你来的”浑邪王的声音浑厚有股子饱经风霜的苍老威严戴着铁扳指的拇指抚过狼首獠牙看向老人的眼神仍像鹰隼盯住猎物厉色不减“他自己为什么不来复命”

曾老板不慌不忙又行了一礼这才抬起头来“左贤王说乱石峡外便是晋国疆土现下虽未见到兵马埋伏但为防万一仍需有人留守侦查他正巧见到老朽的客栈在此便让老朽来为诸位引路。”

原因目的皆丝丝入扣并无可疑之处一路风雪青狼军亦皆人疲马乏亟待寻地扎营如今听得过了乱石峡便可休息顿时便生出些期待来浑邪王却尤半信半疑“你又是何人左贤王为何会让你来引路”

曾老板又是一笑眼角眉梢漾开暖意春风连那只冰色眸子都带上些诚挚意味“老朽只不过是个生意人开了家小客栈聊以维生八方来者皆是客生意人求的只是财源通达只望浑邪王多加提携莫让老朽这一次再亏了本就好。”

钱能通神亦能令鬼推磨叛国弃名与之相较更是小事一桩这老人直言求财倒让浑邪王去了几分怀疑再见寒透铁衣风漫长峡势必不能再等下去便缓缓点了点头“只要你诚心为狄戎效力本王帐中金银从来不缺也决不会亏待功臣。”

军令一下蹄声便响青狼军训练有素整队入峡井然有序老人提着白纸灯笼当先带路浑邪王另分了两名亲卫于他身边照拂保护自己率着狼骑缓了百步徐徐跟在后面一列蜿蜒径入幽邃峡道。

两旁峭壁上嶙峋怪石早被霜雪覆盖满目茫茫皆是素白青狼骑马蹄陷雪难以疾行前方老人走得更是缓慢乱石峡长七里半他们走了许久尚未至中心浑邪王突然手一摆整个队伍顿时停下。

灯笼轻轻一颤曾老板闭了闭眼无声轻叹转身面上已不见笑意“浑邪王是何时发觉的”

两名亲卫一左一右将他夹在当中腰间战刀不知何时出鞘半尺紧盯着他面色不善。

“本王自入峡时起便觉得不对直至方才刚刚想明白。”浑邪王勒马止步鹰鹫眸子阴沉扫来触之生寒“你太镇定也太从容一个普通的小客栈老板怎可能见到本王的七万铁骑而面不改色”

曾老板失笑摇头“原来是在这上面露了破绽只可惜老朽虽然年迈这卑躬屈膝、奴颜媚色的本事却还没来得及学让客人失望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做什么的说刀光一闪风雪从中分开两柄狼牙刀直指老人马背上亲卫厉声喝问。

老人却浑然无惧悠悠一叹轻掸袖间风雪“老朽说过老朽只是个客栈老板来此自然是请诸位照顾一下生意顺便清一笔旧债。”

浑邪王眼神微变“什么生意什么债”

“老朽小本经营不敢做什么大买卖。”曾老板笑得十分和善轻描淡写仿佛谈的不过是一茶一饭的营生“七万狄戎青狼军的命勉勉强强够抵十七年前欠下的鹰扬血债。”

一语惊落浑邪王面色一变杀意毕现亲卫知机而动战刀齐齐斩落老者笑意不减手于袖中悄然扣住信号烟花眼底却微有一丝遗憾。

青狼军未能全数入峡利不足半尚有欠缺可惜了。

刀锋映眼寒芒及身他释然一笑正要扬手。

突生横戾惊风一杆赤血银枪天矫如龙撕碎漫天风雪穿空而现只听得两声轻响刀锋断折银枪透心再一挑一振漫天血洒猩红覆霜。

骏马惊声嘶鸣恰觉身上突轻立时掉头疾奔冲入青狼阵中。

老人身边只留下两具尸体还有一块石头——一块枪横铁岭身似雄关的石头。

鲜血漫至老者脚下曾老板袖中手一松眼神几变终是带着点无奈叹了口气“风华正茂的好年岁何必来陪着我这把老骨头走黄泉路”

他原本让武磊拦着韩铮不但是为阻那小子冲动相随也为将这块石头牵制在客栈里送死这种事一个人就已够多了。

可惜人算还是不如天算或者该说这世间最难算准的偏偏正是人心。

武磊枪锋沥血人却沉默无言只将银枪一横稳稳守在曾老板身前。

浑邪王又惊又怒猛然扬手下按队中又有数骑冲上青甲寒锋携着风雪蹄声急踏似狂潮澜涌即使铁栏拒马横立在前于这股汹涌浪潮之下亦当应声崩毁。

他这次携七万铁骑东进本就要成狂澜汹涌横扫天下。

但挡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块石头。

武磊绞把一旋探步压身眸间寒光湛然银枪伏低似敛翼之鹰枪尖却微微轻颤起来。

浑然如圆。

问心枪非心意如一全无滞碍不能使出用者需专心一致眼中无我、无敌枪锁气机自生感应丈二之内发于意先无人可御。

蹄声隆隆百步眨眼瞬过潮将冲堤

步纵枪跃身随其足臂随其身腕随其臂银芒乍现斜冲而起。风雪汇翼腾翔长空一骏当先跪倒骑兵飞出血光飞溅武磊落足定步身稳如岳枪弧骤转依旧圈拦之势借那一挑余劲拍向接连两骑颈侧骨碎声几乎同时炸开再杀两人。

骏马跪倒阻塞去路随后骑兵不得不带马一偏与武磊擦身之际战刀急挥却见银辉闪如惊雷一杆长枪横扫胸前未及反应已然骨断筋折倒飞出去。

武磊一杆长枪展开似惊鸿矫龙步不离足下方寸之地锋影成圆扫荡六合之间来袭骑兵纷纷人仰马翻不过顷刻风雪一清但闻哀号声声白雪成红。

无人可越他一杆银枪。

曾老板眉头一皱伸手搭上他肩膀轻声低喝“退。”

浑邪王已被激怒若能诱他们再进一里便入火雷伏击中心虽无法尽得全功但能多杀一人便多清了一分当年血仇。

武磊侧首与曾老板对视一眼心意相通返身银枪再摆掀起雪浪漫天步却已向后退去。浑邪王面色越加阴沉怒火在眼底燃烧猛地一夹马腹“追给本王生擒他们问出左贤王下落”

风雪之间刹那再添杀声。

武磊护人且战且退曾老板不谙武功随他战阵穿行耳畔刀枪铮鸣却是面色安然一杆白纸灯笼照路左手稳扣着讯号烟花自身安危全数交付身后那杆银枪。

浑邪王见他只有二人存了轻视之心地势狭隘又以寡击众骑兵无法一拥而上问心枪施展开来无人是武磊一合之敌。但骑兵潮漫刀利他终究不是一块真正的石头总有力疲之刻又行了半里武磊终是枪锋一沉坠了半分一柄狼牙突破防线刺入他肩头。

他面不改色长枪一摆根稍逞力锋端骤然再挑如凤点头刺入那人咽喉退得半步摇枪斜劈击碎另一名骑兵肩胛于此一缓换手倚势仍是无懈之姿肩头却有炽热暗涌。

风雪漫肆狂狷骑兵再度迫近。

另一侧峡口客栈二楼清窗四敞韩铮紧盯着峡内风雪黑暗烛泪淌到掌背犹然未觉背后灵牌上赤字殷红炉中三炷香幽红暗烁即将燃尽。

曾老板于武磊身后摇了摇头桃花眼角上挑露出个无奈笑容扣着讯号烟花的手轻扬起来。

终点已至何须多言。

风雪骤烈那盏自纸灯笼里的微光最后闪了一闪终于熄灭。

乱石峡内顿时一暗一点微凉缠绕上曾老板花白鬓发顷刻间重云锁霾冰雾横生。

锋镝、战鼓、马嘶、刀鸣……同时炸响

身畔有将士玄甲赤披提缰跃马战呼而进蹄声如雷踏碎滚滚浪潮。

黑暗里武磊连退数步护在曾老板身前石刻面容上亦现惊骇那些将士却似全未见到他二人般径直从他们身边疾奔而过冲向拥挤峡内的狄戎大军。

奇兵突现青狼军顿时大乱浑邪王面色一变高呼整军亲卫抽刀直迎而上却见狼牙锋斩如入无物刀下落空心下顿时一骇定神面前依然是战骑铁甲刀枪蜂拥。

这突然出现的精锐骑兵竟然刀斩无伤身如幽魂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有鬼青狼军中立时哗然人马皆惊慌失措浑邪王厉声赢喝却约束不住军中乱象再见队尾同起骚乱又是一惊。

彼方同样有军行如风雪中持刀执戈杀气森然青狼军与之一触心骇神惧纷纷跌落战马受惊更是乱冲疾奔原本来入峡的兵马乱上加乱被惊马乱军裹挟之下身不由已奔涌入峡。

武磊见机不对搭着曾老板肩头提气纵身带他跃至峡道旁一方斜出峭石上这才免遭乱军冲击之祸。他立足方稳突觉曾老板肩头轻颤似是莫名激动。

算尽轮回易成空鹰扬军的首席智囊从来都是一副好整以暇安然从容的模样纵然面对十万大军亦能面不改色。

何曾有过这般激动彰显于外的时刻。

武磊急忙回头却见曾老板那只尚完好的桃花眼中不知何时浅浮泪光。

“这是当年的鹰扬军啊……”他颤声抬手指向峡谷中央那里有一人玄甲银盔披风飞扬似烈焰翻卷纵横往来身似鬼雄正是当年率三千轻骑开关破敌的鹰扬大帅韩钺。

那似从黄泉幽冥中涌现的军队玄甲上皆镌鹰翔长空翼负苍穹。

天降鳞甲三百万披荆化翼仍戍疆

一条条熟悉身影闪过眼前皆是昔日鹰扬同袍武磊浑身僵硬紧攥住枪柄不放曾老板面上却缓缓浮现出个释然欣悦的笑。

他在乱石峡外建起座归来栈整整等了十七年等昔日袍泽英魂回返寻他来报十七年前冤死血债。

可十七年不见魂魄音信却在今夜得见故人归返雪夜重逢

他胸中丘壑万千如何不知这是峡中地形特异加上风雪大作故而生出的幻象那不过是一刹梦幻泡影重演十七年前鹰扬却敌一幕并非真正英魂泉下有知挺戈相助更无法对青狼大军造成任何实质伤害。

可他却更愿信峡中鹰扬铁骑穿梭皆是故人——魂兮归来

故人有很多种。

有温酒小酌的旧友有按剑相杀的前仇亦或者是烟波江上的惊鸿一瞥映了眼入了心便再也忘不掉时时刻刻徘徊梦中的影。

更有作古之人虽已魂往九泉却仍雪夜兴战骄然回返驰铁马挺金戈重演战阵肃杀。

便是要对昔日同袍道一声

黄泉相见本无期此去携手同归来卫我山河永长安

青狼军已尽数拥入乱石峡内。

一点火星冲破风雪重霾蹿升入空炸开漫天焰光。

韩铮猛然回首指甲深陷掌中沁出鲜血残烛一伸点燃引线嗤嗤作响顷刻地动山摇乱石崩云乱石峡塌了半边。

新生鹰扬展翼精锐虎贲随行峡外战声再起截住残军。

此役青狼军全数覆没浑邪王葬身乱石峡中狄戎元气大伤三十年不敢犯边。

七归来

乱石峡外仍是黄沙漫天因着去年战事更显荒凉。

走西塞的马帮终于等着了通商恢复的时候赶着驼马上了古道。

乱石峡口的小客栈整修后重新开张还是泥瓦灰砌的墙藤枝的椅花梨的桌白瓷釉的桃花盏缺了个角倒是不影响拿来喝茶门楣上“归来”两个字锃光瓦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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