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清晨。云黑欲雨。

距离淮安城百里的小镇上唯一的一家小客栈正热热闹闹地张罗着早点堂中坐得满满当当。滚滚的雷声不时从外面传来搅得行客们多有些心神不宁生怕将落的暴雨会耽搁行程相互间攀谈拥挤、吵吵嚷嚷。

然而角落里的一张方桌却空荡荡地只坐了一个人。

——是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面孔白皙五官清秀俊逸神情平静谦和乍一望去颇令人心生亲近之感。他正心平气和地吃着清粥小菜眼光温温融融地落在桌面上好似在想着什么事又似什么也没想。

就在他吃完了粥放下碗筷的一瞬忽然一个身材瘦小的人从拥挤的人堆里蹿了出来径直走到了他的对面稳稳地坐了下去。

“嗯”男子眼中升起了错愕。看清了面前人的相貌之后那错愕又陡然放大。

这是个男装打扮的女子虽然刻意在脸上做了丑污矫饰却仍掩不住眸子里的灿然光辉。

“你是”男子问道嗓音柔和舒缓。

“请问你是‘晴明剑’林江林大侠吗”女子不答反问直视着他的眼睛。她的瞳仁黑中泛灰睫毛浓密纤长眸光里的灵秀之气喷薄欲出瞬息间就攫取了对面人的呼吸和心跳。

男子不自觉地怔了怔伸手抚上了腰间的长剑。

他并未刻意显露这柄剑——尽管这柄剑在江湖上已颇具声望他却从不以之招摇。近些年来这柄剑出鞘的次数更是愈来愈少杀气渐散几无声息。

“唤我正谦便是。”过了片刻男子笑了出来向女子微微一颔首。

“真的太好了”女子惊喜地叫道。正谦正是林江的表字。

“姑娘如何称呼有什么事吗”林江正色问道。

“唔我姓秋。”女子的眸光忽然不易察觉地暗了暗“我听说林太侠今日要去淮安”

听到此言林江不由微微皱了下眉。

其实早前他已注意到有个小女孩一大早在门外跟他的马童说过几句话。

“我要去淮安城郊的阴凉山。”林江坦言道“今日是我亡妻的十年之祭要赶去墓前祭奠。”

这话一出女子的眸光又暗了暗垂头低低道了声“节哀”却分明没有半点讶异。

林江刚有些不耐女子忽然抬起头从袖管里摸出一块银锭轻轻放在了桌上“不知……林大侠可否带小妹一程”

林江再一次拧起了眉头。

那银锭约有五两成色也不差足以租借一辆高篷宽车舒舒服服地去到淮安了。

“为何”林江道。

女子看着他抿了下嘴突然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霎时间林江便明白了。

就在她站起的那一瞬近十道杀气从堂中的各个角落里溢出闪电一般直逼她身后。

“咳咳——”她被冲得陡然弯下腰咳嗽了起来。

这女子显然不会任何武功——若是会的话只怕此时已尸横当场了。林江也是扣住桌沿死死忍耐才没有依着本能出手。

“没事吧”林江赶忙站起身伸手去扶住她手臂。见无异变满堂的杀气一现即隐。

女子止住咳嗽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好。”林江吸了口气缓缓地道“我捎你一程。”

雷声翻滚得愈来愈密了。

蜿蜒的山道上黑篷马车飞也似的狂奔直向淮安而去。

林江在车厢里盘膝危坐长剑横陈身前。那女子已洗净了面容换上了女装带着名唤“灵儿”的小婢规规矩矩地跪坐在另一侧。

有“晴明剑”坐镇他们从客栈出来时终没受到什么明面上的阻碍。此时虽然不见得已甩脱了那些人情势总算缓和了许多不再刀剑加颈。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吧。”林江微微笑道。

那女子转头跟小婢对望了一眼吸了口气终于点了点头。

“小妹是苏州人士名叫秋月心。”她缓声道语气里带着一丝羞怯“原是皓月楼的艺伎一月前刚刚被人赎身出来。”她顿了顿“林大侠近几年若去过苏州说不定……听说过我。”

林江面露眺然。

原来是她怪不得这般姿容绝盛哪怕粗布荆钗脂粉不施举手投足也绝美灵动撼人心魄——那可是红遍苏州七年之久的乐伎头牌口口相传的江南第一美人

林江点了下头表示他确实知道又微微一笑“那么为你赎身之人想必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这句话一出秋月心的唇色陡然白了下去赶忙转开了眼睛。林江敏锐地发现她眼角霎时间红了缀出几滴珠泪险险滴下来。

“小姐……”灵儿立刻皱起眉伸手安抚。

秋月心倒没有放任情绪泛滥极快地扯着嘴角笑了一下转回头来“确是如此。连他自己都搭了进去如今生死难测。”

林江表情一肃。的确以那些追杀她的人的实力来看这麻烦惹得绝对不小。

“为什么要去淮安”林江把手放在剑鞘上缓声问道。

秋月心抿了下唇抬手从领口里拽出了一根红色的丝线底端缀着一块小小的青色玉石“听说淮安有一位柳白原柳大侠侠肝义胆剑术卓绝。”她说着把玉佩解下托在掌心递给林江“临别时我恩公将这玉石悄悄塞入我手许是要我来向柳大侠求援。”

林江眉心微微一跳伸手接了过来。那玉石正反面分别刻着淮安、柳白原。质地不甚起眼笔意刀工也不算上乘。

“原来是要去寻柳白原。”林江勾了勾唇角将玉石还给了秋月心“这求援令许久没在江湖上出现过了没想到现在还有。”

秋月心眸子一亮“林大侠认识他”

“呃……”林江忽然面露尴尬呵呵笑了笑“淮安人哪有不识柳白原的堂堂鬼谷青溪剑派传人十一年前便名列江湖十大名剑是名满江湖的少年奇侠了。”

“是啊名剑‘沾衣’……”秋月心眼神里露出一丝向往立刻又转眼看向林江笑了笑“不知林大侠可方便帮小妹引荐”

林江沉吟了一下脸上表情渐渐冷了下来“我已十年未归故里了。”他顿了顿“况且与他也没什么交情怕是难帮上忙。”

这话一出窄小的车篷里气氛立刻凝结住了。失望的情绪从每个角落弥漫起来尤其缀在那小婢子灵儿的眉角使她整个脸庞都呈现出一层忧郁的颜色。

秋月心倒没说什么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表现只应了一声低下头轻轻抿住了唇角。

林江不再说话手抚着剑鞘仰头靠在车厢壁上闭上了眼睛。

马车依旧在雷声中狂奔。在颠簸中秋月心感觉得到——山路蜿蜿蜒蜒、悠长坎坷却终是向着那一座尚存希望的城池而去。

阴凉山脚下黑篷马车停了下来。

“林大哥。”秋月心将车厢里林江的最后一件行李递下去咬了咬嘴唇终于开了口“你祭祀完之后不回淮安看看吗”

林江没有看她径自把包袱背上身道“不了。我在淮安已无亲人也发过誓不再回去了。”

秋月心眼中露出了明显的失望心中虽也有一丝好奇在此情此景下却只得乖巧地点点头。

“你们快走吧雨要落了。”林江挥挥手又叮嘱了一遍马童务必小心将二人护送到。

马车徐徐驶出秋月心在反复道了多谢之后终于坐回了车厢里。

只一转眼幽旷葱茏的山野间便只剩下了林江一人。

他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徐徐叹了口气。继而转过身向来路走了几步将黑色的长伞往泥地里一拄翻手又将背上的两个包袱卸了下来随手扔在了地上。

“来的是哪路朋友不如现身吧。”他对着空旷的山野朗声道。

过了好一会儿前方道旁的深草里才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动。顷刻前后左右都显出了动静似已将他包围。

一阵浮热的山风刮来吹得林江眼睑有些难受。就在这时前方道路尽头露出了一角淡鹅黄的裙衫。

“哟当真是‘晴明剑’林大侠”柔腻的女声飘来“果然是至情至性的男子顶着这样的天气还是不远万里赶来做这十年之祭。”

林江站着没有动一手按在剑柄上静静看着那女子一步步摇曳生姿地走过来。

是个相当美韵女子眉目娇俏笑意盈盈眼神却没由来地很是冷厉落在林江的脸上仿佛刀子一般。她一手拿着一柄粉白的油布伞一手空悬着虚虚捏着兰花。

“姑娘如何称呼”林江神情冷淡口气却仍甚是谦和“江湖相见总要讲个来往。”

那女子悠然站定掩蓿口微微一笑“奴家只是个下贱戏伶可没资格跟林大侠你来我往。不过林大侠若看得上奴家的颜色可唤我一声‘喜妹’。”

林江陡然拧起了眉头。

这个名字他在江湖里确是不曾听过。而开口就说自己是“下贱戏伶”的人怎么都不可能是正道中人。

“哈哈林大侠不用紧张喜妹并无恶意。”那女子咯咯笑了起来“今日到此只是想跟林大‘侠谈一桩生意摆一台大戏。”

轰隆隆一声一阵雷在天际滚过。山风在草木间穿行扬起了一重重潮湿的雾气。

马车刚刚进入淮安城暴雨就劈劈啪啪地落了下来。

秋月心用伞抵着竹帘坐在车辕上往外望。大雨很快湿透了她的袖口和裙摆飘在发丝上的水凝缀成一股股细流顺着脖颈往下淌。

马童驾着车直往城中心驶去打算找个敞亮的客栈落脚。暴雨实在太大一路行去街边店铺纷纷敛货关张推着车挑着担的小商贩都跑起避雨行人更是举袖遮着头脸狂奔根本无人顾及这一辆陌生的马车。

这小马童也是第一次来淮安不太识路加上天色昏暗大雨迷蒙绕得几圈便失了方向。

秋月心心下焦急她倒不急于找到客栈落脚只是眼看外面的人越来越少暴雨一时又不可能停如何打听柳白原的消息便是个大难题了。

“哎镇淮楼”马车转过一个弯马童忽然就看见了淮安城中最高的谯楼“这暴雨来得急说不准楼下有不少人在避雨。”

“好就往那去”秋月心道。

不一刻马车便驶到了谯楼下。

秋月心撑开伞从车辕上跳了下来。踮脚向谯楼底一望顿时有些失望。

竟一个人也没有。

再仔细看看墙根底下似乎蜷着个乞丐脸冲着里面睡着觉一动不动。

“小姐”灵儿也从车厢里跳了出来看了一眼立刻明白”小姐你别急我去问问他”说罢就提起裙角准备跑过去。

秋月心一把拉住她“哎我去。”她转头看看街旁边几间已关了张的点心店铺“你去那边敲门问问看吧。”

灵儿见她神色坚持便道了声“小姐当心”依言乖巧地去了。

秋月心吸了口气提起裙摆向谯楼底下走去。

那乞丐穿着一身灰黄的烂衫肮脏杂乱的长发黑白参半胡乱束在脑后。他睡得甚是香甜传出轻微的鼾声对秋月心的靠近毫无知觉。

“咳咳……”秋月心清了清嗓“这位……这位壮士……”她这句话出自己先红了脸。

乞丐陡然惊醒打了个喷嚏睡眼迷蒙地转过身来。

秋月心看清他容貌立时吃了一惊。看他头发花白本以为是个老头儿谁知面孔却颇为年轻端正仿佛年纪才不过二十许。

那乞丐看到秋月心也甚是惊讶然而只一瞬他眼光就飘到了秋月心身后神色渐渐化为了狂喜。

“哎——哎呀呀”他从地上一轱辘爬了起来“下雨、下雨了”

秋月心陡然惊得后退了半步。

这乞丐口齿不清眼睛里像迷了一层雾一跳起身就伸开双臂冲进了雨里——显然是个精神失常的疯子

他完全忽视了秋月心的存在一跳进雨里便舒畅地大笑一边三下两下把上身的衣服脱了下来。

秋月心赶忙又退开几步惊得微微张开了口。

乞丐就着大雨开始欢叫着搓洗身上的泥灰裸露的上身骨骼修阔身体却营养不良甚是瘦薄。极为刺目的是他黝黑的皮肤上竟纵横交错地布满疤痕仿佛遭过什么严重的苦厄。

“喂——”秋月心咬咬牙又撑起伞走了上去“向你打听个事——你知道柳白原柳大侠住在哪里吗”

那乞丐猛地扭过头来眼中仿佛清明了一瞬却很快又变癫狂“柳白原什么柳白原从不曾听过”

秋月心心中立刻凉了下去随口道了声谢便叹了口气转身往回走。

那乞丐也不理她兀自在大雨里欢腾玩闹。

走到马车边时灵儿也刚好敲完了近旁的所有店铺闷闷不乐地回来。

“没问到吗”秋月心蹙着眉不甘心地问道。

灵儿摇了摇头马上又点了点神色更加苦闷“问到了。”她长叹了口气抬起手向谯楼的方向一指“他就是柳白原。”

“柳大侠”秋月心提着裙裾奋力地追了上去连伞都顾不上撑了。

那乞丐已穿回了衣服腋下夹着个破烂的斗笠大摇大摆地踩着水沿街离去。

“等等柳大侠”秋月心一下冲到了他面前张开双臂拦住了他。

那乞丐站住看着她皱起了眉。在这一瞬间他的目光又清明了起来戏谑癫狂的神情慢慢消散。

“你认识甄夙吗”秋月心从脖颈里扯出那块青玉上前递到他面前。

柳白原冷冷瞥了一眼“不认识。”

“可这个玉佩是他给我的上面刻着你的名字。”秋月心凑前几步“他叫甄夙是圣上亲封的国手乐师。他为了救我被困在……”

“不认识”柳白原不耐烦地打断她。

“那……”秋月心放下玉佩咬了咬唇“你肯帮我……救救他吗我愿出重金酬谢”

柳白原又皱了皱眉眼中掠过一丝迷茫“重金在哪儿”

“在苏州”秋月心大声道面上一喜。

“哈——”没想到柳白原却扭头就走“我是不会离开淮安的。”

“柳大侠”秋月心顿时如坠冰窖眼泪夺眶而出绝望地哭喊了出来。

然而柳白原好似完全不曾听见径自慢慢走远背影仿若一座形态滑稽的孤山。雨下得愈发大了。秋月心站在原地只觉浑身的力气都随着他一步一步地离去被抽走了。

这一个月来她和灵儿花了浑身解数、受尽干辛万苦才终于来到了这座城。每个夜晚她都是要将那玉佩上的“淮安、柳白原”反反复复摩挲上百次才能勉强入睡。

可她如何能够想到竟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大雨兜头淋下打在脸上隐隐作痛。脚下的青石劈啪作响水花溅起好像一个个小人在跳跃狂舞。

她勉力支持着实在受不住终还是慢慢软倒下去。就在此时一柄黑色的伞突然递了上来遮住了她头顶的雨。

秋月心抬头一看忽觉一股热流直从心底涌了上来。

“林大侠……”

林江弯下腰伸手把秋月心扶了起来。纤瘦的少女此刻情绪已然崩溃嘴唇冻得白中泛青浑身都在颤抖着。

“你知不知道……他为何不肯离开淮安”她仍望着柳白原离开的方向眼神凄婉而绝望。

林江深深叹了一口气。

沉默了良久他终于开口“也许是因为除了淮安他什么也没有了吧。”

秋月心整个身子震了一下回头看向林江突然朝他跪了下来。

“啊秋姑娘你……”林江吃了一惊。

“月心愿付出一切为林大侠做牛做马终此一生。”秋月心不理他伸手搀扶倔强地弯腰叩首“求林大侠帮我”

林江愣住了脸庞霎时通红“这……你先起来……”

秋月心紧咬着牙关跪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林江伸手拉她竟拉不动。

“哎——好吧。”他只得妥协“我答应便是。”

秋月心一抬头整个脸庞都亮了起来。

林江指挥着马童将马车赶到了淮安城东的一处旧民宅。那是一间极为普通的院落大门颇为古旧连靠着的几间朴素的民房都静悄悄的没有人声。

林江打开门招呼马童将马车直赶进了院中。

“这是”秋月心下得车来四面望了望问道。

“这是我家旧宅。”林江道“你们先在这歇一歇。”

秋月心心中微微一凛。

林江曾说过他已十年未归也早已无亲人留存淮安。然而这间宅院却分明不是已废弃了十年的样子。

“我们家曾经的老仆还在淮安或许是他惦着旧情时不时来收拾一番。”林江仿佛看破了秋月心的疑惑解释道“不必忧心这里很安全。”

“嗯。多谢林大侠。”秋月心点点头随他开门进房放下行李。灵儿跟着进来见有稳妥的落脚地嘴角噙着笑意很是愉悦。

“我就知道林大侠不会不管我们的”她声音清脆回响在空旷的房间里平白激起了几分生气。

林江微微一笑却不接她的话径自走到里屋去收拾打开窗户透气。

灵儿以为说错了话羞愧地吐了吐舌头。秋月心忍俊不禁伸手刮了下她鼻尖宽慰她不必在意。

“今日雨太大不能成行。今夜就住在这里明日再启程。”林江说着从里屋走了出来。

“好。”秋月心点点头心里却浮起了一层紧张。

她许下以身相报的重诺林江未曾拒绝。现在看来他确是决意帮她去苏州救甄夙了可如何搭救都还是未知。甚至他连要救的人是谁、有什么困难都还未曾问过。

“你们先进屋换换衣物休息一下吧。我去买些必需之物很快回来。”林江说着便准备撑伞出门。

“等一下林大侠。”秋月心嘁住他“月心有事想问。”

“怎么”林江转回头眼中毫无波澜。

秋月心咬了咬嘴唇道“我和灵儿这一路来一直被人追杀监视。而进了淮安城之后他们竟再没出现过。可是林大侠暗中帮我们料理了”

听到此言林江眸子里有光芒闪了一闪。

他稍事沉吟终于轻叹了一声微微笑道“苏州‘半喜’戏班隶属江东‘摔阖门’的确有些难缠。班头喜妹手段毒辣得紧你们碰上了她没个会武艺的人庇护决然没有生路可走。”

他果然已与喜妹有过照面了秋月心心头一动。

她目光下移看到林江袖口忽然一凛“你受伤了”

林江眉头一皱翻过手腕遮住了血迹“没什么事。”他顿了顿“我已大致弄明白了事态缘由。你们大可放心她若敢伤人我定不会放过她。”他说罢立刻走到门口撑伞离开登上马车走了。

这空荡陈旧的宅院里便只剩下秋月心和灵儿两人。

“哎太好了”灵儿看着院门关上转身快乐地一抚掌“这下不怕他们了甄先生也有救了”

秋月心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灵儿毕竟年幼也还不知她许诺之事。这局面是福是祸还着实难料得很。

暴雨仍然不停哗啦啦地打在屋瓦上顺着檐角凝成水柱。

秋月心换好衣服四处巡看了下感觉心中疑惑更甚。

这间房屋显然是没有人住衣柜皆空但床铺俱全突然来过上两夜是顶足够的。桌椅虽不算明净倒也灰尘不积。看这样子最少三五日前是有人来清扫过的。

真的是什么老仆吗

住这样宅院的人家家境显是十分普通的又怎么会有什么仆从莫非林江家里曾是大户后来家道中落而至于此

“小姐你来看”灵儿突然叫了起来打断了秋月心的思绪“这儿有张琴”

秋月心眉梢一抬循声走了过去。

卧室窗台之下一张梧桐木的古琴横陈在案上遮琴的白色绸布正在灵儿手上。

“是张好琴。”秋月心走了过去伸指随意在琴弦上拨了两下清脆的琴音叮咚流出。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一声响亮的呵斥。

“谁在屋里”

未等秋月心和灵儿反应过来那人已风风火火地闯进屋来。

双方陡一照面不由都惊得睁大了眼“是你”

来人一身破衫肮脏狼狈浑身的雨水滴滴答答往下坠——竟是那疯乞丐柳白原

“你们怎么进来的出去出去”他分外恼火不由分说上前来赶人仿佛这是他的宅居。

秋月心眉心一凝品出了其中一丝奇怪的味道。

“是林江林大侠带我们过来的。”她一步步向后躲朗声道。

柳白原整个人霎时冻住了眼睛陡然睁大“林……林大哥……他……”他面庞上露出难以抑制的狂喜“他回来了他……他在哪儿”他说完便转身四处去找神色夸张癫狂。

然而秋月心却从他的眼中看出了不同的意味。他虽然在找动作激烈却异常紧张——仿佛极度渴盼却又极度害怕。

“他出去买些东西一会儿便回。”秋月心赶忙道。她暗暗向灵儿做了个手势让她把琴布放回原处寻到机会就躲起来。

柳白原停下动作身上的焦躁慢慢平息下来。

“你认识他”秋月心试着问道。

“他是我——”柳白原本已脱口而出却又立刻卡住“呃……是我……”

秋月心耐心等着却眼睁睁看着柳白原眼中燃烧的神采一分分灭了下去。

“唔……我是他邻舍。”他颓然低下头霍地转身推开半扇门走了出去在门前的石阶上面对着院子坐了下来。

秋月心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上几步悄悄站在了他身后。瓢泼的大雨洒在院中跳起的泥浆几乎溅到他脸上。

“我与他从小在这院子里玩到大的。”他低声道。

秋月心暗暗吃了一惊。柳白原虽疯此时此刻却不像是在说胡话。可是林江明明说与他并无交情不能引荐这却又是为何呢

“林大侠是十年前离开淮安的吗”秋月心问道。

这句话问出显然是把柳白原难住了。他背对着房门秋月心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猜到他眼中的迷蒙就如那连绵不绝的雨幕。

秋月心又向前走了几步。越过肩膀她看到他正歪着头看着自己的右手——那手掌心有一个长条形的伤疤巨大黪黑甚是可怖。

“晤……那一年……是永乐十九年。”柳白原极力回忆“今年是……宣……官……”

“宣德五年。”秋月心接道又顿了顿叹了口气“确是十年了。”

柳白原没有说话仍然默默盯着自己的手。

“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事情吗”秋月心问道“他为何不再回来你又为什么……不肯离开淮安呢”

“哈……”柳白原收回了手晃晃头道“我要守墓啊。

“守墓”秋月心眉头一蹙立刻想到了什么“是为……林大哥的妻子”

柳白原沉默了佝偻的背影又冻成了一块奇怪的石头。

一直过了好久好久他才稍稍抬起脖颈摇了摇头道“嫂子的墓不在这里。我是为我的家人——全家人。”

秋月心心头猛地一记锐痛好像有一柄刀子捅了进去。

全家人。

原来十年前的那件旧事竟让柳白原全家罹难——无怪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她蹙眉看去这孤伶伶的乞丐蜷缩在石阶上大雨在他面前布了一张网白茫茫的无边无际。他不动弹哪儿也不去一天天在这网里昏睡着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

“柳大侠。”秋月心推开了另外半扇门揽起裙裾也在石阶上坐了下来“虽然小妹不知当年发生了什么但往事已矣。你即便为此自怨自苦都十年了还不够吗”

柳白原没有说话。

秋月心叹了口气从颈中拉出那枚玉佩“小妹实在不明白柳大侠你既做了这‘求援令’便是仍存有侠义之心又为何非要把自己困在淮安呢”

柳白原突然抬起头浑身跟着一颤。

“不是我……”他目中一片迷茫“不是我做的。”

“啊”秋月心讶然“那又是……”她顿了顿“你真的不认识甄夙吗原太常寺博士圣上亲封的国手乐师甄夙——他为了救我现在被困在苏州皓月楼。”

柳白原皱起眉苦苦思索了一番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哎……”秋月心长长地叹了口气将玉佩收回衣领中拎起裙角站起身来。

“也罢。”她抿了抿唇“林大侠已答应了助我。原本想着你二人若是故交正可同行相助。这一趟林大侠若单人只剑怕是太过凶险。”

这句话落柳白原的身子陡然一缩肩膀竟哆哆嗦嗦颤了起来。

秋月心一惊看他似是又要发狂不由向后退了一步回到台阶之上。

谁知柳白原挣扎片刻又慢慢平静了下来。他长叹了口气声音分外嘶哑“我早已毁去长剑废尽武功。就算林大哥愿我同行也只是累赘罢了。”

“什么”秋月心吃了一惊“怎么会”

她这一个月来打听了不少江湖上关于柳白原的传闻。十二年前他被清流剑江酌选中带入了鬼谷青溪——那是被武林中所有习剑之人视为圣地的所在是一个几乎不可能企及的梦想。

一年之后柳白原从鬼谷归来只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便使自己的“沾衣剑”名列江湖十大名剑之四。那时他才刚满十七岁。

可是现在他竟说自己那一身绝世武功已经尽废

“况且大嫂因我而死林大哥他……永不会原谅我。”柳白原仰起头看向灰沉沉的天空“所以我没有骗你。这世上再无柳白原。”

秋月心只觉一股热流直冲顶心视线立时模糊了。

“果真如此吗”忽然一个女子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应着此声院门“咔”的一声开了一辆华盖雕壁七香车从雨中缓缓驶了进来停在了院子正中。车厢门打开撑出了一朵精致的白梅。

秋月心心中剧震赶忙向门口退了几步脸已失了血色。喜妹是喜妹

她怎么会找到了这里林江呢林江又去了哪里何时才能回来

柳白原皱着眉一时没有动只看着那粉白的油布伞直起来露出了一袭淡鹅黄的裙衫。

“真没想到竟会在此情此景之下拜会柳大侠。”喜妹娇娇笑道。

“你是何人”柳白原冷冷觑着她神色有些懒散。

喜妹抿嘴一笑撑着伞款步上前“不知柳大侠是否听说过苏州‘半喜’戏班”

“没听过。”柳白原立刻回道。

“那么……‘半山堂’呢”喜妹嘴角笑意依旧口气却忽然一变。

柳白原眉心一皱终于缓缓站起身来。

“‘半山堂’与‘半喜’同属于江东捭阖门。”喜妹道“喜妹奉老龙头之命特来请柳太侠和秋姑娘一起去总舵游玩一番交个朋友。”她说完忽然一掩口“呀险些忘了还有甄夙甄大人——他应该已在路上了。”

“你、你休想”秋月心白了脸急声喊道。

喜妹将目光转向她脸上的笑意完全收了起来锋锐的眼神好像毒蛇吐信。她站在石阶前一手撑着伞一手垂着虚捏了个兰花与柳白原隔了一丈距离相对而立。

“我是不是休想就看柳大侠的武功——是不是真的废了。”

话音落她空着的一只手上突然多出来一枚银色匕首。

柳白原立刻向一旁躲去。眨眼间一股锐利的寒气破空而来直刺他的咽喉

“啊呀”柳白原脚下一滑向泥地里摔去。然而那匕首来得何其快眼见就要割破他的喉咙血溅当场

“小姐让开”干钧一发间灵儿从屋里冲了出来将一个木头妆奁朝喜妹狠狠砸了过去。

喜妹看也不看微微一个拧身便轻巧避过。妆奁“噗”地落入泥地溅起点点污泥。那污泥倒让喜妹有些忌惮再闪身一避手里匕首的轨迹不由挪开了半分。

就这么一瞬柳白原也已重重跌倒在了泥地里。他就势一滚动作相当笨拙反倒离喜妹更近了一分。

喜妹脸色陡然沉下去仿佛耐心终于到了尽头。她手腕一动白伞倏然合起化作一道电光似的白影直击向柳白原胸口。

瞬时间柳白原的身子重重向后飞出一蓬热血陡然喷了出来。

“啪”的一声白伞再次绽开。喜妹一声冷哼两指一转收起了匕首。她仍是下车撑伞时的袅袅姿容连衣服都没怎么打湿。

“柳大侠”秋月心焦急喊出想冲上去查看却被灵儿扯住了衣袖。

“那小丫头的选择是对的。”喜妹缓步向柳白原走去没回头却知背后情形“这么冰雪聪明的姑娘真该收进我‘半喜’。’

“你、你做梦”秋月心嘶喊道。

喜妹根本懒于理睬走到柳白原身前屈下了膝。柳白原已然昏迷口边胸前全是血被大雨浇得一片模糊。

“哎难道真的废了吗”喜妹叹道伸手搭住了柳白原的脉门。

阴寒而强韧的内力汹涌侵入柳白原立刻浑身抽搐了起来口角溢出大量的鲜血脸色由白转青开始翻起了白眼。

“咦”喜妹赶忙收手。只这么片刻她已探出——柳白原的身体已变成一个无底的空洞所有的内力都被强行散去了神元也已烧尽再也不可能生出新的真力。

“哎可惜。”她站了起来右手在空中打了个响指“不过剑招你总还记得吧。”

话音落几个灰衣武士不知从何处跃了出来。

“那小丫头带走。”喜妹抬手指挥道“柳白原捆起来锁入厕中。”

她转过身向房屋门口走去“茶水点心送进来我要和秋小姐好好叙叙旧。”

窗外雨声潺潺。房间里香炉青烟袅袅案头茶香四溢。

秋月心站在窗前看雨对背后喜妹殷勤煮茶无动于衷。

“秋小姐可是在忧思良人”喜妹笑道“可别茶饭不思急坏了身子啊想必甄大人他会十分心疼的。”

“你到底想怎样”秋月心没有转身。

“你若肯加入我‘半喜’乖乖听老龙头的话我自会带你去见他。”

秋月心不屑地一笑。

其实又有何好问的他们不过是要以她作为胁迫逼甄夙交出那本暗含秘辛的《蔡氏五弄》的琴叙谱罢了。

“据我所知老龙头眼下还是将甄大人奉为座上宾就等秋小姐去了。他知道你二人皆出身孤苦有意为你二入主婚成就一段良缘。”喜妹一面说一面把精致的点心一样一样摆上桌案。

秋月心感到心头微微刺痛了一下。

他们确实捏准了她的要害。

她的人生前二十年毫无希望这一年总算遇见却又立刻破灭。如今的她就如在连天大雨中的一支微弱的火烛何时会熄灭并不由她决定。而那些能将她收入屋檐之下的人却是要用她去点燃焚毁世界的大火。

“哎——”秋月心叹了口气轻轻摇头“只怕他并不做此想。”

喜妹哈哈一笑“秋姑娘竟如此不自信吗”她摇摇头“也罢甄大人那边的事等我们回到总舵再谈不迟。今日我却想跟秋姑娘谈谈另外一个人。”

“谁”秋月心眉心一蹙。

“柳白原。”

秋月心霍地转过身来“此事跟他何干”

“哟哟紧张了。”喜妹抿嘴一笑“我也真没想到秋姑娘心地之善良竟对这疯癫乞丐也护佑有加视若珍宝。”

秋月心皱紧眉头“他武功已废现在又被你重伤。你还想怎么样抓了他又有何用”

“哎——”喜妹伸出食指左右一摆“话可不是这样说的。沾衣剑柳白原可是十七岁就名满天下的鬼谷高徒我若真当他只是个乞丐那疯的人便是我了。”

秋月心眉梢一沉没有说话。

“天下奇术皆出鬼谷。柳白原所学的青溪剑术可不比甄大人那卷《蔡氏五弄》里的‘洗尘’魔音要逊色多少。—喜妹盈盈笑道。

“可是……他已经……”秋月心立时明白了。

“我知道他武功已废。疯了十年怕是剑招也忘了不少。”喜妹截口道表情阴冷“并且我心里有数他是个硬骨头我就算百般折磨也未必能逼问出什么来。”

秋月心咬住了嘴唇。

“所以倘若连秋小姐都不能说服他交出青溪剑术我也没有什么留他性命的必要了。”喜妹冷冷地道端起茶来抿了一口。

听到此言秋月心的脸色终于白了下去。

“怎样”喜妹趁势逼问道。

秋月心受不了那刀尖一般的眼神不由偏转头去。这一转正看见了被移至角落里的那张桐木古琴。

“我需要考虑一下。”她径自向那古琴走去一抬手掀开琴布“弹首琴曲涤荡杂念喜妹姑娘想必不会反对吧”

喜妹微一皱眉沉吟了一下终点点头“自便。”

秋月心面墙坐下伸指按上琴弦。

弹一首什么呢她闭上眼。

那些烂熟于心的欢场之音又如何能够涤荡她此刻心中的悲绝

窗外的雨声愈发大了雷声也还在滚滚而来。指尖被冷硬的琴弦硌着竟第一次让她感觉到陌生和恐惧——仿佛是按在刀锋上一动便要流血。

淮安、柳白原。

自她踏足江湖这五个字便是她全部的希望啊。可是到如今竟反倒要靠她去怜悯和拯救吗

“秋姑娘若是想拖延时间等林江来却是不必了。”背后喜妹冷冷地道。

秋月心手腕一震看着面前苍白的墙角感觉心中最后一道防线正在缓缓崩塌。

沾衣。

这一场淋透淮城的大雨又岂止是——沾衣欲湿便可止。

“苔衣生花露滴月入西林荡东壁。扣商占角两三声洞户溪窗一冥寂。”终于她心中轻吟伸指拨弦。

清冽的琴音响彻这方安静的屋室沿着墙壁滋蔓到每一个角落从窗口振翼而出。

“《蔡氏五弄》”喜妹惊讶地脱口而出。

这是《蔡氏五弄》中的《幽居》虽不如之前在苏州的对决之中甄夙所弹的那曲《秋思》苍凉冷怆却更为深邃岑寂孤声独鸣。

喜妹惊呼一声之后便不敢再发出任何声响。

这琴声太过明澈直指心底——眼前仿佛看见那琴声之魄结成了一只大雨中的孤鹜在沉寂的空山幽谷之间自由盘旋。

秋月心闭着眼感觉自己的生命正一点一滴地从指尖流走缠绕在琴弦上又随着琴声蒸腾到空气里漫溢到大雨中。

琴声随着雨水落到屋瓦上落到飞檐间落到小院的每一寸泥土上落到柴房顶的茅草里落到厕房肮脏的木板缝隙间。

然而一无回响。

秋月心嘴角轻勾无声地笑了慢慢对着琴俯下身去。

“你作甚”突然喜妹一声暴喝。

琴声戛然而止。

秋月心突然从怀中拔出一柄匕首狠狠向自己心口刺去。

“停手”喜妹将手里的茶杯直投了过去。

“当”的一声茶杯淮准撞开了匕首。秋月心侧身跌倒琴弦被匕首划过应声而断。

“好血性啊”喜妹由衷赞道快步走过去劈手一掌掴在了秋月心脸上。

秋月心应声倒地眼前一黑几乎昏厥了过去。

“来人把她锁到柴房里去。”她依稀听到喜妹吩咐道继而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一刻之后。举着黑伞的人影在门外出现。

“林大侠进来吧。茶已经煮好了。”喜妹笑意盈盈地道。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身雨雾的俊逸男子走了进来正是林江。

“真是多亏了林大侠。小妹着实没有想到竟会如此顺利。”喜妹为他斟上了茶娇笑道。

林江随手将伞靠在门边坦然入座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如前所说十年前‘半山堂’的灭门之仇我们就此一笔勾销。”喜妹轻抬素腕揭开了案上木盘上搭着的锦缎“还有这二百两的纹银请林大侠收好。”

林江终于勉强笑了笑不客气地将银子收入袖中端起茶杯朝喜妹一敬“多谢了。”

“这是林大侠应得的。”喜妹抿嘴笑道“另外拜托林大侠去租借的一处空宅院可寻到了”

林江点了点头“便在镇淮楼下。”他顿了顿补充道“原来‘半山堂’总舵对面。”

“甚好。”喜妹满意地点点头。

林江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迟疑“唔不知是否可以告诉林某你们抓柳白原和这位秋姑娘究竟是要做什么”

“这个小妹稍后自然会告知。”喜妹点了点头却不答反问“对了不知林大侠后来是否顺利加入了‘江夏杨家’”

此句一出林江脸色立刻变了。

江夏杨家乃是近几年随着朝廷中枢“三杨”一同崛起的豪门巨族在庙堂之中根系深远在武林之中权威至大无人敢惹。

“哎哟看林大侠这脸色是小妹失言了。”喜妹掩嘴道“小妹是听说林大侠近几年与‘江夏杨家’偶有来往故而好奇一问。”

听完这句林江脸色已恢复了平静不动声色地道“林某闲云野鹤几次与杨家碰上一同走动也只是出于道义情面不意拒绝罢了。”

“噢原来如此。”喜妹眨了下眼笑容里不乏揶揄“那看来林大侠与杨家二公子杨骆也甚为熟络了”

林江微微皱了下眉没有回答。

杨家经营商业时常在各大州府城市收并酒楼、妓院、戏班、武馆、钱庄、赌场、药铺、邸店、当铺等生意。然而在江湖上这位掌权的杨家二公子却十分热衷于招募江湖散客。

“眼下杨二公子正在与我们老龙头磋商欲将江东‘捭阖门’并入杨家。”喜妹续道。

“哦”林江挑了下眉“倘若条件够好倒也不错。”

喜妹抿嘴一笑不置评判又问道“林大侠可知杨家为何如此热衷于收并武林门派又为何偏偏挑上我们捭阖门”林江微微皱眉“杨家野心之议不必在此时闲谈。喜妹姑娘不妨直说其中与柳白原和秋月心的关联。”

听闻此言喜妹歉然一笑“确是小妹故作玄虚了。林大侠与杨家交情不浅必然比小妹更加明白此中关节。”她顿了一顿坦言道“杨家收并捭阖门为的是‘鬼谷之术’。捭阖门所谙奇门之术便是其中一支。”

林江面上微微露出一丝讶异竟显是对此并不甚了解。

喜妹又眨了下眼口气里不由已夹上了一丝不耐“林大侠一定听过一个说法天下奇术皆出鬼谷。鬼谷其才无所不窥诸门无所不入六道无所不破众学无所不通。尤其是历经千年传承如今还能流传在世上的顶尖武学无一不出自鬼谷。”她顿了顿直视着林江的眼睛“比如——青溪剑术。”

林江眼神微微一震。

那正是柳白原所学之剑。

他深深记得十一年前柳白原从青溪归来之后在他面前演出的第一剑是怎样的翩若惊鸿。

“杨家表面上对各个门派兼收并蓄不偏不倚事实上他们真正想要的只是将世上流传的所有‘鬼谷之术’收入囊中罢了。”喜妹总结道“所以老龙头的意思是拿下这两件秘技好跟杨家谈个好价钱。”

“哦。”林江点了点头若有所思“所以抓柳白原是为了让他献出青溪剑术。那……秋月心呢”

喜妹笑了笑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这女人倒不会什么鬼谷之术。不过她的情郎甄夙深谙鬼谷‘洗尘’魔音。”

“‘洗尘’”林江皱起眉似是全然没有听过。

“这种秘术藏于皇家内苑珍本《蔡氏五弄》琴叙谱中林大侠没有听说过毫不奇怪。”喜妹解释道“《蔡氏五弄》是蔡邕访鬼谷之后所作方才秋月心所弹便是其中《幽居》篇。只是她不知秘技弹法故而听来只是普通琴曲。若换了甄夙这方圆十里只怕无人能逃。”

林江神情一凛只觉喉中干渴赶忙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喜妹笑道“所以接下来更要倚仗林大侠了。”

“哦”林江眉梢又是一挑将茶盏放回案头“他们人都已在你们手上还要林某何用”

抓这两个人对喜妹来说何其容易反倒是通过他的手来大费周章显得有些匪夷所思了。

喜妹微微一笑“柳白原那个样子林大侠也不是不清楚。”她顿了顿忽而叹了口气“其实我们已在暗中监视了他十年也花了不少的力气去逼他诱他。他的武功确是废得彻彻底底了。”

林江心中一震脑中陡然闪过了那个火光刺目的画面。

“想从他身上索出全部的青溪剑术非林大侠亲自出马不可。”喜妹一字字道“作为回报捭阖门愿将林大侠倾力推荐给杨家——至少是职领内院剑启堂之位。”

剑启堂林江脸色陡然涨红。

这世上只怕没有几个人知道那是他梦寐以求之位。原来的剑启堂主苍神剑林震也是淮安人士——是他从小便崇拜着的偶像。据传林震前些日子因病过世他还难过了许久也暗自揣度过杨家会提谁上来做新堂主。没想到竟有机会……

“林大侠可愿意合作”喜妹追问道眼中冷厉的光芒一闪。

“这……”林江忽然背后一凛“倘若……我当真帮你索到了青溪剑法……”他有些紧张地咽了下嗓“之后会如何处理柳白原”

喜妹闻言盈盈一笑颊上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自然是杀了。”她向前探身倚上去抚住了林江的手在他耳边轻声道“林大侠十年前做的事不就是想让他死嘛”

大雨依旧如注。

已是下午申时天色愈来愈暗矮小的柴房里黑洞洞的。

几声野兽般的号叫突然响起秋月心猛地惊醒坐了起来。

遍地湿冷。浑身没有一处舒服的——喜妹怕她再次自杀用麻绳将她双手绑缚得极牢几乎要酸麻得失去知觉了。

又一声惨叫响起。

秋月心一惊发现声音来自右边隔壁。若她记得不错那正是院中茅厕的位置。

是柳白原

那叫声惨痛而粗野声音的确很像柳白原。

是有人在拷打他还是——他又堕入了疯魔正在发病

秋月心攥紧了拳头指甲都要抠进肉里。她还如何能帮他呢这已是一个几无希望的死局。

林江可听喜妹的意思林江也早已被她控制——毕竟他只有一个人还受了伤。

就在此时柴房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轻轻的叩门声响起。

“秋姑娘你可在里面”

秋月心脑中“轰”的一下眼泪立刻溢了出来。

“林大侠我在。”她哽咽道挣扎着想站起身来。

“喀”的一声脆响门锁被干脆利落地斩断。林江提着剑冲了进来。

就着昏暗的天光只见他衣衫残破半身浴血凌乱的发丝湿哒哒地贴在身上儒雅的气质分毫不剩。

“快起来”他一剑挑开绳索扶起秋月心“能走吗可受了伤”

“我没事。”秋月心抬臂抹掉脸上的泪。

林江不再说话半扶半拽地将她带出柴房。院子里静悄无人滂沱的雨将一切都染成了昏暗的灰色。

“快走”林江不由分说拉着秋月心往门口走。而恰在此时又一声号叫从旁边的茅厕中传出来。

“等等”秋月心突然停下来。

林江讶然“怎么”他顿了下想起来“灵儿我已查到在哪儿晚些寻到机会再来救。我们先走”

秋月心咬住嘴唇眼中神色复杂“多谢大哥。可是……”她看向落着大锁的茅厕“柳白原……在那里。”

“柳白原”林江猛地张大了眼“他怎会在这儿”

“现在来不及解释。”秋月心有些发急“可以先救他出来吗”

林江的脸色沉了下去“我早与他恩断义绝你休要胡闹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秋月心被他一拖脚下猛地一个趔趄。再抬起头她脸上已满是泪水。

“可是他会死的”秋月心几乎是哭喊出来的“你不知道他这些年过得有多苦他疯成这样却还记得常常来为你打扫旧宅就是为了……”

“够了”林江怒吼道“你以为我是神吗救你一个已要搏命还要救他怎么救”

听到这句秋月心忽然冷静下来。

是的。林江做不到换了任何人都做不到的。

“林大侠。”想到此她忽然挣开林江的手扑通一下跪倒在了泥水里“多谢林大侠舍命相救可是月心不能走。”

“你……”林江简直要疯了。

“喜妹说过我若不在了她便会杀死柳白原。”秋月心对着林江叩下首“我不能走。所以……就拜请林大侠先去救灵儿吧”

林江愣住了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便在此时一声尖俏的笑声响了起来。

“哟这是救人呢还是唱戏呢”

“喀”的一声屋室房门打开喜妹撑着白梅伞盈盈走出。同一时间匆匆的脚步声在小院各个角落响起聚集而来。

林江目眦欲裂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大势已去。

“自己当心。”他偏过头对秋月心落下四字。继而一振长剑身形如大鹰展翼直取喜妹

“呀晴明照剑”喜妹故作惊讶。

林江剑上发出嗡嗡的鸣啸大雨打在剑刃上如撞黄钟。

只一眨眼剑尖便刺到了喜妹面前。

秋月心忽觉心头一紧。只见昏暗的雨幕中那朵小小的白梅伞“啪”的一下台上了。继而银光一闪林江的长剑上陡然发出刺耳的嘶叫声。

“砰”的一下林江整个人向斜里飞了出去。

“林大侠”秋月心失声痛呼。

林江狼狈地跌在了泥地里长剑脱手飞出一直滚落到墙根下的臭水沟里。

“哎晴明剑林江名气倒是不小没想到如此不堪一击。”喜妹夸张地慨叹道“只可惜十年前柳白原不肯教你青溪剑术许是你资质实在太差啧若是教了怕是也不会闹得那样惨烈了。”她说罢又撑开伞慢慢从台阶上走了下来。

“这位秋姑娘也当真出乎我的意料。”她慢慢走到秋月心跟前偏过头看了一眼茅厕“你这么在意那个疯子不如就把你跟他关在一起——可别忘了我的话好好地劝劝他。”

门板“喀拉”一声打开又关上一个瘦小的人跌了进来发出一声轻轻的痛呼。

柳白原早已醒了过来。

外面的雨声很大然而他还是听清楚了——林江是如何落入喜妹之手的以及这个只见过两面、不会分毫武功的弱女子是怎样偏执地非要留下。

“你还好吗”他轻声问道嗓音说不出的‘嘶哑。

黑暗中秋月心没有说话。只缓缓挪动身体找个相对舒服的姿势靠在墙上。她口中轻轻抽着冷气仿佛哪里受了伤然而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声哭泣。

“唉。”柳白原苦苦一笑“方才你跟他走了便是。我这种废人又何必非要救呢”

秋月心冷冷笑了一声伸手把颈上的玉佩扯了下来向柳白原砸了过去。

正中心口。

然而柳白原却没有接任凭那玉佩从衣上滚下来落入厕坑之中。

“我武功已经废了不可能帮你去救人了。”柳白原摇摇头“你还不如……”

“我早知你武功已废。”秋月心截口道“可我留下跟你武功废没废无关”

他和林大嫂根本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甚至在半山堂的阵中他都因私心没有救她

“林、江”柳白原终于承受不住怒吼出来。

——只为了一个富家小子的一次合意。

——只为了这个人心里的那点欲望和嫉妒。

“你还问我为何不肯教你青溪剑术。你根本、不、配、用、剑。”他一字一顿缓缓挺直了腰背。风卷着雨吹进来掀起了他满头花白的长发。

“是吗”林江目光一闪又抬步向他走来“可是如今我还是学会了。难道你以为此时还能赢我”

说罢他飞起一脚直向柳白原腰里踹去。

“砰”的一下柳白原重重向楼梯下面摔去连番滚落到半当中被一具尸体挡住。

楼下全是血和断肢——还有散落的长剑。

柳自原一把抄起。

右手掌心的伤口一下子剧痛激得他浑身经络都抽了起来。

林江居高临下睨着他也缓缓举起了手里的长剑。

飓风陡起。

鸷鸟循间神肃势威——林江一剑劈下直贯柳白原顶心——竟又是刚刚攫掠出的青溪剑法

他一剑一步每一次碰撞都震碎柳白原的一块骨头撕裂一寸皮肤。

柳白原只有退一直退到镇淮楼下退到滔滔漫天的大雨之中。

雨水依旧冰冷绵密在天与地之间霸道地织着不肯留下分毫空隙。

柳白原开始绝望了。手里的剑已卷了刃背后是无尽的空洞和黑暗雨水在身上凝结成冰却无法阻挡林江攻来的凌厉剑气。

平生第二次他感觉到了那种绝望。

那是他用尽所有的力量、燃尽所有的气与血都无法消灭的绝望。

他深知自己不可能做到却又不能放弃。甚至——不能去想假如放弃了又会怎样。

“果然是——世上再无柳白原。”林江一声冷笑忽而一剑疾刺。

柳白原脚下一滑竟被林江一剑刺中右手手腕牢牢钉在了石壁上。

林江拧动剑刃手腕里的血被挤出成串下坠。柳白原浑身颤抖却仍不肯放开长剑。

“还不肯放弃吗”林江眼中的怒火渐渐燃起“你不是素来看不起晴明剑连一招都不肯跟我过么怎样”

他再次下压剑刃更多的血涌了出来。

柳白原低下了头。大雨兜头淋下沿鬓角流进眼睛里迷住了视线。

“大哥。”他突然叹了口气哑声道“其实我放弃的比你想象的要多。而你从来都不曾学到过——真正的青溪剑术。”

“嗯”林江皱眉。

就在这一瞬柳白原忽然手臂一旋顺着林江的剑锋将自己的右手切了下来

鲜血激射

柳白原一挥断臂鲜血狂喷的断腕直向林江脸面击去

林江躲闪不及立被糊住了眼睛疾步后退。

便在此刻柳白原左手一把接住了掉落的长剑平平划出一记横削。

猛兽转圆神道无穷——剑圆无穷无尽地推了出去打在林江身上犹如野兽扑向猎物瞬间将之撕成碎片

“柳——”林江只说出一字轰然向后倒下。

大雨哗啦啦地灌进他胸怀间的裂口很快满溢将心肺肝肠都带了出来。血水顺着石阶往下流淌最终汇入漆黑的泥地里消失无踪。

许久之后柳白原终于停了下来松开了鲜血淋漓的长剑。

真正的青溪剑术说到底也就只有一个大道至简的核罢了——没有不计牺牲的侠义之心的人又如何能够理解呢

柳白原抬起头向着天空张开手臂任凭雨水从眼角源源不断地灌进去。

尾声

午夜时分暴雨已经停了。

淮安城外阴凉山脚一座新坟立在旧坟之侧火光一闪一灭。

秋月心跪在坟前慢慢烧着不多的纸钱。柳白原抱臂站在她身后仰头沉默地望着夜空。

一晃十年了。直到今日他才敢离开淮安来到这不远的阴凉山脚祭奠她。

最后一片纸钱烧尽火光灭了。

秋月心突然难以抑制地流下泪来。

“月亮出来了。”忽然柳白原开口说道。

秋月心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果然一轮明月在云间静静挂着。仿佛就等着此刻——

风散雨收雾轻云薄。

秋月心抬手擦了下眼睛止住泪伸手暗暗摸了摸怀里缀着的青色玉石转头看向柳白原。

他容色憔悴神情却舒展宁静。只是可惜那一只能够驾驭世上最精妙的剑法的手已经永远地失去了。

秋月心不由叹了口气心中酸楚又难以抑制地翻涌了起来。

“秋姑娘。”柳白原忽然低下头沉沉问道“你想不想学剑”

全文完

柳白原愣住了。

“我只是觉得应当如此而已。”秋月心叹了口气幽幽地道“我岂能不管你的死活这世上有些东西是超越利益、甚至超越善恶的。”

柳白原忽觉心中有什么东西松动了。他闭上眼落寞一笑“是——什么东西呢”

秋月心摇摇头又叹了口气“我也说不上来。只是……当时在苏州甄夙为了救我拼尽全力以一敌百而后又牺牲自己为我换来自由的时候我是见过这种东西的。”她顿了顿补充道“后来想想他与我也仅只见过三面而已。我也不懂这种力量由何处生发但——当你看见甄夙之时便知这力量已深植在他心中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撼动。”

这句落尽柳白原只觉自己从心到身、里里外外都颤抖了起来。

他抖索着手腕去厕坑里摸那块玉佩。

秋月心不知道那种东西是什么可是他知道——知道得很清楚。

“小原你去了青溪可要好好练剑。等你出师了大哥给你寻一方好玉做百十个令牌散入江湖。凡是拿到令牌的便能来求你帮忙行侠仗义”

“好啊好啊林大哥可要说话算话”

“那当然”

“玉料可要上等的羊脂玉不然可配不上我柳大侠的名声”

“……小子还真狠……”

柳白原将玉佩拾起来按入掌心一个字一个字地摸下去。

淮安、柳白原。

那种东西是——侠义啊。

那是——不论缘由、不论强弱、不论生死—一超越一切的侠义啊。

“可笑我柳大侠在最意气风发时竟自大到做求援令散遍天下。”柳白原苦笑自嘲“而到头来还不如一位弱女更懂得侠义为何。”

此刻一道白光闪过天际轰隆隆的雷声紧跟而来。雨点砸在茅厕顶棚上砰砰如鼓整个空间都震撼着仿佛就要垮塌。

秋月心沉默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挣扎着向柳白原挪了过来。

“可不可以告诉我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轻声问道“你手上的伤是怎么来的武功……又因何被废”

柳白原咬紧了牙关。沉默了许久他才摇摇头叹息开口“是我自己废掉的。”

“阿”秋月心讶然惊呼。

柳白原闭上眼脑海中画面闪过火光冲天。

那一夜……

“大哥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他跪在墓前不断用头抢地磕出一个个血印。

“你没错柳大侠岂会犯错”林江额上青筋纠结袖手转身“今日你我义绝我林江终此一生再不回淮安。”

“大哥……”他膝行几步想拉住林江却落了空。

看着林江的背影远去他目光渐迷发狂地抄起了沾衣剑。

火焰从他右掌心升起慢慢灼断了剑柄上缠绕的青色丝线。红色的火光一路上移所过之处青白色的剑刃渐渐变黑蜷曲最终从剑尖开始寸寸断裂。

他一声长啸终于昏迷倒地。

习武十余年只此一刻神元烧尽内力全散。

“若不细想我还以为——我已经全都忘记了。”柳白原仰头靠在墙壁上伴着雨声终于开始了诉说。

“十年前的今天也是个大雨之日。我和林大哥正在这廊前下棋突然有个乡人来找我说他的女儿被‘半山堂’强掳走了求我帮他去救。

“我想都没想立刻应了拿了剑便准备去没想到林大哥却拦住了我。

“那时半山堂是淮安一带势力最大的武馆。堂主魏明位列江湖十大名剑之三副堂主常禄不使剑却是刀术高手在江南一带名声极高。我一个人贸然前去实在殊无胜算。

“林大哥觉得那乡人口说无凭担心其中另有蹊跷不肯让我去自也更不愿跟我同去。那时他才刚刚新婚月余。

“可我那时年轻气盛自以为长剑在手天下无敌。与他争吵一番之后终还是自己去了。没想到……”他说到此不由哽咽了一下。

秋月心攥紧了拳头。

“没想到这确是个局。”柳白原深吸了口气又继续说道“就是为我二人准备好的。

“我进了半山堂总舵他们摆出了一个奇门阵法欲将我困死阵中。林大哥在我走后知道此行凶险立刻离开淮安去师门搬救兵。

“我熟习鬼谷之术那阵法倒是困不住我可是等到我杀人阵心却发现……他们竟……抓来了我全家老幼……和林大哥的新婚妻子……”

“什么”听到此言秋月心陡然惊道。

“我只有一个人可是他们……他们被散布在阵中不同方位……我救不了…

“当时离我最近的是大嫂。可是……

“可是我若救了她便再没有机会救我的家人了。”

说到这秋月心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终于发出了一声悲鸣。

柳白原收了声。后面的故事已不必再说。

因他一念自私最终两方落空——他一个人也没能救到。

而后来林大哥却告诉他他回师门搬救兵之前曾嘱咐过大嫂躲起来不要妄动听到什么也不能开门。可是大嫂没有听从。

当半山堂的人杀来时她不顾一切地冲出去救柳家人还曾为柳白原的母亲挡了一刀——尽管她也是个不会分毫武功的弱女子。

“所以你看我欠林大哥的无论如何都偿还不清。”柳白原呵呵笑了起来仿佛又陷入了癫狂之境“我小他八岁我最初的功夫还都是他教的……”

“柳大哥”秋月心一把握住了柳白原的手腕“可是……可是这件事说到底并非你的错啊该偿还的是半山堂而不是你”

“呵……”柳白原怆然一笑“林大哥师门援兵至后我们已将半山堂当即剿灭。”他顿了顿“可是有什么用呢我们的亲人……都回不来了。”

秋月心痛苦地闭上了眼松开柳自原的手腕颓然靠回墙壁。

柳白原感觉自己流出泪来泪水已将脸上的皮肤灼伤手心里硬硬的玉佩也如火焰在燃烧着。

“那你为何不以死谢罪”秋月心忽然冷冷地道。

柳白原愣住了。

“你若要赎罪一死即可。”秋月心继续道“为何要苟活到现在”

柳白原讷然无言。

“你以为若你一开始便听从林大哥的话不冲去半山堂救人便可避免这一切悲剧了吗”秋月心的口气竟有些咄咄逼人“看结果你以为自己错了。可你内心又觉得自己没有做错——面对求援你岂能不去”

柳白原咬住了牙关。

“这其实是一个必、死、之、局。”秋月心森然道“你不妨想一想倘若这个局如今再来一次你柳白原——踏还是不踏”

已入夜雨声连绵。

秋月心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醒来的一瞬耳朵里飘进了清晰而明澈的琴声。

她起身望去茅厕的门竟向外洞开着门外雨幕细密。

“柳大侠”秋月心赶忙起身扶着墙壁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奇怪的是门外竟没有人看守。整个小院里唯有琴声绕梁雨声淅沥。

她赶忙转头看向屋室依稀有个人影立在门口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柳大侠”秋月心壮着胆子缓缓向那人移步。

走到近前那人慢慢抬起头来——确是柳白原。

然而目光一接秋月心却不知为何觉得他似乎与先前有了一些不同。

尽管他衣衫长发依旧脏乱秋月心却本能地感觉到他身体里似有一团什么东西活泛了起来正向外散发着灼灼的热。

“你听到琴声了吗”柳白原看着秋月心冷静地问道。

秋月心点头“是《蔡氏五弄》之《秋思》”她抬起头看见卧室房中亮着烛光一个临窗抚琴的人影映在窗纸上轮廓忽而幽眇忽而清晰。

“走吧进去看看。”柳白原道抬步上阶。

秋月心赶忙跟上。

卧房的门也没有锁轻轻一推便开了。

琴声陡地大了几分秋月心往内里一看心头立刻大震眼泪夺眶而出。

临窗抚琴之人一身白衣眉目如画乌发飘然莹润风骨神韵如天人下凡——不正是甄夙

在他旁边灵儿在煮茶服侍已在对面摆好坐席和琵琶只等秋月心入座与他对弹。

“甄先生……”秋月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甄夙望着她眼中光彩点点微微一笑如春风拂面“你来了。过来吧。”秋月心本能迈步却又下意识顿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柳白原。

而此刻柳白原的目光却定在了内室的桌案边。在那里林江正垂头打磨着一块青色的玉石。

“大哥……”柳白原走了过去眼眶微红声音颤抖。

“哟小原。”林江抬起头分外高兴地招呼他“你回来了。过来看看大哥给你准备了什么”

他抬起手对着柳白原展开掌心——一块小小的青色玉佩正反分别刻着淮安、柳白原。

柳白原的视线霎时模糊了一闭眼两行泪立刻滚了下来。

林江放下了玉佩从桌上抄起了长剑向柳白原递去“来吧这一年从鬼谷学到了什么绝活也教教大哥”

柳白原看着那缠绕着青色丝线的剑柄眼中忽然有一蓬火焰跳了一下。

迟疑了片刻他终于抬手握住了剑柄。

“锵”的一声长剑出鞘。剑身上的光泽白中泛青好似清晨山中草叶上的露水。

柳白原握紧了剑柄——上面的纹路与他掌心的疤痕严丝合缝每一个凹凸都紧贴着肌理仿佛本身便生长在一起。

然而剧烈的痛楚也在这一瞬间陡然袭来从掌心开始迅速沿着手臂往心口钻。

柳白原嘴角一扯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沾衣剑’柳白原当真是久违了。”

说罢他突然身形一动反手一剑向窗前的甄夙刺去

“柳大侠”秋月心失声惊呼。

然而下一瞬她却立刻明白了过来。

那“甄夙”竟一跃避开手中银光一闪干脆利落地挡开了长剑

柳白原一个踉跄勉强站定握着剑的手剧烈地颤抖着。秋月心一个箭步冲上去站在他身边不再看“甄夙”。

那决不是甄夙——甄夙只是个乐师不会分毫武功

“哎……”林江长叹了口气抖了抖身上的玉屑站起身来抬手轻轻击了一下掌。

瞬间天旋地转世界轰然崩塌。

柳白原再次站定凝神睁开眼时秋月心已不在身旁不知去向。

他右手握着长剑独自站在雨中。面前是一座森严的宅院朱漆大门紧闭门上金漆匾额书着“半山堂”三个大字。

夏日的暴雨气势逼人滚滚的风雷漫天漫地撒着野好像有游龙战于云端之上不厮杀到血雨落尽决不停歇。

柳白原将长剑提至眼前看着雨水不断地冲刷着青白色的剑身眼中万千情绪翻涌。‘

“小原——”这时呼喊声遥遥传了过来。

林江撑着黑伞气喘吁吁地向他跑来神色分外惶急“小原你、你不能进去你进去就、就出不来了”

柳白原转过头皱起了眉“可是那姑娘怎么办”

林江急道“哪有什么姑娘你见到过吗就算有你与她素昧平生岂能为了救她如此莽撞地把自家性命都搭进去”

柳白原没有应答转头看向手里的长剑慢慢开始放声长笑了起来。

“你笑甚你疯了”林江怒目斥道。

柳白原笑声渐收摇了摇头道“我笑这幻阵做得还不够好。”他缓缓抬手手里青白色的长剑竟慢慢燃烧了起来很快变黑、断裂。“不过就算是必死之局我又如何能够不踏呢”他丢开长剑上前对着紧闭的大门一脚踹去。

此刻镇淮楼上半身是血、衣衫残破的林江双手被缚静静坐在窗沿边。在他身侧秋月心也闭着眼一动不动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箍住了。

喜妹斜倚在旁边的软榻上摇着扇子不时拈一颗蜜饯放入口中。

“林大侠你说柳白原到底会不会来”她软绵绵地道。

“哈。”林江道“我太了解他了。他自视甚高就算明知是请君入瓮也只会长驱直入拼个底穿。”

十年前柳白原孤身闯阵硬是一一杀了半山堂三十名高手又招招见血地战胜了副堂主回风刀常禄最终来到阵心已是浑身浴血。

“可今日的柳白原已是个武功全失的疯子。”喜妹皱眉道“我真是担心他根本就走不到这里。”

“呵呵……”林江笑道“那是喜妹姑娘你太小瞧青溪剑术了。”

话音未落喜妹突然目光一凝丢开蜜饯俯身向楼下看去。

“真的来了”

柳白原拄着一根竹杖冒着雨慢慢走近镇淮楼目光沉寂而清明。

他确是有些不同了至少——他头脑里的疯魔已不存在。大雨很快冲掉了他身上的泥泞和血污洗练出了一个落拓剑客的模样。

“哟柳大侠来了”喜妹从栏杆上探出半身来“果然不愧是鬼谷门徒除了鬼谷之术还有什么武学可以让彻底焚毁的神元在一夜之间重生”

“我大哥呢”柳白原仰起头冷冷问道。

“啧果然是有情有义”喜妹一转身把林江拎了起来。

柳白原陡然双目一眯。他看见——在喜妹身侧一排细细的丝线从梁上垂下来梢头皆栓在林江身上

“你要作甚”他血涌上头大声喝道。

“只是想仔细看看柳大侠的剑术罢了。”喜妹道她伸手撩拨了一下结在林江身上的丝线“你离得远可能看不清。这些丝线都缠在林大侠的各个关节上从手指到肩肘到腰腹到脖颈……只要柳大侠上一层楼我便解下一根线。”她顿了顿拉长了声调“而若上不来……我就只有从这把林大侠推下去了。那场面想是很好看的”

这一句落柳白原禁不住头皮一麻向后退了几步。

那些丝线细而强韧若极快施之以力可以毫不费力地将皮肉割开。

“我知道青溪剑术不像寻常剑法干百年来皆为神传不落字句更没有什么剑谱心法得以传授。即便偶有所谓‘剑诀’流传也都是门外人牵强附会驴唇不对马嘴。”喜妹娓娓而道“况且但凡能入青溪门下的皆是柳大侠这般万中无一的剑术奇才。又有谁肯依招练剑依谱画圆故而——现过世的每一招‘青溪剑术’都是不一样的。”

柳白原冷笑“你知道便好。”

“然而我却听说青溪剑术有一个大道至简的‘核’。只要能对症试剑说不定能从剑意里倒推出这个‘核’——那便是所有青溪剑术的元神。”喜妹掩口一笑语意一转“所以我在这每一层楼里都放了一位剑术高手来试一试你的剑。”

这一句落柳白原的脸色陡然变了。

知道这个的人世上并不多。这里除了他也就只有林江了。

柳白原立着没动一手将竹杖捏得咯咯作响胸口不断起伏。由此看来林大哥已为此受了多少磨难

“怎么柳大侠不回答是自己不敢还是当我不敢呀”喜妹冷冷地道。她把手里的扇子一扔站起身走到林江身后伸手便是一推

“你住手”柳白原失声怒吼。

林江半边身子荡了出去又被喜妹“哎呀”一声擒住拉了回来。一阵血雾洒下来融进大雨正落在柳白原头上。

“你——”柳白原举起竹杖遥遥指向喜妹眼里腾起了熊熊的火焰。此刻那青黄色的竹杖上竟发出了宝剑的鸣啸声

第一层五龙化气神归诸道。

柳白原踏入了镇淮楼竹杖砰然四碎散开的竹纤却又瞬间凝回了一股竟化为了一柄长剑的形状

第二层灵龟通和神明守志。

柳白原再上雨水落在竹剑上凝成一层冰晶。竹剑化出了锋刃割喉洒血。

第三层腾蛇志虑神宿无方。

柳白原矮身避过当头的一记直劈竹剑从敌人裆下穿过化为游龙逆天穿云。

第四层伏熊莫当神存兵亡。

柳白原乘势长啸竹剑回旋横劈楼梯从中而裂直震高楼檐顶。

第五层鸷鸟循间神肃势威。

柳白原一步跃上剑势大张如苍鹰展翼风势陡起迷敌之眼侧起一剑破肚开膛。

第六层猛兽转圆神道无穷。

柳白原再上一层剑圆不歇剑势如波涛层叠压进绵绵不绝。

第七层灵蓍损悦神势天台。

柳白原跃入顶楼剑指敌首直刺咽喉。

然而一

“叮”的一声竹剑剑尖被扇柄挡住堪堪定在半空离喜妹的咽喉不到三寸之距。

柳白原浑身浴血胸口剧烈起伏着握剑的手臂止不住地颤抖。喜妹一手持扇挡住他的剑一手按在林江的背心上稍一发力便会将他推落。

“真不愧是天下第一的剑术。”喜妹勾唇一笑握扇的手一旋一甩。竹剑砰然碎裂带得柳白原狠狠向后摔出。

“噗”的一声他又忍不住喷出一大口血在地上留下一块巨大的血斑。

这一路的拼杀虽然极快却已经让他耗尽了心力。那七名武士虽不都是绝世高手但皆是针对他的剑术分别精心训练过——每一招都逼着他把全部剑招变化都发挥到了极致

“好了这下看清楚了”喜妹欢欣地笑道右手离开了林江的背心。

“你……放了他。”柳白原已是有气无力。

“好啊”没想喜妹却甚是配合干脆地答应了手一抬便斩断了所有的丝线。林江剧烈地咳嗽起来口中溅出星点血沫。他左边肩膀被丝线割伤幸好不算太深没有伤及动脉。

“后面的事林大侠就自己料理吧我就不管啦”喜妹甜甜一笑抓起秋月心的胳膊准备离开。

“什么”柳白原觉出不对目中露出一丝迷惑。

“哟我倒忘了柳大侠还不知道。”喜妹故作惊讶“十年前‘半山堂’的死局可是你林大哥亲手布下的呢”

柳白原与林江同时面色陡变。

“哈哈”柳白原怒极反笑扶着墙艰难地站了起来“你急于脱身便想挑唆我二人相斗。这点鬼伎俩以为我柳白原还看不破”

喜妹一笑万般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以柳大侠的心性自然是不能理解你的林大哥为何要这样做。”她顿了顿“若我猜得不错在你从鬼谷回来之后他不止一次鼓动你一起去投靠杨家挣一份锦绣前程吧”

柳白原心中一个雷炸开。

“可惜啊你那么骄傲定是不肯的。”喜妹续道抬手弹了弹指甲“我算算十年前杨家二公子杨骆刚刚艺成出道习的是剑术盼着尽快闯出些名头。那时你柳白原位列十大名剑之四半山堂主魏明位列第三。此局一成十大名剑立时空出了两位来——这份礼估摸着林大侠以为会甚合杨公子的心意。”

“你住口”柳白原再也听不下去赤手空拳直向喜妹袭去。

“哎哎”喜妹夸张地一惊却将秋月心往面前一推自己躲到了后面。

柳白原急忙刹住一拳砸在旁边的栏杆上。

“你看你看林大侠他都不说话”喜妹笑着向林江努了下嘴“不然你以为我如何能训练出这七个高手招招都能逼迫出你青溪剑术的极致自然都是林大侠教的。”

柳白原霍地转过头含着泪的目光直射林江。

林江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慢慢解开了身上缠绕的所有丝线弯腰从软榻下取出了晴明剑。

柳白原脑中一黑几乎要跌倒闭过气去。

“喜妹姑娘。”林江直起腰来冷冷地道“林某想问如今我已做到了当初商定之事。倘能助你顺利脱身那杨家‘剑启堂’堂主的许诺究竟算不算数”

喜妹笑笑眼神一闪“自然是算的。”

林江忽然哈哈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极端滑稽的事情。

“然而喜妹姑娘忘了此时的林江也已将那青溪剑术看得清清楚楚了。”他口气陡然变冷慢慢抬起手来将长剑徐徐拔出“我又何必再等你引荐”

“你……”喜妹终于明白过来脸上失惊。

“你可以用秋月心制服柳白原然而却——制不了我。”林江倏然拔剑身形化作闪电直取两丈开外的喜妹。

“大哥”柳白原失声惊呼。

五龙化气神归诸道。

滚滚的剑气平地升起霎时席卷了整个镇淮楼顶。

喜妹还未反应过来那凌厉无方的剑气已从最不可恩议的角度绕过了秋月心直向她小腹刺去。

“啊”她一声惨呼迅速将秋月心推开向左侧一闪。然而却没能完全躲开剑尖瞬时“哗啦”一下在她腰上拉出了一道极深的血口

“秋姑娘”柳白原惊呼眼见林江手臂一转把秋月心拉了过去顺手封上了穴道。

喜妹踉跄后退跌倒在地右手死死捂着伤口却止不住鲜血源源不断地从指缝间涌出。

“林……林江……”喜妹惊骇至极左臂撑着身子想向后挪鲜血在身下瞬间积了一大片“你、你别杀我……杨家……杨家那边……好说……”她转向柳白原“救……救我……”

林江把昏迷过去的秋月心扶在桌旁坐下讥诮地笑了起来对喜妹轻声道“你只以为是你捭阖门在盯着我和柳白原。却不知实是我在盯着你们。”

“你……”喜妹憋出最后一个字终于翻倒气绝。

雨下得愈发大了。

高高的镇淮楼顶只剩下两个还清醒着的人。

只是在柳白原的眼中除了绝望已无其他。

这十年他过得很糊涂。可是在他偶尔能想起自己名字的时候他总会想一想倘若日后还能与林江相见会是怎般境况。

他会不会原谅他。

而他又会不会原谅自己。

可是独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

“大哥。”柳白原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道“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林江面上尽是嘲讽在他面前两丈处站定。

“你离开淮安之后还是为我做了那求援的令牌。”柳白原道“秋姑娘手里的那块我见过是真的。”

林江一晒没有答话。

“你是想——也许还有人能够用它来救我助我走出魔障吗”柳白原问道目光投向了秋月心。

那正是这个来向他求援的姑娘做到的事。

林江挑了挑眉“也许吧。”他擦着剑上的血“最初几年看你变成那个样子也确实有些于心不忍。”

“可是为什么”柳白原再也忍不住吼了出来眼中泪滚滚而落。

“为什么要入杨家还有——为什么要设这个局”林江道。

“为什么连嫂子都要被你算入局中”柳白原牙关“咯”地一响。

林江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他拖着长剑一步步向柳白原走来嗓音阴沉嘶哑“呵雨烟……你还有脸提雨烟”他扯了T嘴角露出一个万分扭曲的笑“她素来最钦佩你柳大侠敢作敢为、义薄云天成日在我耳边念叨叫我多向你讨教。呵呵我便要让她看看做个‘大侠’是什么下场”

“你……”柳白原心中剧震整个人冻在了当地仿佛有一柄剑从他心口洞穿。

原来仅仅是为了这个。

他的全家之殇他的十年之痛仅仅是源自如此渺小的一个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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