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苦被押往刑场。

牢狱到刑场的路已是他人生的最后一程。行完这一程,在路的尽头,他将赤足踏上那死亡的归途。

亡路虽短,可眼前这条通往轮回的捷径似乎并不好走,许多走过这条路、畏惧屠刀的英雄好汉此时此刻都难免要落泪。他们神情沮丧,眼眉低垂,全身上下、胆颤的肌肉拧在一块,浑浊的泪水混着肮脏的鼻涕。他们往日的威风和胆魄早在死亡的恐吓下荡然无存,他们的头颅垂得很低,胡乱颤抖的下巴几乎要戳进他们的胸膛。

张苦也已走在这条路上。他的胸膛挺拔,头颅笔直端正,两只宽大的脚掌有力叩击着街道上生冷粗粝的青石板。他人很瘦,他消瘦的脸颊更显出他铁一般的脸骨,那摒弃所有温柔、刀削斧凿、比他脚下的青石板更加生冷粗粝的脸骨。长街上很冷,张苦紧抿着嘴唇,双目圆睁,一刻也不曾放松。

张苦很紧张。他虽不畏惧死亡,可他担心自己死时太软弱,死得不够好看,所以,这最后一程,这牢狱通往刑场的路上,他努力做出坦然的样子,他泰然自若,好像死亡于他,不是切肤的苦痛,更像是等在远处的某种骄傲。

张苦需要这种骄傲。若在几个月以前,他还无福消受这种骄傲。因为几个月以前,他还只是张苦,只是一个每日上山砍柴、粗茶淡饭、聊以度日的穷酸樵夫,而不是名震江湖、行侠仗义的“三孔先生”。

张苦一想到“三孔先生”就感到骄傲。他虽不认识“三孔先生”,但你若问他,“三孔先生”何许人也?他总要拍着他的瘦胸脯,骄傲地告诉你,“三孔先生”可是个大善人!他武艺高强,往来江湖,惩恶扬善,劫富济贫,做过许多大善事。

“三孔先生”确实做过许多大善事。“三孔先生”做善事的同时也确实杀了许多恶人。这些恶人有横行江南、沉湎酒色的采花淫贼王鸫;为富不仁、鱼肉乡里的富贾豪绅裴元德;贪赃枉法、罔顾百姓性命的知府老爷许明阁……这些恶人活着时迥然相异,死时却无太大分别:他们身上俱多了三个透明窟窿。

“三孔先生”,顾名思义,当然常使别人身上多出三个醒目的窟窿。若窟窿贯穿肺腑,血流如注,这三个窟窿岂非正像三只猩红的眼睛?为了这三只眼睛,“三孔先生”披星戴月,数载寒苦,刻苦练就了一把外门兵器——三叉戟。

张苦见过这把三叉戟。他初见它是在一座破败的山神庙里,那天风雨飘摇,上山砍柴的路寸步难行,张苦只好先到那座山神庙里躲雨。

“三孔先生”也正躲在那座山神庙里,他仰躺在地上,一条腿腿肚上的肉被削下一大块,伤口血肉模糊,触目惊心。象征他身份的三叉戟已被他丢在一旁。

“你是‘三孔先生’?”张苦盯着那把三叉戟,又看了看“三孔先生”的脸。

“三孔先生……”人已很痛苦,他身体哆嗦,双唇都已发白,可他眼里的神情却坚毅果敢,未有丝毫动摇。他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张苦叹了口气。

官府的一众衙役赶到山神庙的时候,张苦正仰躺在地上,他一只手紧握着那把三叉戟,另一只手扶着受伤的右腿——他右腿腿肚上的肉不知何时已被人削去一块。他望着夺门而入的一众衙役想发出几声快意的笑,可他突然想到“三孔先生”那一贯冷漠的表情,于是他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现在,张苦已将这份冷漠带到刑场上,侩子手的屠刀已高高举起。

很久以前,张苦畏惧死亡,死亡太遥远、太冰冷,如今,他只怕自己死时太软弱,死得不够好看,所以,他努力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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